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號”在南洋碧波間破浪前行,船體雖略顯修補痕跡,卻依舊穩健如初。午時剛過,船隊終是緩緩駛入青螺灣——一處隱於群島之間的天然良港。灣內水深浪平,周圍礁石環繞,若非熟知航路者,萬難尋得此地入口。港中泊著數艘商船,桅桿上飄揚著蘇家“四海通”的鯨鯤旗幟。岸邊木製碼頭雖不甚宏大,卻井然有序,堆放著成筐的幹魚、椰果與麻繩,數十名膚色黝黑的南洋漢子正忙碌搬運,汗水在烈日下閃著光。
龍飛隨蘇櫻下船,踏上碼頭,目光掃過四周,心頭暗自稱奇。此處雖是偏僻之灣,卻處處透著精密布置,碼頭盡頭一座石砌了望塔巍然聳立,塔頂有人持銅鏡窺遠,顯是哨兵。岸邊幾處偽裝成漁舍的木屋,內裏隱約可見兵刃寒光,分明是暗哨。他不由得暗自掂量,以蘇家之財力,能在南洋經營出如此一處隱秘據點,其勢力之深,遠非尋常商賈可比。
“龍哨官,瞧你目光四顧,可是覺此地別有洞天?”蘇櫻自旁笑語輕來,打斷他思緒。她今日換了一身便於行走的窄袖青衫,鬢發束起,少了幾分閨閣柔媚,多了幾分江湖豪氣,然那雙鳳目仍是清亮如昔,笑意中帶著幾分狡黠。
龍飛收迴目光,淡然一笑,拱手道:“小姐好眼力。此地看似港口,實則暗藏玄機,進可為商路補給,退可做避風之所,兼以了望暗哨,防備森嚴。蘇家能將一處荒灣經營至此,胸中丘壑,龍某佩服。”他話中有話,既是稱讚,亦是試探,畢竟這青螺灣越是嚴謹,便越說明蘇家在南洋根基之深,恐非單憑商貿二字所能概括。
蘇櫻聞言,擺擺手,笑得更深:“哨官過譽。不過一處落腳點罷了,南洋風浪無常,若無幾分手段,‘四海通’又怎能在群狼環伺中立足?走吧,船上修補尚需些時日,妾身帶你去據點內一坐,總不好叫你在這烈日下幹站著。”她言罷,也不待龍飛多說,徑自邁步朝碼頭盡頭一處院落行去,身姿輕盈,步履間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氣度。
龍飛略一沉吟,抬步跟上。二人穿過碼頭,沿一條石板小徑,行至一處依山而建的院落。院外竹籬環繞,內裏卻是別有洞天,青磚小樓三兩座,庭中種滿芭蕉與蘭草,一方石桌旁流水潺潺,頗有幾分江南園林意趣,與外間粗獷海港全然不同。蘇櫻領他入了一間書齋,內裏陳設雅致,靠牆一排烏木書架上擺滿各色典籍,既有大滿官修《輿圖誌》,亦有泰西繪製的羊皮海圖,案頭一銅製地球儀雕工精美,似出自佛朗機人之手。龍飛目光略掃,便知此地絕非尋常商賈居所,而更似一處運籌帷幄之中樞。
“坐吧,哨官不必拘禮,此處不過妾身偶爾落腳之地,粗陋了些。”蘇櫻笑言,隨手從案上取過一卷海圖,鋪於石桌之上,指著圖上南洋諸島圈點道:“青螺灣雖小,卻是我蘇家在南洋中轉之要地。東連馬六甲海峽,西接爪哇海,四周島礁雖險,卻恰是天然屏障。這數年來,泰西諸國船隻頻頻東來,荷蘭人占了巴達維亞,佛朗機人盤踞澳門,彼此間雖爭鬥不休,卻皆欲染指南洋商路。我大滿水師雖強,然鞭長莫及,遠不及地頭蛇們消息靈通。”她語速不緩不急,指尖劃過海圖上標注的航線,顯是對此了然於胸。
龍飛低頭細看那海圖,圖上不僅繪有島礁港灣,連各處洋流、季風走向皆標注得一清二楚,甚至幾處泰西勢力據點旁,還用朱筆圈出“兵力約百”“火炮十二”等字樣,精細之極。他心頭微動,抬眼道:“小姐此圖,詳盡至此,恐非尋常地圖可比。單論這些兵力布防,便值千金。蘇家於商貿之外,對南洋局勢洞若觀火,龍某今日真是大開眼界。”他語氣雖淡,目中卻多出一分打量,心道這蘇櫻年紀輕輕,竟對地緣之勢有此了解,果然不簡單。
蘇櫻聞言,掩唇一笑,搖頭道:“哨官謬讚了。這海圖不過是蘇家‘聽潮閣’的冰山一角。南洋之大,縱有萬般輿圖,亦難窮盡其中玄機。我爹爹常說,做生意不單要看風向洋流,更要看人心朝向。這些年來,‘四海通’能立於不敗之地,靠的便是這‘聽潮’二字。東南西北,風聲水聲,人聲市聲,但凡能入耳,皆是生意之機。”她言至此處,目光微遠,似在迴憶什麼,語氣中卻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穩。
龍飛聽罷,眉頭微挑,沉聲道:“‘聽潮閣’?敢問小姐,此又是何等所在?聽小姐之言,似非尋常商號耳目,難不成蘇家手下,還藏著一支消息網絡?”他此言直截了當,目光直視蘇櫻,顯是察覺她話中深意。此刻他已隱隱感到,這蘇家背後,恐有遠超商賈身份的秘密,而那“聽潮閣”,或許便是其中關鍵。
蘇櫻被他問得一怔,隨即恢複如常,擺手笑道:“哨官多心了。‘聽潮閣’不過是我蘇家收集消息之號罷了。南洋商路,消息便是銀子,哪家商號沒些耳目?隻不過,我蘇家走得遠些,網撒得廣些,管事們便取了個雅號,喚作‘聽潮’。至於詳情嘛……”她頓了頓,狡黠一笑,“妾身不過是閨中女子,哪能事事盡知?改日若有機會,哨官不妨親問我爹爹,定比妾身說得明白。”
龍飛見她推脫,知她仍是不願深談,也不逼問,隻微微頷首,心下卻暗自警惕。這“聽潮閣”三字,分明不似蘇櫻所言那般簡單,其背後觸角之深,恐連大滿水師亦未必能及。他自小隨玄洋子習藝,對天下局勢略有耳聞,然今日聽蘇櫻一番言談,方知這南洋之水,遠比表麵更深。他正欲再開一言,忽見蘇櫻自書架上取下一卷《泰西地理誌》,翻開一頁,指著一處標注“紅毛國”的地名,笑問:“哨官可知,這荷蘭國在泰西何處?其人為何如此癡迷南洋香料?”
龍飛略一沉吟,答道:“荷蘭國在泰西北海之濱,地狹人稠,然其航海之術冠絕一時,船堅炮利,又善經商。南洋香料於泰西貴逾黃金,丁香、肉桂一兩,可換數倍白銀,荷蘭人逐利而來,自不奇怪。況且,泰西諸國戰亂頻仍,三十年之戰未了,荷蘭人既要銀子擴軍,又要香料牟利,故不惜遠渡重洋。”他言辭篤定,顯是玄洋子平日教導不淺。
蘇櫻聞言,目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笑道:“哨官果然見識不凡。妾身原以為,水師中人多隻知戰陣兵法,不想你對泰西局勢亦有了解。既如此,妾身不妨再考你一題,這馬六甲海峽,緣何能成南洋咽喉?若失此要地,又當如何?”她鳳目流轉,語氣中帶著幾分挑釁,似要與他一較高下。
龍飛也不推辭,沉聲道:“馬六甲海峽,東連南洋諸島,西接天竺洋,凡東西商路,皆須途經此地,可謂天下商貿之樞。若失此地,則南洋航線盡落敵手,大滿帝國海稅折半不說,泰西諸國更可長驅直入,直逼我天朝腹地。屆時,單憑水師巡防,恐難遏其勢。”他一字一句,邏輯清晰,語氣中透著一股少年昂揚之氣。
蘇櫻聽罷,拍手一笑,點頭道:“好!哨官果真不負妾身所望。馬六甲之要,便在於一個‘守’字,若能扼其咽喉,則可坐收萬金。然若守之不力,終成禍患。哨官既知其中利害,他日若有幸駐守此地,可要千萬謹慎。”她言至此處,目光微深,似別有深意。
龍飛心頭一動,知她此言,似在點撥自己日後前程,然細想她身份,不由又多一分狐疑。這蘇櫻年紀輕輕,談吐卻如長者囑咐,究竟是何用意?二人四目相對,書齋之內氣氛融洽中透著微妙,庭外芭蕉搖曳,海風送來陣陣腥鹹之氣,似在提醒二人,這南洋之地,遠非表麵平靜。
片刻後,蘇櫻輕移蓮步,走到窗前,眺望遠處海灣,悠然道:“船體修補尚需數日,哨官若無事,不妨在青螺灣多留幾日。妾身尚有許多輿圖、異聞,可與你一同探討。待船修好,妾身再親自送你一程,如何?”她轉頭一笑,眉眼間盡是邀約之意。
龍飛還未答話,忽感胸前“海龍佩”微微一熱,似有感應,心頭不由一緊。他抬眼望向遠方海麵,隱約覺察到,這青螺灣中,似有某種未知之物,正在悄然逼近。而蘇櫻之邀,究竟是單純論學,還是別有圖謀?一切,尚在迷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