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該死的金鉦聲還在腦子裏嗡嗡作響,像根燒紅的鐵釺子釘在太陽穴上!俺拄著丈八矛,一步一喘,踩著冰冷的石階往上爬。血、汗、鐵鏽味混在喉嚨裏,又腥又鹹,比挨了一刀還難受。憋屈!一股子邪火在腔子裏左衝右突,燒得俺五髒六腑都疼!三百合!就差那麼一下!大哥…大哥為啥要鳴金?!
好不容易爬上城樓,風猛地灌過來,吹得俺一個趔趄。抬眼就撞上大哥的目光。他就那麼站著,青衫被風吹得緊貼在身上,臉上沒半分責怪,隻有沉沉的、化不開的憂色,像壓城的烏雲。那眼神,比馬超的槍還利,一下子就把俺心裏那點不甘和怨氣戳破了,隻剩下沉甸甸的酸楚。
“大哥…” 俺嗓子眼堵得慌,聲音啞得自己都聽不清。
“翼德,” 大哥的聲音不高,卻像定海的神針,穩穩地紮進這喧囂的風裏,“辛苦了。傷得如何?”
俺胡亂抹了把臉上的血汗混雜物,梗著脖子:“皮外傷!算個鳥!大哥,再給俺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俺定把那‘錦馬超’的‘錦’字旗,給你插在關門前!” 俺的拳頭捏得死緊,指甲幾乎摳進肉裏。
大哥沒答話,隻是沉沉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聲裹在風裏,重得壓人。他的目光越過俺的肩頭,投向關外那片被夕陽染得血紅、又被馬蹄踏得稀爛的沙場。諸葛軍師不知何時也到了旁邊,羽扇輕輕搖著,目光沉靜如水,在俺和馬超那匹猶自不安刨蹄的白馬之間打了個轉。
“三將軍勇冠三軍,人所共見。” 軍師的聲音清清淡淡,像股冷泉,“然馬孟起,世之虎將,其勇不遑多讓。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主公之心,豈在傷虎?而在降虎,用虎。” 他羽扇朝關外那麵獵獵作響的“馬”字大纛虛虛一點,“西涼健兒,亦是好兵。”
降虎?用虎?俺腦子裏嗡嗡的,一時轉不過彎來。俺隻想著捅他幾個透明窟窿!可大哥那憂心忡忡的眼神,軍師這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話,像兩盆冷水,澆得俺心頭那團邪火“滋啦”一聲,隻剩下幾縷不甘心的青煙。俺張了張嘴,還想爭辯,可看著大哥鬢角被風吹起的幾絲灰白,那話,硬生生卡在喉嚨裏,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夕陽像個巨大的血葫蘆,沉沉地墜向西山,把最後的光潑灑在關前那片狼藉的戰場上,給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慘烈的金紅。就在這時,關外那麵“馬”字大旗下,陡然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鼓噪!
“張飛!燕人張飛!”
“可敢夜戰?!”
“我家將軍說了,日間未盡興!敢不敢挑燈夜戰,決個生死雌雄?!”
那吼聲如同潮水,一波高過一波,帶著西涼人特有的剽悍和挑釁,狠狠撞在關牆上,也撞在俺剛剛壓下去的心火上!
“吼——!!!” 俺猛地轉身,環眼瞬間再次被怒火燒得通紅!全身的疲憊和憋屈被這赤裸裸的挑戰瞬間點燃,化作焚天的烈焰!俺一把推開試圖攙扶的親兵,幾步衝到垛口,探出半個身子,朝著關外那桿銀槍所指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咆哮迴去:
“馬超小兒!你張爺爺在此!怕你不成?!備火把!備馬!開——門——!”
這一聲吼,如同炸雷滾過城頭,震得牆磚都簌簌掉灰!憋了一下午的鳥氣,全在這一吼裏炸開了!管他什麼降虎用虎!這廝既然找死,俺張翼德就成全他!新仇舊恨,今夜一並了結!
關門再次發出沉重的呻吟,緩緩洞開。這一次,門外不再是白日的風沙,而是沉沉暮色,被關內驟然點起的千百支火把瞬間撕裂!火光跳躍,將關前照得亮如白晝,也將俺和對麵那銀甲白袍的身影,清晰地映在彼此眼中。
沒有廢話!
兩匹馬,一黑一白,如同兩道撕裂夜幕的閃電,帶著主人積壓了一下午的狂暴戰意,狠狠撞向對方!
“殺——!”
矛與槍再次攪在一起!火星在夜色中瘋狂迸濺,如同炸開的煙花!金鐵交鳴之聲密集如驟雨,一聲緊似一聲,狠狠敲打著所有人的耳膜!白日三百合的疲憊仿佛被這夜色和火光徹底點燃,化作了更加慘烈、更加兇狠的搏殺!每一矛,每一槍,都帶著碾碎對方骨頭的狠勁!
俺的雙臂早已麻木,虎口的傷口一次次崩裂,鮮血浸透了矛桿,黏膩濕滑。馬超那廝的左臂傷口顯然也影響著他,槍勢不如白日那般刁鑽靈動,卻更加狠辣直接,帶著一股同歸於盡的慘烈!火光映著他蒼白染血的臉,那雙眼睛卻亮得嚇人,燃燒著和俺一樣的、不死不休的火焰!
不知戰了多少合,兩馬再次盤旋交錯!
俺雙臂灌注千鈞之力,丈八蛇矛帶著撕裂夜風的尖嘯,一招“泰山壓頂”,朝著馬超當頭狠砸!馬超銀槍急架,槍身被巨力壓得彎曲!巨大的反震力讓俺胸口一悶!就在這舊力方盡、新力未生的電光火石間,馬超眼中厲芒一閃!他竟借著俺下砸的巨力,槍桿猛地一旋一彈,槍尖如同毒蛇吐信,快得隻剩一道殘影,直挑向俺的麵門!目標,竟是俺束發的頭巾!
“好賊子!” 俺心頭警兆狂鳴!想削俺的麵皮?!幾乎是憑著本能,俺那輪空砸下的右臂猛地向上一撩!沉重的矛桿帶著一股蠻橫的力道,狠狠撞向那貼麵而來的槍尖!同時,俺的左手,如同潛伏已久的毒龍,五指箕張,帶著一股子屠夫卸骨拆肉的狠勁,閃電般探出!目標,正是馬超因奮力挑槍而暴露出的頭盔頂端的簪纓!
“鏹——!”
矛桿撞開槍尖,發出刺耳銳響!火星四濺!
“嗤啦——!”
幾乎在同一瞬間,一聲布帛撕裂的脆響和金屬簪子斷裂的輕鳴同時響起!
俺隻覺頭頂一涼,束發的頭巾竟被那淩厲的槍風整個挑飛!滿頭亂發瞬間披散下來,被狂風吹得張牙舞爪!而俺的左手上,赫然多了一簇斷裂的、染著血的銀色盔纓!
兩馬錯開!
俺勒住烏騅,猛地迴頭,亂發在火光中狂舞,如同暴怒的雄獅!手中緊攥著那簇帶血的盔纓!
而對麵的馬超,銀盔頂端光禿禿的,那標誌性的盔纓已然不見!火光下,他那張染血的、英武非凡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震驚和一絲……難以置信的錯愕!他下意識地抬手摸向自己的頭盔頂端,指尖觸到斷裂的簪子茬口,又猛地抬眼看向俺手中那簇纓穗,看向俺披頭散發的模樣。
四目相對!
風在吼,火在燒,戰鼓在擂,關城上下無數軍士的吶喊助威聲如同海嘯!
可在這喧囂的頂峰,在這生死搏殺的間隙,俺和他之間,卻仿佛有了一剎那的死寂。
沒有仇恨,沒有憤怒。
隻有一種最純粹、最原始的震撼,如同驚雷,同時在俺們兩人的心底炸響!
俺的環眼死死盯著他光禿禿的頭盔,又看看自己手中那簇染血的纓穗。剛才那電光火石的一抓一挑,快!準!狠!那是無數次在生死邊緣磨礪出的本能!這馬超…這廝的槍…好快!好刁!竟能在俺全力砸擊的瞬間,覷準那毫厘的空檔,挑飛俺的頭巾!若非俺這一身從屍山血海裏滾出來的野性直覺,此刻怕是…
而馬超眼中那份錯愕,同樣清晰地映在俺的眼底。他大概也從未想過,有人能在他那奪命一槍之下,不僅格開,還能反手扯下他視為驕傲的盔纓!
俺攥著那簇還帶著他體溫和血腥味的盔纓,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撚了撚。一股奇異的感覺,如同冰冷的泉水,猛地澆過俺被怒火和殺意燒得滾燙的心頭。不是懼怕,不是退縮,而是一種……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的,近乎宿命般的…惺惺相惜?
這感覺來得突兀,卻無比清晰。
這馬超…是條漢子!真真正正的漢子!武藝超群,悍不畏死!這桿槍,配得上俺張翼德的矛!
就在這心念電轉的剎那——
“咻——!!!”
那冰冷刺耳、如同催命符般的鳴鏑之聲,再次撕裂了喧囂的夜空,狠狠紮進俺的耳鼓!
城樓上,黃羅傘蓋之下,大哥的身影依舊挺立。諸葛軍師的羽扇,輕輕指向關內。
鳴金!又是鳴金!
“啊——!!!” 俺猛地仰天發出一聲狂吼!吼聲中,帶著比白日更甚的憋屈,更烈的怒火,卻也摻雜了一絲連俺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難以言喻的複雜!俺狠狠地將手中那簇染血的盔纓摔在地上,披散的亂發在火光中狂舞,環眼死死瞪向對麵同樣被金鉦聲震住的馬超。
他緊抿著染血的嘴唇,同樣死死地盯著俺。火光跳躍在他眼中,那裏麵有不甘,有驚疑,有憤怒,但似乎……也有那麼一絲,和俺心底那奇異感覺唿應的東西?
“馬——兒——!” 俺的聲音嘶啞,如同砂輪磨過生鐵,每一個字都帶著滾燙的血氣,“盔纓俺收下了!你的人頭,暫且寄下!滾迴去!告訴西涼兵,燕人張翼德在此!想踏進這閬中關,除非從俺的屍體上跨過去!滾——!”
吼罷,俺猛地一拽韁繩,烏騅馬長嘶一聲,調轉馬頭。這一次,俺沒有立刻離開。俺在關門前勒住馬,披頭散發,狀若瘋魔,環眼如電,掃視著關外那片被火光映照得如同煉獄的戰場,掃過那麵“馬”字大纛,最後,目光定格在那桿依舊挺立、槍尖猶自嗡鳴的銀槍上。
火光下,那槍尖的光芒,竟刺得俺眼睛有些發澀。
俺重重地、從鼻腔裏噴出一股滾燙的白氣,不再迴頭,策馬緩緩踏入那緩緩閉合的、沉重的關門之中。
關門合攏的巨響,隔絕了外麵的世界。
俺滾鞍下馬,腳步沉重。親兵默默遞上一條新的束發巾。俺胡亂將散亂的頭發紮起。低頭,目光落在冰冷的石板地上。那裏,靜靜地躺著一物——是俺那被挑飛、沾滿塵土的頭巾。
俺彎腰,將它拾起。粗糲的手指拂過上麵的塵土和一道被槍尖劃開的裂口。這輕飄飄的布巾,此刻握在手裏,竟感覺比那千鈞重的丈八蛇矛,還要沉上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