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頭的風陡然變了味道,裹挾著遠方卷起的幹燥塵土,撲在臉上,帶著鐵鏽與汗水的粗糲腥氣。號角聲如同垂死巨獸的嗚咽,從遙遠的地平線沉沉滾來,碾過人心。親兵急促的腳步踏碎了府邸的死寂,聲音帶著喘:“將軍!來了!關字旗!紅臉長須,青龍刀!”
我猛地推開窗。鉛灰色的天幕下,長沙城外的曠野盡頭,一道煙塵如同黃龍般騰起,滾滾向前。煙塵最前端,一桿獵獵作響的“關”字大旗刺破塵霧,旗下,那抹棗紅色的身影如同燒紅的烙鐵,隔著如此遠的距離,竟也灼得人雙目刺痛。他端坐馬上的姿態,帶著山嶽般的沉穩與不可一世的睥睨,正是名震天下的漢壽亭侯,關雲長!
“好!來得正好!”一聲尖利的高喝自身後炸響。太守韓玄不知何時已站在廳中,那張保養得宜的白臉上泛著一種病態的潮紅,細長的眼睛死死盯著城外煙塵,閃爍著狂熱與驚懼交織的寒光。他猛地轉身,幾步衝到我跟前,幾乎是劈手將一支冰冷的青銅令箭塞進我掌心,指尖帶著黏膩的冷汗!包S漢升!”他聲音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長沙三十年威名,今日係於你一身!莫要墮了這赫赫聲名!斬了那關雲長,本官親自為你向朝廷請功!若……哼!”後麵的話他沒說,但那聲冷哼如同冰錐,刺得人骨髓生寒。他袖袍一甩,留下濃重的熏香與威脅的氣息,轉身疾步離去。
令箭冰冷的棱角硌著手心,沉甸甸的,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我攥緊它,指節發白,那點冰涼非但沒能壓下心頭翻騰的血氣,反而像引信,點燃了深埋骨子裏的什麼東西。
校場。點兵鼓沉重地擂響,一聲聲撞擊著士卒的胸膛,也撞擊著我繃緊的神經。空氣仿佛凝固了,彌漫著鐵鏽、汗臭和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披甲持戈的士兵列成森嚴的方陣,一張張年輕或蒼老的臉繃得緊緊的,眼神裏混雜著恐懼、茫然和一絲被鼓點催逼出來的、近乎麻木的決絕。我按劍立於將臺,目光掃過這些即將隨我赴死的麵孔,喉嚨裏像堵著滾燙的砂石。
一個身影排開眾人,大步踏上將臺。魏延。他一身嶄新的玄甲,擦得鋥亮,頭盔下的眼神銳利如鷹隼,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不顧一切的光芒。他徑直走到我麵前,目光如刀,掠過校場肅殺的軍陣,最終落在我腰間的赤血刀上。他忽然伸出手,寬厚的手掌帶著鐵甲的冰冷,重重地、幾乎是挑釁地按在了我的刀柄之上!
“老將軍,”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鐵釘,狠狠鑿進我的耳膜,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城西劉記棺材鋪,上好柏木棺槨,備了三副!彼旖浅冻鲆粋冰冷的、近乎殘忍的弧度,“您一副,關雲長一副,”他頓了頓,目光死死鎖住我的眼睛,裏麵跳動著兩簇幽暗的火焰,“末將,一副!蹦恰澳⿲ⅰ倍,咬得極重,像是對某種宿命的宣戰,又像是對這無情世道最辛辣的嘲諷。話音落下,他按在刀柄上的手猛地發力一壓,仿佛要將某種決絕的意誌透過冰冷的鋼鐵傳遞過來,隨即鬆開,轉身大步走下將臺,玄甲在肅殺的空氣中刮出短促的厲響。
一股灼熱猛地從丹田炸開,瞬間衝上頭頂!什麼威名,什麼棺槨,什麼遲暮……統統被這股狂暴的烈焰燒成了飛灰!仿佛三十年前定軍山那頭瀕死的孤狼,在絕境中發出了最後的咆哮!我猛地探手,從親兵高舉的箭囊中抽出一支沉重的鐵脊雕翎箭!沉重的鐵胎弓入手,冰冷的青銅紋路瞬間喚醒掌心肌膚的每一個記憶!搭箭!開弓!全身的筋肉在這一刻繃緊、絞擰,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悶響,那肩胛深處細微的遲滯感,被一股更蠻橫、更原始的力量徹底碾碎!弓臂彎成一道滿月,弓弦深陷指腹,發出令人牙酸的緊繃聲!
目光如電,死死盯住城外煙塵最前端那抹越來越近、越來越刺目的棗紅!
“著!”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從我胸腔迸發!
“嘣——嗡——!”
弓弦以撕裂空氣的狂暴之勢迴彈,震得手臂發麻!箭矢離弦的剎那,發出淒厲到極點的尖嘯!那聲音,仿佛將校場上空凝固的空氣都硬生生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沉重的鐵箭化作一道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烏光,帶著我胸中積鬱三十年的所有不甘、憤懣與必殺的決絕,瞬間跨越數百步的距離,直射關雲長麵門!
“唏律律——!”
一聲驚破雲霄的慘烈馬嘶驟然炸響!煙塵中,那匹傳說中踏火追風的赤兔神駒,竟被這穿雲裂石的一箭驚得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鐵蹄在空中瘋狂刨抓,帶起漫天塵土!馬背上,那抹棗紅色的身影猛地一晃,頭盔下的長髯劇烈飄拂!
就在這電光石火、赤兔驚蹄的剎那!
一道匹練般的、足以凍結靈魂的寒光,毫無征兆地自我身側炸裂開來!如同九幽之下衝出的毒龍!太快了!快到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極限!我隻覺一股無法形容的森寒殺氣瞬間籠罩全身,全身的汗毛根根倒豎!
眼角餘光僅僅捕捉到一片翻飛的、刺眼的綠袍殘影,如同鬼魅般已侵入一丈之內!緊接著,便是那柄傳說中的青龍偃月刀!巨大的、弧形的刀鋒撕裂空氣,帶著斬斷一切的死亡軌跡,那抹凝聚了千鈞之力的寒光,已如雷霆萬鈞,悍然劈至眉睫之前!冰冷的刀風,甚至已經割裂了我額前的皮膚!
時間,在那一刻被那柄懸於眉睫的寒刃徹底凍結、碾碎。巨大的死亡陰影,帶著青龍偃月刀獨有的、仿佛來自九幽深處的森寒,將我全身的血液瞬間凝成冰碴。瞳孔裏,隻剩下那道急速放大的、足以斬斷山嶽的弧形寒光!它撕裂空氣的尖嘯,壓過了戰場上所有的金鼓殺伐,成了天地間唯一的聲音!
完了!
筋骨在哀鳴,那是被絕對力量鎖死的絕望。赤血刀?它沉重得如同生根在鞘中,連抬起一寸都成了奢望!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下一刻——冰冷的刀鋒切入額骨,劈開頭顱,熱血混著腦漿噴濺而出,染紅這長沙城下的黃土……三十年沙場縱橫,竟要終結於此?
然而,就在那千鈞一發、刀鋒幾乎已經觸及我額前汗毛的剎那——
嗡!
一聲極其詭異、帶著金屬劇烈震顫的沉悶鳴響,硬生生刺破了死亡的尖嘯!那勢若奔雷、足以將我連人帶甲劈成兩半的刀光,竟如同撞上了無形的山壁,在距離我喉頭不足三寸之處,硬生生、毫無道理地停滯了!
刀鋒凝定!如同一顆驟然懸於無邊黑暗中的、冰冷刺骨的寒星!巨大的慣性讓那柄沉重的神兵發出低沉而憤怒的嗡鳴,刀身上流淌的寒光兀自劇烈地顫抖著,映出我瞬間放大的、寫滿驚愕與死裏逃生茫然的瞳孔。
時間仿佛隻停滯了一瞬,又仿佛凝固了千年。
刀鋒之後,是關雲長那張不怒自威的棗紅臉膛。此刻,他濃眉下那雙細長的鳳眼,精光暴射,如同兩道穿透靈魂的實質電芒,死死釘在我的臉上。那眼神裏,沒有勝利者的驕狂,沒有對螻蟻的憐憫,隻有一種純粹到極致的、睥睨天下的武者尊嚴,一種冰冷而剛硬的準則!
“哼!”一聲冷哼,如同金鐵交擊,自他鼻中迸出,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那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如同山嶽般沉重的威壓,清晰地砸進我的腦海:“關某手中青龍刀——”他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抖,那凝定在我喉前的刀尖,寒芒吞吐,如同毒蛇的信子,“不斬——落馬之人!”
“落馬之人”四字,字字如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口!比刀鋒加身更甚的恥辱感,如同滾燙的巖漿,瞬間從腳底直衝頭頂,燒得我眼前發黑,渾身血液逆流!
“呃啊——!”一股混雜著劫後餘生、無地自容、以及被徹底輕視的狂暴怒意,如同失控的火山,猛地從我喉頭炸開!這非人的嘶吼,竟震得我緊握韁繩的雙手虎口崩裂!巨大的屈辱和身體失控的驚駭同時爆發,雙腿再也夾不住驚惶的戰馬!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脊骨,天旋地轉間,沉重地向一側栽倒!
砰!
塵土猛地嗆入口鼻!堅硬的、被馬蹄反複踐踏的沙石地麵狠狠撞擊著側肋和肩膀,骨頭發出沉悶的呻吟。巨大的衝擊力讓我眼前金星亂迸,五髒六腑都仿佛移了位。腰間那柄伴我半生、飲血無數的赤血刀,竟在落地的瞬間,被這沛然莫禦的衝擊力硬生生震脫了手掌!
嗤!
一聲短促的悶響。赤血刀沉重的刀身斜斜插進了我臉旁的黃土裏,深及半尺!刀柄兀自劇烈地、不甘地嗡嗡震顫著,帶動刀身發出低沉而哀戚的嗚咽。那暗紅的刀穗無力地垂落,沾滿了骯髒的塵土,緊貼著我的臉頰,像一條瀕死的蛇。
“放箭!放箭!射殺此獠!”一個尖利到變調、充滿了驚惶與狂怒的嘶吼聲,如同鬼嘯般從高高的長沙城頭猛地炸裂下來!是韓玄!他扒著冰冷的雉堞,那張平日裏養尊處優的白臉此刻扭曲得如同惡鬼,手指顫抖地指向戰場中央,“快!射死那紅臉賊!射死他——!”
城頭上瞬間弓弦響成一片,如同驟雨打芭蕉!密集的箭矢帶著淒厲的破空聲,如同飛蝗般潑灑而下,目標直指那匹昂然而立的赤兔馬,以及馬背上那抹如火焰又如山嶽般的棗紅身影!
我側躺在冰冷的土地上,半邊臉緊貼著粗糲的沙土,能清晰地感受到大地深處傳來的、無數馬蹄踐踏的微弱震動。耳朵裏,除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如風箱的喘息,便是方才赤兔馬那一聲穿雲裂帛、充滿了驚駭與神駿之氣的慘烈長嘶!那嘶鳴聲仿佛帶著某種魔力,還在顱腔內反複震蕩、嗡鳴,將韓玄那歇斯底裏的嘶吼都壓了下去。
塵土嗆得我劇烈咳嗽,鹹腥的血沫混著沙土從嘴角溢出。我掙紮著,用僅存的一點力氣,猛地抬起未被壓住的那條手臂,狠狠抹過口鼻和眼睛,試圖擦去那遮蔽視線的汙濁。
視線終於勉強清晰了一些。
映入眼簾的,是近在咫尺、兀自震顫不休的赤血刀柄。是遠處城頭上韓玄那張因極度恐懼和暴怒而扭曲猙獰的臉。是漫天潑灑而下的、閃爍著死亡寒光的箭雨。以及,那匹如同燃燒火焰般的赤兔神駒,和它背上,那個在箭雨中巋然不動、綠袍翻飛如雲、橫刀立馬的身影!他手中的青龍偃月刀隨意揮灑,潑水般格開近身的箭矢,叮當之聲不絕於耳,姿態竟帶著一種令人絕望的從容!
落馬……不斬落馬之人……赤血刀脫手……韓玄的嘶吼……赤兔的驚嘶……所有的一切,恥辱、驚駭、憤怒、以及一絲連自己也不願承認的、對那如山氣魄的震動……如同無數條毒蛇,瞬間噬咬、啃齧、絞緊了我的心髒和喉嚨!
一股比先前更加狂暴、更加不顧一切的火焰,猛地從胸腔最深處炸開,瞬間燒幹了所有的理智與痛楚!那不是戰意,是比戰意更原始、更瘋狂的——被徹底點燃的、屬於老獸的尊嚴與孤注一擲的咆哮!
“呃——啊——!!!”
我用盡全身殘存的、甚至透支生命的力量,猛地從地上撐起半邊身體!脖頸上青筋暴凸如虯龍,整張老臉因極度的嘶吼而扭曲變形,聲帶仿佛被這狂暴的吶喊徹底撕裂,噴出的氣流帶著滾燙的血腥味!
“關——雲——長——!!”
這吼聲,如同受傷瀕死的猛虎發出的最後咆哮,穿金裂石,竟短暫地壓過了戰場所有的喧囂!我用幾乎要瞪裂眼眶的血紅雙眼,死死鎖住那個在箭雨中揮灑自如的身影,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從骨髓深處、帶著淋漓的血肉硬生生迸濺出來:
“換——馬——來——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