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住所......
給熱湯飯......
開城接納......
王五幾乎是瞬間就打了個激靈,他反身迴來抓住仍然哭到昏天黑地的李四娘:
“四妹子,四妹子,有活路了,有活路了!”
李四娘每天見外頭說什麼,隻抱著孩子不肯撒手。
王五發了狠勁,將人從地上拉起,第一次抬高了聲音吼道:
“四妹子,得活啊!”
“你不活下去,孩子就隻能葬在荒郊野嶺,連個碑都沒有,往後,可就是孤魂野鬼了!”
事實證明,無論何時,對一個母親談及孩子的言語總是有用的。
李四娘茫然的從莫大的痛苦中迴神,王五欣喜,指著不遠處腳步加快,同樣亢奮的流民們道:
“崇安縣的縣令,是個青天大老爺!”
“剛剛有人來傳消息,說是咱們能給縣令老爺做工,能給咱們一個安身之地!”
“咱們進城去吧,咱們為這孩子攢些銀錢,你刺繡的手藝好,我隻要能吃飽又有一把子力氣,原先是沒有辦法,可如今有了辦法,斷斷沒有將孩子丟在這裏的道理......”
李四娘呆呆的抬起早已被眼淚浸透的臉,自出嫁後,她第一次認認真真看著這個年幼時便相識的玩伴。
玩伴臉上的稚氣,早已消退,隻剩下頗為成熟可靠的眉眼。
這麼苦,這麼苦,五哥還是願意拉她一把......
還願意,願意不丟下孩子......
李四娘她抱著懷中早已經死去的孩子,周身顫抖的厲害,隻是這迴,她的顫抖沒有持續多久,便狠下了決心:
“走,五哥,咱們走。”
王五心下終於安心了些,他憨厚的笑著,將剛剛那個空掉的糧袋一角遞給李四娘:
“四妹子,我知你新喪,一定不願意讓旁人說閑話......”
“隻是這裏離城門口還有一段距離,你沒力氣怕是走不遠,你牽著袋子,我再引你走一段路罷。”
李四娘這迴是真的愣住了,好半晌,才想起來要捏住糧袋的一角,踉踉蹌蹌的跟著袋子的牽引力道往前走。
王五將糧袋紮在了腰帶上,混像是一頭並不壯實的蠻牛,直挺挺的頂著越來越大的風,將她往城門口帶。
他牽著她,她抱著她。
穿過滿地的積雪,以及唿嘯的狂風。
李四娘忽然,就又開始又哭又笑起來。
這迴的王五沒有迴頭。
不是他不肯寬慰四妹子,而是因為他頂著風口,根本不敢迴頭,他這一路走的,不比李四娘容易,更何況他本是寬厚的性子,無論誰來,都能從他口中討得一口吃食......
他早就撐不住了。
現在,也隻是硬挺著一口氣,無非是想要將人平安帶到崇安縣而已。
四妹子.....
四妹子多好的人啊。
白白的臉,圓圓的眼睛,從前他家老母就疾病纏身,家中時常揭不開鍋,她家就時常接濟他家。
她成婚那日,他打聽到男人模樣周正,性情溫和,又有些嫁給有些家底時,別提有多開心了。
兩夫妻都是一等一實在人,又恩愛,又有善心。
這樣的人.....本該一直活著啊!
他這樣的泥點子活不活有什麼關係?
這一路上,他不知道看了多少生離死別,人命太過卑賤。
他能將四妹子這樣有用的人送到城裏,得個活路,就算是讓他死,那也是應該的......
王五沉默著一路前行,李四娘一路悶聲啜泣。
好不容易到了城門口,遠遠便見城門口堵著好多人。
王五一下愣住,本在含淚啜泣的李四娘也是嚇了一跳:
“......怎麼都沒能進去,難道是剛剛那人騙了咱們?”
王五一路走的費力無比,一停下來隻覺得自己腿肚子直抽抽,心中茫然無措的厲害,可卻也還不忘寬慰道:
“應,應該不會。”
“那人要是敢扯這種謊,隻怕被抓到要被打個半死.......”
“四妹子,你在這裏等我,我去瞧瞧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王五想解開腰間的糧袋,哪成想,一直恍惚的李四娘卻阻止了這一舉動:
“五哥,你將我帶著吧。”
“這一路,我也遇見不少心有惡念的人,不然,我剛剛找到你時,我也不會說出.....說出那種話.......”
“咱們,咱們......若你不介意,咱們往後就互相扶持,以,以...夫妻相稱也算是有些照應。”
王五渾身一顫,解袋的手摸了好幾次都沒摸到袋子的位置,卻終究沒再說什麼,而是悶聲應了,繼續帶著人往城門口走去。
這不靠近不要緊,一靠近,王五與李四娘兩人便越發覺得不對勁。
不是預想中一堆人打那‘報假信’人的畫麵。
不是官兵驅趕流民的畫麵。
甚至不是流民們鬼哭狼嚎求進城,求做工的畫麵......
而是,一夥人都圍靠在城門口前大大小小的攤位前探頭探腦......
不,也不能這麼說。
因為城門口雖有十數個攤位,但人聲鼎沸的攤位就隻有兩個。
一個攤位裏,中年漢子正在爐邊熱火朝天的揉麵搓圓,時不時還會喊上一句‘五文錢一個甜餡餅’,隨後從爐子裏勾出一個滾燙的炊餅來......
這炊餅的價格,是王五很多年都不曾聽過的價。
要知道,在他們原先的那個縣裏,一個不帶餡的炊餅,少說也得十五文,若是問了不買,被白眼都算是輕的,說不準還會挨上幾下拳腳......
而此處,五文錢就能買一個餡餅?
甚至,還是甜的?!
多久,多久沒嚐過帶甜味的東西了.......
王五一陣恍惚,李四娘也驚的厲害。
而他們目之所及之處,有個膀大腰圓的髒婆子,從胸口掏出藏匿的幾文錢,數了五文,買上了一個剛剛出爐的炊餅,遞給了瘦弱的孫子。
那七八歲的小童餓的頭暈眼花,也不忘給在髒婆子掰了一半......
餡餅掰開,內裏剔透的粉色餡料霎時漏了出來,一陣飄香頓時四散逃逸,勾動每一個人饑餓的流民心弦。
王五口中的唾沫也彌散的厲害,他有心想買上一個餡餅,可剛剛將手放下,這才想起來——
雖五文錢的餡餅價比起從前算是少,可對於背井離鄉,已經奔波個把月的他們來說......
卻是無論如何都拿不出來的。
像剛剛那個髒婆子一樣能躲過一波波劫掠的人,終究還是少數......
王五一陣心酸,隻能逼迫自己不再繼續看餡餅攤位,而是看向了另一個熱鬧非凡的攤位。
攤位的人比餡餅攤的人還多,壓根瞧不見是賣什麼。
王五看了好幾眼,這才看到有個約摸十二三歲的少年爬上了桌子,先是吼了幾聲吸引注意,方才大喊道:
“此處有熱甜飲,內裏加了糖漿的......不要銀錢,但得排隊,沒有排隊,不給喝!”
熱,甜,飲....?
不要,銀錢?
這風雪交加,帶著銀錢去找人買一壺熱水隻怕都難......
竟然,不要銀錢?!
每個字王五都認識,但湊在一起,就無論如何都不認識了。
隻一瞬,王五早已幹澀的眼中,便有滾燙翻湧:
“四妹子,咱們快去.....!”
“這崇安縣,當真有咱們的活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