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等學童,皆我安化一縣之俊秀,所謂“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平日讀聖賢書,所學何事?務要體認經旨,敦本務實,勿負朝廷作養人才之意!”
雲板聲歇,石安之簡單說了幾句,便宣布考試開始。
衙役開始在考場內巡行,自此之後,考生的一舉一動都要特別小心,若是有什麼動作尺度過大,被判了個違例,逐出考場,那就欲哭無淚了。
此時還未開考,李步蟾虛瞥一眼,對麵考房的考生已經急著研墨,提筆書寫自己的姓名了。
李步蟾搖搖頭,這娃考場經驗太少了,還沒開始,時間足夠,搶這麼一點時間做甚?
他將試卷紙鋪開,一張張檢查。
試卷紙一共是十張,白紙五張,這是稿紙,呈文紙五張,這是謄寫的正卷。
在呈文紙上答卷,有嚴格的書寫規則,每頁有十二行,每行書寫二十五字,一頁就是三百字,一篇八股文五百字,剛好兩張紙。
正卷上還有頁碼,答題時需要按照頁碼來,沒按頁碼答題,稱為“越幅”,考卷作廢。
聊齋先生蒲鬆齡就領過杯具,他在一次科考中,看到考題是自己熟悉的內容,欣喜過望,奮筆疾書,文章一揮而就。
等寫完一看,天崩地裂,文章寫完,居然寫在第三頁上,中間空了第二頁。
他越幅了!
這一下,蒲鬆齡被嚇得魂魄出竅,驚損六葉連肝肺,唬壞三毛七孔心。
最後的結局已注定,蒲鬆齡因越幅而被取消考試資格。
“四書題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五經題一,《書經》,克明俊德,以親九族。”
“五經題一,《春秋》,春王正月!
“……”
倪書公布考題,他的聲音很是清亮,挺有穿透力。
說完之後,有人舉著寫上考題的牌子,在考場內巡走,這是為了照顧有些聽力不濟的考生。
要是沒聽清又沒看清,好吧,失聰又失明,那還怎麼當官,趁早迴去抱孩子玩。
看到考題,李步蟾心裏一樂,石安之出的考題,這還真是鉚著如今的熱點出的。
我善養吾浩然之氣,這是出自《孟子·公孫醜》,如今心學異軍突起,跟理學擺明車馬爭鬥,這就是衝著兩家之爭來的。
克明俊德,以親九族,這是出自《尚書·堯典》,這都不要想,說的就是大禮議,去年那場廷杖,嘖嘖!
春王正月,出自《春秋·隱公元年》,這個說的就是嘉靖以藩王繼位,“正統”名分的發揮。
看到這樣的考題,李步蟾歎了口氣,這秀才還真是不易得,光是靠“吃書”,是很難到手的。
據說弘治年間,莆田戴大賓中秀才時年僅五歲,不知那是何等的天縱奇才。
那年五歲的戴大賓進城赴試,諸生看他這麼個小屁孩,就逗他,“以後想當什麼官?”
戴大賓也不怯場,“想入內閣,當閣老!”
諸生哈哈大笑,“未老思閣老!
不曾想戴大賓大聲迴擊,“無才笑秀才!
縣試下來,五歲戴大賓果然中了秀才,一時間名噪郡城。
打小以來,李步蟾也被人稱為神童,但他在這個時代生活得越久,越覺得自己這個神童的含金量不足。
五歲的秀才啊,他李步蟾十二歲才可能達成這個成就。
他一邊三省吾身,一邊寫下四書題的破題,“大賢自言養氣之功,極乎其大而無所屈也!
這個破題述而不作,中規中矩,又道盡題中之意,點明孟子所謂“浩然之氣”,是至大至剛的道德境界。
接下來是承題,需要承上啟下,講究流暢自然,不能有斧鑿痕跡。
“夫氣至浩然,則塞乎天地,然非義與道以充之,烏能善養乎?”
這是強調“浩然之氣”,不是空穴來風,而需以“義與道”為根基。
“嗚嗚嗚……”
突然間,外麵寒風大作,考棚被吹得吱呀作響,一旁的老槐枝搖葉動,不時有化開的冷雨滴下,打在樹葉上,劈啪不停。
寒風從縫隙中鑽進來,李步蟾不禁連打兩個寒顫,他來不及捂緊衣襟,趕緊伸出胳膊,將案上的試卷壓住,不能讓其飛走。
他一邊壓住試卷,一邊蹲下身子,從竹籃中取出鎮紙將試卷壓住,騰出手來,又從籃底拿起一件襖子。
這是蔣桂枝特意給他備上的,用棉襖包著煮雞蛋和肉饅頭,總要熱乎一些。
將帶著饅頭味的襖子穿上,李步蟾覺得暖和多了,這時旁邊的考房裏,卻是不時傳出擤鼻涕的聲音,聽取蛙聲一片。
李步蟾皺了皺眉,沒有半點幸災樂禍的心思,考生何苦嘲笑考生。
不知什麼時候,太陽出來了,卻沒人有感覺,溫度卻似乎更低了,這絕對是零下了。
人倒是還能克服,主要是墨和毛筆克服不了,墨容易結,筆容易凍。
這樣的天氣太不友好,必須速戰速決。
李步蟾往硯池中哈了幾口氣,再添了點水,用墨條磨了幾下,蘸飽墨汁,趕緊作文。
“且天地之氣,流行而不息;聖賢之氣,純粹而不雜。孟子所謂‘浩然’者,豈偶然哉……”
李步蟾文思敏捷,很快就將這道四書題作完,細細檢查兩遍,看有沒有錯字和雜犯。
雜犯,也就是避諱,要是文章裏麵衝了大明哪朝天子的名諱,那就算是白寫了。
沒有犯諱,再推敲修改幾字,李步蟾便開始答五經題。
他一直讀《春秋》,選擇的自然是那道“春王正月”。
這道題也就是在縣試這樣的場合,也就是石安之這樣的知縣,擱重大一些的場合,換一個主考官,都不會出這樣的題。
寥寥四個字,裏麵的信息量實在太大了。
石安之能亂出,李步蟾卻不能亂寫,他捶了捶頭,將主旋律往迴掰,“《春秋》紀年,首正王朔,大一統也!
這個破題,引用的是《公羊傳》,“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
必須尊王,強調周天子的權威,不能跑偏,這是文章的基礎。
“大禮議”可以暗戳戳地寫,但不可直言“藩王繼統”,隻能淺嚐輒止。
這篇文章隻是尺度不好掌握,說起來比四書文要容易,不多時,李步蟾也完成了草稿。
縣試第一場的題,共有三道。
一道四書題,一道五經題,還有一首五言八韻的試帖詩。
現在李步蟾自己完成了兩道大題,時間還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