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頭的聲音,餘幼嘉自然是聽不見的。
她扶著周利貞一路前行,穿過內(nèi)堂,又入廊下,最後方才尋到一間茶室。
茶室滿室藥香,依舊沒有座椅,隻有蒲團(tuán)與茶案。
餘幼嘉將人安置到主人位上,方才繼續(xù)剛剛的話題道:
“餘家隻剩下一群女眷,避禍才是上策。”
“縣令開城卻又不布施,隻一個勁兒的征收壯年男子,不顧旁人死活,剩下那些老弱病殘,無論如何想,都沒有辦法安置管教,且若管了之後再拋棄,他們一定會為我惹出大禍。”
“我能在開城第一日給他們一份工,讓遠(yuǎn)道而來的他們喝上一口熱水,吃上一口吃食,一來是為了將當(dāng)時已經(jīng)被盯上的二娘與四娘救下,二來......也為了那些在炊餅攤位前試圖出賣身體的婦人們,能多‘穿’一層衣服。”
餘幼嘉垂下眼:
“可再多的,我也顧不上了。”
“畢竟我能解一時燃眉之急,不代表我永遠(yuǎn)該挺身而出,解別人的急,畢竟我是想做生意的,又不是去澆水的。”
“我能救的動的人,先得自己有心思想活,求活,手腳麻利且無惡念才行。”
周利貞的唇角幾不可查的微微上揚(yáng)一瞬,而後又是一聲輕咳。
餘幼嘉再道:
“後幾日,我就索性關(guān)了店鋪,免得那些知道我這裏有機(jī)可乘的人繼續(xù)去城外攤位找我。”
“果然,一切也如我所料,我讓五郎打探消息,不過短短四日的功夫,便有源源不斷的流民聞訊趕來,他們尋不到人做好事‘施錢’,生了些騷亂,劫掠了不少攤位,而我攤位隔壁的那個炊餅攤受災(zāi)最重,聽說他婦人還驚了胎氣,這幾日也搬到了城內(nèi),就在縣衙門口擺攤.......”
餘幼嘉有少許沉默,失神了幾息,待迴過神來的時候,周利貞不知何時已經(jīng)摸索到了她身邊整衣危坐,膝已至前席......離她的膝,隻有分毫之距。
餘幼嘉下意識想挪走一些,可還沒舉動,就聽周利貞開口道:
“那炊餅攤攤主真傻,難不成以為你這邊給錢,他就能賺著這份銀錢獨(dú)善其身不成?”
說到底,城門口的攤位,其實(shí)就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那日的秩序,維持在餘幼嘉願意‘吃虧’的基石之上。
流民們能有錢買炊餅填飽肚子的時候,尚且能當(dāng)個人。
但沒有錢,且肚子餓到極致,而麵前又正好有令人垂涎欲滴的食物時.......
一切,隻會轟然碎裂。
若他是那炊餅攤位的攤主,第一日隻會想辦法收攤走人,不必管人死活,哪裏會像那攤主一般,後幾日還留在那裏......
餘幼嘉卻不置可否:
“他確實(shí)不聰明,但也不傻,隻要維持住了做人的底線,在我眼裏,都不算是傻。我原先便宜賣給他果醬作餡料的時候,就曾問過他,帶餡料的炊餅要漲多少錢......”
餘幼嘉一頓,方才繼續(xù)說道:
“他當(dāng)時撓著頭,說‘既然小娘子願意少賺一些,那我也少賺一些,不漲價(jià)’......”
“這天底下就缺這樣的人,說他沒意識到危機(jī)也好,說他沒有同我一起降價(jià)當(dāng)縮頭烏龜也罷,但絕對不能說他傻,畢竟,人有功有過,功大於過,那別人就評判不了什麼。”
周利貞沉吟幾息,伸出手摸索,歎道:
“表妹——”
表妹當(dāng)真是,當(dāng)真是......
若他早認(rèn)識她,若他沒有刻意忽視她這麼多年.......
若,若他真的是周利貞......
餘幼嘉伸手捉住麵前那隻欲走還留的白皙手腕,捏在掌心,也喚道:
“表哥——”
她全以為自己的話被聽了進(jìn)去,看著麵前眼帶目遮,宛如被縛住半闕將墜月色的表哥,一時間也有些感慨:
“所以,量力而行就好。”
“這世間的苦痛太多,你與舅母兩人是救不過來的,你們能保全自己,我便十分安心了。”
“你瞧今日門前那副場景......”
餘幼嘉想歎氣,又想起表哥如今看不到,覺得對表哥說這些有些喪氣和汙濁,想了想到底是沒有開口,而是騰出另一隻手,拍了拍在右手掌心那隻白皙如玉的手:
“......表哥,你懂的。”
周利貞整個人都在發(fā)顫,餘幼嘉的視線裏,他似乎深受感動,唇角輕動,又喚道:
“表妹......”
“你心裏還有我,真好......”
餘幼嘉應(yīng)了這話,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想了半天,才想出來有何不對:
“什麼叫‘心裏還有你’?我心裏不惦記著你和舅母我還能惦記誰?怎麼說的我像是什麼負(fù)心漢一般?”
這感覺.....
若不是她知道她和表哥清清白白,表哥對他也是兄妹之情,被別人聽去,還不知道要誤會多少......
周利貞舍不得縮迴手,隻維持著原先單膝跪地單手按地的俯身姿勢,垂首低語道:
“雖不是‘漢’,但也差不多,總是有數(shù)不清的人要惦記......”
這言語極輕,幾乎隻在唇齒之間。
縱使是餘幼嘉近在咫尺,卻也有些沒有聽清。
更別提,茶室外,突然有了動靜。
茶室外,有道餘幼嘉從未聽過的敦厚男聲突然開口,十分突兀的喚了一聲‘東家’。
這聲音像是洪鍾,又像是某種壓抑的提醒,驚擾了原本小心靠近,幾不可聞的腳步聲。
而後,便是李氏熟悉的聲音,奮力斥責(zé)道:
“滾開!”
餘幼嘉不明白外頭發(fā)生了何事,舅母又為何發(fā)火,疑惑了一瞬。
這一瞬的猶疑顯然不太恰當(dāng),隻一息的功夫,已經(jīng)有一道身影一路奔跑,推開門,闖入了茶室之中。
李氏。
是熟悉,而又有點(diǎn)不一樣的李氏。
她依舊是一身素淨(jìng)的雲(yún)灰色錦緞衣裙,鬢發(fā)齊整體麵,哪怕經(jīng)曆了剛剛的紛亂卻仍紋絲未亂。
唯有那張臉,眉間是刻著揮不去的深痕,麵龐繃得如細(xì)瓷般緊,唇線抿成一道毫無血色的直線,肩背微微顫抖,似心頭有翻江倒海的濁浪。
生氣。
舅母生氣了。
餘幼嘉心中一跳,想要站起身詢問,一牽動,旋即才反應(yīng)過來周利貞還近在咫尺。
她果決的甩開了抓住周利貞的手,用勁之大,還險(xiǎn)些將人甩到一旁。
不過現(xiàn)下,也是在意不了這些了。
餘幼嘉毫不猶豫站起身,迎上許久不見的舅母:
“舅母!”
舅母李氏比其他人最不常出現(xiàn)在她麵前,但也確實(shí)是餘幼嘉最懷念,分量最重的人。
記憶中她與李氏的脾性之相像,關(guān)係之親厚,是周氏這個親母都遠(yuǎn)比不上的。
更何況,她始終覺得,是李氏的聲聲哭泣將她帶至此處......
餘幼嘉一改對他人的冷淡,親熱的挽住李氏胳膊,聲音清脆的將人往茶室內(nèi)引:
“外頭那麼多人,舅母今日一定很忙吧?”
“我總想來看舅母,隻是總擔(dān)心勞煩舅母牽掛......不過現(xiàn)在倒好,現(xiàn)下家中境況算是安定了些,舅母,我同您細(xì)說這些日子......”
李氏被牽引著往案幾走,而跌坐在地的周利貞也已若無其事的爬了起來。
三人重新落座,餘幼嘉說了一些自己的事情,這才發(fā)現(xiàn),母子倆一左一右,坐在茶案的兩側(cè),位置最遠(yuǎn),臉色卻都一樣差。
這兩人......
餘幼嘉細(xì)細(xì)思慮,想出了一個緣由——
母子倆真不愧是母子倆,為了流民,竟能傷身至此......
餘幼嘉有些感慨,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勸慰,隻得調(diào)轉(zhuǎn)了言語:
“剛剛聽到舅母在外頭訓(xùn)斥下人?那人怎麼惹舅母生氣了?”
李氏從始至終都一直牢牢牽著餘幼嘉的手,聽到餘幼嘉的問話,這才開口道:
“那不是周家的下人,是個忘恩負(fù)義的畜生。”
“他是個遮遮掩掩的逃犯,多年前來到周家避難,我見他人還小,著實(shí)可憐,左思右想仍是隻當(dāng)不知,護(hù)佑著他,隻盼著有一日他能識得好意,也做些好人有好報(bào)的事.......”
“可我今日才知道——他原來想要偷我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