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碗櫃裏,二哥一個接一個,端出來不少的杯盤碗盞,交給周至,周至又端著它們放到敞壩邊的大木盆裏放好,一個個地端詳。
這是周至委托二哥做的事情,用新瓷器在周圍鄉(xiāng)裏置換老瓷器。
也不僅限於瓷器,總之是老物件兒都行。
夾川從西漢開始建製,這一帶的漢墓,崖墓,石穴墓,非常多。
除此之外,唐宋墓葬的磚石形製,到明清繼承的墓室形製,被夾川當(dāng)?shù)胤Q為“生基”的帶壙室的古墓,非常多。
這些墓室多數(shù)都?xì)ъ侗I掘,很多就是給周圍的村民給“廢物利用”了,墓磚墊牛棚,墊屋基,用墓條石砌豬圈,開豬槽都不足為怪。
好多村民家裏的老舊瓷器,如油燈臺,菜盤飯碗之類,甚至就是祖上某天挖到,然後一直傳下來的。
如今的夾川還處於文玩古物無人問津的時期,一套細(xì)瓷碗換一個舊花瓶,舊魚盤,鄉(xiāng)人都覺得非常劃算。
周至開始仔細(xì)研究這些瓷器,並且加以分類。
器物裏很多一看就是明器,標(biāo)準(zhǔn)的漢墓陪葬俑,記錄著漢代民間生活的東西——陶倉,灶房、堂屋、陶豬圈,陶舞俑,鼓樂俑,馬、豬、牛等物件。
這些東西是留不住的,到時候拿去找?guī)值鶊筚~,算是給文化館增添的館藏。
還有一類就是宋代後的民窯瓷器,主要是灰陶或者白陶打底的石灰釉、綠釉、醬油釉,以及少量的青釉。
這些器物除了食器,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花菰、花瓶、投壺、執(zhí)壺,以及文房的水注、水洗、筆筒等古代用具。
再來就是青花和釉裏紅的瓷器,這是明清以後的款式了。
很多瓷器還帶著款識,一副官窯做派,“大明宣德年製”,“大清康熙年製”,“大清乾隆年製”,但是基本都是晚清甚至民國燒造的仿品。
“怎麼這麼多?”見到二哥還在往外搬,周至先有些吃不住勁了:“我給你的錢有這麼多嗎?”
“你給的早用完了,但是架不住大家還在朝這裏送,他們都說了,東西就放這兒,等買家來看了要,那就換,看過了不行,再還給他們就是。”
這就是真心沒有拿這些物件兒當(dāng)事兒,周至看到裏邊連白銅水煙壺、烘爐之類的東西都有:“二哥這樣可不行啊,我現(xiàn)在就看,但是下不為例。”
“東西放這兒,又沒定價,到時候人家說我們給他換了,那才是跳進(jìn)黃河都洗不清。”
“這的確是我疏忽了,下次我們可不能這樣幹了。”
總的來說東西都還是不錯的,哪怕是民國仿燒的明清官窯器,其實(shí)再過二十年價格也是幾千上萬,現(xiàn)在用一套新瓷小碗就能換到,差不多就是幾塊錢的樣子,怎麼也不虧。
東西大體分作了三塊,漢唐以前的那些明器,就拿去充實(shí)文化館館藏;宋代單色瓷到清乾隆以前的東西,也都收了,不過精品歸自己;至於乾隆之後的那些,按套碗的價格收可劃不來,得壓壓價格,周至覺得四換一就差不多了。
文物鑒賞這門學(xué)問博大精深,如今正是學(xué)習(xí)的最佳時機(jī)。
要再往後,學(xué)習(xí)成本會變得高不可攀,學(xué)不紮實(shí)走眼挨打臉的機(jī)會那也多的是。
四表舅就是最好的老師,金石玉瓷書畫雜項(xiàng)幾乎都是專家級別,但是周至覺得自己的精力實(shí)在是有限,本來隻想在瓷器鑒別上學(xué)紮實(shí)一些。
但是架不住如今的好東西實(shí)在是不少,雖然不想,但是也竟然漸漸有著朝雜項(xiàng)方向轉(zhuǎn)化的趨勢。
比如這一批器物當(dāng)中,出現(xiàn)了一個黃色的印章,還有一個棕黑色帶牛毛紋的筆筒。
當(dāng)周至看到那個筆筒的時候,心跳都不禁加速了一下,這東西的材料在四表舅家裏見過,基本可以斷定,是個非常珍貴的犀角筆筒。
而那枚章溫潤細(xì)膩,色如橘皮,鮮豔通明,剛開始周至還以為是一大塊緬珀。
琥珀質(zhì)地很脆,根本不是製作印章的材料,這也讓周至心生疑惑,直到將印章拿起來之後,才發(fā)現(xiàn)自己判斷有誤。
琥珀重量很輕,就和塑料差不多,而這枚小章的分量,很明顯是石頭。
印章紅如血珀,肌理為極細(xì)致,就好像堂屋裏的大蘿卜一樣,半透明中帶著一些小而直的棉紋,整體綿密而玉化。
整個印有如一個秤砣,頂部帶皮,也如蜜蠟氧化後的那種形色,皮子被頂部的綹本來應(yīng)該是瑕疵,卻被雕刻成了一團(tuán)係紐的繩子。
紐下的皮子上,順著綹花,刻出了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當(dāng)中“雲(yún)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意境的畫麵,畫麵裏還留了兩個篆書小字“黔安”。
從三分之一往下,三麵都是完美的凍料,上手滑膩細(xì)致,手感真和血珀有些類似。
唯一留皮的一麵,同樣用竹雕的“留青”手法對石皮做了藝術(shù)加工,滿雕了一首詞。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勞神。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yún)。
字體和詞都非常熟悉,詞是蘇東坡的《行香子·述懷》,字體則是蘇東坡得意門生黃庭堅的字體。
底部的印文則是五個漢章篆體。
“這是啥字?”衛(wèi)非問道。
“一句詩文,或者說箴言——道義更相親。”
“好東西?”
“不知道,但肯定時候宋後的了,因?yàn)檫@首詞時候蘇軾的,而當(dāng)時印料崇尚青綠色如青田石的封門青,壽山石的艾葉綠,所以這印章多半是崇尚黃色明清兩朝時候的東西了。”
“挺大個的,這得有八兩了吧?”衛(wèi)非接過去顛了顛:“跟一團(tuán)帶蠟的蜂蜜似的,管它啥時候的,擺你書桌案頭上肯定好看。”
這時候五舅出來了:“看這些就能看得飽的?先將它們?nèi)舆@兒,來來來,開席了!”
衛(wèi)非將印章往木盆裏一扔:“那是,天大地大,吃飯最大,雖然吃得晚,但架不住一路的車顛,都給顛下去了。”
“這同學(xué)說得對。”五舅笑道:“不過沒有說全,無酒不成席,咱們先喝酒,後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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