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後翻，卻原來全都是畫家們的潤格手書，除了鄭板橋、吳昌碩，後麵依次是齊白石、胡小石、豐子愷、張大千、沙孟海、陸儼少、黃永玉，一共是九位畫家書寫的潤格箋子。


    這些潤格表有的詼諧，有的活潑，有的鄭重其是，有的皮裏陽秋，書法隨性揮灑不說，文字也頗能說明畫家們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心態(tài)，當(dāng)真是非常有趣。


    有些名家的潤格表還不止一份，比如齊白石，這裏就有三份。


    第一份是：「賣畫不論交情，君子有恥，請照潤格出錢。花卉加蟲鳥，每一隻加十元，藤蘿加蜜蜂，每隻加二十元。減價者，虧人利己，餘不樂見。庚申正月除十日。」


    庚申年就是一九二零年，那個時候齊白石定居京城，開始有了不輸吳昌碩的名氣。


    之前的潤格是吳昌碩給他定的，四尺十二元，五尺十八元，六尺二十四元，八尺三十元，冊頁摺扇每件六元。後來求畫者總想著攀點交情占點便宜，比如要齊白石添點蟲鳥什麼的，齊白石不厭其煩寫了這份潤格。


    再往後齊白石已經(jīng)不差錢了，因此對自己的作品做了更嚴格的產(chǎn)出規(guī)定，接著又出了一份：


    「餘年來神倦，目力尤衰。作畫刻印，隻可任意為之，不敢應(yīng)人示……作畫不為者：像不畫，工細不畫，著色不畫，非其人不畫，促迫不畫。刻印不為者：水晶、玉石、牙骨不刻，字小不刻。印語俗不刻，不合用印之人不刻，石醜不刻，偶然戲索者不刻。貪畫者不歸紙，貪印者不歸石，明語奉告。瀕生啟。」


    從這個時期開始，看得出來齊白石已經(jīng)不再接受「命題作畫」，刻印也講究自由度，給自己搞出了更大的自主創(chuàng)作空間，


    更有意思的是第三份：


    「畫不賣與官家，竊恐不祥，告白：中外長官要買白石之畫，用代表人可矣，不必親駕到門。從來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謹此告知，恕不接待。庚辰正月八十老人白石拜白。」


    庚辰就是一九四零年，當(dāng)時屬於抗戰(zhàn)期間，燕京已經(jīng)是敵占區(qū)，這張「告示」，說明當(dāng)時齊白石厭於日偽人員的糾纏，對賣畫賣印，有所控製。


    「那個時候的一元是多少錢啊？」江舒意問道。


    「這裏的元是指大洋。」駱千和解釋道：「按照吳昌碩的定價，每兩依大洋一元四角來算的話，何紹基這對八尺楹聯(lián)，潤格應(yīng)等同八尺中堂，價值十二大洋，差不多十七兩。」


    「一九一四年，滬上一塊大洋能夠買到四十四斤大米，十二大洋，差不多五百多斤大米的購買力。」


    「那好像也不太貴呀？」江舒意說道。


    「感覺不貴，那是因為你體會不到當(dāng)時那種恐怖的貧富差距。」周至感慨道：「那是一個以小農(nóng)經(jīng)濟為主體的時代，全國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在離生死線不遠的貧困線上掙紮。」


    「瓜菜半年糧，年成不好落到年底都可能拉下虧空，隻有極少數(shù)極少數(shù)的一部分人，才能毫無壓力地拿出十幾塊大洋來買這麼一幅對聯(lián)。」


    這樣一說，江舒意算是明白了，那個時候的人玩字畫，就相當(dāng)於現(xiàn)在的人玩高端手機，玩豪車壓根都不是普通人玩得起的。


    很多名家的潤格都非常有意思，也非常能夠體現(xiàn)出文人的個性，比如胡小石。


    胡小石是民國著名的國學(xué)大師，文字學(xué)家、文學(xué)家、史學(xué)家、書法家、藝術(shù)家，曾任南京大學(xué)中文係主任，文學(xué)院院長，南京大學(xué)圖書館館長，當(dāng)時與陳中凡、汪辟疆並稱南大中文係「三老」。


    他的潤格裏邊有幾個有趣的地方：為索篆隸者：視原直加倍。泥金箋：加倍。堂福屏聯(lián)書：來文者加倍。磨墨費：原直十之一。


    特意說要篆書隸書的，價格翻倍


    ！交代要用好紙張的，價格翻倍！自己寫好文字過來讓我照抄的，價格翻倍！


    江舒意看著最後那一條，有些駭然：「磨墨都還要單獨收錢？」


    「哈哈哈……」周至和駱千和相視大笑，駱千和笑著說道：「周先生給姑娘解釋一下吧。」


    周至笑道：「文人嘛，恥於言錢，最早的幫人撰稿寫墓誌銘，寫碑額等，這樣的收入稱為‘潤筆"，後來發(fā)展到繪畫，收錢不好意思說收錢，也統(tǒng)稱‘潤金"，‘墨費"。」


    「再到後來，出現(xiàn)了專門的中介經(jīng)理人，主要就是來自與畫家書法家相熟的書畫行，負責(zé)在書畫家和買家之間牽線搭橋，收取一定的傭金作為報酬。」


    「我知道了，既然畫資稱作‘墨費"，那這個中介費，就叫做‘磨墨錢"了。」


    「就是這樣的。」周至笑道：「再到後來啊，有些中介利用畫家和買家之間的信息差牟利，大賺中介費意外的差價，因此不少書畫家在自己的潤格當(dāng)中，特意注明了中介費用，比如胡小石，就將自己作品的中介費用，明定在作品價格的十分之一。」


    「這裏還有一個暗示，那就是這個中介費是買家自己給中介，他隻管收潤格當(dāng)中的畫錢。」


    江舒意覺得好好笑：「你們文人的彎彎繞可真多。」


    「我不是啊……」周至笑著擺手，堅決否認：「是他們，他們文人的彎彎繞真多。喲！這裏也有不彎彎繞的……」


    原來說話之間，周至已經(jīng)翻到了冊頁的最後，這裏有一張當(dāng)代畫家黃永玉潤格：


    畫、書法一律以現(xiàn)金交易為準。鈔票麵前，人人平等。當(dāng)場按件論價，鐵價不二，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糾纏講價，即時照原價加一倍；再講價者放惡狗咬之；惡臉惡言相向，驅(qū)逐出院！


    「這個好，」周至鼓掌叫絕：「黃老這個，可算得上是明碼標(biāo)價麵目可憎了，哈哈哈哈！」


    「周先生應(yīng)該喜歡這件禮物吧？」


    「太喜歡了。」周至笑道：「這個冊子太有心了，除了鄭板橋，基本都是在滬上有過重要旅跡的海派畫家，他們之間還相互存在關(guān)聯(lián)和脈絡(luò)。」


    「比如齊白石最早的潤格，就是吳昌碩幫他製定的。現(xiàn)在兩人同在一冊，對比看來，非常的有趣。這個冊子對於研究海派畫家間的關(guān)係，當(dāng)時的文化作品價值的升降，以及畫家的風(fēng)格，甚至當(dāng)時的社會經(jīng)濟形勢，都有很好的參考價值。」


    「我是非常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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