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是在第四天早晨醒來的,晨光正好,白露未曦。
他也實在是個君子,隻要有了清醒的意識,便不讓葉星奴近身服侍,喝藥吃飯,坐臥起居都是一力完成,並且舉止自然,沒有太多的違和感,單看他的動作很少人能發(fā)覺他的視力其實出了問題。
在牽動傷勢的時候,大概還是會有些疼痛的,但憐星宮主從未見過王雲(yún)哼出來的樣子,他最多隻是抿一抿唇,略略蹙一蹙眉目,亦或是稍稍握緊自己的手而已。
比起“柔弱不能自理”、麵對姐姐邀月顯得十分拘謹不適的江楓,這位少年宗師舉止有度,隨分從時,哪怕身中奇毒致使目盲,也不減其本身的風采。
論容貌江楓稍強於少年宗師一二分,但論風骨氣度,兩人卻根本不能同一而論。
憐星能感覺到江楓其實隱隱是在恐懼排斥著她們姐妹的,但是江楓並不敢表現(xiàn)出來,目前就隻能被動受用她姐姐給予的好吧。
但是‘王雲(yún)’卻不一樣,哪怕身處陌生的環(huán)境,目不能視物,可他給人的感覺卻是哪怕身處龍?zhí)痘⒀ā⑿悦T诘┫Γb要他還有清醒的意識,就仍然能將周遭的一切淡然處之。
而所謂的危險根本就奈何不了他。
在平頭老百姓麵前,他是這副態(tài)度,就算見到武林神話、皇帝老子,他也一樣是這副態(tài)度。
那是一種放眼天地、眾生相類的“視角”,溫柔廣闊,卻也淡化甚至是無意識“剔除”了絕大部分的私欲。
憐星宮主曾用自己那嬌美動聽猶如春花綻放、但充滿了稚氣的聲音,問過那個人:“你不要侍女照顧,不是因為怕麻煩人家,而是不放心救你的人,是不是?”
“無故對救命恩人這樣提防,應該不算是什麼君子所為吧?”
其實在江湖上,若等生變再做出反應,那是活不了多久的,但驕傲(傲嬌)的人對異性感興趣的時候難免會別扭一些,算是可以理解吧。
少年宗師的氣質(zhì)就像他的那把名劍,雖為利器卻無半分血腥,隻見飄然仙風,是名器之選,劍雖為兇物,然更難得以劍載誌,以劍明心。
乃後周之古物,沉浮於亂世經(jīng)年,然不遇遺世之奇才,則不得其真主,故曰:空穀臨風,逸世淩虛。
“君子慎獨,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貞。”
他迴答的是《禮記·中庸》裏的典故,這幾個詞本來不是放在一起的,但搭配在一起,卻是意外地合適呢。
意思則大概就是君子在獨處時,即使別人看不見、聽不見,也要謹慎不茍,不做違反道德與法律之事,不負良知,不欺內(nèi)心。
以移花宮的“培養(yǎng)方案”、憐星宮主的學識自然是學過四書五經(jīng),也讀過這幾句話的,如此便知道,這人並不是那種死讀書的討厭鬼。
能夠開創(chuàng)出新學派的人,某種意義上他的思維就當是十分活泛開闊的吧。
這一點憐星並不意外,讓她感到好奇的,是那個人隨後再說的一句話,“不過道理歸道理,可若是我明明知道自己身處女子門派還沒有半點顧忌,那就是錯。”
“這對救我的人、照顧的人都是不公平的。”
這話說的在理,哪怕是在武俠世界,大風氣對女人的要求依然是比較苛刻的。
不然《多情劍客無情劍》裏專門女幹汙名門千金的梅花盜也就不能掀起那麼大的風浪,搞個武林大會形式的東西來商討誅殺事宜。
同樣的事情,放在女子門派也是一樣的,萬花叢中一點綠,那還不夠鮮明嗎?同樣離綠葉最近的花也很容易引起他人的側(cè)目。
況且,在很多時候?qū)ε牟皇钱愋裕桥で耐裕是《多情劍客無情劍》的例子,背後操控“梅花盜”傷害女性來造成惡劣影響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既自負又自戀的林仙兒。
憐星宮主好奇地問道:“你怎麼知道現(xiàn)在待的地方是女子門派駐地呢?說不定,這裏是武林山莊,所以會武功的侍女比較多,又或者隻是因為恰好人手不足,就派了個女弟子來過照顧你呢?”
她沒有問‘王雲(yún)’怎麼知道照顧自己的人懂得武功,因為那太簡單了,內(nèi)功有所成的人唿吸聲與心跳頻率都會有所改變,別人或許分辨不清,但宗師高手不可能聽不出來。
少年宗師之前坐在書案前,站起來的時候則理好了衣擺,他走到了窗前,能夠感受到窗外吹過的風,還有嗅見那花香,“若是江湖中的山莊、氏族,那總會有一些不通武功的普通人存在。”
“但是這裏不一樣,來來往往行走於各處的女子都身具上乘武功,況且大部分武林世家也多半不舍得給武婢這樣高深的功法,更不會為此形成一套適合女子的修煉層級了。”
“而且你們這裏太安靜,弟子也都太悠閑了,如果當真出了什麼大事,萍水相逢,那位負責照顧我的姑娘不可能時時刻刻守著我,並且給我拭汗。”
“便是尋常喂飯喂水也細致小心,不見一絲慌亂,所以我就鬥膽猜測,收留救治我的地方應當是女子門派。”
“再者說,我也是個有手有腳的人,在有自理能力的情況下,沒必要麻煩姑娘家貼身照料,那樣多少有些不便的。”
晨光照到他的側(cè)臉,亦讓那站在光暗交接之處的人身上垂下了一片陰影,可他的笑很好看,明朗的微笑撥開陰霾、驅(qū)散烏雲(yún),溫和卻又自若,同時也充滿了信心。
這不是傲慢,而是因為心性與實力,在任何情況下讓他都能有坦然無懼的信心。
同時也叫看見的憐星宮主不自覺愣了愣神,等迴過神來的時候,她已不自覺走到了那人的身側(cè),問了一句:“你叫什麼?”
明明已經(jīng)猜到了,但她仍是想聽這人親口說出來。
少年宗師膚色很白,卻不是那種蒼白而是溫潤的玉白,一雙劍眉斜飛如鬢,鼻子而高挑而秀美,眉下則是一雙形狀姣好卻不失英氣的鳳目,也讓他天生柔情的眉眼也不缺瀟灑與男子的堅韌來。
他雙手作揖,正式地見了一個禮,雖然隻是很簡單的動作,但由其做來卻透著一種卓爾不群的氣質(zhì),“尊駕有禮了,在下王雲(yún),字景行,承蒙救助,不勝感激。”
“因血月神教藥物所害,暫現(xiàn)目盲之狀,若有失禮之處,還請姑娘莫要怪罪,快則三四月慢則半年,在下的傷勢與目力便能一並恢複,在這期間還是要姑娘多多包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