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行》 第1章 问罪 四川青城山南面,林木青翠,四季常青,诸峰环峙,状若城廓,一条大道蜿蜒而上,将及半山腰,地势渐趋平坦。一扇古色大门耸立在前,侧旁竖着一块丈大石碑,碑身痕迹累累,显见年代久远,上面刻着‘青城派’三个篆字,字体饱满浑圆。拾阶走上十数步,豁然现出一片空旷之地。 叮叮作响,剑光闪动,两名青衣弟子正持剑相斗,其中一人年纪稍长,留有髭须,手里的长剑上挑下拨,甚是严谨;年少的那人闪挪腾跃,剑法飘逸轻盈,却颇具火候。两柄剑身偶尔相交,发出叮叮的声音。 演武场上首左侧坐着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右手捻着长须,不时点头露出嘉许之意;右侧坐着的也是一名老者,神色凝重,目光牢牢锁在交斗的两人身上。他们相距三丈来许,身后各自站着四五十名青衣弟子,俱是青衣装束。 剑光交错中,只见年少的那人左手捏了个剑诀,长剑直进中宫,朝对方眉心刺去。年长那人不慌不忙,手腕转动,剑尖划了个圆圈,拦腰打在年少那人的长剑尾端,卸去这一攻势。年少那人见久攻不下,心气逐渐浮躁,募地招式倏变,挺剑回转,反手刺向对方左肩,不等招式用老,剑身下压一尺,改刺年长那人的小腹,跟着右脚斜下里飞出,照着对方下阴踢去。这一招双管齐下又狠又准,只须其中一样得逞,势必要令对方身受重伤。年长那人脸色微变,急向后撤出半步,力道陡运,长剑连划两道弧线。伴随着‘哐啷’一声响,年少那人的长剑已被击落在地。 年长那人收剑入鞘,抱拳道:“辛师弟,承让了。”又向上首坐着的两位老者行了礼,转身走到左侧老者的身后。 这场比试是青城派门下弟子之间的较量,坐在左侧的老者便是当今青城掌门,姓孟名青松,右侧的那名老者是他的师弟鲍泰。 这鲍泰为人心高气傲,加之武学上的天赋,确凿要胜出孟青松一筹,但因着晚入门半个月的缘由,终是没有得到掌门的重位,因此他一直耿耿于怀,心中更是对这位掌门师兄多有不服,只是木已成舟,回天无力,他只好将毕生希望寄托在自己弟子身上,所以便提出了这样一场由各自弟子间的比试,倘若自己的徒弟能压倒对方的徒弟,那多少也弥补了心中的憾缺。 方才比剑的那两人中,年长的那人姓石名中,是孟青松的大弟子,性子稳重,习练青城剑法已有十余年,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鲍泰却是不以为然,他深信先入门的人,武艺未必就更高,才德未必就能服众,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偏偏派遣自己的第十三弟子辛世英出战。 辛世英天资虽说不错,跟石中相比,无论是剑法造诣,还是临战经验,都要逊色几分,最终是败下阵来。他脸色苍白,呆了片刻,弯腰拾起佩剑,朝师父鲍泰拜道:“弟子没用,请师父责罚。” 鲍泰先是一阵脸青,随即却大改颜色,微微笑道:“很好,世英,你做得很好,总算是没有辱没咱们青城派的名声。”瞥了右侧的孟青松一眼,意味深长道:“咱们青城派自开山立户以来,凭的是剑法扬名武林,想当年丈人祖师以一百零八式飘雨剑法纵横天下,无人能敌,所以同道中人提起‘青城派’,往往要加上一个‘剑’字。嘿,青城剑派,青城剑派,想不到如今是剑道凋零,力气却见长不少,传扬出去,岂不教人笑掉大牙,照这么下去,迟早是要改成‘青城蛮牛派’。掌门师兄,你以为呢?” 孟青松道:“鲍师弟,这话是甚么意思?你也是青城派的人,为何还要自毁门户?”鲍泰冷笑道:“我正是为了本门的大局着想,才说出这番肺腑言语。”孟青松‘哼’了一声,道:“好一个肺腑言语!”鲍泰道:“可不是。掌门师兄,咱们青城派能历经百年而不衰,所倚仗的是哪一样东西?”孟青松道:“你这是明知故问,自然是本派的剑法有独到之处。”鲍泰点头道:“那本门弟子较量武艺,应该是在剑招上一较高低,谁的招数更精熟,谁便获胜,是不是这样?”孟青松道:“不错,刚才中儿和辛师侄两人较量,使得就是长剑。” 鲍泰斜睨着辛世英手中的长剑,恻恻笑道:“是么?但我怎么看到石贤侄打落世英长剑的那一招,是胜在他膂力大些,并非是剑术上的造诣更高明呢?”孟青松为之一怔,只听得鲍泰继续说道:“我私底下曾再三叮嘱世英,这次比武切磋只求印证剑术的精粗,不决内力的高下,是以他才刻意收敛内力,想不到石贤侄却借机大占便宜,倾全力而发,以无力斗有力,落败也是在情理之中了。” 孟青松正色道:“你分明是强词夺理,两人比武论剑,岂有不使内力的道理,当年祖师爷传下来的剑法,点明了是要以气辅剑,以气助剑,方能达到克敌于野,无往而不利。本门弟子相互切磋武艺,胜负实属平常之事,胜者固然不骄,败者亦应不馁,方能有所进步。辛师侄不过是一时落了下风,只要勤加苦练,他日未尝不能成就大器。” 鲍泰道:“要不是石贤侄仗着自己力气大,胜负之数,也未可知。”侧头看向石中,续道:“你刚才连用两招‘分风劈流’,化解了世英的‘指东打西’,很好,很好。只不过他手中还有长剑的话,再跟着出一招‘蛟龙出海’,你该怎么应付?” 石中见师叔发问,不敢失了礼数,走过两步,躬身说道:“小侄使出第二招‘分风劈流’之后,长剑已经往右下递出,无法马上收回,而‘蛟龙出海’一招,是刺人左心位置,小侄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势必要被刺中,只是……只是……”鲍泰问道:“只是甚么?”石中道:“只是‘指东打西’一招,是虚打敌人左肩,实则是自上而下攻小腹,而‘蛟龙出海’却是自下而上攻人胸前,这两招……这两招似乎无论如何也连不起来。” 鲍泰冷声道:“嘿,那倒未必。”突然间身影晃动,取过辛世英手中的剑柄,反手刺向石中的左肩。这一招兔起鹘落,极是迅捷,眨眼间剑尖离石中的肩膀只有尺余的距离,直惊得掌心冒汗,急忙沉肩纵退。鲍泰剑势放缓,硬生生沉下一尺,正是辛世英已经使过的‘指东打西’,同样的一招剑式,威力却是不可同日而语。石中几乎没有闲暇思索,长剑往右下挥去,使出‘分风劈流’,岂知剑身未及相碰,鲍泰握剑的右手五指忽然松开,长剑笔直掉落下去,眼看就要落到地上,却见他双膝微蹲,斜身外转,抄接住剑柄,顺势往左上刺去。 孟青松站起身来,大声喝道:“小心!”话音甫落,两个身影同时定住,此时鲍泰的剑尖恰好抵在对方的心脏位置,而石中的长剑却仍在右侧,绝对来不及架开胸前的剑器,众人俱是清楚,只要长剑再往前递出半寸,他必将当场毙命。按说比武较量,死伤也是常有的事,但师叔在大庭广众之下刺死师侄,却是前所未有,一时之间,所有青城派弟子都屏住了呼吸。 鲍泰收剑退后,哈哈笑道:“怎么样?贤侄,‘指东打西’和‘蛟龙出海’这两招可以连在一块,这下你总该相信了罢?”石中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头汗珠,心有余悸道:“是,师叔高招,小侄万不是对手。” 孟青松厉声道:“你身为师叔,出手竟没个轻重,刀剑无眼,万一有甚么闪失,岂不是要铸成大错!”鲍泰笑道:“掌门师兄多虑了。石贤侄对本门的剑法不甚明白,我这个做师叔的当然要指点一二,这也并不稀奇,再者说了,当年祖师爷曾留下口训:‘本门武功练到极致处,当可收发自如,进退由心。’我下手自有分寸,决不会伤到贤侄毫发。” 便在此时,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一群人穿过山门,直向演武场奔来,当先那人身材甚是高大,须发飘飘,背后负着一柄阔大的铁剑。武林中稍知逸事的人,只消见着这柄铁剑,便认得是点苍派的柳如钟到了,他外号铁剑追魂,是点苍掌门柳如风的嫡亲兄弟。 柳如钟领着来 人奔至近前,当身一站,怒气冲冲道:“小奸贼,给我滚出来!”他嗓门本来就极大,这一声高喝,宛如晴天中的霹雳。 孟青松大感诧异,心想:“青城、点苍两派素有交情,柳如钟不是不知,怎还如此莽撞无礼,这里好歹是在青城山上,即便是你兄长柳掌门亲临,也不该大呼小叫、口出污言,江湖上传言铁剑追魂脾气暴躁,看来一点不假。”心下虽有不悦,却仍是迎前笑道:“原来是柳先生驾临,失迎失迎。” 柳如钟顾及到对方身分,只好竭力忍住怒意,将头偏向一侧,略略抱拳,粗声说了句‘不敢当’,算是回礼。众青城弟子见他这般傲怠,均觉面上无光,鲍泰鼻嗤一声,冷笑道:“好大的架子,好大的威风!”柳如钟猛转过头来,双目瞪着他,大声道:“你说甚么?” 孟青松见二人怒目而视,担心他们一言不合,转而动手,急忙出来打圆场,说道:“柳先生惠临敝派,不知有何见教?”他虽然也恼柳如钟无礼,但对方来意未明,总该先问个清楚,毕竟柳如钟是点苍派有头脸的人物,就算性子再怎么暴躁,也不至于无故挑起事端,其中必定有甚么误会,倘若莫名其妙地动起手来,无论谁输谁赢,青城、点苍两派就此结下了大梁子。 柳如钟大哼一声,道:“见教是不敢当。”说着眼光扫了众人一遭,又道:“那小贼呢?躲到哪里去了?不敢出来见人吗?”孟青松听他开口小贼,闭口小贼,浑然将本派弟子当成了恶徒,心下好生有气,反问道:“甚么小贼?你们点苍派的仇家,和敝派有哪门子干系?”柳如钟怒道:“孟掌门,咱们明人面前不说假话,你那好徒儿干的勾当,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就算你有心要袒护,也没那么容易。” 孟青松听他说得言辞旦旦,煞有其事,似乎自己的弟子真的做了十恶不赦的丑事,不由得大奇,道:“柳先生口中的‘小贼’,到底是哪一位,可否明示?倘若他是敝派弟子,又或者这人真的做出有违狭义之事,孟某决不姑息轻饶!”柳如钟扬起头来,恨恨道:“丘北楼这畜生,那日我就该先取了他的首级!只可惜我的五个好徒儿……” 柳如钟说出‘丘北楼’三个字时,孟青松的弟子尽是微微变色,石中低呼道:“九师弟!”柳如钟满脸溅朱,大声道:“好,终于肯承认了。那小贼在哪,快叫他出来受死!” 孟青松听他呼出自己弟子的名字,心下也是吃惊不小,寻思:“莫非楼儿真是惹下大祸,得罪了点苍派?唉,这孩子任性不羁,我早该好好严加管教。”又想:“听柳如钟的口气,似乎点苍派有五名弟子遭了不测,怪不得他气得怒火中烧,只是这跟楼儿又有甚么相干?他虽是任性胡闹,但还不至于善恶不分,犯下戕害同道的大错,何况以他的武功,又怎敌得过五人联手呢?”想到这里,心头稍稍平静下来,说道:“这个月十八是八卦门余老爷子的七十大寿,我让楼儿去送贺礼,至今未归。小徒行事不知礼节,如若有甚么地方得罪了贵派,待他回来后,我定然亲自领他到点苍山赔礼道歉。” 柳如钟怒道:“赔礼道歉?五条人命,还赔他娘的甚么礼,不将他碎尸万段,岂能消我心头大恨?”急怒之余,竟忍不住口出秽语。 此言一出,青城派众人一片哗然,鲍泰说道:“竟有这事?丘师侄也太过放肆,累得咱们青城派名声丢大了。”他眼角瞟着孟青松,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第2章 拔剑 孟青松大惊道:“这……这话怎么说?”柳如钟愤然道:“杀人偿命,还有甚么好说的。”孟青松道:“柳先生,你说劣徒害了贵派五名弟子,其中的前因后果,请直说个明白。如若劣徒真犯下这等滔天大错,孟某自会还贵派一个公道。”他这两句说得肯铿锵有力,自有一股威严。 柳如钟跺了一下脚跟,大声道:“好,就看你怎么还这个公道。半个月前,云贵一带相继发生了好几桩大案,有十数家大户被盗,更有多名成名老英雄被害,其中包括华老拳师、海老镖头……”孟青松轻轻‘啊’了一声,只听得柳如钟继续道:“这恶贼居然敢在点苍山附近行凶,摆明是向点苍派拍案叫板。哼,我们自是不能坐视不理。经过五天五夜彻底追查,终于查得了那罪魁元凶的身份。”他忽然握起双拳,目光中流露出杀机,道:“这人就是魔教的酒尊者公孙醉!” 青城派众人听到‘魔教’二字,无不脸色倏变。鲍泰喃喃道:“魔教地处西域,向跟中原武林正道势不两立。教主童千秋不但狡诈多谋,一身武功更是诡异莫测,下有酒、色、财、气四大尊者,据说个个都身怀绝技。” 柳如钟‘呸’了一声,道:“甚么身怀绝技,这公孙老贼惹到点苍派的头上,我岂能跟他干休?”孟青松点头道:“这个自然。”柳如钟继续道:“查到这老贼的行踪之后,我便带着六名弟子,从会川到建昌,一直追到了泸州。这老贼逃得还真快,我们一路追将下来,始终慢了他半步,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泸州的一家酒楼上,见到了公孙老贼的身影。” 众人均知两方一经照面,少不了有场恶斗要打,并且这决斗定的不是输赢,而是生死,是以一时之间,人人屏住了呼吸,静听接下来发生的事。 柳如钟呆呆怔了片刻,似在回想当时的每一处细节,缓缓说道:“我们一上酒楼,便看到那老贼坐在西首靠窗的位子上,跟对面坐着的一人举碗痛饮,两人身前各自并摆着三只大碗,旁边又堆放着十几只空酒坛。那老贼眨眼间喝干了碗里的酒,随即哈哈大笑道:‘小兄弟,再来两坛敢不敢?’对面坐着的那人也笑道:‘就算再来四坛,又何足为惧?’公孙老贼一拍桌子,大声道:‘妙极,妙极!店家,四坛曲酒,十斤牛肉!’我听他们说话时舌头大了许多,料想是有了五分醉意……” 鲍泰道:“公孙醉这个‘醉’字,实在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练武的人一旦有了醉意,心神必定涣散,出招也必然失稳,最多只能发挥出五成功力,哈,这个天大的便宜是一定要捡的。”柳如钟怒道:“甚么捡便宜?公孙老贼醉也好,不醉也好,他的狗命我是取定了。” 孟青松:“说的是,后来怎样了?”柳如钟脸上忽地一红,喏喏道:“后来……后来自然是……”恶狠狠地瞪了鲍泰一眼,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他身后一名点苍派弟子道:“我师父嫉恶如仇,见了公孙老贼,自然是立刻要冲上去动手,只是我祈师兄灵机一动,提议等那老贼喝得酩酊大醉时,再在他身上刺几个透明的窟窿,这就叫大丈夫斗智不斗力。”这人左手缠着绷带,上面兀自沾着丝丝血迹。 他一言刚毕,鲍泰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道:“好一个斗智不斗力,原来还是想捡便宜。”柳如钟胀红了脸,气呼呼道:“姓鲍的,你……你……”‘你’了半天,忽又转口大声说道:“我是捡现成的便宜,那又怎么样?点苍派就算再怎么不光明正大,却也绝不会生出跟魔教贼人为伍的不肖弟子,嘿,嘿嘿!” 孟青松听他的话锋里似有所指,惑然道:“跟魔教贼人为伍?”柳如钟道:“不错,和公孙老贼斗酒的那人,身着青衣,腰悬长剑,剑鞘上刻着‘青城派第二十六代弟子丘北楼’,我是瞧得清清楚楚。”孟青松失声道:“此话……此话当真?” 柳如钟并不答他,身形倏然往左大进一步,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成抓,扣向一名青城派弟子。那人大吃一惊,急向后退去,双手自胸前交叉,朝上格去,哪知柳如钟却又倏然纵退,退回到原先站立的地方,仿佛根本就不曾动过一般,只是左手无端多了一柄长剑。其时日光恰好斜照,照射在剑鞘的一侧,上面分明刻着‘青城派第二十六代弟子李大义’一行字。 孟青松知他此举的用意,是想证实酒楼上那人确凿是青城弟子,当下问道:“那人年纪有多大?相貌怎样?”柳如钟道:“二十来岁,一副轻浮不尊相,啊,是了,他左手无名指和尾指伸屈时异于常人,多半是手肘经脉曾受过伤。” 一名青城弟子惊叫道:“他……他的确是九师哥,手上的伤势是跟川西三盗交手时留下的!”其实不消他提醒,孟青松已经相信柳如钟所说不假,他静呆片刻,叹道:“唉,楼儿这孩子太过放肆了,平日里贪杯好饮也就罢了,怎能跟魔教的人混在一起,喝酒也不问清对方是谁。”石中在旁说道:“想来九师弟并不清楚对方是魔教尊者,才会跟他凑在一起喝酒。” 柳如钟骂道:“更放肆的还在后头,姓丘的小贼不光跟魔教的人喝酒,还出手相助公孙老贼。他……他妈……这就是你们青城派的好弟子。”急怒之下,险些连‘他妈的’也嘣了出来。孟青松惊道:“这……怎么可能?”柳如钟怒道:“甚么不可能!这小贼胆大妄为,有甚么事他做不出来!”孟青松既是知道了他有五名弟子惨遭不测,因此脾气显得格外燥怒,当下也不跟他辩驳,静待他往下说。 柳如钟大呼了一口气,压住心头的怒火,道:“我带着众弟子,悄悄捡了远处的几个席位坐下,紧盯着公孙老贼,只等他再有几分醉意,便抢上前去将他剁成肉酱。那老贼似乎浑然未觉,仍旧跟你的好弟子大碗喝酒,约莫过了一炷香时分,两人又喝干了七八坛,越喝越是兴奋,嘴里也开始吐胡话,互相吹捧对方,一个说甚么‘年少胸广、潇洒不拘’,另一个说‘老而益英、豪气干云’。呸,好不要脸,我见时机已到,正要拔剑取了那老贼的人头,顺便教训那些不知自爱的小贼。” 说到这里,目光扫了孟青松一眼,众人均知他说的‘不知自爱的小贼’,指的就是丘北楼。当年昆仑派有一门人犯了偷戒,恰被他撞了个正着,结果那名昆仑派的弟子右手被他废去,从此不能再习武,因着此事,昆仑派掌门长春子虽然大为不满,但终是自己弟子理曲,只好吃下哑巴亏,从此点苍、昆仑两派绝了往来。这事在武林中一经传开,人人都风闻了柳如钟的铁面无情,因此便送了‘铁剑追魂’的外号给他。此时他说要教训丘北楼,不少青城派的弟子不自禁‘啊’了出来。 孟青松勉强笑了笑,道:“劣徒年少无知,才会误跟匪人共饮,还望柳先生手下留情。” 柳如钟置若无闻,继续说道:“谁知那公孙老贼喝干一碗酒之后,却突然将酒碗倒放在桌上,左手在碗底一按,将酒碗倒嵌入桌内,大声说道:‘哈哈,痛快,痛快!可惜,可惜!他娘的,太也扫兴!’姓丘的小贼睁着醉醺醺的双眼,奇道:‘可惜甚么?’老贼道:‘可惜有几只跟屁……’嘿,天佑,你来说下去!” 他虽然打住话头,但众人俱是猜到‘跟屁’后面,必定还有个‘虫’字,均想:“原来公孙醉早已发现了点苍派的人,他也恁地胆大狂妄,大敌当前,居然还敢跟人斗酒。” 那个手上缠着绷带的点苍弟子道:“是,师父。”这人姓余,是柳如钟的得意弟子之一。他接过话头,说道:“公孙老贼说完这话,姓丘的小……”他毕竟是后辈小子,当着孟青松的面,却也不敢称他的徒弟为‘小贼’,改口说道“丘北楼四下张望,认出了我师父,便假惺惺过来行礼。我师父斥责他道:‘孽障,好不知羞耻,竟跟魔教的妖孽为伍,堕了咱们正道的名声!’他故意装作一片茫然,想显得自己毫不知情的样子。我师父指着公孙老 贼,劈头向他道:‘这人是魔教的狗屁酒尊者,你难道会不知情?’这时公孙老贼忽然开口笑道:‘我是狗屁酒尊者,你就是狗屁……’” 他说到这里,猛然想到接下去的话对师父大为不敬,实不应再次提起,当下急忙收住了口,众人却不禁猜想:“不知公孙醉说的是‘狗屁铁剑’,还是‘狗屁追魂’?” 只听得余天佑续道:“我们师兄弟六人大怒,抽出长剑,紧随在师父身后,向他攻了过去。那老贼既然大有醉意,我们便决定采取游斗战术,不跟他正面交锋,先耗他气力,只待他露出破绽时,便乘隙围攻抢上,将他斩落剑下。” 孟青松心道:“公孙醉固然该杀,只是点苍派所使的手段,未免有欠光明。”又想:“魔教的人为非作歹,卑鄙无常,近年来更是气焰盛霄,戕害了不少武林同道,跟他们对敌,倒也不用讲江湖道义。” 只听得余天佑继续道:“公孙老贼攻得越急,就愈发中了我们的计策。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就显露出了颓势,我们自是暗下欣喜,心知只要再耗上半个时辰,他就算不做剑下亡魂,也必将真气衰竭而亡。老贼情急之下,奋力向站在西首的祈师兄、赵师兄和钱师兄发了三掌,师父看破了他这三掌的用意,吩咐我跟另外两位师兄道:‘攻他侧面和后背,防他跃窗逃走!’于是贺师兄和黄师兄分刺他两肋下,我刺向他后背,师父攻他下盘,四剑齐发,将老贼全身罩住,叫他非自救不可。” 孟青松点头道:“这是一招‘围魏救赵’,很是高明。公孙醉侧背受敌,他打出的三掌势必要被迫中断,因而也就无法从西首的窗户逃逸。” 余天佑忿忿地道:“原本是该这样,谁知……谁知半路里却杀出个程咬金。”柳如钟怒道:“甚么程咬金?根本就是小奸贼!”余天佑道:“是,是小奸……”他瞧了瞧孟青松,道:“我一剑刺到半路,忽听得背后有人叫道:‘好不要脸!’跟着我便察觉背后有人偷袭,当下只得收住剑势,向旁闪开,回头看那人时,正是丘北楼那小……小子!”孟青松眉头大皱,道:“楼儿向你偷袭?”余天佑提高声音,道:“千真万确,他鬼迷了心窍,竟然和魔教的人联手。” 孟青松连连摇头道:“唉,楼儿这孩子,楼儿这孩子……”忽然眼皮上扬,目光如电般射出,盯在余天佑的脸上,问道:“他刺向你的那一剑是怎么出手的?”余天佑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六神无主,只得照实回道:“他从背后出剑,我没看清楚,似乎是这么一刺,想偷袭我腰间。”说着右手在空中连抖两下,自前向后推出。孟青松见他比划完后,神色登时缓和了不少,微微笑道:“你不用担心,这是一招虚式,叫‘水中捞月’,不会真伤了你。”柳如钟怒道:“你的好徒弟拔了剑,就摆明了要助公孙老贼,管他是虚招还是实招。”孟青松哑口无言,无奈又摇了摇头,心想:“楼儿出手助公孙醉,的确是说不过去。” 鲍泰叹了口气,道:“想我青城派向以侠义为先,急人之难、扶危解困,武林中哪个不敬佩三分。想不到丘师侄是非不分,竟然跟魔教的人结交,唉,本门数百年的清誉即将毁于一旦。俗话说:‘教不严、师之惰’……总之他沦落到今天的地步,我这个做师叔的也难辞其咎。”他虽是自责,但言语咄咄,直指孟青松教徒无方,导致青城派名誉受损,实在是有愧做掌门的重任。 孟青松老于世道,岂会听不出弦外之音,不禁心生圭怒,冷眼看了他一下,心想:“平日里你不服我这个掌门,那也就罢了,此时非比寻常,你还只想着一己之私,全然不顾本派大局,未免太不象话了。”当着外人在前,却也不便喝责,重重‘哼’了一声。 鲍泰不作理会,只当充耳未闻,问道:“丘师侄决意孤行,跟着又怎样?” 余天佑道:“我避开他一剑后,怒道:‘你干甚么?’他斜着一双醉眼,笑嘻嘻道:‘你们以多欺少,算不得英雄好汉,来,来,咱们斗上一千回合,看看是你们点苍派的剑法厉害,还是我们青城派的剑法更厉害。’说着挺剑朝着我急刺。” “便在这时,我听到身旁传来三声惨呼,却原来是公孙老贼拼着大腿被我师父刺一剑,仍旧打出了先前的三掌,我三位师兄始料未及,不幸遭了毒手,那老贼趁乱又害了贺师兄和黄师兄,我惊慌之下,也被姓丘的刺伤了左臂。随后那两厮纵窗出了酒楼,逃得不知去向。” 青城派众人听到这里,无不默然无语,均觉丘北楼不愿助点苍派一臂之力,还可勉强说他跟公孙醉有杯酒之交,一时下不了手,这倒也就算了,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反助魔教的人,致使点苍派五死一伤,这岂不是公然背离了正道?鲍泰眉宇间洋溢喜色,嘴里却叹道:“不像话,不像话,青城派的颜面都叫他丢光了。” 孟青松惊疑难定,颇觉余天佑似乎未尽其实,有所保留,其中说到公孙醉连杀五人之处,更是一言带过,不清不楚,琢磨道:“照他的话说来,公孙醉一开始便处落下风,如何能在瞬间击毙五人?公孙醉大腿上既然挨了一剑,那他行动不免大为迟缓,而柳如钟并非泛泛之辈,如何会让他轻易逃脱呢?莫非其中另有隐情,柳如钟自己不便直说,所以才吩咐弟子陈述,以便隐去部分枝节?” 满腹疑问,正要相问,忽听得一人叫道:“师父,弟子回来了!”呼音声中,一人来到了演武场。孟青松微微一颤,脱口道:“是楼儿?” 第3章 真相 柳如钟闻言陡怒,转过身来,抽出背负的铁剑,喝道:“小贼,要你偿命!”举剑齐胸,和身向丘北楼扑了过去。人在空中,宛如苍鹰一般,身形连做了四个变幻,他手里的铁剑也随之横劈、纵劈、直劈、斜劈,剑剑不离丘北楼的要害。他外号中有‘追魂’二字,这蓄势的雷霆一击,凝聚了点苍派剑术的精华,七分刚猛之中,又夹带着三分飘变,叫人避也不可,躲也不可,诚然有立时毙对方于剑下之意。 突然间人影一闪,一人挡在丘北楼身前,拔剑迎上,已和柳如钟斗在了一起,正是孟青松。‘铮铮’十余声闷响过后,两人又迅速分开。只见柳如钟铁剑遥指,煞气满容,怒道:“孟青松,你想护犊么?” 丘北楼见他突下痛手,分明是想要自己性命,心内已是大为不满,此时又听他直呼师父名讳,再也忍不住,叫骂道:“狗屁追魂,嘴里放干净些!”孟青松别过头来,斥道:“不得无礼!”丘北楼道:“师父,是他一见面就想杀我……” 孟青松喝道:“住口!你干下的好事,惹下了这么大的祸端,亏你还有脸回来,你……你可知罪?”丘北楼脸色一红,忽然现出忸怩神态,道:“是,是,弟子知罪,只是……只是……” 孟青松听到‘弟子知罪’,心下不觉一凉,他原以为此事或许另有隐情,想不到自己弟子丝毫不加辩解,痛痛快快便直承其事,暗中盘算道:“跟魔教的妖孽互相勾结,已是大逆不道,再加上累及了五条人命,罪名实在是不小,为今之计,唯有要楼儿先低头认错,然后再图商量对策。”思量已毕,当即厉声道:“我早晚嘱戒你不可贪酒,你全当了耳边风,如今酒后犯糊涂,你……还不跪下,快给柳前辈磕头认罪!” 丘北楼一怔,随即大吁了口气,说道:“原来师父说的不是……”急忙住了口,眼光望着柳如钟,诧异地道:“给他赔罪?这是为甚么?” 柳如钟大声道:“天底下可没这么便宜的事,我定要取了他和公孙醉的项上人头,为武林除害。” 丘北楼似乎恍然大悟,哈哈一笑,道:“除害?要取我这无名小子的人头,那当然是不费吹灰之力,只不过要杀公孙醉,只怕阁下的铁剑未必就能追魂,不知你们点苍派会使甚么样的伎俩?啊哈,我知道了,一定是这位……”向余天佑看了看,继续道:“这位仁兄先暗藏一包炉灰,伺机撒入公孙醉眼里,等他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再群起而围攻,好,好得好……” 柳如钟老脸一红,终于忍不住怒斥道:“你住嘴!” 孟青松见了他的神色,大为起疑,只是他虑及对方身分,不便出口直问,当下转过头来,冲丘北楼道:“不得胡言乱语!” 丘北楼道:“可不是。师父,他们点苍派的手段,并不怎么光彩。”偷偷看了眼孟青松,见他没有打断的意思,继续道:“那日弟子从沧州回来,路经泸州,其时弟子腹中饥饿,便找了间酒楼用饭。我正等跑堂送上饭菜,忽然闻到身后传来一阵扑鼻酒香,回头看去,只见邻桌坐着的是一个灰衣老者,他身前摆着十数只大碗,每只碗里盛满了酒水,香气四飘。他仰头闭目嗅了一会儿酒香,打了个喷嚏,连着喝了五大碗酒,随后睁开眼来,发现我正看着他,便朝我微微一笑,道:‘独饮无味,小兄弟,不妨过来一起痛饮!’我见他胸襟不凡,颇为豪爽,于是也没推辞,就坐了过去。” 孟青松此时已经知道那人就是公孙醉,不由得脸色一沉,道:“荒唐,荒唐!酒之误事,可见一斑,你知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丘北楼低头道:“弟子起先并不清楚,后来点苍派的人上了酒楼,我才知道他就是魔教的酒尊者。”孟青松道:“既然知道了对方是魔教妖孽,那又该如何?”丘北楼道:“魔教的人危害武林、作恶多端,自该见一个,杀一个!” 柳如钟‘嘿’了一声,道:“见一个,杀一个?说得好听,当时公孙老贼就在你面前,你眼睛又没瞎,怎不见你杀了他?”丘北楼笑道:“那是我学艺未精,本事不济,杀他不了。不如这样,你将贵派的那招‘妙手撒灰’传授给我,等我学成之后,便可无敌天下,那时再去杀他也不迟……” 孟青松喝道:“放肆,怎可没上没下的乱说!”丘北楼见师父动怒,这才住了口。只听得孟青松又道:“后来怎样?” 丘北楼瞅了眼柳如钟,道:“后来这位铁剑追魂大侠和公孙醉一言不合,双方便动起手来,其他几个点苍派的弟子也上去帮忙。弟子心想公孙醉跟我喝了将近二十坛酒,酒意上涌,武功必定会大打折扣,倘若我也去夹攻他,不免有趁人之危的嫌疑,但转念又想他是魔教的酒尊者,跟咱们正道中人势不两立,犯不着和他客气。于是弟子打定主意,助点苍派擒住公孙醉。弟子抽出长剑,正要攻向公孙醉,谁知柳——大侠却高声道:‘这是我们点苍派的事,用不着你帮忙!’我听他这么说,只好退回到一旁。” 孟青松听到这里,心想:“楼儿最初是站在点苍派一方,怎地没听他们提起呢?”朝余天佑看去,只见他神色默然,并没有反驳,料想自己弟子说的是实情,顿时心下大慰。 丘北楼又道:“那公孙醉好是厉害,一双肉掌左拍右打,虽是以一敌七,却兀自占着上风。过不多时,便有三名点苍弟子先后受了伤。”孟青松惊道:“以一敌七,兀自占着上风?公孙醉的武功竟是这般厉害?”他说到这里时,眼光不自禁瞄了下柳如钟,只见他别过头去,‘哼’了一声。 只听丘北楼继续说道:“眼看他又要再伤一人,我见情势危急,当下也顾不上许多,挺剑便向他刺去。公孙醉收回这一掌,朝后退了一步,道:‘小兄弟,你我一见如故,我不跟你为敌。’我说道:‘正邪不两立,你我是敌非友,不必相让,请罢!’说完我又向他刺了几剑。” 孟青松颜色大缓,捻须点头道:“很好,很好!” 丘北楼道:“公孙醉飘然退后,收掌凝立,笑道:‘小兄弟,今日就看在你的面上,我就此罢手。找一日咱们两人再聚一首,把酒言欢,哈哈。后会有……’最后一个‘期’字还没说出来,突然间尘灰飞扬,洒入他的眼里,双目立时不能视物。我侧头看去,却原来是他……”说着朝余天佑一指,道:“这位姓余的点苍弟子趁公孙醉不注意,偷偷抓了一把炉灰,向他撒去。嘿,好一招‘妙手撒灰’,好不要脸!” 他说到这里,青城派众人俱看向余天佑,露出鄙夷神色,既嘲讽他刚才漫天扯谎,说甚么大占上风之言,又讥笑他不知羞耻,竟使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余天佑脸色红一阵、青一阵、白一阵,无言可对。柳如钟大声道:“是撒了炉灰又怎么样?魔教妖孽,人人得而诛之,力斗是取,智擒也是取,讲甚么劳子手段,只要能除去这一大害,那便是武林幸事。”冲着孟青松道:“怎不问问你的徒弟后来干了甚么好事?” 孟青松回过头来,示意他往下说去。 丘北楼道:“公孙醉眼里进了炉灰,便如发了狂一般,双掌乱舞乱拍,掌力所到之处,激起风声虎虎,桌椅也尽数断裂,那三名受了伤的点苍弟子躲避不及,均被击毙于掌下。便在此时,这位柳……嘿,柳大侠柳前辈忽然慢慢举起铁剑,缓缓递了出去,他这一剑悄无声息,待剑尖离公孙醉的腰间只有尺余距离时,他突地发力急刺。公孙醉察觉风声有异,忙腾跃而上,但终是迟了一步,大腿被铁剑刺了个正着。” “姓余的弟子学了样,也依葫芦画瓢提剑缓刺。我气愤不过,便大声道:‘好不要脸!’纵了过去,荡开他的长剑。公孙醉听到剑刃撞击声,认准了余天佑的方位,横跨一步,抢前夺了他的兵器,顺势这么斜斜一划,便迫得他连连退步。” 说着右手作持剑状,在半空中斜下一比。众人见他比划的 这一招似‘力劈华山’,却不如‘力劈华山’的直上直下,似‘横断秦岭’,又不及‘横断秦岭’的四平八稳,并无甚么特别之处,料想是公孙醉将真气灌注在剑上,一剑劈出,呼呼生风,迅猛无比,是以才颇得余天佑退却不已。 丘长生接着道:“他往后急退,带起了‘咚咚’脚步声,公孙醉朝着声响处猛挥几剑,余天佑大叫一声,使了个‘懒驴打滚’,直滚出丈许之外,才堪堪停住,不过左手却还是被剑锋划伤。” 孟青松心想:“原来余天佑左手上的伤是这么来的。柳如钟带去的六名弟子中,有三人业已毙命,一人受伤,他之前说五条人命,却不知另外的两名弟子是怎么死的?” 丘北楼道:“公孙醉原本还想过去补一剑,只是他大腿伤得不轻,刚想挪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我上前搀扶住他,说道:‘走!’正要从窗口跳走,柳如钟喝道:‘想走?没这么容易!’带着另外两名弟子围了过来。公孙醉长笑一声,道:‘你留得住我?’右手连挥,一丛银针如雨般散出,随后我们便跃窗离去,只听得身后有人喊道:‘小心!’跟着是啊啊两声。” 众青城弟子心想:“‘小心’两字多半是柳如钟说的,另外两声惨呼则是他的弟子没能躲开袭来的银针,中针时所发出来的。” 孟青松脸色微变,问道:“赤蚕银针?”柳如钟黑沉着脸,缓缓点了点头。 原来赤蚕是苗疆族民养的一种蛊虫,其大小与家蚕一般无二,只是通体透明,可瞧见皮下的血液流动,因此外观呈现出朱赤色,诡异非常。它的毒性之猛,比蝎子毒蛇有过之而无不及,堪称是见血封喉,以银针蘸赤蚕血,令人闻而色变。 孟青松寻思:“原来柳如钟的五名弟子,都是被公孙醉所害,跟楼儿并无直接干系,倘若要算账,那也是该找公孙醉才是。”又想:“点苍派的手段虽说不怎么光彩,但对方既然是魔教中人,这一节倒也勉强说得过去。楼儿就算看不顺眼,大不了是两不相帮,却万不该救走了公孙醉。这小子惹是生非……”他颇感恼怒,只是不便即刻发作出来,向柳如钟道:“贵门弟子惨遭不幸,青城派上下深感惋惜,孟某在此保证,定当合敝派众人,鼎力助点苍派追拿元凶……” 柳如钟怒道:“不用假惺惺的装腔作势,要不是你的好徒弟从中作梗,我早就杀了公孙醉。哼,那老贼固然该杀,丘北楼这小贼呢?”右手执剑,遥指着丘北楼。 孟青松尚未答话,忽然有三个声音同时说道:“该杀!”这三人异口同声,中间又缠杂着一个女子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想起,似乎又在数里之外,分明是出自三个内力高深的人之口。 众人循声望去,一个灰影急奔而至,好是迅速,眨眼间到了跟前,众人这才看清来人是一道姑。有人囔道:“是峨嵋派的素心师太!”话音刚落,又有人叫道:“快看,那是昆仑派的长春子!”跟着有人道:“崆峒派的叶掌门也来了!” 孟青松大吃一惊:“甚么事能惊动这三人同时大驾?听口气似乎是冲着楼儿来的,莫非这小子又捅了大娄子?”横了丘北楼一眼,只见他面色阴晴不定,似乎确凿做了亏心事。孟青松先前已有了恼意,此时见自己的徒弟又接连惹上了峨眉、昆仑和崆峒三大派,顿时无名火冒起,厉声喝道:“你……你干了甚么好事?” 第4章 三花聚顶 丘北楼听得师父的斥喝,身子不由得一震,道:“师父……这中间有不少误会,说来话长,待徒儿慢慢禀告。” 他这几句话是说给孟青松听的,是以声音并不响亮,但远在十余丈开外的素心师太却接口怒道:“小淫贼,你到阴曹地府禀告去罢!”她说完‘小淫贼’三个字的时候,人已近了五、六丈,待‘去罢’两字话音刚落,右手握着的拂尘急扫而出,尘丝根根怒张,便如钢丝一般,显然是饱聚了内力的缘故。 此时丘北楼与她仅有丈余的距离,只觉得劲风扑面,好是辣刺刺。按说素心师太是峨眉掌门,辈分与孟青松持平,自然就比丘北楼长了一辈,莫说他难以招架袭来的这一拂尘,即便是抵挡得了,也绝不能还手,否则就是大不敬。于是左足借力一蹬,急往后滑开数尺。谁知素心师太竟不换气,凌空再踏一大步,拂尘交左手,沉肩挥出,直逼丘北楼面门。他后退气力已然殆尽,正值旧力甫去、新力未生之际,绝无再退的可能,眼见这一拂尘来势更猛,倘若被击了个正着,脑袋非开花不可,慌乱之时,瞥见身旁有人手持剑鞘尾端,将剑柄递了过来,当下也顾不上许多,道了声‘得罪’,拔剑出鞘,迎上对方的拂尘。只听得‘当当当’三声响,长剑断成四截,其中三截掉落在地,仅余下半尺来长的剑身连着剑柄。素心师太攻势不减,拂尘旋转,绕了三个圆圈,卷住他手中的半截断剑,喝道:“撒手!”丘北楼虎口裂痛,手上一卸力,不由得松开了剑柄,断剑便随拂尘飞了出去。 孟青松虽然恼自己弟子惹下是非,但见到他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忍不住走前两步,说道:“师太请息怒,有话不妨好好说。”长剑翻动,和尘柄相交,两人手心均是一麻,各自退开半步。 素心师太双眉上轩,怒道:“孟青……孟掌门,闪开!”到最后关头,终于没有直呼‘孟青松’其名,改称‘孟掌门’,但恚怒容色,溢于言表。 孟青松拱手道:“不知劣徒犯了甚么错,惹得师太这般气愤?”素心师太拂尘一摆,粗声道:“你还有脸问,这淫贼……他……他……”右足狠狠跺地,指着丘北楼道:“你自己问他,听听你的好徒弟都干了哪些龌龊事!” 孟青松侧过头来,脸色极是严峻,忽然问道:“你的剑呢?”原来丘北楼回来之后,众人的注意力只在他有没有害点苍派的五名弟子,至于他身上带没带佩剑,却不曾留意,直到方才素心师太迫得他无力退却、非得还招时,石中才发现九师弟居然是两手空空,于是将自己的长剑递了过去,解丘北楼的一时之急。经此一照面,人人都看清了他腰间并未悬剑。要知青城派以剑术见长,门下众人对剑器极为重视,虽然说不上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但以‘剑不离身’四字形容,却是一点不为过。孟青松好是疑惑,是以第一句话便是问他剑在哪里。 丘长生低头道:“师父,我……我的剑……” 忽听得崆峒掌门叶难天冷声道:“他不肯说,我来告诉你。孟掌门,请移步看个究竟。”其时峨眉、昆仑、崆峒各派的弟子陆续赶到,分立成三拨,人数甚众。叶难天一挥手,崆峒派弟子往左右分开,有四名弟子抬出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人,胸前插着一柄长剑,显然是已经气绝多时。 孟青松脸色一变,快步走到担架旁,见死去的那人分明是崆峒弟子,他左手曲伸,五根手指兀自牢牢抓着一把剑鞘,。孟青松一看到剑鞘上的字,便气得浑身发抖,怒目盯着丘北楼,突然厉声道:“小畜生,这是你干的?” 丘北楼不用看剑鞘,便已认出那是自己的佩剑,心下又是吃惊,又是茫然,听得师父怒喝,忙道:“师父明鉴,这绝不是弟子所为。弟子……”孟青松喝道:“不是你做的,这柄长剑又怎么解释?”丘北楼道:“弟子……弟子也不清楚,何以我的剑会……会……” 叶难天“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脸上却无半分笑意,说道:“想来是我的徒弟活的不耐烦了,自己持剑插入胸膛。”众人听他的语气冷冷,均知他说的乃是反话。 鲍泰叹了口气,摇头道:“丘师侄,你也忒大胆了,就算你跟这位崆峒派弟子有过节,下手也不该这么毒辣。唉,管教不严,管教不严……” 孟青松铁青着脸,道:“你的剑怎么会不在自己身上,还不快从实说来!”他见素心师太和叶难天俱是要问罪自己的弟子,而昆仑派掌门长春子也是阴沉着面容,多半是来意不善,这三人加在一起,分量是何等重大,此时决计不容自己有丝毫偏私的举措,否则青城派威名即将败北扫地。 丘北楼道:“是。弟子的剑……这要问长春道长才是。”对着长春子一个躬身,道:“请道长执言,告知其中缘由,为晚辈洗清冤屈。” 众人好是莫名其妙,心想:“他定是脑筋糊涂了,自己佩剑的下落,居然去问昆仑派掌门,他昆仑派又不是负责帮你看守剑器的,这话问的好没来由。” 长春子一直在旁不语,此时翻起一双怪眼,森然道:“冤屈?哼,你不做戏子,实在是辱没了天赋。你杀人、纵火、盗剑的罪行,休想推得一干二净。”丘北楼大为骇异,颤声道:“杀人?纵火?盗剑?道长,这……这可怎么说?”长春子‘嘿’一声,不再理会他,扭头向孟青松道:“孟兄,你栽培的好弟子!” 孟青松听得丘北楼连昆仑派也招惹上了,直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对他详加追问,但听得长春子的冷言讥讽,顿时点燃了他心头的无名焰火。须知之前的柳如钟、素心师太和叶难天等人,要么是张口便怒骂,要么也是一番嘲讽,甚至是不问事由,便想要了自己弟子的性命,这已是令他大为不满,此时再加上长春子的一句‘你栽培的好弟子’,直似一根导火索,瞬间便将他积聚多时的不满引燃。当下索性不再责问丘北楼,转而瞪目凝视长春子,大声道:“是孟某的好弟子,那又怎样?” 长春子自知刚才出言讥讽,确有不妥之处,哼了一声,指着丘北楼道:“这小子对本派弟子犯下的血案,该怎么算?” 孟青松道:“怎么算?怎么算……楼儿,你说,你有没有杀他昆仑派的人?”丘北楼正色道:“弟子没有。”孟青松道:“很好。”环视众人一圈,道:“有道是‘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各位朋友硬说敝徒丘北楼罪大恶极,其间前因后果究竟如何,不妨做个当面对质,倘若真有其事,青城派自会还给大家一个公道,又或是有甚么误会的话,也可借此消除澄清。师太、叶兄、道长,三位意下如何?” 素心师太道:“好,就叫这淫贼多活一时半刻,教他死得瞑目!”孟青松道:“师太请慎言,‘淫贼’的称谓,不知因何得来?”素心师太道:“他……他……凌辱了我峨嵋派一名女弟子,不是淫贼又是甚么?” 丘北楼叫道:“师太,我没有……”孟青松喝道:“住口,听师太说下去!”丘北楼听得师父喝止,无奈之下,只得咽下了后面的话语。 只听得素心师太道:“数日之前,峨嵋派突然接到一封密信……”她说到‘密信’时,叶难天和长春子不由得同时‘咦’了一声,叶难天问道:“信上是否说,魔教将会在本月十五大举进攻青城山,为的是要夺取青城派历代相传的开金寒匕?” 孟青松、鲍泰二人惊呼道:“开金寒匕!” 素心师太点了点头,奇道:“的确是这么说的,两位也收到了这样一封信?”长春子道:“不错。”侧头问柳如钟道:“柳先生,贵派也是收到密信后赶来的?”柳如钟道:“不是,我并不曾听大哥提起过这样一封信,我来是因着……”心想要是说起公孙醉一事,势必会讲出自己弟子撒炉灰一节,反倒使点苍派招人耻笑,当下截住了口。孟青松也不愿他说出丘北楼救公孙醉一节,忙插口道:“一些误会,不提也罢。” 叶难天沉吟道:“这就奇了,今日已是十七,早过了信笺中提及的日期,咱们却连魔教妖孽的影子都没见到,这里面怕是有些不对,不对。”他连连摇头,意思是说那封密信大有问题。 孟青松听得三人的言语,逐渐明白了三位掌门的最初来意:峨眉、昆仑、崆峒各自接到密信之后,自觉此事非同小可,魔教势力庞大,倘若真的是大举进攻青城派,后果将不堪设想,是以各自带领门下弟子,即刻前来救援,齐助青城派退敌。虽说魔教并未真来攻打,但素心师太等人的好意,仍叫孟青松好是感激,想起刚才自己的粗言粗语,不禁一阵愧疚,当下躬身道:“多谢三位掌门前来相助,敝派上下感激不尽,孟某方才言语有失礼节,请三位掌门见谅。” 素心师太道:“大家武林同道,不必说这些客套话。孟掌门,此事令贫尼难以索解,这断金寒匕究竟是件甚么样的宝物,何以会引起魔教的觊觎?” 孟青松还未答话,鲍泰忙抢着道:“也不是甚么宝物,不过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匕首,锋利还不及寻常的刀剑,只因它是由敝派祖师传下来的,是以青城派人人极为珍重,但对外人而言,却是不值一文。”素心师太察言观色,知他有所保留、未吐尽实,猜想这多半涉及青城派某些秘密,当下不便再问。鲍泰吁了口气,道:“师太,后来发生了甚么事?” 听他问起,素心师太刚缓和的神色又为之一沉,道:“接到密信之后,我便召集几位师妹商酌,谁也不敢断定信笺中所讲的是真是假,只是此事干系实在是太大,我是宁可信其有,于是带了四十八名弟子,星夜往青城山赶来。第二天中午在一个镇上打尖,我吩咐清秀、清言、清贞去买些素馒头,以备路途食用。谁知她们离开没多久,清秀和清贞两人就急匆匆地回报,说清言不见了。我心头大奇,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会说不见就不见了,问她们怎么一回事,清秀说清言本来是跟在她后面,哪料到等她们买完馒头后,转过身来时,却已经看不到清言的人影,只在不远处留下一只她穿过的布鞋。我接过那鞋一看,大吃了一惊,鞋内侧赫然有一只纯银打造的粉蝴蝶!” 众人听到‘粉蝴蝶’时,脸色倏地改变。孟青松道:“风流且莫问,销魂在今朝,但论风月事,蝴蝶红粉飘。这是魔教色尊者欧阳多情的独门标记,他每次作案之后,都会留下一只粉色蝴蝶,莫非令徒被他掳走了?” 素心师太道:“我原是猜到了这淫魔,心下又气又急,清言落入这等人的手中,多迟一刻,便……便……”说到这里,脸上流露出焦虑之色,接下去的话她即使没说出来,众人却已猜到八九分,是“多迟一刻,便难保清白之身”,想那欧阳多情好色如命,这次掳劫峨眉女弟子,一定是淫心作祟的缘故。此时人人又不禁猜想:“不知这名叫清言的女弟子是怎样的绝色容貌,竟使得欧阳多情甘冒奇险,在素心师太眼皮底下犯恶。” 叶难天沉吟道:“欧阳多情带着令徒,一时半会难以走远,极有可能还藏身在镇上,师太该当派人仔细搜索,或许事情尚有转机。” 素心师太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立即吩咐弟子六人一组,分八个方向搜寻,若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以烟火为讯号,招呼其它人赶来。我自己带着五名弟子,沿着东南方向追查。只要这淫贼还在镇上,就一定逃不过我们的耳目!” 众人听她在慌乱之际,仍能不失分寸,作出这番周密的布置,均是大感钦佩,暗自点头称赞。 只听她又道:“我领着弟子搜了约莫一百五十步,忽然见得西南方向有烟火冲天,却是清菊等人发出的讯号。我即刻奔了过去,看到她们守在一间客栈前,清菊手中拿着另一只布鞋,跟原先那只恰好成一对,正是清言穿在脚上的。我忙问道:‘在哪里?人呢?’清菊道:‘在这门前找到的,那恶贼可能带着清言师妹进了客栈。’我吩咐后到的弟子把守四周,余下的人到客栈中去,一间间房搜查,誓要找出那淫贼。” 孟青松心想:“魔教的人诡计多端,这布鞋就摆在客栈门口,哪会有这么巧的事,只怕是欧阳多情故布疑阵,以引开峨眉派的注意,他则趁机往另一方向逃走。”他满怀疑虑,却不便直说出来。 却听素心师太道:“待我踢开二楼第四间房时,忽听到里头一人问道:‘是谁?’我定睛一看,嘿,孟掌门,你可知道他是甚么人?”孟青松心头一蹬,道:“在下猜人的本事向来不怎么高明,还要请师太见告。”素心师太冷恻恻瞧着丘北楼,道:“就是他!” 第5章 淫贼 孟青松虽然已隐隐猜到这人就是丘北楼,但当听到素心师太亲口说出时,仍是不禁一震,嘀咕道:“楼儿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素心师太又道:“我见他这身打扮,便问道:‘你是青城派的?’他答道:‘是……是,晚……晚辈丘北楼。’我见他神色慌慌张张,心下就起了疑,扫视了房内一遭,只见床上的被褥隆起老高一块,分明是藏着有人,被褥外露出半只小脚,绝然是个女子无疑。我又问道:‘床上躺着的是谁?’他涨红了脸,道:‘是内子,她有病在身,不能起来行礼,还望师太见谅。’” 青城派众人齐看向丘北楼,均想:“你甚么时候娶了个病怏怏的老婆?” 素心师太道:“我见此事蹊跷,便道:‘生了甚么病?我来瞧瞧。’往里头走去,要看清床上那女子的样貌。他拦在我身前,道:‘只是染了寒疾,不敢劳烦师太。’他越是不让我进去,我疑心便愈大,说道:‘闪开!’挥出一掌,将他远远推开,掀开被子一看,她……她……”连连跺足,指着丘北楼,厉声说道:“这小子床上藏着的,就是我徒儿清言!” 丘北楼面红耳赤,忙道:“师太,晚辈……晚辈甚么都没做……”素心师太将拂尘一摆,在半空中虚击一下,道:“孟掌门,这人毁了我徒儿的清白,该不该杀?”丘北楼道:“这其中……” 孟青松辨察自己徒弟的神情,知他确实曾与那名峨眉女弟子共处一室,怒喝道:“小畜生,跪下!”丘北楼不敢违背师命,‘扑通’双膝着地,说道:“师父,弟子决计没有丝毫冒犯清……冒犯她。”孟青松怒道:“素心师太亲眼见到,怎会假的了?”丘北楼额上汗珠涔涔而下,道:“是……不假,只是……其中原委,弟子也是莫名其妙,请师父听我解释。”孟青松道:“莫名其妙?哼,你还有甚么好说的。” 丘北楼道:“那一日弟子和公孙醉离开酒楼后……” 素心师太、叶难天、长春子齐声道:“公孙醉!”他们三人不清楚先前酒楼上的一节,是以听到‘公孙醉’的名字,不禁惊讶无比。 鲍泰微微笑道:“我这个师侄,咳咳,是有点不懂事,只因着饮酒贪杯,竟跟魔教酒尊者混在了一块,管教不严,管教不严!”他特意提到‘魔教酒尊者’几个字眼,更加使旁人容易引起误解。 长春子冷笑道:“你和魔教的人把酒言欢,好,好!”孟青松道:“此事一言难尽,稍后我再慢慢道来。”侧头对丘北楼道:“你说下去!” 丘北楼道:“是。我们向西行了一阵,来到一个镇上,他洗去眼里的炉灰,囔着要找柳如……点苍派的人寻仇。我既然知道了他是魔教的酒尊者,自是不能让他得逞,于是拔出长剑,说道:‘你们魔教为祸武林,滥伤无辜,正道中人,无不切齿痛恨,公孙醉,今日我要是杀不了你,便死在你掌下。’公孙醉道:‘小兄弟,这可就奇了,你想杀我而后快,刚才为何不动手?’我说道:‘呸,乘人之危,岂是我青城派的行径?刚才你眼睛看不见,我不愿占你便宜,现下就不同了,咱们堂堂正正地决斗,谁也不吃半点亏。进招罢!’他指着大腿上的伤口,笑道:‘你说不乘人之危,我看未必。你明知我腿上受了伤,却还要提出跟我决斗,这不是乘人之危又是甚么?’我说道:‘你不是要去寻点苍派的晦气么?这点小伤又算得了甚么。’说完便执剑向他攒刺。” 柳如钟冷笑道:“你们说的这番话,有谁听到了?你提剑攻向他,又有谁见到了?这些事不尽不实,分明是你自己编造出来的。”丘北楼决然道:“我若有半句虚言,甘当天诛地灭!” 孟青松道:“素心师太、叶掌门、长春道长都是高人前辈,你说的话是真是假,他们定是能分得出来。”他提到素心师太等三人,却偏偏不提柳如钟,意思是说即便自己的徒儿是在编造故事,也轮不到你来质疑。柳如钟捡了没趣,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丘北楼道:“我向他攻了有二三十招,均被他轻巧避开,当我使出一招‘横戈跃马’时,他斜身半侧,左手忽然探出,以食指和中指捏住剑尖,笑道:‘小兄弟,你酒量很好,剑术却稀疏平常,杀不了我。’我连运三次劲,还是抽不回长剑,心知武功跟他确实差得太远,只得叹道:‘不错,我打不过你。’公孙醉道:‘我倒有个较量的办法,保不准你还有机会赢,就算赢不了,起码不会输得太难堪。’我一听他话里的意思,便猜到他想跟我斗酒,先前不清楚公孙醉的身份,只是见他颇为豪爽,才糊里糊涂和他对饮,知道了他是魔教尊者后,我自是不愿再犯糊涂,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岂能自甘堕落,喝酒一事,却也休提。’他哈哈大笑,道:‘小兄弟,既然你这么固执,我也不强求,只不过咱们两人已经喝过十几坛酒,总算是有些交情,你我非同道中人,以后照了面儿,难免要刀剑相向,这交情嘛,只好就此划断。’他从腰间掏出两只小酒筒,递了一只给我,又道:‘来,咱们既是以酒结识,该当以酒收尾,喝过这筒酒,此后便形同陌路,我杀你也好,你杀我也好,总之是不必留情。’我听他说得不无道理,于是说道:‘如此最好!’接过了他的酒,一饮而尽。” 孟青松斥道:“那酒是公孙醉随身携带,焉知其中没有古怪,你怎可随随便便就喝下去?”丘北楼道:“弟子原想他武功高出我许多,要杀我是易如反掌,没道理在酒中下毒,哪知……哪知酒里确实有些古怪。”孟青松道:“魔教的人阴险狡诈、花样百出,岂能以常理推测,哼,你是自作孽。”丘北楼道:“是,弟子知错。” 素心师太听得好不耐烦,大声道:“尽说些不相干的事做甚么,想掩盖你的无耻勾当吗?” 丘北楼道:“晚辈不敢。喝完酒后,公孙醉怪异地笑了笑,道:‘小兄弟,你要是还想喝酒,记得到西街的晋升客栈找我,哈,哈哈,请了!’转身离了去。我也没理会他为何告诉我住处,辨明了方向,径直往青城山赶回,行了一段路程,我浑身便开始渐渐发热,起初我还以为是走得乏累的缘故,就停下来坐了片刻,谁知越坐越热,几乎是喘不过气来,这时我才发觉有些不对劲,多半是公孙醉的酒在作怪,于是忙静坐调气,想抑止住小腹处的热气。也不知他在酒里下了甚么药,我一运气,更是觉得热不可耐,就如同置身在火堆中一般。” 孟青松凝眉道:“难道是服食了‘春风散’?”丘北楼问道:“师父,春风散是甚么?”鲍泰笑道:“它是欧阳多情的独门秘药,专门用来淫辱贞烈女子,使其就范。据说服用了春风散的人,先是欲火焚身,难以煎熬,随后便会散失理智,自己做过甚么也不知道。丘师侄,你也太不小心了,这等春药霸道无比,怪不得,咳,怪不得!”边说边斜睨向素心师太,其意是说:怪不得峨嵋派掌门叫你淫贼,定是你意乱情迷之下,玷辱了她的女弟子。 素心师太阴沉着脸,似是心中郁积着极大的愤怒要爆炸出来,喝道:“所以你就干出了禽兽不如的事来!” 丘北楼忙道:“不是,晚辈没有。那时我不敢再提气,只得沿原路返回,找到了晋升客栈,依着他说的房间推门一看,便……便见到了令徒……清言小师父。她被人点了穴道,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我认出她是峨嵋派的弟子后,很是惊奇,又想这样……这样多有不便,原本打算快速离开那房间,只是当时浑身乏力,提不上半分力气,两脚一软,便栽倒在床上。” 素心师太以拂尘指着他,怒容满脸,道:“你……你……”气极之下,竟说不出话来,众人见她袖袍微微颤抖,浑没了往日那份镇定自如。 柳如钟对丘北楼怀恨在心,此时得逢良机,当即落井下石,插口说道:“可惜,可惜了一位妙龄小师父,就这样让淫贼糟蹋了。” 丘北楼大声道:“ 你胡说八道,你点苍派……”柳如钟生怕他抖出那些不光彩的事,抢着说道:“我胡说八道?嘿嘿,你中了春风散,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难道还假的了?”丘北楼道:“那又怎样?”柳如钟道:“春风散旨在催人情欲,而你又正值血气方刚,对着一位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定然是把持不住,来个上下其手,无所不为了,哈,哈哈。”他没见过那个叫青言的峨眉女弟子,只是故意说她‘如花似玉’,好教丘北楼更加无可辩驳。他这番话即使不说出来,人人也是这般猜测。 素心师太正当气头上,无处发泄,听到柳如钟的笑声,勃然大怒,丹田中内息上涌,左手内力外吐,朝前一纵,挥掌向他打去。柳如钟大惊失色,想不到对方这一掌说打便打,欲腾挪避开,已然是来不及,只得迎上她的左掌。两掌相交,素心师太巍然不动,柳如钟却‘噔噔噔’连着退了五六步,待要站稳,却仍感到身上力道未能卸尽,双膝一弯,险些坐倒在地,又退了三步,方才勉强立定,缓了缓气,怒道:“老尼……你干什么?”素心师太斜眼道:“你既然爱笑,我便让你笑个够!”柳如钟心知自己武功不如她,虽然吃了闷亏,却也无可奈何。 素心师太余怒未消,回过头来,喝道:“孟青松,这小淫贼该怎么处置?”丘北楼忙道:“师太,晚辈没有亵渎令徒。”素心师太怒道:“你还想狡辩!” 丘北楼道:“是,晚辈当时确实是全身发滚,难以自制,几乎犯了大错……”他脸色微微一红,顿了顿又道:“我使劲挣扎,可脑袋却越来越迷糊,我担心自己做出不轨之事,只好不住地用剑刺手臂,提醒自己千万不能乱来。”说着捋起衣袖,露出左臂,果然露出七八道伤痕,痕迹清晰,显然是刺伤的时日不长。 众人一阵默然,丘北楼放下衣袖,继续道:“可是那药力实在是厉害,就算我手臂上阵痛传来,还是不能止住心猿意马,我情急之下,双手往外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奋力跃起,然后重重摔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待我醒来的时候,就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师太已经带人在客栈里搜索,那时候我是有嘴说不清,只得用被褥遮住青言小师父,哪知……哪知还是被师太察觉了。” 孟青松道:“这么说来,你对她甚么也没做?”丘北楼道:“是,弟子当时昏了过去。”柳如钟隔着数丈远,说道:“这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辞,谁知道……”他看了看素心师太,不敢再说下去。孟青松道:“这也好办,不知清言小师父现在在哪?” 素心师太怒道:“你还好意思问!她醒来之后,哭了一整晚,第二天就不见了人影,只留下一张字条,说要亲自杀了这小淫贼,然后一死了之……唉,清言这孩子,清言这孩子,她……她要是有甚么三长两短,我定会将这笔帐算在青城派头上。” 孟青松道:“师太,这又是何必,一时误会,大家自己人,说明白了就是。”素心师太道:“误会?哼,你问问这小淫贼,是谁将他从我手里救走的。” 其实她不提起这事,孟青松也暗自纳闷:“按说依着素心师太的性子,认清床上的那人是自己弟子后,决不会轻易放过楼儿,她功力深厚,柳如钟尚且消受不住,楼儿又怎能逃脱得了?”当先问丘北楼道:“有人救了你?那人是谁?” 丘北楼道:“弟子也不知他是甚么人,那人生得面目俊朗,极是风流倜傥,似乎只有三十来岁,又似乎已年过半百,教人捉摸不透,好生奇怪。”素心师太怒道:“你不敢说他是谁,我来替你说,那人就是欧阳多情!”丘北楼‘啊’了一声,惊疑不定,道:“他……他就是欧阳多情?”素心师太粗声道:“用不着装模作样,一个是老淫贼,一个是小淫贼,难道能瞒得过我吗?” 孟青松厉声道:“你是怎么识得他的?”丘北楼道:“当时弟子委实不清楚他是谁,之前更是从未见过他。”孟青松道:“不知他是谁?那他为何要救你?”丘北楼道:“这……弟子也想不明白。” 长春子忽然冷声道:“你不肯承认识得欧阳多情,想必也不会承认识得上官藏金了,更不会承认杀害昆仑派门人这一节了,是不是?” 孟青松惊道:“上官藏金?魔教财尊者?”怒蹬着丘北楼,心道:“你怎地又跟这魔头扯到了一块?” 第6章 被逐 丘北楼愕然道:“那人是上官藏金?这……这可就……”转头向孟青松望了一眼,见他正怒视着自己,忙低下头,避开师父的目光,道:“弟子随欧阳多情离开客栈之后,往东行了好一阵才停了下来。我向他道谢一番,又问他高姓大名,他摇头笑了笑,说道:‘你要道谢,那也免了,只须帮我个忙,咱们就算是扯直两清了。’我问他怎么帮,他将手中的折扇递给我,道:‘我约了一位朋友,在二十里外的小金镇碰面,恰巧我有要紧的事赶不过去,劳烦小兄弟你代我去赴约。我那位朋友见到折扇之后,会将一样物事交托给你,你带着那样物事回到这里来就行了。’我那时并不知道他就是欧阳多情,只是心想这人救了我一次,何况此事也并不见难,于是便答应了他。” 柳如钟‘嘿’了一声,冷笑道:“相见恨晚,交情言深!” 丘北楼也不理会他,继续说道:“我按着他说的地点,到了一家茶舍,等了约莫两个时辰,忽然有一人在我对面坐了下来。那人肥肥胖胖,满脸红光,神情十分和蔼可亲,穿着不甚华贵,却极是讲究。他二话没说,拿起桌上的折扇看了看,啧啧连叹,又打了个喷嚏,随后侧头凝视了我片刻,取出一尊金像,放在我面前。那金像半尺来高,是个道人模样,我正感到奇怪,就在此时,长春道长带着门人出现了。” 他说到这里,众人眼光齐向长春子望去,只听他恨恨说道:“上官藏金那厮盗走了本派祖师东灵子的金像,我追了他三天三夜,终于在茶舍了找到了他。我见到那厮的时候,这小子就坐在他对面,手里捧着那尊金像,把玩欣赏。我一看到这情形,气就不打一处来,即刻命四名弟子上前围攻这小子,顺便抢回金像,我则领着其他弟子,夹攻上官藏金。那厮也算有自知之明,没斗几个回合,便夹着尾巴溜走了,待我回过头来看时,这小子也不见了踪影,但那尊金像和他的佩剑却被夺了下来。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佩剑上刻着名姓,要找到这小子,也不是甚么难事。” 孟青松寻思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刚才我问佩剑的下落,他说要问长春子才知道,只是这柄剑既然在落到了昆仑派的手里,却何以又用它刺死了崆峒派的弟子呢?”心下好是疑惑,不由自主地朝插在崆峒弟子小腹上的那柄长剑看去。 叶难天冷冷道:“道长,我有一事不明,还要向你请教。”长春子听出他语气中大不对劲,奇道:“叶兄有话不妨直说。”叶难天道:“照你所说,丘北楼的长剑被贵派夺走了,那本门弟子又是遭了谁的毒手呢?” 长春子这才恍然,他是怀疑自己门下弟子之死,跟昆仑派有关,当下愤愤地盯着丘北楼,说道:“这就要问盗剑的凶徒了。” 孟青松惊问道:“剑被盗走了?”长春子道:“不错。我吩咐一名弟子看好那柄佩剑,准备第二天便上青城山来理论一番,谁知当天夜里忽然起了大火,等我们起来之时,那名弟子已被人杀害,长剑也不翼而飞。”孟青松耸然道:“居然有这等事,查到凶徒是谁没有?”长春子怒道:“查,查,查他娘个屁,这还用得着查?谁会无端偷一柄破剑,分明是有人做贼心虚,生怕我带着他的剑找上门来,所以就先一步将它偷去,哼,欲盖弥彰!” 人人都听得出来,长春子话里的‘盗剑凶徒’,所指的那人就是丘北楼。叶难天怒道:“绕了几个弯,到头来还是这小贼!” 柳如钟憎恨丘北楼至极,当日余天佑撒炉灰的手段,便是照着他的眼色行事,本来依着柳如钟的身份地位,原是不该使出如此卑鄙的招数,但彼时他以为公孙醉必死无疑,只要这老贼一死,点苍派便是为武林除了一大害,纵然事后旁人议论起来,也是盛赞铁剑追魂如何了得,其余的旁枝末节,大可不必顾忌,哪知丘北楼却半道里救走了公孙醉,害得他打好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因此柳如钟将满腹怨恨,都算在了丘北楼头上,此时听得他接连得罪了昆仑、崆峒两派,不由得大乐,寻思道:“跟魔教尊者勾结,杀害正派弟子,看你这次还有甚么活路!”想到得意处,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叶难天、长春子各自有门下弟子被害,正自闷怒,而孟青松则是恼自己弟子生出这许多祸事,三人听到柳如钟的笑声,无不感到厌烦刺耳,齐声喝道:“住口!” 长春子跟柳如钟有旧怨,火气更盛,脚下横跨一步,左掌轻飘飘拍出,打向他面门。柳如钟之前曾与素心师太交过一掌,吃了不少暗亏,心知长春子和素心师太的内力不相上下,比自己要高出不少,当下不敢硬接,使了个铁板桥,双脚如木桩般立定,上身朝后扬。哪知对方手臂忽然暴长半尺,笔直压将下来,眼看就要打在他腹部,柳如钟大惊,一口气提不上来,脚底和腰部的气力登时为之一松,跌躺在地上。总算他应变迅速,身子甫沾地,立即跃起,饶是如此,仍落得颇为狼狈。 柳如钟羞怒难遏,‘哐啷’一声,抽出背后铁剑,作势要连人带剑扑上去的模样,怒道:“牛鼻子杂毛,你……你……”长春子也不正眼瞧他,冷冷道:“你既然爱笑,我便让你笑个够!”这话是素心师太说过的,他此番再次套用,无疑更是令柳如钟难堪。 柳如钟怒气上冲,铁剑在半空中虚劈一下,欲向长春子叫阵,又寻思自己武功不如对方,倘若真的动起手来,自己多半是占不到丝毫便宜,徒然自取其辱,念及到这一点,只得就此作罢。他先后吃了两次大亏,自觉无颜再呆下去,大手一挥,正要带着弟子离开,陡然想起丘北楼作恶一事还没了解,不知道孟青松会作如何处置,这出好戏要是错过了,不免大为可惜。他脚步挪了挪,举起的右手用力甩了一下,哼得一声,愤然退在一旁,不再作声。 素心师太道:“咱们言归正传,这小贼大逆不道,跟多名魔教尊者为伍,轻薄我峨眉弟子,又相继弑害了叶掌门和长春道长的门人,种种罪迹,令人发指,孟掌门,你说此事该作何了结?” 孟青松咳嗽一声,说道:“这……这事未免过于蹊跷……” 叶难天道:“蹊跷?哼,青城派江湖上行侠仗义,好生得人钦仰,孟兄你为人嫉恶如仇,咱们心里也有数,没来由为了这样一个不肖的徒弟,毁了自己一世英名,伤了大家的和气,其中孰轻孰重,你好自掂量!” 孟青松道:“多承叶兄谬赞,在下愧不敢当。” 长春子跟着道:“不错,这小贼心术不正,作恶多端,现在不除去此贼,日后必为武林祸害。孟兄,你若是念及师徒之情,有心要护短,我们三人也不会答应。古有大义灭亲,尚不足惜,更何况是此等逆徒?” 孟青松紧锁着眉头,一言不发,寻思道:“峨嵋派的清言小师父遭人露劫,昆仑派的看剑弟子被人杀害,崆峒派的门人死在楼儿的佩剑之下,这些都是确有其事,照今日的情形,如若不严惩楼儿,势必难给他们一个交代,只是……唉!” 只听得鲍泰朗声告诫弟子道:“你们几个都听好了,本门丈人祖师创派之初,便立下了七大戒条,一戒枉杀无辜,二戒欺师背祖,三戒奸淫掳掠,四戒同流合污,五戒偷蒙拐骗,六戒争强好胜,七戒见利忘义。这七条戒律,你们务须时刻牢记在心,要是有谁不知自爱,犯了其中任何一条,我决不姑息!”辛世英等人朗声道:“是,弟子谨记。”鲍泰点头笑道:“很好,很好!” 孟青松知他这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意在挖苦自己教徒无方,又或是讥讽自己不配做青城派掌门,心下好生有气,却又不便发作,当下只装作没听见,别过头来,冲着丘北楼道:“小畜生,你还有甚么好说的?” 丘北楼道:“我……我……”背脊泛起一层冷汗,想起种种事端,实在是太过离奇,又实在是太过巧合,公孙醉、欧阳多情、上官藏金相继出现,似乎是有人刻意安 排好了一切,只等着自己钻进事先布好的圈套,此时就算再怎么辩解,也决计没人会相信自己是清白的。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说甚么才好,又或者根本是无话可说,长叹了一口气,终于复归沉默。 石中见师父恼怒已极,立知不妙,忙替着丘北楼求情,说道:“九师弟年轻不懂事,才会一时误入歧途,犯下过错,请师父网开一面,准许他改过自新,好好做人。”其他青城派弟子见大师兄开了口,也纷纷跟着求情。 孟青松喝道:“你们还帮着他说话,简直是非不分!”众弟子听到师父的喝止,只得缄了口,不敢再言语。孟青松回过身来,朝素心师太、叶难天和长春子逐一抱拳拱手,道:“孟某失德,致使敝徒丘北楼结交奸邪,屡犯门规,损及同道利益,在下心痛非常。佛家有云:‘既种因,则得果’,敝徒既然犯下了诸多罪孽,理当受到应得的惩戒,三位掌门俱在此,孟某自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他顿了顿舌,低头看着丘北楼,缓缓说道:“楼儿,你和公孙醉等人厮混在一起,实在是太不应该。”丘北楼黯然道:“师父,弟子不肖,连累了您老人家的清名……”孟青松摆了摆手,长叹了一口气,道:“不必再说了,事到如今,为师也帮不了你,总之……总之以后你好自为之!” 丘北楼尚未反应过来,双手已被孟青松抓起,手肘至手腕处一受力,两只手掌不自禁地抬起,孟青松随即也将自己的双掌迎了上来。四掌相抵,丘北楼身子大震,宛如触电一般,两道热刺刺的劲力沿着手臂直传过来,好似硬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钻心窝的疼痛简直是难以抵挡,他想大声呼叫,却又呼不出来,更是令他惊骇万分,只急得他满头直冒大汗。 突然劲力陡增,自掌心处的‘劳宫’穴注入,经下臂的‘大陵’、‘内关’、‘间使’、‘厷门’穴,到了手肘的‘曲泽’,再上行至‘天泉’,过‘中府’、‘乳根’,两道劲力在‘檀中’穴附近交汇。丘北楼只觉得胸腔几乎要爆炸开来,险些就此晕了过去。 但他偏偏没有晕倒,随即又感到两道劲力沿原路返回,跟新注入的劲力迎头激撞,丘北楼的两条手臂内似受到刀刃割锯一般,霎那间断开了一个口子。便在此时,手上传来的劲力忽然受阻,就好比是奔腾的激流遇到了一堵障碍,怎么也翻不过去,疼痛也随之消失地无影无踪,只剩下阵阵又麻又酸的奇怪感觉。 丘北楼再也支撑不住,脑袋‘轰隆’一声,上身向后一仰,瘫倒在地,想要强站起来,却使不出分毫气力,双手仿佛不是自己的,全然不听使唤,头脑愈发显得昏沉,心中不断叫道:“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 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师父说‘震断经脉’、‘废了他的武功’、‘逐出师门’等言语,分明指的就是自己。他之前已经猜到师父必将重罚自己,至于如何重罚,或许是闭门思过,或许是此后不准出山门半步,又或许是不准再习练武功,这些都可以接受,但他怎么也料不到竟然是先废自己武功,接着赶出师门,惊急交错之下,喉口登时一甜,哇哇数声,鲜血从口中狂喷,跟着便不省人事。 第7章 续脉 丘北楼这一昏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有时感觉身体轻飘飘的,直要飞入云霄天际,有时又感到沉重无比,宛如胸口压着几块大石头,说不出的难受。一切仿佛置身在梦中,却又颇为真切,实在是令人难以明喻。他心想:“我定是死了,否则怎会有这种奇怪的感受。”一阵忧伤过后,反倒是轻松了不少,心下对自己说道:“死了也好,我经脉断了,武功全失,师父又将我逐出了师门,像我这样一个废人,孤零零活在这世上还有甚么意思?”他暗暗苦笑,又想:“我还记得生前发生的事,看来我才死去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喝下孟婆汤,不知这汤滋味如何,待会可要好好品尝一番……最好是有酒味,以后便做个醉鬼。”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到轻微的‘叮叮’声,他缓缓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陋室的顶部,鼻中闻得一股浓重的药味,而自己则是躺在一张石榻之上。他又惊又喜,脑海中第一反应便是:“我还没死!”他按捺住激动心情,侧头往声响处看去,只见身旁立着一个枯瘦的身影,仔细看时,那人是个花甲老者,骨瘦如柴,头顶半秃,左右手各一柄锋薄如翼的刀片,那‘叮叮’声响便是由刀片碰撞时发出来的。 丘北楼微感惊愕,心想:“这人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但他还来不及细想,便看到那老者执着刀片,正是往自己手臂上划割,而自己整条手臂,从肩膀到手腕,业已全部被剖开,一片血迹模糊,可虽然如此,他却完全感不到丝毫疼痛。 这一惊怎不教他魂飞魄散,丘北楼用尽生平气力,大声道:“老秃头,你干甚么来着?”想坐起身来,但手脚却分外沉重,当真是身不由己。 那人置若无闻,甚至连眼皮也没抬向他,只是低着头继续横割一刀、竖划一下,动作极是轻巧迅捷。 丘北楼想起以前听过的一句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时的他便觉得自己像是被放置在砧板上的鱼肉,听由他人宰割,毫无反抗之力,不由得又气又急,叫道:“秃……你……你……我……”惶恐交加,又晕了过去。 此后再是陷入了无休止的梦魇,时而发冷,时而发热,神思恍恍惚惚,好似胸膛也被人剖开,灵魂已经出了窍,正在飘向九天以外。他双手乱抓乱舞,嘶声大喊,听到的却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丘北楼猛地睁开眼来,发觉全身已被汗水浸透,他一骨碌坐了起来,急忙往两条胳膊看去,却见手臂兀自仍在,左手摸了摸右手,右手又摸了摸左手,疑道:“难道是做了一场梦不成?”转头环视,眼前所见到的跟‘梦里’一模一样,足见之前绝非是在梦境当中。他百思不得其解,撂起衣袖,只见手臂上依稀有条纹线,一直向上延伸,显然是剖切后留下的疤痕,只是伤口已经愈合,疤痕倒也并不怎么显眼。 他心下一片茫然,打破脑袋也想不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听得脚步声响起,一人手中托着一只大缸,大步走了进来,说道:“丘兄弟,咱们又见面了。”丘北楼抬头看时,却见那人额头上缠着白布绷带,布条上残留有血渍,显然是不久前曾为兵刃受伤,他怔道:“公孙醉?你怎么会在这里?” 公孙醉笑道:“自然是找你喝酒来了。”说着放下手里的大缸,撕掉封皮,拍去火漆,右掌紧贴着缸盖,转了三圈,低喝道:“起!”右手上提,带起了缸盖,立时酒香四飘。 丘北楼暗中喝彩:“这缸盖看似纯铁打造,少说也有三四十斤重,上面没有把手可着力,他居然能以内力将它吸起,着实厉害。”只听他又道:“喂,丘兄弟,上次你顾念身居正道,不肯跟我喝个痛快,那也是无可奈何,现下你已经不是青城派的人了,不用再理会那些狗屎规矩。哈哈,这缸汾酒一百来斤,足够咱们喝上一天一夜,怎么样,敢不敢斗他个天昏地暗?” 丘北楼听他说到‘已经不是青城派的人’时,心下不禁一阵难过,此时虽然有百般疑问,却也懒得去思索,站起身来,走到酒缸前,深深吸了口气,道:“味醇而不浓,香飘而不散,这汾酒最少埋藏了一百三十年,世上极是少见,即便是有钱,也未必能买到这样好的酒,不喝岂不是大傻瓜。” 公孙罪抚掌笑道:“这就是我珍藏的十二缸美酒之一,你一言便道出了它的妙处,老弟不愧是知己也,我算是没白费气力救你回来。” 丘北楼奇道:“是你救了我?”他正自奇怪,那日师父将自己逐出了师门,从此便跟青城派再无瓜葛,失去这一层关系,峨眉、昆仑、崆峒便不再有顾忌,他们都想向自己问罪,尤其是点苍派的柳如钟,更是对自己恨之入骨,莫说自己武功已然全失,就算是完好无损,也决无轻易逃生的道理,说不定还没下得青城山,便已被人抓获,又或是遭了不测。此时听得公孙醉说‘没白费气力救你回来’,才隐约猜出了些许端倪,寻思道:“当日高手云集,他居然冒此大险,出手相救,此人确实以挚诚待我。”当下大是感激,又想:“他额头的伤势,或许就是那时留下的。” 公孙醉摆了摆手,似乎不愿提起此事,说道:“喝酒,喝酒!”说毕从身后取出两只大瓢,道:“小杯小碗喝酒,及不上兴头,又显得小家子气,我一时找不到其它器具,匆忙之间,便随手拿了两只水瓢。哈,昔时豪杰壮士,多用大斗饮酒,方见豪气,今日你我以大瓢代替,却也未必输给他们。来,一人一只,无醉不欢!”丘北楼伸手接过,笑道:“如此最好。” 两人相顾大笑,举瓢畅饮,酒至半酣,忽一人急趋入内,丘北楼一见到这人,便即从榻上站起,道:“你……你……”这人正是剖开自己双臂的枯瘦老者,却见他丝毫不理会丘北楼的惊异,径直走到公孙醉身前,伸出瘦骨嶙峋的巴掌,说道:“拿来!”声音嘶哑不堪。 公孙醉道:“秃老怪,这么着急干甚么,还怕我抵赖不成?好歹咱们相识了几十年,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那人板起面孔,道:“废话少说,我又没请你来作客,是你自己要来的。”公孙醉道:“好,既然你这么说,我走便是了。”拍拍衣袖,作出要离开的姿态。那人拉住他的衣袖,急道:“这小子的经脉已经重新续接好,你就得把东西给我,快些拿来!” 丘北楼惊喜交集,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问道:“我筋脉……这可是真的?”那人斜瞪着丘北楼,似乎对他的怀疑大为恼火,道:“放屁,甚么真的假的,区区续脉而已,岂能难得倒我?”公孙醉笑道:“丘老弟,你有所不知,秃老怪脾气臭的要命,医术却是着实精湛,他既说续好了你的筋脉,那便保准假不了。” 丘北楼大喜过望,连声道:“是,是。”心想:“不错,我常听人说,手上筋脉若是损伤,指掌间的肌肉便会萎缩,随后五指呈鸡爪状,即便是平常的递、拿等简单动作,也极难完成,但我现在用瓢舀酒,竟然是毫不费力,啊哈,看来他所言非虚。原来这人是个神医,他切开我手上肌肤,是为了要帮我续脉,这种医人的法子真是闻所未闻,好是高明。” 回想起当时自己惊恐之下,居然骂他‘老秃头’,心下大感歉意,躬身道:“小子无礼,多谢前辈。”那怪人神医翻着白眼,说道:“你道哪门子谢,我又不是白救你。”催促公孙醉道:“老醉鬼,我没闲工夫和你啰嗦,快将‘帝女花蜜酒’拿出来,我等着去救小翠!” 丘北楼心想:“听他们两人的话语,似乎曾有言在先,只要这个怪人神医续接好了我的筋脉,公孙醉便得给他一样东西,而这东西便是帝女花蜜酒。” 只听得公孙醉囔道:“好了好了,给你便是了。”极不情愿地掏出一只小葫芦,拔去木塞,凑到鼻孔前狂嗅,摇头说道:“可惜,可惜!”那怪人见了小葫芦,立时崭露出一丝喜色,说道:“可惜个屁,你懂甚么?”一把夺过酒葫芦,飞也似的 奔了出去。公孙醉冲着外面大声骂道:“两个老不死的,脸皮薄就别逞本事,年纪一大把了还谈情说爱,也不害臊,老子诅咒你救不活那疯老婆子。”却听得那怪人神医的声音在远处传来:“有我在,她死不了,哈哈……” 公孙醉回过头来,‘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大口酒,又叹道:“可惜,可惜!”满是痛心惋惜之色,抬头看时,见丘北楼欲言又止、心怀疑问,于是说道:“这帝女花蜜酒是我费尽周折才弄到手的,却要被他白白糟蹋,拿去救小翠那疯婆子,他娘的,真是暴殄天物。” 丘北楼心想:“帝女花蜜酒虽然珍贵,但用它来救人,倒也不能说糟蹋。”问道:“这位前辈是甚么人?”公孙醉道:“前辈?丘老弟,咱们平辈论交,你要是叫他前辈,那我岂不是也跟着矮了一辈,不妥,大大不妥。”丘北楼笑道:“是,那位……那位神医先生是甚么人?”公孙醉道:“他是我的一个故友,叫做秦妙手,是当年齐国名医扁鹊的后人,此人医术之精,举世无人能匹。” 丘北楼暗自奇道:“这秦妙手既然是当世名医,怎地从没听人谈论过?”公孙醉似乎瞧出了他心中所想,道:“你心下定是奇怪,他有此等精妙医术,怎会在武林中默默无闻?”丘北楼道:“是啊,这可就有些奇了。”公孙醉道:“你有所不知,他自称‘手妙心不仁’,绝少为人治病就医,是以知道他的人并不多。”丘北楼点头道:“原来如此。”心想:“秦妙手肯答应替我续脉,一来是念及跟你的多年交情,却不过情面,二来多半是为着那帝女花蜜酒的缘故。”当下好是感激。 公孙醉道:“喝酒,喝酒!”将剩下的半瓢一饮而尽,丘北楼也跟着喝了,问道:“小翠又是谁?”公孙醉道:“小翠就是孙小翠,她和秃老怪是……是……”抬头凝思,似乎竭力想找个言词来形容二人的关系,过了半天,才道:“是冤家老相好!” 丘北楼笑道:“既是冤家,怎又成了老相好?”公孙醉道:“我这么说,自是大有道理的。丘老弟,你有没有听过武林中有一帮派,叫做‘百毒门’?”丘北楼吃了一惊,道:“云南孙家百毒门?”公孙醉道:“不错,孙小翠便是百毒门的人,她用毒的本领,当真是不着痕迹、厉害之极,倘若你不小心得罪了她,就算你不吃不喝,照样会着了道儿。”丘北楼笑道:“我避之唯恐不及,怎还敢得罪她。” 公孙醉笑道:“说的也是。不过并非人人都像你这般想,有人却偏要去粘惹她。”丘北楼略微沉吟,脱口说道:“秦神医?”公孙醉道:“可不是。一个是医术高明,一个的使毒厉害,这两人水火不容,一经碰上面,便非要斗个你死我活才干休。屈指算来,他们已经斗了整整三十二年,哈,这不是冤家又是甚么?” 丘北楼笑道:“果然是冤家,老相好又怎么说呢?” 公孙醉道:“男女间的情事,我也不甚明白,大抵是‘无怨不成夫妻’,反正是斗来斗去,便斗得相互倾心,只不过两人都是脸皮薄,死要面子,谁也不肯先说出心里的话,才闹到今天这般地步。”丘北楼奇道:“今天这般地步?你是说……”公孙醉道:“近些年两人斗得更是离谱,孙小翠每新制出一种毒药,往往是喂给自己服下,然后等着秃老怪来解救,你说她是不是疯婆子?” 丘北楼‘啊’了一声,说道:“这未免也太儿戏了,她输了还好说,万一不幸赢了的话,那便是连秦神医也无法解去她身上的毒,岂不是连性命也丢掉了?”忽然想到一事,说道:“刚才秦神医急着要帝女花蜜酒,便是赶着去解毒?” 公孙醉道:“谁说不是呢?秃老怪说用它做药引,管他娘的,喝酒,喝酒!”丘北楼心下苦笑道:“我也恁地多事,自己的麻烦一大堆,还打听旁人的逸事干甚么?”当下只想立刻忘记所有烦恼,高声道:“请!”开怀畅饮,也不知喝了多少酒,直至酩酊大醉。 第8章 赠计 次日醒来,已不见了公孙醉的身影,丘北楼茫然四顾,想到这几日的境遇,不由得大是感慨,忽听得一人长声叹息,丘北楼心中一动:“秦神医!” 他走到外面,只见秦妙手背负着双手,在对面的一排草房前来回踱步,不时仰头凝望天空,跟着便是叹一口气,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又夹带着几分悲伤烦恼。 丘北楼记起公孙醉所说的话,寻思:“他昨日急着要帝女花蜜酒做药引,以解孙小翠服下的毒药,不知后来怎样了,何以他会如此垂头丧气?莫不是……”他暗呼不妙,却听得秦妙手忽然放声大哭,声音好是伤心。丘北楼走上前安慰道:“世事都由天注定,不是人力能违,孙前辈她……” 秦妙手听得他这么说,哭得更是伤心,双手捶胸,道:“上天注定?难道我跟她……呜呜,小翠,小翠!”丘北楼眼见于此,心下更是肯定孙小翠已经毒发身亡,劝解道:“人死不能复生,秦先生,还请节哀。” 秦妙手止住哭声,往脸上的鼻涕泪水抹了一把,瞪大眼睛瞧着丘北楼,道:“你这人疯疯癫癫、莫名其妙,人死了当然不能复生,不消你来说,我为甚么要节哀?啊哈,我知道了,你以为小翠已经中毒死了,是不是?”丘北楼一怔,道:“这……”秦妙手怒道:“甚么这这那那的?哼,你敢小觑了我,说我解不了小翠配制的毒药,那就是我不如小翠了,对不对?” 丘北楼料不到自己的一番慰藉,反倒被对方曲解,心想:“此人脾气怪的要命,甚至有些不可理喻。”当下问道:“你刚才为甚么唉声叹气,嗷嗷大哭起来?”秦妙手道:“你真是蠢得厉害,大哭自然是因为伤心难过,就好比吃饭是因着肚子饿了,这个道理世人都明白,偏偏你不通事理。”丘北楼道:“那你为甚么伤心难过?” 秦妙手耷拉着脑袋,道:“小翠这次调制出的毒药,好生厉害,她服了之后,一直昏迷了七天七夜,只是,唉,最终还是被我解了她的毒,这可真是……真是糟糕透顶,我怎能不伤心难过?” 丘北楼听他前言不搭后语,心想:“你解去了孙小翠的毒,又怎地糟糕透顶了?”忍不住好笑,道:“她的毒已经解了?恭喜啊恭喜!”秦妙手斜瞪着他,道:“恭喜个屁,此事糟糕之极,糟糕之极。”边说边连连摇头,神色一片黯然。丘北楼愈听愈奇,问道:“有何糟糕?” 秦妙手白了他一眼,道:“你看似聪明伶俐,脑筋却不大好使,这中间的道理再是浅显不过,非要我来点透。第一,小翠服的毒药,是她花了大半年光景才调配好的,而我仅用了七天就将它化解,这一场较量,是谁胜出了?”丘北楼道:“自然是秦先生你了。”秦妙手道:“照啊,自五年前小翠以身试毒起,我已经连赢了九场,你想想看,小翠的脸上怎能挂得住?她现在正自生气,恨我不肯让她一次,连话也不跟我说了。”丘北楼笑道:“这可让不得,否则她就要被毒死了。” 秦妙手道:“犯不着你提醒,我会不知道吗?第二,她服下的毒药,药性一次比一次厉害,头一回我只花了两天便救醒了她,这一回却花了七天的时间,还是图了个侥幸。唉,长此以往,终有一日我也束手无策,那时只怕小翠再也醒不过来了,这岂不是糟糕之极?” 丘北楼点头道:“原来如此,的确是糟糕之极。不过这也好办,秦先生,你不妨主动向孙前辈认输,她挽回了颜面,自然就不会再生你的气,说不定……” 他话还没说完,秦妙手已连连摇头,怒道:“放屁,为甚么要我认输?她面子是挣回来了,我岂不是要颜面扫地?旁余的事可以相让,这事却万万不可!”丘北楼笑道:“既然你喜欢孙前辈,吃些亏也算不了甚么。”秦妙手胀红了脸,说道:“谁说……谁说我喜欢她了,你不要含血喷人!” 丘北楼暗自笑道:“公孙醉说得不错,他脸皮薄得很,明明是喜欢人家,却抵死不肯承认。” 忽听得身后一个女人气呼呼说道:“臭小子,你胡言乱语甚么,谁稀罕他喜欢了?”秦妙手听到这人的声音,身子一震,面色更是通红,转而眉开眼笑,说道:“小翠,你来啦。” 丘北楼转过头来,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老妪,虽是满脸皱纹,但身姿婉约,依稀可看出年轻时必定是个美人胚子,心想:“她就是孙小翠!” 秦妙手兴冲冲的走过去,道:“小翠,你不生我气……”他刚走到跟前,孙小翠也不打话,出手便是一掌,拍的一声,打了他一个清脆耳光,跟着才道:“你刚才背着我说甚么来着?”秦妙手捂着被打的半边脸颊,说道:“我……我……”孙小翠指着丘北楼,问秦妙手道:“这小子是谁?”秦妙手道:“他……他……”孙小翠不等他说多余的话,怒道:“我知道了,他是你的私生子,对不对?”秦妙手急忙辩道:“不是……”孙小翠怒道:“不是?这小子鼻子、嘴巴、眼睛跟你一模一样,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骗得了谁?” 秦妙手大感委屈,道:“这也叫一模一样?差得远了!”孙小翠道:“就算不像你,难道不许他像跟你私通的那个女人?哼,管不了这么多,宁可杀错,也不放过!” 丘北楼几乎要捧腹大笑,心想:“世上竟有这等蛮横无理的女子,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东西,她也能说得煞有其事,分明是醋意作怪。”陡听得她说‘宁可杀错、也不放过’,暗呼不好:“这疯婆子仅凭自己的猜测臆断,便要对我痛下杀手!” 只见孙小翠身形一闪,纵前两丈,左手挥动,一道墨绿色烟雾自衣袖冒出,他这一挥之中,注入了上乘内力,既迅且准,直朝丘北楼面门逼了过来。 秦妙手清楚绿烟的厉害,急道:“不要!快闪开!”这‘不要’两字,是对孙小翠说的,‘快闪开’却似冲着丘北楼喊的话,他话音未落,身子已如弹簧般窜出,人在空中,反手扯下外衣,追着烟雾连连舞动。 丘北楼闻到一股恶臭,眼前不禁为之一黑,几欲就此摔倒,大骇之下,急忙掩住口鼻,向后跃出,幸好他经脉已重新接好,内息流转,劲力自是和受伤前相差无几,这倒退一跃,退到了丈余开外,跟着又是一纵,再退出一丈远。此时秦妙手正好追了过来,将手中的衣物四向挥舞,驱散掉余下的烟雾。丘北楼长吐一口气,暗道:“好险!这疯婆子的毒烟当真霸道,差点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只听得孙小翠怒道:“你这么维护这小子,还说他不是你的私生子?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是谁?她在哪里?”衣袖一摆,目光中流露出杀机。 秦妙手苦着一张脸,说道:“小翠,你冤枉我了。他是老醉鬼的朋友,手上经脉断了,找我治伤来了,你瞧!”撂起丘北楼的衣袖,指着手臂上的细长疤痕,道:“这是我替他续脉时剖开的口子,你总该相信了罢?” 孙小翠将信将疑,侧头问丘北楼道:“你真是找他治伤来的?”丘北楼道:“假不了,童叟无欺。” 秦妙手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道:“小翠,我头顶中间光秃秃地,没一根头发,他要真是我私生子,这一点也该像我,可是你瞧,他头发茂密得很,正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这是大有道理的。” 孙小翠哈哈笑道:“不错,不错,我真是糊涂,竟然一早没想到,这都要怪你,你刚才就说个清楚,不就没事了。”秦妙手陪着笑道:“是,是,都是我的错。” 丘北楼心想:“女人要是不讲理,当真比洪荒猛兽还难缠。”当下假装诧异,说道:“你一定是秦先生的老婆,对不对?”孙小翠大怒道:“放屁,谁是他老婆,别臭美!”秦妙手神色忸怩,红着脸说道:“是……是啊,不是老……老婆。”他说到‘老婆’两个字时,声音颤抖,眼中闪出喜悦的光芒。 丘北楼笑道:“不是老婆,那定是老情人了, 错不了!”孙小翠更是大怒,粗声道:“甚么老情人,你嘴巴放干净些,再要胡说八道,小心我割了你的烂舌头。”秦妙手脸上更红,道:“不是老情人。”丘北楼咋舌道:“这可就奇了,你既不是秦先生老婆,又不是他的老情人,怎地管得这么宽?他就算有个把老相好,好到有几个私生子,那也不足为奇,你这是生的哪门子气?” 孙小翠仿佛被人点破了心事,忽然现出害羞之色,嘴上却兀自强辩道:“谁说我生气了?他有没有老相好、私生子,碍我甚么事?”说到这里时,朝秦妙手横了一眼,重重哼了一声。秦妙手忙道:“没有,没有!” 丘北楼瞧在眼里,忍不哈哈大笑,心想:“这两人一般脾气,都是脸皮子薄,喜欢对方却不敢直说出口,单害相思之苦。”孙小翠怒道:“你笑甚么?”丘北楼道:“没甚么,只是想起去年中秋节吃的一只鸭子,都煮的烂熟了,嘴巴却还硬的出奇,哈哈,好笑,当真是好笑。” 孙小翠自是听出了他话中的含意,双眉竖起,正待发作,秦妙手在一旁道:“小翠,你来看我,这可好极了。孙小翠把头一撇,沉声道:“少说风言风语,谁来看你了?”秦妙手道:“那你今个儿……”孙小翠道:“我是来告诉你一声,明儿咱们便开始第十次较量,看看到底是你的医术高明,还是我使毒的本领高明。”秦妙手大感失望,道:“原来……,唉,还要比下去么?”孙小翠道:“自然要比,我就不信赢不了你,这次我决意去大漠一趟,只要找到了‘火龙喋血草’,哼,你还有法子解它的毒性么?” 秦妙手听得她说‘火龙喋血草’,登时脸色倏变,说道:“你……你是说漠西的火龙喋血草?”孙小翠面有得色,道:“不错,你也有听说过?那好得很,看来是真有其物了。”秦妙手沉吟道:“我在药王孙思邈撰写的《杂医论》中,曾见到有关这种毒草的记载,似乎是这么描述:‘枝干蜿蜒,形状如龙,色泽近赤,酷似吐血,故名火龙喋血草,又名夺命草,其性喜阳,长于漠西人迹罕至处,极为少见’,末了又在尾端注道:‘剧毒,误食者无药可解,切记切记!’且不论世上是否真有此草,就算是有,也必定难以找寻,小翠,你这又是何苦呢?” 孙小翠淡淡说道:“只要有这种毒草的存在,花个十年八年,总能找得着。”秦妙手急道:“都说了是无药可解,真要被你找着了,难道你也用它来炼制毒药,然后自服剧毒?”孙小翠道:“是啊,咱们以前不都是这样较量的么?这一次当然也是照着老规矩。”秦妙手道:“要是我解不了你的毒呢?”孙小翠道:“这还用问,自然就是你输了。” 秦妙手苦着脸说道:“你连命都没有了,赢了又怎样?”孙小翠道:“你管不着,总之我心意已决,明天便出发,你就等着认栽罢!”说完转身便离去,只剩秦妙手呆呆站立不动。 丘北楼心想:“疯婆子,果真是疯婆子!”见秦妙手神情凄凉,大是不忍,说道:“秦先生,你没听出来么,只要你认一次输,她就不跟你较量了。”秦妙手转过头来,大声道:“我又没输,为甚么要认输?”丘北楼道:“那你有法子解火龙喋血草的毒么?”秦妙手想了想,傲然道:“孙思邈说无药可解,未必便真的解不了。”丘北楼又问道:“万一解不了呢?”秦妙手一愣,喃喃道:“万一解不了,该怎么办?小翠她……”忽然抬起头来,气冲冲道:“解不了便解不了,顶多陪着她一块死!” 丘北楼心下叹道:“这两人如此倔强,说不得,只好激上一激了。”当下说道:“原来你早已经打定了主意,陪着她一块死,没办法了,我本来想到一条一箭双雕的妙计,既可以教她不去大漠,又可以让你娶如花……咳,如花似玉的小翠回家,只可惜现在派不上用场了。” 秦妙手睁大了眼睛,突然抓住丘北楼的双臂,急切问道:“你……你说得可是真的?”丘北楼只觉双手似被铁钳夹住,痛彻入骨,咬牙说道:“自然……是真的,你先……放手!”秦妙手这才醒悟,忙松开了十指,道:“快说,快说!” 丘北楼伸了伸双臂,悠悠道:“你都已经决定了,我这条计策嘛,不说也罢。”秦妙手道:“我临时变卦,那也是常有的事。快说,快说!”丘北楼笑道:“既然是这样,那我就直说了。”秦妙手喜上眉梢,吹耳倾听,却见丘北楼又摇了摇头,皱眉道:“还是不妥,你刚才说了不喜欢孙小翠,但我这条计策实施之后,必定要迫得你娶了她,如此一来,岂不是令你大受委屈?”秦妙手红着脸道:“不妨,大丈夫受点委屈,又何足道哉!”丘北楼笑道:“还是不好,你分明是不喜欢她,唉,不说也罢!” 秦妙手道:“谁说我不喜……,丘兄弟,别卖关子了,你想急死我不成。”丘北楼道:“不是我不想说,只是为着秦先生你着想,你想想看,以后要你成天对着一个不喜欢的黄脸婆,这种日子,哈,当真是生不如死,难怪你刚才说‘顶多陪着她一块死’,高见,高见!”秦妙手急得乱跳,道:“我胡说八道,当是放屁。” 丘北楼兀自摇头,一个劲地推说‘不行’。秦妙手突然低下头去,口中念念有词,额上青筋暴出,过了好半响,才低声说道:“其实……我是……喜欢……她的。”这句话断断续续,又压得极低的声音,几不可闻,丘北楼只当没听见,举目眺望远处的景色,佯作陶醉其中。 秦妙手突然大声道:“我喜欢小翠!”这一声如平地惊雷,吓得丘北楼一大跳,侧目过来,只见他似乎喝了一百斤烈酒一般,但凡有皮肤露出的地方,无不红到了极致,显是大为羞赧。 丘北楼哈哈笑道:“你的卦变得可真快,既然如此,那我便说给你听了。”凑过头去,如此这般说了一通,秦妙手抚掌大笑道:“妙计!妙计!” 第9章 假婚 次日一大早,孙小翠正收拾行装,准备赶往大漠,忽听得外面一阵吹打声响起,嘟嘟嘀嘀,分明是迎亲时奏的乐声,她心下大奇道:“此处甚为偏僻,却是谁人在娶亲?”好奇心大起,移步屋外,只见山脚下数十人的仪仗队伍,中间簇拥着一顶大花轿,花轿旁一少年手牵毛驴,驴上骑着一名老者,头顶光秃,胸带红花,不是秦妙手又是谁?他不时往花轿瞧上两眼,又跟旁侧的少年交谈几句,随即哈哈纵笑,虽然距离较远,听不清他们说些甚么,但瞧着两人脸上的洋洋喜气,显然大是得意欢愉。 孙小翠一看之下,妒意顿时如潮水般涌起,几乎冲破了胸膛,当下便有将一干人等杀个干净的冲动,但随即想起丘北楼的嘲笑:“你既不是秦先生老婆,又不是他的老情人,怎地管得这么宽?”寻思道:“我若真这么做,反倒让那负心贼真以为我有多在乎他,教人看了笑话,哼,你爱娶谁便娶谁,我偏懒得搭理,只当是没看见。”强压住怒气,骂了声‘挨千刀的负心贼’,气呼呼地走屋内。 此时她心乱如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来回不知走了多少圈,眼见日头寸寸直上,近了正午,又徐徐直下,将及傍晚时分,送婚的仪仗队伍陆陆续续从原路返回,孙小翠再也按捺不住,纵身急冲下山,沿着东向的小路转了几个弯,走过一条小石桥,来到秦妙手的住处。 只见两排草房灯火通明,右侧一间房内隐隐传来醉酒声,她跟秦妙手为邻数十年,知道那是厅堂,其后便是内室,于是展开轻身功夫,悄悄来到窗边,凝耳倾听里头动静。 只听得丘北楼囔道:“啧啧,郎才女貌,天造一对,秦先生,恭喜恭喜,恭喜你娶得娇滴滴大美人,从此双栖双飞,享尽齐人之福。”声音粗涩,似乎舌头大了许多,不消用眼观看,也知他定然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秦妙手接口笑道:“这也是托老弟的福,要不是你帮忙做媒,我又怎有如此好的运气。”丘北楼道:“我只是牵了根红线,算不得甚么。来,咱们再喝一碗!”一阵杯碗交碰声响起。 孙小翠暗自骂道:“原来是这臭小子在捣乱,待会非要好好收拾你不可。” 只听丘北楼又道:“秦先生,你医术高超,普天之下难有人能望你项背,所以我就说,能配得上天下第一名医的女子,须得具备四个条件。”秦妙手笑道:“老弟过奖了——你倒说说看,是哪四个条件?”丘北楼道:“第一,出身名门望族,家世显赫。正所谓‘门不当、户不对’,以你的声望,寻常人家的女子,自是做不来这个‘天下第一神医夫人’,至于那些三教九流出身的女子,非但是配不上,简直是辱没了你的盛名。”秦妙手哈哈大笑,并不否认。 孙小翠琢磨:“这小子说得‘三教九流’,似乎指的就是我孙家百药门,真是岂有此理!” 丘北楼继续道:“第二,年轻貌美,国色天香。咱们武林中人,讨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难保有朝一日不挂些彩头,所以结识一名医术高明的大夫,就显得尤为重要,有分教:识得好大夫,性命长又久,倘若能跟第一神医套上几分近乎,那就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了,以你的本事,只要阎罗王大笔还没挥下,你便有法子将人救活。有鉴于此,争着抢着嫁给你的女子,那自然是大有人在,常言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秦先生,你今年才六十有二,正是一展宏图的大好时机,自是要挑个青春貌美的女子当老婆,否则就没甚么乐趣。”秦妙手笑道:“是极,是极!” 孙小翠心想:“我今年已经六十……按说腊月底出世的,细细算起来,该是五十九才对。哼,四十年前,我难道算不得窈窕淑女吗?”她想起那年和秦妙手初次相遇,便已芳心暗许,无奈两人太过争强好胜,斗来斗去,眨眼间四十年过去,如今都已是鬓斑年暮,不禁大为黯然。 只听得丘北楼滔滔不绝道:“自古道女子要三从四德,三从中的第二从,便是要从夫,丈夫说甚么,为人妻子的就该遵从照做,这才是温柔体贴,贤良淑德。秦先生,似你这般出类拔萃的人物,如若娶了个母夜叉,岂不是教人笑掉了大牙,那可就大大的不妙。当年十里坡有个好汉,叫做菜园子张青,遇人不淑,讨错了老婆,结果被逼得上了梁山。所以说温柔体贴、贤良淑德便是第三要诀。”秦妙手拍手道:“有理,有理!” 孙小翠肚中怒道:“呸,出类拔萃,也不害臊?甚么三从四德,贤良淑德,放你的狗臭屁!”想到昨天甫一见面,便给了秦妙手老大的一个耳光,暗地里摇头叹道:“看来温柔体贴这一节,我是绝难做到了。” 却听得丘北楼接着说道:“至于第四个条件,秦先生,你可知一个泼辣蛮狠的女子,最厉害的招数有哪几样?”秦妙手道:“最厉害的招数?这个却是不知,要向老弟请教。”丘北楼道:“有道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磨得丈夫死悄悄’,哭和闹倒也罢了,上吊寻死这一着,着实让人头大如斗,任你医术再怎么高明,也决计救不了一心寻死的人,你说是不是?”‘啪’的一声,大约是秦妙手拍在自己大腿上,随即说道:“很是,很是!”似乎颇有感触。 孙小翠略感愧疚,心道:“我三番四次吞服自己配制的毒药,这和上吊寻死没多大分别,唉,要不是负心贼他竭力解毒,只怕我已经死过九回了。” 秦妙手叹道:“听老弟一席话,当真是茅塞顿开,此时方知其中奥妙,以前的六十多年,我算是白活了一场。”丘北楼哈哈笑道:“喝酒,喝酒!” 孙小翠大急,思道:“他说以前的六十年白活了,难道是不再顾念旧情,想和我一刀两断。” 只听丘北楼问道:“秦先生,你迎得了美人归,今后有甚么打算?”秦妙手得意说道:“造访名胜,潜游佳境,人生快意之事,莫过于此。”丘北楼道:“不错,正该如此,只是还有一事,须得要你牵肠挂肚。”秦妙手‘哦’了一声,道:“你说的是?”丘北楼道:“昨日里有一人说要只身去往大漠,找寻一样至毒药物,瞧瞧你有没有法子可解,这事你忘了吗?” 孙小翠心中一动:“他是在说我!”当下屏住呼吸,竖耳倾听。 秦妙手拍了拍脑门,说道:“老弟不提醒,我还真把这茬给忘了。”孙小翠肚里骂道:“负心贼,没良心!”丘北楼笑道:“这也难怪,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这些杂碎琐事,自然就不会放在心上了。”秦妙手跟着笑了几声,道:“小翠的事嘛,第一,火龙喋血草世间罕有,她此行能否找寻得到,亦在未知之数;第二,如果不幸被她找着了,此草毒性猛烈,不但难解,简直是不能解、不可解,我也是无可奈何。” 孙小翠心想:“照他的意思,是决定袖手旁观了。” 丘北楼笑道:“既然是无可奈何,那就管他娘的,给她来个眼不见为净!”停了停又道:“时候不早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新娘子在房里怕是等得焦急了,秦先生,告辞,告辞!”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响起。 孙小翠哪里还忍耐得住,双手一推,轰隆一声响,木板搭建的墙上登时穿了一个大洞,她急步跨了过去,冲着秦妙手喝道:“想洞房?我杀了你!”自腰间掏出一柄短弯刀,提刀便向秦妙手挥砍,她虽是以毒见长,但刀法上的功夫,却也极是了得,‘刷刷刷’刀势密集凌厉,每一刀都照着对方要害劈去。 秦妙手大吃一惊,忙双掌交错,用空手夺白刃之法和她斗在了一起。孙小翠武功本是稍逊一筹,但因着占了先机,初时还能打个旗鼓相当,只是十来招过后,秦妙手逐渐缓了过来,掌风立增,此时她便渐感吃力,弯刀回旋而上,突地手上一顿,刀锋已被对方左右掌合夹住。 秦妙手道:“小翠,你这是干甚么?我没邀你喝一杯喜酒,难道为此生我的气了吗?”孙小翠试着连运了三次劲,始终拔不动弯刀,怒 道:“丧命酒我就喝!”右手松开松开,脚步一滑,闪到了丘北楼身前,抬手一抓,抓向他肩膀。 丘北楼料不到她会忽然袭向自己,急往旁边闪避,右脚刚迈出半步,肩膀一阵剧痛,却是已经被孙小翠扣住,顿时只觉半身如触电般,挣脱不得,只听她粗声问道:“新娘子在哪里?”丘北楼咬紧牙关,说道:“你目露杀机,想杀新娘子,是不是?哼哼,我是决计不会告诉你。” 孙小翠冷笑道:“好,有骨气!”手上劲力陡增,喀喇一声响,丘北楼惨声呼叫,肩处的关节已然脱臼,只痛得他额上汗珠涔涔直落。孙小翠又道:“你说是不说?” 秦妙手颇含担忧之色,似乎生怕丘北楼一时经受不住,就此向她屈服,忙劝解道:“小翠,何必生这么大气,咱们有话慢慢说,你先把丘老弟放了。” 丘北楼忍痛说道:“秦先生请放心,我堂堂男儿,岂能受人胁迫,就算她再拧断我一条手臂,我也不会说出新娘子在……在哪里。”他说‘在哪里’时,眼光有意无意地向内室看了一下,随即赶紧收回目光,望向别处,昂其头来,作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这一切尽收孙小翠眼底,她心念一动,便已猜到了八九分,道:“你不说我便不知道么?”放开了丘北楼,腾空纵起,双掌推出,朝秦妙手拍去。掌至中途,忽然一改方向,‘波’的一声,却是拍在一侧的墙上,身形借着后退之力,迅速撞进了内室。只见房内灯光昏暗,西首摆着一张床,帐子低垂,依稀似乎有人端坐在里面,床前放着一双绣花鞋,极是显眼。孙小翠二话不说,双手并发,两簇梅花针急射入青纱帐中,她在针上沾浸了见血封喉的剧毒,就算没打中要害,也能即刻夺人性命。 纵起、入室、发针三着一气呵成,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待得秦妙手和丘北楼跟着冲进来时,已然迟了一步,两人同时惊呼一声,眼睁睁看着床上那人哼也没哼,便一头栽倒下去,想来是已经气绝身亡。 秦妙手失声道:“你……你杀了她?”孙小翠斜眼道:“杀便杀了,你待怎样?”秦妙手瞪着她,喝问道:“她跟你无冤无仇,你为甚么要下此毒手?”孙小翠道:“你负心薄幸,她就该杀!”秦妙手怒道:“我怎地负心薄幸了?你说个清楚!”孙小翠道:“你心里有数,又何必言明。”两人针锋相对,瞠目而视。 丘北楼叹道:“好好的一桩喜事,竟然眨眼间成了丧事,怎么会搞成这样?”摇了摇头,看他们两人兀自对峙,当下对秦妙手道:“秦先生,人都已经死了,你也毋须过于伤心,我看孙前辈也是无心之失,大家一人少说一句,免伤和气。” 孙小翠发针射杀了新娘,自知理屈,原本就是想着息事宁人,只是苦无台阶可下,此时听得丘北楼劝解,不由得一喜,心道:“这小子虽是可恶,但总算知趣,说了句识大体的话。” 丘北楼又道:“洞房花烛之夜,新娘子却无端端死于非命,这未免是有些不吉利,为今之计,只有我再费几分功夫,帮你重新物色一个秀外惠中的美人,将这段姻缘续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定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女子。” 孙小翠大怒道:“你敢?你找一个,我便杀一个,看是你找得快,还是我杀得快!”丘北楼道:“孙前辈,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秦先生年逾六旬,至今尚未娶亲,男大当婚,女大……咳咳,当然,孙前辈不同我辈俗人,自是另作别论。”孙小翠怒道:“臭小子,你是在讥讽我?”丘北楼道:“不敢,我只是说秦先生娶妻生子,很是平常,孙前辈为何要从中阻挠呢?”孙小翠道:“他娶不娶妻,关你甚么事来着?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丘北楼道:“是,是,的确不关我的事,咱们都是外人,不该插手人家的家事,咦,孙前辈你呢,似乎也不太相干。”孙小翠道:“谁说和我无关?他……他……我……”手指着秦妙手,欲言又止。丘北楼奇道:“怎么?难道你想做新娘子?”孙小翠咬着嘴唇,跺足道:“是又怎么样?”丘北楼一副惊奇万分的模样,侧过了头向孙小翠瞧了一会,摇头道:“不妥,不妥!” 孙小翠本是和秦妙手一样,对情感之事,羞于出口,此时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了心事,哪想到却被丘北楼一口回绝,恼羞成怒,大声道:“有甚么不妥,你说,你说!”脸上杀气腾腾,似乎丘北楼要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的话,便要将他碎尸万段。 丘北楼道:“秦先生妙手神医,能配得上他的女子,至少要有四大优点……”孙小翠截口道:“一派胡言,放你娘的狗屁!”转头冲秦妙手道:“你娶是不娶?”她急怒之下,抛开了往日的矜持,竟直截了当地责问。秦妙手眉心大舒,忙道:“娶,娶,当然娶!”答得飞快,似有喜色,跟刚才的又悲又怒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孙小翠却没注意到这一变化,听到他的回话,面露得色,大感满意,朝丘北楼道:“臭小子,听见没有?甚么四大有点、五大优点,全是胡说八道!”丘北楼皱着眉头,说道:“既然秦先生喜欢,那就没甚么好说的了。”顿了顿,又郑重问道:“你当真要嫁?”孙小翠:“废话,那还有假?”丘北楼道:“决不反悔?”孙小翠斩钉截铁道:“决不反悔!” 丘北楼和秦妙手相对一眼,同时哈哈大笑,丘北楼道:“秦先生,这次是真的要向你道喜了。”想拱手作道贺,忽地臂膀一痛,这才想起脱臼的肩膀一直没有接回去,不禁‘哎唷’呼了一声。秦妙手快步走了过来,伸手将他扭脱的关节接上了,道:“丘老弟,这次是真的要向你道谢了!”两人又是齐声放笑。 孙小翠听到他们的怪笑,很是不对劲,一个纵步窜到西首的床边,掀开帐子,却见到里面倒着的,竟然是一个木偶假人,假人的身上还留有自己打出的梅花针。她瞬间明白了其中究竟:“原来这是他们安排的一出假婚!”怒道:“你们……你们……” 秦妙手颤声道:“小翠,你答应过的事,可……可反悔不得!”孙小翠既气且羞,狠狠白了他一眼,脸色忽然一红,没好气道:“谁说要反悔了?”秦妙手大喜,笑逐颜开道:“你的意思是说……哈哈,丘老弟,亏得你的妙计,亏得你的妙计!” 丘北楼笑道:“妙计说不上,雕虫小技罢了。”孙小翠听他们的话语,知道是丘北楼想出的计策,瞪着他说道:“你好大的胆子,出这种馊主意戏耍我,这笔帐该怎么算?”丘北楼笑道:“好没道理,你好事成了,不谢我倒也罢了,反倒责怪我这个媒人,真是好心没好报。”孙小翠道:“好,我现在就报你!” 募地身形一晃,闪到了丘北楼后面,探手抓向他背部。丘北楼只觉腰间一麻,周身便已酸楚无力,跟着被人连着衣带提起,走出房外,耳中听得孙小翠高声道:“去罢!”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远远地飞了出去,却又轻轻摔落在地。这一摔除了模样狼狈之外,并无丝毫损伤,丘北楼知是她手下留情的缘故,朗声笑道:“夫妻拜了堂,媒人扫过墙,告辞了!”踏步下山而去。 第10章 算计 行到天亮时分,人既疲累,腹中也甚饥饿,寻思:“却到哪里去找些吃的?”耳中听得不远处有潺潺的溪流声,心中一喜,当即向着流水声走去,转过一道弯,便见一条山涧蜿蜒北流,他靠近水旁,俯身饮了个饱,伸手拭了拭嘴,看着水中的朦胧的倒影,想到自己业已被逐,又跟另外四大派结下了梁子,须得时刻提防他们的追杀,似乎天下之大,竟没了自己立身之处,不由得大感苍凉。 募地一股豪气上涌,心想:“大丈夫生亦何欢,死又何惧,不如率性而为,走到哪算哪,最好是先喝他个酣畅淋漓,即便今日死了,那也没甚么大不了。”想通了这一节,堵在胸口的闷气顿时消失无踪,浑身一阵轻松,只想仰天长笑数声,以宣泄心中的快意。 忽听得铁蹄声响起,奔到近处,蹄声打住,一人说道:“那边有水声,大伙先去喂饱了马儿,再行赶路!”这人语气中有发号施令的意味,显然是个领头的。 丘北楼不知来者是谁,但听得蹄声正往自己落脚处走来,如若不避,势必要跟来人找照面,他不愿旁生枝节,提步快走,闪入旁边的草丛中,只待众人离开之后,重新上路。 杂乱的蹄声来到溪边,有人牵马饮水,又有人取出干粮,分与其他人。丘北楼静躺在数十步开外,依稀可听见马匹粗重的喘息声,想来是疾驰了许久。只听一人说道:“乖乖小娘舅,这次赶得要人老命,两天一夜,除了让马儿歇了三程之外,大伙连撒泡尿的闲工夫都没有,真是晦气!”另一人尖声附和道:“谁说不是呢,我的骨头都跟散了架一般,浑身发酸,现在是见到马鞍,心中就直打鼓。”又有一人嘿嘿笑道:“只怪你在醉仙院的姘头太多了,身体自然就吃不消。”一干人猥亵大笑。 丘北楼心生鄙夷,想道:“这些人言辞不端,多半是旁门左道的人物了。”当下不愿听他们说下去,悄然四顾,欲寻其它路径离去,但周围都是浓密的齐腰杂草,绝无他路可走,何况距离既近,稍微挪动半步,便有可能被人发觉,只得就此作罢。 只听尖声的那人说道:“其实掐指数来,跟我相好的小妞儿也没超过十个,算不了甚么,瞧瞧咱们的多情尊者,时时拈花,处处留香,那才叫一个厉害!”一个粗声声音道:“你小子才几斤几两,也敢跟多情尊者相比,岂不是自惭形秽?”尖声那人冷笑道:“我左眼又不瞎,没来由要自惭形秽。”粗声那人喝道:“小白脸,你说甚么!”语气充满怒意,似乎被人说到了痛处。‘小白脸’似有怯意,干笑数声,不作顶撞。 丘北楼心念一动:“他说多情尊者,莫非是魔教的欧阳多情?难道这些都是魔教的人?”好奇心起,便即凝神倾听。 但听一人说道:“霍老大,你脑筋好使,帮大伙想想,少主为何要我们分成三十六拨,又这么没日价的赶路?”领头的那人道:“这你就不懂了,咱们三十六拨人合在一起,人数足足有一千多人,人多了就不容易隐藏行踪,所以分批前行,便可化整为零,避人耳目,教对手不加防范。兵法有云:出奇制胜,便是这个道理。”众人恍然大悟,均道:“原来如此。” 另一人道:“这里的山路太也难走,颠得老子屁股开了花,喂,高杆儿,咱们还要赶多远的路?”一个操着四川口音的人道:“昨天夜里已经入了蜀境,再往东紧赶一天一夜,差不多就能到了,不过也很难说,前头的山路更是难走,马儿跑不快,说不定还得多费半天功夫。哈哈,你的屁股看来是保不住了。”先前那人骂道:“他奶奶的,你乐个屁,老子到了玉堂镇后,头一桩事便去会你家妹子。”旁边一人笑道:“说不定他妹子也是又高又瘦,浑身没有三两肉,那可就没甚么劲。”众人又是放纵大笑。 丘北楼听到‘玉堂镇’三字,大吃了一惊,心想:“这个镇不就在青城山北面么?他们去往玉堂镇,难道是想对青城派不利?”他记起素心师太等人曾接到信笺,信上说某月某日,魔教要大举进攻青城派,引得峨眉、昆仑和崆峒三派各率门人来救,后来证实是虚惊一场,想不到魔教的人似乎真有动静,不禁好是担忧。 左眼瞎子问道:“霍老大,咱们这次围攻青城派,胜算有多大?”霍老大道:“教主他老人家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又有少主亲自主阵,本教四大尊者从旁辅助,区区一个青城派,自然是手到擒来。”一个嘶哑声音道:“万一其他几大门派听到风声,一齐赶来救援,那就有些不妙了。”霍老大笑道:“不会的,少主已经做过手脚,峨眉、崆峒、昆仑、点苍四派,就算得到了消息,也不会前来救援的。”左眼瞎子奇道:“这是甚么道理?” 霍老大道:“前些时候,少主曾给他们发过一封密信,扬言要攻打青城派,引他们率人前去救助之时,少主又使了个离间计,吩咐四大尊者各做一桩大案,杀掉几个崆峒、昆仑、点苍的门人,掳劫了峨嵋派的标致妞儿,却将祸事栽到青城派的一个弟子身上。这四派的人原本是赶去相助,后来就变成了问罪,虽然他们最终没有跟青城派反目成仇,但还是生了许多嫌隙。随后少主又连着发了两封密信,内容大致相同,却不见这四派有任何动静……” 丘北楼脑袋‘嗡’的一声,宛如被雷击中,霎时间一片空白,至于霍老大接下来说了甚么,他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过了约有盏茶功夫,才逐渐缓过神来,想起先前的诸多莫名遭遇,竟是那位‘少主’布下的陷进,以挑起青城派和其他几派的不和,使得青城派孤立无援,任由他们侵占,而自己直到此时方才知悉,不由得又悔又恨,心下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真是天下第一号蠢人,这么容易就上了他们的当。” 只听霍老大兀自在说道:“少林秃驴和武当牛鼻子倒是不小的麻烦,不过咱们既然已经化整为零,外人便不易察觉,何况大伙是日夜兼程,迅雷不及掩耳,等到他们得到讯息时,已经是为时已晚。哈哈,所以说青城派这个跟头是栽定了,想躲也躲不了。”众人连连说‘是’,大赞教主和少主运筹帷幄、决策千里。 丘北楼背心渗出一层冷汗,心想:“他说的不错,魔教部署周密,每一步都在算计之中,天幸让我探听到了这个大秘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不行,我得赶快回到师门去,向师傅禀明一切,或许还有转机。”心急如焚,恨不得即刻飞回青城山。 好在这拨人也是急于上路,歇息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又驾马离去。丘北楼钻忙出草丛,循着东去的蹄声,提气急奔,远远跟着众人后头。但他年纪既轻,内力平平,脚力自是无以后继,初时还能勉强追上马匹的步伐,时候一长,气力衰败,速度便慢了许多,蹄声渐去渐远,终于几不可闻,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只好停住脚步,寻思:“到青城山路途尚远,须得找匹快马才行!” 左右张望,不见有市镇,一摸之下,囊底亦是空空,心想:“此处甚为荒僻,我又身无分文,要按正常渠道买卖马匹,看来是不大可能,说不得,只好见机行事了。”如此走一阵,奔一阵,到中午时分,来到一处三岔路口。忽听得西北角上鸾铃声,丘北楼抬头望去,只见远处路口的另一头,五名乘者缓步走过来,他心中一喜,快步迎了上去。 走到近处,却见前面两名劲装汉子所骑的,居然是两头青驴,而后面两人各自骑着一头牯牛,唯独中间那名枯瘦老者跨下是匹白马,只是又瘦又瘪,毛皮也掉落的七七八八,跟它的主人有的一比,真是人如马、马如人,相映成趣。丘北楼大失所望,他原本打定主意,说甚么也要抢得一匹坐骑,但眼见对方五骑之中,竟然没有一匹像样的好马,失望之余,又不禁啼笑皆非。 忽然‘嘚’‘吁’‘呼’几声吆喝,五名乘者同时撂住缰绳,一字排开,将道路堵了个结实,挡在丘北楼身前,七八只眼睛骨碌四转,向他上上 下下打量起来。 丘北楼被他们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一时猜不出对方的意图,当下朝后纵出一步,提神戒备,但见那五人凝视自己良久,有的点头,有的摇头,却都是一言不发。丘北楼忍不住说道:“几位朋友,借光让个道。”那五人浑似没听见他的话一样,点头的仍旧点头,摇头的兀自摇头,只有中间那名老者不动声色,翘着二郎腿,双目似睁似闭,似醒似睡,委实高深莫测。 终于最左边骑牛的汉子停住了摇头,开口说道:“大哥,瞧这小子一副穷酸相,不像是有钱的主。”‘大哥’还没回答,右边骑驴的一名汉子说道:“四弟,此言差矣,一人有钱还是没钱,光靠眼睛怎能看得出来?”另一名骑牛的汉子抢着道:“自然看得出来,咱们干的是这一行,招子当然是比别人犀利。三哥,你想想看,咱们入道以来,从来就没有打劫过乞丐叫花子,这是甚么道理?答案其实很简单,那是因为我们第一眼看到叫花子,便认定他身上没有钱财,身上没有钱财,自然就不值得咱们‘蜀西五蛟龙’枉费气力。所以说百闻不如一见,一见之下,必能明察秋毫,至于有没有钱财,那也是不在话下。” ‘二哥’说道:“这小子明明不是乞丐,你偏要说他是乞丐,还大言不惭说甚么明察秋毫,可笑啊可笑!”那名骑牛的汉子辩道:“我又没说他是乞丐,我只是打个比方,譬如说……”另一名骑驴汉子道:“五弟,这回三哥也不帮你了,他根本不是乞丐,你却非要把他比作乞丐,便是大错特错,须知乞丐必定是蓬头散发、衣衫褴褛,可这小子横看竖看,都找不到这些特状。”‘四弟’说道:“三哥,你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也是蓬头散发,难道你也成了乞丐?”‘三哥’正色道:“我是说乞丐必定是蓬头散发,又不是说蓬头散发的一定是乞丐,这一节怎能混淆?”‘四弟’说道:“那还是错的,假如一人既是乞丐,又是光头,那又当如何呢?” 丘北楼听得他们争辩不休,若不是自己有要事在身,当真要大笑一场,心想:“原来他们是做没本买卖的,合起来称作‘蜀西五蛟龙’,名头挺响亮,只不过有些夹缠不清,我还是走为上策。”当下抱拳道:“在下路经贵宝地,还请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二哥’右手一挥,喝道:“呔,兀那小子,快快将身上值钱的宝贝,一股脑儿交出来,休要惹得我大开杀戒。”说话之际,从腰间抽出两柄黑沉沉的板斧,提手一划,双斧在胸前交成叉。 丘北楼暗暗吃惊:“他手中斧头和斧柄看似均以纯钢打造,两柄板斧加起来,少说也有百来斤重,此人居然能挥洒自如,实是勇力非常!武林中何时多了五位这样的人物,我怎地以前从未听说过。”喝彩道:“好膂力!” 那人听到赞声,神色大缓,得意说道:“怕了罢?哈哈,你既然识识得厉害,便乖乖照我说的做,否则动起手来,你定然讨不到好处!”丘北楼笑了笑,道:“这是自然,只是我囊地空空,身无分文,更别说值钱的宝贝,就算我有心要照做,只怕也是做不来。” ‘四弟’插嘴道:“我早说了这小子不是有钱的主,你们偏不信,现在他已经亲口承认,哈,足见我眼光独到,不但眼光独到,根本就是有先见之明!”眉宇飞舞,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三哥摇头道:“四弟,你也太容易受欺了,这小子说没有你便信了?他明知咱们吃的是哪一碗饭,当然不肯吐露真言,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你也想不透么?” 丘北楼心道:“这几人好是难缠,须得想个法子骗骗他们,以便及早脱身。”略加思索,便想到了应付的办法,当下笑道:“你错啦!”‘三哥’怒道:“小子,你活的不耐烦了,敢说我飞天翼龙错了,我只须动一动手指头,便可要了你的小命。”丘北楼心想:“这人外号飞天翼龙,想来是轻身功夫了得。”向他说道:“原来阁下就是飞天翼龙,久仰久仰!”那人喜道:“你久仰我大名么?很好,很好,是不是如雷贯耳?”丘北楼笑道:“何止贯耳,简直是贯口、贯鼻、贯眼!”那人一听,顿时喜得手舞足蹈。 ‘四弟’囔声道:“喂,小子,你既是久仰我三哥的名号,那自然也应该知道我‘玉面美蛟龙’的威名了。”丘北楼心下奇道:“此人生得一张马脸,却怎地安了个这样的外号?”忍不住笑道:“阁下貌美如花,在下仰慕已久。”那人哈哈大笑,大为满意。 ‘二哥’和‘五弟’心痒难挠,一个说道:“我神斧无敌龙呢?”另一个说道:“还有我铁拳过江龙!”丘北楼道:“没听过两位侠士的人,那可真是睁眼大瞎子。”两人同时拍手,叫道:“你很有眼光,是个大大的好人!” 一直不动声色的那名老者忽然轻轻‘咳’了一声,似乎有些坐捺不住,其余四人闻声之后,顿时醒悟,齐声说道:“这是我们大哥,江湖中第一奇才智士,‘算天龙’便是他了。”丘北楼假装诧异,惊道:“啊哟,原来是江湖第一奇才智士,失敬啊失敬!”算天龙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好说。” 飞天翼龙道:“小子,我说你不肯吐露真言,你却说我错了,这是甚麽道理?”丘北楼朗声道:“很简单,‘蜀西五蛟龙’名声远扬,天底下谁人不晓,又有谁人不敬仰三分,我可以大胆地说一句,当着五位高人面前,世上决计没人敢说半句谎话。”飞天翼龙点头笑道:“说的也是,这么说来,你身上确实没甚么值钱的东西了?”丘北楼苦着脸,说道:“本来是有的,后来就没有了。”五人同时奇道:“为甚么?” 丘北楼道:“不瞒各位,在下家底还算殷实,此次从家中外出,原本是打算云游四方,因此身边着实带了不少钱财,一来是用作路资,二来是结交江湖上的英雄豪侠。在下久闻‘蜀西五蛟龙’义盖云天,所以便决意要来拜访一番,奉送些许薄礼……”五人听到他赞自己‘义盖云天’,无不心花怒放,待听得他说有薄礼奉送,更是大喜过望,哪里有丝毫怀疑,又齐声道:“那是应该的!”丘北楼笑了笑,继续道:“哪知昨日行到蒙顶山,忽然半道里杀出一干人来,将我的财物尽数劫走不说,连我那匹大宛良驹也给夺去了,实在是可恨!” 玉面美蛟龙怒道:“混帐!我们的薄礼也敢抢?你有没有报我们五兄弟的字号?”丘北楼道:“自然是有的,可他们好像不买诸位的帐,说你们不过是五条小毛虫,没用的很,还说要抽了你们的龙筋,剥了你们的龙皮,烤了你们的龙肉来下酒……” 五人气得哇哇大叫,七嘴八舌道:“岂有此理,甚么人如此大胆?”“不消多问,定是黑虎寨的家伙!”“咱们岂能吃这个哑巴亏,这就找那些人算账去,掀了他们的虎窝,在他们头顶上撒一泡龙尿,哼,哼哼!” 丘北楼摇头道:“不行,这笔帐千万不能算。”神斧无敌龙道:“为甚么不能算?你以为我们打不过黑虎寨的人?”丘北楼道:“当然不是,诸位武功高强,这在武林中又不是秘密,区区一个黑虎寨,何足为道。只不过江湖上人多口杂,事后免不了有人问起:‘蜀西五蛟龙要跟黑虎寨过不去?’旁人便道:‘那是因为黑虎寨的人抢了他们的东西,还骂他们是五条小毛虫。’这人又问道:‘咦?我听说蜀西五蛟龙威名远播天下,常人躲他们还来不及,怎地有人敢去撂龙须?难道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旁人便笑道:‘这也很难说,搞不好他们真是五条小毛虫。’这么你一言,我一语传扬开来,于诸位的名声可是大有损伤。” 五人作声不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觉此话大有道理,纷纷点头,铁拳过江龙道:“不错,不错,咱们绝不能落人把柄,被人说成是‘五条小毛虫’。小兄弟,此事关联重大,你权当没有发生过,千万不可张扬出去!” 丘北楼郑重道:“当然,就算有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 会透漏半个字!”五人抚掌道:“很好,很有义气。”丘北楼又皱眉道:“只是……只是……唉,这事另有难处!”飞天翼龙问道:“甚么难处?”语气焦急,大为紧张。丘北楼道:“我的钱财和马匹都不见了,朋友们见到之后,多半会问起其中缘故,照理说来,我应该编个谎话推搪过去,只是在下生平最为诚实,一讲谎话便要脸红,到时西洋镜非要拆穿不可,那就大大不妙!” 五人一听,无不跟着紧锁眉头,长吁短叹,不知如何才好。忽然算天龙一拍大腿,大声说道:“有了!”转头跟四位兄弟道:“你们都把身上的银两拿出来!”其余四人不明所以,但听得大哥发了话,只得照做。他们东拼西凑,总算凑齐十来两纹银,算天龙翻身下马,将银两递到丘北楼手里,说道:“小兄弟,你有了这些碎银,再牵上我这匹千里马,不就不会露马脚了么?”其余四人恍然大悟,竖起拇指,高声道:“好办法,还是大哥聪明机智,不愧是江湖第一奇才智士!”算天龙听到赞声,大为得意。 丘北楼却道:“不行,我怎能要诸位的钱财,还有这匹……咳咳,这匹千里马。”算天龙硬将缰绳塞到他手中,拉下脸说道:“事关我们兄弟五人的名声,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作不得其它商量!”丘北楼叹了口气,无奈道:“那好罢,我便勉为其难收下了。”五人见他肯收下银两和马匹,这才转露出笑脸。 第11章 开金寒匕 丘北楼得了坐骑,当下不敢耽搁,翻身上马,挥鞭离去。那马虽然是嶙峋不堪,奔跑不快,但耐力却甚佳,一路倒也没做多少停顿,如此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三日清晨来到了玉堂镇。 他暗地里四下观察,并没见到可疑的江湖汉子,心下不由地大奇:“那个霍老大曾说他们分成三十六拨,共有一千多人,怎地现在一个也见不到?难道是我听错了?”正自奇怪,忽地惊想道:“啊呀,不好,莫不是魔教的人已经攻上了青城山?” 念及于此,纵马加鞭,向东驰奔了五、六里路,眼看就要抵达青城山脚下,忽然跨下马匹一声嘶鸣,前蹄已被绊住,其时奔得正急,前冲之势未减,脚下却又前进不得,失去了平衡,一头便栽倒在地。丘北楼只觉身子一空,也随着马身翻滚下来,好在他应变迅速,腰身一扭,左掌拍地,借力腾身立稳。 斜刺里闪出十来名劲装汉子,各执明晃晃的兵刃,也不打话,便一起涌了过来。为首的一人手拿尖牙刺,跨步踏前,抬手便往丘北楼胸前刺过来,力道颇雄。丘北楼不敢大意,翻手探出,欲扣住对方脉门,夺去对方的利器,岂知那人甚是了得,手腕上提一寸,尖牙刺方向一变,改刺自己手掌,若不缩回右手,还没扣住那人脉门之前,自己手掌势必先要中招,无奈之下,只得罢手。 一瞬之间,又有四五人攻了过来,这些人兵器不一,武功路数也不尽相同,显然并非出自同一派别,但长挑短递,配合得却是极其默契,丘北楼一个不小心,左肩便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幸好他躲避的及时,并未伤及筋骨。经过几个回合的交手,他看出对方个个均非弱手,不易应付,倘若再待得片刻,对方十几人一拥而上,将自己围住之后,势难轻易脱身,于是虚晃两掌,逼退最前面两人,转身往西南方向奔去。 奔了一阵,耳中听得身后脚步声粗重,那群人兀自紧追不舍,丘北楼急中生智,转向西奔走,奔出数里之后,道路逐渐崎岖陡峭,岔道也跟着增多,他却对此地甚为熟悉,七拐八绕一番后,追逐声逐渐远去,这才松了一口气,停住脚步,寻思:“瞧刚才那些人的装束,似乎是魔教中人,他们埋伏在暗,把守住上山的要道,定是为了阻绝外人的闯入,如此看来,他们多半准备好了大举进攻,又或者根本就已经发动了攻势。”焦急万分,又想:“前山的必经之路既然被封,只好去后山瞧瞧了。” 从一条小径直往北绕,绕了大半个时辰,将要到圣母洞时,忽听得前方隐隐有说话声传来,竖耳倾听,似有人压低声说:“不准旁人……,更不许……下山,否则少主……谁也吃不消……”断断续续,听不太真切,跟着是数十人齐声应道:“是。” 丘北楼吃惊不已:“后山也有人把守,对方费尽心思,竟是要将青城派赶尽杀绝。师父他们不知怎么样了?”越想越是担忧,却又无计可施,左右彷偟之际,忽然脑光一闪,想起许多年前,师父曾无意间提过,后山雾潭旁边,另有蹊径可直通丈人峰上,当时众师兄弟也没在意,只因丈人峰乃是青城山最高处,祖师爷晚年曾在上面修性悟道,是以成了青城派的至圣禁地,寻常弟子不得随意擅入。 此时事关紧急,他陡地想起有这么一条路径,顿时大喜,又想:“反正我已不是青城派弟子,上到丈人峰去,也算不得犯了禁戒。” 从圣母洞往回走,转上斜上至雾潭附近,只见四周烟雾缭绕,宛如身处仙境一般,十丈开外,目不能视物。丘北楼沿着潭侧走了一遭,除见东侧峭壁下有一山洞之外,不再有任何其它路劲踪迹,当下也不迟疑,决心冒险一试,走入洞内。 洞口狭窄,里头黯淡无关,脚底沾踏处,一片泥泞,想来是雾气过重的缘故,道路一直下斜,积水也逐渐增多,走了约有十余丈,水深已是过了膝盖,再走二十来步,地势一变,转为上行,此后便不再有变化,越走越高,足足走了百丈有余,仍然看不到出口,仿佛脚下所走的,是一条永无止境的道理,丘北楼好几次停下步伐,徘徊犹豫,思量该不该继续往前走。便在此时,前方忽然出现一丝朦胧的亮光,光线虽弱,于他看来,却不啻是久旱后的甘露,当下赶紧加快了脚步,转过一个弯,刺眼的光线直射过来,却是已经出了隧洞。 他朝下俯瞰,只见圣母洞、五龙沟、飞泉沟、金壁天仓等景观豁然在自己脚下,这才知自己已置身在了绝高之地,不由得一阵欣喜,再左右打量,头顶一侧是玉清宫,另一侧则是丈人峰,中间连着一条六七十丈长的飞桥。丘北楼辨清方向之后,急步往玉清宫奔去,宫殿中止有几名看香火的小童,随即又奔向祖师殿,再是建福宫。 将近建福宫时,忽听得一人说道:“掌门师兄,我已经吩咐众弟子,紧守天桥崖的隘口,敌人绝不敢贸然攻上来。”说话的正是鲍泰,他口中既是说的‘掌门师兄’,那另外一人定是孟青松无疑了。丘北楼听得师父安然无恙,顿时放心不少,心想:“天桥崖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两边都是万丈深渊,中间一道窄窄的大桥仅容一人通行,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就算魔教有千军万马,也未必能轻易从那里通过。” 想通了此节,又少去了几分担忧,正欲进去见师父,猛然记起自己已经被逐出师门,此番回到青城山,不过是要向师父告知魔教的动静,好有所防备,只是现在已经没了这个必要,对方业已展开了攻势,而师父和师叔也有了对策,如若自己进去相见,反倒不知说甚么才好,徒生伤感。欲转身离去,但想到青城派正遭大难,无论如何也迈不出这一步,当下藏身一旁,以观其变。 只听孟青松道:“魔教既然敢如此张狂行事,必定是有备而来,我们虽是仗着地利之险,也切不能大意。”顿了顿,问道:“长风,你探得对方共有多少人?”丘北楼知师父问的那人叫卓长风,是鲍师叔的四弟子,只听他说道:“启禀师伯,前山、后山都有敌人踪迹,依旌旗粗略估计,约有三四百人。” 丘北楼一惊,寻思:“怎么是三四百人,不是说有一千多人么?”随即想到:“啊,是了,那是魔教使的障眼法,故意示之以弱,想借此麻痹青城派。” 果听得鲍泰冷笑道:“只有三四百人,哼,那也太小瞧我们青城派了。”孟青松却不搭话,一阵踱步声过后,才道:“魔教诡计多端,不可轻敌。中儿,你领五十名擅长投射的弟子,带着弓箭前去增援天桥崖;长风,你马上飞鸽传书,请峨眉等门派相助。”语气凝重,大非寻常。石中、卓长风两人道:“是!”鲍泰道:“师兄,区区几百人,犯得着这么紧张吗?”孟青松道:“事关重大,还是小心为妙。”鲍泰道:“只怕经过了丘北楼一事之后,其他门派未必肯来协助。”孟青松道:“素心师太、长春道长等人德高望重、心胸宽广,不致如此记仇,何况楼儿已……,唉,我亲自修书四封,想来会有用处。” 鲍泰又道:“掌门师兄,你觉不觉得这事有点怪?”孟青松沉吟道:“你是说……”鲍泰忽然截住他的话头,转口说道:“你们先退下去,我跟掌门还有要事商量。”几人齐声道:“是,弟子告退!”从建福宫中出来八人,丘北楼认得他们都是同一辈中资历较长的弟子。 待他们走后,孟青松道:“其实有关开金寒匕的事,迟早是要告诉下一代弟子,你何必借故支出他们去?”鲍泰略微吃惊道:“你也猜着魔教的人是冲着那把匕首来的?”孟青松道:“除此以外,别无其他因由。” 丘北楼想起素心师太曾向师父问起开金寒匕一事,当时师叔抢着搪塞过去,似乎不想让人知道青城派有这一物事,却不知这开金寒匕是怎样的一件东西,何以从未听人提及此物,又何以引得魔教垂涎?他满腹疑问,无从得知。 一阵沉默之后,鲍泰忽然说道:“听说开金寒匕中隐藏着一个大秘 密,这秘密关乎到一批富可敌国的宝藏,谁要是得到了它,便可生生世世,永享富贵,有没有这回事?”孟青松道:“师父将匕首传给我时,也大略提过宝藏一事,魔教欲夺取匕首,想来也是得知了这个秘密。”鲍泰‘哦’了一声,道:“原来真有宝藏存在!掌门师兄,能不能……让我瞧瞧那匕首?”声音颤抖,显然颇为激动。 孟青松察出他话音有异,正色说道:“师弟,咱们看重开金寒匕,绝不是因着有那么一批宝藏,要知道钱财身外物,何况我们自居正道,更是不能贪财背义,否则便堕入了邪途,万劫不复。这匕首是丈人祖师传来来的,至今连我在内,一共传了二十三代掌门, 隐然成了青城派掌门的信物,我无德无能,却万万不能让它在我手里丢失!” 鲍泰干笑数声,道:“这是一定的,我随便说说罢了。掌门师兄,匕首既是这般重要,就应该妥善保管,免得不小心出了差错。”孟青松道:“不必担心,我随身携带着,谁要想抢走它,就得有本事先杀了我。”鲍泰笑道:“还是师兄想得周到——咦,甚么人在偷听,给我出来!” 丘北楼听到喝声,吃了一惊:“师叔内力好深厚,隔着墙壁也能察觉到我。”正要硬着头皮进去,忽听得师父一声闷哼,跟着又惊又怒道:“你……你……”再是一阵茶几桌椅碎裂的声音,分明是有人在打斗。丘北楼惊奇不定,心想:“难道还有第四人在偷听,这人被师叔发现以后,便突下狠手,出其不意之下,打伤了师父?”矮下身子,从窗缝中向内张去,却哪里有旁人的身影,和师父缠斗在一起的,赫然是鲍泰。只见他一掌接着一掌拍出,每一掌均有开山劈石之势,掌力激起的劲风,将周围椅櫈扫得四飞,而师父孟青松嘴角流出血迹,胸前衣物上留有一个明显的掌印,正左支右闪,节节败退。 丘北楼瞬间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方才鲍泰一声大喝,并非是真的察觉到有人偷听,只是为了要引开师父的注意,趁机在他胸前打了一掌。 鲍泰的武功本不在孟青松之下,那偷袭的一掌又使出了十二分内力,孟青松在猝无防备之下,受伤极重,勉力招架数回合,小腹和左肋又中了两掌。丘北楼见师父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不知是生是死,顿时勃然大怒,便要冲进去跟鲍泰搏命。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人大声道:“掌门师伯、师父,不好了,敌人使用毒烟,突破了天桥崖……啊,师父,这……这是怎么……”冲进来的这人是鲍泰得意弟子辛世英,他走得太急,直到进来七八步之后,才注意到情形不对,掌门师伯直挺挺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而师父正冷眼盯着自己,杀机尽显。 鲍泰忽地面色一转,露出笑脸,朝辛世英招了招手,温言说道:“世英,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辛世英脑筋也不笨,当即便猜到了其中蹊跷,听得师父叫唤,答道:“是!”他口中虽说‘是’,但脚下却往后退了一步。鲍泰也不动怒,依旧笑容满面,道:“世英,我叫你走到前来,你怎地往后退,不听为师的话了么?”辛世英道:“弟子不敢。”又往后退了一步,转身便往外跑去。鲍泰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举动,左脚一蹬,踢起地上的一只茶杯,那茶杯犹如长了眼睛,照着辛世英的膝后弯飞去,打在他‘环跳’穴上。 辛世英只觉腿上一麻,便即不能动弹,耳中听得脚步声慢慢逼近,惊得他心寒胆战,颤声道:“师父,我……弟子甚么都没……没看到,求你老人家高抬……贵手,解了弟子的穴道。”鲍泰道:“好,好,我这就替你解。”左手伸前,掩住辛世英的嘴巴,右手贴在他心脏背后,催吐内力,辛世英哼也没哼,便软绵绵瘫了下去。 丘北楼头顶发麻,背脊处冷飕飕的,心知如若刚才自己贸贸然冲了进去,那此刻死在鲍泰掌下便不是辛世英,而是自己,暗呼侥幸之余,忙捺住悲伤和冲动,静下心来,努力思索对策,但身上连兵刃都没有,仓猝之间,却也无计可施。 只见鲍泰走回孟青松躺身所在,弯腰在他身上一番摸索,突然喜道:“在这里!”自左袖掏出一样物事,却是一柄连鞘匕首。那匕首长约一尺三寸,通体黑色,呈弯月形状,尾端尖细,匕柄有麻绳缠扎,绳丝有脱落,显是年代久远,鞘上似刻有图案花纹,看不太真切。鲍泰将匕首举过头顶,放声纵笑道:“它终于落到了我手里,哈哈,生生世世,永享富贵!”兴奋之色,一望便知。 丘北楼见他得了匕首,不由大急,心想:“开金寒匕是青城派掌门信物,说甚么也不能让他抢走,没办法,只有兵行险招了。”当下悄然走到殿台前,取下一根尚未燃完的香烛,将香烛木端在地上檫了几下,磨成尖状,又潜回窗前,隔着窗子大声道:“姓鲍的,你得了开金寒匕,想独吞宝藏,我这便宣扬出去,教天下英雄都来跟你为难。” 鲍泰正自得意,陡听得有人在外头叫嚣,又道出‘宝藏’二字,心下大惊道:“此事要是宣扬出去,我往后哪还有安宁日子?”急怒之下,也没辨清窗外那人是谁,奋力打出一掌,窗子破裂,掌势威力未减,仍朝前推出,忽然间一阵剧痛,他立知不妙,忙缩臂回掌,‘啪’的一声,却是甚么东西折断的声音,抬手看掌时,只见掌心位置倒插入了一截木枝,深过腕骨,鲜血如注。 原来丘北楼说话之时,便料准了鲍泰会破窗发掌,是以先一步手握香烛,尖端朝外,挡在胸前,鲍泰果然中计,他那一掌势大力沉,击在木尖上,手掌应声被刺穿,而香烛木芯也被折断。丘北楼计谋虽然得逞,但对方凌厉的掌势,却仍是教他吃不消,胸口一阵窒闷,向后一交跌坐在地。 鲍泰看清这人是谁后,狞笑道:“是你这个王八羔子,来得正好,我顺便清理门户!”忍住手上钻心的疼痛,便要跃出去击毙丘北楼,募地身后风声响起,分明是有人自后面偷袭过来,他猛然回头,只见孟青松如身子笔直,如离弦的箭一般飞了过来,大惊之际,腰间已被对方头部撞了个正着。孟青松虽是身受重伤,但他这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的撞击,毕竟是非同小可,鲍泰怎能承受得住,‘啊’一声大叫,双脚悬空,身不由己地倒飞出去,手里的开金寒匕也掉落下来。 丘北楼快步走前,只见孟青松脸色苍白、目光涣散,耳鼻口三处均有鲜血流出,眼见是活不成了。丘北楼轻手扶起他头部,大声叫道:“师父,师父!”孟青松看了一会,认出了是他,低声道:“是……是楼儿?”丘北楼心中大恸,哽咽道:“是弟子。”孟青松道:“你没事,那就……好,很好……”挣扎着慢慢坐起,指着地上的匕首,道:“断……开金寒匕!”丘北楼知道师父的意思,忙捡起匕首,交到他手里。 孟青松深吸了几口气,颤巍巍道:“这匕首……匕首是青……青城派……,万……万万不能丢失……,你明不明白?”丘北楼泪流满面,说道:“是,不能丢失!”孟青松将匕首赛回给他,以极低的声音道:“你带着匕首……带着匕首,走……快走!”丘北楼大吃一惊,怎么也想不到师父竟要将匕首托付给自己,说道:“师父,弟子……弟子……”一时之间,不知说甚么才好。孟青松一阵剧烈咳嗽,喘气说道:“你……你切记,开金寒匕……掌门……信物,不可……不可……”说了这几个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丘北楼情知此时无法推脱,只得应允,道:“是,弟子谨记!”孟青松嘴角露出微笑,缓缓点了点头,道:“好……好……好……”一连道了几个‘好’字,便再无声息。 丘北楼放声痛哭,不能自止,哭了一会,想起这一切皆因鲍泰而起,怒火上胸,便要杀了他为师父报仇,忽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起,约有七八人之多,一人惊声道:“师父,你怎地受伤了?”想来是看到了重伤在外的鲍泰,跟着是脚步声围了过去。只听鲍泰道:“丘北楼那小贼偷袭我们, 掌门师兄他……他……”语音大是伤感。一人急问道:“我师父怎样了?”却是大师兄石中。鲍泰道:“掌门师兄被那小贼害死了,就在里面,你们快去杀了那小贼,给掌门报仇!” 丘北楼本欲出去见大师兄,拆穿鲍泰的谎言,但随即醒悟:“我不过是青城派弃徒,他们岂会轻易相信我的话?势必要将我碎尸万段,如此一来,匕首最终还是落到了鲍泰的手里。”想起师父的临终遗言,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听得脚步声往内堂走进,心想:“我权且受些冤屈,日后总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眼下最要紧是保住开金寒匕。”心意已定,从后门急奔奔出。 第12章 桥断 出得建福宫,没走上几步,便听到一阵惊呼声,想来是石中等弟子见到了孟青松的尸首,跟着有人从后门追了出来。丘北楼寻思:“此刻无从辩解,须得尽快走脱才是,前山、后山有魔教的人把守,青城派的师兄弟们又误认为我是杀死师父的凶手,也不能教他们撞见,没办法,只好再走一遭那条秘洞了。” 当下照着原来返回,过了祖师殿,忽地迎头走来一拨人。为首的一人身姿婀娜、容貌秀丽,一袭紫色衣装,分明是个年轻女子。紧跟在她身后众人神色甚是恭敬,丘北楼认出其中三人,分别是公孙醉、欧阳多情和上官藏金,还有一人身材极是高大,左手执着一根齐头禅杖,双眉倒竖,一脸怒气,好似生来便挟带了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丘北楼见此人跟公孙醉等人并肩站立,便即猜到他是魔教气尊者轩辕怒,随即想到:“之前辛世英曾说魔教使用毒烟,攻破了天桥崖,想不到这么快便到了祖师殿。”又暗自惊奇:“这四人位列四大尊者,地位实已极高,何以竟似要听命于一个小姑娘,难道魔教众徒口中的‘少主’,便是眼前这娇滴滴的女子?” 来人显然也已经注意到了他,上官藏金忽然叫道:“少主快看,那小子手里拿的是甚么?好像是……一柄匕首。”其余三名尊者齐声道:“开金寒匕!”那女子脸色微变,冷喝道:“截住他!”说着腾空一跃,朝前纵了过来,身法极是轻盈。 丘北楼大呼‘糟糕’,他刚才从建福宫出来之时,走得太匆忙,手上兀自拿着开金寒匕,竟忘了将它藏入怀中,以致被人轻易发觉。此时前有魔教的人堵截,后有青城派的追缉,他万般无奈之下,已无法走回那条秘洞,只得转身往右侧的一条羊肠小道急奔。 好在那小道甚是迂回曲折,那女子轻功虽佳,却不易施展开来,始终落后一截。丘北楼暗自欣喜,心想:“只要多走拐角和岔道,或许便能甩脱身后追来的人。”哪知事与愿违,路口忽然倏转,笔直向东伸延过去,就如一条直通通的胡同一般,丘北楼顿时傻了眼,但此刻已是回不了头,略一犹豫,便发足向前狂奔。 奔出二十余丈,来人逐渐迫近,忽听得身后那女子叱道:“小心暗器了!”丘北楼一怔,转身看时,那女子左手一扬,照着自己面门打了过来,他忙矮身躲避,却听得四侧悄然无息,哪里有暗器的影子,这才知是对方使的诡计,牵引自己停下脚步,只这一耽搁,那女子又近了两丈。丘北楼骂了句‘好奸诈’,复又回身急奔。 眼见便要出了‘胡同’口,忽听得那女子又道:“还想逃么?”声音就在耳边响起,丘北楼大吃一惊,纵前一大步,人在半空中,回首张望,只见那女子也跟着纵起,抬手便是一掌,打向自己后腰,丘北楼忙反手挥出,迎上对方的左掌。哪知那女子右脚在石壁上一点,身子借力升高半尺,打出的那一掌也随之升高了半尺,这一变招运用得巧妙之极,丘北楼无力后继,‘砰’的一声,肩胛正下方结结实实的中了一掌。幸好那女子内功有欠火候,她这一掌旨在拖延住丘北楼的退势,饶是如此,还是令他一阵气闷,险些摔倒在地,神情大为狼狈。 那女子甫落下来,手上已多了一对峨嵋刺,分左右急袭而至,似挑非挑,似拨非拨,招式透着邪门怪异。丘北楼一愣,不知如何招架,只得退了一步,那女子像是早已料到后退一着,峨嵋刺翻转半圈,一刺他胸前,一刺他小腹。丘北楼退避不及,只好探手拍出,切向对方手腕,欲迫使她回救。岂知那女子峨嵋刺再转半圈,丝毫不理会丘北楼切来的两掌,反而欺身抢进,直刺丘北楼面门。这一招大违常理,实是诡异难测,丘北楼大惊失色,身手不由得一滞,对方峨嵋刺已到了眼前,距离眉心仅半尺之遥。 便在此时,一人叫道:“少主手下留情!”说话的这人是公孙醉,他和其余三名尊者早已赶了过来,身后尚跟着一干教众,众人均知这位少主要强好胜,此次非要亲手夺得开金寒匕不可,是以尽管从后赶到,却并不上前夹攻,只在旁掠阵。公孙醉开口求情,一来是跟丘北楼酒逢知己,一见如故,颇生惺惺相惜之情,二来当日自己大意之下,眼睛被点苍派的余天佑偷偷洒了一把炉灰,其时形势凶险万分,亏得丘北楼出手相助,才得以脱离险境,三来自己曾奉命以计陷害丘北楼,虽说并非出自本意,但终归略有愧疚。 那女子微一迟疑,手上的峨嵋刺便慢了半拍,丘北楼借这瞬间余暇,着地打了个滚,忽然身子一落空,跟着再是一荡,却是滚出了‘胡同’,掉在了一条飞桥之上。丘北楼惊出一身冷汗,暗呼好险,心想若非公孙醉的一声疾呼,此刻自己多半是成了一具尸首。翻身爬起,只见那女子和身一纵,也跟着向飞桥跃了过来,丘北楼领教过她的厉害,心知一旦被她缠上,再无侥幸逃生的可能,当即转身便往飞桥的另一端奔去。 那飞桥笔直通向丈人峰,约有六七十丈长,一步来宽,两边各有铁索悬挂,铺以木板,踩上去一晃一晃的,犹似处在被惊涛骇浪拍打着的小舟之上,下面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阵阵冷风从崖底直冒上来,呼呼作响,令人不寒而栗。 丘北楼跑得没几步,脚下一沉,便知那女子已上了飞桥,再奔出二十余步,先后又有不少人跟上了飞桥。丘北楼只觉桥身越来越晃荡,而追来的那女子也慢慢逼近,似乎就在自己身后,心中一发急,更加是拼命发足。 忽然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左侧的那根铁索自中间断裂开来,桥身吃力不住,顺势倾向右侧。丘北楼正自奔急,冷不防左脚踏空,身子顿时失去了平衡,他心念如电光般一闪,立时省悟其中缘由:“此飞桥年代久远,铁索和木板业已腐化,承载能力大是有限,自是经不起这许多人的踩踏。”百忙中伸手一抓,欲抓住右侧的铁索,但他身体已然降落了数寸,这一抓竟然抓了个空,随即径直堕了下去。丘北楼寒意袭背,一颗心脏似已停止了跳动,心下叫道:“我要死了,跌得尸骨无存!” 但他并没有跌下去,只堕了不到两尺,便感到衣领一紧,已被人抓住,抬头看时,正是那紫衣女子。只见她一只手抓住右侧的那根铁索,另一只手揪住自己衣领,回头说道:“大家别动,桥要断了!” 公孙醉等几名尊者跟在前面,最先察觉到了这瞬间发生的变故,立刻停下了脚步,翻手扶住桥索,后面跟来的人应变不及,纷纷坠落桥崖,只听得‘啊啊啊’的惨呼声直堕而下,渐落渐远,余音从崖底一路传上来。众人听得凄厉的呼声回荡在耳旁,良久不绝,无不胆战心惊,均想:“这崖高怕是足有数百丈。” 有十来个侥幸没摔下去的教徒,吓得目瞪口呆,手脚冰凉,忽然一人喊道:“快,快退回去!”经他一声发喊,那十几人急忙调转头去,争抢着往回爬。这一番涌动,立时引得剩下的那根桥索‘吱吱’作响,似乎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上官藏金大声喝道:“都给我站住了,谁也不准动!”此刻正值性命攸关,那十数人只想着尽快离开桥上,哪里肯听他的喝阻,兀自争相攀动不休。 轩辕怒大声骂道:“你奶奶的,想害死老子不成。”左臂一掷,手里的禅杖化作一道金光,打在前面那人的后背上,那人闷哼一声,便随着禅杖直挺挺地摔落下去,此外再无叫声,想来是早已气绝。只听欧阳多情细声细语道:“钱堂主,你领人守住桥口,谁要是不听话,离开了这桥板,你就按违抗教规处罚,左脚离了剁左脚,右脚离了剁右脚。”崖边一名黄衣汉子道:“是,属下谨尊号令。”右手一挥,数十名手持弯刀的汉子围了过来,紧守住桥端。 往回爬动的那十名魔教教徒见状,只得止住了身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再挪动半寸。这么一来,僵在桥上的众人便如木偶一般,凝住不动,一阵风吹来,桥身随风摆荡,当真是惊险 万分。一名铁塔般的壮汉经受不住惊吓,肝胆俱裂,吐了几口鲜血,一头栽落下去。那些还没踏上飞桥的教众乍舌之余,却又暗自庆幸:“亏得我脚程慢了半拍,否则我也被困在桥上了。” 丘北楼悬在半空,无处着力,虽然是上亦不得,下亦不能,心下反倒是坦然了许多,只听那紫衣女子说道:“交出开金寒匕,我便拉你上来,放你一条生路。”丘北楼道:“这桥只剩下一根铁索,大家都在鬼门关前,随时都有可能摔个粉身碎骨,哼哼,你也是自身难保,凭甚么说放我一条生路。”那女子情知他说的是实情,但对方既然命悬自己手中,那便是站着极大的主动,说道:“只要我手指一松,你便掉入这万丈悬崖,摔成肉泥的滋味,想不想试试?”丘北楼淡淡道:“早死一刻,晚死一刻,那也没多大差别,姑娘愿意看着开金寒匕随我一起掉下去,尽管松手便是了。”那女子怒道:“你以为我不敢?”丘北楼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那女子怒极,抓住他衣领的手竟微微颤抖,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不该松手,倘若松手的话,正如丘北楼所言,自己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开金寒匕,便会随他掉落悬崖,也不知悬崖下到底是怎生光景,极有可能匕首就此失去下落,但如若自己不松手,又不知剩下的那根桥索能支撑到甚么时候,其中所冒的甘险,实是难以估计。怔了一会,说道:“好,我退让一步,先立下毒誓,只要你将匕首交出来,我保证你活着离开青城山,如有违誓言,便叫我宁素水死无葬身之地!” 丘北楼心想:“她叫宁素水,恩,是了,魔教教主也是姓宁,怪不得这些人都尊称她为‘少主’。”摇头说道:“开金寒匕是青城派的师尊传下来的,以后自该归还青城掌门,我是不会交给你的。”宁素水道:“你已不是青城弟子,何必多管闲事。”丘北楼猛地想起霍老大的话,四大尊者使计谋陷害自己,全是出自这位‘少主’的主意,苦笑道:“我被逐出师门,那也是拜阁下所赐,这却不假罢?”宁素水并不否认,深深凝视着他,脸上好似罩了一层冰霜,冷冷道:“我再问你一句,交不交出开金寒匕?” 十余步外的公孙醉高声道:“丘老弟,我们少主说了不杀你,就一定不会食言!”丘北楼道:“公孙老兄,刚才你那句‘手下留情’,小弟多谢了。不过我既然答应了师父好好保管匕首,自然也不能食言。”公孙醉道:“话虽不错,然则毕竟是性命要紧,其余枝节,大可暂且不理会。”丘北楼哈哈笑道:“生死有命,我本事不济,那是无可奈何。”公孙醉睁大眼睛瞪着他,果见他神色泰然,毫无惧意,不禁赞道:“好汉子,了不起!” 上官藏金道:“少主,桥索快断了,须得尽早回到崖岸边。”轩辕怒也跟着道:“这小子死不知……”又是‘啪’一声脆响,众人齐声惊呼,那飞桥从宁素水身前断成两半,桥身缓缓分开,一半荡回原岸,另一半则荡向对岸的丈人峰。 丘北楼脑海中灵光闪过,便即奋力一挣,挣脱宁素水抓住他衣领的手,朝前扑了过去。其时桥身甫断,降落速度并不显著,两截断桥尚未分远,他这纵力前扑,恰好追上了对侧的另一半断桥,紧跟着双手探出,牢牢抓住铁索。忽听得魔教众人惊叫道:“少主,小心!”他回头瞥了一眼,只见一个紫影如蝙蝠一般飞了过来,却不是宁素水又是谁? 原来她在飞桥初断之际,心神稍一恍惚,陡地被丘北楼挣脱了手心,眼看他就要随断桥远去,宁素水怎肯就此罢休,当即把心一横,也跟着向前跃出。此番纵跃,其实凶险至极,只因断桥往不同方向分离,业已相距颇远,若是她这一纵差了半寸甚或是毫厘,就极有可能坠下悬崖。宁素水人在半空中,使出‘腾云踩梯术’轻身功夫,挥展衣袖,连换两口气,逐渐靠近了丘北楼。 须知轻功一术,当是以内力为基础,内功愈高,闪挪腾跃便越发得心应手,宁素水毕竟是年轻,内功修为有限,她这一跃更多的是仰仗‘腾云踩梯术’高明巧妙,颇有舍本求末之意,虽然跃出四丈有余,大为接近丘北楼,却已成了强弩之末,半分前进不得,危急之下,伸手向前抓出,只要能抓住丘北楼的肩膀,便可借力再度跃起。按说丘北楼正自欣喜庆幸,原本是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跟了过来,但听得身后的惊叫声,回头看时,正见到宁素水右手抓向自己的肩膀,当下本能一侧身,避了开来。宁素水一抓落空,无力可借,而自身力道已然用尽,顿时花容失色,往下掉落。 丘北楼心中一动:“我要不要救她?”一沉吟间,已无暇思虑,左手顺势捞出,突然之间,只觉手掌中软绵绵地,竟然抓住了她的胸口。宁素水本以为必死无疑,哪知丘北楼居然会出手相救,下落趋势一停,随即便觉得有只手掌抓在自己胸前,她脸色倏然变得通红,跟着又是大怒,只道对方有意轻薄,袖中峨嵋刺急刺而出,刺在丘北楼手腕之上,她饱含怒意,下手自然不容情,这一下直直刺入了腕骨。 丘北楼大痛,五指不自觉地松开,宁素水复又往下掉落。这时丘北楼也没去想‘好心没好报’,又或是‘恩将仇报’之类话语,只是觉得要自己眼睁睁看着她摔落悬崖,却是很难办到,当下双脚勾住桥索,一个倒挂金钟,右手探出,正好抓住宁素水的衣领,他生怕对方又刺自己一下,抢先大声道:“我只有一只手了!”言下之意是说,你若再刺伤了这只手,我就是想救你也难了。宁素水何尝不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他是为了救自己,才有刚才的措举,但心中怒意仍是难消,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两人头顶相对,就这么随着断桥一直斜下落去,终于‘砰’的一声响,重重撞在崖壁上。丘北楼被撞得眼冒金星,耳中嗡嗡作响,勾住桥索的双脚险些松开。此时他仍是倒立悬挂,摇晃脑袋定了定神,只见四周云雾缭绕,向下固然是看不到崖底,往上也是看不清崖岸,粗略估计自己这边的断桥约有三四十丈长,那便意味着要向上攀爬三四十丈才能到达悬崖顶端。他瞧了瞧下面的宁素水,想起不久前自己也被她这么提着衣领,心下不禁笑道:“眼前报,还得快!” 第13章 崖孤 一片寂静中,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桥索摇晃时发出的‘咯吱’声。丘北楼道:“抓住铁索!”用力一提,将宁素水往上拉起,随即翻过身子,沿着垂下的断桥攀爬而上。 那峭壁常年浸透在雾水当中,生满了青苔,甚是光滑,脚踏上去,竟无从着力,丘北楼只得双手握紧桥索,交互攀升,但他左手被刺了一下,吃力时疼痛难挡,极是不便,行动大为减缓。如此慢慢上升,每上得五六丈,周围雾气便稀淡几分,终于有一缕夕阳斜光照射过来,他抬头一看,丈人峰便在自己头顶不远处,心中不由得一喜,忍住手痛,加紧上了几尺,一个纵起,脚底已然踩在崖岸上。 他长舒了一口气,回身望向无底深渊,想起刚才在飞桥上的惊险,仍感到心有余悸,一阵微风吹来,不禁打了个颤栗,低头一看,身上衣裳已尽数湿透,也不知是为雾水打湿,还是自己汗水所致。 忽然左右腰间一麻,后背要穴被制住,接着肩贞、神藏、曲池、环跳诸穴上都一一被点,手脚立时动弹不得,他大吃一惊,随即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宁素水比自己先一步上来,她定然是守候在旁,只等自己踏上崖岸,便骤下冷手,强夺自己身上的开金寒匕。”暗骂自己太也粗心大意,只顾着庆幸没摔落悬崖,竟忘了另有强敌在侧。 只听身后宁素水问道:“你叫丘北楼,是不是?”丘北楼心下奇道:“她怎么知道?是了,多半是听公孙醉提过。”说道:“不错。” 宁素水沉吟半晌,说道:“公孙叔叔他们用计陷害你,令你被逐出青城派,全是依照我的吩咐,这些你都知道的。”丘北楼道:“是,阁下聪慧过人,佩服,佩服!”宁素水道:“我为了要得到开金寒匕,差点要了你的性命,这你也是知道的。”丘北楼不知她问这些话有何用意,说道:“我技不如人,没甚么话好说。”宁素水走到他前面,目光直视,说道:“你我是敌非友,刚才为甚么要救我?”丘北楼这才恍然,苦笑了笑,道:“我一时头脑发热,糊涂透顶,才会做出这种蠢事,此刻正追悔莫及。”宁素水侧头凝视他脸,似要查察他真正的心意,过了好一会,忽然叹了口气,道:“你……你手上的伤势,不碍事罢?” 丘北楼自从在祖师殿跟她碰面之后,就一直被对方追到了这里,期间宁素水虽然说的话并不多,但每一句话语里,总是带着一股命令的口吻,给人高高在上、不可亲近的映象,这时听得她语气转变,不由得大是诧异,忽地灵机一动,说道:“碍事倒也不碍事,只不过……只不过现在不碍事,待会就碍事了。” 宁素水微觉奇怪,脱口问道:“为甚么?”丘北楼道:“我被姑娘你刺伤之后,还没来得及包扎伤口,又被你点了穴道,伤处流血不止,嗯,头晕得厉害,怕是失血过多。麻烦……麻烦姑娘帮我包一下伤口,在下……咳咳,感激不尽。”说到后来,显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其实他左手被峨嵋刺刺中,的确伤得不轻,当时又无暇包裹,还要用力攀升三十四丈的桥索,伤口也确实流了不少的血,失血既多,头脑不免有昏昏沉沉的感觉,这些都是实情,但绝非不能忍受,他故意夸大其词,是料想宁素水贵为魔教少主,平日里颐指气使惯了,断不愿帮人包扎伤口,她既不肯亲自动手,心中势必略有歉仄之意,只好解开他的穴道,让他自行处理伤处,此乃以退为进,穴道若解开,便有望脱身离去。 宁素水道:“你想使诈,骗我解了你的穴道,是不是?”丘北楼暗惊道:“她好是聪明,一下便识破了我的想法。”摇头说道:“当然……不是。”宁素水见他面色惨白,不像是装作出来的,一时也难辨真假,而他左手腕骨处确凿还有鲜血冒出,淌过手背,顺着指尖滴落到地上,她犹豫了片刻,说道:“好,我且信你一回。” 果然见她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便要替自己解开穴位,丘北楼心头暗喜,忽地宁素水又缩回手去,来回踱了几步,似在思索一件难以决定的事,待转过身来,手上已多了一个花白色小药瓶,走到丘北楼近前,拔去瓶塞,倒了些红褐色粉末在他受伤处,随即撕下一截衣襟,缠裹住伤口。 其时两人相距仅有尺余,宁素水心头一阵烦乱,匆匆包扎完毕,抬头一看,见丘北楼露出惊异之色,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由得脸色一红,后退一步,叱道:“你笑甚么?”丘北楼笑道:“能由少主姑娘亲自疗伤,我真是……哈哈,真是福气不浅。”宁素水听他话音响亮,全然不似方才病怏怏的情状,知道自己上了他的当,哼的一声,沉下脸说道:“你很会做戏!”丘北楼道:“不敢,不过在下骗人的本领,比起姑娘裹伤的本领,多少是要高出些许。”宁素水在教中地位极高,凡事不须自己劳手,哪曾为男子包过伤口,这次却是她生平头一遭,已是大感委屈,听得丘北楼兀自取笑,如何不叫她气恼,怒道:“你胡说甚么?”丘北楼道:“可不是,你自己瞧瞧,这哪里像是包伤口,简直就是裹粽子。” 宁素水目光投向他左手缠裹好的伤处,眉心一展,险些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来她匆忙之际,随手乱绑了几圈,远远看去,果然像个粽子,当下将头撇开,终于嗤的一声笑出来,道:“活该!”她素来冷漠,只笑得一声,便觉得不妥,复又绷紧了脸,缓缓说道:“有句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应该听过的。” 丘北楼一听这话,已猜到她想说甚么,摇了摇头,道:“我不过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俊杰’的称谓,担当不起,至于识不识时务,那又何足为道。”宁素水道:“你要明白一件事,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能保得住开金寒匕么?我只须伸一根小指头,就能轻而易举将它取走。”丘北楼心知她说得不错,此刻自己动也动不了,若宁素水真要从怀中取走匕首,自己也只能干瞪眼,哼了一声,道:“你都这么说了,怎么还不取?” 宁素水道:“你刚才救了我一次,我并非知恩不报的人,这样罢,本教天权堂堂主的位子尚在空缺,只消你点一点头,答应交出匕首,堂主就由你来做。”丘北楼哈哈一笑,问道:“要是我不点头呢?”宁素水脸色微变,又侧头瞧了他一会,冷冷说道:“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总之开金寒匕我是势在必得。” 丘北楼心中大急:“倘若匕首被她拿去,如何能对得住师父临终前的托嘱?眼前的形势,只有尽量设法拖延时刻,待得我穴道自行冲开,便能……,唉,即使我穴道没有被制,又如何能离开这里?来往丈人峰的唯一飞桥已经断了,只剩我们两人困在这悬崖上,打又打她不过,却又如何能保住开金寒匕?”忽然又想:“不错,既然两人都困在这里,我既然走不了,那她也无法离去!”想到这里,精神一振,说道:“要给你匕首,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唉,不过……” 宁素水听他口风有所松动,心想他‘不过’的后面,多半是不满意自己提出的条件,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才这般吞吞吐吐,她暗喜之余,却夹着了些许失望,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如此,当下淡淡道:“本教设有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大分堂,其中天权堂是第四大堂口,统属六百余名教众,权力大得很。如果你仍是嫌位子低的话,那也还有的商量。”说到这里时,已有了鄙夷之色。 丘北楼笑道:“姑娘说的这些甚么天枢、天权堂,我是半分兴致也没有。”宁素水道:“堂主以上便是尊使,难道你想做尊使,和公孙叔叔他们四人平起平坐?”丘北楼连连摇头道:“错了,错了,姑娘会错意了。贵教在武林中的名声如何,那是众人皆知,在下虽然不是正人君子,但这三分自爱,总还是有的。”他意思是说‘你们魔教声名狼藉,我是决计不跟你们同流合污’。 宁素水听在耳中,似乎没有察觉出弦外之意,眼中闪烁着奇 异的光芒,低声道:“原来你不是贪图……那你是甚么意思?” 丘北楼道:“我是说要给你匕首,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为时已晚,就算你得到了开金寒匕,也见不到那巨大宝藏。”宁素水听到‘宝藏’二字,脸色突变,显然吃惊不小,道:“你也知道宝藏一说?”其实丘北楼仅仅听到鲍泰提过只字片言,才知开金寒匕关乎着一笔巨大的宝藏,至于是甚么宝藏,又是谁人遗留下来的,却毫不知情,当下不动声色,哈了一声,给她来了个默认。 宁素水郑重说道:“武林中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极少,你千万不可传了出去,否则只会令自己麻烦缠身。”顿了顿,话锋一转,问道:“你说为时已晚,又说我见不到宝藏,究竟是甚么道理?” 丘北楼道:“这里叫丈人峰,又唤作孤崖峰,是青城山最高的地方,孤耸入云,四面环崖,仅靠一条飞桥通往祖师殿,可惜那桥已经断了,我们两人算是困在了此地,上天固然不能,下山也是不得,所以说即便你有了开金寒匕,再让你参透其中宝藏的秘密,没法子离开这峰顶,那也是徒然费力。” 宁素水上过他一回当,只道丘北楼又在使诡计,本欲不相信,但听他说得煞有其事,而飞桥又确实已断,心下又不免将信将疑,往四周看了看,重复了一句:“没法子离开这封顶?” 丘北楼道:“不错,你也看到了,那飞桥有六七十丈长,中间是万丈深渊,一人轻功再怎么好,也绝无可能从一端飞跃到另一端。还有,崖壁上生满了青苔,滑不留手,即便你壁虎游墙功练到跟真的壁虎一般,也不能从此攀沿下去。” 宁素水双眉微蹙,问道:“真的要被困在这里?”丘北楼道:“你不信就四处看看,反正这里方圆不到两里多,很快便能看个遍。”宁素水道:“自然是要看的。”说完展开轻功,沿着崖边迅即游走,直至消失在视野里。 过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她的身影从远处缓缓靠近,脸色极为沉重,怔了半晌,才低声说道:“这是一座孤崖!” 第14章 师祖 宁素水本来处事镇静,为人也机智百出,但陡然遇到这等困境,却不免方寸大乱,低声自语道:“难道真要终老在这孤崖上?” 丘北楼接了话茬,说道:“不会的。”宁素水心中一动,抬头看向他,问道:“不会?你有办法离开?”丘北楼摇头笑道:“办法是没有,不过我们肯定不会终老在这崖上。”宁素水道:“为甚么?”丘北楼道:“这里没吃没喝,过不来三五天,咱们不被饿死,也要被渴死,我看是很难等到终老了。” 宁素水心想他说得不错,刚才自己转了一圈,既不见有野果可供充饥,又不见水源,果然是无法维持生计,想到眼前的绝境,更是心头烦乱,白了丘北楼一眼,见他眉宇间竟有喜意,顿时沉下脸道:“你开心甚么,大家都困在崖上,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原来丘北楼忽然想到一法,或许可以暂缓食物之忧,一时心喜,不自禁露出微笑,说道:“要有吃有喝,也不是没有可能。”宁素水‘哼’了一声,侧头凝视着他,道:“怎么?”丘北楼道:“你解开我的穴道,我自然会说出来。”宁素水冷笑道:“想骗我解开穴道,你打的如意算盘,当我不知道么?”丘北楼笑道:“你也知道这是座孤崖,就算我穴道解开,也走不了的。”宁素水道:“你清楚便好。”丘北楼摇了摇头,满是惋惜地说道:“可惜,可惜,你不肯相信,那就罢了,咱们只好等着挨饿。” 其时日头已西沉,两人均是腹中空空, 丘北楼不提还好,一说到挨饿,顿感饥肠辘辘,甚是难熬。宁素水寻思:“此地四面悬崖,既无路可逃,也无处可躲,解了他的穴道,倒也无妨,且听听他说些甚么。”又想:“我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开金寒匕,只要得到了匕首,他逃或不逃,又有甚么干系?”念及于此,伸手到他怀中,摸到一样硬邦邦的物事,她心头暗喜,掏出来一看,确然是柄黑沉沉的匕首,入手颇重,颜色黯淡无光,显见大有年头。宁素水当即将匕首放入袖中,跟着伸手在他后背连拍了几下。 丘北楼见开金寒匕被夺,心中正呼‘糟糕’,忽地身子一松,穴道已然解开,他舒展了一下筋骨,竭力思索该如何取回匕首,但彷惶之际,哪里能想出对策,只听宁素水道:“你说有办法找到吃的,是甚么办法?”丘北楼干咳几声,道:“这孤崖上既然没有,就只能指望别人送来了。”宁素水眉头一皱,沉吟道:“隔着数十丈的崖宽,如何能送得过来?” 便在此时,对面一股巨大声音呼道:“少主,少主!”声响如雷,好似出自几百人之口。 原来飞桥从中断开时,丘北楼和宁素水随着一半断桥荡向了孤崖,而公孙醉等人则悬着另一半断桥落回原岸,这一半断桥上悬挂的人数众多,谁也不敢擅自挣动,生怕桥索吃力不住,一起掉入了深渊,直到垂下的断桥稳定下来,才一个接一个慢慢往上攀爬。四大尊者在桥上走得最远,因而桥断后他们落在最下面,待得轩辕怒、上官藏金、欧阳多情和公孙醉依次上来之后,众人正要雀跃欢呼,但随即想到少主不知下落、生死未卜,却又大为担忧。 上官藏金目光最是锐利,隔着崖底冒起的薄雾,远远看到对岸隐约有两个人影,他一愣之间,便已猜到那二人是谁,当即吩咐众人齐声高呼。此时除去原先在场的教众,陆续又有十来拨人赶了过来,人数已达三四百,这数百人齐声呼喊,声音哪能不响彻云际。 宁素水听到呼喊,高声说道:“我在这里!”她一人的声音,比之数百人的高呼,虽是低了不止一筹,但顺着风向传过去,却也清晰可闻。只听对岸传来轰声欢叫,显然是众人得知她平安无事,兴奋不已。 只听得欧阳多情温言道:“少主没受伤罢?”宁素水道:“还好。”上官藏金朗声道:“请少主移驾下山,属下等人即刻前去迎接。”他清楚眼前的数十丈鸿沟,非人所能逾越,却不知对侧乃是一座孤崖,只道另有途径可下山峰,因此便提议到山下会合。 丘北楼插口说道:“你主意挺高明,不过别忙着欢喜,你们少主……这位宁姑娘嘛,哈,她是不会下了这山峰的。”一人粗声囔道:“大胆小子,‘宁姑娘’三个字,岂是你随便叫的?”这人声音粗犷带怒,即便是看不清面容,也知他是轩辕怒。丘北楼道:“叫都叫了,你待怎样?”轩辕怒脾气暴躁,容不得别人半句顶嘴,此时直气得哇哇大叫:“臭小子,你……你有种别走!”他这话一出,便已后悔,对方就算不走,隔着万丈深渊,自己也奈何不了他。丘北楼哈哈笑道:“好,我不走,你过来!” 上官藏金思虑周详,他听得丘北楼如是说,猜想其中多半有缘故,问道:“兀那小子,你说我们少主不会下山峰,是甚么道理?”其实他只要一问宁素水,便可知道答案,但他清楚这位少主素来冷漠,自己也不便多问,因而只好舍近求远,转问丘北楼。 丘北楼笑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了,或许是这里鸟语花香,风景优美,她喜欢上了这怡人景色,赖着不肯离开,也是大有可能的。你们也不用担心,说不定过得二三十年,宁姑娘看得厌了,自然会下山去。”他说到这里,扭头看了看四处光秃秃的崖顶,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众人情知他说的是假话,但既然少主一言不发,似乎确实没有要下山的意思,又不免疑心悄起:“莫不是对岸真有绝色美景,少主一时贪恋,也未可知。” 宁素水道:“你再胡言乱语,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这是一座孤崖,没路径下山。”她前面的‘割舌头’云云,显然是在呵斥丘北楼,后面一句,却是向着对岸众人说的。 公孙醉惊道:“孤崖?”众人心中都甚明白,连接两侧的飞桥已断,对面若是座孤崖,怎能不被困在崖上?一时之间,人人沉默无语。过了好一阵,公孙醉又道:“丘兄弟,你熟悉青城山地形,崖上是否另有秘径,可直抵山下?”丘北楼听清说话的是公孙醉,收起了调侃嘻笑,道:“没有,正因此地四面悬崖,清静无扰,当年本派……青城派丈人祖师才选在这里悟道。”公孙醉一听这话,心中登时凉了半截。 上官藏金道:“少主放心,属下等人竭尽全力,定能设法助少主脱困!”宁素水嗯了一声,也不回话,似乎清楚脱困一事,希望极为渺茫。 丘北楼笑道:“你脑筋灵不灵?脱困的法子,最好是尽快想出来,否则就大大不妙了。”上官藏金听他语气颇为轻浮,分明是有嘲讽的意思,重重哼一声,道:“有甚么不妙?”丘北楼道:“这里没有食物,多耽搁一刻,你们少主便多一刻危险。” 宁素水见他毫不客气,竟然拿自己做挡箭牌,她一生中哪曾遇到如此不敬的人,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欲待正儿八经地叱责他一顿,不知怎地,自己居然也严肃不起来,横了丘北楼一眼,道:“我多一刻危险,你也多一刻危险,瞧瞧谁先饿死。”丘北楼微微一笑,道:“有你这帮属下在,咱们谁都饿不死。”宁素水道:“你到底有甚么鬼主意?”丘北楼道:“主意是主意,可不是鬼主意,待会你就知道了。”宁素水眉头一皱,不悦地道:“哼,稀罕么?” 两人距离较近,说话时不用刻意提高声音,因此对岸的人也听不着,上官藏金只听得丘北楼说‘这里没有食物’,大吃了一惊,心想:“我方才说尽力助少主脱困,不过是劝慰之辞,此事难度极大,能否成功,已是殊无把握,何况还要加上时期限制,更是难如登天。” 只听得丘北楼叫道:“喂,想出脱困的法子没有?说出来听听。”上官藏金脸色一红,道:“哪……哪有这么快?”丘北楼笑道:“也对,你们慢慢从长——计议,议上百八十年,总能想出个计策。”他故意将从长计议的‘长’字拖久。轩辕怒大声道:“放屁,既然没有吃的东西,便是火烧眉毛,如何能等得百八十年,早成 饿死鬼了。”他生性虽鲁莽,但‘饿死鬼’三字甫出口,顿觉不妥,欲找几句话来打回圆场,却不知该说甚么好,虬须大脸胀得通红,最后还是直截了当地说道:“少主,属下不是说你。”丘北楼哈哈笑道:“你真是聪明,知道这是火烧眉毛等不得。这样罢,我倒有个现成的主意,可解了眼前的燃眉之急,将吃的东西送过来,至少不会做……这个……哈!” 此时众人正自心焦,要知道宁素水位尊人贵,倘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教主怪罪下来,这里谁也逃脱不了干系,可面对这样一座地势凶险的孤崖,却又人人束手无策,忽听得丘北楼说有主意,无不大喜,纷纷说道:“甚么主意?快说,快说!” 丘北楼哈一声笑,却不言语了。欧阳多情心细如发,眼尖他大卖关子,料定必有所企图,便道:“小兄弟,你的主意如若真是管用,自有好处与你。”丘北楼道:“好处就免了,要我说出来,须得应承我三个条件。”公孙醉道:“丘兄弟,你尽管开口,只要是我们力所能及的,无不应允。”丘北楼道:“第一,你们此番攻占青城派,定是戕害了不少青城弟子,从现在起,不得对他们无礼。” 上官藏金道:“这个容易,第二呢?”丘北楼道:“青城派有不少弟子被毒烟迷倒,有没有这回事?”有关毒烟一事,他也是从辛世英口中得知,这时忽然记起,就提了出来。上官藏金一听这话,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高声说道:“尹堂主,你立刻送去解药。”他旁边一人也高声道:“是!”上官藏金和那名尹堂主相距不过丈余,却故意大声唱答,显然是说给丘北楼听。 丘北楼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第三,撤走贵教所有教众,退居青城山十里以外。”上官藏金沉吟道:“此事未免强人所难,我也做不了主。”丘北楼笑了笑,扭头对宁素水道:“你已经得到了开金寒匕,何必还要霸占着青城山?”宁素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你千方百计,处处为青城派着想,倒是情深意重。也罢,我便成全了你!”朗声朝对岸说道:“你们便照着他的话去做,只留下二三十人好了。”众人道:“属下领命!” 过不多久,果听得喧哗声低沉,人群已逐渐离去。上官藏金道:“老弟,你提出的三个条件,咱们都给你一一办到了。这日头就快要下山,到得天一黑,行事便麻烦许多,你还是痛痛快快说了,如何才能将食物送过去?” 丘北楼道:“很简单,取三张劲弦强弓,合并在一起,以长枪作箭,将干粮捆绑在枪头处,找个膂力大的人射过来就是了。” 众人听他说完,均是暗中点头称赞,心想:“几张弓并起使用,这等妙法,怎地我事先没有想到?”其实并非众人没有想过以箭递物,只是即便再强的大弓,似乎也难以射及六七十丈的距离,有了这一先入为主的成见,便认定此法行不通,是以并不曾深想。公孙醉哈哈大笑,说道:“丘兄弟,真有你的,这也想得出来!快,快,赶紧找强弓和长矛。”不等他吩咐,早有人急着去办置。 宁素水瞥了丘北楼一眼,道:“了不起,啧啧,了不起!”丘北楼笑道:“过奖,过奖。”宁素水又道:“咱们旧事重提,只要你肯加入本教,天权堂堂主的位子,不过是暂时过渡,以你的聪明才智,加之我从旁力荐,他日升做副教主,也非遥不可及。”她前一次提及入教之事,是想借此打动丘北楼,让他主动交出开金寒匕,而此刻匕首已然到手,这番再度相邀,却是出于诚心诚意。 丘北楼笑道:“副教主?多承你瞧得起,在下受宠若惊,只不过我自问没甚么能耐,就连揣在怀里的匕首,也能被人强行夺去,我要是做了副教主,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宁素水细眉一杨,怒道:“丘北楼,你别不识好歹,不肯与本教为伍的人,那便是本教的敌人,绝不会有好下场!”她说到后面几个字时,目光中已微微露出了杀机。 丘北楼热血上涌,正色道:“人生在世,但求于心无愧,有好下场也罢,没好下场也罢,丘北楼堂堂男儿,岂能委屈求全!”这番话铿锵有力,斩钉截铁,无丝毫动摇回旋的余地。 宁素水气得脸色苍白,手指着丘北楼,道:“你……你……”声音颤抖,说不出话来,奋力将手一甩,转过身去,双肩起伏抖动,显然是怒到了极致。 只听公孙醉道:“轩辕尊者,你膂力大些,这一枪便由你来射出去。”他既这么说,想来是一切准备妥当。轩辕怒道:“好,少主小心了!”随着他的一声大喝,一杆枪影便如流星赶月般飞了过来,可惜飞到距崖岸十余丈处,已成强弩之末,力尽而堕。 这时宁素水已恢复了平静,眼见于此,道:“再添一张弓。”轩辕怒道:“是。”四弓并用,却仍是差着五六丈,待加到五张弓时,笃的一声响,终于长枪落在了丈人峰上。 两人大喜,不禁低声欢呼,一时忘记了刚刚的不快,疾步过去,宁素水拾起长枪,取下绑在枪头的一个小包袱,打开看了,是四个素馒头。她拿起两只,微一犹豫,递给丘北楼,道:“我分给你吃,并非当你是朋友,只是你若饿死了,孤崖上就剩我一人,滋味可不大好,这一节须得说明白了。”丘北楼伸手接了,学着她的腔调,说道:“我肯吃你的馒头,也不是把你当成了朋友,只是你若还活着,我一人孤零零走在黄泉路上,滋味难受得很,这一节万万不可误会。”宁素水道:“鹦鹉学……”忽然脸上一红,不知心中想到了甚么,便住口不说了。随后轩辕怒又射过来一杆长枪,枪上帮着一只水囊,两人分着喝了。 歇了一阵,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宁素水脸上逐渐现出忧虑神色,人也变得焦躁不安,来回不断地踱步,口中喃喃低语,也不知说了些甚么。丘北楼大奇,问道:“宁姑娘,你怎么了?”宁素水置若罔闻,抬头看了看天空,大声道:“生火,快生火!” 丘北楼不明所以,但仍是拣了些枯柴,取火石、火绒点燃了。宁素水见了火光,略微镇定下来,又道:“多拾些树枝,不可断了火堆!”丘北楼以为她是怕冷,想了想,往北一指,说道:“那边有个山洞,是当年丈人祖师爷居住所在,且去瞧一瞧,或许可暂为栖身。”宁素水道:“山洞?我……我不去。”丘北楼更觉奇异,道:“晚上这里风大,难保火堆会被吹灭。”宁素水眉头深锁,重复了一句:“难保火堆会被吹灭?”低头沉思许久,看着火苗随风摆动,终于说道:“好,你带我去。”说着拣了两根燃烧正旺的枯柴,交到丘北楼手里,自己又另拣了两根,这才起身北走。 行不到半里,一座矮山丘拔地隆起,两人绕着山丘走了半圈,只见杂草丛生处,现出一个洞口,三尺来宽,将及人高。丘北楼喜道:“是这里了!”拨开乱草,以火把指向洞内,道:“你权在洞内歇息,可以避风挡寒,以后再作打算。”宁素水脸色变了变,问道:“你不……”她本想问‘你不进去?’,陡地想到男女同处一室,多有不便,当即止住下面的话,慢慢往里走去。 忽然哗哗乱响,从洞中飞出一群黑影,宁素水大吃一惊,快速退了出来,半个身子躲在丘北楼身后,颤声道:“是……有……有……”丘北楼笑道:“莫担心,蝙蝠而已,你胆子可也不大啊,居然怕成这幅模样。”他却不知道宁素水倒不是胆小,而是天生有怕黑的病症,这种病症非针灸药石所能医治,她平日里睡觉之时,都是十数盏羊角灯一起点亮,彻宵灯火通明,此时要她进到漆黑的山洞里去,手中虽有火把,却仍是胆战心惊,草木皆兵。 宁素水咬着嘴唇,低声说道:“我……我怕黑,你陪我进去,好不好?”丘北楼这才恍然,轻声安慰道:“不用怕,你跟在我后面。”宁素水点了点头,露出感激之色,拉着他的衣袖,一步步走进洞里。 那石洞倒也宽敞,四枝火把照射下,兀自难以 看清全貌,宁素水道:“这石洞好大,咱们多找寻些柴禾,这……这样才好。”丘北楼道:“很是。”两人转身出来,又搜寻了一大捆枯枝,返回洞中,将枯枝尽数点燃了,洞中顿时一片雪亮。 宁素水忽然‘啊’一声惊叫,手指向对面的一个角落,目光中大有惧意。丘北楼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也吃了一惊,只见一具骷髅端坐在角落的石榻,颇为恐怖。 丘北楼心念一动,拿了一根火把走上前,只见骷髅旁左边摆着一只香炉,右侧放着一柄拂尘,一卷书册,俱是沾满灰尘。石榻壁上凿痕累累,似乎刻有字迹,忙将火把举近,果见上面写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每字巴掌大小,笔划圆润,似乎是劲力贯透指尖,临壁而书,倘若真是如此,那这人内力之深,当真的震古烁今、匪夷所思。他虽不解这些字的全意,但思索之间,已然猜到这人是谁,当即退后几步,双膝跪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宁素水见状,问道:“这人……这人是谁?你为甚么向他磕头?”丘北楼道:“他就是丈人祖师!” 第15章 乘风 丘北楼磕完头后,在洞外掘了一个坑地,将骸骨埋了,再搬些石块堆在上面,向宁素水借了峨嵋刺,在其中一块石头上刻道:青城师祖丈人圣贤之墓。走回洞中,取了拂尘、香炉和卷册三样遗物,一一端放在坟前。 彼时洞内火光大盛,斜射出来,映在那卷古册,只见上面写有‘清风十二经脉气解’。丘北楼好奇心起,拿起卷册,顺手翻开,扉页上有几行蝇头小字:余幼时好学,熟读百家诸子,杂学而多驳,自觉颇有成就,及而立之年,初闻道法,曰‘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始知天地之无穷,宇宙之博奥。后五十载,潜心专研,乃有小成,悟得天人合一,天人者,以气相合,精也者,气之精者也,在乎奇经十二脉,诸脉融通,气道自生。 丘北楼心中突突乱跳,定了定神,再往下看去,只见后面都是教人如何‘气聚丹田’、‘通诸穴’以及‘走十二脉’,看了一会,便再也收神不住,只觉书中所记载的运气心法,实在是深奥玄妙,却又高明之极,令人欲罢不能。他看完一遍,已记住了其中的七八分内容,又连着看了数遍,直到一字不差,这才掩上卷册,将它埋在坟边,站起身来,大舒了一口气。 一抬眼,只见日头当空晒照,人影缩在自己脚下,却是到了正午时分,原来潜心默记,不知不觉的己过了半天一夜。他忽然想起宁素水,不知她昨晚怎样了,往洞口走了几步,叫道:“宁姑娘。”不见洞内有人答应,丘北楼正要走入里头,忽听得宁素水在身后道:“我在这!”转身一看,只见她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拿着水囊,自东厢走了过来。 丘北楼喜道:“他们又送吃的来啦?好得很,我正好饿了。”宁素水道:“怎么?你也会饿?我还以为你看书能看个饱。”丘北楼知她所指,微微一笑,道:“古人说,书中有千锺粟,这是大有道理的。”宁素水道:“你是想要千锺粟,还是颜如……”忽地住了口,分了一半食物给他,又问道:“那卷书册里写的是甚么,你为何看得这般入神?”丘北楼也不隐瞒,说道:“那是丈人祖师毕生所悟,遗留下来的一部内功心经,讲究如何运气调息。” 武林中观看或是打听旁人的武功套路,乃是大忌,宁素水听他说是‘内功心经’,哦了一声,便不再询问,过了半晌,又叹了口气,道:“我们虽然不至于饿死于此,但没法下了这山峰,总不能在这里终了一生。”丘北楼笑道:“在这里终了一生?那也不错啊,反正不能长命百岁,顶多过个七八十年,阎罗王终究要来索命,在这里也好,在别处也好,没多大差别。”宁素水脸上微微一红,急道:“那怎么成?这里就只有我跟……我们两人……,总之很不好。”丘北楼笑道:“是啊,两人在一起,既不如一人孤单,又不如一人寂寞,唉,的确是很不好。”宁素水道:“你这人瞎三话四,没一句正经,白跟你说了。” 丘北楼道:“其实你也不用担心,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慢慢思索,定能想出离开的办法。”宁素水摇了摇头,道:“我刚才又察看了一遭,崖高人渺,除非是飞鸟,才有机会飞离这孤崖。”丘北楼心中一动,喃喃低语道:“除非是飞鸟,才有机会飞离这孤崖?”连着念了数遍,忽然一跃而起,大声道:“咱们就做一回飞鸟,飞离这丈人峰!” 宁素水问道:“你的意思是?”丘北楼道:“跟我来。”拉起她的手,奔到丈人峰的另一侧崖边,俯首眺望,劲风从山底吹上来,衣袖飘飘作响。丘北楼抬手指向下面,道:“昔日周瑜火烧赤壁,须得诸葛亮借来东风,现在有这现成的大风,何愁离不开丈人峰?”宁素水也是心思敏捷之人,听得他如是一说,已隐约想到了几分,虽然尚未猜透,脸上仍是露出了喜色,道:“你是说?”丘北楼道:“做一只巨大的风筝,借强风上涌之力,载着我们两人的身重,便可飞下山峰。”宁素水仰头沉吟道:“风筝?”沉吟盏茶时分,眼中闪出喜悦的光芒,抚掌浅笑道:“妙得很,妙得很!” 她这淡淡一笑,娇美无限,宛如朝霞初绽,丘北楼不由得看的痴了,心中泛起阵阵荡漾,暗道:“原来她竟是这般美丽动人!” 当下两人商议妥当,推算出所需物器,一是木杆和篾片,二是帆布和麻绳,前面两样倒还好办,木杆可用长枪的枪身代替,篾片则要多费些功夫,须得以利器削劈圆木,进而成光滑木片;至于帆布和麻绳,却不能就地取材,非得要对岸的人用弓箭射将过来,宁素水先去吩咐了。 次日两人便开始着手准备,伐了十来株碗大松木,剥去树皮,一段段截成六七尺来长,再削成半寸厚的木片,因着没有称手的刀具,这一番细活,直耗费了两人大半个月的时候,才总算完工。接着便是将长枪枪头去掉,剩下丈余长的枪身,横排七行,长度依次递增,呈梯形状,竖列四根枪杆,用藤条扎困住各交叉位置,又在边缘及空挡处斜绑了木条,做稳固风筝躯架之用。此时帆布和麻绳已到手,两人再用麻绳绑了一遭,伸手试了试骨架,甚是牢靠,这才覆盖上帆布,仔细系好。 丘北楼白日里扎做风筝,晚上便宿在石洞外,依着那卷《清风十二经脉气解》所载,盘膝而坐,循序修习,每晚只睡一两个时辰,第二天居然精神抖擞,丝毫不觉倦意。卷册中述记的心法口诀虽然深奥,但他天资聪明,又有青城派武功做入门根基,学起来自然是事半功倍,一日千里。短短两个月后,便觉丹田内息盈盈欲溢,周身诸路奇经脉络似暴长了数寸,真气从此流过,洋洋洒洒,川流不息。即便是在睡梦当中,也似有暖息隐隐跃动,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宁素水知他是在修炼内功心法,也不去打扰,更不加过问,虽则如此,仍是能看出丘北楼神采日渐焕发,宛似换了一人似的,心下也不禁暗自称奇。这些时日之中,她时常和丘北楼相处在一起,虽然话语还是不多,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生冷,偶尔也搭几声笑语。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性情会变了这许多,只是有时觉得轻松快意,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这一日终于搭建好风筝,两人均是欢喜激动不已,相对而笑。宁素水拭去额头的汗珠,道:“大功告成,咱们转眼便能离开这里了。咦,这天气可真热得紧!”丘北楼笑道:“马上就要进入盛夏了,自然是闷热难当……”忽然僵住笑容,大汉如雨滴般落下,恍恍问道:“为甚么会出汗?为甚么会出汗……”宁素水一怔,失声说道:“没有风!” 大热天里出汗,原属常理之事,但倘若有风吹过,汗水便会立即被刮干,蒸化为水气,绝无汇聚成滴、随身流淌的道理。他们两人赶做这只巨大风筝,本就要利用风力,飞下丈人峰,而此时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样,这一办法如何还能奏效。一时之间,两人垂头丧气,谁也不作声,静静地看着一旁的风筝。 一连数日,终不见起风的迹象,丘北楼和宁素水大感失落,只是老天不作美,却也无可奈何。丘北楼道:“怕是要等到立秋时分,才有大风刮起,咱们急也没有用,还是慢慢地等罢。”宁素水道:“为今之计,也只能这样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果然说得一点没错。” 既然清楚了无能为力,心中反倒逐渐平复下来,干脆连时日也不算计,只觉得一天热过一天,大热了约莫二三十个昼夜之后,酷暑渐消,天气转凉。 这一天日头尚未完全落下,一轮圆月逐渐升上半空,月光倾洒在岩壁以及草丛上,格外显得宁静。两人见此绝佳夜色,心情大是畅快,寻了一处空地,坐了下来。 丘北楼手指明月,说道:“今个月亮很圆,差不多是十五了罢?”宁素水望着天空,出神半 晌,幽幽的道:“再有一个月,便到了八月中秋,过得可真快。”丘北楼道:“你很喜欢过中秋佳节?”宁素水‘嗯’了一声,道:“你呢?是不是常常在月色下,赏玩景致?”丘北楼笑道:“我是个粗人,没这么风雅,赏玩景致是不敢当,不过对着月光喝酒,倒是另有一番滋味。”宁素水低声念道:“惟愿当歌对酒时,月光常照金樽里。那也很好,我……我可真羡慕你!”丘北楼奇道:“这有甚么好羡慕的?你身份殊荣,许多人羡慕你还来不及。”宁素水摇了摇头,欲言又止,轻轻叹了口气。 丘北楼见她满怀心事,似乎这个少主做的并不快乐,当下岔开话题,说道:“对着月亮许愿,你说能不能显灵?”宁素水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重复了一句:“对着月亮许愿?”丘北楼笑道:“是啊,你没听人说起么,如果看到流星,便可以许个愿望,只要在流星隐没之前许好,就能得偿所愿。今晚月朗星稀,流星是看不到了,不知道月亮成不成?”宁素水微微一笑,道:“这些迷信传说,太过飘渺,怎能轻信?想不到你堂堂男子汉,居然也相信这一套。”丘北楼道:“相信倒也未必,只不过心中存有愿望,总还是好的。” 宁素水点头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假如要你许愿,你想要甚么愿望?”丘北楼笑道:“那就多的去了,第一个便是要老天吹一阵大风,送咱们平安离开这里;然后有一坛美酒摆在面前,最好是正宗绍兴女儿红,要七十年以上的,这酒我喝过一遭,极是香醇难得;既然有了好酒,下酒的小菜自然也是少不了的,久闻长安街凤凰楼有一道名菜,叫做‘引仙下凡’,是由甘笋、绿芹、嫩鸡、鲈鱼等一十二样原料混做而成,据说神仙闻了也要流口水,咱们天天吃馒头,我快成和尚,你也快成尼姑了,倘若能换换口味,那就妙极了;这第四嘛……”宁素水掩口笑道:“第四嘛,就是你这清秋白日梦一直做下去,永远也别醒。你也太贪心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小心别闪了舌头。” 丘北楼笑道:“还有七八条没说完,已经被你打断了,你这是扰人清梦。”宁素水道:“幸好你不是对着流星许愿,否则哪有流星能在空中划得如此久。”丘北楼道:“所以我是对着月亮说,它总不会瞬间消失。”宁素水道:“不灵的,天上神仙各司其职,月老是牵红线……”忽地住了口,脸上现出淡淡红晕,道:“总之你说了也没用。”丘北楼笑道:“那可不一定。” 两人正说着话,不知不觉月至中天,夜色已深,丘北楼忽地背脊感到一丝凉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一时也没在意,只觉得凉飕飕地,同时鼻中不断传来阵阵清香,分明是从宁素水身上散发出来的。他略感奇怪:“如若她身上带了香囊,怎地刚才没有闻到?”猛抬起头来,四下张望,却见宁素水似乎也意识到了甚么,眉梢间有了喜色,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说道:“起风了!”话音刚落,风声忽地‘呼呼’作响,吹得草丛倒成一片。 丘、宁二人大喜,宁素水别过头来,既感怪异,又觉有趣,乍舌说道:“你许的愿望,难道真能实现?”丘北楼哈哈笑道:“我早说了不一定,你偏不信,这回没话说了罢。”两人生怕大风转瞬便歇止,以致良机不再,约定即刻就启程,但在这孤崖上一同呆了数月,忽然便要离开,竟有一丝的不舍,均知正邪不两立,此番一旦下得崖去,便不再有这般心无猜忌的时光。 丘北楼郑重说道:“咱们搭乘风筝下崖,成功能否,实是未知之数,运气好些,便能安然着陆,万一运道不好,极有可能跌得尸骨无存,所以说这一次十分冒险,待会不论发生甚么事,莫要惊慌,更不能松手,你可记牢了?”宁素水默然,想了想,低声道:“你也小心在意!” 二人合力抬着那只巨大风筝,顺着风向,往西北方向一直前行,来到一处位置,距离崖边仅有三四十步的远。宁素水忽然问到:“我们……我们还会见面么?”丘北楼一愣,道:“见面?或许吧!眼下要紧的事,便是别出甚么意外,平平安安下了这丈人峰。”宁素水不置可否,仰头望着圆月,似乎在默默许愿,又似乎在无声祈祷,良久才收回目光,道:“走罢!” 丘北楼和宁素水将风筝举过头顶,牢牢抓紧风筝上的架杆,起步往前冲去,眼看距离崖边越来越近,从五丈到三丈,再到一丈,最后仅剩尺余的时候,两人同时叫道:“起!”奋力一跃,随风筝远远飞了出去。 第16章 掌门 丘北楼和宁素水乘着风筝,晃晃荡荡往西北方向飘去,也不知飞了有多远,只觉身子缓缓下降,月光照射下,但见地面上物事越来越大,逐渐清晰可见。越过一片树林,一条宽阔的河面豁然出现在两人眼前。丘北楼叫道:“不好!”风筝不偏不倚,恰好掉落在了河中央。 丘北楼不识水性,这一下入水极深,立时咕咚咕咚呛了几口河水,慌乱之中,急忙屏住呼吸,好在他自从习练了《清风十二经脉气解》之后,气息自循内流,一时三刻不换气,亦非难事。忽觉得有只手臂托住了自己,缓缓向上升去,跟着耳鼻一阵轻松,终于冒出了水面。 只听得宁素水道:“抓住风筝!”用力一推,将他送了出去。丘北楼顿即醒悟,看准风筝位置,伸手抓紧了。那风筝体型巨大,浮力自然也大,丘北楼倚靠着它,丝毫没有下沉的趋势,心下稍定。 扭头往回看去,宁素水已游出了老远的距离,丘北楼暗自赞道:“原来她水性这般厉害,倒是看不出来。”猛地想起开金寒匕被她拿走,如若她就此离去,以后如何还能要得回来,急忙喊道:“宁姑娘,等一等!”宁素水停住前游,问道:“怎么?”丘北楼道:“有一桩要紧的事,请……请过来商议对策!”他故意郑重其事,希望能骗她游回来,那时即便是强夺,也无可厚非。 其实之前丘北楼没急着要回匕首,起初是武功不及宁素水,想要强夺,却也无可奈何,及至练了《清风十二经脉气解》后,自觉功力大进,但当时能否离开丈人峰,尚且不得而知,只好将此事暂搁一旁,再后来竟渐渐淡忘。此时忽然想起,哪知身处这般尴尬的境地,心中大呼倒霉。 宁素水问道:“甚么要紧的事?”丘北楼道:“这里说话不太方便,我们上了岸后慢慢详谈。”宁素水道:“既然是不方便,不说也罢,再见了!”丘北楼急道:“你不能走。”宁素水道:“为甚么?” 丘北楼急中生智,说道:“本来嘛,这事关乎到姑娘的清誉……咳,不过你执意要走,那也没办法,请便,请便!”宁素水道:“胡说八道,怎地扯上我的清誉了?”丘北楼道:“可不是,我们两人被困在孤崖上数月之久,明眼的人自是清楚甚么事也没有,但就怕江湖上有些无知之徒,捕风捉影,闲言闲语乱传一通,指不定说出甚么孤男寡女,甚么……风月无边,又……又或是更难听的话……”他说到这里,自己也不禁一阵脸红,幸好两人相距颇远,瞧不清楚脸上表情。 宁素水大声道:“住口。谁要是敢乱说疯话,我……我便将他碎尸万段!”声音又气又急,竟微微颤抖。丘北楼道:“这也很难说,众口铄金,假的也能成真。江湖上向来人多口杂,今日你说一句,明日他说一句,人人有份,永不落空,就算你想杀,也是杀不干净。”宁素水厉声说道:“倘若我以后听到半个闲字,就算是追到天涯海角,也绝不放过你!”丘北楼奇道:“这关我甚么事了?”宁素水哼了一声,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此事?又有谁敢宣扬出去?” 丘北楼心想这话也不错, 知道我和她被困在丈人峰一事的人,只有公孙老兄、上官藏金等人,而这些人都是她的下属,自是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唯独自己不需听命于她,所以说有人泄露出去的话,那这人定然是自己无疑,当下笑道:“这个你大可放心,我嘴巴严实得很,不过有时我喜欢说说梦话,有时又喜欢说说醉话,万一……万一……唉,那就大大不妙了。” 宁素水怒道:“丘北楼,你……”顿了一会,忽然语气一转,淡淡问道:“那你想怎么样?”丘北楼暗喜,说道:“也没甚么,我刚才说过了,有一桩要紧事,请姑娘上岸后一起合计合计。”他千方百计地想将宁素水骗上岸,伺机夺回开金寒匕。 宁素水忽然说道:“那部内功心法似乎很厉害,你练过之后,内力应该增强了不少罢,恐怕我也不是你对手了。”丘北楼不明其意,随口道:“不敢,过奖了。”宁素水道:“你想抢回开金寒匕,是不是?”丘北楼暗吃一惊,辩道:“没有的事,你要是不说,我差不多都忘记了。”宁素水道:“是么?忘了就好——啊哟,不好,匕首不见了!”丘北楼惊声道:“不见了?好端端的怎会不见了?你……你找清楚没有?”宁素水笑道:“你不是说差不多忘记了么?怎地我一提到开金寒匕,你却这么紧张?” 丘北楼这才醒悟,对方是在出言试探,所谓关心则乱,一试之下,自己便露了马脚,当下只得说道:“匕首原本就在我身上,物归原主,那是理所当然。”宁素水沉默半晌,说道:“开金寒匕关乎着一批巨大宝藏,这你也是知道的,眼下我一定要带它回去。这样罢,就当是我暂时借走,三个月之后,你到陲西震威上庄来,我自会将匕首还与你。”说完又继续向对岸游去。丘北楼呼道:“喂,你别走!”他虽是大声疾呼,但哪里叫得住,眼睁睁地看着宁素水逐渐消失在视野里,只剩一缕声音远远传来:“记住了,三个月后,震威上庄……” 丘北楼大急,右手抓住漂浮的风筝,左手在水中猛划,绕着原地打了几个转后,却朝反向冲了出去,眼看再也追不着,无奈之下,只得作罢,索性不再划动,随河流静静往下游漂走。 直到天亮时分,才在一处水流拐弯口靠了岸,他看准岸边的一块樵石,吸气纵跃,身子‘呼’的一声,腾空高高而起,早已越过了那块樵石。丘北楼这一惊非同小可,凝聚在丹田的真气顿时松散,笔直掉了下来,幸好他反应迅速,将要着地之际,猛地挥出一掌,下降势头为之大缓,这才稳稳落了下来。回头一看,落脚处足足超过那块樵石七八丈远,他又惊又喜,原也感觉到内力有所长进,却也料不到竟然精进如斯,想到数月之前,自己尚被困在四面峭壁的孤崖,而如今不但安然脱险,还有缘修习了绝上乘内功心法,不禁大感畅意,忍不住仰天长啸,良久方止。 悄立片刻,心情慢慢平复,寻思:“师父临终之时,千叮万嘱,要我保管好开金寒匕,可现在却将它弄丢了,如何对得住师父的托嘱?丘北楼啊丘北楼,你太也没用了。”想到这里,不禁一阵自恼,又想:“宁素水说三个月之后,到震威上庄去要回匕首,不知这震威上庄是个甚么样的地方,魔教的人向来行踪诡秘,难道这个庄落便是他们的总部所在?也不知她这话是真是假,不过眼前没有他法,只得暂时相信,且看到时是否另有变故。” 左右环顾,思量着离三个月之期还有许多时日,这段时间该去往哪里,陡地想起师父当日被害的情形,心中恨恨说道:“不错,我武功已是大进,自是该重回青城山,手刃鲍泰这恶贼,替师父报仇!”当下辨明方向,径往西北而行。 行至中午时分,转回到了青城山下,他仰头望去,只见山峰耸立,冲天而起,绿林丛生,郁郁葱葱,以前熟悉的景象,如今却变得分外陌生,丘北楼不禁思潮起伏,心生感慨。呆呆伫立多时,这才重拾旧路,踏步朝山上前行。 一路走来,竟然没见到半个人影,他大感稀奇,将到半山腰,忽听得丝竹管弦声响,此时他内力精湛,虽相距甚远,却仍是清晰可闻。丘北楼更觉奇怪,心想:“无缘无故,怎会有人吹打乐器,听这曲调,似乎有喜庆大事,却不知是甚么喜事值得这般欢愉?” 当下加紧脚步,奔走了一炷香的功夫,路口一转,只见演武场上,黑压压聚集着一大片青城派弟子。 丘北楼双足一点,跃上附近的一个大树,往下俯视,只见中央坛台周围,插竖着七色旗帜,迎风张扬,台上一班乐鼓手正嘀嘀哒哒吹奏不停,坛台左侧一张红木雕椅上坐着一人,身着杏黄色轻袍,嘴角带着一丝微笑,正是鲍泰。丘北楼一见到他,怒火往上直冲,当即便要跳下去,杀之而后快,转念想到:“师父死后,青城派便以他为尊 ,众师兄弟都要听命于他,我这么贸贸然动手,万一未能成功,只消他一声令下,我如何能应付得了。何况当日他还诬陷是我杀害了师父,这个误会没消除,我更加不能轻易现身,否则只会更加糟糕。不如先摸清眼前的情势,再做定夺。”想到此处,忍住身形不动,静待良机。 竹乐敲打声骤停,跟着是礼炮爆竹声响起,一人缓缓登上坛台。丘北楼认得这人叫尹天杰,比自己入门还晚了半年,却甚得鲍泰看重,和辛世英同为得意弟子。只见他先向鲍泰行了礼,随即朗声说道:“各位师兄、师弟,咱们青城派自开山立户以来,行侠仗义,抱打不平,武林中人人钦佩。但树大有枯枝,本派逆徒丘北楼,心术不正,为夺取本派传位匕首,不但戕害了辛师兄,更连自己的授业恩师也不放过。此人丧心病狂,种种卑鄙行径,令人发指,实为本派的头号大敌!” 石中等人同属孟青松的嫡传弟子,跟丘北楼向来亲近,听得尹天杰如是评说,俱是一言不发,面有惭色。鲍泰的门下徒众却是大声喧囔:“这贼厮穷凶极恶,虽万死不足以抵偿一二,自是人人得而诛之!”“大伙齐心合力,誓要将这小贼生擒回青城山,血祭掌门师伯和辛师兄。”“不错,还不能就这么一刀便宜了他,须得凌迟七日,教他饱尝折磨而死!” 丘北楼一阵伤感,心下苦笑道:“这些都是鲍泰所为,却将罪名推到了我头上,以致所有人都把我当成了仇敌。大师兄他们嘴上虽然不说,可脸上的神情,想来也是将我引以为耻,不知何时才能洗脱我的冤屈。” 只听石中说道:“丘师……他虽然任性胡闹,但本性并不坏。鲍师叔,师父他老人家真是丘北楼害死的?”他这话一出,立时招来鲍泰众弟子的白眼,尹天杰冷冷道:“石师兄,你这话甚么意思?难道怀疑我师父说谎不成?”石中道:“不是,只不过此事干系重大,又太过离奇,务须查得一清二楚才好。”尹天杰道:“有甚么好查的,我师父亲眼目睹,还能假的了?你分明是在袒护丘北楼那贼厮!”石中听得他言语颇为无礼,不由得也来了气,大声道:“倘若丘北楼真是凶手,我必定亲手杀了他,以告师父在天之灵。”尹天杰道:“那……”石中截口道:“我自和师叔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尹天杰被他抢白一番,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却又无话可说。 丘北楼好是感激,心想:“大师兄肯替我辩解,足见他仍然还相信我,不管怎么说,这已经足够了。” 鲍泰缓缓站起来,对着石中冷笑道:“石师侄,你是本派后一辈的大弟子,可威风得紧啊。我徒儿和你站一起,连说话的份也没了,嘿,威风,好是威风!”石中忙躬身道:“弟子不敢,方才出言冒犯,望师叔见谅。”鲍泰道:“不敢当,我这个空头师叔,你也大可不必放在眼里。”青城派素来讲究尊师重道,石中一时失言,被鲍泰紧咬话头不放,只得双膝跪地,道:“弟子知罪,请师叔责罚。”鲍泰微微一笑,道:“这又是何必呢?来,石师侄,你先起来。”石中道:“是。”站起身来,垂手退后。 鲍泰道:“掌门师兄的遇害,正是丘北楼那小贼一手造成,当时我也在建福宫。石师侄,你仍旧不相信么?”石中道:“弟子……弟子不是不信,只是以丘北楼的武功,顶多和辛师弟不相上下,远远不是师父的敌手,却怎能……怎能……”鲍泰道:“怎能杀的了掌门师兄和世英,还将我打伤,是不是?”石中道:“是,此间疑点颇多,怕是另有缘故。”鲍泰道:“凭他那点芥末武功,自是没这个能耐。那小贼一早跟魔教的人串通好了,引了几十人围攻我们,掌门师兄不幸中了三掌,身受重伤。丘北楼不但抢了师兄的传位匕首,还在他身上补了一刀,结果师兄不幸归天。这一节我原本不想说出来,免得让外人知道师兄收了这样一个逆徒,堕了咱们青城派的名声,也有辱师兄的清白。” 丘北楼大怒,心想你不但诬陷我杀了师父,还谎称我跟魔教的人勾结,用心好是歹毒,大师兄要是信了你这话,我岂不是永世也辨不清了。 石中半信半疑,问道:“师叔,这可是真的?”鲍泰道:“千真万确,没半点儿作假。”石中道:“可是后来魔教众人却追着丘师弟上了丈人峰,这又是甚么道理?”鲍泰正色道:“魔教的人诡计多端,武林共知,多半是他们使出的鬼伎俩,上演一出好戏,欲瞒骗我们的耳目。”尹天杰附和道:“不错,一定是这样。”石中低头沉吟,欲言又止,终于不再作声。 丘北楼心道:“糟了,大师兄好像他的谎话,这可如何是好?”忍不住焦急起来。 只听尹天杰继续朗声道:“咱们青城派当务之急,是有两桩大事得办。”顿了顿又道:“第一桩大事,便是找到丘北楼那贼厮,将他抓回青城山,然后广发英雄帖,邀请天下英雄齐聚于此,当着众位武林人士的面前,宰杀了那贼厮。一来可以为前任掌门报仇雪恨,二来丘北楼怎么说也是出自我们青城派,能当着武林同道杀此恶贼,也算是有个交代。” 不少青城弟子听他说得振振有辞,囔声称‘是’,又有人问道:“那第二桩大事是甚么?” 尹天杰道:“掌门已经过世,大伙伤心难过固然是难免,但常言道‘蛇无头不行’,咱们伤心之余,更应该另行推举一位新掌门人,以接替前任掌门的重任,将青城派发扬光大。我们武林中人,也不必讲究过多忌讳,捡日不如撞日,趁今天大家都在这里,不如即刻选出掌门之位,大家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石中等人无不哗然。丘北楼恍然心道:“原来绕了半天,鲍泰这老贼是急着想做青城派掌门!” 第17章 竞技 惊嘘声中,有人开口说道:“我师父的大仇未报,凶徒仍然逍遥在外,这对我等实为莫大耻辱,大家面目无光,怎还有脸面在武林中行走?青城派又如何能在武林中抬起头来?倘若在这当口推选掌门,岂不是教人传为笑柄?”丘北楼辨清声音,知道说话的那人是五师兄林翦。 尹天杰道:“林师兄,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青城派有数百年根基,素来受人敬仰,旁人真要笑的话,也只会笑我们群龙无首,咱们推选新掌门人,乃是光明正大的事情,难道还怕别人闲言闲语不成?” 林翦道:“好,那你说是为我师父报仇重要,还是选出新任掌门重要?”尹天杰道:“一码事归一码事,不能混为一谈。”林翦道:“甚么混为一谈?如果连前任掌门的大仇都报不了,又有何资格做新掌门?”尹天杰道:“照你的意思,只要一天没杀了丘北楼,本派掌门的大位就得一直空闲着?”林翦的道:“是不是九师弟害了师父,尚有待查证……”尹天杰道:“丘北楼已被逐出师门,你还叫他九师弟?”林翦道:“就算他不再是青城派的人,那也未必就会和魔教勾结。” 尹天杰喝道:“你这般维护丘北楼,到底是何居心?”林翦‘哼’了一声,道:“居心?不知是谁有居心?我来问你,你这么热心推选新掌门,想必心中早已有了人选?”尹天杰道:“是又怎么样?”林翦道:“这人是谁?”尹天杰道:“能担任掌门一席的,自是应该声望既佳,武功又高,否则怎能执掌门户。”林翦冷笑道:“这位声望既佳、武功又高的人,莫非就是你自己么?”尹天杰面色一红,忙道:“当然……不是。”向鲍泰看了一眼,又道:“我说的这人,自然就是我师父,除了他老人家之外,还有谁有此资格?” 石中、林翦等孟青松弟子齐声惊叫道:“师叔!”跟着是面面相觑,惊疑不定。鲍泰的众弟子却是大声叫好,显然他们事先便已知道了此举,这时欢声高呼,分明是在替自己师父助阵。 隔了半晌,石中才道:“本门自丈人祖师创派以来,历代传下来的规矩,掌门之位只能上一辈传给下一辈,断不能师兄传于师弟。既是有此门规,师叔怎能……怎能接任掌门人?” 原来古时帝王制度,最初是有禅让制度,其时尧让位于舜,舜让位于禹,及至大禹传位于子,打破此法,世袭制度便始为流传。后经夏、商二朝,沿袭王位大抵有两类,一是父传子,一是兄传弟。而每每兄传弟之时,争权内乱便常有发生,尤以殷商为甚。是以自周以后,汲取前人教训,只沿用父子相传一法,以最大程度避免同室操戈。青城派丈人祖师是一位大智大慧的人物,深知其中之道,于是便立下了掌门重位只能上下相传,不得同辈相传的门规。 石中等人自是清楚这已规矩,因此当尹天杰一再提出另立新掌门时,均以为他是自己急着想做这掌门人,哪知他却提出了鲍泰,怎能不大吃一惊?向鲍泰看去,只见他嘴角含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尹天杰道:“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当年祖师爷所立下的门规,或许是因时势所迫,也未可知。此一时彼一时,如今非常时刻,掌门师伯不幸遇害,咱们青城派遇到了生死荣辱的难关,倘若一味墨守成规、不知变通,那便是迂腐顽固。何况讲才德、论武功,我师父都不在掌门师伯之下,由他老人家担当掌门人,实乃理所当然之至。” 丘北楼见他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心想:“这尹天杰巧舌如簧,一张嘴巴好是利索,以前倒没瞧出来。” 他话音刚落,立时引来孟青松众弟子的不满,一人大声道:“姓尹的,你这话甚么意思?你胆敢说我师父才德和武功不行?”丘北楼往那人一看,认出是七师兄罗谦,心知他性子一向温和,若不是动了真怒,绝少发这么大的脾气。 尹天杰干笑道:“罗师兄,先别忙着发火,我也没说掌门师伯的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师父不在掌门师伯之下,可也没说掌门师伯就在我师父之下,这一点千万别误会了。”罗谦道:“哼,信口狡辩,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本派数百年的规矩,岂是你说破除便破除?”尹天杰道:“这么说来,你是不赞成我师父当掌门了?”罗谦道:“师叔的才智武功,确实高人一等,但既然有门规约束,自然是做不得掌门。如果真要推选掌门人,那也应该是石师兄才对!” 孟青松众弟子跟着道:“不错,大师兄当掌门,大师兄当掌门!” 许久不曾说话的鲍泰忽然‘哈’的一声,端倪着石中,说道:“石师侄,贤侄们对你的为人,倒是推崇得很啊。”他说这几句话时,脸上一指挂着笑容,令人难以摸透。 石中道:“弟子无德无能,让师叔见笑了。”鲍泰又是哈一声笑,道:“你也不必过谦。你是我师兄弟的大弟子,旁人倘若不知你这是客套话,信以为真,未免有损我们青城派的威名。”石中道:“是。” 鲍泰又道:“我身为你们的长辈,对本门传位的规矩一清二楚,自是不会明知故犯。方才天杰所说的掌门云云,不过是跟大家开个玩笑,你们倒当真起来了,哈,哈哈。”石中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目光中大有疑问之色,只是不便追问。 丘北楼心下奇道:“不知老贼在打甚么算盘?他明明是觊觎掌门大位,却为何要将话说满,自封了退路?” 只听他继续说道:“不过天杰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正所谓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本派掌门的位子,不能就这么一直空着,应当尽早定下来。大家以为如何呢?”鲍泰众弟子齐声道:“师父英明,见教的是!”鲍泰问道:“石师侄,你们不说话,是不是有何异议?”石中微一犹豫,道:“没有,一切听凭师叔作主。”鲍泰点头笑道:“很好。推立掌门是本派的一件大事,诸位有甚么高见,不妨敞口直言!” 林翦道:“自来长者为尊,石师兄入师门最早,深得本派武功精要,为人又老成持重,正是掌门的不二人选。”一名鲍泰弟子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入门早未必就武功高,石师兄老成持重有余,处事应变能力却有不足,并不适合担任掌门一职。照我说哪,尹天杰尹师弟既富智计,年纪又尚轻,前途不可限量,他便合适的多。”又有人道:“他心胸狭窄,不能担此大任,何况武功比石师兄差得远了。”这人显是孟青松弟子,是以拥护石中。有人驳道:“两人又没正式比过,怎知谁高谁低?”一时之间,争吵声响成一片,一方是拥戴石中,另一方则是力推尹天杰。 丘北楼心中已隐隐猜到了些端倪:“鲍泰明知有门规制约,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了掌门,却仍旧要尹天杰提出来,目的是以退为进。原本师父死后,顺理成章,该是大师兄接掌门户,但如今这么一搅和,却成了各执说辞,僵持不下。”又想:“尹天杰资历甚浅,何以鲍泰的弟子会不留余力举荐他出任掌门?嗯,多半是事前受了他们师父的嘱咐,只是鲍泰为何要这么做呢?啊,是了,尹天杰不过是个后进弟子,凡事须得听从鲍泰的安排,说白了就是甘做傀儡,假若他争赢了大师兄,那真正幕后受益的人,其实便是鲍泰自己。” 思绪如潮之际,忽听得鲍泰朗声说道:“大家别吵,听我一言!”他说这八字时,暗中凝聚了内力,每一字都清楚地传到大家耳朵里。众人一愣,停住了争辩,目光向他望去,整个演武场上顿时静了下来。 鲍泰神色严峻,厉声道:“你们干甚么来着?掌门没选出,你们已经乱成这般模样,被外人知道了,青城派便要落得颜面扫地!”众人低头道:“弟子知罪。” 鲍泰颜色稍缓,道:“按说本派的接任掌门人,历来是有前任掌门指定,但我师兄不幸遇害,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此为一大憾事。本来嘛,石师侄身为本派二十六代大弟子,最有可能成为这一人选,只不过我师兄 一向高深莫测,他心里怎么想的,我们外人无从猜测,说不定他想将掌门的重任交托给石师侄,也说不定是其他人。无论怎样,这只是我们的猜测,做不得准,万一弄错了,我师兄九泉之下,也必定不会瞑目。” 青城群弟子默然不语。丘北楼心中骂道:“你早已策划好了,要促成你的宝贝徒弟,当然先得反对大师兄,嘴里却说得漂亮,居然借我师父的名头,好不卑鄙无耻。” 鲍泰又正色道:“你们一分为二,谁也不服谁,再这么互相纷争不休下去,青城派只怕永无宁日,很快要成为一盘散沙。如今本门之中,就属我辈分最高,照理说我应当出来主持大局,但天杰是我的弟子,为免得落了处事不公、藏有私心的口舌,我实不宜多加干涉过问。”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只见他脑袋略微仰起,眉头紧锁,似乎遇到老大的难题,过了许久,才道:“也罢,只好如此了。你们就依着武林规矩,各凭本事,比剑定胜负,赢的便做掌门,输的一方须是心服口服,不得有丝毫怨言!” 丘北楼大惑不解:“以尹天杰的武功,根本不是大师兄的对手,这一点鲍泰也是心知肚明,何以他仍要提出这场比试呢?” 石中道:“师叔,弟子无意争做掌门……”他只说到一半,林翦便抢着道:“大师兄,你是本门的大弟子,于情于理,掌门都该你来当!”不少人跟着道:“是啊,你不当谁当?难道真让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么?”这些都是孟青松的弟子,他们刚才听得尹天杰对自己师父不敬,无不大为气愤,因此嘴上并不留情,讥称他‘乳臭未干’。 尹天杰笑道:“大师兄,请上台来,指点小弟几招,哈,大家切磋切磋,也是好的。”他虽笑意拳拳,但神气间却颇为轻浮,大有挑战之意。鲍泰众弟子囔道:“上台比试,上台比试!” 石中耳听着叫嚣声,甚是着恼,眼光望向鲍泰,只见他似笑非笑,像是饶有兴致地等着看热闹。值此当口,不容他有丝毫推却,当即左足一点,跃上坛台,离尹天杰五六步远处站定,抱拳道:“尹师弟,请!”干脆单刀直入,也不再讲客气话。 尹天杰横剑当胸,右手拔剑出鞘,剑尖斜指地上,说道:“得罪了。”踏出数步,左手捏了个剑诀,剑尖上挑,使出一招‘丹凤朝阳’。这一招乃是青城派剑法的起手式,在场的所有弟子都曾学过,人人都认得出来。石中不慌不忙,手腕一抖,还了一招‘拨云见天’,长剑自腰间递出,压在了对方剑脊位置。尹天杰抽回剑身,反手撩动,剑走中路,忽上忽下,如灵蛇吐信,直刺石中小腹。这一招叫做‘蛟龙出海’,看似变化多端,难以捉摸,其实还是一招入门剑式。石中习练青城剑法已十数载,对这一招的时机、方位无不了然于胸,当下想也不想,挥剑横向削去,正是一招‘披荆斩棘’。只听得‘当’一声响,两剑相交,尹天杰长剑被荡开,同时往后撤了一步,显见是功力比拼上输给了石中。 两人你来我往,互有攻守,虽然使得都是相同的剑法,但造诣却有上下之别。石中已是颇具火候,一招一式,严谨有度,丝毫不乱;尹天杰剑走轻盈,倏进倏退,看似满场都是他的身影,表面上像是占了上风,实则攻的少、守的多。饶是如此,仍有不少人暗自惊讶:“他能跟大师兄斗成这样,也算是难得了。” 忽听他一声低喝,剑交左手,在身前划了一个圈,双足跺地,一跃而起,自半空扑将下来,如苍鹰扑兔一般。 丘北楼心下惊道:“他居然使出‘鹰击毛挚’这一招来!想当日师父教此招之前,曾谆谆教导:‘鹰击毛挚内藏七个后着,蕴含无限杀机,这招威力过大,若非遇到十恶不赦的劲敌,万不可轻易使出。’想不到尹天杰为了获胜,竟丝毫不念同门之谊。” 却见石中双膝微蹲,长剑在一团白光,护住头顶一大片区域。又一阵‘叮叮当当’兵刃交接声过后,两人各自退后几步。只见石中左肩鲜血直流,尹天杰胸前也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看来两人都没能全身而退,互有损伤。 石中重重哼了一声,不顾肩上伤势,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挺剑便朝尹天杰一番猛攻,显然是对他使出‘鹰击毛挚’这一招大为愤岔。 这一番抢攻,跟之前又有所不同,剑势陡增。尹天杰哪里抵挡得主,节节败退,顷刻之间,手上、脚上便挨了好几剑。好在石中并无意重创他,下手极有分寸,只刺伤了他的肌肤,否则他早已倒地不起。 照说此时胜负已分,没必要继续比斗下去。石中收剑后退,道:“承……”‘让’还没出口,石中跟前两步,腰身一扭,手中的剑尖上挑,正是刚才用过的‘丹凤朝阳’,照着石中的面门刺来。 石中大怒,心想:“我已经手下留情了,你却不识好歹,须怪不得我了。”当下气力贯注臂膀,长剑自右腰间递出,也还是那招使过的‘拨云见天’。他跟尹天杰过了约有四五十招,已摸清了对方的功底,心知只要剑身相交,对方非撒手弃剑不可。 眼看两剑就要相碰,尹天杰手腕忽然一翻,手上持着的长剑跟着顺势翻转,剑锋顿时侧了过来。只这么一个小小变化,两柄长剑便相互贴身而过,石中的剑固然是继续刺向尹天杰,而同时尹天杰的剑也刺向石中,成了两败俱伤的凶险招式。 众人不约而同大叫:“小心!”也不知是替石中担忧,还是为尹天杰捏汗。 便在此时,尹天杰身子一矮,沉腰斜坐,左手抓住剑鞘迎上石中的长剑,嚓的一声响,将对方剑身收入鞘中。剑已入鞘,便不再是利器,纵然被它刺中,也绝不会伤及要害。而尹天杰攻出的那一剑,业已刺到了石中的右侧腰间,这一位置极其刁钻,当真是避不可避,挡无从挡,倘若被刺个正着,焉能保住性命? 危急关头,石中一声暴喝,深吸一口大气,腰腹便向内拢了半寸,跟着腰侧一阵剧痛。他眼前一黑,险些就此栽倒,踉踉跄跄退后数步,伸手一摸伤口,只感指间湿淋淋的,心知此时腰间必定是鲜血如注。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尹天杰又是一跃而起,身子腾空,再次使出‘鹰击毛挚’,头下脚上,长剑闪动,直指石中头顶。 第18章 难辩 电光火石之间,石中已明其理:“尹天杰两次使出‘丹凤朝阳’,实则是早有预谋。他猜测依本派剑理,我多半会使出‘拨云见天’应付,然而并不能十分肯定,所以头一次用此招时,意存试探。待确定之后,便突然兵行险着,将‘丹凤朝阳’一招大改章法,恰好克制住‘拨云见天’。只是以他的见识和修为,决无可能新创出这等厉害的变招,难道是师叔?” 这时不容他多想,对方长剑已罩住了自己三大要害。虽然‘鹰击毛挚’威力奇大,但尹天杰毕竟功力不深,仅能发挥出其中一二成的威力,若放在往常,石中要化解这一攻势,倒也并不见难,只是他腰侧挨了一剑,受伤极重,莫说腾跳纵跃,即便是脚步挪动,也是千难万难,心下暗叫:“我命休矣!” 便在此时,半空中忽然一声霹雳大喝,犹如平地悍雷,只震得在场所有人耳中嗡嗡作响,一些内力稍差的弟子,更是脚打踉跄,差点一交跌坐在地上。尹天杰身形一滞,手里刺出的一剑也不由得为之停顿。跟着一阵啸声响起,高亢异常,直入云端天际。众人又是一阵心荡神迷,不能自主。一个人影似离弦之箭飞出,急向尹天杰扑去。 鲍泰内力最是深厚,他听得激昂啸声,胸腹间虽然澎湃,却还不至于为其所制,眼见有人突如其来,当即不暇思索,一纵而起,双掌齐发,当头拦住来人。经这一照面,他已看清这人是谁,不禁大吃一惊,低声呼道:“是你!” 这人正是丘北楼,他原本顾忌到尚有误会没消除,暂时不宜露面,但眼瞧着大师兄石中命悬一线,自是不能坐视不理,只不过两厢相距甚远,所谓鞭长莫及,要施加援手也是来不及。焦急之下,便蓄积内力,朝尹天杰长声呼啸,意图扰乱对方攻势,同时身形急窜而出。 纵至半途,忽见鲍泰横空挡住,左右两掌不分先后,向自己推了过来。他心知此时情势危急,倘若有半分延阻,大师兄便有丧命之险,但鲍泰这两掌颇为精妙,恰好封堵住了他的去路,要跃上坛台,非得接这两掌不可。丘北楼无可奈何,只得一面加紧催动啸声,一面迎上鲍泰双掌。 砰砰两响,鲍泰只感两道巨大力量如泰山压顶般冲了过来,身子立即吃消不住,急速倒退飞出,他忙使了个千斤坠,坠回地面,怎料身上力道仍未消除,立足不稳,噔噔噔退了六七步,膝弯一软,便即坐倒在原先那张红椅子上,‘喀嚓’一声脆响,椅子四分五裂。鲍泰又退了三步,这才立定,脚底虽然站住,但胸腹内气血翻滚,说不出的难受,众人只见他满脸红润,似喝了十七八坛陈年老酒。 丘北楼震退鲍泰,但毕竟对方几十年的功力,也是非同小可,四掌交过,前行之势不免大为减缓,迫不得已,只好凌空一个腾身,落了下来。其实他大喝、呼啸、纵起、对掌连成一气,前后不过是弹指瞬间的事。但经这一耽搁,已然来不及直抵坛台,忽听得一声惨叫。他大呼不妙,猜想尹天杰那一剑定然已经刺下,而大师兄多半是凶多吉少,双脚甫沾地,急忙转身察看。 却见尹天杰口喷鲜血,胸口宛如遭到无形的重锤猛敲了一下,身子直挺挺地向后仰去,随即从半空中摔将下来,手脚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不消多想,也只刚才那声惨叫是他发出来的。 丘北楼大惑不解:“尹天杰又在玩甚么花样?为何会做出这等怪异的举措?”他却不知对方乃是真气逆乱所致。 原来丘北楼内力既强,啸声自有慑人心魂之效,这与少林派的‘狮子吼’实有异曲同工的妙处。旁人内力不及者,神智难保不被扰得激荡不止,如若此时强行运功抵抗,便好似往火上添薪,非但起不到抵制的作用,反而令自身的内力更受牵制,加剧内息的紊乱。尹天杰要使出‘鹰击毛挚’一招,本就须全力以赴,将功力发挥到极致,但偏偏在这时候,陡然间听得丘北楼的啸声,内外之力激撞,怎能不深受其害? 丘北楼也不作细想,提气轻轻一跃,纵到石中身旁,伸手将他扶住,另一只手出指如风,封住他腰侧的几处大穴,止住流血,随即叫了句:“大师兄!”只见他面色苍白,双目微睁,现出迷惘神色,显得十分虚弱无力,呼吸倒是平缓沉稳,丘北楼顿时放心不少,心知大师兄伤势虽重,性命却是无碍。 一连串的变故迭起,众人无不惊愕地张大了嘴巴,直到此时,才认出丘北楼,纷纷叫道:“九师弟!”“九师兄!”“丘北楼!”称他作‘九师弟’或是‘九师兄’的人,多半是孟青松的弟子,而直呼其名的,显然是鲍泰的徒众。 石中端详了他一会,低声说道:“是……是九师弟?”丘北楼忙道:“是我,大师兄。”石中眼中闪出喜悦的光芒,道:“你回来了,很好,很好……”忽然一把推开丘北楼,怒目圆睁,指着他道:“你……你还有脸……回来,你……你……”这么一用力,立时牵动了伤口,引得剧烈咳嗽。 丘北楼重新抢上前扶住,关切问道:“大师兄,你怎样了?”石中衣袖一拂,再次将他甩开,怒道:“我不是你大师兄。”顿了顿又道:“我且问你……” 刚说到这里,忽听得鲍泰大声道:“丘北楼,我且问你,本派的传位匕首,是不是被你拿走了?”他和丘北楼对了两掌之后,胸腑内一片翻江倒海,半晌说不出话来,暗自调息了良久,听得石中的问话,知他头一句必定是问‘师父是不是你害死的’,如此一来,丘北楼自会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的说出来,那可就大大不妙,是以鲍泰稍有恢复,便迫不及待地横加打岔。 石中却不明就里,心想倘若传位匕首是他拿走的,那师父的死自然也就跟他脱不了干系,跟着问道:“不错,你有没有拿走匕首?” 丘北楼机警聪明,一听到鲍泰的话,便明白了他的用意,说道:“是,匕首是我拿走的,不过那是遵照师父的吩咐,他老人家……”正要道出实情,讲明师父是如何被鲍泰害死,又如何托付自己保管开金寒匕时,却听得鲍泰大声喝道:“你肯承认便好——青城派弟子听令,布九天连环揽月阵,拿下本门大仇敌丘北楼,为我师兄报仇!” 伴随着几声唰唰声,鲍泰众弟子纷纷拔剑在手,他们九人一组,排成半月形状,共分成十一组,将坛台围了个结结实实,百余柄长剑遥指丘北楼,在日光照映下,白光闪闪。也有不少孟青松的弟子犹豫了片刻,终于抽出佩剑,虽然剑尖斜指着地,人也未布成阵列,但他们这番举动,显然是已经认定丘北楼就是杀害师父的凶手。 石中喃喃道:“原来真是你做的,师父是你害死的!”侧头凝视着丘北楼,脸上露出痛心之色。 事情演变至斯,丘北楼大为始料不及。他原是想趁此机会,将鲍泰的种种罪行公诸于众,哪知对方竟这般狡猾,先一步误导了众人,这时就连大师兄也信了鲍泰的话,自己如何还能辩解,但事到如今,却又不能不辩,忙道:“师父不是我害死的,他……” 石中不等他说完,便将脑袋一撇,伸出右手,道:“拿来!”丘北楼没明白他的意思,问道:“甚么?”石中道:“还能有甚么?你拿走的东西,快快归还!”丘北楼恍然道:“开金寒匕?”石中‘哼’了一声,手掌在空中掂了掂,又道:“拿来!”丘北楼道:“匕首……匕首被魔教的人抢走了。” 石中冷笑道:“是被他们抢走了,还是你双手奉上的?想不到你跟魔教的人勾结,这也不是假传。”丘北楼急道:“没有的事,匕首的确是被宁……被抢走的。”心想开金寒匕被宁素水抢走一事,颇多曲折,并非三言两语便能解释清楚,又或者即便说了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不禁急得背渗冷汗。 石中忽然大喝一声:“布阵!”两字刚从口中说出,人已咕咚栽倒在地,想来他毕竟是失血过多,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伴随着他的这一声呼喝, 余下没有拔剑的青城弟子,这时俱已长剑在手,瞬间又结了十六组九天连环揽月阵,蓄势待发。又有两人迅速奔了上来,将石中搀扶下去。 丘北楼久居青城派门下,自是清楚九天连环揽月阵的厉害,心知阵中九人连环相生,此进彼退,可说攻势绵绵,凌厉非常,敌人一旦陷入阵内,极难脱身。他四顾察看,前后左右尽是刺眼的剑光,每一柄剑都罩着自己的一处要害位置,虽然离得有数丈之遥,仍是感到森森寒意。丘北楼眉头大皱,脑筋飞转,思量着该如何应付。 忽听得呼喝声响起,坛台的东南西北角各有九人跃上,组成四个剑阵,绕着丘北楼不断游走,三十六柄长剑上下挥舞,阵形也不断变化。丘北楼见他们移动虽然缓慢,却蕴含着无限杀机,似乎随时都会发动致命的攻势,哪敢有半分大意,当即足尖点地,迅速往东南方向冲去。 其时四阵绕圈游走,正好有一剑阵到了这个位置,见得丘北楼冲至近前,一人大声道:“三羊开泰!”阵中九人步伐交错,长剑同时击出,上路三剑,中路三剑,下路三剑,将门户封得严严实实。丘北楼识得厉害,知道自己无论攻哪一路,另外六剑必定转守为攻,从不同的方位刺过来,自己手无寸铁,挡得了一剑,挡不了第二剑,挡得了第二剑,挡不了第三剑,要接连避开六剑,委实异常艰难,只得提气向后跃出。 脚刚着地,身后嗤嗤风响,丘北楼此时内力奇深,听风辨声,已摸清袭来的剑路,正是刺向自己后脑一剑、双肩两剑、背一剑、腰一剑、大腿两剑、膝弯两剑。这九剑攻出的时机和方位都拿捏的恰到好处,丘北楼只消有丝毫迟疑,身上势必要多出几个透明窟窿,无奈之下,只好往左闪去。 却听得左侧一人呼道:“九回肠!”剑阵一变,九人忽进忽退,忽左忽右,长剑一会呈‘一’字,一会呈‘人’字,似波浪此起彼伏,每变换一次,便前进一大步,如剑垒般推了过来。 丘北楼心想:“我一味退避,先机尽失,终究处于不利局面,须得找机会反击才是,否则稍有疏忽,便要堕入险境。”心意己决,朝左一个纵步,迎上攻来的剑阵。阵中九人忽然散开,排成长弧形,便如设置成一条布袋,待得丘北楼进到弧中央处,九剑齐发,分指他胸腹九处要穴。丘北楼吸气沉腰,向前滑出两尺,食指连弹,弹在刺来的剑背上。 其实这九剑先击在前,但丘北楼内力雄浑,出手自然就迅捷,后发先至,竟在眨眼间弹了七指。单以劲力而论,这些人哪里能望其项背,只听得‘叮叮叮’七声吟响,便有七柄长剑冲天飞起。丘北楼正要震掉余下两人的长剑,右侧剑阵已然攻到,他衣袖一拂,荡飞最前面的四剑。忽然‘嗤’的一响,衣角已被长剑划去一大片,原来他挥袖之时,上盘门户大开,立时被人趁势攻击,亏得他应变够快,倏速后退,才没被刺伤,但仍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十一名长剑脱手的青城弟子,不待剑身落地,转身跃离了坛台,立刻又有十一人补了上来,重新布成四个剑阵。 丘北楼一双肉掌上下翻飞,在四组剑阵中穿来穿去,竟不落丝毫下风。其实他的招式也并不怎么精妙,但有了内力作为根基,即使是再普通的招式,在他手里使将出来,也是威力无穷。不出一刻,又有几人的长剑被震飞,但一来丘北楼无意伤及同门,每每打掉对方兵刃即止,二来九天连环揽月阵确实厉害,一人受攻,旁人必救,逼迫丘北楼后退,是以虽然长剑横飞,却并无一人受伤。而青城派弟子众多,一人退下,早有他人补上,一时之间,双方僵持不决。 鲍泰没料到短短数月不见,丘北楼的功夫居然变得如斯高强,在一旁看得又惊恐又焦急,但他毕竟是老练,看出丘北楼仅仅是内功深厚,掌法极是平庸,当下喝道:“再上两阵!”他一声令下,南北两侧各有九人跳上坛台,加入战团。 丘北楼寻思:“这般下去,何时是个尽头?”一沉吟间,已有了计较,向前跨出两步,虚晃三掌,听得后面风声袭来,突然拔地而起,越过一干人的头顶,往后急速倒退,一个翻身,下了坛台,落脚处离鲍泰只有两丈多远,斜下里纵出,挥掌便向他拍去。 这一下大出所有人预料,鲍泰更是大惊失色,他吃过一次大苦头,如何还敢跟丘北楼拼掌力,转身便疾走。 丘北楼道:“老贼,哪里逃?”抬步直追,募地斜刺里横出四剑,攻向他下盘。丘北楼心想:“这一接上手,又有十数个剑阵涌过来,怎还追得上老贼?”提气高高纵起,半空中手掌探出,抓向鲍泰后背。鲍泰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身份,着地使了个‘懒驴打滚’,向前滚出一丈,脚步不停,又奔出六七步,神行虽是狼狈,却堪堪躲过了丘北楼的这一抓。 丘北楼岂肯干休,正要踏前跟上,忽地左右两侧又有七八柄长剑攻来,其中有五剑是攻他所必救的要害。丘北楼一急,化掌为刀,横切在这五剑的剑脊处,不再理会另外三剑,双掌叠起,奋力推出一掌。 只听得‘哐啷’声、闷叫声、惊呼声杂乱响起,那五把长剑应声断裂,余下的三剑分别刺中丘北楼左臂、左肋和右腿,而鲍泰被掌力一冲,登时跌了个狗吃屎,虽然没受重伤,这一跤却令他风范尽丢。其实丘北楼离他有五六丈远,这一掌虽是势头凶猛,但终归是相距已远,鲍泰又非常与之辈,按说决不可能将他打到,只不过他先自生了怯意,根本没想过加以抵挡。 丘北楼身中三剑,又见鲍泰前后已拥了不少人,心知今日报仇大计难以得逞,暗叹一声,说道:“真相若何,终会大白。众位师兄弟,后会有期!”回身飘然离去。 第19章 识招 下得山来,丘北楼将三处伤口扎了几扎,手臂和大腿上的伤势倒还不怎么要紧,左肋那一剑却刺得颇深,初始还不觉得疼痛,这时停下了脚步,血气顿时翻涌,剧痛难忍。他强自支撑行了一段路,眼前一黑,便即不省人事。 待得醒转,已是次日的清晨时分。他定了定神,记起昨日发生的事,往肋处一摸,伤势已大有好转,站起身来,四顾望去,只见置身在一片山谷之中。丘北楼摘了些野果,边吃边寻思:“这一次杀不着鲍泰,他有了防备,以后就更难下手了。众师兄弟把我当成了仇敌,须得尽早解开误会,否则终难除掉鲍泰,只是单以言语分辩,他们定然不信,要另想他法才是。” 随即想到:“大师兄他们之所以对我有误解,起因便是开金寒匕,他们以为我跟魔教勾结,戕害了师父,抢去了匕首,却不知罪魁祸首乃是鲍泰。不错,只要我找回开金寒匕,归还给青城派,那么所有的误会便能澄清。”想到这里,精神一振,又想:“宁素水曾说匕首是暂时借走,三个月到陲西的震威上庄找她,自会原物奉还,只是要人等上这许多时候,实是心焦。哼,我堂堂男儿,岂能被人牵着鼻子,任听她说怎样便怎样?且不论她的话是真是假,好歹也得去走一遭。”打定了主意,心下登时轻松了不少。 在山谷中歇养了数日,闲来无事,便依照《清风十二经脉气解》上内功的法门运气调息,自觉短短数日之内,功力又是大有增进。心中既惊且喜,想到自己前几日不但将鲍泰震退,还能同时应付多个九天连环揽月阵,一股自豪之情油然而生。 这一日运功完之后,只感全身振奋,说不出的畅快,他察看伤口,已无大碍,心想:“这里人迹罕至,甚为清静,倒是个练功的好地方,只可惜我有要事在身,耽留不得,如今伤势已好,不如即刻赶去震威上庄。” 当下辨明方向,往西走去,过潼关、泸州。再往前行,所见人情风俗,已是跟中原多有不同,言语也大为窘异。这天来到一个小镇,只见当地居民大多穿着阔袍,袖长而襟大,配饰极多,丘北楼看得啧啧称奇。 转过一条街,鼻中陡然闻得一阵酒香,抬头一看,一杆青旗高挂,旗上豁然以汉字写着一个‘酒’字。丘北楼大喜,颇有他乡遇故知之情,加紧脚步,走入酒馆内。 店家出来唱喏,虽是操着一口不太纯正的南方口音,丘北楼却听得倍感亲切。当下要了一壶酒,一盘牛肉,又向店家打听路途,才知自己已入了吐蕃境内,若要去往塞外边陲,尚有十余天的脚程。 那店家见丘北楼孤身一人,便好意提醒他:自此地一去,要经过好几处处荒漠,不识旅途的人,极易迷失方向,一路上还须提防马贼强盗,单行旅客,多有被劫了行礼甚或是丢了性命的,因此远途旅人,如果没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大多要等到有商队来往时,跟随着商队一起上路。 丘北楼心想:“马贼强盗那了罢了,这荒漠之中如何辨路,我是一无所知,倒不可不虑。只不过听店家的意思,似乎过往的商队并不频繁,也不知这一等要等到甚么时候。” 正待相问,忽听得门外吆喝声、马嘶声、驼铃声响起,一片嘈杂,有个粗犷的声音高叫道:“大头多吉,马儿要喝水,驼儿要吃草。”店家听了这话,对丘北楼喜道“客官好运气,扎西巴老爷子的队伍来了!”冲着外面应声道:“来嘞,来嘞!” 丘北楼回头看去,只见一帮身着胡服的人走了进来,当先那人身板高大,满腮虬须,鬓发微斑,脸上尽是风霜之色,一举一动,极是果断干练,俨然是众人的领袖。丘北楼暗想:“这人想必就是扎西巴。”忽地眼前一亮,一个妙龄女子映入眼帘,只见她细眉大眼,鼻梁耸挺,浑身透着一股勃勃英气,和中原女子的婉约截然不同,却别有一番豪爽风味,令人过目难忘。 这帮人似对此处甚是熟悉,各自驾轻就熟,找了位子坐下,一会儿便将酒馆挤满,有几人跟丘北楼打了声招呼,在他对面坐了,后面陆陆续续还有人扛着大包小包,向后院走去。 忽然又是一阵马蹄骤响,夹杂着几声慌乱惊叫,显是街上的路人被急马惊扰,纷纷躲闪不已。丘北楼心下奇道:“甚么人这般大胆,竟然在闹市中横冲直撞?”正自纳闷,只听得马蹄声奔近,在门前戛然打住,一名华贵男子领着二三十人,齐涌进门来。 原先坐着的商队众人,见到来人闯入,面色倏地大变,不少人情不自禁站了起来,握紧随身佩带的弯刀。丘北楼向虬须老者看去,只见他神色间饱有重忧,低声向身旁那名妙龄女子嘱咐了几句,随即吩咐众人道:“大伙坐下!”声音低沉而有力。 华贵男子‘哈’一声笑,径直走到虬须老者那张桌子跟前,道:“扎西巴老爷子,你的队伍上次经过小王的土地,还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许多时候不见,小王着实挂念得很啊。”他这话虽是对扎西巴说的,但目光却始终盯着妙龄女子,轻薄之意顿显无疑。那女子眉目一蹙,似要怒叱,随即又隐忍住,将头别过去,不跟对方目光相遇。 扎西巴站起身来,右手摆在胸前,微微一揖,道:“有劳格列王子殿下挂念,扎西巴深感荣幸。我的队伍去了两趟波斯王国,一来一回要花去六个月的时间,所以有一年多没走这条道。” 丘北楼听得他称那华贵男子为‘王子殿下’,不禁一怔,心想:“这人是吐蕃国王子?难怪如此肆无忌惮,既横行街头,又公然挑逗良家女子,看来扎西巴老爷子遇到了麻烦。” 格列点了点头,连胜‘啧啧’叹道:“好,好!”目光仍是不离那女子,也不知他是听了扎西巴的话后作的回答,抑或是在赞美那女子的容貌,顿了顿又笑嘻嘻道:“美丽的珍依娜姑娘,你比从前更加漂亮动人了,小王是没有一刻不想着你。” 丘北楼心想:“原来那女子名叫珍依娜。”只听她斥道:“王子殿下,请你不要胡乱说话,你不是我的意中人。” 格列也不动怒,仍是嬉皮笑脸道:“你生气的模样,也比鲜花还美丽一百倍,我一定要做你的意中人。”他说到这里,好似猛地想起一事,说道:“我有一个大秘密,你听了以后,马上就会改变主意。” 珍依娜道:“我不想听你的秘密,请你离开。”格列道:“不行,为了你自己的幸福,你一定要听下去。父王已经答应了我,等他跟随神鹰飞走后,就立我做赞普,到那时整个拉萨河以西的土地,都是归我统领。只要你肯做我的妻子,要多少牛羊就有多少牛羊,要多少猎物就有多少猎物,酥油茶、甜茶、青稞酒,一百年都享用不完。”他越说越兴奋,到后来简直是唾沫横飞。哪知珍依娜丝毫不以为意,淡淡说道:“我不稀罕你的牛羊、你的猎物。”格列一怔,随即笑道:“我知道了,你不喜欢这些,美丽的珍依娜姑娘需要佩戴珍珠玛瑙,是不是?那也很容易,你跟我回去,马上就能得到一大箱蓝绿宝石,保管看得你眼睛都花了。”一面说,一面张开双臂,比划那箱子有多大,脸上满是得意。珍依娜道:“我也不稀罕你的蓝绿宝石,更加不会做你的妻子。” 格列僵住笑容,过了半晌,才道:“你说假话,真神庇护下的子民,没有人不喜欢牛羊,不喜欢宝石。啊呼,你不肯做我的妻子,是不是已经有了情人?”珍依娜恼道:“谁说我有情人了?你胡言乱语,也不怕神灵责罚。”格愤愤道:“我不相信。这人是谁,你叫他出来,我要跟他决斗,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勇士”他说到这里时,眼光逐个扫视店内众人,分明是在搜寻这个‘情敌’,突然之间,目光停在一人身上,伸手指向那人,大声道:“是不是这个汉人?” 他指着的那人,其实正是丘北楼。原来格列猜想能博得珍依娜青睐的人,必定是与众不同,而堂内坐着的,除了扎西巴商队中的随众之外,就 只有丘北楼一人,他的服色打扮,恰好又跟其他人大相径庭,一眼便能瞧出来自中原胜地,因此格列认定这位‘情敌’便是他。 丘北楼被人冤枉,已不是头一遭,但被指为一个俏丽女子的情人,却是生平未遇,只觉得众人目光齐聚在自己身上,一时之间,既感尴尬,又觉好笑,一碗酒落肚,终于忍不住‘哈’一声笑了出来。 格列听到笑声,喝道:“你笑甚么?”语气盛气凌人,极为倨傲,立时便有四五名亲随抢了过来,将丘北楼围住,只待格列一声令下,就要将他拿住。丘北楼浑不在意,提起酒壶筛了一碗酒,笑道:“我自笑我的,碍阁下甚么事了?”这话一出,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的那几人大吃一惊,不禁代他捏了把汗。 格列勃然大怒,正要发令,只听珍依娜说道:“我跟这位公子素不相识,没有半点瓜葛。”言下之意是说:她和丘北楼只不过是陌生路人,何来情人之说?她的用意是为丘北楼开脱洗刷,不愿累及无辜。格列听她说的真切,并不像是撒谎,登时转怒为喜,道:“既然是素不相识,那就罢了。扎西巴老爷子,你队伍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小王的客人,小王准备邀请大家到拉萨住几天,你不要拒绝。”他嘴上虽这么说,但人人都听得出来,其意不过是在珍依娜姑娘而已。 扎西巴道:“感谢王子殿下的美意,只不过我等都是粗鄙人,不配做殿下的客人,何况小人的队伍还要急着赶路,不便停留,烦请殿下见谅。”格列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小王本不该不强人所难,但我盛情相邀,出于一片诚意,你总得给我几分颜面。不如这样,你们挑选一人跟我回去,其余的人则继续赶路,怎么样?”不等扎西巴回答,他又说道:“珍依娜受真神眷顾,又是你的女儿,依小王的意思……” 他话还没说完,扎西巴重声道:“不行!”这两个字铿锵有力,斩钉截铁,显出决没有商量的余地。 格列听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不由得吓了一跳,沉下脸来,冷笑道:“扎西巴,这么说来,你是不打算给小王面子了?” 扎西巴正色道:“不敢。如果王子殿下提出其它的事,扎巴西无不应允,但珍依娜是我的夜明珠,是我的无价宝贝,我不会用她的幸福,买取任何人的颜面!” 格列哼了一声,道:“小王跟你打一场赌,要是你赢了的话,小王不但扭头就走,以后不再见珍依娜姑娘,还赠送你一百头牛、两百头羊。”扎西巴问道:“要是我输了呢?”格列嘿嘿一笑,道:“小王照样送你牛羊,不过不是白白给你,算作珍依娜的聘礼。” 扎西巴是何等精明,心想对方既然提出打一场赌,自是胜算在握,赌局还没开始,自己已是处于下风,欲待不答应,但又知格列身为吐蕃王子,随随便便捏造一条罪名,整个队伍便有吃不完的祸事,因此明知是输多赢少,这个‘不’字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沉吟良久,问道:“打甚么赌?” 格列道:“小王这里有个护将,练过几天剑法,只要你的人能接他十……嗯,十五招,就当是小王输了,要不然嘛,哈,哈哈!贾似游,你站出来。” 他身旁一人道:“是。”缓缓向前走出三步,双臂往胸前一抱,脑袋微微仰起,一副目空一切的模样。 丘北楼向这人打量,只见他四十来岁,略微发胖,面白无须,衣物修饰工整妥帖,没有一丝多余的累赘,手指修长而白皙,横握在剑鞘上腰,看似是随随便便地一握,却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感觉,仿佛他手中天生就该有这么一柄剑。丘北楼到吸了一口凉气,心想:“这人定然是个剑术大行家!” 格列道:“贾似游,你要是十五招内赢不了,小王便罚你到吐鲁番种葡萄。”贾似游嘴角露出蔑笑,道:“不用十五招,十招就够了!” 商队众人见他如此狂妄,无不大声谩骂,几个年纪较轻的更是按耐不住,抽出弯刀,争抢着上前跟他交手。贾似游冷笑道:“用不着争,你们几个一起上。”一个高大健硕的汉子道:“几个打一个,不是勇士,我跟你一个打一个。”踏前两步,挥手便砍出一刀。 其实行商的队伍中,往往带有贵重的货物,极易招来盗贼的垂涎,因此商队里人人都或多或少学过拳脚武艺。那高大汉子也不例外,曾跟人学过几年的刀法,基本功颇为扎实,何况又正值力壮,这一刀劈出,虽说不上高明精妙,却也是虎虎生风。 忽然间剑光一闪,那高大汉子瞬间凝住不动,身子仍是呈前倾姿势,劈出的那一刀距贾似游尚有尺许,却再也无法前进半寸。只见他胸前衣物慢慢染红,跟着鲜血如箭般涌射出来,人也慢慢瘫倒。贾似游脸上依旧带着不屑之色,只是长剑已出鞘,剑尖斜下指,血渍一滴滴落在地上。 这一剑委实迅捷无论,在场的所有人当中,除了少数几名高手之外,几乎没人看清他是如何使出出手的。丘北楼目光犀利,自是瞧得清清楚楚,贾似游拔剑之时,右臂自左向右外展,其时剑刚离鞘,他便借余势朝外一带,正好从那高大汉子的胸前急掠而过,时机拿捏地妙到颠处。 丘北楼大吃一惊,他倒不是吃惊贾似游出剑之快、之妙,而是惊在对方长剑这么一掠,跟青城派那招‘秋风扫落叶’一模一样,只是纵观整个青城派,没人能将这一招运用地这般神乎传神 。他心下又惊又疑:“这人怎会青城派的剑法?” 另一名汉子见贾似游杀死了自己同伴,怒不可遏,大吼一声,连人带刀向他扑了过去,弯刀劈一下,右劈一下,护住胸前的要害。他这一扑甚为生猛,便如一头饥饿的野豹扑食一般,全然不留半分退路。 忽然剑光又是一闪,‘砰’一声大响,那汉子重重摔在地上,动也不动,咽喉位置已多了一处剑伤,显然已经气绝身亡。 丘北楼惊得差点跳了起来,这次他见贾似游反手刺出的那招,跟青城派的‘蛟龙出海’极为相似,虽然蛟龙出海攻得是敌人的肩头,而贾似游刺的是咽部,但两者无论是剑式,或是剑髓,根本就如出一辙。如果说一招相似,还可以用巧合作解释,那么两招都一样,却是绝无可能的道理。 便在这时,丘北楼脑海中突然想起师父曾说,七十余年前,本派中出了一名逆徒贾胜天,因争夺掌门之位不成,一气之下,盗走了青城派无上剑诀——一百零八式漂雨剑法,远走西域。现在流传下来的漂雨剑法,皆是凭当时几位长老的记忆而作,但因各人悟性不同,对剑招的理解也有偏差,其中有不少招式跟原来剑诀上所载述的颇有出入,更有许多精妙剑招因此失传,以致青城派实力大减。 丘北楼募地一震,心想:“贾似游?贾似游?难道他便是贾胜天的后人?” 第20章 剑谱 商队众人眼见同伴接连惨死,无不大怒,便要一拥而上,围攻贾似游。扎西巴大声喝止道:“住手!”走过几步,挡在众人前面。 一个头缠白布的人愤然道:“他杀死了奥屯和孛术鲁,我们要报仇!”扎西巴面色凝重,道:“这人是高手,你们不要徒然送命。”另一人道:“莫吉族人人都是勇士,不怕死,我们兄弟的血不能白流。”扎西巴道:“血债就要用血来偿还,真神会站在我们这一边。你们都退下!”自腰间缓缓抽出弯刀,刀锋正对向贾似游,此举意思甚为明了,他准备亲自出手。 扎西巴所以能成为队伍的首领,全是因着他威望素著、仁义公正,并非武功如何高强。其实他心下也清楚,自己万万不是贾似游的敌手,至于能接住对方多少招,殊无半分心底,或许三招,或许五招,又或者跟前面两人一样,连一招也抵不住,要接贾似游十五剑,当真是千难万难,但此时已如肉在砧板,全然是身不由己,如若自己不挺身而出,必将有更多的人死于非命,是以只得寄希望自己拼死一搏,兴许还能有一丝转机。 便在此时,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阿爹,让我来!”说话的正是珍依娜,只见她轻身一跃,跃至扎西巴身旁,右臂一抖,手上已多了一条又细又长的软鞭,鞭身足有三丈多长,通体呈墨色,珍依娜握住首尾两端,任由中间部分斜拖在地上,又道:“阿爹,让我跟他打!” 丘北楼见她方才的纵跃,身法极是轻盈,必是受过高人指点,何况长鞭或是绵绳套索等柔软兵器甚为难练,常人上手就需两三年,正所谓难学难精,而鞭身每增长一尺,难度便加了一分,似珍依娜手里持着的这般长的软鞭,实是闻所未闻。丘北楼心想:“她既以此为兵刃,想必有着不凡的伸手。” 扎西巴侧过脸来,道:“孩子,你……”珍依娜已猜到他的担忧,道:“阿爹放心,珍依娜会小心的。”扎西巴也知女儿的本领,比自己高出不止一截,但让她独自应对如此强敌,终究难以放心,只是除此之外,别无良策,沉吟了良久,终于点头道:“愿伟大的真神保佑我的珍依娜平平安安!” 格列嘻嘻笑道:“珍依娜是小王没过门的妻子,她自然会平平安安。贾似游,你得在十五招内打赢了珍依娜,又不能伤到了她,不然小王可要心疼,听明白了没有?”贾似游道:“是。” 珍依娜怒道:“你杀害了我们的好兄弟,就是我们的大仇人,哼,要打便打,不必假惺惺。”说着手腕一甩,那长鞭‘嗖’的一声,急窜而出,既迅且准,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笔直向贾似游的脖子缠了过去。 贾似游没料到对方三丈长的软鞭,居然说打出便打出,事先没有半点征兆,不禁微微吃了一惊:“她的武功倒也不弱。”上身忙向后一仰,使了半个铁板桥,让长鞭贴着面庞而过。站直身来,正要提剑欺近,忽听得脑后生风,却是长鞭一个回绕,犹似灵蛇一般,袭向他后脑勺。贾似游无奈,只得矮下身来,避过此一击。 他因着大意,一时失了先机,两人又相隔颇远,他的剑攻不到对方,而对方长鞭却能触到自己,被珍依娜连攻了四五招,还不了手,贾似游不由得心焦,暗自盘算:“这女子是个劲敌,小瞧不得,如今只剩十招之限,须得速战速决。”当即收起轻敌心思,凝神专注,斜身抢前,唰唰突进两剑,霎时间白刃如飞,剑光闪烁。 珍依娜见对方已然欺进,长鞭施展不开,当下右臂轻抖,鞭身照着中间连打了两个对折,三丈来长的软鞭,瞬间变得不及一丈,横扫过去,跟贾似游斗在了一起。但此时贾似游剑法挥洒,如暴风骤雨般疾点而至,珍依娜只觉前后俱是对方剑影,分不出哪一件是虚,哪一件是实,只得将软鞭舞成一团,护住全身。贾似游剑法虽然精妙,但珍依娜守得极是严实,若要将她击败,又不能伤了她,却非一时半会所能办到。 旁观的商队众人齐声叫好,显然是在为珍依娜喝彩打气。 眨眼间贾似游又攻出了七剑,离十五招的限数只剩三招。格列大声道:“贾似游,你往日自夸剑术如何盖世,全是屁话,要是累得我输了美人,小王有你好看。” 贾似游心想:“事到如今,也顾不到这么多了。”低声一喝,长剑自中路刺出,剑至中途,手腕轻抖,闪出一道剑光,剑至中途,一道剑光分成两道,跟着两道变四道,四朵又变八道,顷刻间点出三十二道剑光,恰似漫天繁星般绚丽夺目。围观众人只觉身上一寒,森森剑气扑面而来,明知这一剑不是攻向自己,却不约而同地往后退开几步。 丘北楼大惊,记起师父曾说‘飘雨剑法’中有一招叫‘星斗点缀’,是以极快的手法凌空虚刺,交织成一片剑网,叫敌人无从招架,唯有退让。高手相博,每退让一步,气势便要减一分,只待敌人气势一馁,源源后招就任意发挥。又想:“这一招练到极致时,可点出六十四道剑光,看来贾似游还没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 他却不知这一招的要诀,乃是出手要快,这便需要有极深厚的内力加以辅助。贾似游虽有剑诀,但毕竟内功有限,终究难以发挥出‘星斗点缀’的全部威力,饶是如此,仍迫得珍依娜连连退却。 她一后退,贾似游便长驱直入,提剑画了个圆圈,顺着弧线向珍依娜手腕刺去。这一招看似平拙无奇,实则将珍依娜所有退路封住,教她非持鞭相接不可。但贾似游这一剑虚实掺半,如果对方提鞭接招,他的长剑便可转刺肩、腹、腿,甚至是后背,如若珍依娜不接这一剑,他又真的刺中了手腕。 眼看珍依娜败局已成,忽听得一人叫道:“攻他左肋!”喊话的正是丘北楼,他见贾似游使出了‘星斗点缀’一招之后,猜他下一招必定是‘八面埋伏’。自贾胜天盗走剑谱,这两招就此失传,丘北楼也未曾亲见,只隐约记得师父有言:“‘星斗点缀’旨在扰人心神,‘八面埋伏’才是制敌关键,两招连在一起,威力奇大,可说无往不利,尤其是‘八面埋伏’一招,似攻非攻,变幻多端,无论敌人是招架抑或是后退,都将深陷此招后续的十一二处伏击当中。只不过这两招是属飘雨剑法的后三十六式,须得有深厚的内力根基,方能习练,否则适得其反,倘若强行演练,剑招中破绽必多,遇到顶尖高手,难保不受其害。但内力一事,非一朝一夕可成,定要循序渐进、持之以恒,方能有所收获。当年本派长老便是因着这一关,以致一百零八式剑招中,完好无缺遗留下来的,仅前面七十二式,而后面三十六式,或是还没练成,或是根本就还没来得及练,各人所学拼凑起来,尚不及半数,实是可惜之至。” 丘北楼潜心留意,果见他露了三处破绽,其中一处便在左肋位置,虽然不易察觉,但他目光如炬,自是尽收眼底,心想:“这一招既不能挡,又不能退,唯有以攻对攻。”当即用一句‘攻他左肋’提醒珍依娜。 此时珍依娜正自彷惶不决,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危机,陡听得突如其来的叫声,也来不及思索,手臂一扬,挥鞭打向贾似游的左肋。 贾似游这一剑刺出,满以为对方非挡即退,因此脑海中的算盘,已开始思量珍依娜如若抵挡,是如何个挡法,如若后退,又将退往何处,而自己的后续伏势又该如何催动,至于自身的几处破绽,大可不足为虑,哪知对方竟然不理不顾,反倒攻向了自己,大是出乎他的意料。珍依娜长鞭虽两番对折,仍是比贾似游的剑长出一尺有余,没等他刺到对方,自己先要被软鞭扫中,而这一刻他的长剑自上而下斜斜划过,决计不能回剑自救,只得纵退一大步。 贾似游功败垂成,被丘北楼从中作梗,令他如意算盘落空,不由得恼怒万分,喝道:“好小子,坏我大事!”丘北楼笑道:“大事也不见得,我看是小事一桩。”顿了顿,探他口风道:“你那招‘八面埋伏’,倒也厉害得紧 啊。”贾似游听丘北楼道出了剑招名称,脸色一变,问道:“你是甚么人?怎识得此招?”丘北楼哈笑一声,道:“我不单识得此剑招,还清楚你是跟谁学来的。有一人叫做贾胜天,想必你……”贾似游听到‘贾胜天’三个字,面色又是一变,喝道:“你到底是甚么人?”他说这话时,长剑在半空中虚劈了一下,目光中杀机瞬起。 丘北楼察言观色,断定自己先前的猜想没错,这人定是和盗走剑谱的贾胜天有莫大关系,忽地心动:“祖师爷传下来‘飘雨剑法’丢失已久,说不定能从这贾似游身上重新找回,今日既让我撞见了,得想个法子要他归还,以后再送回青城山,也不枉我做过一回青城派弟子。”主意已定,便暗地里琢磨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扎西巴领着珍依娜走上前来,道:“多谢小英雄指点,珍依娜才得以安然无恙,请受我一拜。”说着便要躬身行礼,丘北楼忙起身扶住,道:“不敢当,老爷子言重了。” 扎西巴回头说道:“端两碗酒来。”珍依娜点点头,满满筛了两碗青稞酒,一碗送到扎西巴手里,另一碗递给丘北楼,道:“公子请!”丘北楼谢过接了。扎西巴道:“小英雄大恩,日后必当图报,今日无以为敬,喝了这碗酒,聊表我父女二人心意。”丘北楼笑道:“有酒喝自然是好,不过咱们只是喝酒,其它甚么恩不恩的,那也不提了。请!”两人对饮而尽。 珍依娜道:“敢问公子高姓大名?”丘北楼道:“我姓丘,叫丘北楼。”珍依娜道:“原来是丘公子,我也敬你一碗。”另自斟了一碗酒,举起喝了,甚是豪爽。丘北楼笑道:“我不过是江湖浪人,公子的称谓,愧不敢当。”又跟了一碗。 贾似游听得他自称‘丘北楼’,心头不禁一喜:“难道他就是那人?”打量片刻,问道:“你叫做丘北楼?是青城派的弃徒?”丘北楼听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大是不明所以,道:“不错,我便是。”贾似游点头道:“你以前是青城派的,怪不得能认出我的剑招。”随即又喜道:“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哈哈,你自己送上门来,却也不能怨旁人!”放声笑了出来,和之前怒气冲冲的模样,直是判若两人。 丘北楼心想:“他既说‘青城派弃徒’,想必是我被逐出师门一事,业已传遍了整个武林。只是贾似游为何会这般开心,依他的口气,似乎正在找寻我,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这可就令人费解了。”问道:“你待怎样?” 贾似游还没开口,一旁的格列便大声道:“怎么样?哼,贾似游,快将这人杀了,小王看到他就眼烦。”话中醋意十足,想是见到珍依娜又向丘北楼敬酒,又问他名姓,因此迁怒于他。 贾似游道:“殿下,这人暂时杀不得。”格列怒道:“放屁,有甚么杀不得?小王想要杀谁,有甚么人敢阻拦?你怕打不过这小子,故意搬来借口,是不是?”贾似游微微一笑,道:“请殿下听我一言。”附过身去,在格列耳旁低低说了一番话,不时用手指向丘北楼。 格列听他说完,眼睛忽地一亮,问道:“这话当真?”贾似游道:“千真万确,属下也是不久前才得到消息。”格列道:“那好,先将他抓回去,慢慢拷问不迟。 贾似游道:“是。”冲着丘北楼道:“小子,你是自己乖乖跟我们走,还是要人抓着你走?”之前他见丘北楼道出了自己剑招中的破绽,以为这小子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倒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时知道了他不过是青城派的弃徒,心想即便是青城派掌门人,也未必是自己敌手,何况一个后辈小子,正所谓‘斯亦不足畏也矣’,忌惮之心尽去,又恢复了傲然神色,显然已将丘北楼当成了囊中之物。 丘北楼瞧他这般神气,不由得也来了怒气,冷笑道:“要是我两样都不选呢?”贾似游道:“这由不得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丘北楼摇头道:“我可不跟你吃酒……” 贾似游长剑二度拔出,叫道:“小子,这是你自找的!”他为人极是小气,又素来狂妄自大,先前被丘北楼坏了大事,已是满肚怒气,正要伺机报复,此时听他仍出言顶撞,哪里还忍得住,手中长剑化作一道白光,朝丘北楼刺了过去。 丘北楼一惊,急向后退去,募地左肩一痛,肩胛处已被长剑划了一道极长的口子。他内力虽然深厚,但毕竟缺乏临敌应变经验,加之对方这一剑奇快无比,终于还是中招,幸好他退得也快,否则只须迟了半拍,只怕一条胳膊也被卸去。 他站立未定,贾似游又持剑攻来,反手上挑,指向丘北楼胸前。丘北楼只觉对方这一剑,似乎罩住了自己整个上盘,委实分辨不出到底要攻向哪一处部位,突见贾似游腋下一空,露出了一道破绽,只是这时莫说他左肩受伤,进退大为受滞,即便是完好无损,却也不敢贸然空手跟对方相斗,当下不再有丝毫犹豫,提气又是往后一跃,倒退避开。贾似游剑势未消,第三剑已然刺出,丘北楼再是跃后。 两人一进一退,眨眼便绕了三四个圆圈,贾似游剑法虽是精妙,却总是在身法上落后一步,以致每一剑都落了空。而丘北楼则一直后退,有时看出了对方剑招中的破绽,但自始自终没有还过一招。 旁观诸人只见两条人影急速奔转,有几次就从眼前一闪而过,几乎碰触到了自己的鼻子,吓得众人不自禁往外退开。又过了片刻,扎西巴、珍依娜等商队中人以及格列和他手下的那些武士,无不贴墙而立,生怕两人一个没注意,撞到了自己。珍依娜曾数次欲出鞭助丘北楼,怎奈无从着手,只得暗中替他着急。 再转得几圈,丘北楼内功深厚的优势便逐渐体现出来,气力非但没有丝毫衰竭迹象,反而见长了不少,逐渐拉开了跟贾似游之间的距离。忽听得他说道:“少陪了!”跟着一声呼啸,身子腾空而起,破开房顶,跃到了屋外,突然又道:“贾似游,你出来!”言语无礼之极。 贾似游大怒,奔出外面,却见丘北楼站立在不远处,笑嘻嘻地瞧着自己,大有嘲讽之色。他大声吼道:“臭小子,有种别走,跟贾爷见个高低!”提剑和身扑上。丘北楼纵后一丈,笑道:“我要走便走,要留便留,你能奈何!”贾似游气得哇哇大叫,长剑如潮水般攻了过去,但依旧连衣角也没碰到。 丘北楼一边退闪,一边凝视对方的剑招,只见他攻到第二十七招时,滑前大跨一步,反手刺了过来。这一招之前已经使过,丘北楼瞧得真切,脚下倏地停住后退,斜行而前,沉肩朝对方腋下撞去。贾似游一来正自怒火攻心 ,二来万万料不到这小子退避了数十招之后,竟会突然出此怪招,三来腋下恰是他这招的破绽所在,一怔之际,只觉一股巨力冲撞过来,身不由己后仰飞出。 丘北楼没等对方落地,右手一扫,单手扣住贾似游腰间穴道,高举过半空,大声问道:“‘漂雨剑谱’在哪?快说!”贾似游腋下被撞,已是头晕眼花,再加上要穴被制住,哪里还能动得了半分,便是连说话的气力也没了。 便在这时,拍的一声,从他怀中掉下一本册子,书页陈旧,微微泛黄,封页上分明写有‘一百零八式漂雨剑法’八个字样。 丘北楼大喜,手臂一振,将贾似游掷了出去,俯身拾起剑谱,往西奔走,只剩格列气急败坏地道:“快追,快追……” 第21章 众敌 往西奔了二十余里,耳听得后面追兵逐渐远去,终于几不可闻,当下停下步伐。察看左肩伤势,虽流了不少血,好在只是皮外伤,并无大碍。 扎好伤口后,忽然想到一事:“不知扎西巴老爷子的商队怎样了?希望那个格列王子遵守诺言,既然贾似游十五招没赢下来,以后就不再骚扰珍依娜了。”又想:“为何贾似游知道我是谁之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说‘不久前得到消息’,这消息到底是甚么?怎跟我扯上了干系,似乎其中的干系还不小。嘿,当真难以索解。” 反正琢磨不透,当下也懒得去想,自怀中掏出刚刚夺回来的剑谱,心中一喜,寻思:“看来家贾似游是贾胜天的后人,这一点多半错不了。以前曾听师父提起,飘雨剑法攻时如漫天飘雨,守时亦如漫天飘雨,浑然自圆,宛若天成,绝无破绽可寻,可贾似游的剑招中偶有破绽瑕疵,想来是没有尽数参悟剑谱中的精义,又或是剑法不纯熟的缘故。但虽是如此,仍然这般高明厉害,可见剑谱中载述的武功,更加是精妙无比。” 暗中打定主意:“待得取回开金寒匕,便再回青城山一趟,一来手刃鲍泰,诛此恶贼,为师父报仇,二来归还匕首和剑谱,飘雨剑谱失而复得,重整青城派威名便指日可望。”想到这里,精神一抖擞,低声说道:“不错,须得尽快赶到震威上庄,找到宁素水,向她要回开金寒匕,免得夜长梦多。” 稍作休整,又重新上路,继续西行。行了六七日,人烟渐稀,有时要走上大半天的路程,才能见到人家踪迹。 这一日黄昏时分,来到一个小市镇,丘北楼已有一整天滴水未进,正自饥肠辘辘,陡见得这么一处好所在,不觉喜出望外,急投店饭宿。但此时已深入吐蕃境内,离中原既远,言语沟通便难了许多,丘北楼比划了许久,店家才总算有些明白他的意思,带他到了一间客房,随即送来一盘熟牛肉和一壶烈酒。丘北楼本还打算询问路途,但想到即便店家清楚自己是在问路,说了出来,自己也定然听不明白,心想前方不知何时才能再遇集镇,多带些干粮,包管错不了。 次日清晨起来,向店家要了些干牛肉做干粮,又买了个水囊,本欲灌满青稞酒,但一摸之下,钱银已所剩无几,只好换做清水。 沿着街道走了百来步,将要出市镇之际,忽听得‘叮叮当当’响声不绝于耳,分明是铁匠铺传出的打铁声。丘北楼心中一动:“此去震威上庄索要匕首,对方必不肯轻易归还,少不得有场恶斗。不错,我的佩剑丢失已久,正该要有一样兵器在身才是。”循声走去,转过一道弯,便觉一股热气迎面扑来。 只见好大一个火炉,炉中炭火正旺,上面置放着四五样初成形的刀具,有长有短,烧得通红发亮。一条大汉右手握锤,左手持着一柄弯刀,低着头敲打不停。丘北楼见那大汉生得虎背熊腰,极是高大健壮,头发蓬乱,散落在半肩,手长掌大,挥舞着碗口大的铁锤,竟似毫不费气力,每敲打一下,火星四射,溅在他青布短衫上,立时烧出不少破洞。 丘北楼走上前去,见他身旁两侧整整齐齐悬挂着大刀、铁枪、板斧、花锏等各式兵器,有的银光雪亮,有的却是冷凝漆黑,但巧的巧、重的重,无一不是打造的恰到好处。丘北楼暗自喝彩:“好手艺!”指着一柄长剑问道:“老兄,这柄剑怎么卖?” 那大汉听到丘北楼的话音,手上一顿,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五两!”声音低沉,略带嘶哑,随即又低下头,继续敲打手中未完的弯刀。 丘北楼趁他一抬头之际,已看清这人浓眉大眼,嘴唇薄而下巴宽,劲须倒竖,年纪虽然只有四十多岁,但脸上的沧桑之色,却似不下六十。丘北楼先是一惊:“这人倒像是个汉人。”待听那大汉说出‘五两’二字时,不禁大喜,他问‘这柄剑怎么卖’,原没料到对方能听懂,只不过想先引起那人注意,然后再指着那长剑比划一番,谁知对方居然是以纯正的汉语回答,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但这欣喜很快又停住,摸出身上所有的碎银,尚不足二两,尴尬笑了笑,道:“能不能便宜点?” 那人头也不抬,道:“不能!”语气干脆利落,决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丘北楼吃了没趣,兀自不死心,问道:“那有没有便宜一些的?”信手拿起长剑,只见剑锋薄如蝉翼,剑脊扁而平,柄端刻有花纹,握上去手感极佳,脱口赞道:“好剑!”一剑在手,随手便在身前画了两道弧线,交成一个叉,其时他内功雄浑,不自觉将内力灌注剑身,两剑挥出,嗤嗤两响,划破长空。 那人猛然抬头,目中射出精光,直直盯着丘北楼,随即又精光隐藏,低头继续敲打。 丘北楼心想:“这人举止形神,绝非寻常的铁匠,说不定是一位隐世的高人,不过脾气可古怪的紧,却也不能不敬。”躬身说道:“打扰了,晚辈告辞。” 转身正要离开,那人忽然问道:“你使剑?”丘北楼道:“是,可惜剑术不精。”那人‘嗯’了一声,又问道:“你是昆仑派还是青城派的弟子?”丘北楼大吃一惊,暗想这人果然厉害,我只不过是随手划了两下,他便能看出五分端倪,说道:“晚辈以前是青城派弟子,可惜现在不是了。”那人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了。你后来又转投了少林派,是不是?” 丘北楼微感奇怪,不知他为何会有这么一问,道:“少林派是武林泰斗,晚辈没此机缘。”那人道:“不对,不对。”侧头凝思片刻,忽然喝道:“好小子,你竟敢去藏经阁偷学武功,胆子不小啊。”丘北楼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喝声吓了一跳,忙道:“没有,少林寺高手如云,藏经阁更是寺中要地,晚辈怎有能耐进去。” 那人道:“你说的也对,这就有些奇怪了,你这身内功很是了不起了不起,除了少林寺之外,更没可能出自第二派。”顿了一顿,皱眉道:“只不过似你这般年纪轻轻,就算真是出自少林寺,也没道理能练就如此深厚的内功,奇怪,奇怪!” 丘北楼道:“晚辈……”那人一挥手,道:“甚么晚辈、早辈,听得我耳朵都要生锈了,你叫甚么名字?”丘北楼原是洒脱惯了,听他这样说,自是正中下怀,道:“我叫丘北楼。” 那人道:“我二十年不问世事,想不到武林中竟出了你这样一号人物,嘿,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少年出英雄,了不起。”他说到这里,隐隐现出兴奋之色,似乎正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往事,过了良久,才又问道:“你的内功是怎么练成的,比我当年可厉害不少。” 丘北楼道:“我无意中得到了前人的一部内功心法,练了几个月,习得些许皮毛。”那人嘿嘿一笑,道:“皮毛?要是等你学到了骨髓,岂不是当世无敌了?”丘北楼道:“不敢。”那人沉吟道:“我早该想到了,世上奇人高士多不胜数,留下几部厉害的武功秘籍,倒也不足为奇。”丘北楼心想:“你自己不也是一个奇人高士么?”虽然好奇心大盛,急欲知道他到底是甚么人,但终于忍住没问。 那人道:“你说你以前是青城派的弟子,这又是怎么回事?”丘北楼被逐一事,一直是他心中的痛,不愿多提,淡淡说道:“我行为不端,难容于师门,实是咎由自取。” 那人似乎看出了丘北楼心里的想法,微微一笑,不再追问,跟着又叹了口气,喃喃说道:“我真是年纪大了,怎地变得如此爱多管闲事、刨根究底了!” 便在这时,忽听得后面一人叫道:“师父,你看那人是谁?” 丘北楼听声音有些耳熟,扭头看去,大感头痛,来者正是点苍派众人,柳如钟居首,另有二十余名弟子紧随其后,余天佑也在当中,方才说话的人便是他。 丘北楼想起那日他们围攻公孙醉,虽说手段有欠磊落,但自己出手助公孙醉,确实大大不该,何况此时已经得 悉,那根本就是宁素水设下的圈套,更觉颇有悔意。当下迎前几步,拱手说道:“无知小子,见过柳前辈。” 柳如钟拉长着脸,哼了一声,侧身避过他的行礼,道:“不必惺惺作态,我跟你没有辈分之交,前辈二字,承受不起。”丘北楼道:“小子行事鲁莽,做事不知顾前顾后,得罪了柳……柳先生,还请见谅。”柳如钟冷笑道:“行事鲁莽?嘿,好一个轻描淡写、避重就轻,你以为这样便能完事吗?” 丘北楼见他大有怒气,显然对那日的事尚未释怀,心知自己再怎么赔罪,也是徒劳无功,只得作罢,说道:“柳先生,各位,后会有期。”便要举步,忽一人横跨两步,拦住去路,道:“想走?没这么便宜。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这小贼,岂能让你溜走了?”丘北楼微感着恼,道:“你待怎样?” 余天佑道:“你弑师弃义,人人得而诛之。我师父向来嫉恶如仇,千里迢迢深入西域,便是要杀了你这恶贼,替天行道,为武林除害——开金寒匕在哪,老老实实交出来!”他前面一番话说的大义凛然,但最后一句话锋急转直下,听起来甚是怪异。 丘北楼一怔,道:“开金寒匕?”余天佑道:“别装疯卖傻,武林中已经传遍了,你暗害了青城派掌门,抢夺了开金寒匕,那匕首中有一个大宝藏……” 柳如钟喝道:“天佑,住口!”余天佑情知自己说漏了嘴,急忙兜了回来,朗声道:“总之你十恶不赦,这次绝不能饶了你。” 丘北楼隐约有些明白:“他们此来的目的,原来是为了开金寒匕,进而甚者,根本就是觊觎传闻中的宝藏,至于替天行道云云,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哈哈笑道:“这位余大侠,倘若我乖乖交出开金寒匕,你会不会饶了我这十恶不赦的小贼呢?” 说话之际,脑筋暗自急转,寻思:“匕首一事极为秘密,即便是青城派中,也并非人人知详,但余天佑为何会说‘武林中已经传遍了’?瞧他的神情,不像说的是假话,到底是甚么人放出的消息?匕首早已被宁素水夺去,而他们却来向我索要,如此看来,他们得到的消息七分是真,三分是假。” 忽然背上惊出一身冷汗,想到:“现在人人都认定匕首在我身上,势必会对我穷追猛问,假使我交不出匕首,别人自然就以为我想独吞宝藏,岂会善罢甘休?不错,贾似游急欲擒住我,想来便是因此一节。放消息的那人分明是借天下群雄的贪念,欲置我于死地,究竟是谁跟我有这么大的仇恨?” 思绪如麻之间,只听得余天佑急切问道:“你……你当真肯交出匕首?”神情激动,声音竟现颤抖。丘北楼又是哈一声笑,道:“你先回答我,肯不肯饶了我这十恶不赦的小贼?”余天佑道:“你……那个……恩……”眼光望向柳如钟,显然自己拿不了主意。 柳如钟咳了一下,稍作沉吟,似乎要好好拿捏一番下面的措辞,道:“常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自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若交出匕首,足见是大有悔过的意思,所谓杀一人容易、救一人难……” 他话没说完,丘北楼已捧腹大笑,接口说道:“要凭白获得一批巨额宝藏,更是难上加难!”柳如钟脸色一变,道:“你甚么意思?”丘北楼道:“没甚么。人称铁剑追魂的柳大侠,果然是嫉恶如仇,名不虚传。” 柳如钟怎会听不出他说的乃是反话,大怒道:“小子,别不识好歹,今日你是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由不得自己。” 丘北楼道:“有两句话,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说过便算了。第一,开金寒匕不在我身上,你们要想找得宝藏,还是别在我这打主意;第二,杀害我师父的真正凶手,其实是……”募地想到:“清楚匕首中有宝藏这个秘密,又想置我于死地的,除了鲍泰之外,决无他人。不错,我上次找他寻仇,虽没诛杀此人,怕也着实让他大吃了一惊,鲍泰担心我再度找上门去,于是便想出了这样一条毒计,欲先除掉我而后快!”相通了此节,胸中的诸般疑问登时迎刃而解。 只听得柳如钟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随便几句话便能唬得了?”手臂一挥,他带来的二三十名弟子便将丘北楼围在了中心。 第22章 辞剑 一声呼喝,六七柄长剑从不同方向急刺过来,有先有后,有缓有急,齐往丘北楼身上招呼。点苍派能鼎立在七大派之列,其武功剑法自有独到之处,何况这些弟子都是派中好手,根基扎实,多人联手攻出,甚为犀利。 按说丘北楼既然能在九天连环揽月阵中穿梭来去,理该也能应付眼前的围攻,只不过其中又大有不同。他投身青城派多年,对九天连环揽月阵何时攻、何时守颇为熟知,预判在先,再假以奇厚内力,快进快退,倒也可保无虞。但点苍剑法跟青城剑法迥然不同,丘北楼不明其套路,预判这一节便没法做到,何况他拳脚功夫平庸,以空手对敌,着实吃亏。 眼见对方多剑齐发,只得侧向滑开,避过胸前的几剑,只是他身处包围之中,四向都是剑影,无论避往哪里,立刻有数剑攻来,当下左脚点地,提气纵起。有四名点苍弟子见状,也跟着跃起,前后左右四剑靠拢,仍呈围堵之势。此时丘北楼身在半空中,无处借力,似乎只有硬接对方四剑。 柳如钟暗喜:“你还不束手就擒。”却听他一声低呼,凭空再拔起三尺,双足分点在两名点苍弟子的左右肩膀,轻轻跃出圈外,那两名弟子‘啊哟’‘嘿嘿’两声,重重掉将下来,一时半会竟没法起身站立。柳如钟惊道:“梯云纵!”但随即想到不是,梯云纵乃武当派绝学,这小子断无可能会使?只是他何以能凌空干拔,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其余点苍弟子立刻又扑了过来,绕成半个弧形,从正面层层推进过来。丘北楼无法抵御,只得步步后退,退得有七八步,已逼近了铁匠铺前的火炉,心想:“此刻我身后无人,要展开轻功离去,也非难事。”但想到上一次和贾似游交敌,虽然夺得了剑谱,但终归是被人追着逃走,再上一次找鲍泰寻仇,也是逃离下得青城山,念及种种过往,不由得略感羞愧,暗自说道:“男儿大丈夫,整日价落荒而逃,岂不太也窝囊了?”募地豪气上涌,一眼瞥见身旁火炉旁悬挂着的诸般兵器,说道:“铁匠老兄,借来一用!”伸手一抄,也不管拿着的是甚么兵刃,信手便挥了出去。 只听得‘当当当’连响了六声,六柄长剑直飞上天,在空中一分为二,断成十二截,如雨点般洒落下来。众人无不大惊,向丘北楼手上看去,只见他拿的是一把弯刀,均想:“这刀可有些古怪。”稍一停顿,旋即又攻上,那六名失了长剑的弟子,在兵器架上抢了六柄新剑,欲重新加入战团,但怎知手臂发麻,居然无法出招。 丘北楼一招震断对方六剑,信心顿时大增,当即以刀代剑,将所学的青城剑法施展开来,只听得‘当当’声不绝于耳,弯刀所到之处,断剑四飞。 柳如钟又是一惊,心知倘若丘北楼手里持的是吹发利器,和长剑相交碰撞,那也只会削断剑身,决计没有连及长剑脱手的道理,而要至于斯,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对方以超俗的内力震飞,乃至震断长剑。想到这里,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喝道:“你们退下!” 众点苍弟子听到呼声,如蒙大赦,纷纷跃居退后,此时他们十人当中,倒有七八人没了兵刃,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中均有惧意。 余天佑道:“师父,这小子邪门得紧,一身蛮力……蛮力怕不下几百斤。”他长剑也被震飞,此刻手掌兀自抖个不停,语音也不成腔调。 柳如钟黑沉着脸,冲着丘北楼道:“小子,你此刻求饶,说不定我一时心软,就此放你一马,不伤你性命,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言下之意,是准备亲自出手。丘北楼既是知道了对方是为开金寒匕而来,心生鄙夷,自然不再有敬意,嘻嘻笑道:“求神求佛我倒会,至于求饶嘛,哈,不如请柳大侠教教我。”柳如钟气得七窍生烟,厉声道:“你找死!” ‘哐啷’一声,背上的铁剑出鞘,自中路直欺而进,横削竖砍,大起大落,他铁剑本就比寻常佩剑宽了一寸,每一剑劈出,呼呼生风,声势惊人。柳如钟第四剑劈出时,剑尖已及丘北楼面门,极其迅速。丘北楼不敢有丝毫怠慢,忙提刀迎上,封堵挡切。 伴随一声闷响,刀剑相交,柳如钟只觉右臂一阵酸麻,铁剑已被荡开,险些也拿捏不住,急退开两步,侧头凝视着丘北楼,又惊又疑。丘北楼只一个照面,便能震飞点苍弟子的长剑,柳如钟原也猜到了他内力精湛,但料想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即便再怎么精湛,终是有限,料来凭自己的修为,不必为惧,哪知自己也承受不住,怎能不骇然。 他稍作调息,左手捏个剑诀,即又踏上两步,铁剑划了半个圈,剑势忽地一柔,连绵不绝地攻了过来。这是点苍剑法极其凌厉的杀着,叫做‘风花雪夜四重奏’,共有四大连招,每一招又有六至十二种变化,只消第一招使出,后面三招便纷踏而至,并且一招比一招厉害,一招比一招难挡。柳如钟第一次攻出吃了暗亏,恼羞成怒,激起了杀机,是以第二次一上手便骤施狠招。 丘北楼一寒,只觉对方剑招中蕴藏着绵绵攻势,如不当机立断,必将陷入险境,当下横刀挥出,照着对方铁剑劈去,这一劈不具丝毫的巧妙,纯粹是以硬对硬。其时柳如钟刚使完第一招,气势正值巅峰处,陡地刀剑再次交碰,右臂又是一阵酸麻,这第二招无论如何也攻不出去。要知‘风花雪夜四重奏’乃是连招,每一招的结束,便是下一招的起始,柳如钟蓄满的剑势,忽地被硬生生从中打断,说不出的难受。 两次交锋过后,他已知要拼内力,自己远不是这小子的对手,于是另打主意,脚下侧绕半步,剑走偏锋,斜下里刺出一剑。丘北楼举刀格挡,不料对方这一剑是虚招,只使了半路便收回,再绕半步,又是冷冷刺出一剑,没待丘北楼回刀自救,早已改了剑路,攻向别处,极为飘忽不定。 这么一来,丘北楼登时难以招架,只听得嗤的一响,大腿上已挨了一剑,好在柳如钟不敢跟他正面交锋,因此铁剑不作停留,一剑得手,即刻撤开,倒也伤得不深,只是更逼得丘北楼手忙脚乱,不成章法。二三十招一过,他身上已多了八九道口子,虽然伤势不重,却大为狼狈不堪。 忽听得有人说道:“向左一步!”声音低沉,分明出自那铁匠之口。 丘北楼一愣:“这话是跟我说的?”尚自沉吟,募地寒光闪动,柳如钟铁剑离自己胸口仅三寸之距,此时哪还敢犹豫,连忙横向左跨一步。只觉侧肋一凉,对方锋刃穿透衣物,贴着皮肉掠了过去。他惊得汗毛竖立,暗呼好险,心想若非有人提醒,自己不死也得重伤。 柳如钟铁剑急点,‘唰唰唰’佯攻三招,忽地剑交左手,右手化掌虚拍,挺剑攒刺向丘北楼咽喉。那铁匠又道:“退两步!”丘北楼深信不疑,依言后退,脚步刚站定,剑尖便在面前停住,这时柳如钟的手臂伸展到了极限,无法再前进半分。丘北楼这一退,恰好避开了对方的挺刺,时辰、方位把握的毫厘不差,便似两人早已商量的一般。 柳如钟好生恼怒,心想:“哪来的杂毛铁匠,怎会清楚我的剑路?”心中奇怪,手上却毫不停顿,虚划三个光圈,踏中宫便要反刺。 那铁匠道:“左脚前进半步,提刀齐胸,往外推出一尺三分。”丘北楼一一照做。 柳如钟刺到半路,猛然发觉对方弯刀指向的,正是自己腹部的空门,如若不立即收剑后退,势必势必要将自己腹部送到对方刀锋上去。他也恁是了得,危急中铁剑急转向下,用力砍在地上,借反弹之力纵退丈许,恼怒之下,也不避口忌,骂了声‘他妈的’,随即又扑上。 只见他人随剑走,忽东忽西,虚虚实实,难辨幻真,但无论他如何变化,那铁匠总能一语道破剑招中的关键所在,先一步指点丘北楼如何应对,直气得柳如钟胸膛几乎要炸开。 忽听得他一声暴喝,弃了丘北楼,反身便向那铁匠猛刺过去,待离得 只有尺余距离时,倏然凝住,剑至对方脸部,厉声问道:“你是甚么人?怎会如此熟悉本门的剑法?” 那铁匠神色漠然,似对迫在眼前的一剑浑不知觉。柳如钟铁剑又挺进一寸,重复问道:“快说,你怎会如此熟悉本门的剑法?”那铁匠忽然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本门剑法,本门剑法?唉,都已经落下二十多年,也忘得七七八八了,怎还说得上熟悉?”目光忽然锐利,盯着柳如钟,冷声说道:“点苍剑法博奥精妙,你顶多只领悟到一二成。” 柳如钟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一个弥天大笑话,笑了良久,才道:“我只领悟到一二成,想必阁下是尽数领悟了?”那铁匠摇头道:“再有十年,或许便可尽数领悟。”柳如钟大声道:“只怕你等不了十年!”铁剑径直刺出。 那铁匠眉头微皱,左手抬起,食指在剑背上一弹。柳如钟立感一股力道自剑上传来,手臂不自禁歪向一旁,刺出去的一剑也随之大偏方向,跟着手腕一痛,铁剑已被夺走,至于是如何被夺走的,他竟然没瞧出端倪,这一跤栽得简直莫名其妙。 众弟子更是没瞧明白,只是见到师父的铁剑到了对方手里,登时纷纷喝骂道:“兀那铁匠,我师傅的铁剑,岂是你能碰得的?”“快快将剑还了我师傅,不然把你投到火炉里,炼成一柄新剑作赔偿。”呼喝声中,便有六名手中仍持着长剑的弟子奔近前来,持剑抢攻。那铁匠铁剑一挥,六人手腕同时被轻轻划了 一下,长剑一起跌落。 柳如钟惊声叫道:“这……这一招……可是‘惊鸿一瞥’?” 那铁匠道:“你师傅是姓齐还是姓鲁?”语气不急不缓,但在柳如钟听来,却不知怎地,倒似另有一股威严,情不自禁接口答道:“敝师姓鲁,请问尊驾是?”那铁匠摇头叹道:“鲁师兄的座下门人,怎地如此不争气?”柳如钟道:“你叫我师父……鲁师兄?你到底是……”募地想起一人,颤声问道:“你……你是秦师叔?” 原来柳如钟曾听师傅说过,师公秦鹤老来得子,取名秦少俊。此子聪明绝顶,称得上是旷世的武学奇才,十四岁那年便击败了一位当时风头正盛的快刀手,一时轰动整个武林,加上他人如其名,生得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不知迷倒了多少武林美人。照理说来,秦少俊该是有大好前途,可他偏偏却喜欢上了一个左道女子,以致师公秦鹤一怒之下,广发江湖贴,宣称与他断绝父子关系,没过多久就失去了他的踪向。那一年秦少俊才十九岁,屈指算来,距今已有二十八年了。 那铁匠仰头喃喃道:“师叔?倘若我爹还在世的话,不知肯不肯认我这个不孝子,也不知准不准你们叫我师叔?”他这话一出口,无疑是默认了秦少俊的身份。 柳如钟虽然已猜到八九分,但听他亲口说出,仍是吃了一惊,忙拜身道:“弟子柳如钟参见秦师叔。”秦少俊摆手说道:“无须多礼。唔,你叫柳如钟?”柳如钟面色一红,道:“是。弟子刚才多有得罪,请师叔责罚。”秦少俊道:“不知者不怪,我有一事问你,你师父和齐师叔还好吧?”柳如钟道:“师父和师叔都在前几年相继过世……”秦少俊一阵愕然,道:“都不在了?数十年弹指即过,当年小子华发生——现在点苍派的掌门人是谁?”柳如钟道:“是弟子的兄长柳如风。”秦少俊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又指着众青城弟子道:“这些都是你的徒弟?”柳如钟道:“是,弟子教徒无方,冒犯了师……”秦少俊道:“不怪,不怪。”柳如钟道:“谢师叔大量。”回身向众弟子招手叫道:“还不快过来见过师叔祖!” 众弟子面面相觑,均想:“这人怎地忽然就成了师叔祖了?”但既然师父有令,不敢不从,走过来跪下磕头,口中齐道:“参见师叔祖!” 秦少俊道:“免了,起来罢。”侧过头来,问柳如钟道:“你带着众多弟子前来西域,便是想要得到开金寒匕?”柳如钟心知方才自己跟丘北楼的对话,定是一字不落地到了秦少俊的耳朵里,想要抵赖也不成,只得硬着头皮道:“是。”秦少俊又问道:“开金寒匕中藏有大宝藏这个秘密,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柳如钟道:“是青城派代掌门鲍泰亲口说的,他还说这小……这人杀害了前掌门孟青松。”向丘北楼一指,继续道:“又说谁要是能诛杀了这……这人,青城派上下必将永感大恩,并且保证不再追回开金寒匕。” 丘北楼心想:“代掌门?看来鲍泰终归对我有所忌惮,不敢明目张胆地做掌门。哼,他说‘不再追回开金寒匕’显然是说谁杀了我,开金寒匕便归谁,好一条借刀杀人的计谋!” 秦少俊沉吟片刻,道:“这消息已是武林尽知?”柳如钟道:“是,天下英雄不日便要追到这里来,为……为青城派除了此人。”他说到这里,脸颊不觉略微发烫。秦少俊道:“点苍山座落西南,所以你便能赶在其他人的前面,先一步到这里来。”柳如钟大窘,唯唯诺诺,不知如何回答。 秦少俊低声道:“磨刀恨不利,刀利伤人指。这样一个宝藏,不知要害死多少人?你们回去罢,开金寒匕不在他身上,就算杀了他也没用。”柳如钟脱口说道:“不在他身上?难道师叔知道在……”正想问在哪里,猛然觉得大不妥,急忙打住口舌。秦少俊双眉一仰,道:“回去!” 柳如钟羞赧难挡,道:“是,是!”正要领着弟子离开,秦少俊忽又道:“等等,你的剑。”将铁剑还给了柳如钟,嘱道:“点苍剑法讲究灵、巧、刚、猛四样结合,你用这么一柄沉重铁剑,只注重刚猛,失了灵巧,剑法的威力大有损减,你回去后好好领悟。”柳如钟道:“谢师叔指教。”悻悻离去。 丘北楼满腹疑问,忍不住上前问道:“秦先生,你怎知开金寒匕不在我身上?”秦少俊不答,转身从后面架上取下一只细长的盒子,打开盒盖,从中拿起一物,递到丘北楼面前,道:“你觉得这柄剑如何?” 丘北楼双手接过,只觉入手颇沉,也不知用甚么材料打造,约有三尺一二寸,周身通体黑漆漆,上有不少凹凸不平坑槽,两侧的锋刃也有五六处缺口,尾端扁平,说它是剑,实在有点勉强。 秦少俊看出了他的疑惑,微微一笑,道:“自来古之名剑利器,须得注之以灵魂,方能最终大功告成,干将莫邪便是以身殉剑,才造出千古名器。我虽懂得这个道理,但毕竟俗气缠身,无法达到那般痴心忘我的境界,相由心生,剑亦有心生,我心不静,则剑自必残。不过你也别小看了它,这是我花了五年的时间精心打造,虽然未能圆满,却也不失为一件吹毛断发的利器。”说着拿起旁边的一把板斧,往空中一摆,道:“丘兄弟,你用手中的残剑砍来试试。” 丘北楼一怔,道:“你怎知我姓丘?”秦少俊道:“先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丘北楼见他不肯说,再问也没用,当下提剑向着板斧劈落,擦的一声,两寸厚的板斧应声断为两截,丘北楼不禁叫道:“好锋利!” 秦少俊道:“只要小兄弟答应我一桩事,这剑便是你的了。”丘北楼问道:“甚么事?”秦少俊双目注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要你从哪里来来,便回哪里去!”丘北楼奇道:“为甚么?”秦少俊道:“你别问这么多,只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丘北楼心中忽然一动,说道:“你知道我要去哪里,是不是?”秦少俊不置可否,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丘北楼又道:“你既知开金寒匕不在我身上,便是知道了在谁的手里,你不让我去找那人,其实是想维护她,对不对?” 秦少俊脸色微变,道:“你很是聪明,这么快就到我的用意。”丘北楼问道:“秦先生和宁素水到底是……”秦少俊打断他的话,道:“你问的太多了。这样罢,这柄剑归你,我另外再赠你一套剑法,怎么样?” 丘北楼知他是一位绝世奇人,所谓的一套剑法 ,必定是厉害非常,不由得怦然心动,但随即想到师父临终前的遗言,如若自己见利忘义,那岂非与猪狗没有两样?心潮澎湃,将残剑放下,朗声说道:“人生在世,信义不可弃,否则便枉自为人了。我曾答应了家师,好好保管好开金寒匕,如今匕首落入旁人之手,怎能坐视不理?秦先生,恕在下有师命在身,难以从命。” 秦少俊问道:“你非要找回匕首,只是为了遵守信诺,并不是贪图宝藏?”丘北楼哈哈笑道:“是否真有这么一个宝藏,尚且是未知之数,就算真有,为钱财而搏命,那便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我丘北楼可也没蠢到这般地步。”秦少俊侧目凝视,见他不像是在撒谎,竖起拇指,赞道:“好汉子!”紧跟着又摇头说道:“只可惜天下的大傻瓜多不胜数。丘兄弟,现在武林中人都以为开金寒匕在你身上,你往后的麻烦恐怕不小。”丘北楼笑道:“该来的始终挡不住,要担心也担心不来,且管它这么多。”秦少俊道:“罢了,你我总算有缘,这把残剑我白送给你,不用答应我甚么条件。”丘北楼道:“无功不受禄,多谢先生好意,后会有期!”踏步向西去。 第23章 地狱 走出三十多里路,进入一片黄沙地带,丘北楼寻思:“常听人说沙漠中极易迷失方向,须得时刻辨识太阳的位置,才清楚自己身在哪里,我可得仔细了。”抖擞精神,向着日头沉下的的方位前行。 此时正值七月中旬,烈日当空,天气酷暑难耐,举目眺望,一片死气沉沉,仿佛空气也已经凝固,脚底踩在干巴巴的枯沙上,发出单调的‘沙沙’声,传到耳中,更增烦躁。丘北楼闷得几乎喘不过气,只觉脸色发烫,嘴唇焦得似要裂开,奇渴难止,喝了三两口水,却犹如杯水车薪,丝毫不顶用处,又好像火上浇油,反而渴得更加厉害,虽则如此,心知说不定要走上好几天,才能出得这荒漠,倒也不敢多喝。 到了傍晚时分,气温骤降,狂风又接踵而至,吹起满天飞沙,使人眼睛也睁不开。丘北楼赶忙躲到一个大沙丘后面,心想:“沙漠的气候变化剧烈,一日之中便可历经寒暑变迁,端的是折磨人。” 如此行了数日,日渐疲乏,始终不见尽头,水囊却在前一日已经见底,丘北楼大急,猜想自己十有八九是迷了路,不由得感到莫名的恐惧。停下步伐四向环顾,哪里有半个人影?一阵气馁、一阵沮丧,暗自说道:“难道我便要葬身在这无边无际的黄沙之中?”颓然坐倒在地,心想:“到了这地步,势已骑虎难下,退回去自是不可能,往前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支撑起身,咬牙继续前行,也不自走了有多远,只觉得双腿越来越重,几似没了知觉,脑子也昏昏沉沉,一片混乱。忽听得空中一声嘶鸣,丘北楼抬头看去,只见两头苍鹰正在自己头顶上盘旋,时高时低,一直不离左右。他猛地想起那些古老的传言:苍鹰只有在闻到死亡的气息之后,才会紧追不舍。苦笑道:“这些鹰定是见多了死在沙漠里的人,看到我这般模样,便知离死期不远了。” 忽又想到:“这两只鹰多半是一雄一雌,所谓的比翼双飞,大抵指的如此,它们可比我幸福多了。”忽地面色一阵红烫,脑海中浮出了宁素水的脸容,随即自己也感到纳闷,怎会在这个时候想起她来了?暗骂自己滑稽可笑,却也不禁纵声大笑起来。这一笑太过用力,浑身顿感虚脱,一时眼前天旋地转,忙闭了眼睛,努力定住脚跟。 过了良久,才缓缓睁开眼来,忽见远方大漠与蓝天相接之处,似有一团黑点正在移动,那黑点俞现俞大,分明是一队行伍,有骆驼、有马,迎面迤俪走来。丘北楼惊喜若狂,但立刻又有诸多念头闪入脑海:“据说人之将死,便能见到许多奇奇怪怪的假象;又说沙漠中常有虚幻景象出现,叫做‘海市蜃楼’……”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将双手紧紧握拳,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此时他已虚弱不堪,哪经得起这般紧张折腾,募地眼前一黑,咕咚栽倒在地。 待得恢复知觉醒转时,睁眼便见到一双妙目正盯着自己看,面容好是熟悉,他略一定神,认出了是珍依娜,只听她喜道:“你醒啦!”丘北楼坐起身来,茫然打量周遭,只见身在一个帐篷之中,旁边的火盆烧得正旺,这才记起昏倒前的情景,问道:“珍依娜姑娘,我这是在哪?”珍依娜道:“还在沙漠里。”丘北楼心中一寒,只听她又笑道:“不过不用害怕,你和我们在一起,很快就能走出去。” 丘北楼道:“是你们救了我?啊,那是扎西巴老爷子的商队。”他说的是昏倒前看到的那队行伍。珍依娜微笑道:“在沙漠里迷了路,可不是闹着玩的,幸好你及时往回走,不然我们也没这么快找到你。”丘北楼惊道:“往回走?我不是一直往前走的么?”珍依娜道:“不是。我知道啦,你一定是原地打转,有时向前,有时向后,兜了一圈又一圈。”丘北楼听得毛骨悚然,叹道:“怪不得我始终见不到沙漠的尽头!对了,那个甚么王子殿下,没有再来找麻烦罢?”珍依娜摇头道:“没有,说起来还要多谢你呢。”丘北楼笑道:“你还没谢你,你倒反谢起我来了,咱们这样谢来谢去,也是在原地打转,可没完没了了。” 珍依娜也笑了笑,道:“你为甚么会进入沙漠,是要到西陲去么?”丘北楼道:“不错,有样要紧的事,须得赶到那边去。”珍依娜欢然道:“我们也要去西陲,你跟我们一起走,好不好?”丘北楼大喜,忙道:“那好极了,我正是求之不得。”忽然想到一事,问道:“珍依娜姑娘,你们是不是常去西陲?”珍依娜道:“也不是常去,近几年走的少了。你问这个做甚么?”丘北楼道:“有一个叫震威上庄的地方,不知你听过没有?”珍依娜重复了一句‘震威上庄’,想了想,摇头道:“我也没听过。”顿了顿又道:“你一定饿了吧?我带你去找阿爹,一边吃一边聊,阿爹可能知道你说的震威上庄。”拉起丘北楼的手,出了帐篷外。 只见数十人席地而坐,围着一大火堆,有说有笑,见到他们二人出来,不禁齐声欢呼:“珍依娜、小英雄出来了!” 扎西巴站起身来,爽声笑道:“丘小英雄,我们又见面了。”丘北楼道:“亏得遇上了老爷子,要不然的话,恐怕我已经葬身鹰腹了。”扎西巴道:“说这些客气话,那就太见外了。”指着身旁一处空位,道:“来,来,小英雄,且坐下说话。”丘北楼道了声‘是’,依言坐下,早有人递过来羊肉和烈酒,丘北楼谢过接了。 珍依娜挽着扎西巴的臂膀,在另一旁坐了,问道:“阿爹,你们在谈论甚么,聊得这么高兴?”扎西巴道:“高兴是没有,我跟大伙说起你,正为你犯愁。”珍依娜奇道:“为我犯愁?”扎西巴道:“是啊,这件事说起来,真是叫人头疼。”珍依娜更感奇怪,道:“难道是因为那个蛮不讲理的王子?”扎西巴道:“不是。”珍依娜道:“阿爹,你可别卖关子了,到底是甚么事啊?” 扎西巴忽然笑道:“孩子,你年纪不小了,也该要找户婆家。”珍依娜嗔道:“阿爹,你没正经,拿女儿寻开心。”扎西巴笑道:“大伙都说,我的宝贝女儿人漂亮,又聪明孝顺,武功也好,要找个相配的郎君,还真是不大容易,你说我愁不愁?”珍依娜道:“我不嫁,珍依娜永远陪在阿爹的身边。”扎西巴呵呵笑道:“傻孩子,阿爹总会老去,怎么能让你一直陪着?”侧过头来,向丘北楼道:“小英雄,你们汉人有句老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不是?” 丘北楼一愣,只见众人的目光都望向自己,似笑非笑,神情怪异,登时大感尴尬,道:“是……嗯,有吧。”扎西巴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了。还有一句话,我记性不大好,只记住了一半,好像是说‘宝剑赠烈士’,后面一句怎么说来着?小英雄。”他将‘英雄’两个字有意加重,丘北楼听得大窘,心想‘宝剑赠烈士,美女配英雄’,没道理只记住了前半句,而忘记后半句,忙道:“在下何德何能,如何敢担‘小英雄’三个字,羞也羞死了。” 扎西巴笑道:“好,大家都是自己人,我也不跟你客气了。老弟,你今年贵庚几何?”丘北楼还没答话,珍依娜便满脸羞红地道:“阿爹,你问人家年龄……干甚么?”扎西巴道:“大家相识一场,问问总是要的。”旁边一个戴着黑色大毡帽的人笑道:“珍依娜,这你就不懂了。我也记得汉人有一句话,是说甚么人看到甚么人,口水就会流出来。”众人跟着哈哈大笑。 丘北楼一惊,心想:“他说的是‘丈人看女婿,口水点点滴’?难道……难道……”一时又是心神荡漾,一时又是惶恐不已,向珍依娜瞧去,只见她的目光也正望向自己,四目交汇,珍依娜忙低下头,脸色更见通红,道:“多嘴的次丹,我希望你回去之后,旺姆就把你的耳朵拧下来。”显然她也猜出了这句话。那个叫次丹的汉子笑道:“她不会的,旺姆可没你这么凶。”又一人跟着笑道:“小英雄老弟,你的耳朵根长得牢不牢?以后只怕有的遭殃了。”珍依娜‘呸’的一声,道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扎西巴道:“好了,大伙先别开玩笑了。丘老弟,你这是要到哪里去?”丘北楼道:“在下准备去西陲,听说老爷子的队伍也是到那边去?”扎西巴道:“是啊,正好……”珍依娜抢着问道:“阿爹,你有没有听过震威上庄这个地方?”扎西巴脸上原本挂着笑容,听到‘震威上庄’四个字,忽然大为变色,道:“孩子,你问这个干甚么?”珍依娜道:“丘公子要找那个地方。阿爹,有甚么不对么?” 丘北楼观察扎西巴老爷子的神色,猜想他多半听过震威上庄,只是何以会如此动容,却无从得知,道:“是啊,老爷子,有甚么不对么?” 扎西巴望着火堆,喃喃低语道:“阿古吐希拉,丝哈麻米!”声音虽小,但仍是凄厉恐怖,众人无不吃了一惊,丘北楼虽不懂话中的含义,却也不禁打了个寒颤。珍依娜道:“阿爹,你……你的声音……”扎西巴道:“是不是听得让人害怕?你们有所不知,当年我听到别人说这几个字的时候,比我刚才说的要恐怖十倍、一百倍。吉格桑兄弟,你还记得那年的事么?” 一个年纪跟扎西巴不相上下的人道:“怎会不记得?那声音真的就像是从地域中传出来的一样,我倒是想忘得干干净净,可偏偏忘不掉。”他说这话时,牙关微微发颤,显然是心有余悸。 丘北楼忍不住问道:“那几个字是甚么意思?和震威上庄又有甚么关系?”珍依娜解释道:“震威上庄,人间地狱!” 第24章 遗诗 扎西巴道:“老弟,你为甚么要去那种地方?”丘北楼道:“在下丢失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定要到震威上庄去,才能取回。”扎西巴道:“还能有甚么东西比性命重要?” 丘北楼越听越奇,心想:“那震威上庄究竟是怎样的光景?为何扎西巴老爷子一提到它,便勃然色变?宁素水又为何说出这样一个地方?倘若那地方真是人间地狱,那她岂不是从地狱来的使者?”想到她那清丽的脸庞,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 珍依娜道:“阿爹,吉格桑大叔,你们当年到底看到了甚么?为甚么会有人说‘震威上庄,人间地狱’?” 吉格桑道:“扎西巴兄弟,这件事我不想再提起,还是你跟他们说罢。”扎西巴苦笑道:“我又何尝想提起?只是……唉!” 向众人环视一圈,低下头去,沉吟良久,似在极力回想,猛地抬起头来,缓缓说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一年吉格桑兄弟和我正当力壮,也是跟着商队走货,当时带队的还是朗嘎老族长。吉格桑兄弟,我没有记错罢?”吉格桑点了点头,道:“一晃就是二十年,岁月不饶人哪。” 扎西巴道:“我们从中原运来丝绸、瓷器等货物到西陲,再从西陲带回毛皮、猎货,一来一回,受益颇丰,尤其是那一年,我们刚把货物带到,就有人花大价钱全部买去。大伙自是很高兴,后来一打听,才知不久之前,恰好有一批人自中土迁居过去,所以急需这些物事。” 丘北楼心想:“听江湖上的朋友说起,二十多年前,魔教曾在武林中忽然销声匿迹,只是近十年来,才又开始活动频繁,想来当时便是西迁的缘故,不知他们迁居有何目的?” 只听扎西巴继续道:“我们采办好带回去的货物后,歇了三日,启程原路返回。走了不到两日,也是经过一片沙漠,吉格桑兄弟最是眼尖,忽然他手指西北方向喊道:‘快看!’我们顺着目光望过去,只见天空中黑压压盘旋这一大群苍鹰,少说也有三四十只,一会儿落下去,一会又飞起来。” 众人听到沙漠中出现苍鹰,心中俱是‘咯噔’一下,隐隐觉得有大事发生。 扎西巴道:“大伙都没见过这么多鹰聚集在一起,甚感蹊跷,好奇心驱使下,慢慢向那边走近。离得还有半里路远,便能听到豺狼、野狗的叫声。我们暗自心惊,不知道前面到底出了甚么事,但可以肯定是不详的事。再走得百来步,风向忽变,一股恶臭随风扑面吹来,令人闻之作呕。当时队伍中有四十七人,有大半吓得不敢前进,纷纷说还是不去看了。” “但是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倘若不看个究竟,实在是心有不甘。我当时虽然也很害怕,可仍是向朗嘎老族长提议,派几个胆子大些的人探查一番。老族长思量许久,终于点头答应,于是挑了我、吉格桑,还有另外五个兄弟,再加上他自己,一共是八人,前去察看。” “我们向着鹰群集中的地方继续走了过去,绕过一个沙丘,眼前出现的那一幕……那一幕……”停顿下来,似在平复心中的恐惧。 珍依娜伸出右手,握紧了他的左手,叫了声‘阿爹’。扎西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摇头苦涩笑道:“我没事。”向众人道:“说出来也不怕大伙笑话,当时我一见到那场面,两腿就吓得发软,半天也动不了,差点瘫坐下来,嘿,至今想起来,仍然是浑身不舒服。”吉格桑道:“扎西巴老兄,你只是腿发软,我却是吐得肠子抽搐,脑子一片空白。不过这也没甚么好丢人的,常人见了那种场面,谁也保不准会有怎样的反应。” 众人听他们这般说,不禁想问:“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场面,为何会令人如此心惊胆战?” 扎西巴见众人脸上充满疑惑,便即猜到他们心中所想,道:“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五六十具尸首,大都已经开始腐烂,发出浓厚的臭味。十几只豺狼和一群野狗夹杂其间,正自争抢着撕咬那些尸体,有的手被叼走,有的腿被叼走,有的胸膛被咬开,内脏拖得一团狼藉,更有的只剩下一副骷髅,上面还沾挂着淋淋血迹……” 他话还没说话,众人均感肠胃收缩,苦水阵阵上涌,随时可能从喉咙里喷吐出来,当下只得竭力忍住,这么一忍,眼泪便呛了出来。 扎西巴像是没注意到众人的表情,继续说道:“我胆子并不算小,也见过不少死人,但这么多尸首堆积在一块,却是生平仅见,懵了足足有一顿饭的功夫,才听得朗嘎老族长道:‘这……这……这些是甚么人?为甚么惨死在这里?’我听他声音发抖,显然也是害怕之极。其实他问的这两个问题,我们另外七人都想知道,可是谁也答不上来。” “那时虽然有我们八个活生生的人站在那里,可那些饥饿的豺狼、野狗嘴里兀自不停,叼走一只只手和腿。我们八人互相对望,当时大家心里都只有一个想法:‘不管这些是甚么人,首要大事便是先将这些人埋葬!’于是一起拔出了弯刀,冲了过去,赶走豺狼和狗群,又匆匆挖了两个大坑,将那些残余的尸体搬到坑里去。” “当我跟吉格桑兄弟搬开几具叠放在一起的尸首时,忽听得下面传来一声呻吟,我们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鬼魂不散,但随即知道不是,那分明是一个人极端痛苦时发出的声音。我们立刻喊其他人过来,扒开上面的尸体,找出还活着的那人。只见他双眼被人挖去,两只手也齐腕切断,几乎不成人形,若不是偶尔呻吟一声,谁也想不到他还没死。朗嘎老族长大声道:‘快拿水来!’那人喝了几口水之后,精神略微一振,一开口便道:‘阿古吐希拉,丝哈麻米!’” 丘北楼业已知道它就是‘震威上庄,人间地狱’的意思,心想这话从一个垂死的人口中说出来,难怪吉格桑大叔会说那声音像是来自地狱。 只听扎西巴老爷子道:“他突如其来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我们全都震惊地不知所措。那人喘了几口大气,又做出了一件更为奇怪的事。” 珍依娜问道:“甚么事?”扎西巴道:“他忽然用汉语念了一首诗。”众人均想:“一个眼见活不成的人,居然在垂死当口,还有雅兴念诗,的确是奇怪之极。” 丘北楼沉吟道:“想必这首诗跟他们的惨死,大有关联。”扎西巴道:“不错,我事后回想起来,也是这么认为。丘老弟,这里就只有你一人来自中原,诗中的含义,还要你来跟大伙解释一番。”丘北楼读书不多,听他要自己解读诗句,不由得大为尴尬,道:“这……这个……我恐怕解释不了。” 扎西巴道:“你听着就是了。‘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青袍似春草,草长随风舒。朝登津梁山,褰裳望所思;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他一念完,众人都朝丘北楼望去,丘北楼硬着头皮道:“这好像……好像是描述一个女子的情思。”扎西巴道:“女子的情思?这可就奇怪了。”丘北楼道:“我只是猜想,做不的准。” 珍依娜道:“阿爹,后来怎样了?” 扎西巴道:“最终他还是没活下来,临死前说了一些没头没尾的话,好像说那些死的人都是同一个家族,是秦朝一位王姓将军的后裔,又提到宝藏甚么的。”众人齐声道:“宝藏?”黑夜之中,声音远远传了出去。 便在这时,忽听得脚步声响,七八人自东南方急速奔来,这时正是天明前的黑暗时刻,见不到来人的样貌,只听其中一人道:“甚么人在说宝藏?”话音刚落,九人便出现在了面前,都是劲装结束,身负兵刃,一字排了开来。最左边那人重复问道:“刚才是谁在说宝藏?”语气咄咄逼人,甚为无礼。 扎西巴身为商队首领,肩负着整支队伍的安全,因此不愿旁生枝节,无论遇到任何麻烦,先想着息事宁人,当下站起身来,抱拳道:“敢问几位高姓大名。”那人道:“你别管我们是谁,我只问你,方才是你在谈论宝藏? ”扎西巴道:“是。这驼儿、马儿、羊腿、烈酒都是我们走商人的宝藏。” 那人大感失望,皱眉说道:“你说的宝藏,便是指这些没用的?”打量众人,确像是走商队伍。又一人道:“老五,看来你是听错了。”另一人道:“大哥,正事要紧,快些追上那人才好,别让旁人捷足先登了。”中间一人点头道:“不错,我们走!” 正待离去,那个‘老五’忽然咦了一声,张口叫道:“大哥,你看那人……那人……”手指丘北楼,兴奋激动之下,竟说不出话来。 其余几人目光往丘北楼看来,眼睛突地瞪大,跟着道:“他……他的确很像那人!”“大哥,快取画像,快取画像!” 那‘大哥’忙不迭自怀里取出一张叠了几叠的纸张,也不知是太匆忙,还是太激动,展开之时,竟撕破了一截。只见他们将九颗脑袋挤在一块,看了看‘大哥’手里的纸张,又看了看丘北楼,啧啧说道:“哈,嗬,像,像!”“肯定是他,错不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大哥,我们就要富甲天下了!” 他们九人无不心花怒放,手舞足蹈,宛如拾到了一件无价宝贝,扎西巴等人只看得莫名其妙。丘北楼暗想:“那日柳如钟曾说,自鲍泰将开金寒匕的秘密传出来之后,天下群雄便立即西进,均欲先一步找到我,夺得匕首,想来这些人便是其中之一。” 果听得那‘大哥’说道:“你是叫丘北楼?”丘北楼寻思反正天下群雄转瞬即至,要瞒也瞒不住,当下点头道:“不错。”那‘大哥’又是一阵欣喜,道:“很好,很好。我们兄弟九人从陇西旋风谷来,蒙江湖上朋友瞧得起,称我们为‘九面威风’,你是听过的?” 丘北楼曾听人提过‘九面威风’的名号,知他们是半正半邪的人物,点头道:“阁下就是‘空穴风’上官靖?”那人颇为得意,道:“正是,你既知道‘九面威风’的大名,便该知道我们的本事。今日要向你借两样东西,嘿嘿,你不要推辞。”丘北楼笑道:“我跟众位没甚么交情,这借嘛,还是免了罢。” 同来的九人中,有一人喝道:“我大哥说借,不过是一句客套话,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总之我们是要定了。”丘北楼猜想这人多半是‘霹雳风’秦豁,道:“好,我答应不借给你,不答应借给你,随便你挑好了。”那人一怔,一时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心下不禁暗暗琢磨。 珍依娜不知匕首一事,忍不住问道:“喂,你要借哪两样东西?”上官靖淡淡说道:“第一是开金寒匕,第二是他的项上人头,缺一不可。”珍依娜怒道:“浑不讲理,项上人头借给你,岂不是人都已经死了?”上官靖道:“他自己送上人头,还可死得安乐,少受许多痛楚。要不然,哈,‘九面威风’别的手段倒也平平,只是这折磨人的法儿,没有一千条,也有九百条,可别叫我一一施加在你身上!”他最后一句话却是冲着丘北楼说的。 丘北楼不怒反笑,道:“妙极,能见识到一千种折磨人的法子,今日可真要大开眼界了。” 上官靖脸色一变,道:“各位兄弟,先料理了这小子。”他说‘先料理了这小子’,言下之意,竟是在场的人都不放过。众人听出了话中含义,均是愤怒不已。 丘北楼也顿时明白:“他们以为只要找到了我,开金寒匕便成了囊中之物,而匕首落入了他们手里这个秘密,万万不能外泄,否则便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所以杀人灭口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募地嗤的一声,一物破空飞至,直袭向上官靖胸口,他忙举起手里的铁牌,挡在身前。只听得‘咚’声响起,那物事遇到铁牌,掉落地上,火光照耀下,众人瞧得清楚,那分明是一朵闪闪发亮的金菊花。上官靖惊道:“菊花娘子!” 第25章 混战 只听得银铃般的笑声由远及近,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哪位官人在叫小女子?”声音婉转娇媚,勾人心魂,在场有不少人只听得这一句话,便即心头酥软,耳根发红。 丘北楼心想:“菊花娘子是甚么人?怎地以前从未听过?”正着疑之际,鼻中闻得一阵浓郁的香气,一个身着大红衣服的女子款款到了近前。只见她发丝顺肩披下,肌肤嫩白,瓜子脸蛋,樱桃小嘴,着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年纪瞧不真切,初看到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时,觉得她像是只有十六岁的小姑娘,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万种风情,又似乎觉得她不下四十。 菊花娘子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旋风谷的九位大英雄,小女子失敬啦。哟,这里可真是热闹啊。”她说话之时,眼角含媚,嘴角似笑非笑,极尽妩态。 上官靖‘哼’了一声,道:“连你也来了,那就更加热闹了。”菊花娘子侬语道:“人家几经辛苦,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上官先生看起来却不大高兴,可真叫人伤心。”她这几句话说得楚楚动人,似乎饱含无限委屈,旁人几乎忍不住要上前安慰她。上官靖冷笑道:“多来一个和尚,便要多分掉一杯羹,大家心知肚明,不必故作姿态。”菊花娘子笑道:“甚么和尚啊、羹啊,我可听不懂啦。人家还是黄花闺女,要出家的话也只做尼姑,做不了和尚的。” 上官靖又‘哼’了一声,左右观望,道:“江湖传闻菊花娘子走到哪里,痴心书生花宝玉便跟到哪里,他人呢?”言语之间,像是对那个外号痴心书生的人颇为忌惮。 菊花娘子格格笑道:“那个冤家啊……”话只说了个开头,远处便有人接口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他说第一个‘我’字的时候,人还在二三十丈开外,但最后一个‘里’字刚出口,便已近在咫尺。 丘北楼吃了一惊:“这人来得好快!”仔细打量那人,只见他头戴毡巾,手摇纸扇,果然是一副书生模样,目光迷离,痴痴地看着菊花娘子,宛如世间只有她一人存在。丘北楼暗想:“痴心书生这个外号,倒真是名副其实。” 只听他轻声说道:“菊花妹子,你是在叫我么?”菊花娘子沉下脸,道:“谁叫你了?谁稀罕叫你。”花宝玉道:“是,是,你没叫我,是我听错了。”菊花娘子蹙眉说道:“我说过的话,你不记得了吗?”花宝玉见她生气,立刻吓得不知所措,慌忙道:“你以前跟我说过一百二十七句话,加上今天这两句,一共是一百二十九句,每一句话我都牢记在心里,一刻也没忘记。”菊花娘子又道:“那你还离得我这么近?”花宝玉道:“是是,你说一见我到就生气,要我不得靠近你十丈之内,我……我这就马上走开!”身影一晃,便已消失。 众人看得均感好笑,心想:“这人痴心入膏肓,已经无可救药了。” 忽听得他在远处冷冷说道:“菊花妹子要的东西,你们谁也别想跟她抢,否则此人便是榜样。”砰的一响,‘九面威风’中的一人硬邦邦仰后倒了下去,其余几人失声叫道:“二哥,二哥!”倒下去的那人正是‘霹雳风’秦豁,却见他嘴巴大张,双目如死鱼般凸出,咽喉处一道三寸来长的伤口,鲜血兀自汩汩流出。 上官靖又惊又怒,心知四弟的遭殃,显然是花宝玉临走之前做的怪,只是对方出手速度实在太快,以致他走出十丈以外,四弟才倒地,当下怒道:“花……”只说了一个‘花’字,立即住了口,情知己方剩下的八人加起来,也未必是他二人的敌手,如若一言不合,真的动起手来,多半是讨不到好处,跺足说道:“好,我们认栽了!”右手一扬,正要招呼几位兄弟走人,但一想到那富可敌国的宝藏,‘我们走’三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举起的右手放下不是,不放下也不是,不由得尴尬异常。 菊花娘子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冤家,冤家!”莲步轻移,直到离丘北楼仅有寸许距离,鼻子几乎要触到他胸前的衣物,方才停了下来,柔声说道:“小相公,奴家可找得你好苦。”既似叹息,又似梦呓,令人无限遐想。 珍依娜忙伸手拉着丘北楼退后两步,道:“丘公子,她不是个正经女子,你要当心啦。”丘北楼点点头。 菊花娘子冲着珍依娜笑道:“你这么紧张,一定是十分喜欢他了?”珍依娜道:“那书生也十分喜欢你。”这一个‘也’字,无异是默认了确有其事。 丘北楼想不到她毫不掩饰,竟直承喜欢自己,不觉心中一荡,偷眼向珍依娜瞧去,只见她神色泰若,并无半点扭捏之态。 菊花娘子笑道:“这位妹子人长得漂亮,性子又直爽,小……,嘻嘻,我再叫你小相公,只怕她要吃醋生气了,小兄弟,你福气不小啊。”丘北楼年过二十,情窦虽开,但于男女之事从未深入思及,此时听得菊花娘子说这话,一时倒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说道:“你福气也不小。” 珍依娜听她不再称丘北楼‘小相公’,又大夸自己漂亮,心里毕竟欢喜,对菊花娘子的印象便大为改观,浅浅一笑,道:“多谢你了。” 菊花娘子左手拉起珍依娜的右手,神态甚是亲热,笑道:“妹子,你叫甚么名字?我一见到你,便跟你投缘,不如我们结成姐妹,你答不答应?”珍依娜摇头道:“不行。我知道你跟他们的目的一样,是想要丘公子的匕首和人头。”说着向上官靖等人一指。菊花娘子笑道:“我也不来瞒你,起初我是这么打算的,但现在不同,他既然是你的意中人,这人头嘛,自然是不能取了。”朝着丘北楼笑道:“你瞧我妹子多关心你,可千万别做负心汉子。”丘北楼只得笑了笑。 珍依娜道:“那匕首呢?你还是要抢他的匕首,是不是?”菊花娘子笑道:“妹子,你知不知道那匕首有甚么用?”珍依娜道:“我原想匕首不过是兵器,只是你们大家都想得到它,可又有一些不寻常了。”菊花娘子笑道:“你真聪明,我是越来越喜欢你了。我跟你说罢,那匕首叫开金……总之那匕首会带来很多麻烦,交给我的话,对你们反倒有好处。”珍依娜眼见人人都为匕首而来,不由得将信将疑。 丘北楼苦笑道:“她说得倒也不假,开金寒匕在谁手里,麻烦必定少不了。” 只听得远处有人说道:“我生平最喜欢麻烦,这趟浑水说甚么也要来搅一搅。”这时天色微明,五个人影从东南方急速靠近,依稀可辨出是三男两女。 菊花娘子低声道:“神农五鬼也来了。”右手一挥,打出两朵金菊花,跟着轻飘飘迎了过去,咯咯笑道:“恶鬼当然是喜欢了麻烦。”她身形一动,花宝玉立刻如影随形般跟上,和神农五鬼缠斗在了一起。双方一照面便连使杀着,显然都想着独吞匕首。 上官靖见状大喜,心想他们斗了起来,自己便可趁机坐收渔利,斜眼向几个兄弟使了个眼色,其余其人立时会意,悄悄抽出兵刃,从后面抄近丘北楼。 丘北楼正自关注眼前的交斗,暗自桥舌:“这菊花娘子和花宝玉的功夫已是不输当世一流高手,神农五鬼居然能和他们打个旗鼓相当,可见武林中卧虎藏龙,不知隐藏了多少高手!”忽听得身后风声响起,他想也不想,抬腿朝后横扫。这一腿的力道奇强,靠在近前的四人如脱线风筝般倒飞出去,撞在另外三人身上,七人倒成一团,痛得哼哼唧唧,谁也爬不起来。 珍依娜怒道:“卑鄙!”抖出软鞭,照着上官靖的头顶卷去。上官靖大惊失色,忙举起铁牌,将脑袋缩在铁牌后面。那软鞭在铁牌上绕了几绕,紧紧缠住,珍依娜用力一拉,顺势往外甩出。此时上官靖若松手放开铁牌,倒也没事,仅丢失一件兵器而已,但危急关头,反而抓得更紧。这么一来,他便身不由己,随着软鞭离了地面,在空中转了半圈,远远地跌飞到数丈之外。 马蹄声响,南面有人哈哈笑道:“这不是 旋风谷的上官靖么?好威风,好洒脱,跌个狗吃屎也跌得与常人不同!”北面一人遥相笑道:“可不是,没掂过自己斤两,就别在这儿丢人现眼,趁早乖乖滚远点罢!” 上官靖一骨碌爬起,听到两人的讥笑,既羞且怒,大声骂道:“操你娘的乌龟……啊哟!”忙用手捂住嘴巴,分明是吃了大亏。 两匹高头赤马同时赶到,马上各自坐着一人,均是黄裳青靴,更难得的是,两人生得也是一模一样,这么驻马一停顿,便如各成镜中之影。只听上官靖惊道:“你们……你们可是阴魂双……双雄?”说话时口齿漏风,想必是牙齿被打得脱落数枚。 丘北楼微微一惊,已猜到这两人便是臭名昭著的阴魂双煞,他们是双胞胎兄弟,大哥叫殷死缠,小的叫殷不散,合起来便是死缠不散。据说这名字是他们成名之后才改的,只因这两人心胸极是狭窄,睚眦必报,兼且武功也高,凡是得罪了他们的人,必将遭他二人惨毒报复。因此江湖上的人宁可得罪于诸如少林、武当这些名门大派,也不愿跟阴魂双煞结下梁子。 殷死缠道:“双煞便双煞,甚么狗屁双雄,你乱拍马屁,臭不可当。”隐不散狞笑道:“你那句操你娘的乌龟甚么,是乌龟蛋?嘿嘿,骂得真够痛快啊!”上官靖道:“你……你想怎么样?”隐不散淡淡道:“留下一只手,我就当甚么也没听过。”上官靖脸色铁青,忽然一咬牙,取出一柄短刀,闭眼便照着左手砍了下去。 他料想自己左手必定保不住,便提前大叫一声,欲借呼声分散剧痛,哪知短刀砍到半路,突地右手受力一阻,似乎被另外一只手抓住,这一刀再也下落不了半寸。上官靖睁眼看时,大是惊愕,道:“你……你……” 这人正是丘北楼,他眼见上官靖取出短刀,已然猜到不妙,当即奋身纵前,这一跃当真是快如闪电,抢在上官靖自断手腕之前,及时拦住了他,道:“这又是何必呢?”上官靖‘嘿’的一声,低头不语。 阴魂双煞对望一眼,同时跃下马来,落在丘北楼跟前,异口同声道:“就是你了!”脸露喜色,大是兴奋。 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丘北楼却听得了然无遗:“他们也是为开金寒匕来的。”心知即便告诉他们实话,匕首不在自己身上,对方也决计不会相信,当下也懒得费口舌,笑道:“是我。” 殷死缠急着问道:“匕首呢?匕首在哪?”丘北楼笑道:“不忙。这位老兄不过是骂了你们一句,还不至于要废掉一只手……”殷不散大手一挥,道:“你给我匕首,凡事都有商量。” 丘北楼道:“这便是了。”侧头对上官靖道:“你走罢!”上官靖目露感激之色,想说几句答谢话语,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后退三步,着地磕了个头,转身扶起同来的几个兄弟,慢慢离去。 殷死缠好不耐烦,道:“快交出来!”殷不散也跟着道:“不错,快些给我!”两人不住口的催促,似乎一刻也不能等。 丘北楼心中忽地一动,伸手入怀,装作掏取物件的模样,笑道:“开金寒匕可只有一柄,天下无双,该给哪一位好呢?”殷死缠、殷不散同时道:“自然是给我!”各自伸出一只手掌,摆在丘北楼面前。 殷死缠道:“二弟,我的便是你的,你我同胞兄弟,可还来争这些做甚么?”殷不散冷笑道:“你也知道咱们是同胞兄弟,匕首在我手里和在你手里,岂不是没甚么两样,你又何必跟我争?”殷死缠怒道:“我比你大,照理便该给我!”殷不散道:“这跟大小不相干……”倏地住了口,沉吟道:“大哥,不对,这小子在离间我们兄弟。”殷死缠想了想,点头道:“正是,他想引得我们自相残害,我……我……我……”他一连说了六七个‘我’,像是在做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 丘北楼大为泄气,心想他们倒也聪明,居然看穿了自己的用意,看来只好另想他法,实在不得已,便跟他们斗上一斗。 殷不散笑道:“大哥,不用烦恼,我让你便是了!”殷死缠大喜,说道:“好兄弟……”突然闷哼一声,胸口已多了一柄剑,直穿后背。殷死缠手按胸前,摇摇晃晃退后数步,目光如毒箭般射向殷不散,道:“好……好……”只说了个‘好’自,便仰后倒下。殷不散冷冷道:“既然是好兄弟,你也应该想我得到那批宝藏!” 一个慈和的声音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那声音就在附近,丘北楼和殷不散都吃了一惊,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老者站在十数步远处,鹤发童颜,衣阙飘飘。丘北楼暗自喝彩:“瞧此人风骨,必定是个出了世俗之外的前辈高人!” 殷不散喝问道:“你是谁?”那老者缓缓走前几步,垂眉说道:“老夫广寒山逍遥翁,见你兄弟二人相残,心下不忍,特地奉劝尊驾一声:自古父子缘、兄弟缘、夫妻缘为上,此三缘者,皆需百世方可修得。尊驾负了兄弟之缘,实是大不应该。” 丘北楼心想:“这位逍遥翁,毕竟是有德的前辈高人,这话说的很是有理!” 殷不散道:“甚么狗屁缘不缘,识相的就滚回你广寒山去,别碍老子大事。”他也看出这老者似乎确非俗客,否则早已按捺不住杀机。逍遥翁摇头叹息,说道:“尊驾满心思都是钱财宝藏,须知名利只是过眼云烟,百年之后,一切归于尘土,这些身外物,又何必执着贪恋?”他说这话时,不知不觉又前了两步。殷不散怒道:“老子贪不贪恋,关你甚么事?” 逍遥翁连连摇头,道:“执迷不悟,执迷不悟……咦?你大哥……”脸上忽然现出诧异之色,似见到了一桩极端不可思议的事情。殷不散杀了自己的同胞兄长,心中始终有愧,这时见了逍遥翁这般神色,又听他提到‘你大哥’三个字,不由得背脊一寒,忍不住回头看去,却见殷死缠好端端躺在地上,哪里有异事发生?立知大是不妙,刚要转回头来,一阵颈骨碎裂的声音传入耳朵,跟着倒在了自己大哥身上。 逍遥翁杀了殷不散,反手又是一掌,打向丘北楼胸口。 ‘嗖嗖嗖’一连串暗器破空声响起,四朵金菊花、七八枚鬼头镖一齐照着逍遥翁身上打去。这些暗器都喂了剧毒,只要被其中任何一样击中,后果将不堪设想。逍遥翁无奈只得收回这一掌,双臂大袖或撩或舞,挡开打过来的暗器。这么一耽搁,菊花娘子、花宝玉和神农五鬼竟不约而同地围了过来,混战作一团。只听菊花娘子笑道:“你头发胡子都白了,先来后到也不清楚么?”五鬼中的一人道:“好,大家各凭本事,看谁能挨到最后!” 丘北楼内心不禁感到一阵惧意,心道:“这些人定是疯了,为了一个宝藏,竟然甚么事都做得出来!” 但听得蹄声如雷,尘沙漫天飞起,直朝这厢卷来,尘沙中也不知遮蔽了多少人马。奔到近处,才见得一面面高杆旗帜渐渐展露出来,旗子有大有小,颜色不一,显非同一派别。有人低声念道:“清河帮、天雷寨、望日岛、孤龙洞……” 扎西巴、丘北楼、珍依娜等人面面相觑,均想:“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来!” 第26章 遭围 只听得一人高声道:“天雷寨的兄弟们,快抓住那小子!”听声发令,想必是天雷寨的当家。他伸手向丘北楼一指,立刻便有十几个汉子向他奔来。 斜刺里闪出另外十余名汉子,各挺兵刃,挡在天雷寨帮众前面,瞧情形分明不想让他们接近丘北楼。 那天雷寨当家的怒道:“姓彭的,这算怎么回事?”不消多问,那些横路拦阻的人,自然是‘姓彭的’属下。 那姓彭的道:“怎么回事?哼,你打的如意算盘,这小子要是被天雷寨抢走,那我们清河帮喝西北风吗?”天雷寨当家的道:“这么说来,你定是要见个高低,才肯干休?”姓彭的道:“打就打,谁来怕你?”两人没说上几句,便各率帮众斗在一处。 一杆写着‘擎天教’青旗下,有个方脸汉子叫道:“岂有此理,世上便只有你天雷寨和清河帮?我擎天教也不是吃素的!”长臂一挥,领着教众杀了过来。其余帮派见状,哪肯甘于落后,纷纷加入战团。 眼见赶来的人越聚越多,这些人有的是江湖大盗,有的是独行浪子,也有不少名门正派的人物,而三山五岳的草莽汉子,更是不在少数。不一刻功夫,便将丘北楼等人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圈又一圈,全部加起来,足有一两千人之多。来者既多,场面便越发凌乱,人人都想从丘北楼身上得到开金寒匕,但无论是谁,只要稍微有靠近他的意向,便立刻遭致其它人的围攻。一时之间,绝大多数人陷入了混战当中,有人挂了彩,有人倒了下去,生死不明。 丘北楼看着眼前众人疯狂的举措,只觉寒毛竖起,一阵暖风徐徐吹来,不由得打了个颤噤。 但听一个雄厚的声音说道:“大伙先住手,这么打下去,谁也捞不到好处,且听我说一句!”这人说话之时,暗自运上了内力,虽在混乱声中,却仍是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其时场面大乱,人人自危,均知这人说的极是在理,如若这般混战不止,只怕还没见到匕首,就已送了性命,但此刻骑虎难下,你不杀别人,别人便要杀你,就算有心不打,却又如何敢住手? 那个雄厚声音又道:“我数一二三,大伙便一起罢手,怎么样?”不少人应声道:“如此甚好,你数吧!”那人道:“好,大伙听着了,一、二、三!” ‘三’字一出口,兵刃交接声倒小了大半,但‘啊哟’、‘他妈的’、‘你……’叫骂声却此起彼伏。原来那人数完三之后,有的人如约停了手,有些却心怀鬼胎,生怕万一自己住了手,而旁人却兀自不停,那岂不是大大吃亏?以己之心,度人之腹,是以手中的兵刃继续挥舞个不休,立时又有多人受伤。这么一来,那些原本已经住手的人,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再度动手,兵刃声复又大盛。 那雄厚声音冷笑道:“既然大伙不肯罢手,那好,咱们便打上三天三夜,瞧瞧最后谁能活下来。”有人喘着大气道:“那些王八……羔子不讲信用,说好了……说好了数到三……哎呀,老子跟你拼了!”想是说话分了神,吃了大亏。那雄厚声音道:“咱们再来!这一次我数完三之后,谁要是还敢动一下,那便是大伙的共同敌人,必将死于乱刀之下。一——二——”每数一字,拖得老长,其意是要众人听得明明白白。他还没数完,一人骂道:“你他妈的快些数,老子……老子……”听他说话的口气,多半是快要支撑不住了。 那雄厚声音叫道:“三!”话音未落,一千多人同时凝住,好似中了邪一般,谁也不敢妄动,生怕成为众人的公敌。那雄厚声音又道:“很好。本来嘛,大伙之间也没甚么深仇大恨,何必何必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众人都觉这话说的不错,一时数千对目光向他望去,大有以他马首是瞻之意。 丘北楼循声望去,这才看清说话那人年约六旬,细眼大耳,作道者装束,手中长剑斜指地面,剑末沾有鲜血,身上也有血迹,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倒在他周围那些人的。旁边有识得他的人低声说道:“他是昆仑派的长青子,辈分高的很,昆仑掌门长青子也得叫他一声‘师兄’。”丘北楼一惊,心想:“如此人物,却也追到这里,定然跟其他人一样,也是为了那宝藏,可见人性的贪念,并没有身分之别。” 长青子见众人都向自己看来,微微一笑,反手收剑入鞘,道:“众位朋友请了。”丘北楼听得暗自摇头,心道:“聚在此地的千余人,正道之士固然是有,但毕竟少数,绝大部分都是些左道人士,以长青子的辈望,居然和这些人称朋道友,实是不知自爱。” 只听他说道:“众位朋友肯停下手来,听我一言,那是好极了。”不少人应道:“道长有甚么话,直说便是了。”长青子道:“近来江湖传闻,青城派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弟子,这人丧心病狂,不但杀了自己的授业恩师,还盗走了青城派的传位匕首,而那匕首当中,据说隐藏了一个巨大宝藏的秘密。大伙不远千里,跋涉至此,无非出于两个目的,一是诛杀那名恶贼,替武林伸展正义……” 他说到这里时,一些人高声应道:“不错,我们正为这事而来。”丘北楼留心观察,见这些应声的大多是正道中人,忽然眼睛一亮,只见右侧一人铁剑在手,甚为眼熟,不是柳如钟又是谁?丘北楼心想:“这些人明明是想夺得匕首,吞获宝藏,却又怕遭人耻笑,所谓‘伸展正义’云云,不过是替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珍依娜在旁低声问道:“他口中那个‘恶贼’,说的是你么?”丘北楼无奈点点头,道:“是。不过我没有杀我师父,也没有盗走匕首,那匕首是师父临终前托付给我的。”珍依娜伸出右手,轻轻握住丘北楼左手,柔声道:“我相信你。”丘北楼既是欣慰,又是感动,心想这世上毕竟还有人信自己。 长青子又道:“这第二嘛,大伙都心知肚明,就不用老道直说了罢,哈,哈哈!” 他不知这些草莽汉子,大多有过不光彩的事迹,名声早臭,是以一言一行,喜欢直来直去,根本不须有丝毫顾忌,许多人听到长青子迂回拐绕,登时大为不爽,叫道:“甚么乱七八糟的第一、第二,你数一二三数上瘾了不成?要不是为了那宝藏,谁他妈有闲工夫到这里受罪。”“老子做的没本买卖,那也多的去了,要伸展鸟正义,岂不把自个儿给正义掉了。”“这牛鼻子道貌岸然,心里想着宝藏,嘴上却拼死充作好人,太也可笑。” 长青子神色极是尴尬,只觉得跟这帮人说面子话,无异于对牛弹琴,干笑几声,道:“好,大伙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那宝藏的来历,相信各位都是有所耳闻,既然是后秦留下的财物,自然是富可敌国,一个人花,那是怎么也花不完。” 丘北楼心中一动,寻思:“当年扎西巴老爷子遇到的那些惨死的人,好像是自称秦朝一位王姓将军的后裔,长青子又说那宝藏是后秦留下的财物,不知这两者有何关联。还有那垂死之人念的诗,难道也是揭露宝藏的关键?” 只听得问道:“一人花不完,那又怎样?你有甚么高见?” 长青子道:“所谓见者有份,永不落空,不如大伙齐心合力,一同找出那个宝藏,然后每人分得一份,既可保一世无忧,又用不着争个你死我活,岂不是两全其美?” 众人都知如若这般乱打一通,谁也没有把握能最终抢得匕首,更别提找到宝藏,因此听到长青子一番话,顿时默然不语。 长青子见众人没有异议,不禁得意起来,继续说道:“既然大伙都赞成平分的措举,那此事就这么定下来。眼前的当务之急,莫过于先得到开金寒匕。”他说这话时,眼光已经瞄向了丘北楼,又道:“假如各位信得过老道,便由我去取匕首,之后再作计议,怎么样?” 丘北楼心想:“他不直接说抢,却说‘取’字,嘿,倒也客气。” 一个又高又瘦的汉 子道:“老实说,我们对你这牛鼻子也不怎么放心,但料想众多高手在此,不怕你得了匕首后飞天钻地。”旁人点头说是,有些耐不住性子的更是叫道:“快去抢啊,这小子不过是青城派弃徒,还不是手到擒来。” 长青子清咳一声,道:“如此便不客气了。”缓缓步入人圈,铁青着脸喝道:“丘北楼,你欺师灭祖,容不得……”丘北楼只觉心中有说不出的厌恶,截口冷笑道:“你废话忒多,想要匕首,有本事过来拿就是了。”长青子踏前三步,道:“狂妄鼠辈,道爷今日不但要匕首,还顺带送你上西天。”挺剑向丘北楼当胸刺到,呼呼生风,极为刚猛。 以长青子在昆仑派中的辈分,出手对付一个末学小子,实是前所未有的事,但此时非比寻常,也顾不得落人口舌,说是以大欺小。他浸淫昆仑派武功多年,剑法已是炉火纯青,这么平平刺出一剑,威力亦自惊人,他猜想凭丘北楼的功力,就算侥幸不被刺伤,也势必要被迫得后退。果见丘北楼手忙脚乱,急急往后退跃,神情大为狼狈,脸上也有了害怕之色。 长青子嘴角一丝冷笑,对方这么一退步,早在自己的算计之中,当下斜进半步,挥剑横削,仍是照着丘北楼胸前划去。“这一剑时机把握的极佳,料来这小子想退也来不及,除非向后使个铁板桥,方能避开。”他想。 果不其然,只见丘北楼慌乱之下,双脚牢牢定住地面,上身后仰,堪堪躲过刺来的剑式。长青子暗自点头欣喜,对方一举一动,皆在自己掌握,要制住眼前这小子,自是易如反掌。他有心要在众人面前显摆一番,好做威慑之意,当即左手探出,抓向丘北楼胸口,料来这小子双眼正向天,岂有反抗的余地? 思绪之际,手指已触及了丘北楼衣物,正要扣住他胸前三处要穴,忽地碰到一样硬物。长青子心中大动,闪入脑海的第一念头便是‘开金寒匕’,忙化抓为掏,伸手入丘北楼怀里。募地手腕一紧,似乎被一只铁箍牢牢箍住,又疼又热,却是被丘北楼的右手反扣住。 这一着大出他的意料之外,急潜运功力,欲震脱对方的右手,哪知自己左半身竟然发麻,半点内力也提不上来,非但如此,就连握剑的右手,也陡然动弹不了,直吓得他魂飞魄散,失声道:“你……”刚说了一个‘你’字,立时察觉排山倒海的内力自左手压将过来,后面的话哪里还能出的了口。 原来之前丘北楼暗观四周,一两千人将自己里外围了三层,其中不乏众多高手,心知要硬冲出去,当真是千难万难,而以此刻的局面,这些人如果得不到匕首,断然不肯罢休,只是开金寒匕又确凿不在自己身上,将实情说了出来,也没人相信。彷徨焦急之际,忽然想到一事:“这些人虽然冲着开金寒匕而来,但谁也没有见过匕首,怎能分辨是真是假?”脑筋一转,已有了计策,低声叫了句‘珍依娜姑娘’,待她侧头看过来时,悄悄指了指她腰间挂着的短匕,道:“借你匕首一用。”其实那短匕并不是一件兵刃利器,只是一样随身配饰。珍依娜不明其意,但仍旧解下短匕,递给了他,道:“你想怎么样?”丘北楼将它放入怀中,低声道:“待会这些人一乱,我们就趁机走人。”珍依娜点头答应。彼时众人目光正集中在长青子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二人的举动。 及至长青子攻过来,丘北楼寻思倘若正儿八经的对打,自己连柳如钟都敌不过,那更加不是长青子的敌手,是以先自示弱,待对方有了轻敌之心,出其不意将对方抓住。要说到内力的高下,长青子却又远为不如,左手被扣住,自是无法挣扎。丘北楼故意大叫道:“哎呀,好痛啊,你……你已经摸到了开金寒匕,为何还抓住我不放?” 众人只见两人都是凝住不动,而长青子左手伸入了丘北楼怀中,又听得丘北楼这般大呼小叫,均是心想:“原来他已经得手!” 只见长青子身子忽然倒跃飞出,极是快速,有几人不禁赞道:“好轻功!”话音没消,却见他重重摔在地上,右手长剑掉落在地,左手也有一物垂落,正是一柄匕首。数百人齐声叫道:“开金寒匕!”一窝蜂地围了上去。 第27章 追逐 丘北楼见周围的人骤然散开,向长青子摔落处靠了过去,忙道:“老爷子,咱们快走!”扎西巴也知时机难得,即刻吩咐商队启程,急向西行。 一行人急行了大半个时辰,只听得身后的叫嚷声越来越小,终于不可辨闻,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扎西巴手指前方,高声道:“再赶七八里,便可出得这片沙漠了。”商队众人为之一振,不禁低声欢呼。 珍依娜道:“阿爹,那些人不会追来罢?”扎西巴为人精明沉着,虽然不明其中究竟,却也猜出个大概,说道:“他们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应该不会追来了。”珍依娜笑道:“阿爹说的是那匕首?那可是假的。”丘北楼向珍依娜讨借短匕一事,极为隐蔽,就连扎西巴也没注意到,此时听得说是假匕首,不觉微微一惊,道:“假的?这是怎么回事?”珍依娜笑着说了。 扎西巴点头道:“怪不得我我看那匕首有些眼熟。丘老弟,这么说来,那真的匕首还在你身上了?”丘北楼道:“原本是在的,只可惜我本事不济,被人夺去了。”当即将魔教如何大举进攻青城派,鲍泰如何暗算师父孟青松,师父又如何将匕首托付自己,以及后来如何被宁素水抢走等经过,一一说了,末了又道:“我此次到震威上庄去,就是向她要回开金寒匕,归还给青城派。”扎西巴听完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柄匕首,一个宝藏,便牵引了这许多人厮杀争夺。” 珍依娜问道:“丘公子,你的师门是青城派?”丘北楼苦笑道:“以前是,现在不是了。”当下又将自己如何被宁素水连番用计陷害,峨眉、昆仑、点苍、崆峒四大门派如何问罪,自己又如何被逐等情形也说了。珍依娜道:“原来是这样。”忽又问道:“那个叫宁素水的女子漂亮么?她这般陷害你,你心底恨不恨她?”丘北楼一怔,心下暗自问道:“她这般陷害我,我恨不恨她呢?”一时之间,自己也回答不了。 扎西巴突然说道:“不好,倘若那些人发现匕首是假的,必定不肯就此干休,势必还会自后追赶过来,咱们带着货物,行走不快,须得想个法子绕道才是。”丘北楼道:“老爷子放心,他们都没见过真的开金寒匕,短时间内未必能辨出那是假的。” 这边话刚说完,那头蹄声大震,此时虽然已走出了沙漠,但仍是扬起了数丈高的尘土。 众人脸色一变,丘北楼愕然道:“他们这么快就瞧出了破绽?”扎西巴皱起了眉头,道:“多半是的。”随即又高声道:“吉格桑兄弟,你去前面领路,改道从古罗阿密荒山经过,只要挨到天黑之后,就能摆脱这些人的纠缠。”吉格桑道:“好。”催马到队伍前面,朗声道:“大伙跟着我走!”转而向西北方向前行。 走商队伍毕竟不以速度见快,仅过了两炷香的功夫,便听得身后蹄声越来越响,眨眼就要追了上来。丘北楼忽地驻马停下,珍依娜见他停住不前,也勒住了马僵,回头问道:“怎么了?”丘北楼道:“你们先走,我引开他们。”这时扎西巴也兜了转来,道:“丘老弟,你不熟道路,这如何使得?”丘北楼道:“顾不得这许多了,他们是冲我来的, 不能连累了你们。” 扎西巴也知这样下去,赶不及夜幕降临,便要被追上,一旦如此,众人的确会大受牵累,他身为商队首领,肩负重任,这一节却是不可不虑。稍一沉吟,翻身下马,说道:“我这匹马耐力上佳,你骑了它,从那条路奔一天,再折而西北方向,两天两夜后就能到达陲西。”丘北楼道了谢,跟他对调了坐骑。 珍依娜道:“我……我和你一起……一起引开他们。”说着脸上微微现出红晕。丘北楼心下感激,但知这一路凶险异常,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到了陲西,再去找你们。”举鞭一挥,纵马往南驰去。 他这一掉头,后面的追兵也立即转向南,紧紧跟咬住。丘北楼跨下坐骑并不算快,起初怎么也甩不开追兵,但时间一长,脚力反而见长,逐渐拉开了距离。丘北楼大喜,心想:“扎西巴老爷子说这马耐力极佳,当真是一点不错。” 奔到入夜时分,已听不到追来的蹄声,丘北楼虽然知道马匹神骏,却也不敢累着了它,下马歇了一阵,这才趁着月色继续驰奔。再奔得约莫有百里路程,那马忽然仰头长嘶,四蹄如飞,朝右前方奔去,只跨出三四十步,草木陡盛,一条小河从中穿流而过。 丘北楼又一阵欢喜,跳下马来,正要俯身去捧水喝,忽见到水中自己尘土满面的倒影,不觉哑然失笑,心想:“深夜之中,长青子他们应该也要休息,不会追来才是,这几日在沙漠里吃尽了灰尘,须得好好洗一洗。”除去衣物,‘啪’一声响,掉下一本册子。 他这才记起从贾似游身上夺了《漂雨剑谱》一事,心道:“近些时日难得有闲功夫,倒将这册子忘了。”拾起剑谱,想到这里面载有上乘剑法,一颗心不由得怦怦乱跳,忍不住便要翻阅观看,募地想到:“这剑谱虽然遗失多年,但终究还是属于青城派不传要物,未得掌门人的允许,我私自阅览,极不妥当。”当下强忍住冲动,将剑谱端放在衣物旁,跃入水里。 忽然又想:“现今的青城派代掌门是鲍泰,这老贼害了师父,我跟他有不共戴天的大仇,难道他会准许我看剑谱?又或者要我把剑谱交给他?哼,可没这么便宜的事。”心中隐隐觉得,倘若自己翻看了剑谱,对鲍泰这个代掌门倒是一种莫大羞辱。其实他也知这不过是为自己找的借口,但既然有了借口,内心就坦然了许多,自我安慰道:“我只是随便看看,不照着习练便是了,想来也不打紧。” 胡乱洗完澡,匆匆穿好衣服,迫不及待地重拾剑谱。只见扉页上写着‘飘雨剑法上七十二式’,一页页翻下去,其中过半都已学过,另外那些不会的,也并不怎么见难,看得几眼,便领悟了要诀。跟着是‘飘雨剑法下三十六式’,旁边注道:“内力达者,方可修炼,慎之,戒之。” 丘北楼心想:“《清风十二经脉气解》和《一百零八式飘雨剑法》都是丈人祖师创下的,我既然练了前者,想必这‘达者’二字,也勉强算得上。”顺手翻开下一页,只看了第一眼,呼吸立刻变得急促起来,目光再也挪移不开。他心中几次三番跟自己说道:“不能练,不能练,我已不是青城弟子,偷练别派的武功,乃是江湖大忌。”但那剑式实在精妙,令人难以自拔,他手中虽然没剑,却仍是凭空一式一式地比划起来。 待翻到第十三式时,身子一震,只见剑招旁边写了‘星斗点缀’四个字。丘北楼心想:“这一招是‘星斗点缀’,那下一招就是‘八面埋伏’了。”揭过一看,果然猜的不错。这两招他曾见贾似游使过,因此印象格外深刻,记得贾似游使这两招时,都崭露过些许细微的破绽。丘北楼一边留心看阅,一边努力回想,总觉得贾似游使得有点似是而非,说道:“这招‘星斗点缀’,倘若他当时长剑再往前递出半寸,便可将破绽消于无形。还有这招‘八面埋伏’,剑谱上也说了,它虽然名称中有个‘八’字,实则八剑都是虚招,破敌制胜,只须一剑就已经绰绰有余,因此只要将八剑中的任意一剑转虚为实便可,为何贾似游却非要自作改动,以致剑招中多了破绽呢?奇怪,奇怪!”他却哪里知道,贾似游的剑式所以似是而非,乃是内力不足的缘故,就好比一剑刺出,如若后力无以为继,莫说向前递出半寸,即便是一厘一毫,也是难以办到。 丘北楼一路看下去,但觉那后面三十六式,每一式都精妙无比,甚或是匪夷所思,有时看到得意处,不自禁在大腿上重重拍一下,以宣泄心内的喜悦之情。 正自如痴如醉,只听得急促的蹄声远远传来,丘北楼猛地惊醒过来,一抬头,低呼道:“啊呀,已经天亮了。”当真是深窥剑道,不知时日之过。当即跨上马背,沿河流向下驰去。 如此奔一 阵,歇一阵,始终摆脱不了那些抢夺匕首的追兵。丘北楼心想:“他们当中定是有善于追踪的好手,不然怎会每次甩开之后,没多久又跟了上来。”好在这几天他满脑子都是剑意,至于有没有人追来,也满不在乎。 到得第三日下午,纵马到了一处所在。只见两座山仞拔地而起,迎面相对,中间仅隔了一条丈许宽的通道,乍一看时,就好像两山原本就是一体,被人从中间生生剖切开了,留下一条长长的狭道。丘北楼仰头上望,不禁吸了一口冷气,心道:“好一处险要地势!”拍马缓缓前行,进入狭道。 刚走过一半,那马突地停下,怎么也不肯再往前行。丘北楼挥鞭在半空中虚拍一下,口中喝了声‘驾’。那马反而退了几步,短嘶数声,人立起来。丘北楼无奈只得跃离马鞍,紧紧牵住缰绳,心中不免大为起疑,寻思:“这马儿颇有灵性,何以会如此反常?”心下闪过一丝不安,举目眺望前方的狭道出口,夕阳映射下昏昏幽幽,颇为诡异。 ‘嗖嗖嗖’一连串厉响,对面忽然百箭齐发,如雨点般破空而至。这一下突如其来,事先并无半点征兆,丘北楼大惊失色,忙气鼓衣袖,拂开最前面三枝,又是一惊:“这些箭枝来势凌厉,显然射箭之人劲力不弱。”他手中既没兵器,又身处狭窄的过道里,施展不便,只能手脚并用,竭力挥挡。只觉对面射来的箭雨越发密集,心知如不退却,自己早晚要被射成刺猬。 当下提气跃起,在半空中翻了两个身,躲开射来的箭枝,两脚在右侧石壁上一蹬,借力向后退去,几个起落,已退出了那条狭道。他原是站在马儿的前面,这么一退后,那马儿便暴露无遗,立刻被七八枝羽箭射中,悲嘶两声,倒地气绝。 丘北楼大怒,喝道:“无耻鼠辈,暗箭伤人,怎地没胆量现身?”此时对侧已停止了放箭,这几句话穿过狭道,远远传了过去,却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音。他略微冷静下来,努力思索对面到底是甚么人,为何会施放冷箭,想了一会毫无头绪。 便在这时,身后追来的铁蹄声骤又响起,不一刻已近在百丈之内,一人高呼道:“他在那里!”丘北楼一听到这声音,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想:“原来鲍泰这老贼也来了,怪不得能分辨出开金寒匕的真假。”立刻有一股冲过去杀他的冲动,但随即也知对方毕竟人多,这么迎上去,不啻于自投罗网。捺住怒意,心道:“前有阻隔,后有追兵,难道要受困于此?” 此时已不容他细想,横下心来,转身再度踏入狭道,奔至中途,对面隘口又是一阵箭雨射来。丘北楼这次有所防备,不等羽箭近身,一个旱地拔葱,冲天跃起。这一跃足有五、六丈之高,将所有射来的箭枝踩在了脚下,待落下来时,已然前进了一大段距离。如此忽高忽低、或窜或伏,决不让身形有半刻停顿。每一次纵跃,都比之前跨进了一步,只是每接近敌人弓箭手一步,要躲避箭枝的难度也就相应增了一分。到得后来,几乎已不可能尽数避过,他只好扯下外袍当兵器使用,上下舞成一团。丘北楼估摸着距狭道出口只有十步左右时,猛地大喝一声,如陀螺般急速旋转,愈转愈高,将十七八枝羽箭荡开,轻轻巧巧越过三队黑衣弓箭手头顶,落在数丈之外。 他生怕落脚处有人埋伏,因此脚一沾地,依旧足不停步,继续提气急奔。只听得身后有人气急败坏叫道:“快禀告教主,有人闯了进来!”跟着是呜呜的号角声吹起。丘北楼暗地里奇道:“这人说教主,却不知是甚么教派?”突然心头大震,只见右侧一块石碑上,赫然刻着‘震威上庄’四个大字。 第28章 非守 丘北楼一呆,脑海中想起那句‘震威上庄,人间地狱’话来,背脊透出一丝凉意,不由自主地向那块石碑走去。却见碑上那四字痕迹甚新,像是不久前才雕刻上去。他心下奇道:“当年沙漠中发生的惨况,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照理说震威上庄的存在,也该超过了二十年,何以这些字迹却崭新如初?”又想:“扎西巴老爷子说折向西北方向后,须得再有两天两夜方能抵达陲西地带,如今尚有一天一夜的路程要赶,又何以会提前见到震威上庄呢?” 他只怕看错 ,揉了揉眼睛,只见石碑上确凿是刻着‘震威上庄’字样。此时虽有诸多疑问,但既然无意中闯入了目的地,毕竟心中窃喜。耳听得脚步声响,跟着有人道:“你们分成三队,从不同方向搜查,一定要找出那个擅入者。其余的人跟我去禀告教主。”数十人齐声应道:“是。”脚步声四向散开。 丘北楼不敢耽留,正要起步,忽然想到:“这人说去禀告教主,想必他口中的教主,便是宁素水的父亲,我何不跟在他后面,总好过四处乱撞。”主意已定,跃上附近的一颗大树,向说话声望去。只见三队人正自离去,另有五六人往东南方向奔去,当下跃离树顶,远远跟在那几人身后。 一路跟来,沿途座落着许多木棚和茅屋,看上去也是新建搭成。丘北楼更觉诧异:“此处的每一样物事,都是崭新十足,难道震威上庄最近才搬来这里。他们的住所都是以草木搭落而成,瞧情形并不像是打算长久定居,嘿,可着实透着古怪。” 他一边跟随在后,一边暗自琢磨,忽觉背后似有异动,正要停步回望,一阵劲风袭来,快若惊鸿。丘北楼内力奇强,自然而然生出感应,知道背后有一人正用兵器指住自己风门、大抒两大穴道。其时从他察觉出身后有人,到那人突然出招,这中间不过隔了弹指间的功夫,已然来不及回头,只得向前纵出一大步。这奋力一纵,少说也有四五丈远,他刚要松一口气,谁知对方如影随形,也是一纵,仍是指着自己背心的两处大穴。 丘北楼大惊失色,心知今日遇上了劲敌,当下打起精神,脚下一拐,往右避开。他避向右边,那人也跟向右边,始终不离不弃,兵器也一直罩着丘北楼后背,迫得他既不能回头,也不敢停步,只得一路狂奔。丘北楼不识路径,生怕被那些搜捕自己的人发现,当下尽拣荒凉处急奔,所幸没让人撞见。 奔出有两三里,兀自能感觉到那人悄无声息贴随在后面。丘北楼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这人是谁?怎地如此厉害?他既是向我袭来,自然是敌非友,然而倘若真是敌人,为何又不发一声,似乎这人也不想惊动了外人。”心下把摸不定,寻思躲逃了这么远,竟连对方的面目也没瞧见,只被对方一招苦苦制住,可也恁地丢人了。 牙关一咬,冒着先自受伤的危险,回身反手一掌拍出。只拍到半途,便已凝住,只见一柄木剑斜向上指,罩住自己胸前七处要害,似乎只等自己这掌拍出,木剑便有空门可循,长驱直入,进而贯胸刺穿。丘北楼只能收住掌势,他不动,木剑也不动,遥相制应,互为僵持。丘北楼这才看清那人模样,失声道:“秦前辈!” 这人正是当日铁匠铺理的秦少俊,后来得知他竟是点苍派的耆宿。只听他说道:“接住。”将手里的木剑抛向丘北楼,随手折下一段木枝,又道:“小心了。”抬手将木枝一指,刺向丘北楼右肋。这一刺歪歪斜斜,简直不成章法,但却实实在在地刺了过来。 丘北楼一惊,原想问他为何会在这里,却见他忽然攻了过来,忙举木剑封挡。哪知手臂刚一举起,对方木枝上提半尺,指向了自己腋下。这一变化似乎浑然天成成,丘北楼已然不及回剑自救,只得倒退一步。他退后一步,秦少俊便跟进一步,木枝下沉尺余,刺向丘北楼小腹。其时他立足初定,小腹正是一大空门,不可不救,但对方剑势行云流水,便是相救,已然迟了,无奈只得又退了一步。 秦少俊两招既出,气势顿时如虹,一招连着一招,一连攻了十七八招,虽然他手里拿的仅仅是一段木枝,但在丘北楼眼里,却是不逊于任何一柄绝世利器,竟被逼得连退了十七八步,一剑也没还出,心里怎能不骇然。 眼见秦少俊木枝斜点,指向自己右肩,当即低喝一声,木剑交左手,立时卷出三道剑影,朝木枝劈去。这一招是从飘雨剑式里的招式演化而来,声势着实夺人,一剑劈出,只盼和对方木枝相交,然后伺机反攻。秦少俊木枝一挑,已刺向了丘北楼咽喉部位。这一变招实在是妙到了巅处,丘北楼避也壁不开,退也退不了,眼睛一闭,暗道:“我命休矣!”过了半晌,对方始终没有刺落,丘北楼睁眼看时,只见秦少俊已移开了木枝,说道:“再来,你先出招。” 丘北楼被他一番抢攻,攻得毫无还手之力,心下骇然的同时,亦是大为不服,心想:“刚才由你先出招,占了先机,否则我就算赢不了,却也不至输得这么难堪。”听得他让自己先出招,也不推让,道:“得罪了。”唰唰便是两剑。丘北楼自从观览了飘雨剑谱之后,一来他天资聪慧,许多剑招一点即通,二来有青城派剑术做根基,学起来自然事半功倍,三来《清风十二经脉气解》和《一百零八式飘雨剑法》本就是一式二体,丘北楼习了前者,内功既深,剑术精进也是水到渠成之事。这两剑攻出,威力非同凡响。 秦少俊退了半步,赞道:“好剑法,几日不见,你剑法长进于此,很好。”丘北楼经过方才的交手,心知眼前这人剑道上的造诣,可说是步入化境,能得到他的赞识,实属不易,顿时信心大增,道:“多谢,小心了。”木剑直进,正是一招‘长风破浪’。秦少俊又道了声‘好’,木枝自左下递出。其时丘北楼木剑已刺出,无法弯转过来,而对方的木枝虽是后发,但递出的方位和时机巧妙,恰好可先一步触到自己。丘北楼无奈之下,只好倒退一步,旋即又踏上,‘大旱云霓’、‘青云直上’、‘左右逢源’、‘指天射鱼’、‘枕山栖谷’依次攻出,但每一招只使到半路,总是被对方后发先至,攻己所必救,最后只得中途放弃。自始至终,木剑和木枝都没有相交一次,丘北楼便好像有满身的气力,偏偏无处发泄,令人好生气闷。 丘北楼只觉自己无论怎样攻出,在对方看来,就如儿戏一般,霎时间万念俱灰,面如土色,退后了三步立定,口中喃喃说道:“我输了,我输了……” 秦少俊深深凝视他,问道:“你知不知道为甚么会输?”此时丘北楼沮丧万分,也没心情思索这个问题,只是低头不语。秦少俊又道:“因为你先想到的是守,而不是攻!”丘北楼一愣,重复念道:“先想到守,而不是攻?”秦少俊道:“不错。我第一招指向你点右肋,你是怎么应对的?”丘北楼想了想,道:“我是这么举剑封挡……”手臂略作比划,忽然想道:“封挡确系守势。”秦少俊点头道:“我第二招刺你腋下,你又是如何应对的?”丘北楼道:“我想回剑自救,却是来不及,所以退了一步……”心想:“回剑自救也是守势。” 秦少俊一路问下来,丘北楼慢慢回想,果然是无一而非,自己的每一招都是先思守,及至后来他让自己先出招,却也只攻到一半,又转为守势。丘北楼似乎想通了一些事,但细想之下,却又迷惘起来,道:“前辈剑术如神,当世无人能敌,在下抱采守势,实是迫不得已。”秦少俊嘿嘿一笑,道:“迫不得已?我看未必。你刚才那些剑招就很厉害,倘若要我来接,也不一定接的了,难道我也只能迫不得已改为退守了?”丘北楼心中一动,道:“但前辈根本就没有接招,而是以攻对攻,轻易便破解了在下的招式。”秦少俊露出喜色,点头说道:“对,以攻对攻,何必退守?” 丘北楼低头沉吟道:“以攻对攻,何必退守!”心下将刚才两人交手的情形 默忆了一遭,隐隐觉得秦少俊木枝刺出时,身上空门似乎大开, 只是当时自己一心想着如何化解他的招式,并没想到以攻代守,倘若当时自己把握时机,跟对方抢攻,也是攻他必救之处,岂不是上上之法?想到这里,心头不禁怦然大动。 只听秦少俊道:“跟人对敌,如若一味守而不攻,气势上便已输了三分,守而无果,又输了三分,这六分气势一去,如何还能取胜?”丘北楼手心一热,连连道:“是,是。”心想这本是一个极为简单的道理,但若非大智大勇、登峰造极之士,却又决难想得通透。 秦少俊道:“好了,你既然明白了这个道理,那就再接我几招试试。”手腕一抖,木枝已然递出,仍旧指向丘北楼肋处。丘北楼心知若去置封对方的招式,势必又要失了先机,而后处处陷入被动,当下想也不想,瞧准秦少俊一个空挡,挺剑向他左肩刺了过去,这一剑起势甚佳,倘若对方不变招,则定会先自中剑。秦少俊道了声‘很好’,木枝平平横移两寸。丘北楼一惊,只见对方木枝摆放的位置,恰好拦在了自己刺出去一剑的中途,假如对方持的是一柄利刃,而自己又不变招的话,无异是将手掌送到刃锋之上,危急之中,剑路一改,斜劈向秦少俊上臂。 两人均是抢攻,以快打快,片刻间便拆了七十余招,忽地同时定住。只见秦少俊手里的木枝指住丘北楼的心脏附近,相距不过半寸,而丘北楼的木剑刺向秦少俊的大腿,相距却有尺余。丘北楼这番落败,非但没有丝毫沮丧,反而是有说不出的欢喜,若隐若现之际,已然悟得了一层至上剑理。秦少俊道:“你悟性很好,往后假以时日,定是前途无量。”丘北楼躬身拜倒,道:“前辈教诲,小子谨记在心。”秦少俊道:“起来罢!”丘北楼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来。 秦少俊见他欲言又止,微微一笑,道:“你想说甚么?”丘北楼道:“是,小子有一事不明,前辈方才指点出的剑道,奥妙无穷,只是……只是为何会传给我呢?”秦少俊原是略带笑容,听到此一问,忽然现出郁抑之色,眼光茫然,呆滞地注视着前方,过了许久,才道:“这是我毕生心血之所悟,倘若随着我一起进了棺材,未免是一大憾事。唉,你可知道……,总之你好好记住就是了。”丘北楼看他眉头深锁,大有苍凉寓意,显然是满怀心事,却又说不出口,当下也不便追问。 忽然一阵刺耳的滴溜溜声响起,穿透了暮色笼罩下的长空,钻入两人耳朵里。秦少俊循着哨声方向望了过去,低声道:“走。”丘北楼还没问去哪,只见秦少俊已展开步伐,健步如飞,循着哨声奔去,当即也跟在他身后。 约莫过了一顿饭时分,来到一个竹厅所在。这竹厅极为宽广,呈正四方状,均以青竹搭架,只东侧开了一道口门,其余三向均是封得严严实实。这座竹厅虽然构建宏伟,但跟其他木棚草屋一样,也是新近搭成的,不少竹节上还残带有几片竹叶。 秦少俊和丘北楼两人跃上竹厅顶端,轻轻拨开一排竹片,低头俯视。只见东南西北四个角落各有一个大火盆,中间又摆放了四个,将整个大厅照得通亮。厅中已站立了数百名汉子,兀自有许多人自外面涌进来,这些人站列有序,相互间谁也没发一声,是以人数虽然众多,却只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直过了盏茶功夫,人数才慢慢到齐,此时厅中已逾千人。丘北楼仔细凝望,见到几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微微一惊。却见正南方端放着一张红木椅,上铺绸缎,虚席以待,下方站立的分明是公孙醉、欧阳多情、上官藏金和轩辕怒四人。这四人身后,是十二名紫衣汉子,瞧气势个个武功不低。每名紫衣汉子身后,是一条长长的队伍,人数过百,均是青衣劲装,背负兵刃。 便在这时,一人高声叫道:“恭迎教主驾到!”队伍分开两边,让出道来,直通那张红木椅。丘北楼向门口张望过去,四名绿衣婢子先自进入,朝里走去,立在红木椅之后,跟着又是八名粉衣婢子引路,每人手里提着一只彩楼香蓝。丘北楼看的桥舌不下,忽然眼睛一亮,两个妙曼身影进入了眼帘。 第29章 叛乱 两名女子一前一后,步入了竹厅。只见前面那人贵妇模样,锦衣貂皮,头戴珠花,衣配玉饰,极为光彩夺目,耳垂金坠,脖子上挂了一串白晕珍珠,左右手腕上各有三四个金环,每走一步,发出轻微的叮叮声;后面那女子流光飞彩,英气勃勃,正是宁素水。那贵妇人将彩披向后一掀,在红木椅上坐了,宁素水则在她右侧立定。 厅中千余人齐声道:“属下参见教主!”声音响亮,远远传了出去。 丘北楼大吃一惊,心想:“魔教教主居然是个女子?这可就奇了怪。”转念又哑然暗笑道:“其实也没甚么好奇怪的,谁也没有规定只有男子才可做一派之主,峨嵋派不就有例可鉴么。只不过……只不过她既然是教主,宁素水又是少主,难道她们是母女?”仔细打量,果然觉得二人有七八分相像。他猜得不错,那贵妇模样的女子正是宁素水的母亲宁如玉。 忽觉得身旁的秦少俊微微颤抖起来,抬头向他看去,只见他神情激动,目不转睛盯向下方,眼中流露出一股复杂的神色,大异寻常。丘北楼颇为不解,心想:“秦前辈莫不是识得她们?否则怎会有如此怪异的表情。嗯,不错,那一日他曾模糊其辞,要我放弃找回开金寒匕,他这般维护宁素水,又岂止是识得而已。” 只听得宁如玉缓缓说道:“韦子庚,你可知罪?”声音冷冷冰冰,似乎不带丝毫感情。左首一名金衣老者迈上两步,道:“属下不知,请教主明示。”他口中虽然自称‘属下’,但既不躬身,也不行礼,只是将目光向前平视。宁如玉‘哼’了一声,道:“我没下令召见大家,你竟敢私吹金哨,扰乱教众,难道还假的了?” 丘北楼心想:“刚才那刺耳的哨声是这人吹的,这哨声显然是召集教众之用,听这位贵妇人教主的意思,似乎她事先也不知情。” 韦子庚道:“教主没有下令,这一点是不假,但事关本教荣辱存亡,也顾不得这么多。更何况……何况……嘿嘿……”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宁如玉阴沉着脸,道:“何况甚么?又怎么和本教荣辱存亡有关?”韦子庚扭头看了看四大尊者,回过头来,道:“没甚么。总之我忠心护教,并没半点不妥。” 宁如玉冷笑道:“好一个忠心护教。‘赏罚使’听令!” 人群中又走前一人,肤黑衣白,道:“属下钟黑白听令。”宁如玉道:“本教第二十八条教规是甚么?”钟黑白道:“震威上教教规第二十八条:未得教主传令,‘掌哨使’不得擅自鸣哨集众。” 丘北楼心道:“原来魔教的正称便是震威上教,怪不得他们的聚所叫做震威上庄。正道人士只说魔教,想必是特意撇开‘震威’二字,免得长了他人志气。” 宁如玉道:“倘若违反了这一教规,该做如何处置?”钟黑白道:“割去舌头,切掉双耳。”宁如玉点头道:“很好,你知道该怎么做了?”钟黑白道:“是。”他口中虽说‘是’,但脚下却无任何动静,分明是在随口敷衍。宁如玉脸色微变,眼光扫视,察觉到众人的神气古怪,均是冷冷地望着自己,已没了以前的敬畏,心下不由得一凛:“难道教中生了重大变故?” 一个绿衣侍女叱道:“大胆钟黑白,你违抗教主命令,该当何罪?”钟黑白道:“你是甚么身分?凭你这小丫头也配对我大呼小叫。”宁素水道:“钟叔叔,你身为本教赏罚使,有功必赏,有罪当罚,是不是?”钟黑白道:“是倒也是,只不过……”眼光望了望四大尊者,继续道:“只不过有一桩要紧的事,须得先查明白。” 宁如玉道:“要紧的事?是甚么……”霍地跃离那张红木椅,向钟黑白跃去。这一下速度奇快,加上谁也没有料到她话语只说到一半,会突然出此一着,因此众人均无防备。钟黑白只觉眼前彩影一闪,顿时骇然,不知如何抵挡,只得双掌平推而出。他号称‘金掌碎石’,素以掌上力道见长,情急之下推出的这两掌,堪说是毕生功力凝聚,好不刚猛。 只见彩影晃动,倏地向左飘开,飞向了韦子庚。钟黑白松了口气,正要收回掌力,忽然腰间一阵酸楚,周身没了半分力气,双腿一软,便要跌倒。又觉脖子一紧,衣领已被人揪住,跟着脑袋上一只手掌落了下来,贴在了自己头顶上。他吓得魂飞魄散,心知制住自己的定然是教主,此时她只需掌力轻吐,自己焉能不毙命? 但听得咯咯骨骼作响,韦子庚晃了几晃,双目睁得斗大,嘴巴也张了开来,身子却像散了架一样,瘫倒在地,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已然气绝。 原来宁如玉察言辨色,料知教中起了叛乱,而韦子庚和钟黑白二人说话之时,不断地看向四大尊者,多半此次叛乱便是以他四人为首。眼前的形势,于己大为不利,唯有先发制人,给众人一个下马威,好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四尊者离得较远,不易擒住,当下便决定拿韦子庚和钟黑白二人开刀。韦、钟二人中,韦子庚武功稍弱,是以她一开始佯攻向钟黑白,实则早已决定先攻韦子庚,得手后再出其不意,二度袭向钟黑白。其实钟黑白武功之高,跟四大尊者不相伯仲,本不可能只一招便被制住,但他被佯攻乱了阵脚,倾尽全力推出两掌后,无法及时变招,这才着了道儿。 众人见教主眨眼之间,便将教内两大高手击毙一人、擒住一人,无不骇然变色,相顾惶惶。 宁如玉却暗呼侥幸,心知此番动手,倘若没有一击必中,那些同谋叛乱的人必定会施手援救,届时后果将不堪设想。她心中虽有这层担忧,脸上却不露丝毫声色,说道:“你命悬我手里,我要你死你便死,我要你活你便活,你此刻认错求饶,或许我还考虑放你一条生路。”她这话虽是对着钟黑白说的,但听在众人耳朵里,无不似对自己说的一样。 钟黑白也是条硬汉,惊慌过后,恢复了镇静,大声道:“要杀便杀,不必废话。钟某今日为教而死,却也不冤。”宁素水道:“钟叔叔,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本教,我娘是教主,你不听号令,难道这便是你的忠心?”钟黑白道:“不错,她现在是教主,但过了今晚,只怕就要成为本教的大敌了。” 宁如玉冷声道:“过了今晚?哼,你过得了今晚么?”手上劲力逐渐催吐,其意是要当众折磨钟黑白,杀鸡儆猴,叫其余的人胆寒。钟黑白立时露出痛苦之色,但他也极为硬朗,愣是不叫出声来。 忽听得公孙醉说道:“且慢!”踏前几步,走了过来。他这一动,欧阳多情、上官藏金和轩辕怒也随即跟上,四人站成一排。 宁如意暗道:“他们终于沉不住气了。”心知此四人联手,极不易应付,何况这四人之下还有十二分堂使,个个均非弱手。当下收了几分劲力,淡淡说道:“怎么?公孙尊使,你有甚么话要说?” 公孙醉道:“‘掌哨使’鸣哨召集众位兄弟,这是我们大伙一起商量后做出的决定,此举教中人人都有参与,大丈夫行事,敢作敢当,不能只由得韦兄弟和钟兄弟受罪。”宁如意冷笑道:“人人都有参与,唯独我这个做教主的不知情!”公孙醉道:“这事跟教主有关,自是不能让你知道。”宁如意道:“和我有关?到底是甚么事?”公孙醉道:“请教主先放开钟兄弟。” 宁如意眼见钟黑白不吭一声,料知再抓住他也没用,倘若继续折磨下去,只怕要激起众怒,反而不益,点头说道:“好。”手臂一送,将他推了出去,又道:“这就可以说了!” 公孙醉缓缓道:“有几个问题,大伙思来想去,一直没想明白。本来嘛,我们也没当回事,但近来听到一些风声,大伙一经合计,再将以前的种种疑窦连在一起,这才发现很不对劲。按说教主虽是女流之辈,但武功既高,心思又是机敏无比,我们当初答应奉你为教主,也是心服口服,只要教主能解破我们心中的疑窦,大伙仍旧奉你为教主,如若不然,我们只好废除旧人、另 立新贵了。”这番话说得极是诚恳客气,却又斩钉截铁。 宁如玉略微沉吟,说道:“好,痛快!既然把话头挑明了,就不妨将你们心中的疑问一一说出来。” 欧阳多情道:“本教的总舵,向来是设在洛阳的龙门山下。二十三年前,你当上教主后的头一桩事,便不顾大家反对,硬是要我们从洛阳迁到这西陲荒漠,当时有三名分堂主不肯照办,结果无不遭到了暗害,想必教主是清楚其中的内情。”宁如意道:“不错,那三人是我杀的。”欧阳多情道:“教主既然直认不讳,那就再好不过了。其实他们三人不听教主号令,按教规惩处,的确是该杀,只是我们心里始终不明白,当初教主决定西迁的举措,究竟有何用意?”宁如意道:“我已经说过了,西陲一带藏有后秦留下来的大批宝藏,这在西汉的史籍中有迹可循。只要我们得到了那批宝藏,便可大肆招兵买马。哼,吞并少林、铲除武当,进而统领天下群雄,指日可待。” 丘北楼大吃一惊,心道:“她的野心居然这般大,竟要武林中人都拜倒在她脚下!”又想她所言非虚,倘若真的有这么一个宝藏,那她的计划确非遥不可及。 欧阳多情摇头道:“这话说了二十多年,咱们就苦苦找了二十多年,到现在怎么样呢?这边除了漫天黄沙,可有半点宝藏的影子?教主说史籍中有迹可循,不知是哪一部典史,又是甚么人编著的?”他这么问,显然是不相信有这样史籍的存在。 宁如意冷冷道:“这是我从众多野史中查阅得来,《西汉遗志》、《西汉拾遗》、《汉外本纪》中均有隐约提及宝藏一事,难道还错的了?”欧阳多情道:“正史里的记载都未必靠得住,何况是野史,教主说的这些史书,撰作人已无从查考,或许是一些好事之徒编造的谎话,那也说不定。”宁如玉凝视着他,道:“你倒是客气,怎么不直接说宝藏是我编造的谎话?”欧阳多情嘿然不语,竟给她来了个默认。 宁如意脸色铁青,道:“好,你说说看,我为甚么要编造一个子虚乌有的宝藏出来?” 上官藏金接口说道:“教主还记不记得我们迁到西陲后的第二年,曾做过一件大事?”宁如意道:“你是说杀了姓王的一家七十三口那事?”上官藏金道:“不错。教主说他们是秦朝一位姓王将军的后人,这位将军是负责将宝藏运到西陲,然后埋藏在一处不为人知的所在,想来这些也似在典史中有记载的了?”宁如意道:“你想说甚么?”上官藏金道:“当年我们严刑拷打那位将军的后人,结果却甚么也没问出来,教主一怒之下,命人将他们尽数杀害。”宁如意淡淡道:“他们不肯透露出宝藏的秘密,死有余辜!”上官藏金道:“那些人的生死,我们谁也没放在心上。但问题便出在处理尸首的时候,六名分堂主和三十二名紫衣教众,将尸首搬到荒漠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教主不觉得其中大有蹊跷么?” 宁如意道:“蹊跷?你不是说他们遇到了大风暴,死在了荒漠里?”上官藏金道:“那只不过是我随口胡编的原因,我后来找到了那三十八的尸身,发现他们都是死在一个武林高手的剑下。嘿,好厉害的剑法!好在我对各家的剑法套路略知一二,我细查那些尸身上的伤痕……”宁如意道:“死掉几个人,也没甚么大不了的。”上官藏金道:“那人杀害了本教三十多名兄弟,教主怎么不问他是哪一派的高手?”宁如意沉默半晌,问道:“他……他是哪一派的?”声音微微发抖,没了方才那般镇静自若。 上官藏金道:“剑路中三分凌厉,七分飘忽,每一剑都是直中要害,伤口细而短,可见是那人使得是一柄锋刃极薄的长剑。武林中符合这些特征的只有一个门派,教主见识广博,想必定能猜出是哪一派。”宁如意别过头去,道:“我见识怎有你广博,哼!”上官藏金道:“教主既是不愿说出口,那就只好由我来说了,他就是大理点苍派的高手!” 宁如意脸色一变,道:“点苍派?那又怎样?你查到了那人是谁?”上官藏金道:“以前不知道,不过现下总算有了一些眉目。”宁如意急问道:“甚么眉目?”上官藏金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轩辕怒道:“上官兄弟跟我说了之后,我也记起了一事,不知教主想不想听?”宁如意冷声道:“要是我不想听,你就不会说出来?”轩辕怒道:“十九年前的一个晚上,公孙兄弟硬要拉着我陪他喝酒,喝到半夜,我酩醉而归,途径一道长廊,忽然脚下一绊,险些跌了一跤。我回头察看,却见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十几个巡夜的教众,全都被人用上乘手法点了穴道。那时我酒意醒了大半,正要解开他们的穴位查问究竟,忽然一个黑影从我眼前晃过。我自问反应不慢,急向那黑影追去,谁知那人实在太快,待我跟着越墙出去时,那人已消失在了黑夜里。我惊骇呆了许久,这才慢慢回想那人是从南边厢院窜过来的……” 宁如意眉头微蹙,截口问道:“你当时却没有向我禀告此事?”轩辕怒道:“当时我想,教主正好住在南侧厢院,以教主的功力,没道理察觉不到有外人闯入,可教主却只字未提,这一点好是令人不解。不过教主既然不提,我也只好闷在肚里。”宁如意哼了一声,并不作答。上官藏金继续说道:“后来我仔细推敲,那人的身法和点穴手法,确实像是出自点苍派。嘿,还有一个巧合,我没记错的话,那一天正好是少主的满月之日!”说这话是,目光望向了宁素水。 宁素水奇道:“我满月之日?那又怎么巧合了?”上官藏金道:“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也可能做不的准。”顿了顿又问道:“不知少主知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宁素水一怔,道:“我爹?他……” 便在这时,宁如意忽然喝道:“住口!”声音锐利,显然是颇为激动。 第30章 质疑 宁如意一声呼喝,众人顿时鸦雀无声,一时之间,数千对眼睛齐聚到她身上。只见她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向众人一扫,最后盯住了轩辕怒,说道:“轩辕尊使,你问得也太多了,素儿的父亲是甚么人,跟本教有何相干?” 轩辕怒被她的目光盯得好不自在,干咳一声,道:“自然……自然相干。”稍作停顿,接着说道:“我震威上教和武林各大门派势如水火,他们称本教为‘魔教’,嘿,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这些年来,我们杀了不少正道中人,也有不少教众被杀害,照理说宿怨只会越积越深。但据大伙推测,教主却跟点苍派中的一名高手来往密切,不知是出于甚么样的目的?” 宁素水问道:“轩辕叔叔,你说的那……那个点苍派高手,他……他究竟是甚么人?”神色间充满关切,声音也微微颤抖。轩辕怒道:“当年点苍派中出了一个不世奇才,武学天赋极高,人也生得相貌堂堂,曾令许多女子心有恋慕。”宁素水道:“那人……那点苍派高手叫甚么名字?”轩辕怒道:“他叫秦少俊。此人原本前景一片光明,但后来却不知怎地,居然无故失了踪。这事引发过一阵轰动,想必教主也是有所风闻。” 丘北楼一惊,转眼向身旁的秦少俊看去,只见他仍是痴痴地望着厅内,眼光交汇处,正是宁如意站立的位置,心想:“原来秦前辈就是他口中的那位‘点苍派高手’。不错,我早该想到了,他既然是柳如钟的师叔,那自是属于点苍派,而论及剑法武功,‘高手’二字的称谓,更是当之无愧。”又想:“轩辕怒忽然提到秦前辈,似乎抓住了那位贵妇教主的把柄,以此来暗示些甚么。秦前辈瞧那贵妇时的眼神,柔情痴迷,确实有点古怪,难道他们之间真有过一段情缘?” 宁如意怔了怔,脸上闪过一丝怨恨之色,道:“听过便怎样?没听过又怎样?”轩辕怒道:“也没甚么,只不过想听听教主对秦少俊的失踪有何看法。”宁如意冷笑道:“你既然这么问,定是已经有看法了?”轩辕怒道:“有是有,只怕猜得不对。那秦少俊年纪轻轻便声名鹊起,以后接任点苍派掌门,多半是迟早的事。以他的武功和天赋,点苍派在他手里,就算不能压倒少林、武当,也必定有一番大的作为。何以他会置名利不顾,而突然销声匿迹呢?我想这其中多半暗藏了一个极大的阴谋。”宁如意淡淡说道:“你倒是对这人推崇有加。”轩辕怒道:“武林传闻他武功如何了得,我看此人工于心计的本事,丝毫不亚于他的武功,教人不得不服。”宁如意哦了一声,问道:“他有甚么样的阴谋?” 轩辕怒道:“世上的名利权欲,谁人不垂涎?想来那秦少俊也不会例外。他极有可能是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并不满足于点苍派掌门,而是欲执当武林盟主,号令天下群雄。要达到这一目的,须得做出一桩惊天骇俗的大事,以树立自己的威名,所以他便选择了我们震威上教下手。试想一下,倘若能一举歼灭了他们口中所谓的‘魔教’,这份殊荣,无以为甚,武林盟主的宝座,恐怕有一半已落入了他的口袋。”他侃侃而言,似乎是在说一件自己亲眼所见或是亲耳听到的逸事。 宁如意冷笑道:“武林盟主?亏你想得出来。好,你倒说说看,他是如何对我教下手?”轩辕怒道:“教主想听,那我就直言了。我说此人工于心计,原因便是他并不正面向本教宣战,而是……而是……”宁如意道:“而是什么?”轩辕怒微一犹豫,忽然问道:“请问教主跟他熟不熟?” 丘北楼心想:“他说的这个‘熟’字,实在是耐人寻味,多半他想问的是‘关系密不密切’,又或者根本就是问‘是否有情意’,只不过碍于她仍是教主,心存几分敬畏,不便直截了当说出口。”只听得宁如意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上官藏金开口说道:“教主不做声,那便是默认了。我们还想问一句,少主是不是本应该也姓秦?”宁素水脸色却倏变,颤声道:“上官叔叔,你是说那秦少……他是我爹?”上官藏金道:“这个就要问教主才知道了,我们也只是推测。”他多次提到‘我们’,显然是心有顾忌,不愿独自担当干系。 宁素水转过头来,嘴唇张了张,叫道:“娘……”欲言又止,终于忍住没往下说,但人人都清楚了她后面的话,定是问那亲少俊是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宁如意向女儿摇了摇手,示意暂且不提此事,这时她已隐隐猜到了众人叛乱的端倪,横目扫过四大尊使,缓缓说道:“你们疑心我串通好了点苍派,欲对本教不利,是不是?” 四人相互对望了一眼,欧阳多情道:“我们几个猜想,秦少俊故意亲近教主,只怕不怀好意。所谓擒贼先擒王……”宁如意冷笑道:“我贵为震威上教教主,倘若有跟外人勾结,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跟,能得到甚么好处?”欧阳多情道:“这话也有三分道理,但就怕教主耳根软,误信了某些人的谗言,而做出一些不甚明智的决定,那就糟糕的很了。”人人都听得出来,他口中的‘某些人’,指的就是秦少俊。宁如意道:“这么说来,你们认定了我会做出有损本教之事?当年那三名不肯西迁的堂主,还有搬运王家七十三具尸首的教众,都是我蓄意害死的,对不对?” 欧阳多情沉吟道:“这些陈年旧事,都过去了一二十年,我们再怎么推测,也得不出一个所以然。但眼下却有一场风波,不知教主有何看法?”宁如意问道:“甚么风波?”欧阳多情道:“教主说那批巨大宝藏的秘密,是藏在一柄叫做开金寒匕的利器之中,我们跟随少主远赴蜀地,从青城派手里夺得了匕首。教主独自钻研了三天三夜,得出的结论是那批巨宝就在这峡谷里,随即又命我们迁到了此地……” 宁如意不耐烦听他罗嗦,沉声道:“你想说甚么?”欧阳多情道:“请教主稍且忍耐,听我把话说完,自然就会明白一切。”宁如意哼了一声,神色间颇为不满。 欧阳多情继续说道:“半个月前,大伙初到此地,我跟另外三位尊使一商量,便觉得大为不妥。”宁如意道:“有何不妥?”欧阳多情道:“此处地处峡谷,三面是连绵数十座相连,只有东面一条夹道可供出入。这般险要的地势,外人固然是不易闯进来,但我们也极难冲出去,只要有人扼守住那条夹道,大伙便如困在了瓮中,敌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我们一网打尽。不知教主有没有考虑过这一节?” 宁如意道:“你疑心我故意将大家骗到这里,再跟人里应外合,随后一举而歼?”欧阳多情摇头道:“不是疑心,是的的确确已经有人守在了那条夹道之外,而且人数还不少,据探子回报,足有两千人之多。请问教主对此有何解释?”宁如意脸色一变,问道:“此话当真?对方都是些甚么人?”欧阳多情道:“三教九流,各色各样的武林中人,差不多都到齐了,还有不少自居名门正派,其中当然也有点苍派的人。”他特意将‘点苍派’三个字加重,宁如意却恍若不觉,仰头沉思,良久不语。 丘北楼心想:“他说的那些三教九流,定是一路追逐我而来,索要开金寒匕的人,当中确有不少人身居名门,至于点苍派的,自然就是柳如钟和他的弟子们了。其实那些人的目标是我,想不到魔教的人居然把他们当成了大敌,倒也好笑。” 宁如意忽然道:“不好,这些人是来抢夺宝藏的。十二分堂主听令,立刻加派人手赶往那条石道,务必紧守住入口,不可放一人进来!” 那十二名紫衣汉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盼旁人先开口应承,随后又一起望向四大尊使。宁如意见此情状,知道教中自上而下,人人起了疑心,不禁略感焦急,竭力思索如何应付眼前的危机。 上官藏金道:“不错,那些人的确为抢夺宝藏而来,但也正好落入了有人事先设好的圈套。我们怀疑那宝藏根本就是秦少俊编造杜撰 出来的,然后骗得教主相信,带大家到了这绝地之后,他又在武林中放出消息,引来另外一批贪图富贵的人,意图假借他人之手,达到他剿灭本教的阴谋。” 宁如意‘哈”’一声笑了出来,脸上却无半分笑意,道:“自作聪明。我说了那宝藏就在津梁山上,等找到了那座山峰,你们自然就会相信我所言非虚。”上官藏金道:“这峡谷里大小山峰有将近百座,要找出甚么津梁山,只怕耗费十年的功夫,也未必有结果。”言语之中,显是有很大的怀疑。宁如意面有怒色,道:“我已经了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在这个宝藏上,就算再花上十年,那又怎样?总之我是势在必得,何况现在只差了最后一步,绝不可能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其实教中众人均知教主武功极高,性情又难以捉摸,因此素来心有畏惧,此时见她动了怒气,霎时间谁也不敢做声。寂静声中,公孙醉说道:“教主文才武功,胜旁人十倍,大伙儿本来拥你为主,原无二心。所有的事端,都是起源于点苍派的秦少俊,只要教主能证实我们的猜测有误,消除了大伙心中的疑虑,我们自然心服口服,仍旧奉你为教主!” 众人跟着道:“不错,倘若教主跟那姓秦的没有瓜葛,我们也就能相信真有宝藏的存在。”“还有东面夹道外的那拨各色人物,也并非是冲着本教来的。”“我震威上教之中,原也少不得你这位教主。” 丘北楼寻思:“他们的意思,分明是要她亲手杀了秦前辈,以示自己的清白。”扭头向秦少俊看去,只见他面色阴晴不定,眉宇间露出悲伤,忽然低声说道:“你走!”丘北楼一怔,还没明白他的话意,大厅中已有人喝道:“甚么人!”秦少俊哈哈大笑,说道:“我就是秦少俊!”双手一推,在竹厅顶上破开一个大洞,纵身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