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手極好的老漢不在這兒!”
另一個灰衣人本因即將到來的賞賜有了幾絲懈怠,聞言,猛然驚覺:
“莫不是我們同這幾個人糾纏的時候,那人早帶著人跑了?”
為首的灰袍人忍無可忍,怒吼道:
“真見鬼了,這小子難道是屬千層王八的不成?!”
“怎的脫了一層殼,還有一層殼?!”
這話沒人敢應,為首的灰袍人梗了一口怒火,隻覺自己要吐血,好不容易咽下後頭的血氣,這才冷聲道:
“那就將這裏的人都殺了,然後再去追。”
“什麼時候追到,咱們什麼時候迴去!
灰衣人自然不敢觸怒為首的灰袍人,當即齊齊應了聲,準備去收割那在他眼中與死人無異的膽小漢子。
兩人各自左右兩刀,幾乎是一刀一個,便將驚恐萬分,試圖逃跑的豺狼幫漢子割喉放血。
這種程度的殺人,對灰衣人來說自然不算什麼,稍年輕些的漢子竟還有空同另一個說話:
“下次......寧可挨鞭子,也不出這麼難的任務了!
另一個沒迴話,年輕些的漢子便徑直嘀咕道:
“你了不起,你清高,嘖————啊!”
一陣劇痛,令他偏移手中的刀鋒,沒砍在對麵消瘦漢子的脖頸處,而是砍在了胳膊的位置。
年輕灰衣人吼完,下意識朝腳踝處的劇痛處看去,便見一把生鏽的柴刀從命本該絕的倒地漢子手中砍出,結結實實的砍在了他的腳踝處。
那倒地漢子年紀不小,有點點的苦相,若是灰衣人沒記錯的話,正是一開始喊‘二哥死了’的人......
真見鬼!
灰衣人努力無視汩汩冒血的腳踝,再次揮下一刀,倒地漢子滿口是血,根本說不出話來,眼睛卻怨毒的嚇人,死死的瞪著灰衣人,最後的最後,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年輕灰衣人根本不敢迴頭瞧灰袍人的神色,隻努力伸出手,對另一個灰衣人道:
“老七,你幫幫我,等迴去,我一定,把我攢的錢都給你。”
迴應他的,是一雙冷漠的雙眼。
被稱作老七的灰衣人轉身離去,隻留下因劇痛而緩慢倒地年輕的灰衣人,剛剛被灰衣人砍歪的消瘦男人拖著隻粘了一層皮的胳膊爬上前,狠狠咬住了他的脖子。
血紅。
整個世界,除了血紅,還是血紅。
最糟糕的是,許是連天意都不曾眷顧,不遠處上風口的枯樹林中,竟不知何時升騰起了滾滾的濃煙。
顯然,著火了。
灰袍人再不能冷眼旁觀,隻覺腦子越發疼痛。
被稱作老七的灰衣人帶著滿身血汙迴來,自也看到了火苗,他沉默幾息,而後爬下身去,貼地停了幾息,而後精神一震道:
“有輛馬車在往東疾馳,許是這群人拖延的這一陣功夫,咱們要尋的人已經被接應走了.......”
“濃煙應該是障眼法!
灰袍人本因丟了人的蹤跡而頭痛欲裂,聞言大大鬆了一口氣,指了指沒有被絆馬索所攔的僅存一匹馬:
“你追蹤厲害,你去攔下他們,我收拾完這裏的殘局,隨後就來!
這顯然是屁話。
灰衣人也知道為首的灰袍人自己不喜歡犯險,最喜讓下屬去做最危險的事兒,但又不能不做,隻得又應了一聲是,幾步飛身上馬,奔馳而去。
灰袍人站在原地,休息了片刻,這才一一開始檢查偽造現場。
他靠裙帶關係做到這個位置,功夫不怎麼樣,但腦子還算靈光,且尤其愛收尾,所以這事兒,倒也做的信手拈來。
灰袍人一一收拾了逆刃刀的痕跡,將人做成因被路匪劫殺的模樣,隨後,才到了馬車旁,準備動手燒掉最為顯眼的馬車。
馬車裏已經被小十三看過沒有人,他也沒多懷疑,徑直掏出了火折子準備點燃。
可也正是在這時候,多年的敏銳,讓他察覺出了一些別的什麼東西——
血。
有血。
不是殺攔路那十幾個漢子所留的血,而是從馬車下,逐漸蔓延開來,若是不注意,幾乎不察的.......血。
灰袍人登時一驚,腦子來不及反應,手上已經下意識抽出刀,擋下從馬車後殘骸下揮出的一擊——
“砰——”
兩刀撞擊的聲音尖銳刺耳,在空中相交,甚至有隱約的火星四濺......
隻是,比起這一路來的揮刀力度,來的這一刀,顯然已經是強弩之末!
灰袍人感受到刀意,原本滿是驚駭的心中陡然一鬆,氣沉丹田,橫刀而出,霎時,便將來人擊退了數步。
一刀既出,灰袍人定睛一瞧,眼見那一路上的冤家單膝跪地氣喘如牛,胸前已是一片血紅,先是一愣,旋即不由得大笑道:
“哈哈哈哈哈!原來是這樣!”
“我們想多了,你逃了一路,早已是強弩之末,如今哪裏還能帶人逃跑!”
“那,那豈不是......!”
灰袍人大喜過望,下意識看向了仍然無聲無息的馬車。
八叔沒有迴答,而是反手將刀插在地上,意欲撐起身搏殺最後一場。
他的動作很緩,可架不住他虎口處的裂痕比幾個灰衣人要多得多,剛剛又因馬車墜毀,被甩飛了出去,渾身上下顫抖的十分厲害,屏息努力了好幾次,都沒能起來。
灰袍人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笑的幾乎直不起腰來,以至於忽略了身後極為細微的腳步聲:
“你!”
“早知如此,何必負隅頑抗呢?”
“我早說了,你們——咦?”
短促的一聲咦聲落地,灰袍人後脖頸處一涼,下意識伸手往後摸去,卻隻摸到了一把不算大的刀鋒.......
有點像是,切藥刀......?
倒地的最後一刻,灰袍人保持著笑,心中的最後一個念頭如是想著。
餘幼嘉一刀沒能斷開灰袍人的脖頸,下意識嘖了一聲:
“廢話真多!
“從前是誰騙我一刀就能斷人頭來著?”
自然沒有人能迴這個疑問,連單膝跪地的八叔都給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兇悍小娘子震住,半晌迴不過神來。
餘幼嘉又奮力砍下一刀,血花四濺,確定人死的透透的,這才踹了踹那死漢子的背,朝著八叔道:
“你是小九說的八叔對吧?”
“我是周表哥的表妹,打探到城中有人要害表哥性命,這幾日特在進城的路上等候接應,剛剛聽聞此處有馬鳴聲這才趕了過來!
“我來時不巧,這裏人實在太多,遠遠瞧著令人害怕,所以我讓小九去不遠處放了一把火,剛剛還特地趕了一架有錢人的馬車繞道進城,雖好像隻騙走了一個人,但到底有一個算一個......”
‘令人害怕’這四個字從雲淡風輕的餘幼嘉口中說出,就好像是晚上多吃了一個蛋那麼輕易——
可卻完全沒有說服力。
八叔整個人宛如石化一般,略有些老態的臉上一片茫然與呆滯。
餘幼嘉不太確定這老頭子是不是死裏逃生嚇傻了,聽不懂人話,所以隻得繞過了他,來到了那輛墜毀的馬車前。
她一手握刀,一手掀起車簾,很快將車內一覽無餘。
隻一眼,她便明白了為何剛剛在遠處時明明看到有人掀起車簾,卻沒有動手。
馬車內原本坐人的位置下,有一個很大的夾縫機關,其下剛好有一個藏人的位置。
此時那機關已經被掀起,一個人坐在斜坐其中,幽幽朝她看來。
兩人的視線對視了一瞬。
她看到了他。
有點熟悉,卻又有點不太熟悉的表哥。
印象中的表哥,甚至是幾日前見過的表哥,都是一副笑瞇瞇,從容和善,頗有長輩的模樣。
但今日的他——
有一份將亂不亂的.....柔弱感。
清雅寡素的廣袖垂落在早已傾頹的馬車裏,層層交疊,如雲如霧。
用以束發的銀絲絛帶早已不知道去了哪裏。
滿頭青絲如瀑,幾縷碎在那張過分無暇且出挑的鬢邊,正如夜幕下被月色勾勒的鳳尾竹影,不斷輕繞,流轉。
第一次。
餘幼嘉看清了那雙總是低垂的睫羽下到底有什麼......
一雙竟有幾分鎏金色調的琥珀色眼眸。
眸色很出彩,但眼神,更勝一籌。
那眼神,讓她下意識的想到了三娘死活不肯吃掉的那幾隻兔子。
那幾隻兔子裏,有一隻最為乖巧,安靜的垂耳白兔,也是這種無辜,純善,而又惹人憐愛的眼神。
確實有些不一樣。
她心中嘀咕一句,開始思索到底是哪裏不對。
而他,也看到了她。
少女踩著車轅而來,彎腰掀起車簾,整個人站在日頭下,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那張臉上滿是噴射的鮮血,襯的她整個人宛若陰曹地府裏出來的羅剎女,十足十的兇悍,霸道,妖豔,詭譎......
可她的眉眼卻是十足十的雲淡風輕。
她拿著一把略微有些眼熟的切藥刀,那刀剛剛奪了一人的性命,滿是鮮血,被她居高臨下的握著,便有一滴滴的鮮血,從高處,滴落到他的眼下。
那血還很燙,腥氣撲鼻,像從前一樣。
可他這迴,卻沒閉上眼。
因為他聽到了,他聽到了——
她說:
“表哥,我來帶你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