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枝丫間探出一張蠟黃的小臉,腮邊尚帶著稚嫩的嬰兒肥,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帶著清澈的水光。
樹上的女孩兒看上去七八歲模樣,身體瘦小,關節處凸起的骨頭嶙峋,可當看到她的下半身,大家又忍不住升起警惕心。
“我、我不是怪物……”女孩兒小聲地抽噎著,然而觸及到他們防備的目光時,又像是被什麼刺中一樣,怯怯地垂下頭。
她自己或許也清楚她的解釋有多麼蒼白。
原因無他。
光看上半身,她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小女孩兒,雖說因為這麼多天吃不飽飯而導致臉色蠟黃,終究還在“人類”範圍內。
然而看到她的下半身——自腰部一下,人類身上該有的構造全部被替換成了黑色的觸須,密密麻麻的觸須不受本身的控製,張牙舞爪地想要衝上來襲擊他們,而有幾根斷裂了,傷口處不停地往外滴血。
眾人見過這些觸須貫穿隊友胸膛的樣子,自然不會掉以輕心。
看似柔軟的觸須,卻可以輕易貫穿人體,那麼,看似無害的小女孩兒,自然也可以殺死他們。
加入特衛隊至今,所有人不說身經百戰,至少也不是從前那個因為“人類”幾句哭泣哀求就心軟的蠢蛋了。
因為你不知道對你哭的那個到底還是不是人。
即便麵前的女孩兒看上去神誌清楚,甚至還能說話,可她異化的下半身充滿了詭譎的非人感,讓人不得不心生警惕。
“你是誰?”唐曉森舉槍對她,並沒有靠近。
“我叫…小花……今年一、一年級了……”
“小花”怯生生的,說話並不流利,嗓音十分艱澀,聲音裏也帶著詭異的空靈感,仿佛並不是從她口中發出,而是突然在他們耳邊炸開。
唐曉森擰眉,忍耐著耳朵裏的脹痛,語氣越發不耐:“說清楚!你是誰,為什麼在這!”
“小花”被嚇了一跳,眼圈一紅,剔透的淚水就從那雙水汪汪的眼睛裏滾落,在髒兮兮的臉頰邊留下兩串粘稠濕潤的痕跡。
這個淚水似乎不是純粹的液體,而是某種粘稠的膠體,不過看到女孩兒奇異的下身,她又覺得人家哭叫不算什麼大問題。
暗自記下這個現象,看“小花”還在哭,唐曉森愈發不耐,冷冷吼道:“說!
“小花”渾身一顫,害怕地望了眼表情不大好看的唐曉森,又看了眼她身後,發現沒人搭理自己後,才慢慢止住了哭聲。
“我住這裏…a幢44樓…幾號、奶奶說是4號……我在這裏好久啦,肚子每天都餓,吃好多東西,餓得受不了,我就下來了……”
她說話顛三倒四,沒什麼順序和邏輯,倒是符合了這個年紀小孩的樣子。
唐曉森敏銳地捕捉到話中的新人物。
“奶奶呢?”
“小花”小嘴一扁,又想哭,被唐曉森及時喝止,才抽抽噎噎地說:“奶奶壞!把自己關房間…我喊餓也不出來嗚嗚……”
唐曉森意識到“小花”的奶奶恐怕是知道自己即將變異,於是把自己鎖進房間,又害怕變異後的自己傷害孫女,於是在意識尚存之時自盡了。
身後不知道誰歎了口氣,空氣一時有些沉重。
不過唐曉森並不敢放鬆警惕——無論這個小女孩兒說的是真是假,都跟他們無關,雙方能相安無事最好,不能的話……
眼中神情一厲,她已經開始在腦中思索戰鬥陣型了。
虞露白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後,不動聲色地看戲。
從看到這個女孩兒的第一眼,她就知道了這是個什麼東西——是人,但不完全是人。
霧氣不知道為何,並未完全影響她,使她異變到一半就不再異變,也因此,她的外形保持著半人半怪物都形態。
而那些本應將她的身體作為溫床,在她身體內部繁衍產卵的觸須也在大腦中和神經緊密相連,不得寸進,達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這種平衡十分脆弱,隻要哪一方稍微虛弱一點,就會被另一方毫不留情地吞噬。
而如今,平衡岌岌可危,女孩兒因為長時間未曾進食,身體虛弱不堪,若非大腦中的觸須維持著生命體征,他們也許根本不會相見。
哪怕是人類的一半勝利,女孩兒恐怕也難以存活,即便是僥幸存活下來,她下半輩子也隻能頂著這副半人半怪物都軀體。
虞露白視線不著痕跡地掃過女孩兒手中捧著的一大堆零食,這應該是她從外麵商超裏找來吃的,不過……
作為人類的一半需要吃人類的食物,那麼作為怪物的一半,自然也需要吃怪物的食物。
這也是為什麼她在樹上一直到現在都在吃東西,可還是一直喊餓的原因。
那麼,怪物應該吃什麼呢?
虞露白眨眨眼,從隊伍前方換到了最後麵。
“嗚嗚,好餓、我好餓……”
當她被這種饑餓感驅使著吃下第一口人肉的時候,那她離徹底異化也不遠了。
女孩兒瞪大了雙眼,滿眼的紅血絲取代了曾經的水靈靈,她大張著嘴,臉上皮肉猙獰得可怕,從腦後向前蔓延出一道道黑色紋路,像是血脈賁張的青筋,又仿佛詭異的魔紋。
而無論是哪種,都足夠不祥。
“姐、姐、我好餓……嗚嗚嗚我好餓!”
她的身體逐漸膨脹,由內而外地被撐大了,皮膚上的紋路被撐大到極致依然不停止,他們甚至能聽到皮肉開裂的聲音,直到滿身是血,這種異化才慢慢停下。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直到這時,女孩兒竟然還保有神誌。
“姐、姐、姐嗚……殺……請殺掉我……”
她居然在乞求死亡。
“奶、奶說……不要……不要怪物……要做人……”
她居然在乞求以人類的身份走向死亡。
哪怕此刻的模樣並不像人。
“姐姐……求、求你……”
砰——
無聲的槍聲在人們心中響起,被異化的女孩兒外形可怖,臉上卻帶著解脫釋然的微笑緩緩倒下。
虞露白看到,她在倒下的瞬間,做的口型——“謝謝”。
她居然在對殺死自己的人道謝。
“行了,繼續前進。”
收了槍,唐曉森似乎一點沒被女孩兒的死亡影響到。
隊伍沉默地跟上她。
虞露白走在最末,陷入沉思。
她依然不明白人類的情感。
可是四人留下斷後,最終按下炸彈與怪物們同歸於盡的畫麵,還有小女孩以怪物的姿態死去,死前還在向殺死自己的人道謝的畫麵,讓她的心底緩緩一動,仿佛有根弦被撥動,有什麼東西在這具軀體當中逐漸複蘇。
她大概一輩子都會記得這兩件事。
她想。
沒時間再拖延下去,幹脆利落地崩了女孩兒腦袋之後,隊伍又繼續踏上前進的道路。
時至如今,他們的精力和體力都告罄了,還能一往無前,憑借的是滿腔孤勇和對死去隊友的擔當。
林廣誌昔日的話語猶在耳畔。
“我知道你們有些人可能覺得我們的做法很傻,為了素未謀麵的陌生人甘願奉獻之類的……”
“但是你們要知道,我們特衛隊所保護的並不是某一個個體,而是人類這個群體,當特異出現時,你不站出來,我不站出來,心裏想著反正災難又沒有降臨在你頭上,大家都這樣想,那麼當某天特異真的出現在你眼前時,也不會有人來救你……”
年輕的戰士們尚存滿腔熱血,隊友的死亡和小女孩兒麵帶笑容死去的畫麵曆曆在目,隊員們紅了眼眶,空氣中傳來竭力遏製的哭泣。
一開始是一個人的,後來發展成兩個、三個……直到數不過來。
不知道是誰在耳麥中放起了歌——
我們穿過河流
我們走過草原
我們踏遍荊棘
不問為何
勇敢的輕旅進入死亡穀
向著我們的末日衝鋒(這三句化用阿爾弗雷德·丁尼生《輕旅的衝鋒》)
光榮的時刻已到來
要效法我們的祖先
不枉作英豪後代
起來!
揮戈向特異作戰
讓它們腥臭的血川
像河水在腳下奔竄(這幾句化用拜倫詩歌合集《希臘戰歌》
——
悲壯嘹亮的歌聲在耳麥中唿嘯衝鋒,隊員們逐漸止住了哭聲,深唿一口氣,又變迴了那個似乎不會恐懼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