封州城頭,秋風嗚咽,旌旗漫卷。
閔子墨一手拎著鑌鐵長槍,一手按在冰冷的城磚上,神情肅穆。
目之所及,數不清的旗幟在風中狂舞。
“彭”字最多,“張”“馬”“劉”“胡”“林”等等等等,也不甘示弱。
以“虎王”彭連虎為首,這一刻,整個大景,所有的流寇反賊,已然齊聚。
城外,刀槍如林,喝氣成雷,攢動的人頭匯成一片望不到邊際的黑色海洋,正緩緩向著封州蔓延而來。
粗略估計,不下六十萬人。
城牆上的守軍,唿吸變得粗重。
有人的手在微微發抖,有人臉色煞白,嘴唇囁嚅著,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空氣中彌漫著絕望與死寂,唯有流寇軍勢行進時,發出的隆隆悶響,如同擂在每個人心頭的重鼓。
“部堂大人。”
徐允成走上前來,聲音裏透著一股壓抑不住的焦慮。
他的官服在風中咧咧作響,原本頗具威儀的麵容,此刻卻寫滿了疲憊與驚惶。
“按您的吩咐,信使都派出去了,連信鴿也放了三批。”
“但......朝廷如今,哪還有兵可用?”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進言:
“賊軍尚未完全合圍,北麵還有一絲空隙。”
“部堂大人乃國之幹城,萬萬不可陷於此地啊。”
“您......還是先行突圍吧。”
一個多月來,封州城已曆經大小十餘戰。
守軍名義上還有近十萬,可其中半數是傷兵和老弱,真正能戰的,也就兩萬餘九邊精銳和不到三萬的江浙客軍。
一對十二,如今這裏已成了死地。
他話音剛落,旁邊,一個尖細的聲音也跟著勸說。
“徐大人說的是啊,部堂大人。”
“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您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等萬死莫贖啊!”
渾身衣甲齊整的福滿也湊了過來。
他一邊說著,一邊悄悄用眼角餘光往北邊看,喉結不自覺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您身係四省安危,豈能與這危城一同......”
“隻要部堂大人您點個頭,奴婢......奴婢這就帶著勇士營的兄弟們,殺開一條血路,護送您突圍出去!”
閔子墨沒有迴頭,視線依舊投向城外緩緩蠕動的黑潮。
他能感覺到,身後無數道目光,正悄悄地落在他挺直的背影上。
那些目光裏,有恐懼,有慌亂,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澄澈的敬服。
他們敬的,並非“兵部尚書”這個官銜,也不是那枚代表著無上權力的欽差印信。
這份敬重,是閔子墨抵達封州的這半個月裏,一槍一槍,一刀一刀,用敵人的鮮血換來的。
初來乍到時,全軍上下,無人將這個“空降”尚書放在眼裏。
直到遭遇流寇偷城,甚至一度占據城門。
那日,閔子墨一桿長槍在敵陣中殺了個三進三出,親手挑落流寇三員悍將。
那日,他渾身浴血,宛如魔神,令賊軍膽寒,景軍振奮。
短短十多天,他已與這些人並肩作戰,休戚與共!
他記得一個叫“二狗子”的年輕輔兵,在分發幹糧時,多塞給了他一個麥餅,憨笑著說:“大人,多吃點,吃飽了才有力氣殺賊。”
也記得一位斷了胳膊的老卒,咧著嘴對他講:“俺這輩子,就沒見過大人這麼猛的官兒。”
迴憶著,迴憶著,閔子墨忽然笑了。
老師丁破軍的功法哪哪都好,就是不能違背本心這點,唉——!
這一次,又得指望江小姐來撈她了。
這恩情啊,總也還不完......
他轉過身,鷹隼般銳利的眸子,刀子般掃過徐允成和福滿。
“突圍?為什麼要突圍?”
“這次,不正是把流寇一網打盡的好機會嗎?”
徐允成幹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有一瞬的茫然。
一網打盡?這位閔兵部是瘋了嗎?
福滿聽了他的話,當即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接著,像是想到什麼,他的眸子越來越亮。
驀地,他腰板一挺,整個人的氣質,肉眼可見的忠!誠!了起來。
閔子墨看著他的變化,忍不住好笑。
再看惶然無措的徐允成,他忍不住提點:“徐大人,堅定守住,拖到皇後到來......”
“這一次,咱們便將流寇之亂,一舉平定!”
皇後?
徐允成身軀一震,這才想起兩位閣老寫給他的密信......
難道,信裏說的,都是真的???
......
咚——咚——!!
一陣戰鼓自流寇中軍擂響,聲傳四野。
城北方向,最後一支賊軍緩緩合攏。
封州,已成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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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州城西南,三裏外。
一座隆起的土坡上,十幾騎人馬佇立於此。
為首一人,身形魁梧,麵容粗獷,正是流寇共主,“虎王”彭連虎。
在他的身側,簇擁著“鑽天鷂”張猛、“過山風”馬彪、“混江龍”劉滔等十餘個流寇頭領。
他們身上的甲胄五花八門,有的是從官軍身上扒下來的,有的幹脆就是獸皮與鐵片胡亂縫製而成。
可那股子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桀驁與煞氣,卻比任何精良的鎧甲都更令人心悸。
“嘿,大哥,城裏頭的官軍,怕是已經嚇得尿褲子了吧?”
“鑽天鷂”張猛咧著大嘴,笑聲粗野。
“我看吶,咱們連攻城都不用,把鼓再擂響點,沒準兒城牆自個兒就塌了!”
“哈哈哈!”
一片粗野的哄笑聲炸開,坡上的氣氛變得無比輕鬆,仿佛他們麵對的不是一座堅城,而是一桌美食。
彭連虎附和著笑了兩聲,隨即收迴視線。
“諸位兄弟。”
他一開口,周遭的笑聲便戛然而止。
“封州城已是甕中之鱉,但城中尚有數萬官軍,困獸猶鬥,不可小覷。”
“我決意,今日休整,明早攻城!”
“張兄弟,你帶本部兵馬,主攻東門。”
“馬兄弟,西門交給你。”
“劉兄弟,你負責南門。”
“其餘各家,隨我一同,攻北門!”
他三言兩語,便將任務分派下去,條理清晰,威嚴盡顯。
眾頭領轟然應諾,臉上都帶著嗜血的光。
彭連虎看著他們,緩緩舉起三根手指。
“城破之後,本王許諸位三日不封刀!”
“城中金銀財帛、糧草女人,兄弟們盡可取用!”
“吼!!”
這句話,比任何戰鼓都更能點燃人心底的火焰。
一眾反王雙目赤紅,發出了野獸般的咆哮。
職責分派完畢,他們紛紛撥轉馬頭,帶著滿腔的貪欲,奔赴各自的營壘。
土坡上,很快隻剩下彭連虎一人一騎。
山風吹過,卷起他身後的大氅,獵獵作響。
他臉上的那份漠然,漸漸被一種難以言喻的狂熱所取代。
他的視線越過封州城,望向了更遙遠的天際。
六十萬大軍又如何?
這天下,又如何?
凡人的權勢富貴,終究不過百十年。
他在心底,用一種近乎禱告的語調,悄聲發問。
“仙人,您真的......能讓我成仙作祖?”
寂靜了片刻。
一個柔媚而又悲憫的聲音,直接在他腦海深處響起。
“癡兒。”
“隻要你建好‘升仙臺’,以這城內外的百萬人,祭祀上蒼。”
“本座,自會助你飛升,與天地同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