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妻alpha饲育指南》 01 刚才,似乎有人向我求婚 很久以后,在填写婚姻状况的时候,宋谧都会回忆起他提着一件特仑苏和两斤红富士去看晏清河的那天。在那个午后,他和本以为无缘再见的初恋对象,仅用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就确定了长达一生的婚姻关系- 这个故事要从一年以前的五月十八日上午十点四十七分开始说起。 亲妈魏女士来了个电话,安排宋总中午抽空和她牌友老陈的儿子相个亲。 宋谧一句“不去”在喉咙转了一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当今社会把信息素水平划分为六个等级,s是最高级,e是最低级,尤其是针对omega性别,信息素的等级越高代表着个人素质越强,但受孕几率也会直线下降。即便是同样为s级的ao伴侣结合的生育率,也低于1%,如果夫妻发生肢体冲突,到底是西风压倒东风,还是东风压倒西风,这还当真不太好说。 娶一个s级omega等于放弃生育后代,这已经成为了某种常识。因此身为s级omega的宋谧很早就放弃了一些不现实的想法,一心一意搞事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宋总有四百天都在办公室加班。 魏女士在电话里嘱咐了几句,心里也知道自家孩子这情况,底气弱了,声音就越来越小。 不过抛开性别原因而言,宋谧本身对于结婚这件事兴致平平。但架不住家里老人催婚。三个月以前,老太太下楼的时候跌了一跤,住进医院就一直没出来过。 “医生说婆婆的病没多大起色,大概也就一年时间了……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先去见一面吧,没事儿多来陪陪老人家。”母亲说话的声音很轻,内容却沉重,最后隐隐约约带了哭腔。 “……知道了,我会去的。” 宋谧刚记事的时候,魏女士和宋先生就离家创业去了,一直都是老太太照顾他。婆婆起得早,天天六点就得去赶集,但从来没舍得叫醒小孙子。等过了日上三竿,小宋谧悠悠转醒,抬眼就能看见床边上有一碗凉虾。 白白的“虾仁儿”在黄澄澄的糖水里晃悠,碗的一边还有几块冒凉气的冰疙瘩,抬头就能看见老太太拿了铁勺进来,在搪瓷碗沿“铛铛”敲两声,嗔他:“小懒猪起床咯。” 夏天是凉虾,到了冬天,床边柜上就是热乎乎的小糍粑。糯糯的团儿在花生芝麻面里打个滚,规规矩矩地躺在碗里,只等着小主人起床享受。 老太太对小孙儿疼到了心窝子里。听魏女士说,老太太知道他是s级omega的时候,沉默半晌,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什么话都没说。老太太并不因为性别而看轻他,只是担心他会因为性别过得不好,担心得不到人照顾。老一辈人,总觉得omega是要人照顾的。 这样的担心持续了二十七年。小宋谧越长越高,老太太却越来越佝偻,到最后躺下了,住进医院,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嘴里还是念着:谧谧有对象了吗? 宋谧默不作声地握着老太太的手,等她睡着了,才把那枯枝一样的手放在床上拿被子盖好,出门奔赴一个又一个相亲饭局- 他提前十五分钟到了餐厅,点完菜拿手机看了二十分钟文件,那位陈先生才不慌不忙地露面。迟到了也没句道歉的话,那人只是抱着手坐在椅子上来回打量他的外貌,眉头皱起又松开,嘴里还时不时“啧啧”两声。 过了一会儿,alpha缓缓问道:“宋先生也是a大毕业的吗?” “嗯,11级的。” “这么巧,我08级的。” 宋谧耐着性子敷衍:“原来是陈学长,08级真是人才济济。” 对方摇摇头,神色看上去颇为谦虚,只是语气带着若有若无的优越:“不敢当,我也就是作为优秀毕业生发言了走了个过场而已,最厉害的还是晏清河,他可是那一年的优秀毕业生代表……” 晏清河。那确实是厉害的。 在其他人穿着大学城地下商业街选购的廉价西装,手忙脚乱地百度“领带打法图解”的时候,晏清河已经穿着高定三件套从容地游走于商务谈判之间了。 “有的人生来就和别人不同。”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宋谧忽而就想起了晏清河。那种思绪是非常自然的,就像是水流从高处倾泻而下一样,合乎公理,无需证明。 他第一次看见晏清河的时候是在大一,那人叉着手斜坐在系主任办公室的沙发里,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不是很快地瞟了一眼,也不是略显轻浮地打量,那个人就是转过头,仔细而妥贴地将他放进自己的眼睛里,眼角上扬,笑了笑。 以严肃刻板著称的系主任亲切地拍了拍宋谧的肩膀,把他介绍到那个人身前:“清河,这是你的学弟宋谧,11级我最看好的孩子。” “你好,我是晏清河。学弟名字怎么写?” 宋谧面无表情,拿了张纸,老老实实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四海谧然,宇内宴清。”办公室的窗子开着,夏天的午后免不了闷热,但在晏清河说话的时候,忽而就有一阵风吹过来了,他伸出白皙修长的手,“宋谧,很高兴认识你。” 明明是最寻常不过的一句客套话,但换了晏清河来说,偏生多了几分真挚动人的味道。宋谧直直地看着人家的手,半天才将自己的手放上去飞快地握了一下。 “晏清河啊,他最近不太好……” 这三个字把宋谧拉回了现实,对方幸灾乐祸的表情看起来异常刺眼。宋谧将右手伸进西装口袋里反复地摩挲着烟盒,耐着性子问道:“怎么?” 陈先生心满意足地分享着他人的不幸:“他家出了车祸,父母双亡,他倒是活了下来,从s级alpha退化成了e级alpha,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估计下半辈子算是完了……” 说不意外是假的,宋谧从未想过自己能有和天之骄子产生共鸣的那一天。 一个e级alpha,一个s级omega,一个娶不到,一个嫁不掉。也不知道谁更可怜一些,不过结婚也并不是人生的必选项,不能和喜欢的人一起共度余生才是最难过的事实,但是实际上能和爱人携手一生的人才是少数幸运的人。宋谧的运气向来不怎么样。没想到他走神的几十秒以内,陈先生已经开始规划起了婚后生活。 “宋先生,我在x集团担任市场总监,你明白,像我这样的职业照顾家里的时间可能比较少,婚后我比较希望你可以全职在家照顾小孩和老人……” 宋谧将细烟叼进嘴里,拨开了打火机:“先生,请问您年薪多少呢?” 对方看着他点烟的样子皱了皱眉,又故意装作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报出一个数字:“税后一百二十五万左右。我可以出首付,以后按揭共同承担,在三环以外按揭买套两居室做婚房问题不大……” “一百万?” “准确地来说,参照去年水平,应该是是税后一百二十五万七千左右。” 宋谧把只吸了一口的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细长的香烟被他生生拗成两段。他轻轻地敲了敲桌子,示意服务生埋单。 “尊敬的陈先生,您的自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感谢您参加这场相亲,不过很抱歉,我暂时还没有精准扶贫的打算。”- 这场相亲既算不上成功,也算不上愉快。但宋谧并不感到不快,他甚至客观评估了一番,认为这场相亲价值颇高。 他至少知道了一点晏清河的近况。 他和晏清河并不是什么很亲近的关系,选了同一个导师,勉强称得上师兄弟,但是连彼此联络方式都没有。 上一次接触还是在过年的时候师门群发红包,晏清河发了口令红包,他抢到了“运气王”,对方给他发了一条语音。 “师弟,该你了。” 宋谧听了七八次,听的重点放在称谓上。晏清河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和他很亲近,宋谧的思绪忍不住发散开来。他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人说出这句话的表情,那双微微上扬的眼里一定盛满了温和的笑意,等他收拢思绪,却发现自己已经连发了二十五个红包。他等了许久,聊天记录已经翻过了三页,晏清河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大学时没什么联系,毕业后就更不可能发生关系,今天如果没听人提起,宋谧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主动想起这个名字了。 共处的短暂时光里,他们正面接触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完,更多时候是宋谧远远地看着他。 宋谧准时到达晏清河的每一场比赛,站在最后一排看完全场。一开始他只是看,看得多了,就知道了很多细节,比如那个人的球衣数字是9号,比如他因为洁癖不喜欢和人发生肢体接触,再比如他只喝某个品牌的矿泉水。 水的牌子很特别,是一个进口品牌,只在市中心的国际连锁购物中心才能买到。它的价格也同样特别,二十三块。大抵是有什么原因,晏清河才对这个品牌异常执着。但这个原因宋谧不清楚,就像他不清楚一瓶纯净水为什么这样贵。 他最好的朋友秦瑜偶尔会陪他一起来,但是更多时候是他一个人来,他并不孤单,因为有晏清河在的场次总是热闹的,包里还有两瓶水陪着他。他把其中一瓶留给自己,另一瓶却不曾送达晏清河手上。他会等人群散去之后,将它放在晏清河远投过的篮筐下面,至于它最后怎么样,宋谧已经不再关心。 因为关心也不会再有结果。无论他看多少场球赛,买多少瓶水,终究也只是自我感动。晏清河应该是不记得他的- 相亲结束的时间比预想的早了太多,宋谧发动了车子,却不知道开往哪里。他习惯性原路返回,却发现自己对每一个红灯都失去耐心。他在下一个路口选择了和公司相反的方向,将车停在路边,宋谧静静地吸完一支烟,最终在导航仪键入晏清河医院的名称。 恰巧的是,这个路口右转的刚好是到达目的地的最短路线。他很快到了那里,在周遭找了两圈,却没看见一个花店,只得在小卖部买了一箱特仑苏和两斤红富士,又在住院部门口站了四五分钟,才迟疑着走进去。 正值午休时间,病房区格外安静。 开了五十多分钟的车才站在了对方病房前,但在下一秒,宋谧却开始思考把礼品委托给护士移交的可能性。这样贸然拜访,会不会太过打扰?他如此想到。宋谧不是很愿意承认,他有那么一个瞬间,甚至是恐惧的。他害怕晏清河用错愕的目光看着他,询问他的身份。仅仅只是这样的念头,就足以停住他走进病房的脚步。 他甚至找不出一个探病的借口。 宋谧悄悄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门外,他停了一会儿,正要离开的时候,却被病房突然传出的声音钉在原地。 “清河,我知道现在提这个要求不太合适,但……” 不合适的要求,就不应该被提出。说出这种话的人,心里本来就含了道德绑架对方答应的念头。宋谧脚步一顿,退回病房门外,不太正当地透过小窗窥视病房里的情况。 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男性omega站在病床前,将光线挡得严严实实,丝毫不肯施舍一丝一毫给病患。omega长得很漂亮,他咬着嘴唇,委屈得掉下眼泪来:“我们已经不可能再结婚了,你把退婚协议签了好不好……这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一个合适的选择……” 宋谧觉得有点烦躁,这人一直挡在他眼前委屈巴巴地说个不停,搞得他从这个角度根本看不到晏清河。过了一会儿,那人大概是说累了,走开去喝水,宋谧才终于看见躺在床上的那个人。 这是……晏清河吗? 他瘦得脸颊几乎凹陷下去,轮廓越发萧索。宋谧心口缩了一下,他觉得很冷,那种寒意通过金属门把的传递直直地浸透到他的心口上。 与此同时,躺在床上的人握了omega殷切递过的笔,在一张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人落笔的那个瞬间,于宋谧而言,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宋谧反复告诫自己不要给对方带来困扰,但理智决堤的那个瞬间他心里感觉到一种难以言明的不快。他拧开了房门的动作有些重,单薄的木门狠狠地撞在门碰上,病房的墙似乎颤了颤,那样大的动静甚至引起了医护人员的关注。 一瞬间的功夫,他便立即成为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包括晏清河。 晏清河深黑色的瞳孔微微放大,闪过几丝晦暗的情绪,但又很快恢复如常。宋谧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否准确,因为晏清河的动作细微且快速,但他的目光无法再从床上的人身上挪开。 他们短暂的对视,晏清河随即移开了视线,就在这一秒,宋谧恍如被蛊惑一样,做出了一个仓促的决定。 “学长,现在你没理由再拒绝我了。” 打开了一个口子,后面的话也很轻易地说了出来。 “晏清河,你愿不愿意和我结婚?” 伴随着这句表白,清冽沉静的焚香气息倾泻而出,占据了整个病房。在s级信息素压制之下,那位陌生的omega俏脸煞白,几乎快要跌坐在地上。他的母亲及时的搀扶着他,但母子俩面色不太好看。那位父亲又惊又怒,上前几步欲图说点什么,但却又想起自己是理亏的一方,于是只好闭口不言,一张脸涨成猪肝色。 沉默延续着,宋谧不在乎其他,他只看着晏清河,默默地释放着自己的信息素。 “好。”晏清河突然说道,顺理成章地接下他的表演。 这句轻飘飘的回答像按下了什么东西的“暂停键”,停滞了宋谧的思绪,也定格了病房里攀升的信息素浓度。 待宋谧回过神来,只听见房门被大力关上的撞击声。他甚至不清楚晏清河的未婚妻,不,前未婚妻一家是何时离开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撞门的声音不如自己响。他的手指仍然放在晏清河的脸侧,指尖触感温凉,他却感觉恍若灼烧,只得略带歉意地将手撤离。 他记得晏清河不喜欢和别人发生肢体接触。 宋谧突然说不出话来。他惊觉此刻弥漫在二人之间的沉默似乎是晏清河在用不同的形式表达内心真实的反感。对方没什么表情的脸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海面,微微的波澜下似乎掩盖着惊涛骇浪,宋谧越发慌乱,只得沉默着别过了脸。 内心的羞耻感凌迟着他,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正打算道别离开。但刚一起身,就被人攥住了手腕。 很凉。 这是他唯一的想法。 记忆里,八年前交握的那只手的微凉曾让他心跳加速,现在的寒意却冻得他心口瑟缩。他握得很紧,紧得让宋谧有些无措,宋谧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只得低头道歉。 “抱歉,我不应该……” 晏清河却没有松开,只是转过头来,一双眼直直地盯着他。此时窗外阳光炽热,晒得大地一片惨白,蝉鸣如同浪潮般此起彼伏,寂静得近乎喧嚣。 宋谧在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中捕捉到晏清河的声音,精确地感受到那丝一闪而过的戏谑,和随后而来的无尽审视:“刚才,似乎有人向我求婚。” 心脏跳动的声音比蝉鸣更加聒噪,宋谧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02 明早接我去民政局去领证 宋谧呼吸一窒,轻轻地动了动手,却没能挣开。他抬头看着晏清河,那人脸上笑容丝毫未变,宋谧却感觉自己手腕被抓得更紧。 手腕微动,宋谧很轻松地挣开了对方的桎梏——毕竟他是体能堪比alpha的s级omega,即便是对着受伤之前的晏清河,他也能在体能方面与之较量一二。 午后,绿得发亮的树叶在燥热的空气中静止着。晏清河任由那被宋谧挣脱的手在床边回荡着,他别过脸凝视着窗外,一言不发。 晏清河似乎不太高兴。意识到这一点的宋谧无措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腕,他的皮肤偏白,血管是淡青色,因此手腕上的淡红色指印看起来就越发狰狞可怖,与其说是指印,更像是某种不可言说的烙印,此时它轻轻地伴随着宋谧的脉搏,跳动着,肿胀着,逐渐发烫。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病房里安静得只能听到输液瓶发出的滴答声。 忽然,一阵风吹来,晏清河忍不住跟着开始咳嗽。开始只是轻轻地咳了两声。渐渐地,咳嗽一次比一次剧烈,最后气喘吁吁,发出阵阵嘶哑的喘息。 宋谧猛地站起来,他皱着眉头打量着病房,终于在床头柜发现了一瓶矿泉水。他手忙脚乱地拧开瓶盖,因为用力过大,瓶子里的水瞬间喷射出来,溅了他满头满脸,甚至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落。薄薄的塑料瓶被他捏瘪了,湿漉漉地滴着水,看起来有些脏兮兮的。宋谧握着瓶子的手指忍不住僵硬起来,但病房里没有其他饮用水了,他果断转头朝外走:“我出去买水。” 晏清河又一次拽住他,他微凉的手指握在宋谧湿乎乎的手腕上:“咳……没事,把水给我。” 宋谧把手往回缩:“便利店就在楼下,我很快回来。” 晏清河不动声色地抓紧了:“你手里不是还剩下半瓶吗?给我吧。” 宋谧只得把矿泉水拧开放在他唇边。晏清河像是毫不在意一样,将身体微微立起来,就着宋谧的手很慢地啜饮着瓶子里的水,手不住地发抖,下一秒又是惊天动地咳嗽。 宋谧的手颤了颤,动作生涩地扶住他,将他虚拢在怀里,试探着拍打他的背部。晏清河的身体僵了一瞬,下一秒,一种不真实的重量落在宋谧手上——晏清河顺势躺进了他怀里。 偏高的体温隔着蓝白病服传到宋谧的手臂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晏清河一节节凸起的脊柱,硌得人生疼。宋谧轻拍着对方的背部给对方顺气,听着那人的呼吸声逐渐恢复平静,他忍不住出了一会儿神。 这瓶矿泉水不是晏清河喜欢的牌子。 有温热的吐息喷洒在耳廓,宋谧才回过神来,他仓促地起身,正欲抬头之际,却突然又被一只手捧住了侧脸。 “擦一下啊。”晏清河眉头微皱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无奈,他用扎着输液管的那只手扯了几张卫生纸,轻轻地蹭干了宋谧脸上的水。 手腕上的红印还在胀痛着跳动,但是隔着纸巾感受到的触感却温柔到有些不真实。心底奇迹般地被抚平了,宋谧担心晏清河手背的针会戳破皮肤,躲了一下,却没躲开,他便只好低下头受了,硬邦邦地说:“谢谢。” 病房里又安静下来,秒针转动的声音把时间拉长。 眼看输液瓶已经见底,宋谧起身想要按下呼叫铃,但又被拉住了,两人僵持着,晏清河用一种没有温度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最后松了手:“抱歉。” 宋谧正在疑惑他为什么道歉,却听见他说:“你要走也没关系。之前的事……谢谢。” 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整个人被一种灰败的气息笼罩。宋谧心口一缩,低声说道:“你不用和我结婚。” 宋谧斟酌了一会儿,继续慎重地解释:“我刚才说那样的话只是为了把你未婚夫应付过去,不是要趁火打劫的意思……结婚是件很慎重的事,你不要冲动。” 晏清河的眼神却慢慢地冷却了,紧接着,他发出一声轻笑。他一双漆黑的眼里像是酝酿着什么,嘴唇勾起的弧度陌生得让宋谧吃惊。 以往晏清河的微笑是一个整体的表情,他唇角的弧度或许会很微小,但整个表情一定是温和的。但此刻晏清河唇角的弧度有些夸张,就像是机器人努力地模仿人类“笑”这个表情一样,动作剧烈却毫无感情。 很快地,晏清河收了表情,无端地沉默着,良久的停顿既像是在等待宋谧的答复,又像在思考一个重大的问题。末了,他合上眼睛,叹了一口气:“算了,你走吧。” 宋谧没动。 又过了一会儿,晏清河睁开了眼,没什么表情地望着他,似是反问他为什么还不走。 宋谧笨拙地给他掖被角,却越弄越乱,便只好收了手:“我没有冲动……我的确是认真的。” 晏清河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他凝视着宋谧,不咸不淡地问:“为什么。”他疑问的语气很轻,仿佛是早已经预料到了那个答案,又好像是在说他不需要那个答案。 宋谧说谎了。他的确是冲动而为。 比起晏清河和煦的笑容,他没有表情的样子更让宋谧感觉到难过。宋谧在过去的日子里,曾无数次远远地看着晏清河,那个人总是笑着的,周围拥簇者无数。那时候宋谧站在角落里,用目光为他鼓掌,由衷地祝福他一切都好。而此刻晏清河的身边只剩下了宋谧,宋谧却无论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这是晏清河啊,那样骄傲地,脊背永远挺得笔直的一个人,现在却只能躺在床上仰头看着宋谧。如果晏清河感觉到自己被怜悯了,他一定会生气。可是宋谧企图向对方解释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为,他张开了嘴,话还没说出口,却连自己都开始摇头。 宋谧顿了顿,将手指抵在唇下,缓缓道:“我婆婆住院了,她很希望能够看见我结婚,医生说……她的时间不多了。” “只需要一年就可以,期满后婚姻关系自动解除。关系存续期间不用强制履行伴侣义务,每个月发热期的时候我会做好自我隔离工作,你可以……同时和其他人保持亲密关系。”宋谧绞尽脑汁地割地赔款,唯恐自己显得不够真诚,“我不会干涉你太多个人生活。” 晏清河一言不发地听他说完,伸手抚平被宋谧弄乱的被子,说:“好。” “婚后生活听你安排,可以同居,也可以分开,请务必联系你的助理准备婚前财产公证……” “宋谧,我说好。” “公司的事务我保证不会插手——” 宋谧还在自顾自地说着,晏清河懒得再回复,干脆直接伸手一把拽下他的领带。距离顷刻骤减,两人四目相对,无言中只剩下微热呼吸喷薄在彼此的脸上。但他很快就松了手,宋谧站回原位,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不自然地调整了几下被弄歪的领带。 眼里划过几丝异色,晏清河漫不经心地笑着:“我同意了,宋谧。”他别过头,避开宋谧试探着看过来的目光:“明天可以吗?明早我们就去领证。” “好。”答应下来之后,宋谧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他一个人过了二十七年,从未考虑过两个人的生活,更没有想过另外一位会是晏清河。 他和晏清河之间的关系应该遥远一些,比如大学本科差三届的同门师兄弟。甚至再生疏些,比如校友。毕竟他们连彼此的联络方式都不曾拥有。但是明天,他们的名字会出现在彼此的“配偶”这一栏,在所有人眼中和他和晏清河便成为彼此的唯一,即便是关乎晏清河后半生的治疗手术也要他签字同意后才能进行。 即使这样的关系只会存续一年,宋谧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 被晏清河注视着,宋谧不太自然地起身走向门口,把之前买的水果和牛奶拎进来,没话找话说:“你……吃苹果吗?” 晏清河也愣住了,仿佛没料到他接下来居然会是这句话,莞尔:“好啊。” 宋谧低下头找了一会儿,眉头逐渐皱起来。他开始后悔了——他应该再开车回市区买点什么,而不是去旁边便利店凑合。口袋里的苹果大小不一,有的甚至还有虫眼,看起来像是什么打折促销产品,可是收银小票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精品进口红富士”。 宋谧面无表情地拿了一个最大的,将虫眼向着自己,将比较完好的那一面对着晏清河,颇为沉着地解释:“非转基因食品都这样。” 他的技术实在拙劣,经他手削完的苹果已经成为了最让美术生头疼的那种多面体,再除去果核,几乎就没剩下什么了。他心一横,干脆把果肉剁碎了,但是在他动手过程中有两块果肉飞了出去,它们甚至在地上活泼地弹动了两下。 晏清河没说话,用手掩了唇,肩膀微微抖动起来。 宋谧无视了地上的果肉,看着碗里大小不一甚至已经发黄的苹果,沉思一会儿,十分干脆地询问:“晏清河,你喝不喝牛奶。” 晏清河什么都不想吃,但看着宋谧挺得笔直的背和僵在空中不知道如何安放的双手,他勾了勾嘴唇:“还是吃一块吧。” 宋谧心知他是为了照顾自己的自尊心,但是也不免高兴了一些,问他有没有牙签。 晏清河摇摇头:“没有,你喂我吧,没那么多讲究。” 宋谧用消毒湿巾反复擦拭过双手之后,才用指尖拈了卖相最好的那一块放在晏清河唇边。晏清河启唇叼住水果,嘴唇不经意地擦过宋谧的手指。 宋谧仿佛被那微凉的嘴唇烫到了一样,整个身体忍不住僵硬起来,他绷紧了脸,若无其事地观察着晏清河。那人只是不紧不慢地咀嚼着,十分认真地品尝着苹果的滋味,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嘴唇是否蹭到了别人的手指。宋谧顿时暗暗松了一口气。 认真地咀嚼了一会儿,晏清河垂下眼睫,沾染了水光的唇意味不明地扬起:“谢谢,很好吃。” 03 你对谁都这样吗? 那天下午宋谧第一次翘班,直到他离开的时候,手机上已经攒下了57通未接来电。 他将那袋歪歪扭扭的苹果和那只被他捏变形的矿泉水瓶子带走了。苹果被利落地扔进了垃圾筐,要将水瓶也放进去的瞬间,宋谧却迟疑起来。 这是晏清河喝过的水瓶,脑海里蓦地闪过这样的想法。最终,他只轻轻地扔掉了捏瘪的瓶身,将那个深蓝色的瓶盖放进了上衣的口袋里。 一旦离开晏清河,他的所有局促便不翼而飞了,一边开车一边回复那些未接来电,这一系列过程从容又自如,他似乎又变成了公司那个无所不能的宋总。 时间的流速忽然变得很慢,在这个没有晏清河的夜晚,宋谧有足够多的精力可以处理和未接来电一同堆积起来的工作。 公司才刚刚起步,加班早已是家常便饭。审核完最后一份预算报表已经是凌晨两点钟,宋谧合上文件夹往桌面一扔,本来打算去旁边休息室凑合一晚上,但又突然想起明天和晏清河约好结婚的事情 ,最终还是决定回家一趟。 回家之前,他给助理发了一条简讯:“明天我要结婚,大约十点钟到公司,早上的会推迟一个小时。”- 从公司到家的这段主干道算是c市的知名景点之一,全长9.3公里,从宋谧公司出发到回家途径的这一段,双边共有路灯754座。这路灯些在每天的六点三十分准时亮起。从城市的夜空俯瞰,宛若逐渐流淌出的橘红色的光河,缓缓地展开c市喧嚣繁华夜色画卷。 宋谧喜欢数字。数字能带给他其他一切东西无法比拟的确切感和安心感。 他在这条道路上行驶了五年,见过这条路从深夜苏醒到凌晨安眠的种种模样。但他并不在意这样的景致,只是闲得无聊,早上数这边,晚上数另一边,第二天又再一次核实,才计算过了路灯的数量和点亮的时间,就像小学生数家门口的台阶级数一样。 夜色已深,游客们差不多都散去了,路上偶有三三两两的车辆飞驰而过,空旷的路边只落了一地冷清的光。 到家时,宋谧习惯性地看了一眼表,比平时快了七分钟。 魏女士发来几条消息询问相亲情况如何,见他迟迟不回复,似乎也猜出了结果,她没多说什么,只嘱咐宋谧注意休息,记得按时吃饭。 母亲既担心他孤独终老,又怕自己的关心伤害到儿子的自尊,只得对他的单身问题避而不谈。而她的这份谨慎的爱一旦被察觉,就会令人更加难过。 宋谧静静地看着手机,直到屏幕熄灭成黑色,他又重新解锁指纹,一一回复魏女士的消息,最后道了声晚安。 屋子里没有开灯,宋谧维持着打字的姿势坐了一会儿。房间里很安静,隐隐约约可以听到邻居家空调外机运作的声音,宋谧忽而意识到,他明天就要结婚了,和晏清河。 从今天开始的一年内,他不必再抱有这样的愧疚和缺憾了。 想到晏清河,宋谧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心神不宁地闭上眼,用耳朵细数窗外路过车子的数量。在以往,准确地来说是昨天以前,车轮碾过沥青路面的白噪声总能让他很快入睡,但在今夜,它第一次失效了。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晏清河嘴唇的触感。 那份柔软和冰凉却让他莫名感觉到燥热,躯体的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沸腾,滚烫的温度几乎要从每一个毛孔里溢出来。他睡得不是很好。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某个地方比以往更加精神,睡衣已经被汗水打湿了,宋谧对着自己身下看了一会儿,不自在地转过脸,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在脑海里回想昨晚上看过的报表。足足过了五分钟,他才起身去冲了个澡。 天空还没有完全亮起,手机在枕头上不知疲倦地震动着,屏幕显示出今日代办议程事项—— 【闹铃:6:00 提醒事项:结婚】 看着这几行字,宋谧斟酌了片刻,关掉了闹铃,没有把事项的待办框打上勾。 毕竟还没有把证书拿到手里。 宋谧颇为挑剔地审视着事项议程,内心认为这个表述并不准确,于是又修改了提醒事项的内容—— 【闹铃:6:00 提醒事项:和晏清河去民政局领取结婚证书】 手指停顿稍许,他在提醒事项内容的最后打上括号,输入“契约婚姻,为期一年”这样的字,过了一会儿又全部删掉。觉得倒也不必如此详尽。 他穿上熨烫得笔挺的西装三件套,开着昨天下午被临时送洗的车子,比平时早了二十五分钟出门- 清晨的住院部还带着惺忪,宋谧安静地站在病房门外,房内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正开口和晏清河交流着什么。他只依稀听到些“信息素”“omega”之类的字眼,似乎是在讨论治疗方案。宋谧自觉偷听并不礼貌,待医生拿着病历本离开,他才重新抬起手,扣了扣虚掩着的房门。 晏清河似乎没想到宋谧到得这么早,略带惊讶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来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比昨天好了一些,宋谧想着,言简意赅地回答:“刚到,方才去走廊上接了个电话。” 他放下餐盒,饭食的香气瞬间四溢了整个屋子,透过氤氲的蒸汽,晏清河的轮廓难得沾染了几分人间烟火味,呈现出一种舒缓的姿态,他面上闪过几丝惊讶,最终还是浮起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宋谧低声解释:“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都买了一些。” 闻言,晏清河拿起餐筷的手顿了一秒。 “专门给我带的吗?” 见宋谧点头,晏清河又笑了:“谢谢。” 晏清河随口又问宋谧是否吃过早餐,宋谧想了一会儿,才如实说没有。他觉得如果自己坐在旁边看着晏清河吃东西,可能会让对方感觉到困扰。 “那一起吃点吧。” 待宋谧拿起筷子夹了一只烧麦,晏清河才开始动手。他看上去像是有了些兴致,虽然吃得很少,但几乎每种都试过了。 宋谧吃得很慢,他细细地观察着晏清河吃饭的动作,试图通过夹菜的频率来判断对方的喜好。他来得仓促,每种食物只买了一份,担心自己无意间吃掉晏清河喜欢的食物。 等到晏清河吃得差不多了,宋谧才拿起了他几乎没有碰过的粥喝了一口,结果那一口还没来得及咽下,就听见晏清河说:“宋谧,我想喝粥。” 唯一的粥在宋谧手里,已经被他喝了一小口。宋谧的动作立即顿住,他拿纸巾擦了嘴,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我下楼再给你买一份。” 晏清河却拉了他的袖子,指关节似有似无地蹭着他的手腕:“你手里不是还有吗?” 宋谧只得让出所剩无几的粥,看着对方的嘴唇触碰到他之前喝过的碗沿,脑海里不合时宜地闪过昨晚梦里的画面,突然觉得病房里有些热,甚至面上都带了一丝粉色。 “热了吗?要不要开一点窗?”晏清河放下碗,十分关切地看着他。 宋谧竭力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微微地点了点头,逃也似地转身开窗。 “你对谁都这样吗?”晏清河突然问道,声音有些凉。 “不完全是,对家人才这样。”宋谧没太注意。 医院的病房为了安全起见,窗是无法完全推开的,宋谧把窗打开到极限,才回过头,这时晏清河已经喝完了那碗粥,他的神情看起来很温软:“宋谧,可以抱我下床吗?” 水一样的目光融合了绿檀木的香气,细密地萦绕着宋谧,让他动弹不得。 宋谧想起昨天晚上那个旖旎的梦,越发不敢直视对方淡色的嘴唇,只是转过头看着那未完全打开的窗,微不可闻地说:“好。”- “晏先生,基于您现在的情况,我们建议采用‘信息素诱导疗法’。根据最新研究结果表明,omega激素可以刺激alpha激素的分泌和等级的提升。您最好可以聘请一位信息素等级较高的omega参与您的治疗环节,借用他的信息素,诱导您的信息素系统自我完善修复。这一方法完全没有副作用,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定时服用诱发剂……” “你的意思是,让我引诱omega发情?” “可以这么理解。” “……好,我知道了。” 04 想到是他,就一天都不愿意等了 他们是到达民政局的第一对新人。 今天不是特殊的日子,来登记的人很少,工作人员笑着打趣道:“明天是五月二十日,好多人今晚要来彻夜排队登记的,你们连一天都不愿意等吗?” 宋谧签名的手指一顿,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凝滞的黑点。在他身侧晏清河一笔一划地签好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字体非常周正,半分锋芒都看不出来。宋谧睫毛微颤,从对方略长的发梢上收回视线,将笔迹接在墨点的地方,笨拙地完成了这个签名。 “想到是他,就一天都不愿意等了。”他听见晏清河这样对工作人员说道。 听到这句话,宋谧心底突然感觉有些许不适。这样的不适仅仅是因为他个人的私心。这不完全是一个契约,至少在宋谧看来,它是一场婚姻,和其他婚姻不一样的是,他们很早就约定了要分开的时间。 宋谧常常分不清楚晏清河是太在意,所以应对自如,还是不太在意,所以漫不经心,就比如说现在这样的情况。 他还在酝酿应该如何粉饰太平的时候,晏清河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已经把问题揭过去了。对一个人来说是翻天覆地的大事 ,似乎对另一个人而言就跟打呵欠一样无关痛痒。晏清河是他向往却注定无法成为的人,无论做什么都从容自若,哪怕是第一次尝试也显得驾轻就熟——面对一场堪称荒诞的婚姻,他甚至能笑着说出无比真挚的场面话。宋谧说不出这样自然的语句,他张开嘴想附和几句,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工作人员把盖了钢印的小红本子递过来,上面有两人的合照。照片上的晏清河眉眼温和,眼神饱含情意,似乎真的像是痴恋了许多年,再多一天都不愿意等的样子。 宋谧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几秒钟,在被别人察觉之前悄悄将结婚证合上,放在贴近胸口的地方。 他轻声对工作人员道谢,推了晏清河的轮椅走出了办事大厅。 晏清河想要说点什么,嘴唇还没有张开却又是一阵猛咳。 宋谧适时拿出早已备好的水,声音很轻地说:“上车吧,我送你去医院。” 晏清河愣了一瞬,随即温声说道:“没事的,你工作要紧,不用一直陪我,我让司机来接。” 宋谧按住口袋里不停颤动的手机,摇摇头:“送你一趟也没关系,我工作也不是很忙。” 晏清河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了声:“好。” 他的眼睛微微地弯起来,专注又诚恳,宋谧不敢直视,只是转过头拉开了车门,低声说:“我抱你上车。” “其实,在医院里我也只是坐在床上,看着天黑了又白,白了又黑。”晏清河拨弄着矿泉水瓶身的标签,说话的声音很轻,“输液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的。我想看看你工作的地方,可以吗?” 宋谧心口深处的某个地方瑟缩着,一抽一抽地疼,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晏清河抬起头的时候,又露出那种若无其事的笑容:“你先走吧,我有东西忘在医院了,司机应该很快就到了。” 宋谧喉结滚动,像是终于才找回了说话的功能,半晌才回道:“可以的。” 仿佛是担心晏清河没听清,他又说了一声:“不麻烦,我载你去拿。” 他将轮椅停在车前弯下身子,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那双手伸向他,顺从地搭在了他颈脖上。距离骤然缩短,四目相对之间,他甚至能感受到晏清河身体上传来的温度,宋谧不自在地别过了脸,他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耳朵却红得不成样子。 宋谧转过头的瞬间,却意外对上了另一双眼睛,又亮又圆,是一个短发齐刘海的小姑娘。小孩儿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他们,旁边的中年妇女蹲下身把她揽在怀里,笑眯眯地教她说:“祝叔叔百年好合。” 小姑娘便俏生生地学着:“祝叔叔百年好合!” 晏清河忍不住笑了起来,宋谧很少见到他笑得这么轻松。他转了轮椅朝着小姑娘走过去,递出一个小小的红包。 女人连忙摆手推辞,晏清河把小红包塞进女孩手里:“没关系,谢你的祝福,希望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宋谧远远地站在车子旁远远地看着他和那对母女说话,竟然生出了一种无意间窥见别人生活的不自在感。待晏清河推着轮椅回来,他便俯下身完成之前未完的拥抱,沉默着把那人放进助手席。 直到坐进车里的瞬间,宋谧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厚重的车门隔绝了窗外繁杂的声音,宋谧平复了心绪,乘着不知情者的祝福目光落荒而逃- 宋谧是一个非常严格的好上司,他总是果断地发出一个又一个具有操作性的指令和决策,不将任何私人感情带入工作中,因此助理接到他这个电话的时候稍微有些吃惊。 “尽快帮我整理一下办公室,再去买几瓶矿泉水,谢谢你。”他反复地强调了矿泉水的品牌,那个牌子的水的确不太好买。 这是宋总第一次对她发出工作之外的指示,并且语气听起来有些欲言又止,他说得又小声又快,似乎是在不太方便说话的场合。助理记忆当中的宋谧从未如此反常过,哪怕是他刚创办公司,第一次回母校校招的时候,他的语气也从未显得如此忐忑。 omega在大家看来几乎就是贤妻良母一样的形象,柔软,美丽,娇弱,他们宋总的长相也是偏英俊挂的,却怎么都和这些属性沾不上边,要不是宋总因为发热期周期性地请假,助理几乎差点忘了他的性别。公司创立五年以来,除了出差和高热期,宋谧几乎天天睡在办公室。如果每个人的人生是一本书,那宋谧的那本翻开,肯定写满了“工作”。 昨天半夜收到短信的时候,看到“结婚”这样的字,助理一度以为自己自己还在做梦。 她出神地望着窗外,看见宋谧的黑色沃尔沃缓缓驶入固定车位。那个空置了五年的副驾驶位上,第一次载了一个人,隔得太远看不太清楚。她疾步走过去迎接,却看见宋谧从容地从后座搬出来一架轮椅,然后从副驾驶将人抱出来。 助理看着那个人的脸晃神了一瞬间。第一印象是这人非常的白,白得晃眼。 对方太漂亮了,若非颈部凸起的喉结,她几乎不敢确定对方的性别。她看着那人一双手温软地挂在宋谧脖子上,略长的黑发遮盖住半边眼睛,看不太清面容,只能窥到嘴角和煦的笑意。 宋谧推着人走进大厅,口袋里的手机却疯狂地震动了起来,他没有理会,但手机嗡鸣的声音让人难以忽视。 那人莞尔:“你先接电话吧。” 助理适时地接过轮椅,电梯很快到了办公室所在的楼层,宋谧眉头越皱越紧,说的话也越来越少,他走得很快,助理手里推着轮椅,也不敢加速,只得逐渐被落在身后。 “抱歉,先生——”助理卡壳了,她还不知道宋总配偶的名字。 “我叫晏清河。” “抱歉,晏先生,这个情况的确比较紧急,最近公司的事情比较多……”她绞尽脑汁地为已经连背影都看不到的宋谧开脱。 “没关系的。”轮椅上的人谅解地笑了笑,“如果不忙,他也不至于结婚当天还要回公司。” 助理几乎窒息了,只得磕磕巴巴地说:“祝你们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谢谢你。”那位晏先生十分真诚地望着自己,随即递过来一个红包,“我们家的习俗,结婚要给庆贺的人发红包,另外,我给公司的人定了中餐和下午茶,可以给我一个电话号吗?等下我让餐馆那边的人联系你核实具体人数,辛苦了。” 助理被他看得脸红,只得收下红包报出自己的手机号,推开了办公室门,心想宋总原来是同性恋,竟然娶了一位温婉贤惠的omega,就连信息素也是温柔的绿檀木气味,不过这位晏先生的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 办公室里,宋谧还在接电话,另一只手还拿着笔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宋谧闻声抬起头,加快语速对着电话说了两句,紧接着便毫不留情地挂断了,提起步伐走到晏清河眼前:“抱歉,我——” “没关系的,工作要紧。”晏清河直起身子,一只手隔空点在他嘴唇之前,制止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一连串道歉。 助理看了看时间,小心翼翼地提醒:“宋总,之前推迟到十一点的那个会……” “你去吧,安心工作,我在办公室等你。”晏清河十分体贴,他扬了扬手机,“我的私人医生很快就过来了,不用担心。” 宋谧仍是不太放心的样子,直到晏清河再三催促,他才站起身,走了几步却又退回去,再次对着办公室里面的人嘱咐道:“你有什么事及时联系我,一个小时之后我马上回来。”- 大门被正式扣住,办公室内只剩晏清河一个人。他一改了刚才脊背笔直的姿态,慵懒地靠在沙发上,不紧不慢地开始打量宋谧的办公室。 意料之中的无趣——乏善可陈的冷色样板间装潢,除了挂在衣架上的深蓝色风衣外套,几乎没有任何其他的私人物品。 宋谧的办公室有饮水机,他却单独买了几瓶矿泉水放在桌上,这几瓶矿泉水还不是什么地方都能买到的牌子,不过晏清河却无比熟悉。他目光在品牌标签这个地方停了很长时间,才掏出手机:“让医生等一小时以后再过来,另外,尽快把宋谧的详细调查报告交给我。” 晏清河话音未落,突然有一个提示音响了起来,却不是自己的铃声。他侧过头找了找,发现了沙发上躺着的另一只手机。 应该是宋谧的,屏幕上提示有一条新消息。 “先这样吧。”晏清河漫不经心地挂了电话,拿起那只被主人忘掉的手机,毫不迟疑地输入密码解锁。 他的记性一向很好,记忆六位数字密码并非难事,更何况宋谧处理信息几乎从来不会避开自己。 指尖轻点,他看见了那条信息的内容—— 【秦瑜 :宋谧,我回国了,你什么时候过来接我领证?[害羞.jpg]】 晏清河点进通讯录看了看,宋谧会按照[姓名-公司-职务]的格式统一修改联系人名称,他看见宋谧对自己的备注是[晏清河],这样只打破格式的联系人一共只有三个,除了自己以外,只剩下魏女士和秦瑜。 晏清河一一查看了对应的短信和通讯记录,确定署名“魏女士”的那一位应该是宋谧的母亲。 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秦瑜”这个名字后面的“”上。 他上下滑动屏幕浏览历史信息,几乎是这人单方面言语撩拨宋谧,或者半夜提出要宋谧陪他吃宵夜一类的请求,宋谧的回复来来回回也就这么几句—— 嗯,好,知道了,在你楼下,别撒娇,等我回家。 直到某一条—— 【秦瑜:宋谧,你什么时候回来?别相亲了,我娶你好不好。】 晏清河的目光停留在屏幕上,眸色一点一点下沉。 走廊上隐隐约约传来脚步声,晏清河坐直了身子,又恢复到以往无懈可击的笑容。删掉短信,熄灭屏幕,抹掉指纹,一气呵成。晏清河将手机放回原处,思考片刻,他又重新拿起手机,往自己后颈的腺体处蹭了一下。 宋谧推门进来,只见晏清河像是有预料一般地把手机递过来:“我猜你是忘了这个。” 宋谧低声道谢,将手机紧紧攥在手里。本应该感觉冰凉的金属机身,在交接的这个瞬间传过来一份暧昧的温度,他有些失神。 像是某种执着的幻觉一样,宋谧总是闻到自己的手机上散发着某种让人感觉温暖的气息。他回忆着那份一触即逝的温热,难得没打断下属磕磕巴巴的发言。 “关于最新的这场展会,我们的设想是……宋总您觉得呢?” 宋谧没回答,合作方脸上浮现出几分尴尬,以为他不太满意,只得硬着头皮又问了一遍。毕竟以过分严肃著称的宋谧几乎不可能犯开会走神这样的低端错误。 宋谧一个人坐在长桌的一头,面无表情地摩挲着那只手机。会议室里面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一口,只敢偷偷交头接耳,揣测着是哪里出了问题。 就在合作方惶惶不安,正要主动提出重做方案的时候,才听见宋谧淡淡地说了两个字。 “继续。”- 办公室里,晏清河思索片刻,再次拨通了电话:“重点查一下宋谧的感情经历和社交关系。” 05 宋谧,痒 “医生你好,他出院之后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项吗?”在给晏清河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宋谧仍旧很担心,拿了一沓检查报告指着那些指标旁上上下下的箭头挨个询问。 “你是他先生吧?”医生友好地笑了笑,拿笔在报告单上简要地注明勾画,“从信息素系统方面的检查结果来看,晏先生信息素退化的原因是腺体因为剧烈的撞击导致破损,他现在的激素水平仍旧不是很乐观,但是已经基本脱离了生命危险,剩下的就是及时服药和疗养了,期间他大概率会并发各种生理紊乱现象,极端情况下甚至会出现像omega一样的发情期。” “药物会有什么副作用吗?” “每个人的身体素质是不同的,一般来说病人在服药期间可能会嗜睡、食欲不振,如果消化系统较为脆弱的病人可能会出现恶心,呕吐一类的症状,需要保持良好的休息和清淡的饮食。” “那他的腿……” “目前要做的就是定时来医院复查,换药,等腿部伤口完全愈合之后一定要定期参加复健,晏先生的双腿恢复正常的可能性是很大的,至少生活自理应该没有问题,但是如果是篮球、足球一类的剧烈运动,可能就不太乐观了。” 宋谧想到晏清河的9号球衣,张开嘴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知道了,谢谢医生,请问还有其他需要注意的事项吗?” 对方停顿了片刻,非常委婉地说道:“一般情况下,遭受亲人去世打击后,刚从icu转出的病人都会有较大情绪起伏。希望您能及时注意晏先生的心理健康。晏先生的激素水平已经很难恢复到之前的等级了,孕育后代的希望也……” 医生没有再说下去,似乎是感觉这对新婚伴侣而言过于残忍。 “只要他平平安安就好了。”宋谧只是低下头将注意事项一一记下- “宋总?”助理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宋谧点点头,不留痕迹地收回漫游的思绪,扫了一眼屏幕上的方案:“就这样吧。” 他三下五除二地敲定了方案,一反往常的习惯,率先走出了会议室,只留下属们坐在会议室里面面相觑。 “这就……定了?” “应该是吧,宋总今天走得好快。” 那些议论被宋谧远远留在身后,他站在电梯门口等了一会儿,见电梯迟迟不到,干脆直接拐进了安全通道的楼梯里,等他到办公室的时候,推开门刚好看见医生正在给晏清河扎针。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寻常人静脉注射的时候都会转过头,很少有人会像晏清河这样,几乎是专注地凝视医生将针尖推入自己手背。 宋谧仅仅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便觉得自己的手背上似乎也传来了尖锐的刺痛。 偏长的头发垂下来,宋谧看不清晏清河的双眼,没了那双眼睛的干扰,晏清河嘴角的笑容显得陌生又冰冷。宋谧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原来笑容对于晏清河来说只是一个表情,与情绪无关。 医生没有给晏清河扎皮筋,因为他实在瘦得太厉害,手背的青筋已经异常明显。医生飞快地扎完针,便端着医疗器械盘离开了。宋谧沉默着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晏清河保持着凝视自己手背的姿势一动不动,过了半晌,他才抬起头,看见宋谧站在门口,脸上又恢复了和往常一样的笑容。 他侧了侧身体,将过长的刘海顺至耳后:“怎么了?用这样的表情看我。” 宋谧走进来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他手背上固定针头的医用胶带按回去,没话找话说:“疼吗?医生……这走了,等下拔针怎么办?” 晏清河摇摇头:“不疼,我自己拔过很多次了。” 宋谧看着他眼下的一片青黑,想起医生嘱咐的注意事项,低声问道:“要睡一会儿吗?我在公司的休息室里面有床。” 晏清河拒绝得很委婉:“我还不太困,谢谢。” 宋谧却不自在起来,他转过头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才说:“良好的睡眠可以增强抵抗力,加速恢复进程,缓解抑郁情绪……” “你可以在我沙发上休息,我在你旁边看文件,你睁开眼就能看见我……” “枕头和毯子是刚洗过的。”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先用我的眼罩,我已经安排了助理添置新的床上用品。” “当然,如果你不想在我办公室休息,我也可以送你回家。” “你今天起得早,稍微休息一下吧。” 导师曾经评价宋谧过于沉默,晏清河觉得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 眼见着宋谧即将可能会就“如何劝晏清河睡觉”发表一场即兴演讲,晏清河不动声色地接过眼罩:“我就在沙发上小睡一会儿就可以了。” 黑色丝绸质地的眼罩极为柔软,晏清河将它戴在头上,闻到了浅淡的焚香,他轻轻地唤了宋谧的名字,没有再把眼罩往下拉。 “身体不舒服吗?”宋谧一瞬间又紧张起来。 “都不是。”晏清河拽住他衣摆,“只是想叫一下你的名字。” 宋谧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像是找不到地方可以放,他目光躲闪着从晏清河手里拉出了衣摆,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他动作很利落,甚至没有回头。 晏清河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神色晦暗不明,另一只扎着针的手缓缓地攥成拳头,刚才被按下去的医疗胶布又翘起来。 宋谧信息素的味道很冷,凛冽的香裹挟了空气深入他的体内,身体被毯子温暖着,心却缓缓下坠,胃部像是被冰块捂住,酸气上涌,一阵恶心的感觉传来,晏清河弯腰捂住了嘴。 宋谧打定主意坐在沙发上一边工作一边陪着晏清河,他拿了文件站在门口,却不敢进去。 心跳还没平复下来,他面对晏清河的时候总是很狼狈,绞尽脑汁也难以伪装从容。 深呼吸几次后,他感觉心跳速度才终于平复了一些,推门后映入眼帘的景象却再次打乱了他的心跳——晏清河此时正蜷缩在沙发上,面色煞白。 他冲进去,焦急地半跪在晏清河面前:“你怎么了?我去叫医生!” 宋谧单手揽着晏清河,他用了很大力气,晏清河动了两下,还是没能将他推开,最后只得吐在了他身上。 眼罩、两人的衣服、沙发、文件,无一幸免。 宋谧僵了一瞬间,却没有放手,他细微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晏清河在自己怀里躺得舒服些。 吐了好一会儿,晏清河闭上眼,趴在宋谧的肩头无力地喘息,感受着食道的烧灼,那种恶心的感觉又开始翻涌,他捂住腹部,又开始呕吐起来。 吐完之后反而感觉到一种虚脱的畅快,好一会儿后他的眼神才有了焦点,他动了动手,却发现自己被人以十指交叉的动作按住了。 是宋谧,他的另一只手牢牢地护着晏清河扎针的地方。 晏清河将目光停在两人手掌交握的地方,微微的喘息着,待呼吸平稳后,才用很轻的声音发问:“为什么不躲?” 宋谧愣住了,他低下头无措地看着晏清河手背上的医疗胶布。它们质量不太好,总是翘起一个卷边。但是如果粘性太强,会弄疼晏清河吗? 他胡思乱想着,没一个结果,只是沉默着又把胶带按回去。 那个瞬间来得很突然,宋谧没能思考很多,他脑海里只存了一个念头:如果晏清河挣扎的时候针尖戳破了血管,就得再请医生重新扎一次针。 宋谧不愿意这样。 晏清河的眼眶泛着红,面色却过分苍白,汗湿的鬓发贴在脸上,他不再追问,只是有些疲倦地说:“我想换衣服。” 宋谧蹲下身直视着对方湿润的双眼,认真地用哄小孩的语气说道:“可是你还在输液,手不太方便。等一会儿我再带你去洗澡,好吗?” “不好。”晏清河皱着眉头,“你帮我脱。” “可是你不喜欢别人碰你。”忡怔之下,宋谧无意识说出了心里的想法。话音刚落,气氛骤然变得有些尴尬,宋谧几乎想要逃跑,但衣角又一次被人抓住,这次晏清河抓得很紧。 “你又不是别人。” 这句话在脑海里不停回放,宋谧用消毒湿巾擦手的时候仍然没有回过神。他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解开了晏清河领口的第一颗扣子。 他很小心地将宽大的病员服向上扯,极力避免碰到对方裸裎的胸口,低着头用剪刀轻轻地挑起袖口的边缘。 “宋谧,痒。”晏清河裹了薄毯,轻声唤他。 宋谧默默加快了手中的速度,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06 下次我给你做,好不好? 沐浴室湿热的空气里面混合了沐浴液和焚香的味道,营造出一种让人感觉到舒适又温暖的氛围,将他们二人笼罩在其中。宋谧抿着嘴唇,动作有些僵硬,用一种近乎刷墙似的动作,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晏清河的身体。 拧干毛巾,顺着晏清河嶙峋的脊柱慢慢向下,在内裤的边缘停住,再次抬手,从另一侧重复之前的动作。 洗澡的人是晏清河,但宋谧整个人却看起来湿漉漉的。晏清河爱干净,发生了刚才那样的事情之后是必然要洗澡的,但洗漱间已经两天没有清理过,宋谧只得硬着头皮说自己先洗,借着进去的间隙把浴室清理了一遍。 他连头发都没来得及吹,沾着湿润的发尾安静地垂在脸侧。一滴水从发梢滴落,顺着晏清河背上,顺着脊背一路往下。 晏清河动了动:“好凉。” 宋谧一乱,直接用指尖擦去了那滴水,手指触碰到晏清河苍白的皮肤,僵硬得不成样子:“抱歉。” 晏清河轻笑一声:“为什么道歉?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宋谧只是摇头,低低的说了一句:“不麻烦。” 没有了西服的武装,穿着白色t恤和短裤的宋谧看起来年轻了十岁,和校园里的大学生没什么两样。晏清河一笑,宋谧的耳朵、脖子、膝盖,就全然红成一片,才终于隐约有了点omega的样子。 “宋谧。”晏清河突然唤他的名字,宋谧手里的毛巾险些掉在地上,晏清河继续问道,“为什么突然会来看我呢?” 他们两个人的关系确实没有熟到需要宋谧到医院探访的地步。 宋谧重新洗了毛巾擦拭他的手臂:“听说你出了车祸。” “虽然很意外。”晏清河回他,“不过看见你我真的很高兴。” 宋谧没说话,只是蹲下身擦拭他的小腿。他抬起脸,才发现两人的距离似乎有些尴尬。晏清河只穿了内裤坐在凳子上,而他蹲在晏清河的双腿之间埋着脸。宋谧顿了一下,动作生硬地朝后挪了一点,脸被蒸汽氲成粉色。 晏清河凑近他,忽而低下头问道:“你知道之前那位为什么要和我退婚吗?” 他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宋谧看进他的双眼,幽深黑暗,没有一丝光。 “医生对他说‘晏先生的生育能力受到了不可逆转的影响’,于是就有了你看到的那一幕。”他说话的声音很轻。 宋谧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觉得晏清河此刻是需要人安慰的,但对方却又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他想了想,才说:“医生只是说受到了一些影响,只要后续能配合治疗,恢复的可能性很大的。”况且,宋谧坚信晏清河无论有没有生育能力,都能过得很好。宋谧愿意陪着他,虽然他不知道晏清河需不需要自己的陪伴。说完之后,他又感觉到难为情,便拧了毛巾放在晏清河手里,飞速走出浴室:“前面你自己擦,换好衣服后叫我。” 隔着磨砂玻璃门,可以隐约看见宋谧站在外面的背影。他站的很直,仿佛是在发表什么重要演讲,而不是等一个人洗澡。晏清河盯着那个模糊的影子看了片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宋谧?”晏清河唤了一声,随即自嘲地笑了笑。 他的声音近乎于呢喃,自己都听不清,自然也没有期望得到回答,然而隔着门却传来声音:“我在。” 宋谧顾忌着他的身体,早早把人送回了家。开车进别墅区的时候,晏清河却示意他停下,按下车窗唤来了安保人员登记宋谧的车牌。 晏清河在手机上戳弄着什么:“下次可以直接进来。” 宋谧看了一眼,晏清河在“人员关系”这一栏勾选了“伴侣”。 春末夏初,即便是傍晚,光线仍然十分充足,门廊花园里的荷兰菊和玛格丽特开得正盛,晏清河打开门,偌大的房子里却黑漆漆的,没有半个人在。 晏清河毫不在意,径自推了轮椅走进去,回头和他道别:“谢谢你送我回家,明天见。” 车祸中幸存的只有晏清河一个人,他的双亲已经不在了。想到这里,宋谧突然就说不出告别这两个字。 晏清河见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转了轮椅又出来:“冷吗?” 傍晚的风已经泛起凉意了,他的外套被晏清河盖过之后忘在了办公室沙发上。宋谧只穿着一件t恤,却仍旧摇了摇头:“不,不冷。” 晏清河也没全信,径自进去拿了件亚麻色风衣:“别着凉了。” 衣服上萦绕着浅淡的绿檀木香气,是晏清河信息素的味道。宋谧没说话,顺从地穿上了外套,他穿得很认真,甚至将风衣的扣子也一板一眼地系好了。 “不是这样穿的。” 晏清河伸出手指,不紧不慢地拨开那几颗纽扣,他指腹的温度透过单薄的布料传过来,体温比常人低一些,却让宋谧感觉到烧灼。似有似无地接触,引得宋谧轻轻颤抖起来,那种轻微的痒像是涟漪一样散开来。宋谧的脸颊又泛起了浅淡的粉色,所幸天光渐暗,因此也并不十分明显。穿着alpha的衣服,这才显出了宋谧的体型来,大衣的衣袖盖住了他半个手掌,看起来就像是穿了男朋友外套的高中生。晏清河细细地帮他挽袖口,却看见了一个红色的印记,在宋谧右手手腕上。 宋谧躲了一下,晏清河没放过他,顺手拉了他的手腕,细细地摩挲那个印记:“怎么来的?” 他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烫伤的。” 见晏清河仿佛是有兴趣的样子,他才接着往下说:“小时候喜欢吃凉虾,婆婆在旁边熬米浆,我又有些贪嘴,结果一不留神打翻了锅。” 晏清河皱了眉头:“其他地方有没有伤到?疼吗?” 宋谧摇头:“没伤到,现在已经不疼了。” 晏清河的眼里含了些笑意,似乎是想不出对方踮脚在厨房里张望的情形:“还喜欢吃吗?凉虾?” “喜欢。” “下次我给你做,好不好?” 宋谧知道他在说凉虾。宋谧的喜欢很持久,以前喜欢,现在仍旧喜欢。这时晏清河微微含着笑意拉长的尾音听起来有种别样的温柔,或许他只是随口一说,宋谧并不十分相信对方的许诺,但是宋谧舌尖上又绽开红糖的甜意了。 半晌,他才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明天见?” “明天在你公司见可以吗?”晏清河对他挥挥手,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还要辛苦宋总下楼一趟。” 公司楼下的自动门要感应了工牌才能进去,宋谧下意识地伸手探进口袋,却想起这不是自己的衣服:“你到了给我电话,我来接你。” “那,楼下见?” “楼下见。” 晏清河笑着又说了一次再见,缓缓地关上了那扇门。 宋谧没有立刻离开,他围着晏清河的别墅转了一圈,房间里却迟迟没有开灯。他有些担心,掏出手机正想要打电话,却突然瞥见一楼的落地窗前,亮起了一个橘红色的点。 他将风衣裹在身上又紧了紧,坐上车离开,前往另一个医院。 07 我是不是把花忘在你车上了? 宋谧在楼下等待晏清河的时候,才知道今天不仅是他们结婚的第二天,还是情人节。他想尽了办法,才在十五分钟之内弄到了一束玫瑰。 和昨天一样,晏清河进了办公室就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书。 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纯色衬衫,看上去似乎很放松,和在家里的时候没什么两样。领口的扣子微微松开两颗,露出一节修长的脖颈,靠在黑色的皮质沙发上更是白得晃眼。晏清河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很冷门的外文书,硬皮封面已经被翻出了褶皱,应该翻阅了许多次。而宋谧连上面的书名都看不太懂。 宋谧转过头看了看沙发角落里裹着劣质荧光纸包装的路边摊玫瑰,实在是太格格不入了。 晏清河应该收过很多玫瑰,宋谧突然想,每一束都比他的好。 宋谧愣了片刻,才发现自己又走神了,晏清河离他太近或者太远,都容易让他注意力涣散。他总忍不住想起几分钟前,晏清河接过花时露出的笑容,带着良好的修养,不会过分郑重,亦不致让人觉得心意被忽视,就像是每次拨打10086听见的电子女声一样,永远得体,温和可亲,哪怕她说的是“对不起,请您稍后再拨”。 他把目光收回来,缓缓垂下眼,认真地放在手里的文件上。 晏清河翻书的声音很小,似乎是怕打扰到他的工作,但宋谧还是忍不住分了心,半天时间过去,连一份只有几页的报告都没看完。 指针又走了一大圈,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失落。 晏清河接花的姿态实在是无可挑剔,甚至微笑着说出了“我很喜欢,谢谢你”这样的话。一束玫瑰确实不能代表什么,对方已经包容了他俗套又廉价的浪漫,宋谧觉得自己该窃喜才对。但他还是觉得胸口像塞了一团吸了水的棉花,闷闷地有些透不过气。 他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买那一束花。 晚上下车送晏清河回家的时候,那束无人问津的玫瑰不出意外被遗落在了后座,也不知收到的人是有心还是无意。宋谧只淡淡瞥了一眼,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提醒,沉默地关上了车门。 晏清河已经能自如地应对轮椅了,宋谧便无声地跟在后面,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门口的花园小径不长,很快就到了头。宋谧站在门外,平静地看着晏清河向他告别,而后转身推开了屋门。 只是预想中的门锁声却迟迟未到来,晏清河忽然转过头。对上他发愣的样子,不易察觉地扬起了嘴角—— “宋谧,我是不是把花忘在你车上了?”- 宋谧觉得自己不是在帮忙,反而似乎像是在添乱。 刚开始拿着醒花筒接水倒是还好,到拆包装的时候,他已经完全不能掩饰自己的笨拙了,晏清河已经动作娴熟地拆完了第三朵玫瑰,他还在跟第一朵较劲。花梗弄折不说,还险些被剪刀划伤了手。 “别动。”晏清河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握住了他的两只手,就像是大人带小孩写字一样,向他示范如何去掉这些繁琐的包装。 “首先要这样,然后……”玫瑰的馥郁香气和绿檀木交织在一起,晏清河放轻了说话的音量,指尖不时划过宋谧手背,一种微妙的痒意从相触处传来,而后迅速扩散到了整个身体,宋谧轻轻地颤了一下,不待他回过神来,晏清河却又离开了。 “会了吗?”他重新坐回原位,仿佛什么都未发生一般,将包装纸利落地扔进垃圾桶里。 晏清河做事的时候很专注,双手灵活地翻飞,如同穿梭于林间的翠鸟。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晏清河出声解释:“我的母亲很喜欢插花。耳濡目染,所以我也多少会一点。” 宋谧的眼神从修长的手指移到对方苍白的侧脸,晏清河说完这句话,似乎就陷入到了回忆里,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自言自语:“……之前,我们家里没有一天缺少过鲜花。” 但很快他便又止住了,没再泄露任何情绪,只寂然地坐在一旁继续修剪花枝。 宋谧不懂什么季节应该搭配什么样的花,他只能静静地陪着晏清河,陪他把所有的瓶子都插满。 离开前,宋谧犹豫了半晌,还是将准备已久的出入证拿了出来,语气迟疑地问他:“明天,还来吗?” 晏清河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个玩笑,对方却当了真。 “贵公司上班可以携带家属吗?”晏清河接过那张还残存着体温的卡片,身份类别上标注的是“家属”。 “不可以。”宋谧回答得一板一眼,“但是老板除外。” 晏清河愣了一瞬,眼里染上一丝温热的笑意- 宋谧记得答应过晏清河的每一件事。 第二天晏清河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就用上了对方为他专门添置的办公桌,还有一整套全新的寝具,甚至包括一只眼罩,还是白色的。宋谧订购了送花服务,每周三会有时令花材准时被送到晏清河别墅里,而那一天他也能有机会停留更长时间,坐在旁边看晏清河将每一个花瓶插满鲜花。 他们两个独处时的话并不多,却也不显尴尬,就像两个相交已久的老友,能坐在彼此身边就觉得安稳。 只是今天临走前,晏清河突然叫住了他:“别再在楼下看我了。” 宋谧迅速染上一层被拆穿的窘迫:“抱歉……” “没事,我跟安保解释过了。”晏清河的语气一如往常,看不出是不是真的没有生气。宋谧向来猜不透他的任何想法,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又给晏清河带来了麻烦。 “今天有些晚了,这么黑,你开车回去安全吗。不然——”晏清河问他,始终带着身为家主人彬彬有礼。 宋谧却更加愧疚起来,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再制造任何困扰了,想来晏清河也只是出于待客之道客气半分。他沉默了几秒,而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快速打断了对方的话:“我会注意的。” 晏清河很快又露出与往常无二的笑容:“那……再见,晚安。” 路上的车不多,稀疏的灯光尚且能够照明,宋谧在凌晨终于赶到了病院。婆婆已经睡着了,漆黑的住院部走廊上只有“安全通道”的标志牌亮着绿幽幽的光。 万籁俱寂,他才清楚地感受自己的心跳频率,密集的声响近乎嘈杂。 08 睡完之后,大概就再也不会联系了 宋谧走后,晏清河推着轮椅回到房间里,凝视着插满鲜花的花瓶,待到手里的烟燃尽,他才进了书房。 书桌上放着几本打印资料,封面上写着“调查报告”一类的字样。晏清河拿出一支烟叼在嘴里,随意地翻开了其中的一本- 宋谧实际上已经很习惯夜里开车了,这一个月以来,他总是在送晏清河回家之后,再去医院看看婆婆。老人大多数时候都睡着了,只有护工阿姨坐在一旁看着心电图。他每天都静静地坐一会儿,询问一下老人的近况,然后再开车返回办公室加班。 今天夜里,老人却醒着,靠在床上看着电视,见他来了很是高兴的样子,埋怨护工总是不在孙子来的时候叫醒自己。 “是我让阿姨别叫的,婆婆要好好休息。”宋谧坐在床边,拍了拍老人枯槁的手。 婆婆看着他许久,忽然开口说:“谧谧,工作忙,不用每次都来。” 宋谧沉默片刻,看着自己被紧握着的手,老人家年事已高,病弱的指尖还在微微发抖。他垂下眼,摇了摇头:“没有每天都来,回家顺路,就来看看。” “你别以为婆婆老糊涂了,你家里的位置和医院是两个方向,顺哪门子的路?” “是……刚和人一起吃了饭。” “和谁?”老太太听罢,却突然语气上扬起来,身子也凑近了些。 “和正在交往的人。”宋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没什么欣喜的想法,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出国留学了,前段时间他回来,我们才遇见了。” 老人如释重负般地呼出一口气,重新笑眯眯地望向他,眼里写满期盼。 “应该会很快结婚。”宋谧语气平静地补充道,突然觉得口袋里的结婚证硌得胸口疼。 “也不用这么急。”婆婆却一反常态地平静下来,“要喜欢谧谧,要对谧谧好,要谧谧喜欢。” “我很喜欢他,从大一看见他开始,就很喜欢了。他对我也很好,是十分优秀的人。” 不过他不喜欢我。 这句话宋谧没说- 接近十二点的时候,宋谧才从医院离开,黑漆漆的街道上只有一家店铺的橱窗还亮着光,他随意瞥了一眼,是家珠宝店。宋谧脚步一顿,却没着急去停车场,而是鬼使神差地走进去。 推开门的一瞬间却又突然后悔了。店员正在擦拭柜台,已然是准备打烊了。他本来打算转身离开,导购却热情接待了他:“先生,没关系的,您需要什么?要看看戒指吗?” 戒指。 宋谧停驻脚步:“……我要一对婚戒。” “先生是准备结婚吗?” “不,我已经结婚了。”宋谧否认得很快。 “祝您新婚快乐!”对方客套的夸奖让他的心情稍微变好了一些,“您喜欢什么样的款式?和伴侣佩戴什么尺寸呢?” 这两个问题宋谧却都无法回答。他从未想过要购买结婚戒指,更不清楚晏清河佩戴的尺寸。 “都按我的尺寸来。”宋谧像是逃避似的,很快选定了一对。外表乍看像是一对素圈,只有细细打量,才能看出上面星星点点的钻石。 导购员询问戒指内侧是否需要刻字,宋谧点点头,备注了两人的名字和结婚的日期。 “先生,请登记一下结婚证号。”导购员善意地提醒。 宋谧沉吟半晌,询问这是否会影响对方订购戒指。 他曾经看过有类似的新闻,凭借身份证一生只能订购一次的戒指被送出后,双方感情发生变故,导致送戒指的那一方无法再次订购戒指。他这一生不会再为别的人订购戒指了,但是晏清河不一样。一年婚期满后,晏清河恢复单身,或许会给他的下一任伴侣购买戒指。虽然这样的想法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但是他仍然希望晏清河在想到自己的时候,能够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而不是因为这些琐事眉头紧皱。 导购露出惊讶的神色,她还是头次见到有人在订购婚姻戒指的时候考虑着为离婚留后路,但她仍然很有专业素养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不会的,不影响。” 宋谧这才悄声舒了口气,十分爽快地刷了卡。 他将收据夹在结婚证里,一并放入了胸口的暗袋中。二十一岁那年,宋谧站在场馆最后一排的人群里,远远地看着晏清河打球。他每次都会在包里带一瓶晏清河喜欢喝的矿泉水,却从未有机会送出过。但是在今天,晏清河收下了他送的玫瑰花。 这很值得庆祝,宋谧想。他心安理得地奖励了自己这对婚戒。他没想着能真正送出去,只是哪怕独自留作纪念也好。 他带着这样的好心情重新回到停车场,手机却突然震动了起来。 他不假思索地接起,电话那一端传来秦瑜熟悉的声音,带着几丝微不可见的埋怨:“宋谧,你为什么不回我短信啊?” 宋谧一愣:“我没有收到你发来的短信。” “之前我有给你发短信说我回国了,你自己看。”秦瑜发了张截图过来,两人的短信记录停留在三天前,秦瑜的确发了短信给他,内容是【宋谧,我回国了,你什么时候来接我领证?】。 消息显示状态是“已送达”。 宋谧的信息记录里面的确没有这一条信息。听见秦瑜已经越发不满,他只好回答道:“或许是手机出了问题。” “好吧。”秦瑜不情不愿地妥协道,“那等我到c市你得请我喝酒,我要吃烧烤。” 宋谧好整以暇地答应了对方一连串的要求,才插到空问他怎么还没回国。 “之前好不容易买到机票,结果又出了点意外。我去s市约几个朋友玩几天,到时候回来要记得接我。” 秦瑜算得上宋谧最好的朋友,是个漂亮开朗的男beta。宋谧想自己应该是对方所有朋友里,面最古怪无趣的那一个。 秦瑜是个朋友很多的人,只要他想,总有人陪他喝酒吃饭。秦瑜很受欢迎,但和晏清河是全然不同的类型。晏清河是平易近人的,但是“平易近人”里总带着几分纡尊降贵的意味。而秦瑜却可以和所有人交往得轻松又舒服——他身上有一种类似于动物的敏锐和坦诚,也很懂得适时地提出一些要求拉近关系,但又不会让人讨厌。 宋谧父亲在他十一岁那年意外去世,母亲又要上夜班兼职,家里总是只有他一个人,他早就习惯了在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教室独自待到深夜,直到保安来巡楼才收拾好作业回家。 也是那一年,班上来了一个叫秦瑜的插班生,他迅速成为了班级人际交往的台风眼。他长得漂亮,学习厉害,不仅在打游戏这件事上也颇有天赋,口袋里还总是揣着五颜六色的糖果。有的人讨人喜欢的本领是与生俱来的。对于秦瑜而言,要做到形单影只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毕竟总有那么多人排着队想要站在他的身侧。 宋谧则是那种总会被同学们忽视的人,偶尔被提起的时候,大概是因为班级扫地轮值多了一天需要人顶替,或者课堂突击小测需要一份正确率尚可的答案。大家提起他,大概要回忆半天,才能模模糊糊想起一个呆头呆脑趴着做作业的身影。 他和秦瑜的距离大概有南极到北极那么远。因此第一次被对方询问“放学要不要一起回家”的时候,宋谧相当吃惊。那天太阳落下的橘红色光线染红了教室,就连冰冷的习题簿也让人感觉到温暖,他们两人的影子相互拉拽着,冲出了课桌座椅阴影交织而成的樊笼,长长地照在教室橘黄色的墙上。 “你很羡慕吧?羡慕我被人围着的样子。”秦瑜很突然地对他说道。 他是对的。 宋谧内心渴望学会对方这种讨人喜欢的优秀本领。他曾经在家里对着镜子模仿秦瑜的笑容,但是怎么看都很奇怪,于是只好放弃。 “很简单啊。和我做朋友就好了。”秦瑜笑得很骄傲,却一点都不惹人讨厌,“把棒棒糖吃掉吧?别舍不得,放裤兜里会化掉的,明天我再给你带。橘子味的怎么样?还是你更喜欢草莓味?” 宋谧讷讷点头,说都可以。 “所以说你很讨人喜欢啊。”秦瑜一点不客气地揪了一把他的脸,“心里想要得不得了,却一点要求也不敢提。那种暗中很渴望又不敢靠近的样子,真是别扭又可爱。” “宋谧,你会吸引一些怪人的。” “像我一样的怪人。” 他说得很肯定。但是宋谧没怎么听明白,在他看来自己才是比较怪的那个人。宋谧和秦瑜做了十六年朋友,要是学会对方一星半点的本领,也不至于在晏清河面前这样狼狈。 秦瑜又在电话里面说了点什么,但是宋谧却莫名其妙想起两个人发生的第一段对话。他遮掩得很好,但是秦瑜仍然察觉到了:“你在走神哦,背着我在想谁?” “没有。”宋谧很快就否认了,“是在想你。我记得以前你说我容易吸引一些怪人。” “啊,你还记得啊?”宋谧几乎能想象对方挑眉的模样,秦瑜有一点惊讶但是很快就接上了,“是啊,现在更明显了。比如我这种表里不一的人,就觉得很想靠近你。靠近你会有一种安心感,因为就算是在你面前露出本性,你大概也只会一声不吭地接受……总之很舒服。” “你看人的时候表情很专注,很容易让被注视的一方产生一种‘自己是你的唯一’那种感觉。很难顶的……这种很严肃的温柔,在我看来算是‘某种成年人的邀请’。” 秦瑜在某些方面很开放,这大概也是他交际圈广泛的原因之一。 宋谧愣住了,因为他想起晏清河笑着吐出一口烟雾,漫不经心地问他要不要留下来。 “如果……有人给你点烟,这样看着你,问你要不要留下来,这是什么意思?”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他屏住呼吸,心跳加快,仿佛是等待一个审判的结果。 “是谁?”秦瑜相当敏锐。 “没有谁。”宋谧出于一种莫名的心态,隐瞒了自己结婚的事情。秦瑜一定会生气,更别说他结婚的对象是晏清河。 他和秦瑜在一起的时间,大概比和魏女士在一起的时间都更长。自从确立友谊关系以来,两人就一直是同桌,小学,初中,高中,两人都不曾分开过,甚至大学时期都是同一个学校,只是因为性别不同才去了不同的宿舍。 秦瑜是知道晏清河的,但是他总对晏清河抱有莫名的敌意。秦瑜管那种感觉叫“同性相斥”。 那场球赛,宋谧拿了两瓶水站在角落里,没送出去的那瓶水,最后给了秦瑜。 秦瑜拧开盖子,看着被众人环绕的晏清河嗤笑一声:“很假啊,这个人。明明不喜欢别人的接触,还偏偏做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 也是借由他提醒,宋谧才发现晏清河有隐秘的洁癖。宋谧很吃惊秦瑜竟然能够发现这样的细节。 “因为我和他都是表里不一的人,我看着他就跟照镜子一样,怪恶心的。”那时的秦瑜说完这句话就拽着宋谧走出了体育馆。 秦瑜在电话里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真恶劣啊。如果是我这样去撩人,大概是因为那个人的确很讨我喜欢,或者是我太寂寞了想要人陪。不过是什么原因都无所谓,睡完大概就再也不会联系了。” “为什么?” “很容易上手的对象会让人觉得,啊,这样说虽然有些冒犯,不过的确挺无聊的。” “觉得……很无聊?” “嗯,对啊,招招手就过来的对象,一抓一大把。用完就丢掉也没有关系,打发时间嘛,反正下次招手对方也会过来,怎么了?” “……没什么。” 之后他们随意地聊了些什么,秦瑜打个哈欠说困了,就挂了电话。他没劝宋谧早睡,因为知道劝了宋谧也不会听。 宋谧脑海里回想着对方说的话,发呆到十二点,才勉强收拢心神继续处理工作。 他无法否认秦瑜说的话——只要晏清河看着他,他就无法停止迈向对方的步伐。 他居然以为自己能够忘记晏清河。 09 宋谧,别看,好不好? 那一夜宋谧脑海中不断回味秦瑜的话。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它的确难以反驳。 晏清河或许会觉的他是一个相当无聊的人吧。晏清河只要对着宋谧笑一笑,宋谧的回答就只剩下了一个“好”字了。对晏清河来说,宋谧不过是玫瑰园中千千万万朵花中的一朵,唯一不同的是,宋谧在他走过的那一刻,就用花刺勾住了他的衣角——宋谧相较于其他人的唯一不同,在于他有一张形式上的结婚证。 宋谧在撒谎。 他并不需要一个结婚对象。如果真的需要结婚让老人安心,秦瑜才是最合适的选择——十六年的友谊,日久生情结婚,再也没有更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如果你想,我们随时可以领证。”这样的承诺甚至是秦瑜率先提出的,毕竟在秦瑜看来,一张结婚证不能规定他必须爱上谁,只能代表他对谁拥有法律规定的责任和义务,婚姻和感情无关,他们可以一直都是很好的家人。 其实秦瑜的处境并不像他表现得那么乐观。他爸妈很早就没了,秦瑜从七岁开始就辗转在亲戚们家里求生活。宋谧知道这事儿后没说什么,只是三天两头拉秦瑜回家吃饭,魏女士也不声不响地把秦瑜当半个儿子养。 秦瑜也不说什么,只是在填志愿的时候,扒拉着宋谧的志愿书照着抄了一遍。两人大学第一年都还住在宿舍,第二年就直接搬出来合租了。 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宋谧因为跑项目,总是赶不上宿舍门禁,又总不记得认真吃饭,活活把自己弄出胃病来。秦瑜担心他,索性找了份兼职,拉他一起合租,甚至还买了个小电饭煲给他煮养生粥。 但是秦瑜也很会“玩”,几乎他周围所有的朋友都知道:秦瑜喝醉酒之后,直接叫宋谧来接就好了。宋谧这种几乎没有夜生活的“乖学生”,因为秦瑜的缘故,在大学四年里跑遍了c市所有的酒吧、夜店和livehouse。 两人几乎是彼此完美的生活伴侣,生活作息相互适应,家务方面各自体谅,饮食爱好也大致相同。宋谧不会做饭,秦瑜就承包了家里的厨房,与此同时宋谧会去阳台晾晒衣服。宋谧喜欢清静,故而秦瑜也很少带情人回家,他们非常舒适地同居了三年,此后因为秦瑜出国读书,两人才就此分开。 秦瑜虽然只是一个beta,却总被大把的omega和alpha环绕着——长得漂亮又有趣的人,谁会拒绝呢?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双性恋,男孩儿女孩儿都可以,前任遍天下却没人说他一句不好。两人形影不离却很少有绯闻,他们都把彼此当成了家人一样的存在。 两人也都没想过要结婚,他们都是独身主义者,之前约定过:如果没有伴侣,那就住在一起度过余生。 宋谧直直地盯着办公室天花板,心里想着,和晏清河结婚的确算不上是一个合适的选择。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地,眼前浮现了晏清河的脸,那人衔着烟靠近他,手指灵活,一一挑开了自己的衣扣,低声唤自己的名字。 “宋谧。” “宋谧……” 简简单单两个字,他每次呼喊的时候都带着笑意,尾音拉得很长,像是带着某种暗示。 他感觉到身体发烫,睁开双眼却发现天际已经泛白了,他比平时早醒了二十分钟,身下一片黏腻。 又做了那种梦。 自从和晏清河发生接触以来,他总是在夜晚做一些不合时宜的梦,梦里面那个人的脸异常清晰,以至于他梦醒之后总是不能直视对方的双眼。 宋谧思索着自己的高热期计算是否出了错误,他不应该在最近出现这样的状况的。omega的高热期频率直接体现了他们的生育能力,最易受孕的e级omega高热频率是半月一次,而宋谧作为s级omega,他的高热期大约是半年一次。 他应该在两个月之后才会迎来生理期。但是现在情况已经发生了,宋谧不希望自己因为激素问题冒犯到晏清河,径直从抽屉里拿了两颗急性抑制剂服下。 急性抑制剂的建议服用量是成人每天一颗,并且副作用极大,可能会导致剧烈的胃肠道反应。但宋谧并不在意,他只是想要更快达到成效- 一个多月的时间,晏清河的双腿恢复得不错,但是距离扔掉轮椅还尚且有些时日。从上周开始,每隔一天他就要去参加一次复健。他从不让宋谧进门。宋谧放心不下,只得站在训练室门口等着。 乳白色的门的小窗被布帘严实地遮住了。那是晏清河亲手拉上的。复健室的隔音很好,宋谧听不见半点响动,仿佛被人关进了黑色的匣子里面,漫长的等待让他越发焦躁。 不过两个小时,受苦的人是晏清河,宋谧坐在外面却依旧熬得艰难。他恨不得自己能帮对方分担一些痛楚。 “吱呀”一声,门开了。 晏清河几乎是瘫在轮椅上,他不住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头发也粘腻地贴在脸上。一旁的护士忙不迭地为他擦拭,却仍有源源不断的冷汗落下来。 “我来吧。”宋谧干脆走上前,径直拿过护士手里的毛巾,伸手解开了晏清河的纽扣。 晏清河抬起手挡了一下,无声制止了宋谧解衣服的动作。 宋谧僵在原地,随即低下头闷声对晏清河道歉,突兀地收回自己的手,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紧握成拳。 这时一只潮湿的手握住了宋谧的手腕,是晏清河,他对着宋谧虚弱地扯了下嘴角:“抱歉,宋谧……我现在的样子太狼狈了。” 看着他苍白的唇,宋谧的胸口有另一种苦涩化开。他弯下腰视线和晏清河平齐,微微摇头:“没事的,我等你。” 宋谧推着轮椅跟着护士走进了治疗室。晏清河现在创口已经结痂,需要每周换两次药并进行远红外理疗。今天又是换药的日子,宋谧站在一旁看见了晏清河平日里藏在绷带里耳朵一双腿,它们瘦得近似畸形,肌肉已经完全流失了,五颜六色,斑驳不堪。完好皮肤是白色的,敷的药地方是黄褐色,伤口的痂壳是黑色,其间有几道蜈蚣似的缝线痕迹。 晏清河低头注视着自己的腿,表情奇怪。比起难过,更多的是一种近乎于尖锐的愤恨。但在抬眼的那一刻,阴郁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人恍惚以为先前的违和只是错觉。当他察觉到宋谧在看的时候,忽而抬起头,转动了轮椅的方向,变成一个背对宋谧的姿势。 “宋谧,别看,好不好?”他说话的声音没有了之前的笑意,毫无起伏,听起来像是某种机械设定好的程序。 宋谧转身出门,走了很远才找到吸烟室,站进去的瞬间他立刻在嘴里衔了一支烟,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把它点燃- 或许是因为抑制剂副作用的缘故,宋谧晚上吃得很少,他几乎是保持着固定的咀嚼和进食频率,维持着一个正常人的状态和晏清河一起吃饭。 “怎么了?是菜不太合胃口吗?”晏清河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责。 因为晏清河正在服药的缘故,他们的食物口味都偏清淡,青菜汤里面甚至没有放盐,喝起来寡淡如白水一般,有的菜里面几乎就没有放油。这样毫无滋味的菜根本不能被称之为是食物,称作营养均衡的人类饲料似乎更为妥当。 晏清河对食物一贯没有要求,况且他还在康养期间,不得不遵医嘱,而宋谧竟然就陪着他吃这样的东西吃了一个月。 “不太饿。”宋谧摇了摇头,面不改色地扒了一口饭。 其实不是滋味的问题,宋谧隐隐约约感觉到胃部在抽搐,仿佛是有人拿了擀面杖在自己内脏里面搅动一样,绞痛。他额角隐隐约约有了些冷汗,但是他什么都没说甚至还陪晏清河坐到八点钟才离开。 走出别墅的那个瞬间,宋谧就忍不住弯下了腰,他在晏清河车库里坐了半个小时,终于缓过来了,开着车去医院给自己挂了急诊。说是急诊,但是等待的过程感觉也十分漫长,等待到医生叫他去检查,他已经痛过了,无力地躺在检查台上,感觉汗水打湿了衬衣,黏黏糊糊地贴在自己背上。 “应该是急性肠痉挛,要注意饮食,清淡一些。”医生看了看他的检查单,没有发现胃肠道方面的任何异常,只得开了些舒缓的药。 宋谧,第一次因为自己的原因在24点之前下了班,拿着药和检查单回家,打算好好睡一觉。 梦里面又是晏清河,那人缓缓地含住他的手指,轻声问他是不是不太合胃口。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床单一片狼藉,两个枕头被他弄得东歪西倒,一只掉在床下,另外一只直接靠着床头板站起来,歪歪斜斜地,半压着几个矿泉水瓶盖,还有用塑料布包好的结婚证。宋谧习惯把在意的东西放在枕头下面压着,不然就睡不着。秦瑜曾经嘲笑他也不怕硌得慌,宋谧罕见地没理他,只是很坚持地买了很厚的枕头。 他驾轻就熟地把床单拆下塞进洗衣机。刮胡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眼下已经有了浅浅的青黑色,大概是因为他一个多月都没有睡好的缘故。掬了捧冷水泼在脸上,宋谧重新打起精神,毕竟今天又到了晏清河复健的日子。 空腹服用了昨晚医生开的药,宋谧随便吃了两片吐司应付早餐。在出门的时候他照旧服用了两颗抑制剂。 依旧是九点三十,晏清河准时到达他公司楼下。直到午饭之前宋谧都没得半点空闲,晏清河早已习惯了他高强度的工作,独自坐在一旁安静地看书。等到十二点三十,宋谧本打算像往常一样谨遵医嘱,带晏清河去食堂吃特制的“人类饲料”。他走到办公室的门口,却见晏清河没有跟上来。 “今天不吃那个,”晏清河拿出了两个非常精致的黑色餐盒,“偶尔一次没关系的,我在家里做了便当。” 便当里却整齐地摆着两荤一素,看上去色香俱全,甚至还有一小盅用来暖胃的鱼汤。 “这些都是……你做的?”宋谧愣住了。晏清河看上去十指不沾阳春水,几乎和厨房完全搭不到边。 “试试看,”晏清河浅浅地笑了,“你得对我有点信心,这菜再坏也坏不过我的特制‘病号饭’吧。” “不是。”宋谧慌忙道,“我只是有些意外。” 晏清河给他夹了一块鱼香茄子,淡淡道:“我母亲喜欢下厨,有时会叫我去帮忙,久而久之就学了一些。” 茄子的味道酸酸甜甜的,很好吃。宋谧低着头拨弄着饭粒,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才好,毕竟晏清河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别只吃饭啊。”晏清河有些无奈,给他夹了一块蒜香排骨,“宋谧,你喜欢吃什么?明天我给你做。” “水煮鱼和回锅肉。”宋谧埋头扒饭,心里把“明天”两个字品了又品,不知不觉间,便当盒里的菜和饭半点竟都没有剩下。 “水煮鱼太辣了,对胃不好,换成香菇炖鸡可以吗?” 宋谧愣住了,一时竟然忘记了结果对方递过来的纸巾。 “怎么了?” “没什么,”宋谧忍不住笑了,“你和我母亲说话的口吻一模一样,香菇炖鸡是她的拿手好菜。” 晏清河愣了一瞬,很快笑着看向他:“有机会一定要试试看。” “你有空随时都可以。”宋谧随口应道。 “那,明天可以吗?”晏清河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一记闷雷,炸得宋谧理智荡然无存,肇事者还颇为愧疚地感叹,“说来惭愧,在和你领证之前,我就应该先去拜会伯母。” “没关系的,事急从权。”宋谧开口有些艰难,“那……就明天吧。” 10 他从来没有主动给我发过消息 宋谧已经习惯了在一边处理文件一边等待晏清河复健。看完一篇提案之后,他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桌子上的多肉植物发呆,迟迟没有打开下一份文件,笔电的屏幕从密密麻麻的文档变成了循环滚动的风景屏保,最后漆黑一片。 宋谧有些头疼,他冲动之下答应了晏清河,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对魏女士提起。 他出于一种微妙的心态,没有告诉身边任何人自己结婚的事情。可是他结婚的理由却是为了让家里人安心。他拿出手机拨出熟悉的电话号码,却迟迟不能按下绿色的通话键。 魏女士的上一条有消息还是询问他相亲情况如何,他回复了一个不太乐观的答案。之后两个月她再也没有说过有关相亲的事情,日复一日的聊天循环都是按时吃饭和早些睡觉一类的话。 已经是七月了,夏季独有的暑气在空气里面渲染开来,等候室里面只有他一个人,窗子拉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高跟鞋穿过走廊的声音,蝉鸣的声音,空调外机运作的声音,都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伴随着轻微的痛感一起。 又开始了。宋谧额角沁出几滴冷汗,他的肚子里像是有一只手在揉捏着算不上顽强的脏器。 手机忽然颤动起来,来电显示是“魏女士”,宋谧大脑一片空白,手指却飞快地接通了电话:“……妈,怎么了?” “谧谧啊,是不是在忙?方便说话吗?”魏女士那边的声音有些吵,应该是在公共场合。 “有空,方便的。怎么了?” “公司那边出了点事,我先回去处理一下,我买了今晚上七点的机票,婆婆那边你多照看一些,我已经和护理的阿姨说过了。” “这么快?”宋谧皱起眉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三点半了,收拾东西去机场那边来得及吗?我马上——” 他想要说“我马上过来”,话到嘴边,却忽然想起晏清河的复健一小时后才会结束,剩下半截就戛然而止,只留了一片不能成全的孝心挂在空中。宋谧做不到把晏清河一个人扔在这孤零零的病院。 “我马上让助理开车过来送你——” “不用了,我已经出门在去机场的路上了,”魏女士很是洒脱,“这点小问题我自己可以解决,你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什么时候回来?”宋谧没问母亲公司的事情。在这点上面他们母子倒是十分一致,从不过问彼此公司的事情,他们都对彼此抱有充足的信任。 “下周三吧。” “我知道了,以后我每天晚上都去医院那边看着。” 说完这句话母子俩沉默了一会儿,宋谧正准备挂电话的时候,魏女士却突然说话了。 “谧谧啊,婆婆跟我说谧谧有对象了,笑得很开心……是不是妈妈逼你太紧了?”两个月以来,他的生活重心全在晏清河这边,也仅仅只是晚上去陪婆婆的的时候很轻描淡写的提了一句,竟是无意识地隐瞒了母亲。 “妈妈只希望你健康快乐,以后不会再……”电话那边的音质似乎突然变差了,母亲的话断断续续地散开,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散开的话语里面流淌出来。 母亲猜到了,为了哄老人开心,他随意地找了一个人开展一段伴侣关系。母亲无言的自责让宋谧觉得自己做了一件糟糕的事情。 “妈,我不是为了哄婆婆开心,”宋谧声音有些沙哑,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我真的有喜欢的人了。” “我喜欢他很久了,从大学一年级开始,就喜欢他。” “等你回来之后,我带他来见你。” 门外,晏清河摸上门把的手缓缓地撤了回来。 对话已经结束了,在一段长时间的空白后,又响起了敲击键盘的声音。见晏清河迟迟不动,他身后的护工低声询问他是否要把门打开,还未开口,却见他径自推着轮椅离开了。 回到复建室,晏清河缓缓地站起来,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直到站不住了,他才慢慢坐回轮椅上,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今晚十点,把人送到我别墅来。” “是哪一位?” 晏清河思索片刻:“皮肤白,个子高,信息素是木质香的那个。” “好的,我明白了。”- 那天复健之后,宋谧和往常一样早早的下了班,把晏清河送回别墅。在告别之际,晏清河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宋谧,抱歉,明天我可能去不了你家了。” 宋谧从容地应对道:“没关系的,刚才我母亲打电话来,说要出差,下周三才能回来。” “我也非常期待可以和伯母见面,”晏清河露出一个有些为难的表情,愧疚地说,“从上周拆线以来,医生说我的恢复情况很好,建议马上开战下一阶段的诊疗。” 不等宋谧回复,晏清河继续说道:“下阶段就是信息素等级恢复了,医生的建议是去a国封闭式信息素诱导诊疗。”他花了三分钟解释这一疗法的详细机制,宋谧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想来想去,脑海里面都是“分开”两个字。 宋谧只是没想到分开的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在一起两个多月的时间,说长不长,只在宋谧27岁的人生里占比不足1%,说短不短,足够宋谧忘记“不在一起”才是他和晏清河的常态。 他们本来应该是相交之后,在下一平面各自回归正轨的平行线。 “好的,健康要紧。”宋谧说话的声音很平静,“回国了记得一定要联系我。” 晏清河笑着说:“一定。” 宋谧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开口说道:“晏清河,你们家别墅登记了我的信息,你要不要把指纹录进我家门锁?” 宋谧别过脸不敢再看晏清河。心里懊恼不已,嘴上却说不出一句解释的话。 说什么都显得很多余。 或许他也意识到了,其实自己隐隐约约期待着对方肯定的回答,所以才沉默又突兀地站在这里,一言不发。 如果宋谧抬起头,那么他一定能看见晏清河毫无笑意的脸。晏清河的表情有些微妙又有些懊恼,他坐在轮椅上,眼神里却含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他扯动嘴角,似乎是想露出一个笑容,但是面对宋谧执着地沉默,他最终败下阵来。 “好。”宋谧听见了一声叹息,有一些妥协的意味。 他心满意足地回到家,感觉到仍旧有些眩晕。他将对方的指纹录入了自家的门禁系统,慎重地点下了“保存”按键。 在同一瞬间,宋谧忽而感觉到眼前发黑,心跳停顿了一个节拍,他扶着墙走到客厅,拉开药柜搜寻备好的抑制剂。 盒子空了。宋谧忽然想起今天早晨,他吃完了家里剩下的最后一颗抑制剂。 空荡荡的药盒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助理在休息室等待着晏先生的最新指示。 十五分钟之前,那个omega已经进去了。自从车祸发生以后,晏先生的病症确认下来,他们就一直在搜寻符合医生要求的omega。s级omega不难找,但是能够符合晏先生要求的并不多,晏先生有非常严重的洁癖症。 他以前还是另一位晏先生的助理的时候,就对小先生的洁癖症有所耳闻,那时候的小先生还能够正常地参加一些团体活动,但自从车祸以来,这样的症状就加剧了,已经达到被陌生人触碰都会呕吐的地步。 之前还一直停留在公立医院也是为了将计就计,顺便处理一下老一辈人定下的婚姻问题,晏先生对待婚姻这件事情上面态度一直不太明朗,唯一确定的是他的确不太满意家中长辈定下的那位omega。 却不料突然遇见了那位宋先生。 也不知道怎么地,那样仓促的情况下面,晏先生竟然答应了这桩婚事,想来应该是因为宋先生的信息素水平,平心而论,宋先生无论是信息素等级,气味适配度,还是其他方面,都比他们寻找的“治疗伴侣”更加优秀,最关键的一点,是晏先生并不反感他的触碰。 后续也进行了一些调查,宋先生似乎就是恰好出现在那里的,没有其他的预谋和打算,他竟然是真的喜欢着晏先生。 晏先生翻阅调查报告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晏先生的下一步指示,于是搜寻而来的那些“治疗伴侣”也就被闲置在一旁,晏先生似乎是真的沉迷在这种扮演游戏之中了,白天去对方公司看书,晚上回别墅插完花之后,才回到书房开始处理堆积的文件。 似乎也只是游戏而已。 晏先生在每天和对方发送问候讯息的时候,也从未忘记服用“诱发剂”,但令人吃惊的是宋先生竟是没有半点反应。 这应该是也是他今晚等在这里的原因。 经过层层筛选后脱颖而出的“治疗伴侣”是个二十一岁的男性omega,身体白皙修长,相貌略有些英气,重要的是干净,是重点大学经管系的学生,因为需要钱给母亲治病所以才签下了合同。之前那孩子推门进去的时候,他听见主卫里传来了淋浴的声音。 应该没问题的。助理想着,毕竟他亲自监督着那个omega吞下了诱发剂,服药之后在二十四度室温环境里,omega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催情现象。 药效的发挥是正常的。 “哐——” 是卧室门打开的声音,助理有些意外,毕竟这才过了半小时。他赶紧走出等候室,仅仅是站在卧室门口,就已经忍不住开始咳嗽了。房间里的木质香浓烈到熏人,白皙漂亮的omega瘫倒在地上,晏先生不住地喘息着,他用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脸,手背上青筋暴起:“把他带走。” 床榻上一片狼藉。 晏先生又吐了- 此后三天,每一天晏先生都会尝试不同的omega。但是每次的结果都和第一次一样。 第四天的时候,晏先生没有再叫任何人,他坐在书桌面前,慢条斯理地用刀一点一点削去玫瑰根茎上的刺。 他非常专注地拨弄着手上的花,像是十分享受插花的过程。 助理安静地站在一旁,递上温热的水和备好的药物,见晏先生微不可见地颔首后,他才轻轻地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书桌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漆黑的书桌上,躺着晏先生的手机,屏幕也是沉默的黑色。桌面正中央散落着一束红得发黑的玫瑰,唯一的光亮是晏先生的手,白得发光。 晏先生把手里修建完毕的花插进透明花器中,又拿了下一只开始修剪。 手机屏幕亮了,晏先生丝毫未动,依旧专注于手中的玫瑰花,只是在修剪的时候,手抖了一下,将那朵品相完美的花拦腰剪断。 他直接将花扔进垃圾桶里,放下手中的银色缠丝花剪,拿过一旁的白色方巾擦了擦手,才拿起桌面上的手机。 “他今天又没有去公司?”晏先生问得很随意。 助理点头说是。 自从四天前分开以来,宋先生没有再给晏先生发送过任何信息,也没有人在宋先生的公司见过他。晏先生询问过对方的助理,也只得到了对方出差的消息。 本市的所有航班、高铁、长途乘客名单均已核对过了,没有宋先生的名字。 “他从来没有主动给我发过消息。”晏先生摆弄着手机,对刚才收到的垃圾短信点下“删除”按键。 助理没有接话,他觉得晏先生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 过了一会儿,晏先生拨通了电话,过了五十秒,电话自动挂断,无人应答。 他又一次拨通,五十秒之后,依旧无人应答。 晏先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指尖似有似无地敲击着桌面,重复着拨打电话的动作,墙上的钟面指针走过了一圈,电话终于通了。 “……清河,怎么了?”宋先生的声音很模糊,他喊的一定是晏先生的全名,但是因为说话声音很小的缘故,听起来像是在直接呼喊名字。 晏先生把手机调整为外放模式,音量开到最大,放柔了声音:“我打了好多电话,你没接,是出了什么事吗?” 宋先生那边迟疑了一会儿:“没事,只是在开车,没听见。” 电话那边的声音很安静,听起来并不像是室外,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迷蒙,像是睡了很久才被电话铃声叫醒。 “宋谧,你在哪里?我刚回国了,想来看看你。” “我去了你公司,助理说你三天都没有去过公司了,怎么了?是你母亲的公司那边……” “不,不是。”宋先生有气无力地否认道,“我有些不舒服,在家休息……” “那我过来看看你,好不好?”晏先生用着诱哄似的语调,还未得到许可,却转动轮椅走出了书房。 宋先生沉默了很久,最后竟是挂掉了电话。 11 ……介意吗? 很热,身体里面的水分似乎完全被体温蒸发了,他像是被烤干的树叶一样,褶皱着蜷缩起来。 迷蒙之间他终于失去了意识,脑海里思绪的河流翻涌着,有秦瑜,有婆婆,有母亲,还有晏清河。无数错乱不堪的回忆片段,像是走马灯一样地穿过他的脑海,又慢慢消散在一片黑暗之中,他感到自己在一片无关的空间中前行,下一秒,脚却踏空了。 惊悸着醒了,宋谧用手撑着自己坐起来,掌心却被一个硬物硌得生疼。一枚亚麻色的扣子。 思绪回笼,宋谧的面色也渐渐变白了。 这是晏清河风衣上的纽扣。他脑海里忽而闪过那人带着笑意的声音—— “不是这样穿的。”然后他一颗一颗地挑开衣服的衣扣…… 这声音是冬日间划燃的一根火柴,扔进了宋谧的山林,燃起漫天大火。宋谧被烧得浑身瘫软,肆意横流,思绪的电闸又一次被拉断。 迷蒙之间听见手机铃响。 那个人的声音像是清泉一样从手机里面倾泻而出,他说他回国了,他想他,他想来见他。 原来他不是灭火的水,他是燃油。沸反盈天。宋谧的身体变成两个极端,一边是沙漠,另一边却是海洋。他用含了沙的声音虚弱地拒绝着—— “不,不是。” “我不舒服,在家里休息。” “不用来看我,你好好休养。” 晏清河不会想他,晏清河只是出于一种很完美的礼节。宋谧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淡无波,电话那面断断续续的声音却已经消弭殆尽。一阵热浪涌来,宋谧听见敲门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还有晏清河礼貌地询问。 第二次高热期来了,宋谧的神志和手机的电量一起耗空了。手机屏幕陷入不省人事的黑暗- 晏清河在门口敲了三下,无人应答。手机听筒里面的机械女声不知疲倦地重复着: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助理在身后轻声询问:“是否需要……” 话未说完,只听见“咔哒”一声,门锁已经打开了。 助理调整了自己说话的内容:“我去购买一些抑制药剂。” “不用了,你回去吧。”晏先生拒绝了,他好整以暇地捻动着打开门锁的指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待助理离开,晏清河才缓缓拉开宋谧家的大门,顿时如有实质一般的焚香气味裹挟了他,他像是落水的人,不由自主地被漩涡卷至宋谧的房门前。 “宋谧?你怎么了?”他放柔了声音,如同用尾巴轻轻拨动草叶等待捕猎鸟雀的猫,“我很担心你。” 粘稠的气息从紧闭的卧室房门钻出来,晏清河却像是汲取到足够多水分的植物,显得越发神采奕奕。耐心地等待着屋内人的应答,声音里饱含焦急,他的神态却显得从容。 他甚至有闲暇打量着宋谧的屋子。整洁,冷清,家具装饰都是白色的,房地产销售供人参观的样板间都比这里更有生活的感觉。玄关正对着厨房和卫生间,厨房里干干净净,毫无使用的痕迹,就连冰箱里面也是空的,放着几根发黄的葱,和几个不知道买了多久的鸡蛋,卫生间里倒是放着牙膏牙刷和剃须刀一类的东西,竟然是连一瓶须后水也没有。过道里的餐桌上有半杯洒出来的水,和几块被咬了几口的吐司。他摸了摸,已经硬掉了,不知在这里摆了多久,吐司的碎屑撒了一地。 他这几天就吃了这么点东西?晏清河皱了皱眉头。 书房是为数不多能显示出“这间屋子有人居住”的地方。书房和一边的主卧次卧中横着一个客厅,米白色的地砖上躺着一个盒子,空的,是抑制剂。 茶几的抽屉拉开了还没合上,里面乱糟糟地挤着各式药物,他看了看,没有一种和抑制信息素有关。旁边的垃圾桶里面全是干垃圾,晏清河扫了一眼,两指捻出两张空掉的铝箔塑料板,背面的说明是抑制剂,底端的生产日期很新,就在本月初。两版一共二十粒,说明书上的建议用量是一天两粒。 今天是七月二十日。晏清河久久地看着那个落在地上的药盒,坐成一座雕塑。 信息素诱发剂和信息素抑制剂相互作用的效果并非正负抵消这样简单。思及此,晏清河敲门的动作带了些急促:“宋谧,开开门好吗?” 或许应该请医生来,晏清河第一次感觉到些许愧疚。在等待的间隙,他走进了宋谧的次卧,进门正对着的桌上放着一瓶香水。香水灰色的瓶身让他的视野蒙上一层阴影。 他推着轮椅坐在桌前,细细地打量那瓶香水。已经开封了,有使用过的痕迹。不巧他认识这瓶香水,是十年前的绝版产物,他的柜子里也有一瓶。the sound and fury,喧哗与躁动,福克纳的长篇小说。 随意地拉开衣柜门,挂着几件颇具设计感的衬衫,还有一根色彩花俏的领带,还有一些男士的贴身衣物。香水不是宋谧的,衣服不是宋谧的,领带不是宋谧的,包括那些贴身衣物,也不是宋谧的。 是谁的呢?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敲响了卧室的房门,最后一次询问:“宋谧,我可以进来吗?”还未得到允许,便拧开门,走了进去- 宋谧觉得自己在发梦。身体的沙漠和海洋各执一词,针锋相对,疲惫不堪的身体挣扎着回光返照,却又沦陷在海市蜃楼里面。是晏清河,他坐在他的床边,皱着眉头捧了他的脸,细声问他为什么不打电话给他。 “我不想打扰你。”宋谧想着,晏清河连幻觉都是如此体贴,对方手心传来的温凉轻而易举地让他的沙漠和海洋讲和了。 “难不难受?”那人掀起他的被盖。 不,不行。宋谧如同被惊起的飞鸟,翻身死死地按住那只手。不,不行。这不是被盖,这是一块遮羞布,遮挡着我不可告人的羞耻秘密,遮挡着我丧失自制力的堕落沼泽。不,不行。 宋谧不愿意在晏清河面前显得不体面。 对方动作缓慢地面对着他躺下来,将他揽进怀里,安抚似的拍打着他的后背,声音像是哄小孩一样:“好的,我不看,不看,好吗?” 宋谧将脸埋在他怀里,沉默地点头。心想这幻觉却因过分真实竟然显得虚假,也似乎只有在梦里,晏清河对他的那份温柔,才显得与众不同。 他在背脊被拍打的韵律里感觉到胎儿在母体里的宁谧,皱着眉头睡着了,睡前感觉有一片羽毛爱怜地落在他的眉心,鼻息间盈满绿檀木的香气。睡梦中炽热的火山忽而喷发,他明白这是自己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高热期,身体的某一处燃烧起来,他的思绪像是氢气球,受了热,漂浮得很高,升空之际只觉得身侧有人的温热感觉额外令人安心。 感受到他醒来的惊颤,那人下意识地拍打他的背部:“宋谧,别怕,我在。”他声音似是浮在水面的萍,动作也轻,将宋谧抱在怀里揉弄着,一下又一下。 见宋谧扔止不住的颤抖,身下那人动作停顿一瞬,随即在他耳边用叹息一样的声音问到:“……介意吗?” 宋谧的脸庞和脖子却被那带着绿檀木香气的气息烫得红成一片,他没听清那人说了什么,只是喘息着摇头。 有一只手解开了他衬衫的第一颗扣子,随即是第二颗,伴随着衣领被拉开,有一只蝴蝶停留在他的后颈。 宋谧僵了一瞬,身体软得不成样子,彻底瘫在那人怀里,过了一会儿,他抖了一下,喘息着,身体深处的岩浆忽而喷发出来。 就在释放的前一瞬,他的后颈传来一阵温热的湿意,那人舔舐他的颈脖,轻咬着,吮吻着,最后留下一个潮湿的,嫣红的痕迹- 宋谧终于沉沉睡去,晏清河这才缓缓坐起来,为对方掖好被角之后,从那人身下抽出一件不成样子的风衣。拽出来的时候不太顺利,宋谧就算睡着了也并不配合,那只手死死拽着风衣上的扣子,他无奈拿了被单塞进那人手心里才把扣子换出来。 卡其色风衣已经彻底毁了,他面无表情地将衣物塞进垃圾桶后走进了浴室里。出来之后,晏清河裹着浴巾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空调的换气模式。走进门看了看,宋谧睡觉的样子很安分,只是脸颊上的红色尚未褪去,那只抓着风衣的手还握着紧紧捏着被他塞进去的被单。 他看了一会儿,拿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随即回到客厅里,动作勉强地从垃圾桶里捡起自己那件见不得人的风衣,皱着眉头扔进洗衣机里。 12 他很好,我没有喜欢他。 宋谧醒来的时候,依稀听见水从管道流出的声音。准确地来说,应该是有人拧开水龙头,于是自来水便穿过管道,奔驰之余发出的,琐碎的声音。 家里没有其他人,他或许是听见了邻居家的生活。 他突然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 当他还是孩童的时候,痴迷于在日光下奔跑,跑得累了,回家倒在沙发上闭上双眼就可以安心睡去。醒来后,汗湿的衣服已经被换掉,身体清洁干爽,厨房里依稀会传出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 仿佛再过一会儿,婆婆就会推开门唤他吃饭。 他疲惫的合上眼,借着邻人家的水流声,让自己沉沦在这种往昔和现实交接的混沌之中,祈求片刻疲惫的安宁。 门被推开,有人柔声道:“宋谧,醒了吗?起来吃点东西。” 好奇怪,这个人的声音怎么这样像晏清河。 大概是因为逆光的缘故,他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只记得夕阳给那人镶上了一圈温暖的金边。 宋谧带着初醒的惺忪像下了床,站起来的瞬间感觉到一种游泳上岸时的失重。光裸的脚尖触及冰冷的地板时,他才因为那份过于真切的冰冷和坚硬而回了魂。 走出房间,便看到阳台上那件风衣。卡其色的风衣因为湿了水,显出了一种比平时更深的颜色,大概是因为被洗过,它看起来不那么平展,皱皱巴巴,坑坑洼洼,像是一团揉废的纸。 那是晏清河的风衣。宋谧忽然想起自己对它做了什么。侧过头,风衣旁边晾着一条被搓洗过的黑色内裤。他顿时感觉整个人都开始僵硬起来。低下头,却发现内裤已经被换过了。 他的思维在这个瞬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而肇事者却穿着贴身黑色高领长袖t恤,套着奶黄色的围裙从厨房走出来,脸上还带着温软的笑意。 很快地,他的笑意凝滞了一秒,眼睛微微眯起:“宋谧,把鞋穿上。” 见宋谧迟迟不动,那人将他抱起来放回床上,宋谧的大脑因为被抱起的失重感瞬间过载,因为久不说话,声音有些沙哑:“你的腿……” 晏清河用温暖的掌心贴了宋谧冰冷的脚底,轻轻为他套上一只棉袜。 “宋谧,我是一个alpha。”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叹息。 宋谧的心乱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抽了抽脚:“我自己来。” 晏清河不答,却把他赤丨裸的脚攥得更紧,不由分说地套上另一只棉袜。 脚心发烫,宋谧低头看着那人的头顶,心想他翘起的头发看起来像是蝴蝶金色的触须。 “饿了吗?我煮了粥,要吃一点吗?”晏清河似是无意地摩挲着宋谧的脚底,缓缓站起身。 宋谧看着他身上因为蹲下而产生的褶皱,想起阳台上皱巴巴的风衣:“……抱歉。” 晏清河愣了一瞬,若无其事地离开,像是没听到他在说什么:“我把粥给你拿上来。” 是皮蛋瘦肉粥,有淡淡的咸味,米白的粥上浮着浅淡的油花和长短均匀一致的翠绿色葱花,让人食欲大开。 宋谧舀了一匙放进嘴中,很香,他垂下眼,低声道:“抱歉。” “没关系,事发突然。”晏清河漫不经心的笑容没什么温度。 “下次我会准备好抑制剂的,给你添麻烦了。”嘴里的粥突然没了味道。 两人相对无言,静坐了一会儿,晏清河叹息道:“我出去给你买药。” 语罢不等宋谧回答他便转身离去,他走的速度有些快,很快宋谧就听见了关门的声音。 想到晏清河离开的背影,宋谧这才注意到,原来他的腿已经完全好了。 自己对他……或许也没有用了吧。 或许不到一年,晏清河就能完全离开了,更何况这次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晏清河那样爱洁的人,或许会觉得自己很恶心吧。 宋谧庆幸对方不清楚自己那份见不得光的情感,否则这次到底是事发突然还是处心积虑,他根本无从辩驳。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静得可怕,宋谧呆坐一会儿,才想起来去看手机。 醒来这么久,他还不知道现在什么时间了。 手机已经关机很久了,他插上电源充了一会儿,屏幕才缓缓亮起来。 他拿着手机划来划去,也不知道看什么,手机微信上满屏都是触目惊心的小红点,他却一个都不想打开,愣了好一会儿,他退出微信,打通了秦瑜的电话。 “什么事?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我高热期到了。” 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之后,秦瑜的声音少有的严肃起来:“抑制剂吃了吗?现在还好吗?我找最近的航班过来,让助理送你回家,把门锁好。” s级omega的高热期比总是异常艰难。 “不用了,已经过了……” 秦瑜闻言更加严肃:“宋谧,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我……”宋谧闭上眼,“有人帮我度过了这次发情期。” “是他强迫你的?”秦瑜的声音里面几乎能掉出冰渣子。 “不是,他恰巧来找我,刚好遇上了……他没碰我。” “……那就好,”秦瑜明显松了一口气,“那人是谁?怎么?喜欢他?” 轻轻的两个字把宋谧彻底击碎,他感觉到呼吸有些艰难,想起对方离开的背影,宋谧死死攥住手机,指尖发白。 “他很好,我没有喜欢他。”他像是在回答秦瑜的调笑,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我没事,你不用回来了。” “没事,我在s市这边的事办也快办完了,我马上回来。” 宋谧挂了电话,才听见晏清河轻敲卧室门的声音:“宋谧,药准备好了,可以进来吗。” 宋谧根本没听见晏清河回来的声音。 13 宋谧,我原谅你了。 某些镇定类的药物会有安眠作用,这样的常识晏清河自然是知道的。 在车祸之后,他对这一条常识有了更深入的体会。 那感觉就像溺水,黑暗无声将他淹没,直到最后一丝光亮也渐远。清醒和沉睡之间的分界线逐渐消融,最终融为一体,最后就连生和死也混沌了。 这就是药物式镇静安眠。 “先生,就要b类抑制剂吗?”收银员询问着,却已经扫过药盒的条码。 b类抑制剂控制效果好,但安眠作用太强了。 “再要一盒a类。” 抑制作用稍弱的a类药剂拥有更小的副作用。比起沉睡后的安然无害,晏清河更欣赏清醒时竭力掩饰自己窘迫的宋谧。 至于药物不能达到的部分,可以采取人工干预补足。即便是最弱的alpha,也可以依靠少量多次的释放信息素以抚慰自己的omega。 晏清河拎着塑料袋站在马路边,凝视着信号灯上逐渐变小的赤色数字,他忽然想起自己没坐轮椅出门,出门的时候他走的太急了。 等待绿灯的时候,身侧渐渐站满了等待过路的行人,有鸟雀似叽叽喳喳的孩子,有喁喁私语的情侣,还有默默搀扶着彼此过马路的老人。洒水车才开过,地上泥泞一片,有几个泥点溅在了他的裤子上,但是并不如他预料中那般醒目。 或许生活里没有什么是洁白无瑕的,就像裤子上的泥点洗净后,也不会留下印记一样。 青年情侣走得很快,老年伴侣落在了后面,但绿灯还有49秒,他们有足够的时间通过这条马路。 思及宋谧还在高热期,晏清河走得稍微快了一些。 甫一进门便听见宋谧在打电话,晏清河将药放在厨房里,洗过手之后晾了一杯热水,凝神听着房间里的动静。 宋谧的声音有些轻微的沙哑,他说话的速度放得很慢,听起来格外和缓。那种和缓是一种别样的味道,带着一点当事人不自知的撒娇意味,甚至比起神志不清的喘息更为动人。 水渐渐地凉了,可是宋谧的电话还没有打完。 晏清河轻轻握上门把,正欲敲门,便听见宋谧一字一顿的说道。 “不是,他恰巧来找我,刚好遇上了……他没碰我。” 是在和谁解释?隔壁房间香水的主人吗? “他很好,我没有喜欢他。” 原来没有喜欢。 “我没事,你不用回来了。” 因为高热倒在家里三天无人问津叫做没事吗? 晏清河拿出b类抑制剂,看了看说明书上的最大剂量限制,取出三片放在掌心里,敲了敲门,温声道:“宋谧,药准备好了,可以进来吗?” 宋谧抬起头,看见晏清河笑容和煦。 “好的。”他狼狈地撤开视线,低声道:“辛苦了。” “粥吃完了吗?水要凉了,快吃药吧。”晏清河将药片放在他手心里,自然地收起床边的碗。 宋谧就着微凉的水吞下药片,连药片是什么都没问,只说:“谢谢。” “快休息吧。”晏清河摇摇头,帮他拉上窗帘,一步一步退出了宋谧的房间。 他端坐在宋谧的客厅里,缓缓低下头,凝视着自己裤脚上刺目的泥点。 果然还是做不到不在意。 真脏。 时针划过一圈,晏清河的影子被西沉的落日拉长,印在宋谧客厅的白色墙壁上,看上去像是挣脱囚笼的巨兽。 一小时后,他准时起身,未得允许,却推开了宋谧的房门。 床上那人已经睡熟了,眉头浅浅的皱起来,像是睡得很不安稳。宋谧向着床边的方向蜷缩起来,晏清河坐在他床侧凝视着他他的脸。 不久前才喝过水,但是宋谧的嘴唇仍然微微地起了皮,呈现出一种像是鱼鳞被翻起的姿态,翘起的浅黄色皮屑下露出颜色更深的嘴唇。 像是更深层次的皮肤,毫无保留地样子。 看上去很柔软。 晏清河轻轻地摩挲着他干燥的嘴唇,用指腹感受着这种脆弱的柔软。 这样柔软的嘴唇,为什么能说出那样坚硬的话呢。 他指腹微微用力,陷进宋谧的嘴唇里,指尖碰见了他藏在嘴里的,怯弱的,潮湿的舌头。 又软又红。 或许是甜的,晏清河想着,缓缓低下头尝了,味道和想象中一样。 那种带着淡淡锈迹的味道,并不是一种味觉意义上的甜,但是却想要尝试更多。 他捏住宋谧的下巴,用中指和食指夹弄对方的舌,然后细细地,翻来覆去的尝。 直到听见昏睡中的人在都发出了一丝不适的轻哼,他才仿佛被从梦魇中唤醒过来一样。 他发出一声轻笑,缓缓地解开了领口的第一颗扣子,慢慢爬上床,用自己的影子完全覆盖住宋谧,然后低下头含住那片已经水光润泽的嘴唇。 昏迷中的宋谧因为呼吸不畅而轻轻挣扎起来,晏清河面色微凉,以十指相扣的方式将对方的手固定在耳侧,又一次低下头。 房间里绿檀木的香味浓郁得快要凝结为固态,宋谧因为身体不适而苍白憔悴的脸渐渐红了,晏清河低头,用唇齿解开了宋谧睡衣的第一颗纽扣。 宋谧动了动,枕头歪了,露出了藏在枕头下红色本册的一角。 晏清河目光微凝,他凝视着那个红色的角,半晌,松开了桎梏宋谧的手,缓缓地躺在宋谧的身侧。 那是他们的结婚证,没想到宋谧竟然把它压在枕头下面。 他无奈的摇头,抽出那本小册子,里面似乎夹着什么,翻开封面,他便长长地愣住了。 半晌,他缓缓把小册子放回去,手却触碰到了另一个硬物,是一个瓶盖。 他久久地注视着手里的瓶盖,哑然失笑。 将瓶盖塞回那人枕头下,他系上宋谧的衣扣,将对方凌乱的碎发顺至耳后,坐起身,将一个浅浅的吻落在对方的额头上。 “宋谧,我原谅你了。” 14 那,要睡一起吗? 发热期的激素水平本就不稳定,再加上之前服用的紧急抑制药剂和这次镇定药剂的反复作用,纵使是s级omega的身体素质也扛不住了,宋谧断断续续地发起烧来。 晏清河坐在他床边,几番测量,看着手里温度计的水银汞柱在37的刻度上上下下,叹了一口气:“宋谧,我们去医院好吗?” 因为发着烧的缘故,宋谧的神志混沌不清,他的眼睛偶尔迷蒙的睁开,却并未清醒过来,只是听见“医院”两个字就开始惶然地摇头。 “不,不去。”他的态度很坚定。 “多大的人了,还怕去医院?”晏清河哑然失笑,只是拧了热毛巾给他擦拭身体,堂而皇之地解开宋谧睡衣的扣子。 宋谧迟疑地握住晏清河的手,滚烫的手心触到对方清凉的手背的时候瑟缩了一秒,然后虚虚地拢住,呈现出一个拒绝的姿态。 虽然他现在还分析不出晏清河脱自己衣服的原因,但是他下意识认为……这是不对的。 晏清河不喜欢和别人有肢体接触。 因为生病而变得需要被照顾的自己,似乎又给对方添了麻烦。 这个念头闪现的瞬间,宋谧没有半分迟疑地缩进被窝里,远远地躲开晏清河的手指,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醒一些:“没关系的,你……先回去休息休息吧,身体要紧。” 晏清河拿着帕子的手悬在半空中,几乎被他给气笑了。 如果没看见枕头下面那张结婚证,光是听这句话,他几乎以为宋谧是在赶人。 但是回忆起宋谧滚烫的掌心,晏清河便再顾不得这些了,只是平静地爬上床,把那个缩成一团的人从被子里挖出来:“乖,我们不去医院。” 听见不去医院,宋谧好歹愿意松开被子了,下一秒就被晏清河捏住了手腕。 甩开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实际上实施起来也是格外容易的,晏清河并没有握得很用力,但这是来自对方的主动触碰,于是宋谧像是被按下暂停键的电影画面,久久地定格住了。 于是他便僵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任由晏清河给他擦了脸。 被握着的手腕松开了,被对方触碰过的地方开始暧昧的发烫,宋谧心里那一秒难以言说的雀跃像是夕阳一样暗淡了,渐渐趋于消失,地平线吞噬了一切的光亮,视野陷入黑暗。 “啪嗒”一声,灯开了,晏清河回到床上,一步一步朝他靠近,轻轻捧住了他的脸,房间里变得很亮。 对方的手很轻,但宋谧的身体却完全僵硬了,他甚至做不到转动脖子这样微小的动作,只能徒劳地看着对方的脸逐步靠近,身体里面的血液在沸腾,心脏快要冲破胸腔,他安宁得像一具溺水后沉入海底的躯壳,任由海水涤荡,把他送往任意的方向。 无论是哪里,都可以,活着,或者死掉,都可以。 晏清河的鼻息拂在他的脸上,温热的气息却将他点燃,他垂了眼,躲避着对方的视线,却将自己的眼光聚焦在对方的嘴唇上。 这个姿态像是接吻。 晏清河仿佛要吻他。 这个念头仿佛一道惊雷闪过夜空,将宋谧那么多年不可告人的心思照得一片雪亮。 下一瞬间,宋谧瑟缩着躲起来,却被晏清河用力抱住,于是他们额头贴在一起。 宋谧的理智断掉了。 良久,晏清河无奈地说道:“宋谧,你在发烧。” “啊。” 宋谧说不清自己的心思,像是喜悦,像是失落,所有的思绪混杂在一起,本来应该因为获得了对方的关注而感觉到开心,却忍不住渴望更多,恬不知耻地渴望着和对方的进一步接触。 比起回答对方的问题,他只是张开嘴,吐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机械地应答对方的话语。 晏清河下一秒,用嘴唇碰了碰他的嘴唇。 一个触碰,就把掉进冰窟里的情绪再度引燃,他的触碰轻得像是一种错觉,就仿佛触碰冰雪太久,冻僵之前,反而异常感觉到温暖一样。 宋谧觉得自己是在发烧,烧坏了,要不然怎么会感觉到晏清河在吻他。 下一秒,晏清河将他抵在床上,含住他的唇,深深地吻了一会儿,在宋谧喘不过气的前一秒停下来。 “好烫。”他的声音像是喟叹,却又显得很诚恳,仿佛这个交换过彼此唾液的吻真的只是为了测量温度。 宋谧徒劳地喘息着,用手背捂住眼,黑暗的视野中,他依旧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晏清河在他身侧躺下。 他捂住心口,想着,是很烫。 “宋谧,我很担心你,今天晚上我留下照顾你好不好?”晏清河睡在他身侧,侧过脸,他们四目相对,距离近得仿佛下一个瞬间又可以开始拥吻。 “嗯。”宋谧转过背,不敢直视对方的目光。 得了许可,晏清河轻笑一声,只起身把凉掉的毛巾放进热水里重新拧干:“宋谧,把衣服脱了,我再给你擦一下。” 宋谧背对着晏清河,躺了半天没动,但通红的耳朵一点藏不住心思。 “宋谧,你生病了。”晏清河的声音听起来很诚恳,像是真的只是为了宋谧身体着想。 宋谧垂下眼,抿住嘴唇,解开扣子露出上半身,坚持道:“我可以自己来。” 晏清河笑着递过毛巾,看着他转过身体,体贴道:“那我帮你擦背吧。” 宋谧没回头,动作看上去有些迟疑,晏清河眸光一暗,失落道:“抱歉,我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只是想着你擦背会很吃力……” “没关系的。”宋谧回答得很果断,他像是等待屠杀的羔羊一样,裸裎自己的背部,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的。”晏清河摇了摇头,专心致志地给宋谧擦起背来。 擦完背之后宋谧坚定地拒绝了对方要继续帮他擦拭下半身的行为,只是反复坚持自己没问题,晏清河大度地笑笑,转身出门等他擦完后再回来清理了房间。 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宋谧瞄了一眼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到了要离开的时间。 这个念头让他忍不住开始失落,不过晏清河很快便回来了,回来的时候他的手里还带了一把椅子。 “没关系,睡吧,我守着你。”晏清河语调轻缓却坚定,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宋谧,“你这样反反复复地发热,万一出了问题怎么办?” “如果我出问题,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宋谧徒劳的抵抗道,晏清河笑着凝视着他还在充电中的手机。 他想起之前手机关机的事情,忽然就没有了拒绝的底气。 “宋谧,你不知道我联系不到你的时候有多害怕。”晏清河垂着头,宋谧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看上去很难过。 晏清河孤零零地靠在椅子上,宋谧忽然想起来,晏清河没有家了,就算他回到那栋别墅里面,也只是一个人,或许他只能久久地躺在床上,凝视着母亲留下来的花瓶和早已经枯萎的鲜花。 宋谧忍不住难过起来,妥协道:“你睡次卧吧。” 晏清河摇了摇头,注视着他,眼底有浓浓的担忧:“宋谧,万一你半夜再发起热来该怎么办?你以为我能真的能睡着吗?” 宋谧换位思考,如果生病的人是晏清河,他的确是一刻都放不下的。 两人沉默着僵持,晏清河脸上带着温和的笑,他笔直地坐在椅子上,姿态受过良好的训练,看起来与一般人无二,甚至更为优雅。 他翘起脚的动作,忽然和很早之前某一瞬间的记忆重叠起来,他仿佛回到了大学一年级的导师办公室,晏清河还是意气风发的前辈,从容地和教授攀谈,平易近人地询问他的名字。 那时候的晏清河骄傲且耀眼,还不曾被家破人亡的悲哀磋磨成不能笔直站立的模样。 于是所有的回忆和暗藏的情绪堆积起来,一瞬间冲垮了宋谧本不牢固的防线。 就算是还在复健中,双腿还不能完全像正常人一样行走,晏清河也依旧努力地做出了骄傲且漂亮的姿态。 他的甚至腿还没有完全康复。 “那,要睡一起吗?”宋谧几乎是自暴自弃一样,说出这种带着某种邀约性质的话。 良久,晏清河轻轻地应到:“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宋谧摇了摇头,让出身侧的一个位置:“不介意的。” 15 可以陪我去扫墓吗? 当宋谧收拾完文件关上门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整个一层楼的办公室都还亮着,他路过市场部,看见还有很大一部分人没有离开。 作为一个初创公司,加班是常态,但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听见他走过来的声音,有部分员工抬起了头,其中有些性格外向的向他招呼道:“宋总,下班了呀。” 宋谧顿了一秒,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色:“早些回家吧,别让家里人等急了。” “我们是偶尔留到这么晚,您可是长期住在办公室啊。”有人调笑道。 话一旦说开,气氛热络起来了,员工们也愿意放松几分钟聊上两句。 “是啊,今年年初那阵,咱们这层楼就没有熄过灯。” 大家又是一阵插科打诨,宋谧给留下来加班的人都点了夜宵,瞄了一眼时间,他正色道:“早些下班,注意安全,免得家里人挂念。” 众人纷纷应好,回到了自己的工位,还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氛围一片轻松。 “宋总结婚之后更有人情味了,今天竟然十一点就走了。” “是啊,以前他哪天是十二点之前离开的公司?” 宋谧摇摇头走进电梯,伴随着电梯门关闭,员工们笑闹的声音也远了,他在锃亮电梯门上看见了自己带着笑意的脸,一时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他垂下眼,理了理手中的便当袋子。 这是晏清河给他带的。 自从那一次高热以来,他们便住在一起,晏清河的身体逐渐康复,复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他也明白的,晏清河也有自己的事业要忙,之前的空闲期是因为身体还没痊愈,需要好好静养,现在两人聚少离多的状态才是正常的。 但每到晚餐的时候,他还是会感觉到不习惯,坐在桌前的时候,他总觉得对面应该有还有一个人,笑盈盈的问自己明天想要吃什么。 其实宋谧并不是口腹之欲很强的人,进食对于他来说是一种维持身体运作的需求。 他习惯在吃饭的时候看文件,却不料晏清河突然推门进来。 已是初夏时节,气温逐渐升高起来,宋谧向来苦夏,于是吃得便更少了。晏清河抬眼便看见宋谧嘴里叼着筷子看文件,面前的菜已经快冷了,但还保持着没有动过的样子。 “菜色不喜欢?”晏清河脱了外套,挂在宋谧的衣架上,状似随意地问。 “没有,挺好的。”宋谧不留痕迹地把筷子抽出来。 “这样啊。”晏清河没再多问,这事便好像是过去了。 只不过从那以后,晏清河便总是会在早晨给他准备一份便当,因为午餐的时候他不能过来陪宋谧。 每年夏天,宋谧的体重都会减轻一些,今年却没有。 此刻,他侧过头看了一眼放在副驾驶的便当盒子,感觉心跳略微超速。他深吸一口气,直视前方,用眼角余光扫过橘黄色的路灯,一一数过来,等数到第七百三十一座的时候,他的心跳逐渐平复。 路灯散发的橘色灯光氤氲成一条河流,如同百川东流到海,而宋谧总会走向晏清河。 深夜了,一路畅行无阻,宋谧在十二点准时到达公寓楼下。 宋谧想起自己今天把饭菜吃得很干净,于是挺直腰背,感觉面对晏清河时,多了一份底气。 打开门便泻出一地的光,晏清河等待他的时候睡着了,客厅里面暖黄灯光模糊了他的轮廓,空调温度恒定在26度,餐桌上留着一杯适口的凉白开。 妥帖又周到,像是官方电视台滚动播放的理想家庭公益广告,没有琐碎和摩擦,也没有一地的鸡毛,完美到不像是正常生活。 “回来了。”晏清河揉了揉眼睛。 宋谧的声音放得很轻:“嗯,我去洗澡。” 分明不是第一次面对这个情景了,但他走向浴室的动作依旧显得有点仓促,像是背后有洪水猛兽。 晏清河坐在沙发上笑了笑:“宋谧,换洗的衣服给你放在淋浴间了。” “好。”宋谧的声音听上去很沉稳。 他走进浴室还能感觉到一阵潮湿的热气,这种黏腻的气息里面夹杂着沐浴液清爽的香气,宋谧努力控制自己的心跳,控制着自己不要对着这种香气过度联想。 一时想过了,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按了三泵沐浴露。 那是晏清河的沐浴露。 宋谧愣了一会儿,没舍得冲掉这无辜的沐浴露,只是在心底劝慰自己不可以浪费。 等他走进卧室的时候晏清河已经躺在床上等他了,alpha刚把手放下,手里捏着手机,看起来是刚打完电话的模样。 宋谧看了看表,已经十二点三十分,谁会在这个事件打电话呢? 主叫是谁呢?是晏清河,还是电话对面的人? 他心乱如麻,却只是躺在晏清河身侧,轻轻道了一句晚安。 “晚安。”晏清河的声音里有一种惺忪的笑意,话音刚落,他便关掉了床头灯。 顿时黑暗笼罩了一切,只有他们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和空调运作的声音散落了,被同样的香味串联成在一起。 “宋谧,你用我沐浴液了?”晏清河似乎是转过身来,他的呼吸拂在宋谧的后脑勺,带着清晰的笑意。 宋谧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像是一条冻僵的鱼,他低声说:“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睡吧,好梦。” 这句话里暗含的纵容让宋谧感觉到安心,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蹭了宋谧的后脑勺,这种触动就像是蜻蜓点过水面,涟漪扩散,却只让人感到安宁。 像是在梦里一样,宋谧预感自己陷入了一场思想的高热。 实早在宴清河住下的第二天,宋谧的烧便退了,生理上的高热期早就过去了。 高热期像是一块遮羞布,掩盖了宋谧不可告人的心思,让他有理由纵容自己一味沉溺。 恢复力量的身体宣告着梦的醒来,宋谧控制自己保持距离,心里却藏了几分侥幸,并未履行主动告知的义务。 他并没有刻意提醒晏清河:我不再需要照顾了,你可以离开了。 像是不约而同又像是心照不宣,晏清河并没有深究这份缄默,却只是就此住了下来。 两个人都没有同时提起关于客房的事情,两个人也再也没有谈论过那个吻,他们像两个陌生人,名字落在同一张结婚证上,住在同一个屋子里的陌生人。 只是宋谧偶尔会突然想起一些事情,虽然它们比起记忆而言更像是幻觉,但那些幻觉也伴随着信息素水平的下降和热度的褪色,无声的破碎了。 宋谧把闹铃往前调了十分钟,每次早晨醒来之后,他便能够多一点时间看看晏清河被日光雕琢的侧脸。 他伸出了手,却瑟缩起来—— 他害怕自己鲁莽的触碰,弄碎这一切。 惯性真是可怕啊。 宋谧已经很难再回想起来那种心情了。那种经过长久的等待,练习很多次漫不经心的表情,才能获得一个擦肩而过的晦涩情绪,他再也想不起来了。 他甚至想象不出,醒来后没有看见晏清河侧脸的早晨是什么模样。 “早安。”晏清河醒了,对着他笑了笑,抬起头蹭了蹭宋谧悬在空中的手。 “早。”宋谧垂下眼感受着对方发丝的柔软,忽然感到心有余悸。 “你今天有安排吗?”晏清河转过身,看着朝阳,眯起眼睛。 “没有。” 宋谧的日程表上向来没有奢侈的空闲,但是和晏清河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属于日程,它比一切时间都显得更像时间。 “可以陪我去扫墓吗?” “……扫墓?” “嗯,我想去看看他们。”没有明说,但是宋谧知道了“他们”指代的对象。 “好的。” 16 数数之前你在想什么? 宋谧向来不是个在言语方面见长的人,因此他专心充当着晏清河的司机这一角色。 一句“节哀顺变”怎么都显得很苍白,细细询问车祸的起因经过又未免对晏清河显得过于残忍,看着晏清河坐在副驾驶望着窗外的眼神,他感觉心口难过得有些苦涩。 必须说点什么。他手心潮湿起来,下意识开始留意起车窗外倒退的路灯。 一,二,三…… 有节奏的计数让他心跳重新平稳,他酝酿许久,小心翼翼地挤出一句白烂的台词。 “今天的天气真好。” 晏清河蓦地回过头来,他的表情愣了一瞬,眉头皱起,像是不知道怎么应对这样生涩的寒暄,虽然他理解宋谧无言的体贴,但还是忍不住无奈地笑了笑。 “宋谧,我没有那么脆弱。”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放空,眼神没有聚焦,只是保持着凝望前方的样子,“我已经能够正常生活了,只不过想起他们来,还是会……” 会怎么样? 晏清河没说下去,只是打开天窗,询问宋谧是否介意自己吸烟。 宋谧站在他楼下看过他吸烟的样子,自然毫不意外,空出一只手向他抵过一只打火机。 看着对方点燃香烟的熟练模样,宋谧忽然想起自己接晏清河出院的时候,医生反复提醒自己注意对方的心理健康。 晏清河的确显得过于健康了,他做到了一个模范伴侣应该做的一切,以至于有时候宋谧会产生错觉,以为他们是因为相互喜欢才走到一切,而不是冲动闪婚,为了替家破人亡的晏清河保全最后一丝颜面。 晏清河呼出烟气的时候流露出一丝真实的疲态,这一闪而过的脆弱让宋谧心口紧缩。 “咳、咳……”晏清河张嘴像是想说点什么,却被烟呛到了。 宋谧急急地把车靠在路边上,拧开瓶盖把水递到晏清河手里,看着对方缓慢地吞咽,拍打着对方的背部,想起了他们初遇那天下午。 那时候晏清河的背脊还有些硌手,现在他西装下的身体看起来似乎已经重新回复了健康。 “你在做什么?”晏清河喘匀了气,问道。 宋谧迟疑了一会儿,试探道:“……拍背?” 晏清河错愕中忍不住笑出了声,他面上最后一丝忧郁也消弭了,他问道:“不是问你现在在做什么,刚才你说‘天气很好’之前,你心不在焉念念有词,是在干什么?” 虽然知道对方只是善意的调侃,但是宋谧的眼光还是躲闪了起来“在……数数。” “数什么?” “路灯。” “为什么?”晏清河因为惊讶而睁大的眼里闪过一丝兴味。 “因为数字给我安全感。”宋谧把车开回快车道上,斟酌着用词,“数字是很确定的,以前……有人教过我,当你情绪不太稳定,有点紧张或者不太高兴的时候,可以试试数数。数什么都可以,叶子,云,飞鸟,树……” “宋谧。”晏清河突然打算他。 “嗯。” “数数之前你在想什么?” 宋谧这次沉默了很久,他的眼角余光又开始扫过窗外的路灯。 一路无言,车停在了山脚下,宋谧嘱咐晏清河在车上坐一会人,他打开车门去一旁买了两束白色的菊花交给晏清河。 他踌躇了一会儿:“我还是……不去了。” 无论晏清河是否要和他的父母介绍自己,怎么介绍自己,宋谧都会感觉到失落。 精于花艺的晏清河没有嫌弃这包装得有些简陋的白菊花,他也同样没有邀请宋谧一起前往,只是礼貌地道谢:“那一会儿电话联系。” 他步子都得很快很稳,看起来和寻常人无异了,看起来像是不再需要轮椅和拐杖的样子。 看着汽车后备箱里无人问津的拐杖和轮椅,宋谧内心闪过一丝同病相怜的落寞,很快他又因为这乘人之危的想法而羞愧起来。 他一直看着晏清河的背影消失了,才重新走进之前的便利店。 便利店老板翘着二郎腿吸着烟,歪在摇椅里看着老旧的闭路电视,不耐烦地问他要买什么。 “一壶酒,一包花生。”宋谧目光略过货架上千篇一律的白菊花,最后看到电视旁插在塑料瓶里面的栀子花,“这个卖吗?” 夏日正是栀子花开得最繁盛的时候,便利店里的栀子花已经开到荼蘼,或许到了明天就要换掉,卖相算不上太好。 “那个不卖。”老板没怎么搭理他,以为他在说笑。 “再来一包玉溪。”宋谧拿出一张五十块的纸币,压在玻璃柜台上,“不用找了。” 老板对着纸币上人像的衣领摸了又摸,把花带着塑料瓶一起递过来:“你要就拿去吧,我老婆自己种的。” 宋谧拿了东西,朝着半山腰的地方走。 宋谧不喜欢医院,也不喜欢墓地。 医院是能不去就不去,生病全靠个人体质扛过去。 墓地则是每年清明去一次,但是维护费却一直都没忘记过。 他走到某个墓碑面前,拆开那个人生前最喜欢的玉溪,点了两根放在前面,撒了把花生,一瓶酒全给浇在墓碑上,随后在空酒瓶的一旁摆上一束快要凋谢的栀子花。 他哑着嗓子道:“爸,我来看看你。” 他随意地开口打招呼,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他不太记得了。父亲去世在他七岁那一年,留给他的记忆除了“数数”这样的方法之外,只有一个模糊却坚毅的轮廓。 再也不会有人在学校门口接他放学了。 母亲在过了半个月以泪洗面的时间之后,便决定继续创业,连带着父亲的那一份一起努力,把小小的宋谧留在老太太身边。 墓碑上父亲的面容显得很年轻,中年男人英姿勃发地笑着,穿过静止的二十年时间和宋谧对视,似乎在问他最近怎么样。 “妈妈的话,还是老样子,公司越来越好了,她不怎么提起你,但是她一直很想你。”父亲去世后母亲没有再嫁,她总是说地球离了谁都能转,但总会记得在节假日的餐桌上多加一只空碗,那是留给父亲的。 父亲喜欢栀子花,因为初遇的时候,母亲的头上别着它。 “婆婆不太好,今年年初摔了一跤,一直住在医院里面,妈妈回来照顾了一段时间,前几天才回公司那边。” “至于我……”他迟疑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那本红色小册子,小心翼翼得展开了,给墓碑上的男人展示,语气柔和起来,“爸爸,我结婚了。” “前不久,我和我喜欢的人领证了,”他措辞很严谨,“我喜欢他很久了,从大学一年级开始。” 今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墓园里四下无人,笔直的石板路被扫的干干净净,宋谧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到:“我感觉到很高兴。” “他今天也在这里,虽然没有和我一起过来,不过,你可以远远的看看他,他家里出了点事,最近不太好。” “不过他对我很好,真的。”宋谧把所有的烟都点上,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站起身来,“爸爸,希望你保佑婆婆早日恢复健康,保佑妈妈开开心心,保佑……” 宋谧对于自己没有什么愿望,他想要的东西他自己会去做到,于是他把最后的愿望留给晏清河。 “也保佑他开开心心,健健康康。” 墓园的青石板小路上落了几瓣白色的菊花花瓣,兴许是有什么人来过了,宋谧没有在意。 17 同学…… 晏清河随意地把那束白菊花放在一边,用食指在僵冷的石碑上一笔一画描过那对名字。 漆还很亮,这是一座很新的坟。 亲人在那头,他在这头。他没有告诉宋谧,这是他车祸之后,第一次来到这座坟面前。 神情看不出悲喜,他因为削瘦显得精致得近乎锐利的五官没什么表情,他久久地立在那一座方正的石碑面前,像一个精心雕琢的假人。 日照偏移,光线被树荫阻挡,在他脸上落下一些深浅不一的暗面。 “我会把他们找出来,一个也不会放过。”他口吻却轻得近乎呢喃,轻柔地拂开灵柩上一片又一片落叶,末了,他才郑重地放上那束白菊花。 冰冷的方碑和柔软的白菊,相互对立,却又浑然一体,花开得有些过了,晃一晃,就掉了一地的星星点点的白色。他无意识地数过,有二十三瓣。 晏清河面上有了一丝暖意,他竟然被宋谧带偏了。下一瞬,他忽然就想起宋谧努力说话的样子——年少有为的创业者绝不可能是不善言辞的人,然而宋谧在他面前却笨拙得近乎木讷,像是盘子里的水,一眼就望到了底。 宋谧说起过往的时候看起来像蒲公英,风一吹就会散掉,残留的枝干还坚韧的立着。 他在悲伤什么呢?晏清河不得而知。只在下一瞬,他便改了心意蹲下身,挑挑捡捡的拿起一支品相尚佳的白菊,转身朝山下走去。 今天不是特别的日子,他以为墓园里只有他一个人,转过弯,却在充满暑气的热风中闻到一缕劣质烟草的气味,宋谧直直的站在某一座坟前,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晏清河远远地站着,看着宋谧对着那座坟絮絮叨叨。这人这下全然没有了之前笨拙的模样,平素冷硬的轮廓也显得柔软起来,紧接着,他又拿出那个红色的本子,在墓碑面前炫耀似的晃了晃,小心翼翼地翻开,却又很快合上,放回衣袋里。 晏清河没舍得打扰他。待宋谧走远了,他静静地走到那座坟面前,鞠了一躬,把手里菊花插在栀子花的旁边。他本欲离开,却发现墓旁掉了一张小小的纸片。 这纸片他见过的,宋谧将它视若珍宝的夹在结婚证里面,没想到却遗漏在了这里。 纸片被叠得整整齐齐,褶皱的痕迹却很深,看得出主人是不是就会拿出来翻看,折痕的棱角都被摩挲得起了毛边,但内里的字迹却相当清晰—— “男士婚戒一对。” 他把纸片按原纹路叠好放进口袋里,刚走回上下却看到面色苍白的宋谧。 “你——”他看上去很焦虑,却又强行按捺下来,露出一个很不安的笑容,“这么快就下来了吗?” “嗯,就看了一会儿。”晏清河眯着眼,见宋谧额角略微有些湿润,对方心绪不宁的样子让他眼神微暗,他启唇道,“走吧,我记得你还要回公司。” “……好的。”宋谧回答得有些艰难,眼神忍不住往某个方向看去,似乎急于离开,“我去吸支烟。” “我在车里等你。”晏清河抿唇一笑,若无其事地说,“虽然已经差不多康复了,果然久站还是不太行……” “怎么了?又觉得不舒服吗?”宋谧的眉头深深皱起来,一双眼担忧的看着他。 “没关系的,你先去吧。”晏清河摇了摇头,露出疲惫的表情,“我坐在车内歇会儿就好了。” 宋谧垂下眼睑,沉默了一瞬,最后道:“……没事,我先送你回去。” 回程的路上两人久久地沉默着,宋谧不再数数,眉头浅浅地皱着,他的睫毛很长,乌黑浓郁,看起来像是蝶翼,不安地颤动着,强撑的外表裂开了,从颤动的睫羽中流露出一丝轻微的脆弱。 这一瞬间晏清河几乎是有些不忍心了。 “怎么了?”晏清河轻声询问道,拿纸巾擦过宋谧额角的汗。 “没有。”宋谧身体微僵,嘴上却否认很得很快,“很久没看过婆婆了,我稍微……有些担心。” 说完这话,他似乎是感觉到了自己的理由有些苍白,强笑道:“没关系的,等下我去医院再看看,对了,你要喝水吗……?” 水。 晏清河想起宋谧枕头下面的空瓶盖,手指在口袋里摩挲着小纸片,只说:“你这样一说,我也感到稍微有些口渴了,谢谢。” 宋谧靠边停了车,去后备箱拿水,晏清河回过头看着,却发现后备箱囤了好几件这个牌子的水。 他曾经很喜欢这个牌子的水,在今年三月,父母去世的那个月里,这家公司却宣布要更改包装。新的包装并不会影响水的质量,但他总感觉水的口感也变了。 手上的这瓶水的包装,却是旧版包装。 晏清河忽然想起来大三那年的校际联赛。那一次他依旧赢得很漂亮,打完球却把外套忘在了球场,待他聚餐结束回头寻找的时候,却看见一个人久久地矗立在篮球架下。 这很奇怪。 球赛结束,球员离场了,观众也散了,就连保洁人员也清扫完毕离开了,偌大的球场空落落的,这人在这里干什么呢。 那人盯着那个曾经被他暴扣数次的球框看了一会儿,才默默放上一瓶水离开了。 晏清河等那人走了才凑近看,却发现那瓶没开过的水恰巧是自己喜欢的牌子。 这个牌子的水很少见,只有在市中心商场的进口柜台才有,晏清河从来都讲究,连喝水也不肯将就的。 后来也他打过很多次球,时不时的,他会想起那个凝望着篮筐悄悄放上一瓶水的人,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又一次,他难得回学校打球,打完球回宿舍之前,他突发奇想返回球场,便再一次看到了那个人,他还是这样固执,执着地把一瓶水放在篮球架下。 如果他每一次都来,那么,他到底放过多少次水呢。 如果他仅仅过来的这两次都被晏清河看见,那又是何等的缘分呢。 晏清河觉着兴味了,扬声喊道:“同学……” 不料那人听了这声,仓皇地逃开了,竟然连头也没回。 晏清河没去追他,却带走了那瓶水,他确信这瓶水是留给自己的。 隔着那么多年错过的时光,他摩挲着手中的矿泉水,却感觉到一丝熟悉的温热。 他启唇问到:“宋谧,你是不是……” 宋谧抬头看他,手机却在此刻响了起来。 晏清河看了一眼来电,神情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接起了电话。 宋谧便住了口,默默地开着车,分出一丝精力去分辨说话的内容。 是导师的电话。 时隔多年,导师依旧热情不改,关心着晏清河的身体,并说自己路过c城,如果方便的话希望可以过来看看晏清河。 要一起去吗? 晏清河做出口型,无声邀约,一双眼直视着宋谧。 两人在大学的时候并未一起上过几堂课,却前后选择了同一位导师,这并非什么巧合,而是宋谧的蓄意谋划。 宋谧感到一丝心虚,却很难不去联想这邀约的含义。 “我……” 正当他踌躇之时,他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这个铃声异常独特,像是某个人专门作出的标记,至少,晏清河在之前从未从宋谧手机上听见过这个声音。 宋谧看了一眼手机,眉心一皱,却是迅速靠i边停下了车,匆匆说了句“抱歉”便下了车。 晏清河凝视着他的背影,神情晦涩不明,听筒里师母还在絮絮叨叨地嘱咐着他,询问着近况。 “我最近?前不久刚结了婚……” “不是不把您二老放在心上,爱人比较低调,所以没有声张,谁都没有说。” “他……很可爱,有机会一定要带给你们看看,你们也认识的。” 闲聊之际,宋谧回了车上,艰难地对他说:“抱歉,我……” 晏清河摇摇头,用食指点住他的嘴唇,制止了他继续道歉的行为,对电话里说道:“他这次有其他事情来不了,我代他一同探望您和师母。” 宋谧闻言猛然转过头看着他。 迎着那不可置信的目光,晏清河微微笑起来,将手附在宋谧紧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没关系的,下次,我们一起去探望他们,好吗?” “……好的。”宋谧的声音有些滞涩,手心里全是汗。 方才秦瑜打电话说他回来了,约宋谧一起吃晚餐。 秦瑜一向不喜欢晏清河,然而关于晏清河的一切,宋谧从未向自己最好的朋友坦白过。 18 时隔多年,他还是自私得让我惊叹 “你要去哪儿?”宋谧直视着前方。 “回公司吧。”晏清河漫不经心地看着手机,没有抬头。 “……公司?”宋谧有些迷茫地重复了一次,他第一次从晏清河口中听闻这件事。 自从车祸之后,晏清河就一直没回去过,助理会定时将重要文件送过来,因此听见对方用“回”这个词的,宋谧顿时产生了一种超出日常的错位感。 他没有忘记晏清河也有自己的事业,只是他太习惯这种对方对他有所依赖的感觉。被需要的感觉给了他强烈的安全感——毕竟,如果晏清河还是那个意气风发如日中天的s级alpha,他还会选择自己吗? 答案不言而喻。 下一秒,宋谧因为自己这样近乎于恶毒的庆幸感觉到愧疚起来。 “嗯,回公司。”晏清河重复道。 宋谧没再说话,把晏清河送回晏氏的时候,看见对方下车的动作,他本想询问晏清河是否需要自己的接送,但又想起自己缺席的理由是工作繁忙,于是讷讷地住了口。 工作繁忙的人自然是不可能再随行接送的,更何况晏总根本不缺司机。 到楼下的时候,晏清河给了他一张晏氏的工牌,挂绳是粉红色的。 “公司规章制度必须要遵守,不过你可以刷脸卡。”晏清河不紧不慢的语速似乎意有所指,他的指尖在拿卡面虚虚点了一下,落在职位一栏“家属”二字上,他眼里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宋总特制工牌,仅此一张。” 开车回程的时候宋谧忍不住把手里的工牌拿出来看了一眼,浅粉色的缎带有明亮柔和的闪光,那光明亮又灼热,几乎将宋谧点燃。 宋谧竭力平复超速的心跳,把车开回了墓园,他沿着自己曾经行进过的路径搜寻了一圈,并没有看见那张首饰店的凭证。 之前首饰店工作人员也明确表示过,凭证丢失也没有关系,可以用身份证明领取。 可是宋谧还是回到家里和公司,找了一圈又一圈。那张凭证也没有那么重要,至少它不影响结果,可是它也没有那么不重要,那是宋谧对自己隐秘的嘉奖。 定下这对戒指的那一天,晏清河收下了自己的花束。 宋谧开车去了首饰店,询问定制戒指的进度,再一次获得了没有凭证也可以领取戒指的答复,心中却始终难以轻松起来。一张纸的重量轻飘飘地压在宋谧的心上,让他难以控制的沉重起来。) 他穿行在商业街,特色各异的商铺在他眼中显得并无不同,距离和秦瑜约定的晚餐时间还有半小时,宋谧又再一次焦虑起来,他甚至没有想好要怎么和秦瑜坦白。 毕竟按照秦瑜对晏清河的不喜,要是他知道真相后,宋谧不仅得不到祝福,甚至有可能被绑到民政局强制离婚。 秦瑜对晏清河的厌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宋谧。 宋谧的一生的每一步都走得又快又稳,一条路笔直向前,其中唯一驻足点是晏清河。 晏清河喜欢的矿泉水只有市中心的进口百货有卖,每次看到宋谧前往市中心,秦瑜脸总是把脸拉得很长,放下手中的事情陪他一同前往。 “这种情绪很微妙吧。”那天陪着宋谧去买水的时候,秦瑜坐在旁边,把汽水的吸管咬得扁扁的,“我不是爱惜东西的人,但是当有人当着我的面把我舍不得攀摘的花随意拿走,玩了玩,然后丢在地上,你觉得我会高兴吗?” 说完之后,他把宋谧买的水拧开喝了一口,然后从自己包里拿出一瓶一样的递给宋谧:“拿这瓶给他。” 他把剩下的半瓶水全部倒在街边,看着澄澈的液体顺着街沿流浑浊不堪地流进排水口,捏扁了空掉的瓶子,嗤笑一声:“矫情。”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把它抛进垃圾桶,宋谧现在都还记得当时他脸上的表情。 宋谧脑子里一团乱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某家男装店里,服务人员看他驻足凝神的模样,小心地询问他需要什么颜色的领带。 他正对面的是一面墙,墙面上陈列了各色领带,宋谧却一眼看见了那条粉红色的——它和晏清河赠与的工牌挂绳颜色几乎一模一样。 “这条,劳烦给我包起来。”他毫不犹豫地划了卡,第一次买一根这样昂贵的领带。 宋谧把领带和工牌放在一起,小心翼翼地藏进轿车后备箱之后才前往约定的餐厅,他还在门口的时候看见秦瑜早就坐在那里等候了。 秦瑜喜欢日料,并且不喜欢包间,他享受那种居酒屋一样的氛围。他穿了一件质感柔软的白色无袖背心,支着雪白细长的手臂抬头看菜单,周围已有不少人明里暗里打量他。 他点了几个菜,回头看见宋谧站在门口的身影,于是露出一个烂灿的笑容:“等你好久了,快坐。” “点菜了吗?”宋谧解开西装衣扣,将外套放在一旁。 “都是你爱吃的。”他笑了笑,从一盘推过来一碗其他店里外带的红糖冰粉,“你肯定开了车来的,所以我没点清酒。” 按照往常的惯例,秦瑜今晚上会吃完晚餐后和宋谧一起散步,然后先去清吧喝酒,再去某个club坐到半夜,最后住在宋谧家里。 以往的每一次聚会都是如此,宋谧会为了陪他提前加班处理完工作,甚至早在小公寓购买之初,侧卧的风格设计和家具选择都征求过秦瑜的意见。 宋谧的家里永远会为秦瑜留下一个房间,可是今夜他却不能够让秦瑜住在家里。 “怎么了?”秦瑜出声询问。 宋谧拿着汤匙在碗里搅动,过了一会儿才说:“有点热,没什么。” 宋谧不是话多的人,骨鲠在喉便更不敢多说,好在秦瑜足够健谈,他只需要随声附和便可以让对话继续下去。 “宋谧,你有心事。”秦瑜停下来,用日式筷子细细的尖端指着被挤了太多芥末的酱油碟,“你以前不吃芥末的。” 宋谧把手握上的刺身放进碟子里面,抿了抿嘴唇:“现在吃了。” 秦瑜却露出了然的神情,戏谑道:“不靠吃药度过高热期的人,果然不一样。” 宋谧思考了两秒:“也……就那样。” 其实都还一样。 秦瑜好整以暇,盯着宋谧,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展开说说。” 宋谧思考半晌,刚理了个开头,却被秦瑜手机铃声打断。 秦瑜的手机在二人桌子中间抖动着,来电显示是“肖医生”。 宋谧皱眉:“你生病了吗?” 秦瑜接起电话:“男友预备役罢了。” 他接起来随意的说了两句便挂断,刚准备侧过头继续盘问宋谧,手机又响了起来。 “好烦。”秦瑜难得皱起眉头,宋谧瞄了一眼,来电显示变成了“宋侦探”。 “也是预备役?”宋谧挑眉。 秦瑜以前读书的时候喜欢把人按照学号或者职称备注,通讯录里没有名字只有姓氏的人都是可能发展的约会对象。没想到这个习惯这么多年一直延续下来。 “不,这个是单纯过夜。”秦瑜起身,走出店门接电话。 宋谧舒了一口气,对秦瑜素未谋面的男友预备役和单纯过夜对象生出一股由衷的感激之情。 接完电话回来,秦瑜皱着眉头,略微有些抱歉地对宋谧道:“今晚上我不能去你那边了。” 他扬了扬手机:“等下我们喝完酒我直接去他家里。” 宋谧把清酒倒满他的酒杯:“没事,我等他到了接过你再走。” 秦瑜喝完酒之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脸上飞起来淡淡的红色,在日料屋暖黄色的灯光下,他一双杏眼亮得惊人,又深深地看了宋谧一会儿。 “对了,你还记不记得晏清河?”他状似不经意的提起,紧接着他把酒杯倒满,却并不好奇宋谧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自私得让我惊叹。” 他脸上讽刺的笑容和从前重叠起来,宋谧的指尖微微发颤。 19 宋谧,陪我一起去喝酒吧 “啊。”宋谧短暂地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音节。 他盯着秦瑜将酒倒完了,最后一滴落下,泛起粼粼浮动,一如他此刻心中的不安和疑虑,也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扩散开来。 秦瑜喝了一口,百无聊赖地晃动着酒杯,整个人瘫在椅背上:“他家里出事了,一家没能死一起,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说不上是幸运还是有点悲惨。而且他的信息素等级从s级直接——” 秦瑜把剩下的酒倒在地上,微微一笑,带着看客独有的凉薄:“到底了哦。” “贫贱夫妻百事哀,有钱人看来也没什么不同,未婚伴侣马不停蹄和他解除了婚约。不过这人或许也不是什么都衰到底,上帝给他关了门,但也开了个窗——有一个倒霉蛋接盘了嘛。” 接盘倒霉蛋坐在一旁抿了抿唇,心中升起一丝悲凉的希冀——如果仅仅只是这样,也没什么。 秦瑜招呼老板又来了一壶清酒,再次倒满酒杯,继续说:“还有呢,说那个倒霉蛋信息素水平很高,大概也和你差不多,本来晏清河没打算搭理他,但是这个人的信息素可以帮助他恢复身体?” “……恢复身体?”宋谧怔怔地重复道。 “是什么疗法来着——”秦瑜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起那个名词,只是打开通讯记录指了指那位“肖医生”,“当时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和他课题组的成员探讨这种做法存在的医学伦理问题,他当时特别生气,皱眉的样子很迷人,所以我去搭讪了。” “后来熟悉起来之后我才知道,他们的课题的对象是晏清河,晏家全资赞助了他们这个项目,所以我就和肖医生走得更近了——简单的来说,这个治疗就是让晏总引诱对方发情,借由高等级信息素刺激晏清河信息素系统自我修复。听说他为了治疗竟然火速闪婚了,这倒有些不道德,毕竟被当做治疗工具的那一位是满怀着一腔爱意选择和已经变成废物的晏清河结婚的,对‘治疗’相关的事情完全不知情。” “……信息素刺激疗法,是吗?”宋谧回想起他们去领证的那天早晨。当时他站在门外听到了晏清河和医生在交谈些什么。 宋谧的面色一点一点的白了,头垂下去,面庞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秦瑜酒量不算太好,此时他面前已经有了三只空瓶子,他面色微红,并没有注意到宋谧的表情,他正在要第四只,宋谧并没有制止他。 “啊……似乎是这个?很专业一个名词,也许是我记混了,但这不重要。”秦瑜一只手支着下巴,他歪倒在宋谧身上,对着他耳朵轻声说到,“之前我就和你说过,晏清河很奇怪,是吧?” “以前在学校里他就很奇怪了,眼睛里黑压压一片,嘴上却能若无其事地扯出笑容来。心里已经很烦躁了,还能游刃有余的说出肯定的答复,而且这些人都是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人,他只是习惯的做出所有人喜欢的样子,分明也不是发自真心的。” “太恶心了。”秦瑜缓缓趴回吧台上,“要不是有八卦我都不想提起这个人,膈应。” “……啊。”有什么东西梗在宋谧咽喉处,他短暂的呼出一个音节,剩下的声音却被逐渐下坠的心脏拉回胸腔里。 像是溺水一样,他感觉自己逐渐下沉,秦瑜的声音逐渐开始模糊了。 隔着看不见的水面,他胸腔里最后一丝庆幸也和氧气一样被挤压出来,变成气泡,上浮,然后破碎。 他奋力保持着如常的面色,只听得秦瑜的只言片语:“对了,还有小侦探,也很奇妙。我是一次party上认识他的,因为私家侦探这个职业真的很有趣,所以一直保持了联系,没想到却又遇到了晏清河。” “这么多年,他还是这样阴魂不散啊。他们家真的只是意外事故而已,他却似乎患了被害妄想症,总觉得一切都有人策划,花了大把的钱要听一个……他预料中的报告。” “……私家……侦探?”宋谧喉头涩得发紧,挤出来的声音都碎开来。 “啊,小侦探嘴很严的,不怎么说。但是我们……到一半的时候总是会有电话打进来,他的工作又不能拒绝任何电话,着实是让我很难不在意。” “……这样。”宋谧机械附和。 “每一天晚上十二点十分。”秦瑜拉下脸来,一字一顿,“是,每,一,天。” 宋谧想起自己擦干头发走回卧室的时候,晏清河的手机刚从耳边拿下。 是这样啊。 “不过我很好奇,到底是谁和你一样傻,愿意和晏清河那种人在一起。”秦瑜陡然靠近,一双黑得照不进光线的瞳孔里只剩下了宋谧的映像,“该不会……是你吧?” 秦瑜浅浅地笑了,一双眼深不可测地看着宋谧,看不出一丝酒醉的痕迹。 宋谧指甲陷进掌心:“我去外面抽支烟。” “说起来,当时你怎么会……喜欢上晏清河呢?”秦瑜刚才一瞬间的清明仿佛错觉,这会儿他又看起来像个喝醉的人一样,把尖尖的下巴戳在清酒的瓶口。 “记不清了。”宋谧说话的声音很轻,撩开门帘走出逼仄的日料店。 天色已经晚了,街边的路灯亮起来,过往是嬉闹的人群,宋谧靠着灯桩点燃烟,呼出一口白雾,把自己的影子踩在脚下。 他凝视着川流不息的马路,目光有些涣散。 他想起来许多大学时候的事情,他以前曾经很喜欢晏清河。从导师办公室见面的时候开始注意到,就再也没有办法移开视线了,后来就总想着要再见一次,计算着再见一次。 没有要联系方式,因为就算有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就远远地看着,他以为他还可以看很久的。 路边停了一辆黑色的奥迪,男人开了双闪,鸣笛示意。 宋谧掐了烟,走回日料店里,推了推秦瑜的肩膀:“医生来接你了。” 秦瑜恋恋不舍地放了酒瓶,迷迷糊糊地说好。 宋谧去埋单回来,却见秦瑜又用那种不带一点醉意的眼神看着他,问道:“你现在要回家吗?” “嗯。”宋谧把钱夹收好的时候,摸了摸内袋的结婚证。 “肖医生要带我去喝酒哦。”秦瑜皱着眉头看他,有些委屈地把“哦”字拉了很长。 宋谧为自己的疏忽愧疚起来:“那我送你回家。” “不要。”秦瑜拒绝得很果断。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透过门帘的缝隙凝视肖医生的车,问道:“宋谧,陪我一起去喝酒吧?” 以往他和人一起出去的时候,从不邀约宋谧。 宋谧只是低下头,说了一声:“好。” 20 戒指丢了,我要把礼物送给他。 晏清河刚走进包厢,师母便热情地迎了过来,他立即上前两步扶着对方,笑道:“让您二老担心了。” 师母拍了一下他的手背,眼里有水光:“你这孩子……有什么也不说一声。” 晏清河低下头应了:“这不是说了吗。” 师母愣了一会儿,才意识过来他是在说结婚的事情,顿时笑开:“就数你最会说话。是谁呀,这么金贵,这次也不能带来师母看看?” “有机会的。”晏清河垂下眼去,知道师母是在开他的玩笑,嘴角随即轻轻勾起,“是宋谧,说起来还算我学弟。”导师是业界大牛,门下弟子能人辈出,要让在一群研究生里面要记起一个本科生或许不太现实。 师母忡怔了一瞬,晏清河口中的名字和记忆中的某张面孔缓缓重合,她露出一个有些怀念的笑容:“是那个孩子啊,真是没……想到他终于和你在一起了,真好。” “……终于?”晏清河有些讶然。 “我记得他。他是和同届的一帮调皮孩子一起来的,穿着简简单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围着你老师闹,倒是转了一圈,一声不吭地把地扫干净了,然后就坐在沙发上陪我择菜。” “那时候你老师和其他人在书房里聊天聊地的,只有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我旁边,我就问他是不是要走科研这条路子,结果他摇了摇头,说想创业。” 晏清河笑了,他知道后来宋谧也的确去创业去了,公司体量虽然不大,但是取得了一些成绩。 “你也知道你老师的脾气,倔得很,手下延毕的也不少,很少有不做科研的本科生来选他的,随便找个宽松点的混毕业了岂不是更方便?我就问他为什么,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盯着客厅角落的一个篮球。” “篮球?”晏清河愣住了。 “是呀,你出国之前打完球来我们家里吃饭,走的时候太急了忘了拿。我就告诉他那是你的。” 晏清河垂下眼,嘴角的笑容消失了,轻声询问:“然后呢?” “然后他就一直心不在焉的,盯着那个篮球看,他还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小子,把菜尖儿都给我扔进垃圾筐了,烂菜叶倒是扔进了篮子里。”师母回想着,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而且他走之前,还悄悄回到客厅里,摸了一下那个球才走。” “不仅是我,你老师也记得他。他毕业论文和你写的是一个方向,你在结尾的时候提出的问题他都给回答了,毕业论文投了c刊,你老师问他要不要留下来读研,谁知道他给拒了出去创业去了,老头子差点没气死。” 导师的脾气晏清河知道,看到有好苗子不搞学术心里就难受。 师母笑着问他:“你们两个怎么在一起的?” 晏清河顿了一下,笑了笑:“因为想和他一起生活。” 一开始只是为了生存抱住浮木,再后来,就不愿意上岸了。 “真好。”师母温暖的手覆盖在他手背上,轻轻地握了一下,又说,“真好。能够和喜欢的人相爱是很难的事。你们要好好过日子。” 晏清河点了点头,眼神闪过一丝暖意:“嗯,会的。” 晏清河想起那道目光,它总是那样紧紧地跟着他,在他回头的时候又躲起来,灵活得像一条鱼。他开始好奇,当年十九岁的宋谧是怎么样忍住羞耻,烧红了柔软的耳垂,悄悄去摸他忘下的篮球。 他似乎错过了很多,不过他们的未来还很长。 那天他回家很早,像以往那样,坐在沙发上等待宋谧。 无聊的电视剧演完一场又一场,文件看完了一份又一份,指针走过十二点,他掏出手机,凝视半晌,最后把它放在一旁,没有做出拨打的动作。 第一次,在他们同居以来,宋谧超过十二点没有回家。 钟表上的指针又转了一整圈,他终于拿起手机,拨出一个电话。 听到的却是刺耳的忙音。 晏清河的面色随即沉了下来,他久久地凝视着手掌中的那只手机,却没有按下挂断键,忙音一刻不停地响着,盘旋在过于冷清的黑夜里,穿进他的耳道,扎得他心口发紧—— 第一次,宋谧挂掉了他的电话。 他轻笑一声,打通一个电话,报出宋谧的手机号,说话的声音很轻:“他在哪里?” 对方挂断电话后,不到十分钟,在微信上发回一个定位。 是c市最大的夜店- “宋谧,别喝了。”秦瑜皱起眉头,叹了口气,“跟我回家睡觉了。” 宋谧久久地看着面前棕色的酒瓶,轻声说:“我没醉。” 秦瑜嗤笑一声:“得了吧,喝醉的都这样说。” “就是没醉。”宋谧固执地摇了摇头,指了指胸口,“如果醉了,这里就不会难受了。” 虽然已经是凌晨三点,但夜店里的高潮才刚刚开始,天花板顶端的灯环迷离闪烁,空气中弥漫着香烟和酒精的味道,dj的节奏越来越快,周身充斥着躁动的鼓点和此起彼伏的尖叫,几乎要把人的耳膜震破了。 秦瑜脸色沉得要出水,宋谧的神智着实算不上清醒,他只得靠近了这人的耳侧大声道:“宋谧!回去了!” 一旁的肖穆本就不太好的脸色瞬间更冷了几分。他凑近,轻咬了一下秦瑜的耳尖:“你叫我来,就是让我看这个?” 秦瑜见了宋谧这幅模样本就在心底憋了一团火,见他这样更是不耐烦:“是啊,看不惯可以滚。” 肖穆面色冷下来,s级alpha的信息顷刻四散开来,他攥住秦瑜的手腕,看着他:“再说一遍。” 秦瑜抽出自己的手,毫不犹豫地反手甩开他,甩开的同时却又霸道地拽着领带,拉近了二人的距离,狠狠地在肖穆下唇上咬了一口,齿痕深可见血:“肖医生,我要是能和他搞在一起,现在孩子都他妈会跑了。” 语罢,秦瑜拍了拍肖穆的脸,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肖医生,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和我一起,把他送回你们晏老板床上……我们的事情,可以回你家再说。” 肖穆坐了一会儿,轻声骂了句脏话。他起身走开半步,挣扎片刻,却又认命地折回来,不情不愿地把宋谧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拖着浑身酒气的宋谧朝外走,准备送他回家。 宋谧坐在车厢后排,愣愣地望着窗外,用涣散的目光捕捉一盏又一盏的路灯。 “1,2,3……”他呆呆地数着路灯,但大脑被酒精刺激得一片混沌,很快就忘了自己数到了多少。 宋谧便睁大了眼睛,呆坐一会儿,又开始重复上面的动作。 “1,2,3……” 肖穆被他搞得烦躁不已,脸色越来越差,正准备说点什么,却见向来话多的秦瑜一反常态地安静注视着前方。 秦瑜垂下目光,不知道是在向他解释,还是在自言自语:“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数数,这是他爸教他的。” 秦瑜的声音很轻,肖穆趁红灯的时候侧头看了他一眼,却隐约感觉秦瑜的脸上有些淡淡的水光。秦瑜顿了顿,继续说:“我和他从小学认识到现在,他紧张起来就会默数,很安静,谁都看不出来,只有心情差到极点才会数出声,这是我第三次看见他这样数数。” “第一次是在他爸去世的第二年,第二次是在晏清河毕业的那个晚上。” 过了一会儿,肖穆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晏清河这个王八蛋。” 肖穆继续问:“那既然这样,为什么还送他回去。” 秦瑜低着头,沉默半晌,才回复道:“他喜欢啊。” “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傻的人。人家就给过他一个眼神,他就心心念念想了七年,倔的像头驴,头破血流也不回头。嘴上什么都不说,心里面还是想,天天想,年年想,有空了就想,忙的时候也要抽空想,简直是一厢情愿的死缠烂打,讨厌死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傻透了,真的。” 车子开到公寓楼下,宋谧平静地下了车,秦瑜本想送他回家,却被他拒绝了。 “你等等!”秦瑜说完,突然抓着肖穆深深地吻下去,手却不老实地摸进了肖医生的衬衣下摆,正当肖穆按住他,准备加深这个吻的时候,他却将他推开,扒了沾满alpha情动信息素的外套披在宋谧身上。 不仅如此,他飞快地掏出一只口红涂在嘴上,抓了宋谧的领带,把嘴唇上的口红蹭在宋谧的衣领和脸上。 只是这样他还觉得不够,秦瑜又拉松了宋谧的领带,又解开几颗衬衣的扣子。 衬衣领口大敞,夜风一吹,宋谧的胸口若隐若现。秦瑜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这才解了气,大手一挥道:“好了,你回去吧。” 宋谧摇了摇头,路都走不稳了,却还是站在车尾,很倔强地打开了后备箱,从里面拿出了一只包装精美的纸袋。 拿了东西,他才放下心来,一本正经地和秦瑜道别。 “再见,我回家了。” 秦瑜见他这副没骨气的样子,好不容易下去的火气瞬间又起来了:“你给我回来!我不准你回去!” 宋谧却又固执地摇了摇头,朝着电梯的方向挪动,他的声音很轻,秦瑜却听清了。 “要回去的。” 宋谧低头摸了摸纸袋:“戒指丢了……我要把礼物送给他。” 21 宋谧,你……还要不要我? 『为了使你听见我, 我的话语 有时细得 如同海滩上沙鸥的足迹。』 ——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晏清河等到凌晨三点,第二十七次打出宋谧的电话,无一例外,都得到了“无人接听”的回应。 社交软件上,和宋谧的对话框里,仍然是一串未得到回复的消息。 他凝视着club的定位,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 晏清河起身穿上衣服,在出门前最后一次拨出了宋谧的电话。 他一边等待通话一边往门外走,拉开门的一瞬间,却意外听见了宋谧的手机铃声。 晏清河骤然抬头,便看见自己的omega摇摇晃晃地靠在门廊外,总感觉下一秒就要昏倒在地上。 他们之间尚且隔着四五米的距离,但晏清河却敏锐地闻到了omega身上的酒味,混合着陌生alpha的信息素,其中暗示意味浓烈得几乎要划伤他的鼻腔。 “你怎么了?”他顿了一下,故作平静地问。竭力保持的平静的却在看到宋谧表情的瞬间崩塌。 宋谧闻言抬起头,他的颈脖无力地歪斜着,像是被扯断了控制线的玩偶。白色的月光下,宋谧的脸看上去有些模糊,但仍能隐约看到脸侧的暗红色擦痕。宋谧的眼神涣散,空洞地对着晏清河的方向,却怎么也对不上焦。晏清河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看自己,还是透过自己在看什么其他的东西。 “宋谧。”晏清河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疾步走上前,抬手想要触碰宋谧的侧脸,却被对方沉默着躲开了。 晏清河眼里的怒气几乎迸射出来,抬起的胳膊停滞在空中,紧紧攥成拳头。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体内的战栗,继而对视上宋谧失焦到双眼。勉强扯出一个笑,只是柔声问道:“有哪里不舒服吗?” 宋谧转过头,把脸埋进膝盖,整个人瑟缩在一起,过了很久,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让他心跳骤停的词:“……痛。” 晏清河的拳头攥紧又松开,最后失了力,他不敢想象这几个小时之间,宋谧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试探着用手轻轻碰了碰宋谧的肩膀,确认对方并不反抗之后,才把这人轻轻抱起,克制地将嘴唇贴在他的额角,温声道:“我们回家,好吗?” 宋谧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在他怀里瑟缩了一下,并没有拒绝。 晏清河将宋谧安放在柔软的沙发上,起身打开了客厅的灯。他这时才发现宋谧脸上的并不是伤痕,只是看上去类似伤痕的口红痕迹。红色的印迹被蹭得有些斑驳,像是凝固的血痂。 晏清河细细地检查过宋谧的身体,没有什么格外的伤痕,也没有来自外人的印迹。那令人讨厌的信息素味道是从那件陌生的外套发出来的。晏清河几乎是有些粗鲁地将外套剥下来,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垃圾桶。 他甚至还觉得不够似的,将桌上那束未腐烂的鲜花也一同倒了进去,七零八落的花瓣混着香气,掩盖了外套全部的痕迹。 陌生的alpha气息令人几欲作呕,晏清河阴沉着脸,泄愤似的挤了几大泵洗手液,直到把手指上沾到的味道洗得干干净净,这才又接了热水,帮宋谧擦拭身体。 擦到手腕处的时候,晏清河停了下来。宋谧的手一直紧紧地捏成拳状,掌心中攥着一个皱巴巴的纸袋。 他试图让宋谧松手,却被宋谧下意识地躲开了。omega没抬头看他,只是把手上的袋子抓得更紧。 晏清河没再强求,只是垂下眼,解开宋谧的衣扣,擦拭对方汗湿的背部。他将手心完全贴合在宋谧的肩胛处,一寸一寸地挪动,像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又像是心有余悸的不安。 他轻轻叹出一口气,不敢回忆方才宋谧的眼神—— 那眼神像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摔在地上,碎片四散,却再也难以拼凑。 每一片都扎在晏清河的心尖上。 “哪里痛?”他蹲在宋谧身前,手指灵活,解开了扣得严严实实的皮带。 宋谧没有回答,只是从上方俯视着他,很突兀地说:“你本来不用答应我的。” 晏清河的手指顿了顿,解开了宋谧西装裤上的扣子:“什么?” 宋谧闭上眼,失去了直立上身的力气,看着晏清河俯首在他两腿之间,他无力地倒在沙发上,用小臂遮住了双眼,声音沙哑:“我本来应该因为可以帮到你而感觉到快乐的……” “……可是我好难过,晏清河。” 晏清河跪坐在他的腿间,把宋谧白皙修长的腿从裤子里抽出来,只留了一双白色的短袜在脚上。他露出脆弱的神情,仿佛自己才是受到伤害的人,蝶翼一样的睫毛不安地颤了颤:“抱歉,我没有想到你这样喜欢我。” 他温顺地伏在宋谧腿上,像一只猫,用绒毛一样柔软的声音说道:“宋谧,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宋谧的双眼被碎发盖住,看不出表情,过了一会儿,他沉默地低下头,捏住晏清河的下巴:“做不做?” 说完,不等晏清河回复,他便武断地吻上来。他吻得很没有章法,口腔温热,带着酒精的气息,晏清河迟疑一瞬间,将他轻轻推开:“今晚你先休息……” 宋谧没说话,只是卸了力道,整个人无力地倒在晏清河身上。 晏清河吃了一惊,只好把自己垫在他身下,尽可能避免他被摔倒。宋谧醉醺醺的,像只小狗一样在他身上拱来拱去,晏清河缓缓解开了睡衣的纽扣,任他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只是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打着,揉弄着宋谧后颈的腺体。 过了一会儿,宋谧终于安分了,一动不动地趴在晏清河身上。晏清河试探着唤他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回应,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可是那双腿还紧紧地缠着自己。 晏清河拢了拢自己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睡衣,忽略锁骨上湿漉漉的感觉,缓缓地把宋谧抱在怀里,吻了吻他的头顶。 宋谧睡着的样子很安静,只是眼尾微微有些红。 晏清河回忆起刚才锁骨被某种温热的液体掠过的温热,就那么一点,却让他感觉到一种奇异的烧灼。它飞快的落下,然后蒸发,快到让晏清河几乎以为这是错觉。 怀里的宋谧已经睡熟了,手松了劲,那个可怜兮兮的纸袋终于落在了地上。 晏清河忽略自己身体的反应,把宋谧抱回床上安置好,才走进浴室草草冲了个澡。 他擦着头发走回客厅,鬼使神差地点上了一支烟。 晏清河猛吸了一口,待手上的烟差不多燃尽后,才弯腰捡起那个纸袋。 打开纸袋,他却愣住了。 袋子里装着一只精美的礼盒。里面躺着一条粉红色的领带,颜色和他送给宋谧的工牌一模一样。晏清河认得这个牌子,这条领带的价格比宋谧一整套西装都更贵。 他默默地攥紧这条领带,过了一会儿又松开,将它妥帖地收起来,放进了自己的衣柜里- 第二天宋谧醒来,睁开双眼,近在咫尺的是晏清河熟睡的侧脸。 宿醉的胀痛和眩晕裹挟着昨夜的记忆,排山倒海的向他涌来,他久久地凝视着身侧人被阳光镀上一道金边的侧颜,手指在空中停顿半晌,最终还是没有摸上去。 “怎么不摸了?”晏清河睁开双眼,手握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早安,宋谧。” 宋谧凝视着他,感受着手心的触感,另一只手藏在身后,揪紧了床单:“我以为结束了。” 说着,他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却没能成功——晏清河握得比想象中紧。 晏清河依旧是躺着,一双手握住宋谧的手,做出十指交叉的动作。 他放在唇边吻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吻一下:“不结束,好不好?” 宋谧没法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只是任由他握着,侧头看向窗外,低声说:“如果我的信息素可以帮到你,那……我会配合的,你不需要和我结婚的。” 晏清河笑了笑,没放开他的手,用另一只手从枕头下面掏出一个方形的小盒子。 宋谧眼中闪过一丝吃惊,他却迎着宋谧的眼光笑了:“怎么?只允许你在枕头下面藏东西?” 宋谧闻言飞快地转过头,不再看他,却连耳根都开始泛红:“没有。” “嗯,没有。”晏清河见好就收,没有再在这个点上过多的戏弄他,只是用一只手,有些别扭的打开盒子。 宋谧感觉到一个冰凉的东西划过指尖,被晏清河向指根处推去,他心跳加速,回过头盯着食指,却发现上面是一枚戒指。 准确地来说应该是一组对戒,是他遗失发票的那一对,在此基础上又多了一枚。 晏清河把放着另外一对戒指的盒子放在宋谧面前,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戒指没丢,我拿你的凭证去取了,再额外买了另一对,它们看起来像一组对戒,这很奇妙,不是吗?” “宋谧,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宋谧沉默着。眼前的景象和当时他惊慌失措恳求晏清河签下协议的那一幕重叠在一起,只是双方角色对调了。 晏清河眉头微皱,把戒指盒子丢开,伸手去触摸宋谧的脸,带着一丝不明显的慌张:“宋谧,你……还要不要我?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宋谧没有回答。 晏清河面色发白,语带恳求,哀哀地凝视着他:“在你没有爱上其他人之前,暂且和我在一起,好吗?” “如果你改变了心意……”他没有走起来,仿佛话语中夹杂着某种锐器,倾吐的一瞬间就会划伤他的声带似的。 长久的停顿之后,他继续说道,“你可以离开……” 他的手触碰到宋谧的眼角,却感觉到一阵温热的湿意。 宋谧缓缓抬起头,眼神定定的望着他。 他听见宋谧说—— “没有爱上过别人,我只有你。” 下一秒,晏清河便用尽全力地抱住了他。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亲吻,等意识反应过来,嘴唇已经触碰在了一起,带着彼此的温度和暖意。 晏清河一点一点地舔尽了宋谧眼角的水光。感受着怀里的人趴在他肩头无力地喘息。他轻吻着宋谧的后颈,微微的笑了。 22 【番外】或许我不曾爱过你 『情人只拥抱了他们之间的一种东西, 而没有真正拥抱。』 ——纪伯伦《爱情是一个光明的字》 “做人的姿态,一定要好看。” 很多年后,晏清河都会想起母亲说话时的神情。 穿着暗红色的晚礼服的女人独坐在高脚凳上,缓缓向高脚杯中注入红酒,妆容精致,仪态万千——仿佛并未得知丈夫出轨的消息一般。 母亲永远是体面而美丽的。 作为她的孩子,也必须是漂亮的。 晏清河记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突然发现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很少有想要的东西,生来就像一个旁观者——他很难发自内心的去感觉到喜欢或者讨厌。 并非麻木,并非冷漠,只是无动于衷。 他扮演着一个体面的人,尊敬同学,友爱师长,成绩优秀——前半生而言,他的确是好看的。 没有喜欢和不喜欢,只有想要和不想要。一切都很好,除了未婚夫。 未婚夫是他罕见的,明确的,不太想要的那一类人。 空有一张漂亮的面孔,柔润的嘴唇张开都是矫揉造作的话。他可以和他结婚,毕竟这对于双方家族是有益的。未婚夫拙劣的扮演让稍微让他感觉有一丝难以忍耐,不过……感谢车祸,未婚夫主动退婚了。 车祸并不美丽,但是这并非他可以抗拒的,在失去双亲之后他感觉到失去了“想要”的欲望,只剩下了拒绝的欲望。 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除了宋谧。 在他适度示弱,利用自己的不堪从这场联姻的残骸里谋求利益的时候,宋谧突然闯了进来。 他漂亮,年轻,有为,生机勃勃,是最上等的伴侣人选。 不过晏清河不需要这个,他不需要婚姻。他启唇想说“不”,却生生被那双眼睛逼退。 当宋谧抬起头凝视他,晏清河便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宋谧的视线是冰冷的,锐利的,但是里面却有火在烧。 那双眼睛太亮了,太刺目了,让人感觉到灼热。 晏清河闭上眼回避,没等到他离开的脚步,只等来了他求婚的宣言。 这很奇怪,宋谧图谋他什么呢? 至少在表面看来,他地家庭已经破败,财产状况不甚明朗,双腿残缺,容貌也萧索。 他就像是摔碎的艺术品,曾经漂亮,现在一文不值。 宋谧想要什么? 晏清河想不明白,理智告诉他:你应该拒绝,可是他却听见自己说:“好。” 未婚妻一家人终于离开了,闹剧终于收场了,宋谧呼出一口气,说到:“抱歉——” 晏清河的庆幸瞬间冷透一半。 难怪啊。 原来是同情自己不堪,逢场作戏罢了,可恨自己竟然有一秒钟当了真。 晏清河在心中感觉到难堪。他一度无法维持面上的平静,做了一个相当不好看的动作—— 他抓住了宋谧。 是想要离开吗?晏清河恶劣的抓紧了他,偏不让他得逞,他想看宋谧因为厌恶而急于挣脱的丑态。 那你就和我一起去死好了——在这个瞬间他希望宋谧消失,这样便不会有人发觉他内心的狼狈。 宋谧没有。 宋谧皱着眉头,手足无措地安抚他,拍打他,那种珍视的眼神,仿佛就是深爱他,深爱到骨子里,连他这样狼狈的样子也爱得心疼。 晏清河决定不予深究。 不管他是装出来的也好,演出来的也罢,晏清河决定不再深究。 宋谧用飞蛾扑火一样的眼神灼伤了晏清河,被烧灼着,晏清河迷蒙之间产生了微妙的同理心——他决定放过他。 “算了,你走吧。” 晏清河闭上眼睛等待孤寂降临,却听宋谧这样说道:“我是认真的。” 宋谧笨拙地陈述一个又一个理由,态度诚恳到近乎荒谬。 晏清河一度以为自己财产转移的消息被人漏出去了——否则又有什么可以让人如此卑微,如此汲汲以求,如此契而不舍? 可是宋谧似乎的确只是爱他。 似乎。 晏清河突然产生了很强烈的兴趣,为了这个微乎其微的可能,他同意了这桩婚事。 父母的遗产早就被他处理得十分妥当,如此一来,即便是错了,也没有损失。 更何况宋谧的信息素等级很高,有利于病情康复,和他结婚也没什么损失。 婚姻不过一张废纸。 晏清河永远都是从容不迫的,即便连试错的时候,也有条不紊。 他一次又一次的尝试,试图弄清楚宋谧的边界在哪里。 每次都失败了,宋谧耐心好得出奇,甚至连一丝不耐都没有。 晏清河几乎是自虐一样的展现着自己的丑态,他想看宋谧多久才愿意离开。 只是没想到当他呕吐时候,宋谧挂了一身秽物,却仍旧愿意抱紧他。 宋谧牢牢的护住他扎针的手,拿出对待孩子的耐心来哄他,他的眼睛是很深的琥珀色,在阳光下面却有一种近乎透明的澄澈,清澈见底,藏不住一点心事。 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得到这具身体吗?还是他对残疾人士有独特的爱好? 还是……比自己更为高超的扮演? 想起在对方手机上看到的暧昧短信,晏清河便感觉到一种针扎一样的不适。既然都是扮演,那么也不需要心慈手软,他用一腔怀疑冲服了信息素诱发剂,借着信息素升腾的微醺一次又一撩拨宋谧—— 解开宋谧的衣扣,拉开,再合上,指尖触摸他漂亮的肌理。 “不是这样穿的。” “要不要……留下来?” 宋谧眼睛里写满了渴望,却又涨红了一张脸,闪躲着,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还在情人节的时候手忙脚乱的送了他一束花。 那束花在某种程度上突破了晏清河审美的下限。 晏清河用完了所有的修养去忍耐这束的花。 这太不体面了。 他以为宋谧会明白成年人之间相处的道理,心照不宣的把花带回去,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宋谧也的确没再提起,他呆呆地把晏清河送回家,失落挂满了一张脸。 他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怎么都不愿意离开,拿若无其事的声调和晏清河告别。 晏清河又一次心软了,他不仅收下了花,还把这人带进了屋。 他插花的时候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宋谧害羞的样子比花更好看。 或许是氛围太好,又或许是晏清河寂寞了太久,他突然很想说点什么。 他第一次对外说起他的家庭,他的母亲,却又很快收了话头。 这听起来像是怨妇的念叨,这样的姿态并不体面,可是宋谧却听得很认真。 真的有人要听吗?真的有人爱听吗? 就当这是真的好了。 晏清河突然想要了解他,越了解,便越难以保持从容有余的姿态。 理智在说他们都在逢场作戏,但晏清河离开的念头逐渐感到力不从心。 宋谧总是那样哀哀地凑过来,用那双写满真挚的眼睛包裹他的不堪。 晏清河以为自己是享受这份包容的,这个念头只持续到包裹双腿的绑带落下之前。 看着残缺萎缩的双腿和宋谧爱怜的目光,晏清河感到难堪至极,他甚至失去了以往的从容,一贯顺手的“以退为进”突然失灵。 宋谧越是关切,他越是难堪。 这太不体面了,他畸形的双脚,实在是有碍观瞻。 他抬起头,盯着复建室里面的镜子,看到自己的脸。 撕下一张伪善的面具之后,鲜血淋漓。 原来面具戴久了,就取不下来了,会长在脸上。 他以为自己是在扮演,然而演出的竟然是真实的自己。 晏清河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竭力保持着从容的笑容,却在等候室听见了宋谧的声音—— “我喜欢他很久了,从大学一年级开始,我就喜欢上他了。” 晏清河忽然落荒而逃。 他已经不是以前的晏清河了。 他恍惚觉得自己有一秒喜欢宋谧,他似乎看见母亲斟满酒杯,对着他轻声嗤笑—— “做人的姿态,一定要好看。” 如果有了喜欢,那么也会拥有憎恶。 如果喜欢上一个人,就会沉迷,如果沉迷,那就失了这份完美的若即若离。 晏清河听见自己“离开”的念头在歇斯底里的呼喊,那么就离开吧,或许不是宋谧,也可以。 他心底有一个念头在发问:不是他也可以吗? 晏清河逐渐感觉因为他人而失去从容的自己变得陌生。 于是他回答自己:或许……不是他,也可以。 他尝试和别人亲密接触。 他纵容自己选择和宋谧更相似的人。 这是一种戒断方式,他劝慰自己。 或许尝试之后,就不会再去在意了。 不会疯了一样的在意他的话,徒劳地从逝去的记忆里面找一点细碎的影子,竭力扮演从前自己的模样。 宋谧是喜欢晏清河,还是喜欢七年前的晏清河? 晏清河不知道。 当他仅仅只是因为和别人肌肤相贴就呕吐不止的时候,晏清河感觉自己在下坠。 他下坠在宋谧连续三天无声的沉默里,惶恐地思考,在电话被挂断后,失去理智做出了一个不体面的尝试—— 他要去找宋谧。 不是说喜欢吗?那为什么不回我电话呢。 不是说深爱吗?那为什么又要挂断呢。 一切的疑问都被垃圾桶里空掉的抑制剂解答了。 原来是发/情了。 晏清河推开卧室的门,只见宋谧躺在床上,信息素浓郁到近乎实质,眼神涣散。 分明是秀色可餐的样子,宋谧却转过头,语带迟疑:“我不想打扰你。” 晏清河想,可是你已经打扰到我了。 他掀开被子,从脚踝开始抚摸面前的人,用指尖感受对方汗湿的皮肤,并不厌恶,反而催生出了更迫切的渴望。 宋谧低低的喘息着,有一滴汗水从他后颈滑落,晏清河毫不迟疑地舔去它,在这样暧昧的猩咸里,用舌尖描摹宋谧腺体的形状。 某个念头在心里升起—— 如果没有办法放开,那就把他攥在手心里吧。 去引诱,去掠夺,消灭他离开的念头,屠戮他离开的机会。 看着昏睡的宋谧,晏清河低下头含住他的嘴唇,一寸一寸地尝,一分一分的品。 晏清河不太明白自己爱不爱他。 不过他很想要他。 23 【番外】四年之痒·麦琪的礼物 『他们都为对方舍弃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而换来的礼物却因此变得毫无作用了。』- 结婚第四年,那个曾经暗恋他七年,看着他仍旧会脸红的宋谧,出轨了。 无论晏清河如何拒绝这个结论,但面对铁一样的事实,他的确再也难以反驳。 整间屋子陷入了一片死寂。 晏清河一次又一次地翻看手中的照片。 照片里,宋谧坐在一位omega对面,露出了曾经专属于晏清河的表情—— 那种予取予求,专注又温柔的表情。 下一张,他甚至小心翼翼地扶住了omega的腰,仿佛那位omega是什么易碎品一样。 晏清河没有再看。 大约三个月以前,宋谧回家的时间开始变得过分规律。他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晏清河却从他的表现里面尝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那是谎言的味道。 过分的精心雕琢反而显得更不真实,更何况晏清河本身就是说谎的行家。那一夜他听着宋谧一板一眼地汇报过于详尽的工作动态,内心甚至感觉到一丝极具讽刺意味的荒唐。 他拿打火机点燃了其中一张照片,看着宋谧俊朗的面容逐渐泛黄,焦黑,化成粉末,最后就着这束火焰,点了一支烟。 “还有吗?” “有、有的。这是今天上午才拍到的……” 一根烟已经燃尽了,晏清河烧了第二张照片。 “继续。” “我已经查过了,这些照片里面的人和宋先生并无生意往来,他们每周保持着三次以上的会面,会面地点都在会员制会所里面,因此也没有拍到进一步的照片……” 晏清河不置可否,只是把手里的照片全都扔进了碎纸机:“就这样吧,已经十点了,还有一会儿宋谧就回来了,是时候做饭了。” 是下逐客令的意思。站在一旁的助理一愣:“晏总,上次的那个孩子给您写了信,说是要感谢您……” “哪个孩子?” “米松。” 晏清河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名字,是之前的某次慈善活动里他点名资助的学生。 “不看了。”他漫不经心地站起身,“快走吧。” 助理愣愣应是,离开之前看见晏总慢条斯理地穿着围裙走进了厨房里。围裙的系带被他系得很紧,把挺括的西服勒出了深深的褶皱- 十二点整,宋谧打开家门的瞬间,就闻到了熟悉的菜香。 晏清河刚好把最后一盘菜放上桌子,听见他开门的声音,回头对他露出一个与往常无二的笑容:“回来了?” “回来了。”宋谧脱下外套挂在门廊,抬起头的时候却愣住了。 往常他回家的时候,晏清河早就换上家居装等他了。而今天,晏清河还穿着西装,甚至忘了取领带——他戴着自己四年前送给他的那条粉红色领带。 宋谧是后来才知道的,晏清河家的衣帽间里有专门的领带陈列柜,里面的任何一条都比这条可笑的粉红色领带昂贵。然而晏清河却一直很珍惜它,每逢开业剪彩,必然选择这条领带。 见宋谧盯着自己,晏清河愣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没换衣服。 “今天忙昏了头,竟然穿着西装就进厨房了。” “如果很忙,就不用回来做午餐了。” “没事,就是一个普通的开业剪彩而已。我喜欢给你做饭。你呢?今天上午忙吗?之前你说最近有个展会……” 听到“展会”二字,宋谧忍不住掐了掐眉心,脸上闪过一丝疲惫:“还好,展会的时间推迟了。” “如果实在忙不过来,可以请ceo……” “不必了。” 以前晏清河就提出过类似的建议,但被宋谧强硬的拒绝了。自此以后他们没再讨论过类似的话题,今天不知道怎么地,又突然提了起来。 两人没再说话,一顿精心烹饪的饭吃得没滋没味。 “今天怎么想起炖了苦瓜圆子汤?我记得你不喜欢苦瓜。”宋谧突兀地另起话题,试图挽救餐桌上的僵局。 “天气热,降火。”晏清河笑了笑,往宋谧的碗里夹了一颗肉圆,“味道怎么样?” “挺好的。”其实宋谧根本没吃出味来。 “我瞒着你往里面放了姜,是不是完全没有吃出来?”晏清河又往他碗里加了一颗肉圆,“我是不是藏的很好?” “嗯。”宋谧皱着眉头把肉圆吞了下去。他一点也不喜欢姜的味道。 “你难道没有背着我藏什么东西?”晏清河用指尖抚平宋谧眉心的褶皱,说话的声音很温柔。 “没有。”宋谧的语气很笃定,却很快地站了起来,“我去洗碗了。” “放着我来吧。”晏清河把他推出厨房,“你抓紧时间看完文件早点休息。” 结婚四年之后,宋谧终于被晏清河培养出了午休的习惯,只是在午休前他总会去书房看一会儿文件。 碗才洗了一半,晏清河被宋谧送身后抱住,宋谧吻了吻他的下颚角:“我走了。” “今天不休息?” “公司有急事。” “路上注意安全。” “嗯。” 见宋谧迫不及待要离开,晏清河便没再挽留。 关门的声音毫不迟疑地响起,宋谧离开的样子像是解脱。晏清河在厨房里久久伫立着,最后笑了笑,把碗扔进了水槽。 四分五裂- 宋谧像逃亡一样离开那个住着晏清河的家,在楼下茫然的站了一会儿,最后打算在车里稍作休息。 公司没事,上午也没有去忙展会,他只是难以面对晏清河。 他是s级omega,几乎算是先天性不孕不育。他曾经以为自己并不在意这一切,毕竟人生一世,活着并不只是为了繁衍。他曾经以为晏清河也是这样想的。 后来他发现他错了。 大约在半年前,晏清河资助了一个小孩。在那场走形式一样,连提问和回答台词都有人预先准备的慈善活动里,晏清河却没有按着剧本走,停在了那个小孩面前。 平心而论,米松确实是一个非常机灵可爱的小孩,只有六岁,却懂事得让人心疼。 只是晏清河的表情太过于关切了,他久久地凝视着这个孩子,像是在他身上寄托自己未曾得到却早已错过的一些东西。 晏清河或许是想要小孩的。 e级alpha具备健全的生育能力,但s级omega却并不是。 晏清河把一捧生机勃勃的种子洒在贫瘠的土地上,细心地照料,期盼着永远不会到来的发芽。 每当想到这里,宋谧便自觉难以承受晏清河关切的目光。 更何况今天,宋谧又在书房里面看见了米松的信。 小小的孩子用童稚的字迹认认真真地向“好心的晏叔叔”表达感激之情。 宋谧顿时感觉到胃部翻涌,那些被晏清河好好藏起来的姜蒜辛气在他的肚腹里蒸腾着,让他稍微有点想吐。 他捂着肚子在车上没睡一会儿,电话就响了,来电显示是一串熟悉的数字。 “宋谧,今天下午要出来吗?我哥和他丈夫终于回国了,我正好介绍你们认识!” “你哥?” “就是之前我提起的,和我一样是s级omega最后却生了双胞胎的哥哥!来吗?一起出来玩嘛?自从我怀孕之后我老公管我好严,要不是你和哥哥过来,他根本不放我出门!” “……好吧。” “那我当做你答应了哦!那我再看看协会里还有没有其他人有空出来喝下午茶……” 挂断电话后,宋谧掐着太阳穴长呼了一口气。 自从知道他纠结的想法之后,秦瑜就把他拉进了某个高等级omega互助协会,方才来电的就是他在协会里认识的新朋友林蔚。 林蔚是那种非常传统的omega,每天最大的纠结是“要给丈夫准备什么样的午餐”和“上街要穿什么颜色的衣衫”。 自从备孕成功之后,林蔚鲜少出门,他们每次会面都是约在林蔚丈夫默许的场所。宋谧不得不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去聆听林蔚最新的纠结——“胎教到底听莫扎特还是肖邦”。 宋谧对正常的夫妻生活缺乏了解,因此他保持着每周和林蔚见面三次的频率,他企图从中了解到夫妻生活和谐的秘密。 秘密没了解到,头疼却只增不减。 他无法做到林蔚这样的程度,就算是为了晏清河也不能- 晏清河很容易就得到了宋谧和那人见面的地点。 他坐在车上的时候,突然接到律师的电话,询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希望能够再次和他确认遗嘱内容。 一份好的遗嘱可以省掉很多麻烦。 这一点,晏清河也是从母亲身上学到的。 虽然他和宋谧都还很年轻,但是谁也不知道意外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如果他们能够一起离开,那么一切都无所谓。 如果宋谧先离开了,那也没关系。 晏清河确信自己可以忍受漫长的孤独,他知道宋谧会在那边等他的。 最糟糕的情况并不是这个。 如果先离开的是自己,那宋谧要怎么办?晏清河想不出问题的答案,便只能尽可能减少宋谧可能遇到的困难——他想尽可能多的留一些东西给宋谧。 四年前,他出院的那一天,他就知道自己的腺体是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医生说他有可能会恢复,也有可能会在某一天突然死去。当时的晏清河觉得无所谓,因此没让医生告诉宋谧。 而今的晏清河却开始畏惧死亡,他无数次想要坦白自己的病情,却一次又一次在宋谧的眼神里失了声。 宋谧的眼神是温柔而澄澈的,他的喜欢只是喜欢,并不要求任何回报。 至今为止,晏清河仍然难以想象,宋谧究竟是怎样孤注一掷地喜欢了自己七年。他无数次梦回校园,却看不清那时候宋谧的面容。他看着宋谧跑远,从青年变成少年,从少年变成幼童,最后变成一个光球,散开了。 没有一次,他看清楚过宋谧的脸。 这样的梦一直反复着,直到他参加那场慈善活动。 领队致谢的小孩抬起头怯怯地望着他,很努力地微笑:“谢谢叔叔。” “叫什么名字?” 小孩伸出手比划自己的名字,右手手腕上有一个红色的胎记:“我叫米松,大米的米,松树的松。” 名字相似,自我介绍的方式也如出一辙。 晏清河忽然看见了宋谧,十九岁的少年在导师办公室,用干净的笔触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面对他伸出的手,只是飞快地握了一下,耳朵就烧得通红。 “这个胎记怎么来的?”晏清河捉住小孩的手,蹲下身和他说话。 “在厨房不小心烫到的。”小孩脸红红的,眼神开始躲闪,似乎是很不好意思。 “下次要注意,不要让人担心。”晏清河摸了摸孩子的头,把原定要捐款的数字翻了一番。 直到那个时候,他都以为自己是了解宋谧的。 那个悄悄往他篮球架下面放水的宋谧,那个笨手笨脚给他削苹果的宋谧,那个伤心到极致还没忘了给他买礼物的宋谧……和眼前这个扶着omega走进包间的宋谧重叠起来。 晏清河忽然觉得自己不了解宋谧。 隔壁包间的门推开了,有人陆陆续续地走了进去。 “抱歉啦,我哥哥临时有点事没来,所以今天还是我们二人世界!”omega欢快的声音异常刺耳。 “没事。”宋谧的声音有些迟疑。 “宋谧……你怎么了?感觉你不太高兴……” “没有,我只是在想,林蔚,你没怀孕之前,你丈夫是不是很焦虑?” “也还好。我和他在一起之前就反复强调过我的信息素等级,我告诉他:‘我是s级omega,生不了小孩是很正常的事情,和我结婚可能会断子绝孙,你一定要想好了’。”omega激情发表着自己的爱情宣言,忽而有碗碟跌落的声音伴响起,隔壁包房一片兵荒马乱。 “别动,小心你的肚子……”宋谧叫来了服务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问道,“那,他怎么说?” “我丈夫说:‘我向你求婚只是因为你是你,而不是因为想和一个s级omega生小孩。’嘿嘿,现在想起来还有点脸红……宋谧,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和你丈夫说啊?” “……他似乎很想要小孩,可是我没有想好。”宋谧的声音低低的,“他最近很热衷于一些儿童公益项目,每次看到他投入的样子,我都会觉得愧疚……但是我……” “没关系的,你一定要直接和你丈夫说。” “我丈夫他……不太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了?” “我丈夫不喜欢吃苹果,但是每一次我喂他,他都会说很好吃。”- 助理在餐厅门口接到了晏总。 出乎意料的,晏总是一个人出来的。他脸上甚至还带了春风一样的笑容,看得人直掉鸡皮疙瘩,和十五分钟之前面色阴沉如水的模样判若两人。 “晏总,我们去哪里?”助理小心翼翼地发问。 “菜市。”晏总看起来心情很好,破天荒地解释了一句,“去买鱼。” “……买鱼?” “嗯,宋谧喜欢吃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