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当成替身的我怒甩休书,转身嫁给白月光》 第一章 你究竟是谁?! 腊月初五,年关将近。 林重寒穿上厚厚的貂裘,怀里抱着一个铜手炉,婷婷袅袅地站在庭院内,欣赏着湖旁的几株腊梅树。昨日有落雪,院里的下人都在打扫积雪。 “二爷今天要回来了,”她朱唇轻启,凤眼扫过几个仆役,“打扫时都仔细着点,不准偷懒。再则那湖面附近就不用扫了,当心掉下去。” “娘子体恤着他们那些下人做什么,”贴身丫鬟春日替她拢好披风,又搀着她回了院落,“二爷今儿到家,娘子该好好捯饬自己才是。” 林重寒扶着她的手回了屋里,在炕上坐下,她右手支着额头,说:“不是这个道理,你去取我的那只青绿绞丝镯子,晚些时候随便找个什么当铺,当些银两回来。” “啊?可是娘子,那可是你最宝贝的镯子。” “再怎么宝贝,也不抵银两来得实在,更何况……”林重寒不知道想起什么,竟倚在榻上出了半日神,而后回过神自嘲一笑,“你去当了便是。” 傍晚天将将黑时,顾昭从掀起帘子,带了一身寒气进屋。 林重寒服侍着他脱了厚重的外袍,在木桁上挂起来,问他:“回来时,可曾去前院见过爹和娘?” “见过了。” 顾昭低头喝茶:“陪着二老吃了晚饭回来的,你不必让小厨房做了。” 林重寒敏锐地察觉到相公的心不在焉,并且以往他从外地回来,总是会给自己带一份礼物,察觉到他的异常,林重寒耐心地等他自己开口。 “重寒……”顾昭叫着林重寒,犹豫半晌后,还是没能说出口,“算了,我们先安寝吧。” 他不说,林重寒也不问。 而等到第二天,林重寒才明白自己的郎君,给自己带了一份怎样的“礼物”:顾昭居然从外面带了个女人回来。 她冷眼看着自己的枕边人,只觉得讽刺。 “爷,您这样带个女人回来,爹娘恐怕是要问的,”林重寒压下心里的失望,若无其事地笑道,“只是不知道这次的姨娘,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重寒,我想,”顾昭的眼神晦涩,“我想娶她为平妻。” “咣——” 正在给二人斟茶的春日惊地不慎打翻了茶杯,她连忙跪下,还不等她开口,林重寒制止了她:“春日,你出去吧。” 林重寒从来没觉得冬天这么冷过,她扶好茶盏,问他:“要是二爷这么喜欢她,不如多给些份例月银,再……” 顾昭打断她:“不是钱不钱的问题,绵绵,是我真心喜欢她,喜欢了很久。” 林重寒突然后悔让春日去当掉那个镯子。 可她是顾家现在的二娘子,即使郎君在外面带了个女人回来过年,她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 “二爷,您要是真喜欢那姑娘,娶进来当个姨娘是没问题的,”她站起身往屋外走,“但当平妻却绝无可能。” 在顾昭还想开口时,林重寒偏过脸看了他一眼。 “但凡我林重寒活着一日,她都没资格和我平起平坐。” 她出了屋,却被大宅院困着无处可去,只能漫步走到湖边,望着那几株腊梅出神。 “娘子出来也该穿件衣裳才是,”春日匆匆赶来,替她披上斗篷,“这件孔雀毛织的斗篷,还是从家里带的呢。” 春日给她披好衣裳,又握住她的手,林重寒低下头,发现她把之前已经当掉的镯子,又重新戴到了她的手腕上。 “皓腕凝霜雪,”她低声说,“下一句奴婢忘了,但奴婢知道这镯子对娘子的意义,所以斗胆昧了下来。” 林重寒听着听着落了泪,这让她美得更加惊心动魄,也美得更加破碎。 “还是你懂我,”她闭上眼叹了口气,用素手擦掉眼角的泪珠,“走吧,咱们去会会这位姑娘。” 一向爱妻的顾家二爷顾昭在外面带回了个女人,这事可够新鲜的,更新鲜的是,顾昭竟然铁了心要娶她为平妻。 顾家前院此刻简直吵翻了天,顾昭父亲身体早些年从军伤了根本,现下只能靠拄着拐杖走路。 等林重寒到后,就看到他重重地用拐杖一敲地面,怒视顾昭:“你要是敢让那贱人进门,你就给我滚出顾家!” “父亲!” “你给我跪下!” 林重寒进了门,就看见丈夫满脸不情愿地跪在地上,身后站了一个穿白衣的女子,那女人低着头看不清脸,有几缕头发散在脸旁,看上去格外楚楚可怜。 顾昭的母亲秦氏看见她,连忙招手示意她过去,秦氏握住她的手,叹气道:“是顾昭对不起你。” “娘不必这么说。” 林家也算世家大户,林重寒父亲更是当朝的永定侯,尽管生母早逝,但后院里的几个丫鬟也不省心,她从小见过的腌臜事不少,自然知道怎么处理。 林重寒在秦氏旁边落座,端起茶盏慢慢盘问:“这位姑娘,不知道是哪里人士?姓甚名谁?” “妾是江南高邮人,叫余青,父亲是渔民。” “余青妹妹,这么说你也算是良家女,怎么好端端的,要来做妾呢?” 顾昭听到“妾”一词,猛地抬起头怒视着她:“林重寒!你素日里最是识大体,现在你又何必为难青儿她一个渔家女?” “新姨娘尚且还未过门,二爷现在心疼她,岂不是为时嫌早?”林重寒不躲不闪,和他灼人的视线对上,最后到底是顾昭心虚,率先移开了视线。 秦氏不明白儿子这是搭错了哪根筋,道:“她也算个良家子,你要是真喜欢,纳进门来也无妨,只是平妻一说还是算了。” “重寒嫁进顾家五年,虽无所出,但孝顺公婆、打理内务无不擅长,没道理平白叫她下这个脸。” 就在秦氏拍板想要将这件事定下时,站在下首的余青猛地开口:“林家姐姐自然不必受这个气,毕竟十年前救下陆郎一命的是我,而并非是她。” 她抬起脸和端坐在座位上的林重寒对视,嘴角的笑容隐秘又挑衅:“林家姐姐是侯府嫡女,谁敢和她争这个正妻位?” “铛!——” 这是林重寒手腕上镯子与案桌碰撞发出的声响,秦氏在看到她那张脸后更是惊地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第二章 算账 无他,盖因余青的那张脸,竟是和林重寒有着五成相像,尤其是一双眼睛,更是像了个十成十。 “您别担心,妾和林家没丝毫关系。”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林重寒很难有具体的印象,她脑中闪过无数纷繁复杂的画面,最后只定格在了她和顾昭大婚的那一天,对方满怀笑容地掀开她的盖头,轻轻吻住她的双眼,说这双眼睛甚美。 一个十年,一个五年,谁像谁,谁更爱谁,谁是替身,简直一目了然。 林重寒浑浑噩噩地从前院回来,以手支额想了一下午,期间滴水未进,晚间时候,春日捧着碗燕窝过来,小心地告诉她,说二爷在屋外候着,想进来。 林重寒看着春日忙碌,突然开口:“春日,你是林家家生子,从小就跟着我,你还记得咱们以前的日子吗?” “咱们那时候不需要操心下人份例月银,每日就跟在夫子后面念书,春天到了去郊外放风筝,夏天到了跟着去行宫避暑。有一年冬日,我们跟着皇帝哥哥去北境,几个人在塞外跑马,那时候又是怎样的恣意潇洒……” 说着说着,林重寒的眼泪不知不觉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那时候她的青璋哥哥还没失踪,她也还是众人宠着的明珠,何时想到日后会被囚在这一方的天地里,受这样的气? 春日亦是泪流满面,她坐在脚踏上,哭着趴在她的膝上,哽咽着说:“姑娘——!我许久没这么叫你了,你比之前瘦了好多,侯爷要是看见你这么被糟践,心该有多疼啊!” “咱们当初何必嫁这个顾家!” 说是主仆,实则姐妹,她们不顾一切地抱在一起,狠狠地哭了一场。泪眼朦胧间,林重寒彷佛能看见顾青璋俊美的面容,看见他告诉自己,身为女子,也该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而不是被囿于这一方后宅,蹉跎生命。 林重寒原本以为,顾昭不说和他的大哥顾青璋一样,但最起码也能爱护妻子,哪成想……自己的五年岁月年华权当是个笑话! 她趴在桌上,抚摸着那本已经被看到起卷的《西厢记》。 “青璋哥哥,你说的是对的,你是对的……我不该这么过,我的人生不该这么过。” 林重寒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要哭掉这五年受的气,哭掉对顾昭不该有的期待,哭掉自己所有的懦弱,哭掉自己身上的枷锁。 痛不痛? 当然痛,整整五年,她对顾昭肯定有感情,但越痛越好,林重寒不断告诫自己,只有足够痛,她才能深刻地记住这一天,不会在之后的选择中被任何人影响。 她将燕窝一饮而尽,然后认真的穿戴整齐,用帕子沾水敷了敷眼睛,在春日的搀扶下准备出门。 而因为心虚和愧疚,在门外等候半天的顾昭,终于看到紧闭的屋门被打开,紧接着自己的妻子走出来,平淡又不容置疑地告诉他—— “顾昭,我们和离。” “你疯了?” 顾昭一瞬间以为自己幻听了,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林重寒,问:“你说什么?” “我说,”林重寒坚定地看着她,不容置疑地再次重复,“我要和离。” 顾昭有一瞬间的慌乱,他在带着余青回来时,路上也曾忐忑过,觉得这样做不妥,但林重寒一向贤惠,他只是求一个平妻而已,不会动摇林重寒的正妻之位。 “余青跟了我十年,我本来不想纳她入府,但这五年你无所出,所以我才想纳她进来。我一直对她有所亏欠,所以求的不过是一个平妻而已,”顾昭意识到她不是开玩笑后,有些烦躁地踱步,“你为什么连这点都不能接受?” “平妻而已?” 林重寒把发髻上的发钗扶稳,她冷笑一声:“你也是官宦子弟,不妨去外面打听一圈,看看京城里哪个世家主母,允许自己的郎君纳平妻?” “更遑论,我堂堂侯府嫡女,竟然被当成替身整整五年,”林重寒逼视着他,“顾昭,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顾昭和她成婚五年有余,从未见过自己的娘子如此咄咄逼人,与往日的平淡温婉不同,现在的她仿若是一把开了刃的刀剑,寒芒逼得他难以直视。 他无言以对,只能苍白的辩解:“祖训有言,女子应当三从四德……” “是!”她昂首,“祖训确实有言,但那又如何?京中从来没人纳过平妻,你要纳,这就是开先河。既然你要开纳平妻的先河,那我就要和离!” 顾昭意识到,这件事恐怕没他想象的那样好解决,他沉默不语,而后带着几分恼羞成怒地开口:“好!你要和离,那就和离。” 望着他仓促离去的背影,林重寒用力扶住春日的手,低声吩咐她派人去林府请人。 “我要闹大这件事,”她目光坚定有力,“我不仅要整个京城知道这件荒唐事,还要顾家颜面扫地,在这之后,我才能风风光光地和离,离开这个地方。” “姑娘要做的,就是奴婢要做的。” 春日紧紧地回握住她的手。 二娘子林重寒要和离! 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在整个顾家疯狂流窜,无数下人都在明里暗里讨论这件事,作为事件导火线的余青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 她躺在顾昭的怀里,小心又温柔地宽慰着他,看着他怒气冲冲地开口:“她要和离就和离,她不过是一个外嫁女,就算和离了又能讨到什么好?!” “二郎说的对,”她枕在男人的肩膀上,讨好着他,“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相信大娘子应该只是说说气话,并不会真和离。” 顾昭被怒火平息了些,明显余青的话语戳中了他,显然,他也是这么以为的。 但他显然低估了林重寒的决心。 顾昭很快被请到了前院,他爹顾世忠和娘秦氏坐在上首,林重寒则坐在下面,端着茶盏喝茶。 等顾昭左脚刚迈进院里,就被顾世忠呵斥着跪下,他一脸茫然地跪在地上,就听见他娘开口说道:“儿,那位林姑娘,还是不纳为妙。” 顾昭一听又是为了这件事,有些烦躁地开口:“娘,我是真心喜欢她的。” “娘知道,也知道那姑娘曾救过你一命。你要是真惦念着那姑娘,就给她些银两,让她嫁个好人家。” “娘!”顾昭怒道,“这不是钱不钱的事。” 林重寒喝完茶,把茶盏往桌上一放,笑道:“娘不必为我说和,我是铁定要和离的。” 她不顾顾昭又惊又疑的目光,从春日手中接过账本,往桌上一摊,笑的格外温婉。 “二郎真是好大方的性子,既然不是钱不钱的事,那咱们倒是姑且算算账呢?” 第三章 再见了,顾昭 “你这是什么意思,要算什么账?” “五年前我嫁进你们顾家,带了整整一百二十八抬嫁妆,里面的银两和细软我不想细数,”她让春日把账本给他看,“顾家是武将世家,公爹为人正派,家中无甚积蓄。当年我嫁进来,面对的就是这么一摊烂摊子。” “我的嫁妆四处填补,这才有了如今钟鸣鼎食的顾家。” “前年战乱,不少顾家曾经的将士们牺牲,军中拨不出银两,我不忍看公爹伤心,所以拿出嫁妆来贴补将士们。” “顾昭,”她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自己的郎君,唇边笑意盈盈,“在我为顾家左右奔走,在我为顾家精打细算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呢?一掷千金地豢养自己的心上人?” “够了!” 顾昭怒吼一声,只觉得双颊火辣辣地疼,像是被人重重地抽了两个巴掌。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和离。” 顾昭猛地意识到,林重寒当时说的并不是气话,她是真的想要和离,想要离开顾家,离开他。 “不可能!我不同意,”他难堪地开口,“如果和离,我们顾家以后如何在京城抬得起头?” 顾世忠看着跪在地上的次子,内心疲惫无比,原本他还在想着众人过年团聚一番,盼望着儿媳妇过了年,能给自己生个孙子孙女,而现在这一切,全被自己那猪油蒙了心的儿子毁了。 “去开祠堂,请族长,”他彷佛瞬间老了十岁,不顾儿子的难堪开口,“我们顾家同意和离。” 林重寒上次来祠堂,是她嫁进来的时候,而这次故地重游,竟是要彻底离开这里了。让她意外的是,这次来祠堂,她的心中只有畅快与解脱,没有丝毫不舍。 顾家族长年过半百,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他知道后放下笔,说:“我不同意和离,我们顾家从没有过和离的先例,只有休妻。” “林家女,你要是执意想离开,就只能让至垣休了你。” 林重寒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说:“我也不同意,我嫁到顾家五年,自问没有任何愧对公婆的地方,现在我拿着一纸休书出门,世人该怎么看我林家?” 其中一个族老笑出声:“不愧对?你五年未有子嗣,跟不下蛋的公鸡有什么区别?你还要和离?” “也是你公婆人善,不然早就一纸休书将你扫地出门。” 林重寒站在祠堂内,倏然意识到周围人的异样眼神,他们都在对着她窃窃私语,讨论她未有生育,讨论她善妒,讨论她和世俗女子的不同。 “不过是平妻而已。你既然嫁进来,那就是我们顾家的人,理当出嫁从夫。” 她觉得浑身发冷,不愿意回头看顾昭的脸色。 林重寒又想起那天,她在房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想起年幼时,顾青璋告诉她,如果下定决心做某样事情,那就要放手一搏,永不后悔。 于是她定定神,道:“我五年确无所出,可这五年世间不太平,顾家二郎时常要去参军,归家时间极少。如果族长不同意也不妨事,我已经派了人去请我父亲,如果顾家不同意和离,那我们公堂上见。” “家丑岂可外扬!” “家丑不可外扬,”林重寒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众人,“那顾家族学的钱可是用的我的嫁妆?顾家子弟去参加科举,可是用的我的嫁妆?” “顾家的事,哪一桩哪一件不是用的我林重寒的银子?” 众族老家中都有孙辈,也清楚这些年,顾家能勉力维持,全靠林重寒的上下打点,一时间也沉默下来。刚刚出声的族老面有不甘,正准备开口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叫好—— “说得好!” 来人身材高挑,身形有些瘦弱,尽管眉宇间有几分病气,但神态风流潇洒,是谪仙才子般的人物。 “别人要从外看这祠堂,”他推开门却不进来,而是在门口处打量了半天,“不知道以为这是个怎样兴旺的家族,哪晓得内里烂成这样。” “满堂的男子汉大丈夫,竟要靠吸一个弱女子的血来过活。吸血就算了,还要反过来指责这女子不够愚昧,不能让他们乖乖吸血。这要换成我啊,早找条绳子吊死算了。” 林重寒一听这话险些笑出声,五年过去,自己的二哥说话还是这般辛辣刁钻。 “林世镜!” 虽然他并未点名道姓,但顾昭还是被说的满脸通红,他站出身,怒视着对方:“这是我顾家的祠堂,你放尊重点!” “你顾家的祠堂,关我屁事。” 林世镜晃悠悠地走到林重寒身边,把腰间的横刀往桌上一扔:“写吧。” 众人一时间竟被他震住了,族老更是后退几步,斥问:“不尊长辈,你们林家长辈就是这么教你的?” 还不等林世镜开口,林重寒却走上前几步,冷笑道:“林家怎么教导我兄长,还不劳您管教,您若是有时间,不如管管您那院试八次都不中的孙子。” “二郎,”她用亲昵的口吻换顾昭,说出的话却是那样的冰冷,“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磨墨了。” 林世镜的赶来、林重寒的决绝……这些种种事情,都让顾昭惶然地意识到,林重寒这次不再是气话,而是一定要离开顾家。 和离书到手后,林家当天就派了马车来接人,林重寒早就清点好嫁妆,此刻正站在顾家大门前,看着下人把嫁妆往马车上搬。 她来时带了一百二十八抬嫁妆,现在走时,仅仅只剩三十台。 来时和走时的嫁妆区别,让顾昭蓦然意识到,林重寒这些年,当真为这个家付出不少。 他有些愧疚地走上前,低声说:“这些年府里的各项事务操劳,委屈你了。” 林重寒闻言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倒也不算什么委屈,主持中馈,本来就是我这个主母的责任。” “那你为何还要离开吗?”他挣扎半天,还是选择问出口,“是因为平妻一事吗?我可以跟未儿商量,她那么善解人意,一定会……” “顾昭,”林重寒打断他,“事已至此,你现在又何必再去伤害另一个人呢?” “我想走,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件事,而是因为我不想被困在后宅一辈子,这太累了。” 她平静地看着顾昭,在这五年内,顾青璋对她而已仅仅是一个年少时的梦,顾昭才是她的现在与未来,现在看来,她还是错了。 “闻君有两意,”林重寒戴上面纱,朱唇轻启,“故来相决绝。” “再见了。” 第四章 他还要见林重寒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顾昭再次满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他侧头望着熟睡中的余青,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是会梦到林重寒走时的场景。 在林重寒走了之后,虽然内心有愧疚,但顾昭内心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十年前,他被余青救下后,就对她暗生情愫,只是碍于家世悬殊不好向爹娘开口。 就算给她平妻之位,顾昭还是觉得委屈了她。 他满怀温柔地看向枕边人,决定明天就告诉爹娘,自己要把她扶为正妻。 “你到底想干什么?” 顾世忠疲惫地看着自己的二儿子,问:“你逼走重寒,现在家里没人拦着你扶她为平妻,但你又要把她扶作正妻?” “顾昭,我看你是想让我顾家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他闭上眼,苍老的脸上满是皱纹,“倘若你大哥还在,我绝不会管你一分。” 顾昭的大哥五年前参军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顾家父母对于长子寄予厚望,就没怎么管过顾昭,哪成想,这顾家的未来还是要交给他。 提及失踪的大哥,顾昭不甘地捏紧拳头:“父亲心里只有大哥我知道,我也不在乎。但我和青儿相恋十年,她更是救了我一命,我不想委屈她!” 他说的坚定,但顾世忠足够了解自己的次子,知道他缺乏磨练,所以心智不定,做事极易动摇,于是他斩钉截铁地告诉他—— “你要是敢娶她为正妻,我会再请族长开祠堂,逐你出去。” 被父亲断然拒绝,顾昭有些失魂落魄地出了门,去借酒消愁。 正有些微醺时,他突然听到隔壁包厢人内的交谈。 “哎,你听说了吗?林家那姑娘,和顾家和离了。” “嚯,这事谁不知道?整个京城传的那叫一个沸沸扬扬。” “我听说啊,这林家女五年未生育,本来是她的过错更多些,但不料昨天晚上陛下就下了旨,封她为永乐郡主,更特许她随时入宫,常伴太后身边。” “啧啧啧,这圣旨一下,满京城的风向就变了……现在不知道多少人,巴望着去迎娶永乐郡主呢……” 顾昭浑浑噩噩地出了酒馆,心里五味杂陈,在林重寒走的当天,前后的嫁妆对比,让他明白,这些年林重寒对顾家确有许多贴补。而现在旁人的言论以及圣上的册封,更是让他猛地意识到,林重寒嫁给他,是确确实实的下嫁。 酒醉的他把下人都赶了出去,自己一个人稀里糊涂地睡下,梦里,他又看到了林重寒。有她穿着狐裘,雍容华贵地指示着下人干活的场景;也有她红着眼,告诉自己要和离的画面。 但更多的,是她离开顾家时的决绝与发自内心的喜悦。 * 顾昭次日从梦中醒来时,只能摸到不知何时被眼泪沾湿的枕头,他这些年,实在亏欠她良多。 宿醉后的顾昭头疼欲裂,他挣扎着起身,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和离前,他们曾住过的屋子。 他环顾一周,觉得这屋子实在空旷的冷清,顾昭起身穿戴好衣裳,正准备离开,猛然发现案桌上还放了一本书。 他凑近一看,发现是林重寒素来爱看的《西厢记》,顾昭一怔,然后拿起书翻了翻,不料有一封信笺从书中飘然落地。 顾昭捡起信笺,发现信笺已有泛黄,显然是年代久远,上面提了一首诗,是唐婉的《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婉和陆游凄美的感情故事,常为世人传颂,顾昭自然也清楚,眼下他握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只觉得它如千钧般重,重得他难以呼吸。 原来林重寒也曾这样爱慕他,可最后,她却只等到了为期五年的欺骗与背叛。 * 在林重寒和离回家的当天晚上,宫里就知道了消息,皇帝听到后沉默良久。他叹了口气,问身边的大太监吉祥:“吉祥,朕总觉得,当年那桩婚事,是朕做错了。” 吉祥看着他的脸色,小心地开口:“陛下,这也不能怪您。毕竟当时,林家姑娘确实是想着和顾家结亲,不过不是那顾家二郎,而是顾家大郎……” 皇帝“嗯”了一声,说:“既然没找到顾青璋的尸身,那就说明还有希望,再加大人手,去找找。” 他放下御笔,望着那则递上来的消息,叹了口气。 “传朕的旨意,林家嫡女林重寒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即日起,册封为永乐郡主。” 林重寒到家不久,圣旨就跟着到了。 她父亲林广清心疼女儿,更是让人把院落打扫出来,直言“女儿便是在家老死也无畏”。 林重寒在家住了几日,虽然仍然觉得有些抑郁,但情绪总体来说已在好转。林世镜更是不时来她院落里转几圈,给她带些时兴的玩意儿解闷。 这天,林广清和林世镜父子二人,都闷在后院,想给林重寒重新扎个秋千,突然有一个小厮跑过来,说:“老爷、少爷,顾家二郎来了,在大门口候着。” 林世镜身体不太好,就在编绳子,闻言头也不抬:“乱棍打出去。” “定是吃了苦头,”林广清挖好坑,“想来服个软,把重寒再带回去。你告诉他,既然已经和离,郡主绝不会再走回头路。” 不多时,那小厮又回来了,说:“顾家二郎说,自己并非是求郡主回心转意,而是郡主有本书忘记拿了。” “废话那么多,你帮重寒拿进来便是。” “他说……”小厮言语间有些吞吞吐吐,“他说要亲自送给郡主。” 林世镜冷笑一声,刚准备开口让他滚,就听见身后传来林重寒的声音—— “父亲、二哥,让他进来吧。” 林重寒掀起门帘,面色波澜不惊:“我倒是真有一本重要的书,落在了顾家。” 第五章 原来如此! 几日后再见顾昭,林重寒只觉得有一种恍然的感觉,仿佛之前的五年都是做了一场格外漫长的梦。 他瘦了些,下巴上也多了些胡茬。 林重寒让下人给他看座,然后说:“我那日走的太匆忙,不想竟然忘了拿这本书,这次还要多谢你。” 她让春日去拿书,不料却被顾昭拒绝,他从书里翻出信笺,在林重寒惊异的目光中,低声念了一遍那首钗头凤。 “对不起,重寒,我竟然不知道你对我已情深至此,这些年,是我愧对了你。” “不……这,”林重寒望着那张被他拿在手里的信笺,一时间竟然有些语塞,“你不必这样。” 她有心想解释,但却不想徒增波澜,半晌后,只能艰难地开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日后……日后你和余姑娘好好过日子就行。” 顾昭尽力忽略掉内心的怅然,而是故作大度地把信笺搁在桌上,而后扭头大步离去,让林重寒甚至都来不及叫人送他出去。 但幸好顾昭之前来过几次林府,应该也认得出去的路。 顾昭满心以为自己终于和过去道别,他尽力忽略掉心脏处细微的疼痛,同时脑中描绘着和余青的未来,以期来获得些许喜悦。 他想的过于投入,以至于一时间有些忘我,等再次回过神,却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中迷了路。 顾昭正准备开口叫人,却倏然听到一旁的假山后面,传来几个小厮的交谈声,言语间似乎提到了林重寒。 他不自觉地放轻脚步,靠近假山,只听到二人说—— “我刚刚正准备去小姐房里送点心,就听到那顾家二郎在念钗头凤。他竟然以为小姐对他情根深种?” “这不是笑话吗?……府里的人都知道,小姐是因为那位在五年前不幸离世,才决定嫁给他顾昭的……他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咣——” 顾昭只觉得一时间如遭雷劈,小厮尖酸刻薄的话语如同一柄大锤,将他的自尊心敲的粉碎。 羞恼的情绪从脚底蔓延全身,他不由想起,刚刚他自以为深情地在林重寒面前念那首钗头凤时,林重寒略显古怪的神情,他以为她那是伤心。 没想到——没想到! 原来从头至尾,只有他顾昭被戏耍了,他一想到,林重寒在和自己温存时,内心里或许在想别的男人,只觉得内心怒火沸腾。 他要回头找她,他要好好问问她! 林重寒拿着西厢记,正倚在窗边翻阅,案桌上还摊着那首钗头凤。 春日给她递上手炉,有些欲言又止:“小姐,是否要跟顾家二郎解释清楚?” “不必,”她抬起手,“我和他或许此生再无什么交集,又何必费这个唇舌。” 主仆二人正交谈间,突然看见屋门被重重推开,顾昭怒气冲冲地走进来,林重寒下意识地合上书,问:“怎么,可是府中下人怠慢不周?” “并非,”顾昭转身合上门,神情如冰霜般寒冷,“府中的下人不怠慢。如若不是他们闲话,我肯定还被蒙在鼓里,如跳梁小丑般被人戏弄。” 林重寒和他对上视线,意识到事情的不对。 顾昭面庞里蕴藏着深深的怒火,他压抑着愤怒,问自己曾经的枕边人:“五年前,你既然有心上人,又何必委屈嫁给我?” “他死了,你怎么不去和他同葬?!” “顾家二郎这话说的轻巧,”林重寒坐直身,“我父永定侯老来才有了我,我母更是生了我不久后撒手人寰。你也是人子,自然知道做人儿女的,不能不顾父母。” 顾昭深呼吸几口气,尽力平息着怒火:“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嫁给我?你心中既然有他,那嫁给我岂不是对我不公。” “我也不想嫁,但皇命难违。”林重寒看着他,像是透过他看到另一个人,“我比你年长二岁,当时,陛下和顾家都需要一桩婚姻,来达成共识。” 更何况,当年那桩婚事,她原本要嫁的,是顾青璋,只是后来他在带军平乱时失踪。为了巩固皇帝和顾家的联盟,林重寒不得不嫁。 她说着说着,怒气逐渐上升:“你说对你不公,我倒想问问你。余姑娘和你认识十年,你我五年前才奉旨成婚。这五年的时间里,你但凡硬气点,早就娶她过门了。” 顾昭一时语塞,随即强词夺理道:“我和母亲打探过这事,但她并不同意,我不愿顶撞她。” “你是不愿吗顾昭?” “你是压根不敢。” 林重寒站起身,一步步走向他,一句句逼问他:“夫人心善,你若是多磨几回,她不会不同意。” “我虽然有心上人,但也是真切地把你当我的夫君看待。过去是归去,现在是现在,我对他仅仅只有几分留恋罢了。” “可你呢,不仅把人在外面藏了五年,还把在家里的我当作替身。林姑娘一来,你还要打我永定侯府的脸,把她扶为平妻。” “顾昭,你数数,这一桩桩、一件件,看看究竟是谁对谁不公!” 顾昭被她逼得节节后退,最后只能仓皇扶住一旁的椅背,他嗫嚅地想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顾昭在这时,才真切地意识到,语言的苍白与无力。 “你走吧顾昭,”她疲惫地扭过身,不愿再回头看他一眼,“从此你我还是别再见了。五年的琴瑟和鸣,我对你不可能没有感情——” “你要是真的曾经爱过我,就让我对你的印象,停在最美好的时候吧。” 第六章 余青有喜了? 这几天,余青在顾府的日子不算好过,顾昭的父母不喜欢她,连带着几个下人也对她冷脸相向。 她心里清楚,一旦她下定决心走这条路,肯定会遇到不少挫折与艰难,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顾昭的一颗心在她那里。 直到她下午听到了顾昭去林家的消息,这让余青的心情猛地沉到了谷底。 她耐心地等顾昭从林府回来,看到对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时,余青强忍着不安,柔顺地开口打探:“爷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不妨跟妾说说,看看妾能不能分忧解难。” 顾昭看了她一眼,而后略带烦闷地叹了一口气,摇头否认:“没什么,算了。” 这让余青敏锐地意识到,顾昭肯定和林重寒之间发生了什么,并且这件事让顾昭十分在意。 余青咬住下唇,没再继续问,而是安静贤惠地给顾昭按摩着后颈。 今天发生的事,让余青深深地意识到,只要有一天她没有名分,她就难以得到保障,难以在顾家这个大家庭内扎根。 看来,她的计划必须要提上日程。 一天清晨,余青突然主动表示要去给老夫人请安。之前顾昭心疼她,害怕秦氏为难她,所以一直拦着没让她去。 她服侍着顾昭穿衣裳,然后轻声表示:“二郎,妾身有幸能和二郎相恋十载,已是心中知足。妾身现在已经是二郎的人,还是需要帮二郎尽尽孝心才是。” “你若是想去便去,若是不想去也无妨,”顾昭有些感动地握住她的手,“这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幸好一直有你陪在我的身边。” 余青有些害羞地低头不语,待送顾昭去前院后,余青在侍女的搀扶下,前去后院给秦氏请安。 “妾来给夫人请安。” 余青让人去屋里通传,不多时,秦氏身边的嬷嬷就掀起帘子出来了,她拿着鼻孔对着余青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夫人说她早起身子不便,林姑娘就不必来请安了,好生去服侍二郎要紧!” 不料余青却说:“夫人身子不便,妾自当在这里等候。” 那嬷嬷被她噎了一下,随即翻了个白眼,道:“你要等,就随便你在这里等吧。” 秦氏不是会折腾人的恶婆婆,她听到回话后,虽然面上不显,但还是默默加快了整理的速度,同时让人提前点起碳盆,让余青进来再说话。 不料她正准备让人去传话时,门外却突然传来惊呼声—— 余青突然晕倒了。 * 那余青自然是装晕的,在察觉到大夫已经来了后,她才悠悠转醒,一双美目含泪望向顾昭,轻声问:“二郎,妾这是怎么了?” 那大夫仔细把完脉后,然后连忙向顾昭贺喜:“恭喜郎君、贺喜郎君,令夫人这是滑脉,大概已经有一月了。” 顾昭听到后,完全呆滞在当场,他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青儿、青儿这是有喜了?” “千真万确,老夫还不至于糊涂到滑脉都诊不出来。” 困扰顾昭多日的苦恼瞬间一扫而空,他一时间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余青有喜了,他和她有孩子了!他要当父亲了! 余青自然提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但听到后还是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抬头,问:“二郎,妾没听错吗?妾腹中,真的有了二郎的骨肉?” “自然如此,未儿,大夫说的话你也听见了。” 顾昭喜不自胜,成婚五年,林重寒尽管没孩子,但他知道,是自己很少回去的原因,他的心主要系在余青身上。 没有比这更完美的了,他心想,心上人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也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庭。 此时坐在一旁的秦氏,很明显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余青有喜这一消息让她内心颇觉复杂。一方面,她不需要再担心顾家的香火继承问题;另一方面,则是这孩子生母委实低微了些。 秦氏心情清楚,只是眼下这个情况,余青恐怕不得不进顾家了。 果不其然,顾世忠在得知这个消息后,长叹一声,表示只要一旦余青坐稳了胎,届时便同意顾昭迎娶她进门做正妻。 自和离这桩事以来,整个顾家也算是被人看了不少笑话,而眼下明显是未出世的孙儿更重要,债多了不愁,他顾世忠也不在乎这一件了。 尽管林家有意封锁消息,但还是没能拦得住,让林重寒知道了余青有孕的消息。 她嫁进顾家五年无所出,这也是林重寒和离后,一直被人诟病的地方。 林世镜怕她伤心,一直不允许下人闲话,怎料还是有几个王八犊子管不住嘴,气的林世镜直接让人把多嘴的小厮捆了下去,重打十五板后直接发卖。 林重寒在用青雀头黛描眉毛,听到院里的动静时,没制止二哥,倒是仔细端详手中的青雀头黛,问道:“二哥,我听说这青雀头黛,是从西域传过来的?” “来了重寒!” 林重寒一声招呼,林世镜就忙不迭地快步赶过来,看了一眼后点头表示肯定:“确实如此,这玩意儿在京城少的很。” “行商一道,大多是把某地的特产低价买入,再运去某地高价卖出,赚个中间的差价。” 林重寒描好眉毛,对着铜镜端详片刻,道:“二哥,我想做这方面的生意。” “做!”林世镜举双手表示赞成,他深怕林重寒整日在家中闷出事,“咱家大哥还有几万两银子存在钱庄里,哥今儿就去把它取出来,给你做生意用。” 林重寒扑哧一声笑出来,眉眼弯弯地问他:“大哥以前还在家时,你就老偷他银子,还老被他揍。怎么,现在他驻扎南境去了,你倒是不怕了?” 自从嫁人后,林重寒鲜少有这样轻松的时候,现在在家中,倒是让她想起几分从前了。 林世镜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逗她玩玩:“以前是揍啊,现在揍不成了。他要是揍我一顿,你二哥我估计直接一命呜呼,去见亡母了。” 林重寒闻言沉默,她合上妆奁,坚定地开口:“中原找不到好大夫,我就让商队去西域找、出海找,天下之大,肯定能找到好大夫。” 她说的这样认真,让林世镜也有些触动,他摸了摸妹妹的秀发,没多说什么,知道他的身体一直都是家人心里的一根刺。 第七章 臣女没抄 正满室寂静时,春日突然掀起门帘进来,道:“姑娘、二公子,陛下来旨意了,说太后这几日得了风寒刚好,想让您去宫里陪陪。” “知道了,”林重寒有些诧异,但还是应下,“你让前院备好马车,我过会儿就好。” 太后得风寒这事,林世镜也略有耳闻,并不觉得要紧,只是叮嘱林重寒进宫要小心,就掀起帘子出去了。 林重寒进宫陪着太后聊了些闲话,她老人家年事已高,风寒好全后仍然精神不好。 她来之前,特地让春日紧急寻了些民间捧腹的笑话,想着来逗太后开怀。 太后果不其然很高兴,二人正说话时,突然有宫女进来,说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吉祥来了。 吉祥被宣进来后,先给太后请了安,说是皇帝放心不下她的身体,让太医来请平安脉。接着他看向林重寒,恭敬地开口:“见过永乐郡主,陛下说郡主久未来宫中,怕郡主不认路,特让奴才来带您出去。” 闻言,林重寒有些迷茫地看向太后,就算她对宫中不熟,可太后宫里多的是能引路的太监宫女,又何须皇帝身边的太监吉祥亲自前来? 太后却对她轻轻点头,说:“你就跟着吉祥走。” 既然太后已经发话,那林重寒便顺从地起身,跟着吉祥出去了。 二人刚出太后宫中,走了没几步,突然瞧见不远处有几个太监抬着步辇来了,步辇上挂着帷帐,所以林重寒瞧不见里面的人。 只是这排场未免也太大,前后拥簇着步辇的宫女就足足有十六人,林重寒正思忱着这是哪位后宫娘娘,突然感觉到吉祥神情变得紧张,而后示意她一同跪下。 “奴才吉祥,给御宁长公主请安,公主千岁。” 步辇逐渐近了,里面传来女人雍容华贵的声音,带着几分散漫:“是吉祥啊,不必跪了……本宫瞧着你身边这位姑娘有些眼熟,不知是哪家千金?” 林重寒回道:“臣女的父亲是永定侯。” 语毕,步辇中却迟迟没有声音传来,伴随着的,是一阵让人忐忑不安的寂静。 “永定侯府的姑娘?”御宁长公主轻轻哼了一声,语气中带了一丝不快,“就是那位五年无所出,还主动要求和离,让夫家难做的那位永乐郡主?” 这话一出口,林重寒就知道恐怕不对劲,但眼下只能硬着头皮应了。 步辇内的御宁长公主却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不守妇道,皇帝既然不罚你,不如本宫来罚。永乐郡主,不如先跪在这里,好好反思一下自己吧。” 她只说跪,却并未说时间,恐怕林重寒这一跪,要跪几个时辰下来。 “公主且慢,”吉祥此时不急不慢地开口,截住了她的话头,“奴才本不该多嘴,只是陛下特地宣了永乐郡主过去一趟。现在您让跪,奴才那头恐怕不好交代。” “有什么不好交代,”御宁不是蠢人,知道这是皇帝有意袒护她,“既然皇帝宣你,那就算了。” 她想了想,似乎仍然觉得不甘心,便追了一句:“回去后,把女则女训女戒,都给本宫抄上十遍,抄好了,便让人送到长公主府来。” 林重寒心里松了一口气,低头应道:“臣女多谢公主教诲。” 待御宁长公主走后,吉祥只觉得后背被冷汗浸湿,明白如果当时长公主,非要强硬地把人留下来跪着,他也没办法。 “公公,”林重寒其实内心有些不解,“我听说长公主并不推崇女训三则,为人也并不古板,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针对她? 吉祥苦笑一声,道:“郡主,这个问题奴才也不清楚,只是接到陛下旨意,要把您全须全尾送出宫去。” 林重寒闻言若有所思,知道这事恐怕要回家,问问自己的爹爹。 林重寒带着满肚子的疑问回到家中,晚上吃饭时,便问起了自家爹爹这事。 林广清听后,沉默着放下筷子,有些艰难地开口:“我和御宁,当时其实感情甚好,就像你和当今一样。” 他这么说,林重寒更疑惑了,难道是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知道了。” 因为身体差,只能单独吃药膳的林世镜若有所思,猛然大胆发言:“难道是御宁公主当时爱慕爹爹不成,转而因爱生恨?” “吃你的药膳吧!”林广清没好气地开口,“我跟御宁之间没有任何男女私情,她当时嫁给了忠武将军,我娶了你娘。” “我们两家私交甚笃,还约定好以后要给孩子们指腹为婚。”谈起旧事,林广清满是风霜的脸上,也有了几分感慨,“只是当时南方叛乱,我和忠武将军一起上的战场,最后却只有我活了下来。” 这期间的故事林广清没有细说,但林重寒知道,恐怕是忠武将军救了她爹一命。 林广清说着说着放下筷子:“御宁不是古板的人,更是公开贬斥过女训三则,现在她这样做,肯定是因为对我心中还有不满,从而连累了你。” 林世镜吃完药膳,用了一枚点心压了压药味:“公主怪罪爹能理解,但不应该迁怒华儿。她这样,京城里怕是又要起风言风语。” 林重寒听完后若有所思,她一边让春日把点心端下去,不让二哥多吃,一边说:“明日我去公主府拜访,这个书我不能抄。” 次日清晨,御宁长公主府的门房就接到了林重寒的拜帖,门房是长公主府里的老人了,知道长公主和林家之间的恩怨瓜葛。 林重寒在软轿里耐心等了小半个时辰,那门房才匆匆回来,一边擦汗一边陪笑:“让郡主久等,公主已经起身了。” “多谢。” 她跟着引路的下人绕过影壁,穿过蜿蜒曲折的走廊,一路来到了前院。进去后,林重寒发现御宁长公主并不在此处,心里清楚,她恐怕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林重寒知道这事儿急不得,她慢悠悠地坐下,让下人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又问她们要几盘点心来垫肚子。 她这幅堂而皇之、理所当然的主人态度让下人有些手足无措,林重寒早就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她吃完了整整一盘的点心,终于等来了姗姗来迟的长公主。 “郡主可真是不客气,”御宁慢悠悠地走进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昨儿本宫刚罚你抄书,今天你就来了,怎么,书抄完了?” “没有,臣女没抄。” 第八章 她现在仅是永乐郡主 她这幅坦然的模样让御宁有些意外地扬起眉毛,她在主位慢吞吞地坐下,狐疑地问:“怎么,永乐郡主这是打算抗旨了?” “自然不敢,”她这样说,林重寒连忙起身跪地,“公主明鉴,臣女并不敢有任何抗旨不尊的念头。只是和离一事背后另有隐情,并非像公主看到的那般。” “顾昭五年内鲜少归家,外面更是豢养外室,我们二人亲近的次数并不多,故而难有子嗣,还望公主明鉴。” “本宫知道,”御宁和林重寒对上视线,眼里带着一丝居高临下,“不过本宫下旨,还不需要你一个小小的郡主置喙。” 林重寒迎上她凌厉的眼神,却不闪不躲,而是提高声线:“看来公主这番旨意,并不是出于道义,而是出于私情。” “公主因为忠武将军一事,所以迁怒了臣女,对吗?” 御宁长公主岁数渐长,但因为这些年保养精心,所以未有老态。 她眉目深邃、红唇皓齿,一双凤目内蕴藏着浓浓的威严和凌厉,只是眼角细微的风霜,还是宣告着这具身体并不算年轻。 被一个小辈提及到内心深处最痛的伤疤,御宁的脸色很不好看,厉声质问道:“如此口无遮拦,林广清就是这么教你的?” “不管家父如何教养,”林重寒并未因为她的发怒而被吓到,“长公主都不应该因为旧事,以这样的原因发作。” “砰——” 她重重地把茶杯放在桌面上,瓷器间清脆的碰撞声在下人耳中却如同惊雷,吓得她们扑簌簌抖着跪了一地。 “林重寒,你真是好大的胆子!”长公主的胸口因为怒火而不断起伏,“谁给你的胆量,敢质疑当朝长公主?” “旧事?”长公主冷笑一声,“将军死的时候,不过而立罢了。如果不是为了救郁重砾,本宫与他何苦天人永隔?!” 林重寒跪在地上,看着这样的长公主,真切地意识到,忠武将军的死,在长公主心中始终是一道不可触碰的伤疤。 “可,忠武将军难道会愿意,看到公主因为他这样难过吗?” “公主,”她真情实意地开口,“我也曾有过心上人,而我当时所盼望的,并不是能嫁给他,而是他能够平平安安罢了。” 长公主没说话,林重寒继续道:“您这样,不是在惩罚我,而是在惩罚您,在惩罚远在黄泉的忠武将军啊!” 此话一出,御宁的怒气微微停滞。 “公主!” 林重寒干脆膝行两步,来到御宁身前,目光恳切地望着她:“公主恕臣女斗胆!况且您可以因为别的理由处罚臣女,但绝不能用这个理由!” “常言道‘上行下效’,您和陛下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世人所效仿。您今日看似斥责的是我林重寒一人,实际上斥责的却是天下无数和离的妇人。” “您这番举动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届时,她们又该如何自处?” 她望着偏过头一言不发的御宁,继续道:“父亲常说,您并不迂腐古板,我也常常听说您资助贫苦妇人……这件事,还望公主三思。” 整个前院正厅一时间寂静无比,里外仆人乌压压跪了一片。 良久后,御宁吐出一口浊气,怒气渐渐平息,她凝视着林重寒,总算知道为什么林广清那么宠爱这个幺女,因为她不像林家的任何一个人,反而像极了她早逝的母亲。 都是一样的坚韧聪慧。 “你起来吧,”她说,“来人,让小厨房去备菜,郡主今日中午在府里用饭。” 林重寒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一步是走对了。 * 她当日下午从公主府出来后,京城里的世家夫人们都知道了这件事。 尽管表面不显,但不少人都在背后议论林重寒的好手段,要知道当年长公主因为忠武将军一事,一直以来都不待见林家人,没成想她这一去,看上去两家倒是要破冰似的。 林重寒早就学会不去管京城人的口舌,解决掉这件事,她就开始筹谋组建商队这件事。因为她不方便出面,正在她谋划让春日出面时,林世镜却扔了个人过来。 这人叫秋三季,是个中年男人,面白有须,身量矮小、身形削弱,面容极为普通,一眼看上去毫无不同,只有一双眼睛精明而有神。 他谄笑着给林重寒行了礼,连声道:“郡主大安!小人秋三季,给郡主请安了!” “起来说话,春日,看座。” 林重寒看向林世镜,对方无声地告诉她可用后,她定定神,问:“秋三季,你会些什么?” 秋三季谢过春日,然后半个屁股挨着凳子虚坐了,陪笑道:“小人之前是做行商的,略懂得一些为商之道。前年运货时被土匪都劫光了,无奈下只能来投奔林家二爷……” “我想组建一支商队,本意是想去西域,但那里最近不算太平,”林重寒低着头,刮着茶沫,“就想着先派你去江南处走走。” “江宁织造素来上等,你去江南走一走,顺带给我带封家信给大哥,看看他最近身体怎么样。” 秋三季本来都做好了,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西域闯一趟的准备,哪成想竟然主家竟然要去江南,闻言喜不自胜。 南方虽然有叛乱,但有军队驻扎,叛乱更是在岭南以南,挨不着富饶的江南什么事。 于是他忙不迭地应了,看着林重寒的脸色,有些小心地问:“不知道郡主的哥哥,姓甚名谁,在军中什么职务?” “我哥叫林一舟,就是如今的骠骑将军。”林世镜倚在门框上,意味深长地开口,“他这人臭脾气,又冷又硬。秋三季,你这次去,可要当心了。” 林重寒看着,一听到骠骑将军大名就格外僵硬的秋三季,有些好笑地抿唇。 “你就说是我让你找他的,不要提我二哥的名字,大哥不会多为难你的。” “多……多谢郡主。” 望着他狼狈的背影,林世镜一边笑一边咳嗽,他迈进门,把一封请帖放在郁潋华面前的桌子上,说:“徐国公家的长房嫡孙抓周,地点选在了芳泽园,邀请咱们三天后出席。” “我本来不想让你去,因为徐国公虽然和咱们是世交,但同样和顾家交好,顾昭肯定会去,但是……” 林重寒迎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二哥放心。” 她的目光坚定而又从容,往日之事不可追,她现在只是永乐郡主,而非顾家妇,自然不会有任何畏惧。 第九章 是你害得她流产 秋三季确实是有本事的人,在诺大的京城,他仅仅用了三天,就组建好了属于林重寒的商队。 他如此快的效率,倒是让林重寒刮目相看,她给了秋三季一张凭证,让他到了江南去支四千两银子用,以防去时出事。 秋三季带着商队好不快活地出发了,他意气风发地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路欣赏着沿途的景色,顺利出了城门。 他刚出城门,就看到一个身量高大但衣裳褴褛的男人一路走来,他头发早就脏乱得不成样子,脚底的一双草鞋更是被他一路穿烂了。男人身后似乎背了什么东西,可惜用布条包着看不见。 男人慢慢走进,秋三季有些不适地皱起眉,因为这人身上实在是太臭了。这种味道无法形容,硬要说的话,倒是有些像他婆娘之前腌的咸鱼。 “这位大人,”那男人面无表情地伸手拦住他,“前方便是京城罢?某想问问京城顾家怎么走。” 秋三季走南闯北多年,自然知道这人一看就是亡命之徒,于是连忙给他指了方向。 说完才一拍脑袋反应过来,京城还有哪个顾家?定然是那个得罪自己主家的那个顾家,于是他连忙叫住男人:“哎!小哥,今日你要去顾家找人,那是找不到的。顾家人今日都去芳泽园参加宴席了,你要找人,得去那里找。” 说罢,他还好心地给人指了方向,面上一派热心,完全看不出他一肚子坏水。 待男人点头道谢,继续出发后,秋三季还特地让人去守卫处打了声招呼,好让人顺利放他入城。事情办妥后,他才招手让人继续前行。 * 芳泽园坐于京城南郊,是御宁长公主的产业,但因为公主丧夫多年,不爱游玩,又不愿荒废园子,故而就将这园子外借给有需要的达官贵族。 林重寒来地不早,她先去送了周岁礼,然后想着时间不够,就没去逛园子,而是在席上坐着,和几位夫人闲聊,等候着开席。 几人正闲话,却听到前面传来一阵格外大的嘈杂声,林重寒正纳闷发生了什么事,就有奴婢来通传,说是顾家二郎把他那位外室也带来了。 席上的几位夫人顿时面面相觑,本想说些什么,却顾及到林重寒在场,只能闭口不言。一时间,前院沸反盈天,后院寂静一片,倒是形成了滑稽的对比。 那徐老夫人听到后有些不悦,道:“自从青璋失踪,顾家简直是越来越乱套。罢了,你让人进来便是。” 她冷眼看着顾昭小心翼翼地扶着人进来,余青扶着尚未显怀的肚子,神情娇弱可怜,眼下的薄红让不少在场的男子都心生怜意。 她早就不是昔日的渔家女,如今穿着得体,看上去也有几分侯府夫人的派头了。 只是这满院的夫人,哪个不是世家嫡女,哪个不是自幼在书香的熏染、重重的算计下长大,他顾昭敢把人带来,也不怕这些人把余青吞了? 顾昭让余青坐下,扭头看见徐国公府的奶娘正在喂嫡孙燕窝,他怜惜余青保胎不易,于是厚着脸皮也给余青讨了一碗。 这头余青刚坐下,那头就有个不要命的纨绔大咧咧地开口,道:“哟,陆二郎,你这新夫人长得和郡主还挺像的。” “我说齐二,”林世镜正捂着唇咳嗽,闻言冷眼扫了他一眼,“你合该去找太医看看眼睛。你这双狗眼不如没用,还能让你心安理得地当个瞎子,不至于到处胡言乱语。” 众人闻言大笑,齐二更是羞红了脸,指着林世镜说不出话来,只能作罢。 他们这些人都是整个京圈顶一流儿的公子哥,也知道林世镜从小就把这个妹妹看的跟个眼珠子似的,遂也不多嘴,省的惹怒他。 只是并非所有人都看林家顺眼,至少国舅爷许骋就和林家不对付。他冷笑一声,看着林重寒,有些阴阳怪气地开口:“郡主真是好大的气量,就连丈夫纳妾都不应许。怕是满京城,都找不出郡主这样的标志人物儿了。” 这番话夹枪带棒儿,整的顾昭都有些难堪,不知道怎样接话。 林重寒还没发话,那头余青却怯弱地站起身,低声道:“这位公子严重了,郡主并非这样的人,和离实乃你情我愿之事。”说罢,她端起茶杯走到林重寒跟前,看上去竟要敬她杯酒似的。 只听她说:“妾身有孕,所以不能喝酒,只能以茶代酒敬郡主一番。还望郡主不嫌弃。” 席间众人虽然都在吃饭,但耳朵均竖起来,悄悄儿地打量着这边,听到后忍不住感慨,这林姑娘也忒会恶心人了。 “不喝。” 林重寒干脆利落地把杯子倒扣在桌面上,以示拒绝,余青闻言红了眼眶,小声问:“郡主难道是因为之前那件事生气……?” “哪件事?”林重寒疑惑地抬头看向她,“本郡主不喝,只是因为你身份低微,不配而已。” 她确实有这个资本说这个话,余青就算被她当场骂身份低微,也不敢还嘴,她想看到林重寒失态的样子,却没想到反而是自己被羞辱了一番。 她勉强勾起一抹笑容,说:“是……理当如此,只是郡主不喝,妾却不能不敬。”说完,她一口气饮完杯中茶水,便红着眼眶回去了。 林重寒看着她弱不胜风的背影,内心有些无奈,余青身形瘦弱,一朝生产,身体恐怕难以支撑,就这样,她还计算着这些事情,实在是……让林重寒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想得出神,人群中的嘈杂声猛地变大,她回过神,却发现余青正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再看身下,竟是已经见红了! “林重寒!” 顾昭见状猛地冲过去,抱住正在痛苦呻//吟的余青,回头怒视着她:“你到底对青儿做了什么?!” 自己相伴五年的枕边人,竟是对自己半分信任都没有,就算林重寒对顾昭的感情不深,现在也颇觉齿冷。 第十章 顾青璋的人 “她的吃食我从未经手,”林重寒只觉得滑稽又可笑,“刚刚那盏茶也是她硬要喝的。顾昭你上来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本郡主,实在是太过好笑。” 顾昭刚刚被惊慌冲昏了头脑,现在被她这么一说,也反应过来不对,但眼下也顾不得这些,他一边抱起余青,一边叫着让下人去请大夫。 宴席上出了这样的意外,众人也没有心情再继续吃席,都跟着顾昭来到后院,想看看能不能搭把手。 余青躺在床上,小腹痛的险些要昏厥过去,她额头具是冷汗,死死地咬着唇,她朦胧着听到顾昭要去请大夫,惊地她连忙想出声去阻止。 只是她实在太虚弱了,压根拦不住焦急的顾昭。 林重寒不远不近地站在人群中,她冷眼看着余青身下的那滩血,心情有些复杂。 她当然讨厌余青,可稚子何其无辜。 长公主今天同样来了,她知道后匆匆赶来,同时让人立刻去宫里请御医。她看了眼林重寒,然后坐在凳子上问顾昭。 “你家夫人,今天可曾吃过什么?” “臣多谢长公主,”顾昭先是跪在地上低声谢过御宁,然后泣声道,“因着宴席尚未开始,内子今天只喝了敬郡主的那杯茶……” 御宁扬起眉毛,看向林重寒。 林重寒摇摇头,迎着众人的视线坦然道:“不是我。” 国舅爷许骋站在外面不阴不阳地开口:“没准儿是郡主因爱生恨……也未可知啊。”这话一说出口,气得林世镜要挽起袖子揍他。 “够了!”御宁冷冷地扫过众人,“都给本宫住嘴,一切等太医来了再说。” 不多时,太医从宫中赶来,他测了茶水后摇头,说:“启禀公主,这就是普通的茶水,没有任何异常。” 茶水没有异常,线索眼看就要断了,不料此时人群中齐二突然猛地喊出来:“我想起来了!我在说郡主和林姑娘长得像之前,顾昭给她要了一碗燕窝……哎不对啊,那燕窝,徐国公家的嫡孙也在吃啊。” 徐国公家的人本来还在看热闹,哪想到热闹一时间竟然变成自家的了,吓得徐老夫人抖着手让太医去验燕窝。 太医尝了口燕窝,便伏在地上,道:“启禀公主,这燕窝内被掺了不少生冷寒凉之物,剂量极大,幼童短期吃没什么,但长期以来,却有殒命的可能。” “而陆夫人有了身子,所以才因此小产。” “嗡——” 他话音刚落,那头徐国公家的的大房媳妇霎时翻白眼晕了过去,眼看着这屋内乱糟糟的一片,惹得御宁头疼地摁住额头,不耐烦地开口:“先不管那些腌臜事,你先替陆夫人看看。” 太医于是连忙过来,给余青诊脉。 片刻后,他摸着胡须,道:“夫人怀胎二月有余,正是坐不稳胎时……”他刚要继续说,却被一旁的顾昭猛地打断—— “什么?!” 他不可置信地问太医:“可之前的大夫说,说未儿才怀胎一月。两月前,我压根没去找她……” “哗——” 咋听到这劲爆的消息,整个人群跟炸开锅似的,众人一边用异样地眼神打量着面色青白的顾昭,一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你说这顾昭图什么……” “就是啊,嚷着要和郡主和离,就是要娶这么个玩意儿?” “……顾老侯爷的脸都丢光了。” 躺在床上的余青,明白自己彻底完了,她心如死灰地躺在床上,知道自己的侯府夫人梦,在这一刻彻底破碎。 顾昭跪在地上,脑中嗡嗡一片,他想起自己和余青那些浓情蜜意的时光,想起自己为了她,不惜和父母对抗,宁可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也要娶她进门……现在想起过往种种,他只觉得自己的满腔真心全当是喂了狗! 林重寒看着顾昭跪在地上,脸上的神情格外难堪狼狈。 她讽刺一笑,就连林重寒自己都没想到,口口声声说和顾昭相爱十年的余青,竟然在大庭广众下,给了顾昭这么一份“大礼”。 当真是……天道好轮回。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又有小厮闯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启禀大人,门外有一个乞丐求见……”他话音还未落地,那徐老夫人便怒道:“怎么,咱们家的门现在是什么人都能进了?一个乞丐,打走了便是。” “可……”那小厮喘着气说,“他说他是顾家嫡长子顾青璋派来的人!” 第十一章 钥匙 顾青璋五年前去支援南境,却因为受到敌人埋伏,一直下落不明。 众人皆以为他已经身死,没想到他竟然活着回来了。林重寒闻言失手打翻茶盏,那首《钗头凤》又在心头徘徊,让她一时五味杂陈。 御宁问那人:“侯爷如今在何处?” “侯爷不日抵京,”他垂着脸,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情况复杂,侯爷让卑职先行通报家人。” 顾昭茫然地抬起头,和他对视,今天他遭受的打击不轻,脑内一片混沌。顾青璋回来,对所有人都是喜讯,只是这喜讯到他这,难免打了折扣。 顾昭父亲伤退早,所以去请了圣旨,让顾青璋袭爵。 顾青璋失踪五年,众人也没有让顾昭当这个“宁安侯”的意思,这对顾昭来说,是耻辱。 他呐呐地张嘴,脸上硬挤出一丝喜悦,混杂着其他说不清道不楚的神情,还算英俊的脸庞竟然有些赫人的扭曲。 “大哥……大哥果真活着回来了?……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他跪在地上,来人却笔直地站立,居高临下地看着主子的弟弟,面上像是挑衅又像是讥讽。 他冷冷地说:“是,二爷回去,务必告诉老侯爷和老夫人。” 他说完,就要转身离开这里,像是没把这满堂勋贵看在眼里,只是在转身扭头时,眼睛余光瞟了呆坐着的林重寒一眼。 林重寒接到了这一眼,不免打了个激灵,此人神情麻木、眼神凶悍,这五年,顾青璋到底经历了什么? * 距离京城尚有一段距离,几人正围在一处,边烤鸟边闲话。 “齐三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回来?” 说话的人身形肥胖、脑袋圆滚,满身腱子肉,双下巴更是拥挤得看不见脖子。 顾青璋正专注地烤鸟,闻言头也不抬,说:“也许得罪了守卫,已经下狱了。” 他倒是这几人里最好看的那个,脸庞俊美、眼窝深邃,不像是京城人,倒像西域人,更诡异的是,他的瞳孔颜色竟然也不是黑色,而是一蓝一黄。 左瞳湛蓝如无云晴空,右瞳金黄似耀眼的日光——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异瞳。 “我说侯爷,您到底是怎么想的?”胖子回头抱怨,“咱们这里这么多人,您非要派那锯嘴闷葫芦去传消息。” 另一个身材矮小、眼神贼精的一个男人轻拍了他一下,说:“瓜二,侯爷有自己主意,或许他看齐三不爽很久了,准备今天卖了他。” 说话时,齐三很快出现。 “顾昭出了点事,”齐三言简意赅,“林姑娘嫁给了顾昭,但已经和离。” 几人闻言沉默,他们都是过命的交情,也知道顾青璋这五年能活着,全靠对林重寒的那点念想。 顾青璋“嗯”了一声,面色看不出喜怒。 瓜二“草”了一声,刚要说话,被顾青璋一个眼神制止,他用那双异瞳看向钱四:“你去打听看看。” “瓜二去传消息,让后面的人就地散了,休整。” 钱四家的生意开遍大江南北,自然也囊括了京城,顾青璋很快听到京城里的传闻,他侧耳听完,下达命令:“今晚进城。” 三人唯他是首,都无异议。 顾青璋起身,吃了个药丸遮掩眼睛颜色,这才离开。 寒风吹过泥泞的地面,远远地,只能看见四人骑马向京城去,向整个帝国的权力中心走去,似要搅浑这看似平静的湖面。 * 林重寒今晚没能睡得安稳,她躺在床上,床幔随着细风悠悠晃动,她盯着上面繁复优美的花纹,忽而想起,今晚她早就让侍女关上窗户。 “谁?!” 她猛地坐起身厉喝,右手摸到枕头下的一把开刃的匕首。 “是我。” 熟悉却阔别五年的声音响起,林重寒的鼻尖一酸,险些落泪。她扔下匕首,掀起床幔下床,衣角微微飘动。 顾青璋正负手,仰头看她挂在墙上的一幅字,扭头冲她微微一笑,俊美的脸上毫无之前的阴翳。 这一笑依稀有当年青春少年郎的滋味,让林重寒想起当年无忧无虑的岁月,她嘴唇微微抖动、眼眶泛红,想说些、问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顾青璋却含笑张开双臂,于是林重寒不再忍耐,乳燕投林般扑进他怀里,潸然泪下。 “好了,”顾青璋右掌摩挲着她的秀发,轻声哄着她,“哥哥这不是回来了,小寒高兴才对。” 林重寒压抑着情绪,边摇头边咬唇,他确实回来了,可一切早已不同。 顾青璋的眼睛本该是黑色,但此刻他抱着林重寒,右眼却隐隐泛起骇人的金黄。他闭上眼,轻吻林重寒的秀发,平复下内心的激荡和杀意。 “我……”林重寒嗫嚅着想开口,她难得地胆怯,“我早已不是……” 顾青璋却说:“我知道。” 他让她趴在自己肩头,说:“五年前我生死未卜,没道理拖住你。可我又一意孤行,非要取得军功才来迎娶你……” 林重寒却打断了他,有些艰难地开口:“可我嫁给的是……” 顾青璋又说:“我知道,我不在乎。” 林重寒惶然地抬起头,想去看他的神情,但顾青璋却轻轻摁住她的头,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脸上难以掩藏的杀意,和她小声地说起以前的趣事。 顾青璋悄悄深呼吸一口,五年的时光在眼前走马观花似的晃过,这段黑暗的日子像是一场经久的梦境,但醒来后,他早就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和梳妆台上的铜镜对上视线,镜中的他面目扭曲、神情模糊,眼眸似乎不是常人的深黑,而是诡异的一蓝一黄。顾青璋自嘲一想,自己或许早就不是正常人,而是一头披着人皮的怪物。 但这颗心却始终纯洁无暇,对林重寒毫无保留,因为他仍爱着她,所以她就是那把最重要的钥匙,可以将他内心的怪兽关进笼子里。 顾青璋抱着她,无声地想,如果林重寒愿意,他可以扮演一辈子她的少年郎,只要她不再离开他。 只要她在他身边。 第十二章 少女 阔别五年,顾青璋回来这一消息,给帝都造成不小轰动。 皇帝连靖之比他年长,但他做皇子时,就和顾家有交情,一直将顾青璋当弟弟看。他活着回来,最高兴的莫过于连靖之。 前朝后宫,事事都有牵连。连靖之登基,除了发妻许氏的母家许家,手头能用的人不多。 天子近前、大内禁宫,禁军统领一职一直空悬,因为别人来坐这个位置,连靖之不能酣睡。 “青璋回来,朕心下放心不少。” 连靖之屏退左右,询问顾青璋这些年的经历。 这是必须要答的,顾青璋心里清楚,他敛下眼中神情,道出当年内幕。 五年前,南境再起叛乱,新袭爵的宁安侯顾青璋奉命前去平乱。他一路带着大军来到交界处,在母河云河的一处支流原地休整。 南境有瘴气,他让人提前备好药汁,以抵御部分瘴气。大军一路势如破竹,一月内连下五城,很快就到了南境著名的关口通天关。 顾青璋声音不急不慢,像他从未经历过那段黑暗的岁月,而仅仅是个旁观者。 “南境守卫狡诈,在我军的粮草中动了手脚,”顾青璋垂下眼,叫人难以看清他的神情,“……后来我军死伤大半,臣侥幸捡的一命,苟活于世。” 他说着说着,起身向连靖之行了大礼:“臣有违皇命,请陛下责罚。” 南境叛乱事来已久,先帝在时都没能成功收复失地、统一河山,连靖之尽管内心有遗憾,但他也清楚,南境易守难攻,这不是顾青璋的错。 事已至此,眼下最重要的是拉拢好顾青璋这个人。 想通后,连靖之让吉祥扶他起身,说:“胜败是兵家常事,青璋不必如此苛责自己。” “谢主隆恩。” 顾青璋重新坐下,他也不多废话,开门见山道:“陛下,虽然臣一朝兵败,但却并非毫无收获。” “臣身边有一人,能过目不忘。臣这些年,潜心埋伏,让他画出了南境的地形图。” 他在连靖之惊喜的眼神中,继续说:“南境瘴气难治,臣还让人背回了一样东西,叫死树,据传能够让人彻底不畏瘴气。” * 出了皇宫,顾青璋站在宫门口,转身遥遥眺望高大巍峨的宫阙,他眯起眼睛端详片刻,问身边人:“死树给太医院了?” “是,”齐四木着脸,“陛下欣喜若狂。” 顾青璋嘲讽一笑,知道连靖之心里对于收复南境的欲望,从此不会轻易再熄灭。 “走吧,”他利落转身,“咱们迟早得回去。” 齐四咧开嘴狰狞一笑。 顾青璋回来后,只是告知父母一声,并未住回家里。顾世忠知道儿子安全就行,对于他的去向并不关心,秦氏则截然相反,她得知消息后,每日坐立难安,只想见到儿子一面。 “不用去!” 顾世忠没好气地叫住她,他站在祠堂里,顾昭在他脚边跪着,顾世忠眸色暗沉,如黑压压般的乌云,风雨欲摧。 他缓慢地摇头,告诉秦氏:“他回来,有自己的事要办!我们该做的,是管教好顾昭。” 秦氏嘴唇微颤,她还是犟不过丈夫,只是……秦氏带着些许恳求望向他:“冬日天寒,我想给他送些冬衣。” 顾世忠没说话,这是顾家掌权人的默许。他拄着拐杖坐下,不顾小儿子的哀嚎,让下人重重鞭打他十下。 老侯爷大刀金马地镇着他,目光威严且不允反驳:“这十鞭,有打你作践好人家的姑娘,有打你做事莽撞无分寸……更打你蠢钝如猪,被人利用也不知。” 十鞭下去,顾昭已然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秦氏早对他失望透顶,不予求情,整个祠堂寂静无声,只听得见顾昭挣扎地喘息。 他险些以为自己今天要命丧黄泉,恍惚间,他看到的却不是余青,而是往日帮他操持内宅的林重寒。 林重寒并不知道,顾昭此刻竟然在念着她,但就算她知道,恐怕也不关心。 眼下,她烦恼的另有一事。 顾青璋回京后,不住在顾家,反而在她家附近买了一处宅子。 今日,他特地递帖来,是请她去贺乔迁之喜。 林重寒不想去,怕京城人多口杂,但她最终还是去了。 顾青璋南境一战惨败,但皇帝却摆明要用他,京中贵女嗅觉大多敏锐,心下就有些活泛。 林重寒一路走来,看到不少正值青春的姑娘,心里的情绪复杂难言,酸涩感最重。 “顾侯安好,”她兴致不高地行礼,“恭贺顾侯乔迁。” 顾青璋当即拧眉,上前几步,低声问:“遇到什么事,有人惹你不快了?” “并未。” 林重寒后退几步,不想多说:“贺礼我已让人送来,我先走了。” 她不高兴的时候,总是不喜欢看人,爱垂着头。顾青璋一直知道她这个习惯,此刻他甚至有些高兴。 五年过去、物是人非,他不奢求林重寒停在原地等他。但顾青璋难以克制自己的心,他明白,自己意识到哪怕她有一丝过去的痕迹,他就会高兴万分。 好像五年的时间从未被偷走。 林重寒走后,才悄悄红了脸,知道自己的脾气发得莫名其妙。 她暗暗告诫自己,重逢已是万幸,不能再要求顾青璋只为自己停留。 太阳即将落山,随着到访的人群逐渐变多,宴席即将开始。 庭院内精巧的假山伫立,蜿蜒清澈的水流顺着设计好的河道汩汩流动,水面上飘着用树叶托着的精美菜肴。 扎着发髻的小丫鬟小心翼翼地在庭院内走动,熟悉的贵女公子争相投壶,远处传来几只麻雀的叽喳声,天边的太阳缓慢地踱至西处。 林重寒迎着金黄靓丽的晚霞,眯着眼睛看众人投壶,看到有公子投了三次都没中,乐的笑弯了眼。 顾青璋应付完权贵,在走廊内休憩喘气。他上半张脸隐在阴影内,只露出锋利的下颚,所以无人能看到,他看向林重寒眼中浓郁蓬勃的爱意。 她已嫁作他人五年,可在他眼里,她仍是当年京城最活泼、可爱,也是最明亮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