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阪坡的夜風刮在臉上,帶著鐵鏽般的腥氣,也裹著婦孺壓抑的啜泣。糜夫人車駕傾覆的巨響撕裂了黑暗,像重錘砸在我心上。我勒轉馬頭,槍尖劃破凝滯的空氣,直撲那團翻滾的煙塵。火光搖曳處,隻見她孤零零倚著斷牆,裙裾下擺已被暗紅的血浸透。她懷中緊緊抱著繈褓,那小小的包裹裏,是玄德公於這亂世飄搖中僅存的骨血微光。
“夫人!”我滾鞍下馬,單膝重重砸地,甲葉撞擊碎石發出刺耳聲響,急切地伸出手,“速請上馬!雲步戰亦能護夫人突出重圍!”那斷牆殘垣在跳躍的火光裏投下猙獰的鬼影,遠處曹軍騎兵的馬蹄聲已如悶雷迫近,震得腳下土地都在微微顫抖。她的臉在暗影裏白得驚人,毫無血色,眼神卻異常清亮,直直刺入我眼底深處:“趙將軍!此子性命,重逾妾身百倍千倍!萬勿以我為念!”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針,刺透耳膜,釘進顱骨。話音未落,她竟猛地奮力將我推開,那決絕的力量帶著一股焚盡一切的慘烈!我踉蹌一步,再抬眼,隻看到那素色的身影如一片凋零的秋葉,決然地撲向那口幽深的枯井!井口吞噬了她的身影,隻留下一聲沉悶的迴響,在喧囂的戰場邊緣顯得格外刺心。
“……夫人!”喉頭湧上的嘶吼被硬生生堵住,化作胸腔裏撕裂般的劇痛。那口枯井像一張沉默的巨口,瞬間吞噬了所有生的聲響。身後的馬蹄聲已如狂濤拍岸,震耳欲聾!我猛一咬牙,指甲深深摳進掌心,借著那鑽心的痛楚逼退翻湧的血氣與眩暈。俯身抄起地上那裹在錦繡繈褓中的嬰兒——輕得幾乎沒有分量,卻又重逾千鈞!將他牢牢縛在胸前冰冷的鐵甲之內,竟能感覺到那微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風中殘燭,燙貼著我的血肉!
翻身上馬的剎那,眼前已是鋪天蓋地的鐵騎洪流!旌旗蔽空,矛戟如林,無數猙獰的麵孔在火光中晃動,野獸般的嘶吼匯聚成死亡的浪潮。一名曹軍校尉挺著長槊當先衝至,口中獰笑:“無名鼠輩,留下人頭!”聲若洪鍾,企圖震懾。座下戰馬長嘶,人立而起!我胸中那股因糜夫人墜井而壓抑的悲愴與暴怒,如同被點燃的火山,轟然炸開!
“鼠輩?!爾等且聽好了——!” 我猛地一聲長嘯,那嘯聲穿金裂石,竟硬生生壓過了周遭的喧囂!手中那桿飽飲血泥的龍膽亮銀槍,仿佛感應到主人胸中炸開的萬鈞雷霆,發出嗡嗡的低鳴,槍尖在火光下炸開一點刺目的寒星!
“吾乃常山趙子龍也!!”
這七個字,裹挾著磐河邊的屈辱、古城下的熱望、博望坡的隱忍、新野城的錐心之痛,以及此刻枯井邊那無聲的悲鳴,如同九天龍吟,在長阪坡的屍山血海上空轟然炸響!衝在最前的曹軍校尉,臉上獰笑瞬間凝固,眼中掠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駭然!
衝!目標隻有一個——西南!
槍,不再是凡鐵!它是複仇的雷霆,是守護的壁壘!長槊破空刺來,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我擰腰側身,槍尖如毒龍出洞,精準無比地擦著槊桿逆流而上,在對方驚駭的目光中,洞穿其咽喉!滾燙的血噴濺而出,染紅戰袍前襟。幾乎同時,一柄沉重的開山斧帶著惡風從右側猛劈而下,勢大力沉!不及迴槍,左臂灌注千鈞之力,猛地揮出槍纂!沉重的鐵纂狠狠砸在斧柄與持斧手腕的連接處!“哢嚓!”骨裂聲清晰可聞!那悍卒慘嚎一聲,巨斧脫手!我手腕一抖,槍桿如靈蟒翻身,冰冷的槍尖已順勢抹過他的脖頸!
“攔住他!丞相有令,要抓活的!”驚唿聲在曹軍陣中炸開!方才還洶湧如潮的攻勢,竟因那一聲名號出現了瞬間的凝滯與騷動!但這凝滯隻持續了一瞬,旋即被更瘋狂的攻擊取代!更多的刀槍劍戟從四麵八方攢刺而來!我策馬在方寸之地盤旋騰挪,手中銀槍舞成一團暴烈的光輪!槍尖點、刺、紮、崩,快如疾風驟雨,精準地格開致命的兵刃;槍桿掃、砸、崩、挑,勢如開山裂石,將靠近的敵騎連人帶馬砸得筋斷骨折!每一次突刺,都帶著糜夫人墜井時那無聲的吶喊;每一次橫掃,都凝聚著玄德公托付時沉甸甸的信任!血花在周身不斷潑灑綻放,斷矛殘甲在刺耳的刮擦與斷裂聲中四散飛濺!座下戰馬悲鳴著,身上已不知添了多少道傷口,粗重的喘息帶著濃重的血腥味。我身上的甲胄早已殘破不堪,不知是第幾支流矢擦過臂膀,火辣辣的痛。每一次唿吸都灼燒著肺腑,每一次揮槍都榨取著筋骨深處最後的氣力。不能停!胸前的溫熱在提醒我,那微弱的搏動,是比我的性命更珍貴的東西!玄德公眼中那點微弱的仁心之火,在這煉獄般的修羅場上,燃燒著我最後的意誌!
“擋我者死!”又是一聲暴喝,銀槍如怒龍出海,將前方一名持盾的曹軍連人帶盾捅穿!借著這股衝力,戰馬嘶鳴著,終於從最後一道人牆的薄弱處硬生生撞了出去!前方,影影綽綽看到了那麵熟悉的、殘破卻依舊倔強挺立的旗幟!
……終於到了!
我幾乎是滾下馬背,腳步虛浮,踉蹌著撲到玄德公麵前。他形容枯槁,滿麵煙塵,眼窩深陷,正焦灼地望向這邊。我解開胸前早已被血汗浸透、冰冷黏膩的繈褓,雙膝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地麵,雙手將那尚在沉睡的嬰兒高高托起,舉過頭頂。
“主公!公子無恙!”聲音嘶啞得如同砂輪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喉頭湧上的腥甜。手臂沉重得如同灌鉛,劇烈地顫抖著。
玄德公猛地搶前一步,一把接過阿鬥,緊緊摟在懷裏,身體劇烈地起伏著。他那深陷的眼窩裏,先是巨大的、失而複得的狂喜如潮水般湧出,但隻一瞬,那狂喜便凝固了,被更深的、刻骨的悲痛狠狠碾過!他低頭看著懷中安然無恙的幼子,又猛地抬頭看向我,目光掃過我渾身浴血、甲胄盡裂、幾乎不成人形的模樣,最後,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落向長阪坡那濃煙滾滾、火光衝天的方向——糜夫人消逝的方向。巨大的悲慟如重錘擊打著他,他抱著孩子的手臂劇烈地顫抖起來,臉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著,猛地將阿鬥狠狠摜向地麵!
“為汝這孺子!”他嘶聲咆哮,聲音裏是痛徹心扉的絕望和憤怒,像受傷的孤狼,“幾損我一員大將!”那聲音在死寂的空氣中炸開,震得周圍幸存的將士無不駭然變色。
我心頭劇震,仿佛被那擲地聲狠狠砸中!幾乎是耗盡最後一絲氣力撲過去,用自己的身體墊住了那小小的身軀。阿鬥受驚,終於放聲大哭起來。我緊緊抱著這啼哭的嬰孩,仿佛抱著玄德公那幾乎被這亂世徹底碾碎的仁心與希望。抬起頭,正對上玄德公那雙布滿血絲、盈滿淚水與無盡痛楚的眼睛。
“雲……”我喉頭哽咽,胸中翻湧的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一句沉甸甸的誓言,字字泣血,擲地有聲:
“雲雖肝腦塗地……不能報也!”
長阪坡的硝煙尚未散盡,染血的朝陽掙紮著從屍山血海的盡頭爬上來,給這片修羅場鍍上一層殘酷而悲壯的金邊。那初生的、無力的光,冷冷地照在我染透的征袍上,也照在懷中這啼哭不止的弱小生命臉上。龍膽槍斜插在身側焦黑的土地上,槍纓飽吸熱血,沉甸甸地垂著,在晨風中,再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