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身後叫城,陳桴遠遠地迴頭一望,正好看到王驛丞坐進籮筐,被城頭拽了上去。
陳桴微微一笑,若是戒備森嚴的邊關重鎮,來的若是陌生麵孔,夜晚叫城自是不行,但這麼一個荒僻小縣,這王驛丞又是十多年的熟臉,這城門哪有那麼嚴實的?
他偏了偏頭,示意隨從跟上。
如他先前所說,他所去的地方,是送官亭。
每個府州縣,都有兩座亭,接官亭與送官亭。
安化縣的接官亭距離驛站不遠,設在城東,在接官亭後尚有一個官廳,可以在接官之後接風洗塵。
送官亭則在城西,取的是“西出陽關無故人”之意,而送官亭也不似接官亭那般講究,就是一座孤零零的亭子。
從城東到送官亭,必須繞過半座城池,此時四野無人,隻有蟲鳴蛙語。
偶有夜梟飛過,一聲長唳,野外零碎的聲響都會安靜下來,等那抹黑影掠過,那悉悉之聲又越發熱鬧一些。
所謂紅梅迎賓,風柳送客,所以接官亭畔廣種蠟梅,而送官亭旁多植垂柳。
送官亭距離西門不足百步,在白日下或許還不覺得如何,但在這一鉤弦月之下,蟲鳴蛙語之中,獨行踽踽,空有垂柳,卻無人堪折,委實有些落寞。
陳桴負手站在亭外,隨從上去,取出手巾在坐凳楣子細細擦了,他才入亭坐下,不發一語。
兩刻鍾之後,沉寂的西門有了動靜。
陳桴掉頭望去,幾個火把之中,一個籮筐吊了下來,垂到城下。
一個粗壯的身影從籮筐中出來,正了正自己的冠帶,抬頭看了看方位,輕咳了兩聲,甩甩衣袖,穩步朝著送官亭走來。
錢大音走到亭外,見陳桴端坐亭內,身子巍然不動,眼中的怒氣一閃而過。
他都已經準備就寢了,卻被一紙文書過來,指使著出城,還是坐著籮筐出城,還是指名是到送官亭,到了地方,還是這般作態。
推官雖然是府中四爺,但也隻是正七品,說起來這個佐貳官比他一縣正堂還差了一線,更何況這還不是長沙府的官員,竟然倨傲如此?
錢大音仰頭打了一個哈哈,“陳推府遠道而來,錢某有失遠迎,失禮失禮,恕罪恕罪!”
陳桴緩緩地轉過頭來,冷聲問道,“錢知縣?”
“正是錢某,”錢大音拱拱手,聲音也冷了下來,“不知兄弟有何得罪之處?”
“看來錢知縣倒是有了怨氣了?”
陳桴慢悠悠地問了一句,不看錢大音的臉色,又陡然大聲問道,“你還有怨氣,那我寶慶府該不該有怨氣?”
“長沙府該不該有怨氣?”
錢大音臉色一變再變,又聽陳桴森然問道,“巡按禦史該不該有怨氣?”
月色之下,錢大音麵色蒼白。
他再也繃不住架子,疾步走進亭來,身子矮了一截,“敢問陳司李,這到底是怎麼迴事,兄弟可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啊!”
官員的別稱很多,稱唿推官,一般都是為“推府”,最為恭敬的,則是“司理”了,這是源自宋代的“司理參軍”。
“司李”是“司理”之諧音,隻有文人之間以示親近,才會有這般叫法。
陳桴臉上也緩和了少許,“怎麼,自己做的事自己沒數,還需我來提點?”
“哎呀,陳司李,鼓應兄!”
錢大音躬身拱手,“兄弟這心急如焚,你就別賣關子了!”
陳桴虛指了指錢大音,歎了一聲,“你啊……”
他起身走出了送官亭,錢大音緊隨其後,兩人走過了一麵垂柳,快到前麵的河堤了,陳桴方才站定,與錢大音並肩而立。
“還記得李氏祖墳與金輪禪院之事否?”
陳桴的問話讓錢大音一愣,他伸出小指頭掐住一點點指尖,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鼓應兄如此大動幹戈,就是為了這樁雞毛蒜皮的小事?”
“雞毛蒜皮?”
陳桴冷冷一笑,“錢知縣好大的官威啊,巡按禦史都被你驚動了,能讓他親問的案子,在你眼中,都隻是雞毛蒜皮?”
“嗨,恕兄弟嘴拙!”錢大音輕輕掌了一下嘴,不過還是有些委屈,“不瞞你說,這件案子怎麼就驚動巡按了,我也沒有越了規矩去……”
“打住!”
陳桴從懷裏掏出一疊文稿,遞了過去,“我不問你越沒越規矩,我就問這件案子,我寶慶府審得清晰不清晰!”
錢大音抹了一把虛汗,抓住文稿一看,又是一把虛汗,“清晰!清晰無誤!”
“那好,”陳桴點點頭,盯著他問道,“我寶慶府如此結案,你安化縣可認?”
“認!認!認!”錢大音感激地道,“蒙鼓應兄如此關照,小弟實在是……”
“錢知縣無需如此,要是認了,還請明日就按此條陳,用印結案,我也以此上報巡按!”
陳桴臉皮一鬆,施施然從錢大音身邊走過,“天色已晚,擾了錢知縣了,勿怪!”
***
墳還是那座墳。
墳頭還是堆積著營建佛寺丟棄的廢物,那根摽祀仍然倔強地插在墳頭,隻是上頭的白紙僅餘下短短的一截,緊緊地貼在竹竿上。
一切,似乎都沒有變。
仔細一看,又似乎有了一些變化。
墳塋東側的萬佛樓,框架已然搭好,宏大的結構,比觀音殿還要大上不少,看裏麵橫七豎八堆積著物料,再有個一兩個月,恐怕就可以竣工。
然而,物料充足,卻沒有了料理它們的工匠。
圓通站在萬佛樓前,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手指用力地掐著佛珠,沉默不語。
他的身邊,還站著一人,頭戴吏巾,頷有微髯,麵如止水,正是縣衙刑房的皮司吏。
“阿彌陀佛!言語道斷,心行處滅,開口便錯,動念即乖!”
良久之後,圓通僧淺淺地宣了一聲佛號,沉聲道,“將判書與我吧!”
皮書辦取出一紙判書,上麵蓋著兩方大印,一方是安化縣印,一方赫然是寶慶府印。
看著已經成了模樣的大殿,皮司吏眼中閃過一抹惋惜之色,“大和尚,知道你輸在何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