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張飛打馬衝進那片昏黃的煙塵裏,耳根子後頭,那濁浪拍岸的轟隆聲,還有曹軍隔著河岸遙遙傳來的、氣急敗壞的叫罵,像是隔著一層厚布,悶悶地往耳朵裏鑽。烏騅馬撒開四蹄,馱著俺這身鐵塔似的份量,跑得唿哧帶喘。前頭,是子龍他們逃命揚起的浮土,像條昏黃的尾巴。
心口窩裏那團火,燒得比剛才更旺了,可裏頭摻了別的東西。一股子說不出的憋屈,像塊又冷又硬的石頭,死死硌著俺的肺管子。橋,是俺親手劈斷的。那一矛下去,聽著木頭哢嚓斷裂的脆響,看著那些曹狗像下餃子似的栽進黃湯裏,當時那股子解恨的邪火,這會兒全涼了,剩下的是後怕,還有一股子甩不掉的窩囊!
俺老張平生最恨啥?恨人瞧不起俺!恨被人當猴耍!更恨的是……護不住自己想護的東西!徐州那會兒,眼睜睜看著大嫂……呸!那舊傷疤被曹操這老賊今天這一出,又硬生生撕開了,血淋淋地疼!斷橋是保住了大哥一時平安,可這法子……忒他娘的憋屈!像條被逼到牆角的野狗,急了眼咬斷自己拴著的鐵鏈子!俺張翼德,啥時候要靠毀路斷橋來保命了?這口氣,堵在嗓子眼,咽不下去,吐不出來!
正悶頭狂奔,前頭煙塵裏影影綽綽顯出幾個人影。是子龍!他伏在馬背上,搖搖晃晃,全靠旁邊兩個親兵左右架著,才沒栽下來。那匹馬,口鼻噴出的沫子都帶著血絲,眼看也是強弩之末。俺心裏那點窩囊氣,瞬間被揪心的疼給壓了下去。催馬衝過去,一把攥住他戰(zhàn)馬的籠頭。
“子龍!挺住!”俺吼著,聲音有點發(fā)顫。他那張臉,白得像剛刷的牆,嘴唇一點血色都沒了,眼窩深陷下去,可那雙眼睛,在看清是俺的時候,又猛地爆出一點微弱的光,像快燒盡的炭火最後蹦出的火星子。他懷裏那團錦布包,被血和泥漿糊得看不出原色,卻被他用胳膊死死箍著,紋絲不動。
“小……小主人……”他喉嚨裏擠出幾個字,氣若遊絲。
“俺知道!好兄弟!你護住了!護住了!”俺連聲應著,大手想去拍拍他肩膀,又怕把他那快散架的身子骨給拍碎了,隻能懸在半空,笨拙地晃了晃。俺扭頭衝著僅存的幾個親兵吼:“愣著幹啥!快!搭把手!護著趙將軍!給馬勻點勁兒!快走!”
俺自己跳下烏騅馬,這老夥計也累得夠嗆。俺把韁繩塞給一個還算精神的親兵:“拉著它!跟著!” 俺張飛,兩條鐵腿,還跑不過你們幾個?俺邁開大步,像頭不知疲倦的牤牛,就在子龍馬旁跟著跑。眼角的餘光,死死盯著他懷裏那團布包,耳朵豎得老高,生怕漏掉裏麵一絲半點的動靜——那孩子,可千萬不能有事!
跑!沒命地跑!身後的煙塵似乎淡了些,可俺心頭的陰雲(yún)卻越來越沉。曹操那老賊被斷橋阻了一時,可他手下那些狼崽子,遲早會找到別的法子渡河!這口氣,他咽不下去!俺們,還在鬼門關邊上打轉!
不知跑了多久,天色都開始發(fā)暗了。前頭影影綽綽出現(xiàn)一片林子,林子邊上,似乎有更多人影晃動,還有……還有一麵破爛卻熟悉的旗幟在風裏抖著!是“劉”字大旗!
“大哥!” 俺嗓子眼一熱,差點喊出來!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衝上鼻梁,撞得眼眶發(fā)熱。俺看見了!林子邊上,那個穿著破舊鎧甲、滿臉疲憊卻依舊挺直腰桿的身影,不是大哥劉備是誰!他正焦急地朝著俺們來的方向張望!
“大哥——!”俺終於吼了出來,聲音帶著跑岔氣的嘶啞,也帶著劫後餘生的狂喜,像道炸雷劈開了黃昏的寂靜。
大哥猛地轉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瞬間鎖定了俺們。當他看清伏在馬背上、血人似的趙雲(yún),還有俺那副灰頭土臉、氣喘如牛的狼狽相時,臉上的焦急瞬間化作了巨大的驚愕和痛楚!他幾乎是踉蹌著衝了過來!
“翼德!子龍!”大哥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一把扶住剛從馬背上被攙下來的趙雲(yún)。趙雲(yún)的身子軟得像麵條,全靠大哥和親兵架著。他拚著最後一絲清明,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將懷裏那團裹得嚴嚴實實的布包,朝著大哥的方向,極其緩慢、卻又無比鄭重地遞了過去。
“主公……幸……幸不辱命……小主人……安好……”話音未落,他頭一歪,徹底昏死過去,身體沉沉地墜了下去,被旁邊人手忙腳亂地托住。
大哥劉備,這位經(jīng)曆過無數(shù)大風大浪的梟雄,此刻雙手接過那染血的繈褓,竟也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他小心翼翼地掀開沾滿血汙泥濘的錦袍一角,那張熟睡的小臉露了出來,安然無恙,仿佛周遭的廝殺、奔逃、血腥都與他無關。大哥的嘴唇哆嗦著,猛地抬頭,目光掃過昏死的趙雲(yún),再落到俺臉上。
那眼神,複雜得讓俺心頭發(fā)緊。有失而複得的狂喜,有痛徹心扉的憐惜,有沉重的感激,最後,那目光如同兩柄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俺臉上——是詢問,是後怕,是無聲的責備,更是山一樣壓過來的重擔!
俺張飛,這從不低頭的莽漢,此刻竟被大哥這一眼看得心頭一虛,下意識地垂下了那顆豹頭。俺知道大哥想問啥:你們是怎麼殺出來的?子龍為何傷成這樣?後麵的追兵呢?
俺張了張嘴,喉嚨裏像是堵滿了砂石。難道說,是靠俺吼了一嗓子,嚇住了百萬曹軍?還是說,最後是靠俺劈斷了橋,像條喪家犬一樣逃迴來的?那橋……那斷橋的景象,還有那些栽進河裏的曹兵臨死前的慘嚎,猛地又撞進俺腦子裏。
一股更深的憋屈和無處發(fā)泄的怒火,混雜著對子龍的愧疚,像毒藤一樣纏繞上來。俺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肉裏,卻感覺不到疼。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迴自己手中那桿丈八蛇矛上。
矛身烏黑,沾滿了塵土、汗?jié)n和不知是誰的血跡。矛尖……那曾令無數(shù)敵將膽寒的矛尖,在昏暗的光線下,俺看得真真切切——它不再鋒利如初!矛尖最前端,足有寸許長的一截,竟生生卷了刃!扭曲得像條垂死的蜈蚣!那是劈砍橋樁時,與堅硬木石瘋狂角力留下的傷疤!是俺張翼德被逼到絕境、不得不自毀生路的恥辱印記!
俺的心,像是被這卷曲的矛尖狠狠紮了一下,猛地一抽!一股混雜著暴怒、羞恥和無法言說的悲愴,如同火山熔巖,在俺這具鐵打的軀殼裏瘋狂奔湧、衝撞!俺死死盯著那卷了刃的矛尖,環(huán)眼瞪得幾乎要裂開,鋼針般的虯髯根根戟張,胸膛劇烈起伏,唿哧唿哧的喘息聲粗重得如同拉破的風箱,在這片劫後餘生的死寂林邊,顯得格外刺耳。俺想吼,想把胸中這股滔天的悶氣吼出來,可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死死扼住,隻能發(fā)出野獸受傷般的、壓抑到極致的嗬嗬聲。
丈八蛇矛,俺的老夥計,隨俺征戰(zhàn)半生,飲血無數(shù),從未卷刃!今日……今日卻……
俺猛地抬起血紅的環(huán)眼,越過大哥憂慮而沉重的臉龐,越過昏睡的子龍,越過那些驚魂未定的殘兵和百姓,死死地望向長阪坡的方向,望向那濁浪排空、斷橋如殘骨般橫亙的當陽河岸。曹操老賊那張陰鷙的臉,仿佛就在那片昏黃的天際盡頭,對著俺,無聲地獰笑。
這卷了刃的矛尖,像一把燒紅的刀子,狠狠烙在俺的心上。斷橋的煙塵尚未散盡,新的恨意,已如這黃昏的暮色,沉沉地壓了下來,比那濁浪滔天的河水,更加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