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民他擔憂的不僅是弟子目睹慘劇後的心靈創(chuàng)傷,更深的是弟子能否在血與火的衝擊下,守住那份仁心的根基,而不被軍中純粹的攻伐之道所影響甚至吞噬。
他無法直接去開解,隻能用這種無聲的方式,試圖在弟子可能觸及的典籍中,留下指引的痕跡,並默默承受著那份“道”被現實質疑的痛苦。
當看到蘇淺紫每日默默守護在宇文瑅紀門外,章民從未阻止,甚至在她疲憊歸來時,會不著痕跡地遞上一杯溫熱的、加了安神藥材的茶。
這是一種無聲的認可和支持,他知道這位沉靜的二徒弟,在用她的方式,守護著宇文瑅紀搖搖欲墜的心理防線。
孟若明的生活似乎更加“正常”。自從被忘年之交章民帶著來到慶雲學院後,他每日雷打不動地在演武場一角練習,這段時間也不例外。
拳風唿嘯,腿影如鞭,氣勢逼人。
他依舊會指點晏鳴的刀法,聲音洪亮,要求嚴苛。
他甚至在聽聞費城消息和宇文瑅紀斬首四十七級後,當眾拍案叫好:“好!殺得好!這才是我孟若明叫出來的徒弟!對那幫禽獸不如的蠻子,就該斬盡殺絕!”顯得豪邁而鐵血。
然而,細心觀察就會發(fā)現,孟若明自己每日練功的時間明顯延長了,而且練的都是最剛猛、最為消耗體力的招式。
汗水浸透他的裏衣,拳腳砸在沉重的木樁上,發(fā)出沉悶如雷的巨響,這與其說是練功,不如說是一種無聲的發(fā)泄。
他口中喊著“殺得好!”但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和憂慮。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教給宇文瑅紀的是殺人的技巧,是戰(zhàn)場上生存的法則。
洪偉濤的攻伐之道,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他武道的延伸。
他擔憂宇文瑅紀是否能承受住這些痛楚?是否會在其中迷失?他無法像章民那般用言語開解,隻能用這種近乎自虐的練功方式,宣泄著內心的焦灼和對弟子命運的牽掛。
這幾日裏,他對三徒弟晏鳴的指點近乎苛刻,每一個動作都要求做到極致完美。
“力道!再狠一點!”“速度!再快一點!”“你在猶豫什麼?!沙場上敵人會給你機會嗎?!”
他的吼聲比平時更大,仿佛要將某種強烈的情緒灌輸給晏鳴。
這既是對晏鳴的磨礪,又何嚐不是一種變相的寄托?他或許希望,至少晏鳴能更平穩(wěn)一些,更強一些,未來...能多幫襯一下他那位此刻正深陷心靈風暴的大師兄。
有人曾在深夜路過孟若明的小院,看到他獨自一人坐在石桌旁,就著一碟簡單的豆子,默默飲酒。
月光下,他高大的身影顯得有些寂寥,那柄從不離身的厚背長刀靜靜倚在石凳旁。
他沒有說話,隻是偶爾抬起眼望向宇文瑅紀居室的方向,眼神很複雜。
那裏沒有燈火,隻有一片沉寂的黑暗,他舉起粗糙的酒碗,對著那黑暗的方向,無聲地仰頭飲盡。
辛辣的酒液入喉,或許能暫時麻痹擔憂,卻澆不滅那份對弟子如父兄般的深沉牽掛。
他明白宇文瑅紀這麼久不出,是想選擇一條更為艱難的路,這讓他驕傲,也讓他無比揪心,或許,當初就不該和章民爭執(zhí),不該讓十六歲的宇文瑅紀下山前往南中。
當聽到學院裏有不開眼的人帶著獵奇或輕佻的口吻議論宇文瑅紀“閉門不出是不是嚇破了膽”的時候,孟若明就會像是一頭暴怒的雄獅般猛然迴頭,銅鈴般的眼睛狠狠瞪過去,那股久淬的煞氣爆發(fā),嚇得對方噤若寒蟬,屁滾尿流地逃走。
他用最直接的方式,為弟子隔絕掉那些無知的噪音。
宇文瑅紀的門依舊緊閉,但門內,他正捧著《高祖實錄》,在血與火的廢墟上,艱難地重建著內心的秩序,尋找著那條“以武止戈”的荊棘之路。
門外,蘇淺紫的守護如靜水深流,夏凝的關切純真而熾熱,晏鳴的陪伴如磐石般可靠。
而在稍遠處,兩位師傅的擔憂,如同兩座沉默的山嶽:
章民用她潤物無聲的方式,在典籍中留下思想的微光,在從容的表象下承受著理念被衝擊的痛楚,默默守護著弟子心中那盞可能被狂風吹熄的仁心之燈。
孟若明,用他剛猛外放的方式,在演武場上宣泄著內心的焦灼,用嚴厲的教導寄托著期望,用無聲的獨飲對抗著牽掛,用他的霸道,為弟子掃清外界的紛擾。
他們的方式截然不同,一個如春風化雨,一個如烈火鍛金,但那份對宇文瑅紀深沉而無言的擔憂與守護,卻同樣厚重如山。
這份來自師長的、無聲的支撐,如同無形的絲線,維係著宇文瑅紀與這個世界的聯係,也在他於精神深淵中獨自跋涉時,提供著最為堅實也溫暖的錨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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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雲學院,宇文瑅紀居室。緊閉了半月有餘的門扉,在一個晨光熹微的清晨,被從內緩緩推開。
門軸轉動的聲音並不大,卻像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瞬間打破了小院的沉寂。晨光如同利劍般刺穿門扉開啟的縫隙,首先照亮了門口地麵——那裏放著蘇淺紫清晨剛換上的、猶帶露珠的新鮮點心和溫熱清粥。
然後光線勾勒出門內那人的輪廓。
宇文瑅紀走了出來,換上了學院內常見的素色長衫,脊梁挺直。長發(fā)一絲不茍地束在腦後,露出了略顯清瘦的麵龐,南中數月的風沙和半月的煎熬,在他臉上留下了更深刻的輪廓,卻洗去了那份沉鬱的陰霾和瀕臨崩潰的脆弱。
宇文瑅紀眼神變了,那不再是痛苦掙紮的深淵,也不是刻意偽裝的平靜。而是一種沉澱後的、如同深潭般的沉穩(wěn)。眼眸深處,並非死寂,而是湧動著一種內斂的、仿佛經過千錘百煉後更加精純的光芒——那是意誌的鋒芒,是信念的光輝,是洞悉了前路艱難卻依舊一往無前的決心。
在這份沉穩(wěn)下,隱隱透出一種新生的意氣風發(fā),不再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張揚,而是手握真理、看清前路後的從容與自信。
宇文瑅紀站在晨光中,深吸了一口帶著草木清香的空氣,仿佛要將新生與力量一同吸入肺腑,陽光落在他的肩頭,為他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