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卷過河東郡的黃土,裹挾著粗糲沙塵,如同這亂世般刮得人臉頰生疼。我立在營門陰影裏,掌中那柄長斧的冷硬觸感,已深深嵌入我的骨髓——楊奉帳下軍侯徐晃,便是此刻的我了。營火明明滅滅,光影在士卒們疲憊的臉上跳動,也映照著我內心的茫然:亂世如沸鼎,我這一柄斧頭,究竟該劈向何處,才能劈開一片朗朗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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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破那日,我護送天子車駕,馬蹄踏過宮門碎裂的玉階,身後是董卓餘黨焚燒宮闕的衝天烈焰。天子年幼,縮在顛簸的鑾駕裏,瘦小身影被火光拉得忽長忽短,投在殘破的帷幕上,如同驚惶的雀鳥。鐵騎的嘶鳴與叛軍的狂笑混作一片,直刺耳膜。我握緊韁繩,斧柄的紋路硌得掌心生疼,一股無名怒火在胸中灼燒,卻不知該向何處揮出這沉重的一擊。這混沌的亂世,究竟誰人可堪托付?
護送車駕至洛陽殘垣,曹操的身影出現了。他甲胄染塵,目光卻如寒星穿透煙塵,徑直落在我臉上:“公明,可願隨我廓清寰宇,重扶漢祚?”那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沉甸甸砸在我心頭。
是夜,楊奉大帳酒氣熏天。他醉眼乜斜,拍著案幾:“徐晃!曹阿瞞那點心思,瞞得過誰?明日陣前,給我斬了他先鋒!” 我垂首侍立,沉默如石。案上搖曳的燭火,將我投在帳壁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像一頭沉默的困獸。帳外,巡營士兵的腳步聲單調地敲打著地麵,更襯得帳內死寂。楊奉的野心如杯中渾濁的酒漿,而我手中這柄斧,難道真要飲下這無義之血?那夜歸帳,我一遍遍擦拭著長斧冰冷的鋒刃,月光透過帳簾縫隙,在斧麵上凝成一道慘白的光痕,映著我眉宇間深重的陰霾。輾轉反側間,耳畔反複響起曹操白日之言,那“廓清寰宇”四字,竟如磐石,壓過了楊奉酒後的狂言。
翌日,兩軍對峙。戰鼓尚未擂響,我已催馬出陣,身後是楊奉驚怒的咆哮。馬蹄踏起煙塵,我高舉手中長斧,聲震四野:“楊奉悖逆!徐晃在此,歸順曹公!” 喊聲出口,胸中塊壘仿佛豁然崩裂。馬匹疾馳帶起的風猛烈地灌入肺腑,我清晰感覺到,身後楊奉陣營的混亂與驚愕如浪潮般湧來,而前方曹操陣中,卻是一片肅然無聲的接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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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營的日子,規矩如鐵。我站在校場高臺,目光掃過操練的軍陣:“聞鼓而進,聞金而止!亂陣型者,軍法無情!” 話音落處,一名士卒因腳步踉蹌擾亂了隊列。執法軍士的長鞭瞬間撕裂空氣,狠狠抽下。那士卒背上皮開肉綻,卻死死咬住嘴唇,硬是一聲未吭,掙紮著爬起歸位。我袖中的手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為將者,心慈便是對全軍最大的殘忍。這嚴苛的軍令,便是亂世中唯一能護住袍澤性命、劈開血路的斧刃。
白馬城外,袁軍旌旗蔽日。顏良橫刀立馬,連斬宋憲、魏續,其威勢如狂瀾卷地。城頭曹軍將士臉上血色褪盡,一片死寂。我立於陣中,望向主帥旗下神色凝重的曹操。須臾,一員綠袍大將如離弦之箭衝出,赤兔馬快如電閃,青龍偃月刀寒光一掠!顏良那不可一世的身影竟在瞬間轟然墜馬。關雲長提刀迴陣,須髯拂動,冷傲如天神。我心中震撼如潮,既為這驚世駭俗的武勇,更為那刀光中劈開生路的凜然氣魄。那一刻,我手中長斧似也感應到主人的心潮,發出低沉的嗡鳴。
官渡,曠野成了巨大的熔爐。袁紹的箭矢遮天蔽日,帶著死亡的尖嘯落下。烏巢方向,火光衝天而起,濃煙如猙獰的黑龍翻滾直上九霄。喊殺聲、兵刃撞擊聲、垂死的哀嚎聲……匯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死亡之海。我揮動長斧,率領本部兵馬,如礁石般死死抵住袁軍一波強似一波的衝擊。斧刃早已卷口,每一次劈砍都變得異常滯重,每一次抬起手臂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酸痛。血汗模糊了視線,隻憑本能揮砍格擋。不知鏖戰了多久,當敵軍如潮水般終於開始潰退時,我拄著長斧喘息,腳下大地已被黏稠的血液浸透。環顧四周,屍骸枕藉,斷折的矛戟斜插在焦黑的土地上,如同亂葬崗的墓碑。勝利的滋味,第一次如此苦澀,混雜著濃重的血腥與泥土的氣息,直衝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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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之畔,寒風如刀。西涼鐵騎唿嘯而來,馬超銀槍閃爍,直取曹操中軍。護衛在曹操身側的我,眼見馬超那一點奪命的寒星刺破親衛的阻隔,銳不可當。千鈞一發之際,我猛地策馬前突,長斧帶著全身之力,以開山之姿斜劈而下!“當——!” 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斧刃狠狠砸在槍尖側翼,巨大的力量反震得我手臂瞬間麻木。馬超的槍勢終是一滯。趁著這電光石火的間隙,我厲聲咆哮:“護丞相!退!” 身後的許褚等將已如猛虎般撲上,死死護住曹操車駕。我撥轉馬頭斷後,長斧舞成一片寒光,死死封住追兵。冰冷的河水濺濕戰袍,寒徹骨髓,但身後那乘狼狽車駕的安然,卻讓胸中湧起一股滾燙的暖流——這一斧,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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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中,定軍山。夏侯淵將軍的首級被高高挑起示眾的消息傳來,如同晴天霹靂在營中炸開。我站在轅門前,望著遠處蜀軍耀武揚威的旌旗,牙關緊咬,一股冰冷的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帳中,曹操形容枯槁,白發刺眼,握著竹簡的手微微顫抖。他抬眼環視眾將,那目光中的沉痛與疲憊,遠勝於當年渭水遇險時的驚惶。我單膝跪地:“末將請令!願率本部兵馬,奪迴失地!” 聲音在壓抑的大帳中顯得格外沉重。曹操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複雜難言,最終隻是無力地擺了擺手。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受到,那個叱吒風雲、誌在四海的曹丞相,正被時光和挫敗一點點壓彎了脊梁。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攫住了我,手中長斧仿佛重逾千鈞。定軍山的血色殘陽,不僅映紅了山巒,也在我心頭投下了一道揮之不去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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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城告急!關羽水淹七軍,擒於禁,斬龐德,威震華夏。我受命馳援,星夜兼程。抵達之日,樊城孤懸,猶如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城上守軍望見我軍的旗號,爆發出絕處逢生的吶喊。隔著被大水浸漫的原野,我望見對麵高坡上那抹熟悉的綠色身影——雲長。多少年了?當年白馬坡前那驚鴻一瞥的刀光,仿佛猶在眼前。他勒馬坡上,一手撫著長髯,一手提著青龍偃月刀,身後“關”字大旗獵獵作響,威儀更勝往昔。
翌日列陣。我催馬出列,遙向高坡拱手,朗聲道:“雲長兄,別來無恙乎?” 聲音在曠野上傳開。關羽鳳目微睜,頷首迴應:“公明辛苦遠來,風采亦不減當年!” 短暫的寒暄,帶著舊誼的溫度,卻無法融化眼前這冰冷的戰陣。我深吸一口氣,胸中翻湧的複雜情緒被強行壓下,眼神陡然變得銳利如鷹。猛地舉起長斧,厲聲傳令全軍:“得關雲長首級者,賞金千金!” 這命令,字字如刀,斬斷了最後一絲溫情。軍令如山,豈容私誼?我催動戰馬,長斧直指前方:“殺!” 身後大軍如決堤洪流,洶湧撲向敵軍。斧光過處,血雨紛飛。我的目光始終牢牢鎖住那麵“關”字大旗,仿佛要將這舊日的情誼與今日的職責,一同劈碎在鐵與血的碰撞之中。樊城之圍終解,但城下的血水,似乎比當年官渡的更加粘稠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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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江的水汽混合著初春的寒意,絲絲縷縷滲入甲胄縫隙。孟達據守新城反叛,我奉新君曹叡之命率軍征討。戰事膠著,城上箭矢如雨。一日督戰城下,我策馬立於陣前,正揮臂指揮士卒強攻一處薄弱城垣。頭盔沉重,汗水沿著鬢角流下,視線有些模糊。我下意識地抬手,想抹去眉弓上妨礙視線的汗水。
就在那一剎!
一聲短促淒厲的尖嘯撕裂空氣!仿佛被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額頭!劇痛瞬間炸開,眼前猛地一黑,所有的聲音——士兵的吶喊、箭矢的破空、戰鼓的轟鳴——驟然遠去,被一種沉悶的、巨大的嗡嗡聲取代。溫熱的液體順著眉骨、鼻梁急速流淌下來,帶著濃重的鐵鏽味。身不由己,我從馬背上向後重重栽倒。
大地冰冷的觸感透過鎧甲傳來。天空在我模糊、晃動的視野中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灰藍色,幾縷稀疏的流雲緩慢地移動著。劇烈的疼痛反而變得遙遠而不真切,仿佛隔著一層厚重的帷幕。意識像退潮般迅速抽離,隻留下一些破碎的光影在腦海中沉浮:河東郡冰冷的月光下,那柄被反複擦拭、映著寒光的長斧;白馬坡前,那道驚豔絕倫、劈開顏良的綠色刀光;渭水刺骨的寒風中,為曹操擋下致命一擊時手中巨斧傳來的劇烈反震;樊城之下,自己喊出那句“取雲長首級者賞金千斤”時,喉頭湧起的苦澀與決絕……
還有定軍山上,那輪血色的殘陽,將夏侯將軍的悲壯與丞相眼中的沉痛一同烙下……
原來這柄追隨我半生的長斧,劈開過敵陣,劈開過危局,卻終究劈不開這命定的軌跡,也劈不開亂世沉浮中那份深重的疲憊。
耳邊的廝殺聲越來越縹緲,像是隔著千山萬水傳來。那抹襄江灰藍的天空,漸漸被無邊無際的黑暗溫柔地覆蓋。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裏,一個念頭如水泡般悄然浮起,又無聲碎裂:這斧頭的路,終是……走完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