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晴雨》 第1章 国师 正是最热的时节,司天台院子里的银杏树叶都在日光下打了卷,看起来病蔫蔫。 就连宫里那只横行霸道的猫也没什么兴致再给乔观星找麻烦,懒散的躺在树影下的石桌上纳凉。 偶尔有一丝凉风吹过,窗外的相风铜鸟慢悠悠转动,衔着的小铃铛发出零星几声脆响。 乔观星撑着下巴坐在窗边看外面的云,这是他穿越过来的第一个夏天。 莫名其妙来到大周朝之前,乔观星是个大学才上了一半的气象专业学生,趁着暑假在海滩餐厅做服务生赚点学费,结果不走运遇上了海啸,再醒来时,就是和一群穿着粗布袍子的十几岁男孩挤在一个房间里等待被挑选。 乔观星懵了,透过房间里那盏模糊的铜镜,他能看到自己也回到了十六七岁的模样。 等震惊完惶恐完,稍微冷静下来,和身边人打听半天,他才明白过来,这里是大周朝宫里的耳房,而他们这一批人正等着被选入皇宫当太监。 乔观星点点头,又很快震惊的皱起眉头,“等等,当什么?太监?” 别人穿越是当王爷将军,怎么他穿越就是当个太监! “当太监多好啊,不愁吃穿。” 身边的男孩眼里充满了向往,他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能吃饱饭就是最大的心愿。 乔观星是孤儿,他也一直很穷,但他暂时不认为自己能做到为了吃饭而去掉身体某个零件的程度。 所以只好尝试往窗外看,思考现在走是否还来得及。 不过显然是来不及了。 房门被人打开,外面的日光顿时倾泻进来,一个穿着亮蓝色长袍,神色严肃的大太监走了进来,冲他们上下打量几眼,尖声道,“出去站日头下好好让我看看。” 宫里的红墙明瓦框住了湛蓝的天空,几朵云交错漂浮,银杏树的叶子黄绿相间,是很漂亮的初秋景色。 乔观星没什么心情赏景,一颗心凉了个彻底。 前排那些检查没什么问题的男孩都被送到了旁边的小房间里净身,压抑的惨叫声让人心惊肉跳,他拼命思考着该如何给自己拖延点时间好找机会逃出去。 但正想着,那大太监就走到了他旁边,手里拿的长尺敲敲他的肩,“抬头,让我看看肩直不直,脖子歪不歪。” “……” 咕咚,乔观星咽了口口水, 磨磨蹭蹭的抬头,眼睛在日光下微微眯起,云朵在他的视野里飘动。 等等,他的表情变化了下,察觉到头顶的云很奇怪,上下云层移动方向并不一致,而是反方向交错。 “公、公公。” 他连忙把抬起的头放下,看着那位大太监,尽量很真诚的提议,“要不我们还是改日再检查吧,不然过会儿阴天下雨,看不清不说,淋湿您就不好了。” “胡言乱语。” 大太监皱眉冷哼,“眼下还艳阳高照,怎么会下雨。” 说着就要乔观星别再磨蹭,正准备进行下一步检查时,天色却倏地昏黄了起来。 厚重的云层遮盖住了日光,空气里凉风习习,潮湿的水汽也浓重起来。 大太监反复看了看天又看了看乔观星,惊道:“你是如何得知要下雨的?” 逆风行云,就是云层所处高度的风向不一致,那么就代表此地处于锋面或者低压附近,自然预示有雨。 乔观星也不知道该怎么和这大太监解释,只好随口敷衍了句,“算出来的。” 但没想到他这话说出来,那太监神色更惊异,冲剩下没检查的人挥了挥袖子 “你们回房待命。” 又转向乔观星,“你跟我走。” 乔观星:??? 乔观星:!!! 那时候乔观星本以为大太监是想把他拉去当太监,但没想到最后却被带到了皇帝面前。 隔着寝宫的重重纱幕,老皇帝的声音病态又憔悴。 他信奉鬼神飞升之道已久,平日里那些装神弄鬼的人都被他认作大师,搜罗入宫。时间长了,下面的人也就争着给他进献所谓的仙术人才。 “陛下,此人是奴才为您寻找的,能预知晴雨之人。” “是吗?” 皇帝咳嗽两声,身边伺候的宫女立刻为他呈上大师亲制的金丹,“留下几天瞧瞧,若是真的,朕便封个钦天国师。” 不用再当太监的乔观星松了一口气,观测了几次天气后哄得皇帝龙心大悦,当真给他封了国师,让他入住仙园。 仙园里住的人都是皇帝搜集的各路大神,什么制仙丹的,修仙术的,研究不死药的。 乔观星感觉跟他们格格不入,于是便住进了仙园最深处的一座小院,此处有座很高的楼亭,便命名为司天台。 眨眼一年过去,乔观星在这里混吃等死,领着固定的月俸,偶尔在皇帝面前刷一下存在感,挣点赏钱,等着攒够了一定的钱财后想办法出宫。 不出是不行的,因为那位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万安。” 门外几人的的齐声请安把乔观星吓了一跳,他刚刚正想着的人此刻就掀开了房内的帷幕,冷着脸走进来,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伸手打算给自己倒杯凉茶。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是在自己寝宫。 “殿下殿下……” 乔观星赶紧把茶壶接过来,给人倒上茶水,“我来。” 周景元微微抬了下眉毛,看上去心情好了点。 这位太子明明才十八岁,但总环绕着一股久居高位的压迫感,一张俊秀的脸总是阴晴不定,使得乔观星一直有点怕他,在他面前那叫一个讨好殷勤。 前段时间,皇帝大概是服用了太多仙丹,整个人瘫在床上,一天里的大半时间都在昏迷。 朝堂政事几乎全压在了周景元身上,过往昏聩执政积攒下的沉疴旧病又太多,处理起来,每每到凌晨才能休息。 以前周景元每天都会来司天台,到现在三五天才能挤出时间来一趟,这让周景元感觉很是不满。 看着他不经意间露出的疲态,乔观星叹了口气,随口关心了句,“殿下,陛下还好吧?” 然后就见太子殿下弯唇笑了一下,心情不错道,“嗯,快死了。” 乔观星:…… 他用发抖的手握紧了茶杯,深吸了一口气,心想周景元这人果然冷酷无情,连亲爹的命都不在乎。 虽说这一年他们两人相处的还算不错,但要是某天这位殿下心情不好,还不是想杀他就杀了。 于是乔观星生硬的转移了个话题,尝试让周景元知道他很有用。 “殿下,我昨晚夜观天象,测算出未来几天暴雨将至。” 周景元看他一眼,喝了口茶,没说话。 “还、还有,我还知道雨路南移,可解南下百姓苦旱之忧。” 殿下继续喝茶。 乔观星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把知道的都说了一遍,见对方还是不为所动,只好有点失望的垂下眼睛,小声道:“殿下,我真的和那种装神弄鬼的国师不一样。” “哦。” 周景元终于放下杯子看他,那双漂亮到凌厉的眼睛微微眯起,但对视以后又不太自然的偏过了头,顿了顿才问道,“你如果真的能测算落雨降雪,起雾结霜……” “那有没有算出来出来我、我对你……” 殿下这么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来后半句。 乔观星殷勤的去问,“什么,您说。” 但最后却被这人带着怒意揉了把脸颊,“算了,什么也没有!” 又什么也没有了,好吧。 乔观星委屈的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悄悄抬眼观察这位莫名其妙不高兴的太子殿下。 嗯,看来真的是生气了,耳朵都气红了。 想着自己藏下的小金库,乔观星又叹了口气,周景元这么阴晴不定,果然,他还是想办法离开皇宫好了。 第2章 初遇 周景元第一次来到司天台,是在去年秋日。 那时乔观星也才初来乍到,对宫里的事一知半解,清早见整个仙园都忙忙碌碌不免好奇,打听之下才知道太子殿下要来。 隔着园中的山石与人群,他远远遥望,见周景元一身玉白色的蟒袍,清冷矜贵,好似天上的仙人,让人一眼就心生好感。 只不过……他有点疑惑的皱了下眉,怎么仙园这群大仙同事都是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神情啊? 要知道,这些人真本事没有,但溜须拍马可最是擅长,宫里哪位嫔妃贵人路过仙园,都能给人一顿奉承。 太子殿下这等身份,好不容易来了,怎么还都战战兢兢不敢向前? 在太子身前引路的太监小全子朝仙园几个高品级国师弯腰行礼,捏着尖嗓子问,“诸位大人,为殿下准备的祈福之地在何处啊?” 几位大仙捋捋胡子,表面超然淡定,实则像扔烫手山芋一样遥遥一指,“司天台筑有高塔,更显得殿下心诚,在那里祈福最好不过。” 周景元朝司天台瞥了眼,面无表情的迈步向前,对他来说,整个仙园都是一样晦气,随便待在什么地方都没有差别。 乔观星:??? 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人就要来司天台?怎么没人提前通知过他?怎么他就要莫名其妙会见国家未来元首了? 茫然的朝周围同事看过去,但乔观星只收获到了无数个同情的眼神。 他心里沉了沉,不会吧,那小太子看着光风霁月的,应该不会很可怕……吧。 推开司天台院子的门,周景元没让侍从进,自己踏步走了进去。 院中的相风铜鸟是乔观星前几日才琢磨着做好的,崭新,凉风微动,鸟身就跟着轻转,喙中衔着的铃铛叮铃作响。 妖物。 周景元在心底冷哼一声,转过眼去不再看,眉间冷意更重。 要不是他那位好父皇,他这辈子也不可能踏入这里一步。 皇帝信仰仙术长生之道已久,从周景元有记忆开始,宫里便乌烟瘴气,各路牛鬼蛇神来来去去。 前些日子,皇帝旧疾加重,却不召太医只召仙师,又是画符又是驱邪,最终得出了个福泽薄弱的结论。 皇帝大惊后思来想去,把周景元一道圣旨召进寝宫,说什么:“太子为潜龙,有天子龙气加持,若是去仙园为朕长跪祈福九九八十一天,定能消灾解难。” 周景元简直要把腰间的玉佩捏碎,忍着怒意领了旨。 太子殿下嫌这种事不光彩的很,便没让身边人跟着,平时在他身边伺候的太监宫女都知道他恨透了鬼神之事,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小心翼翼把他送到了司天台,便先回了东宫。 而另一边的乔观星则被那几个高品级国师留下,讲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未来八十一天,这位太子爷都要在他的司天台祈福,而他,落了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伺候这位殿下。 无缘无故增加了工作量的乔观星很郁闷,垂头丧气回了司天台,推开自己的院门却没见人。 司天台虽说是个小院,但也高塔池塘树石草木一应俱全,只多了周景元这么一个人,乔观星一时还真找不到他在哪儿。 若是祈福,那应当是在高塔之上。 乔观星本着与未来上司打好关系的理念,端了盘点心打算上去和这位太子殿下见个面。 司天台的高塔是木质结构,约有十几米高,顶端是四柱支撑起的亭子,檐角斜飞,斗拱彩绘,远处看气势磅礴,是整个仙园最高的建筑。 精巧设计的楼梯旋转向上,到了塔顶,风掀起层层纱幕,隐约能见到周景元站在栏杆前,长身玉立,栏杆外远处的云雾翻腾,衬得这位殿下好似仙人。 乔观星刚准备走过去,就听见仙人开口 “待孤登基之后,定要把这园子一把火烧个干净,什么神神鬼鬼的都杀了,一个不留!” “啪嚓。” 乔观星手里的盘子掉地上,点心也摔成了渣渣。 很好,他闭了闭眼,心想怎么会遇见这种事,明明还没来得及开始打好关系,上司就想直接把他杀了啊。 眼前的帘幕被周景元皱着眉一把拉开,他看了看欲哭无泪的乔观星,又看了看地上的盘子残骸,眉目间怒色更重。 太子殿下冷声发问:“你是何人?” “我叫乔观星,是……司天台的钦天国师。” 乔观星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含混过去,他本来就比周景元矮上半头,这下还一副要把头低到胸口的模样。 “但、但是殿下,我不是什么神神鬼鬼!” 他又想起来了什么,抬起头对人发誓,一双猫眼睁的圆圆的,隐含着期待的神色,看起来亮晶晶,“我真的是靠测算预告天气。” 殿下您相信我啊!我真的和您一样是坚定的唯物主义信仰者! “哦。” 但周景元只是瞥了他一眼,冷嘲道,“这园子里的每个人都说自己有真本事,你这话孤从小听到大,省省吧。” 啪嚓。 又是一声脆响。 这回四分五裂的是乔观星那颗朴实无华只想好好活着混口饭吃的心。 乔观星是孤儿,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后来上初中时老人去世,他就东家吃几顿饭,西家喝几碗汤,寒暑假出去瞒报年龄打工凑生活费,像棵野草一样生命力顽强。 他从来就没有什么太高远的志向,他穷怕了,只想有点钱,够衣食住行就行。 但莫名其妙来到这里就算了,怎么他还没开始攒起来钱,就得面临生死大关了。 沮丧的乔观星坐在高塔上吹风,掰着指头算那老皇帝还有几年好活。 不过他并没有陷入负面情绪太久,既然周景元决定了要杀他们,那不妨破罐子破摔,再尝试争取一把。 反正在哪儿打工都是打工,他想,那就试着在太子登基之前好好讨好太子,再悄悄攒些钱,到时候也许能让这位殿下网开一面,留他一条命赶出宫去呢。 当然,如果能让周景元相信他真的和那些大仙同事不一样,那就更好了。 非常有行动力的乔观星说干就干,掏出随身的炭笔,在空白的本子上写下 “工作日记——第一条:一定要讨好太子殿下!” 第3章 秋雨 确定好自己的工作计划以后,合格的打工人乔观星开始尽职尽责的跟在太子殿下身边,努力尝试保住自己未来的性命。 周景元在司天台塔亭上长跪祈福,他就也抱了个蒲团,跪在周景元身边,顺便百无聊赖的看宫墙外隐约的山色与湛蓝天空上缥缈的雾白风花。 偶尔估摸着时间,翻开自己带上来的食盒,态度非常诚恳的发问: “殿下,您吃点心吗?” 周景元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冷声拒绝:“不吃。” 好吧。 乔观星自己悄悄咬两口,隔一会儿,又问:“殿下,我给您捏捏肩吧?” 周景元皱了下眉,开始感觉有点不耐烦,“不用。” 但偏偏乔观星没有察觉出来,还在认真思考着如何才能在这八十一天内给太子殿下带来终身难忘的优质服务。 于是他又满怀期待地开口,“那殿下,您冷不冷啊?我给您加一件披风?” 几次三番被打扰的太子殿下深吸了一口气,“你给孤滚下去。” 周景元原本就不想长跪祈福时身边有人跟着,但这个小骗子偏生黏的紧,他也懒得理会,想着这人看起来还算安静,就当不存在好了。 但没想到,安静都是装出来的,乔观星简直比他那个才三岁的小皇弟还能扰人心烦。 被他斥责后倒是不说话了,身形怔愣了一下,就开始埋头收拾东西,然后抱着那些点心和披风,慢吞吞的朝楼梯那边走去。 周景元忍不住看过去一眼,就见到乔观星垂头丧气的,圆圆的杏眼也垂下,像失落的幼犬,和刚才那副模样简直天差地别。 ……他怎么就这副委屈模样,孤刚刚难道说了很重的话吗? 算了,虽然他年纪轻轻就选择了进宫当骗子,但孤也没必要和他一般计较,虽然烦人,他也只是想对孤好而已。 “你……” 在乔观星的身影要隐约楼梯之下时,周景元开了口,想说你若是想留下,那就安静地别再打扰孤。 但他才说了一个字,乔观星的脑袋又忽然从楼梯边探出来。 纠结了一番职场关系,乔观星还是没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于是很坚定的认为问题也许出在自己还不够热情殷勤上。 这么想着,他又立刻调整好自己的心情,用最积极饱满的情绪面对自己难搞的上司,大眼睛弯起,还露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 周景元以为他去而复返是回来认错了,结果就见到乔观星很顽固不化的继续发问 “还没问殿下,那您要喝茶水吗?” “……” 周景元握紧了手里的治国策,看着眼前乔观星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没来由的一阵头疼。 这种人也能进宫做骗子,看来他父皇是真的大限将至,思绪糊涂了。 太子殿下叹了口气,偏过脸去,不再看那双弯弯的眼睛,“……端过来吧。” 终于得到了太子殿下对他服务的准许,在职场关系上迈出了一大步的乔观星非常兴奋,咚咚咚几步跑上来,去塔亭的小炉子边倒茶水。 茶具是他入住仙园时皇帝的赏赐,晶莹剔透的玉料,特意从下面带了上来。 清澈的茶汤注入,被映成盈盈的碧色,午后的斜阳浮在其上,泛着粼粼金光。 “这杯子能卖好多钱吧。” 他一边倒茶一边琢磨,“可不能碰坏了,以后出宫还能去当铺换点银子花。” 于是周景元就看见那个小骗子抿着唇,很紧张很小心翼翼的为他递茶,但看过来时,眼里的喜悦又不加掩饰。 太子殿下难得心软了下,“只是倒杯茶而已,至于吗?” 乔观星瞪大了眼睛,语气认真,“至于啊,当然至于。” 这杯子看着就很贵啊。 他小声嘀咕,“很重要,当然要小心对待。” 周景元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小骗子说孤很重要?难道他仰慕孤? 完成了对顶头上司的第一次服务,乔观星心情很好,跪坐在蒲团上往塔亭外遥望。 栏杆边立了个旗杆,顶端是他前些日子刚绑上去的候风之羽,五两重的羽毛挂在上面,羽面流光溢彩,稍稍有风就会随着风向飘摇。 天边的云也是羽毛般的卷云,层叠舒展着,不过这种云下部通常会出现积雨的层云,乔观星看了一会儿,担心会下雨,于是便轻轻扯了扯周景元的衣袖 “殿下,殿下。” 周景元蹙眉放下书,“不吃点心,也不喝茶。” 乔观星摇摇头,“不是,可能快要下雨了,不如我们还是先下去吧?” 这座塔亭的楼梯是环绕在外的,如果被雨水打湿就会变得很滑,那时再下去就可能有危险。 太子没在意,重新拿起了书,“秋日天干物燥,雨水少,怎会下雨?” “你若是想走便走,孤又没说不许。” 乔观星无奈的重新在蒲团上跪坐好,“殿下不走的话,我也不走。” 要是真的下雨了,他把周景元一个人丢在这里,那这位殿下日后登基了,还不是一声令下就把他和那些大仙儿同事一块儿杀了。 作为合格的大周打工人,乔观星想,他才不会冒这个险,大不了一起淋个雨罢了。 这次乔观星看的真的很准,不多时,栏杆外的候风之羽就在寒凉的风中飘摇纠集,阴云凝结的很快,豆大的雨点扑簌簌掉落,在塔亭边缘砸出一个个深色的水印,又连成一片。 塔亭只有四柱和帷幕,寒冷潮湿的水汽袭来,让人忍不住打起寒颤。乔观星跑去把四周绑起来的纱幕都松下来,但也没什么用,仅仅是沾湿雨水后变得沉重,稍微挡一点风。 他回过身看周景元,才发现自己这位上司脸色不是很好,盯着这场秋雨,紧皱着眉,神色沉郁。 大概是被冻到了? 乔观星想起来这里还有件披风,眼睛亮了亮,跑去抱在怀里又来问周景元,“殿下,您冷吗?要不然还是穿上吧?” 太子殿下这才收回了望向纱幕后远方风雨的视线,认真的看了他两眼,下意识把这场雨归为巧合。 眼前人的额发稍微被吹进来的雨水打湿,贴在皮肤上,睫毛也湿漉漉的,看起来有点可怜,像落水小狗。 “不冷。” 周景元转过脸去,顿了顿,“你若是冷便自己穿。” 乔观星摇摇头,固执的踮起脚想把披风给他系好,“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呢。” 这么说着,纱幕被潮湿的冷风吹起,栏杆外又滚过几声闷雷。 系披风带子时,乔观星冰凉的手指蹭过周景元的下颌,太子殿下心尖微动,忍不住垂眸看了他一眼。 心底那些躲不开的阴冷晦暗丝丝缕缕化解开了一点。 周景元厌恶秋日,尤其是下雨的深秋。 因为这会让他想起,大周的先皇后,他的母后,就死在这样一个秋天。 第4章 姜茶 梦里,周景元又回到四年前,那时他才十四岁。 母后病的很重,往日昳丽的容貌变得枯槁,寝宫内早早点了炭火,厚厚的帘幕一层一层,不敢泄露一丝冷风进来。 他跪在床前,小心翼翼的捧起母后的手,那手腕苍白细瘦的好像稍微用力一点就会被折断。 那时候他还愿意叫皇帝一声父皇,一遍遍的恳求召集太医,但皇帝却顽固不化的拒绝,坚信只有宫里的仙人道士才能救皇后的命。 仙丹,符纸,辟邪的桃木,零零散散摆满了皇后整个寝宫。 毫无用处。 母后还是在那群骗人的道士手中去世了。 那是周景元第一次完全不顾皇帝的旨意,先斩后奏,把参与救治皇后的几人全部押往东宫,处死。 他也没觉得大仇得报,因为他知道,罪魁祸首,是皇位上的那个人。 因为杀了那几个被看重的大仙国师,皇帝大为震怒,但念着皇后仙逝不久,周景元又是他唯一的嫡子,只罚了他在东宫禁足三月。 但周景元没领情,自请去了边关。 这位看起来清雅高贵的太子殿下便是在那样的金戈铁马与硝烟战火中长大,直到去年才回京。 离宫四年,当初对皇帝的怨恨并没有被时间消磨,而是变得更加深刻。 皇帝倾举国之力盲信仙术,宠爱道士,以至国库枯竭,百姓民不聊生。 无论为君为父为夫,皆是不堪。 周景元只等着羽翼丰满,便可登上皇位,让他的好父皇自己看看,那些仙术到底能否救他。 至于仙园里的神神鬼鬼,当然是一个不留! 他又想起某双圆圆的眼睛 ……也许可以留某个不太聪明的小骗子一命。 有什么又甜又辣的稍烫的液体流入口中,周景元皱眉睁眼,入目是司天台寝房浅色的床帐。 他想起今天午后那场雨,一直下了快一个多时辰才停下,两人在上面吹了半天冷风,回来后便沐浴入寝了。 但现下,穿着素色中衣的乔观星正捧着个碗,坐在他床边一勺勺给他喂东西。 周景元坐起来看他,下巴朝他手里的碗的方向微微抬了一下,“这是何物?” “是驱寒的姜茶。” 乔观星给上司展示白玉小碗里煮好的黑糖姜茶,眼神里带了点小小的得意,显然是很满意自己的体贴服务。 太子殿下沉默的看了两眼,半晌,才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 “你们这些人,不是只会给人喝符纸水治病吗?” “什么符纸水?” 乔观星不明所以的眨眨眼,又盛了一勺汤,轻轻吹了吹,“生病了是要吃药的啊。” 带着甜意的姜茶流入口中,周景元接过碗,一口一口喝了个干净。 嗯?上司好像很满意这次的服务! 乔观星高兴起来,接过空碗,“殿下,您还要吗?” 周景元摇摇头,摩挲了几下还留在碗壁热意的指尖,对人说道,“孤今日心情好,有赏。” “想要什么赏赐,你说来听听。” 看着身边少年因为兴奋而睁圆的眼睛,太子殿下忍不住猜测,这小骗子很是仰慕他,想要的赏赐也定是与他有关。 大概会求个能平时跟在他身边的恩典? 他想,是有点烦,但是孤一向言而有信,若是乔观星诚心想陪在孤左右,那也不是不可以勉强答应。 床边的乔观星正陷在“还有这种好事”的惊喜之中,左思右想纠结该要点什么好东西。 不过又觉得,什么东西都没有真金白银来的实在,于是朝着太子殿下露出了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矜持中带着点羞涩,他小声道:“殿下,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周景元莫名耳根有点发热,不太自然的转过脸去,“可以,你说。” “谢谢殿下!” 乔观星简直快热泪盈眶了。他想起以前自己打工时遇见的一个两个都是抠门老板,工资能扣就扣,节假日也没有福利,哪里像周景元这么大方,给煮了碗姜茶就有赏。 真想给太子殿下打一辈子工! 他放下手里的空碗,眼里闪着期待的神色,“殿下,我想要黄金百两!” “孤准……” 周景元下意识的开口,但在听清乔观星说的话后又立刻皱起眉头,语气里带了些不可置信 “……你说你要什么?” 乔观星眨了眨眼,声音降低些许,“黄金百两啊……殿下觉得多的话,那五十两也可以的。” 太子殿下闭了闭眼,刚刚稍微融化了点的神情又冷了下来,明显能看出来是生气了。 时刻对上司察言观色的乔观星咽了口口水,立刻往前了点,小心翼翼的轻声唤了两声,“殿下,殿下?” “您不高兴了吗?” 他很苦恼的皱眉思索,“我再给您倒一碗姜茶?您喜欢这个的吧,这是我亲手煮的,以后天冷了我天天给您煮。” 周景元不理他。 刚刚不好好好的吗?怎么忽然就生气了? 殿下还真是……阴晴不定,果然无论在哪里职场关系都很难搞啊。 乔观星这么想着,只能开始想办法哄哄自家莫名其妙不高兴的上司,又是跑去给人再端了碗热腾腾的姜茶,又是坐在周景元旁边毛遂自荐说要给殿下讲故事。 房间内烛火昏黄,姜茶暖融融的流过全身,要讲故事的乔观星还没把殿下哄睡,自己倒是先不住的垂头,昏昏欲睡。 平日里那双圆圆的眼睛眯起,长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打下一片阴影,但嘴里还顽强的嘀咕着什么周景元已经听不清的话。 太子殿下瞥他一眼,叹了口气。 算了,这么看起来,这小骗子待孤还是挺诚心的。 他轻轻拍了拍乔观星,“困了就回房去睡。” 清醒了点的乔观星揉揉眼睛,不放心的发问,“那殿下,您还不高兴吗?” 还不忘担心孤生不生气? 这个认知让太子殿下心情好了点,难得声音放温和些,“没有不高兴。” “那就好,那就好。” 乔观星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起身准备回自己房里,在关上门之前,他又转头回来小声补充了句 “殿下,您不生气了就好,就是那个黄金……您记得给啊。” 第5章 橘猫 一场秋雨一场寒,深秋的雨水大多是锋面雨,冷锋过后,宫里就渐渐入冬了,有时早上起来,都能看见房檐下挂着的琉璃灯上结出一片片霜花。 宫里那只橘黄色的猫最近总是给乔观星惹事,张牙舞爪的脾气坏得很,在司天台院子里捣乱,让乔观星一度以为自己惹了这位猫爷。 但有时候这只橘猫心情好了,也会乖乖卧在乔观星膝头,纡尊降贵的让乔观星摸摸他,两人能安静的坐一个下午。 相处时间久了,乔观星甚至萌生出一个离谱且合理的想法,他觉得这位猫爷和他喜怒不定的上司有那么几分相似,尤其是偶尔莫名其妙的炸毛,像了个十成十。 乔观星和周景元相处了几个月,到现在也没摸清太子殿下生气的触发点到底是什么。 前些日子他忽然很想吃果脯米糕,小时候他短暂住过一段时间的福利院,只有被夸奖时或者是生病的时候阿姨才会给做这个点心。 后来离开福利院前,乔观星还特意去向阿姨学了做法。 此后在无数个清粥小菜的日子里,只有很值得庆祝的时候他才会舍得给自己做一些吃。 不过现在他在宫里已经不缺银钱了,上次太子殿下还真的给了他黄金百两,虽然看起来仍旧不太高兴的样子…… 所以想吃米糕就直接跑去了仙园的小厨房自己动手。 材料都好说,但是乔观星不太会用大周朝这种火灶,一顿饭做下来脸上抹了好几道灰,看起来狼狈又好笑。 米糕蒸了很多,他一个人也吃不完,路上遇见几位大仙同事,就都给大家分了些。一路回到司天台,盘子里还剩下不少。 恰好遇见刚从塔亭上下来的太子殿下,对方垂眸看他,貌似不在意的发问 “今日怎么没和孤一同上塔祈福?” “哦,殿下,我去做了些点心。” 他献宝似的把盘子递过去,浑然不知自己脸上被炉灰弄的脏兮兮,圆眼睛亮晶晶的眨呀眨 “殿下,这是特意给您的。” 刚刚给那些大仙同事们分的时候他心里都有分寸,给上司这一份是绝对不会分出去的,这是打工人的打好职场关系的专业素养! 周景元闻言愣了下,看了看他脸上的灰,声音放轻了点,“特意……给孤的?” 所以小骗子一大早就没见人,也没像平日那样陪他去塔上,是因为特意去给他做点心了吗? 而且还把自己弄的这么狼狈…… 看来的确是很仰慕他。 盘子里的米糕白嘟嘟胖乎乎,点缀着晶莹的果脯,散发出甜蜜的香气。 太子殿下伸手捏了一个,眼眸微垂,轻轻尝了一口。 “好吃吗好吃吗?” 身边的乔观星就很迫不及待的问,“殿下您喜欢吗?” 周景元慢条斯理的吃完一个,点了点头,“嗯。” 普普通通,不过看在这小骗子倒是心诚的份上,孤也就夸一下吧。 得到了上司认可的乔观星非常高兴,抱着自己那盘米糕坐在桌边吃的开心。 司天台院子外有两个大仙同事经过,隔着矮院墙遥遥道谢,“观星,你的米糕还挺好吃的,多谢了!” 乔观星连忙跑到窗边回应,“不谢不谢,下次做了还分给大家。” 看来大家都喜欢嘛。 然后一回头,就看见刚刚还好好的太子殿下脸色阴沉的能掉冰碴子,盛着米糕的盘子重重一声被放到桌上,语气也低沉:“不是说,特意给孤的?” 乔观星吓了一跳,瑟瑟发抖,“这一盘是、是特意给您留的啊。” 周景元的话卡在舌尖,无端的郁气一团闷在胸口,定定的看了乔观星片刻,冷哼了声,利落的拂袖离开。 果然是小骗子,惯会骗人。 房门被重重关上,连帘幕上的流苏都跟着颤颤。 完全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乔观星一脸茫然,正又开始发愁怎么哄自家这位莫名其妙发火的上司时,周景元又冷着脸推门回来。 他眼睛立刻亮了,殿下这么快就消气了吗? “殿下,您……” 周景元不搭理他,走到桌边拿走了那盘米糕,又不回头的离开,关门声比上次还大。 乔观星悻悻放下刚伸到半空的手 “……” 这种事简直隔几天就会发生一次,面对周景元经常没理由的不高兴,乔观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不过他也无所谓,自家上司是太子,压力多大啊,脾气古怪也不奇怪。 更何况周景元也只有这么一个缺点,平时赏他金银财宝那么大方,对他也不算太差,只是偶尔莫名其妙发火而已,卑微的异世打工人当然是选择容忍啦。 于是乔观星熟练修习了一身为太子殿下顺毛的技能,认真哄一两个时辰,周景元就会露出一副拿他没办法的神情,揉揉眉心,也不看他,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孤才没心思和你生气。” 简直就和那只大橘猫炸毛之后被乔观星抱在怀里摸来摸去,一边呲牙一边又悄悄软成一滩的模样一样。 隔日,清晨时周景元被皇帝召去议事,这几个月来乔观星早习惯了两个人在司天台,太子殿下一上午不在,他还有些不习惯,只好抱着不知道哪里跑来的橘猫在窗边小炉旁烤火。 他摸摸猫咪暖烘烘的皮毛,忽然想起自己都不知道这只猫叫什么名字 “猫猫。” 他握住橘猫的爪子,“看你也不像是哪宫妃嫔的爱宠,是不是和我一样是个没有家的小流浪啊?要不要我给你起个名字?” 橘猫打了个哈欠。 “嗯……” 乔观星皱眉思索,“叫小黄怎么样?” 橘猫挠了他一爪子。 窗外隐约传来清脆的少女嗓音,“宁大人?宁大人——” 乔观星疑惑,什么宁大人,宫人一般称呼仙园里这些国师为仙师,并不会以大人相称。 但还没等他想明白,他膝头的橘猫就一下子跳起来,灵活的从窗口跃出去,喵喵叫了几声。 乔观星连忙跟出去看,就看见橘猫被一位衣着华丽的十几岁少女抱住,身边还有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两人一猫看起来很是相熟。 后妃为了避嫌一般不会进入仙园,宫里的适龄少女……据乔观星所知,就只有三公主周明瑟一人。 他试探的行了个礼,“公主殿下?” “起身吧。” 三公主摸摸猫头,对他笑了笑,“你就是常跟在我兄长身边的那位钦天国师吧?” 乔观星没太和年轻女孩儿接触过,显得有点拘谨,只点点头说,“是。” “我兄长应该挺喜欢你的。”周明瑟牵起小男孩的手,“不用拘谨,我们手足几人都很仰慕兄长,他看好的人,我也会以礼待之。” 周景元挺喜欢他? 这个说法乔观星不是很认同,但周明瑟像是看出来他在想什么,笑眯眯的补充了句,“他若是讨厌你,早就把你杀了。” “你不知道吧,我兄长十五岁就在边塞提刀上战场了,他杀的胡人数都数不清呢。” 这话说得乔观星背后一凉,原来太子殿下平时还算是脾气好吗? 他是不是要感谢一下上司的不杀之恩? 北风又吹起来,院里的相风铜鸟慢悠悠转动,周明瑟伸出手轻轻拨动了一下,笑道,“有意思。” 她摸摸身边小男孩的头,对着乔观星说道,“这是我小弟景浣,不邀请我们进去坐坐吗?” 炉子里的火光跃动,屋里人多起来,也跟着暖和了起来。 小皇子抱着橘猫,奶声奶气,“宁大人!” 橘猫敷衍的喵一声。 乔观星疑惑发问,“公主,这猫的名字就是宁大人吗?” “是呀。”周明瑟喝了口热茶,摸摸猫头,“是先皇后起的。” 她看向宁大人,眼神里带了点怀念,“先皇后就是兄长的母亲,我幼时亦养在她膝下。” “那时候宁大人才是只几个月的小猫崽,整天在宫里爬树上墙,一刻不消停。皇后就笑它,说小小猫崽日夜巡视宫禁,比禁卫军统领还尽职尽责,该封个大官做。” “她的母族姓宁,便让猫跟了自己姓,大家都戏称一句宁大人,久而久之,就真的这么叫下来了。” 周明瑟说完自己先笑了出来,乔观星跟着一起弯起了眼睛,“这么说来,先皇后一定是很温柔和善的人。” 怎么生出个周景元这样的儿子? “是啊。” 那些陈年旧事平时也无人提起,周明瑟此时来了兴致,压低了声音兴冲冲和人分享幼年回忆。 “再告诉你个关于兄长的秘密——” 乔观星也学她,压低声音问,“什么?” “我兄长的小名叫……”周明瑟笑起来 “棉棉。” 棉棉?! 乔观星惊讶的睁大了眼,他怎么也想象不到那个平时板着个脸,总是莫名其妙生气,据说还上过多年战场的周景元有这么个软乎乎的小名。 周明瑟怕他不信,还特意解释 “兄长出生那一年,宫里火红的木棉花开的正好,再加上先皇后那时候种种反应都像是怀了女孩,大家也都觉得会是位公主,她便早早起好了小字,就叫棉棉。” “结果后来兄长出生,一看是个皇子。可是名字叫了大半年,皇后娘娘说什么也不愿意改了,就这么留了下来,直到现在,皇叔皇姑那些亲近的长辈还这么叫他呢。” 乔观星忍不住有点想笑,在嘴里反复念了两遍,还想说什么,就听见外厅珠帘被人掀起时互相碰撞的清响。 周景元大氅上落了些雪,此时看着这一屋子其乐融融,没什么表情的挑了挑眉。 “明瑟?” 三公主立刻拉着小皇子站起来,“兄长。” “我们来找宁大人,顺便来司天台喝口茶。” “嗯。” 周景元脱下带雪的大氅,“身边怎么连个宫女也没带,过会儿雪急了无人替你撑伞,趁现在快些回你宫里。” 在宫里没有同龄人的三公主对这次聊天很意犹未尽,但她一向很听兄长的话,只好乖乖和小弟一起向周景元和乔观星告别,“好吧,那我们先走了。” 两人一猫离开,房间里便只剩下乔观星和他的冷面上司。 太子殿下虽然看着神情淡淡,但乔观星就是很敏锐的察觉到他好像又不高兴了,于是开始熟练地忙来忙去,尝试哄人 “殿下,我给您倒杯热茶。” “米糕还有一盘,您想吃吗?” “殿下殿下殿下……” 他自己说了半天,周景元就看他一眼,不咸不淡的回了句 “你和明瑟倒是挺合得来。” 太子殿下刚刚进来时就看见两人笑的那么开心,乔观星那双圆眼睛弯的像月牙一样,脸边也露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 他想,这小骗子可从来没在他面前这么笑过,甚至面对他时还总有说不出来的种敬畏感。 这让周景元有些不爽。 “……啊?” 乔观星愣了愣,实话实说,“是因为在和公主聊您的事情,所以很聊得来啊。” 大周打工人小乔的脑回路很简单,太子殿下是三公主的兄长,又是他的上司,他和公主都是在周景元的手下混,当然很有共同话题啦! “哦?” 周景元神色稍霁,原来小骗子的意思是,因为在明瑟那里听到了和他有关的事情,所以才笑的那么开心,神情那么认真吗? “那说来听听,她都和你聊什么了?” 是讲了孤十四岁一箭射杀胡人首领的事?还是讲了孤去年回京后治水赈灾的事? “我可以跟您说,但是您能不能不要不高兴了?” 乔观星凑过去,弯起眼睛,“好吗?棉棉公主?” 然后他就看见周景元听见这几个字后愣住,神情僵硬片刻才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像是在掩饰什么一般。 明明看起来像是很气愤,但耳根却火烧一样红了一大片,一直隐入衣领之下也没消散。 第6章 爱慕 祈福的八十一天很快过去,结束那天,东宫的人早早的就来了司天台迎接太子回东宫。乔观星很沮丧。 他感觉自己还没能向太子殿下证明自己对唯物主义的忠心追随呢,也没没能和殿下搞好职场关系,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在殿下登基之前存够钱找机会逃出去。 这下太子一走,他们怕是没机会再见了,到时候皇帝驾崩,太子上位后还不是把他和那群大仙同事一起说杀就杀了。 断头台就在眼前,乔观星越想越伤心,垂着头,差点儿要哭出来。 但忽然间,珠帘轻动,身后脚步声响起,他感觉自己的脸被人捏着抬起。 周景元的手指微凉,捏住眼前稍有肉感的软乎乎的脸颊,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就像窗外的雪,几乎要陷进去再融化。 “你哭什么?” 刚才他就感觉这小骗子不对劲,眼下一看,眼眶红了一圈,纤长的睫毛也被打湿成一绺一绺的,乌黑的眼瞳泛着水光,看起来可怜巴巴惹人心疼。 周景元自己也没有察觉他的声音温和了些许,只盯着人的眼睛状似随口询问道 “受了什么委屈,说来听听,或许孤能给你撑腰。” “没有。” 乔观星揉揉眼睛,心里没出息的开始想还是太子当上司好啊,不像皇帝,昏庸难搞还小气,动不动就要砍头。 给谁打工不是打,要是能一直跟着太子也不错。 思及此,他抬头看周景元,语气还带着鼻音 “就是怕以后见不到殿下了。” 他湿漉漉的眼睫垂下,“我想一直跟着殿下,天天都能见到那样。” 要是可以的话,他小乔发誓,一定从大周打工人变成周景元专属打工人,培养好感情,免遭杀身之祸,在逃出去之前为您鞍前马后! 周景元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动作一下子愣住,半晌才回了句 “……是么。” 原来小骗子已经仰慕他到这种程度了吗?他还没走呢,就想他想的哭出来,还说想一辈子跟着他。 真是…… 周景元的耳垂又开始泛红,像掩饰什么一样咳嗽几声,他揉了揉乔观星的头 “这点小事也值得哭?东宫地远无趣,大不了孤以后每日下朝过来待几个时辰便罢,平时里去做什么也带上你好了。” 想象中的断头台在周景元这几句话下渐渐消失,乔观星睁大了眼睛,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惊喜 “真的吗?” 他感激的拉住周景元的手捧在自己心口,“殿下你真是太好了!” 被夸的太子殿下看起来没太大反应,只稍微动了下自己被乔观星牵住的手指,也没抽出来,而是仗着身高居高临下的垂眸看乔观星,抿了抿唇,“知道就好。” 太子殿下说到做到,而诺言实现的机会也来的很快。 宫里历年的规矩是年节过后陛下要出京微服私巡,体验百姓疾苦,但皇帝这些年沉迷仙术,身子骨愈发病弱,再没那个精力,只好把这桩差事指给了太子,让周景元出了正月就离京。 乔观星以前打工时候也经常要帮出差的老板收拾行李,对此他有经验的很,七零八碎拿了一大堆,等周景元下朝来了司天台以后邀功一样给太子殿下看 “这个杯子殿下可以用来喝茶!” “这个手炉很保暖,也带上!” “还有那个披风和……” 他正说着,手里的东西就被周景元抽走,太子殿下把杯子放回桌上,说道,“东宫的人都准备好了,你只负责跟着孤就好。” 隔日清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就哒哒出了宫里的偏门,往更南方驶去。 要先离京,所以一整天车都没停,直到傍晚才堪堪到了赫州的野外。 冷冽的冬风混杂着树梢上被吹下的积雪细沫,直朝人衣领里钻,把在车上摇晃了一天的混沌的思绪吹了个清醒。 随行的几个侍卫和宫人忙着把行李往别苑里搬,乔观星在车上坐了一天,想在院子里走几圈活动一下,却意外看见墙角下放了架梯子,能爬上阁楼的露台。 他下意识的抬头看,今夜有个好天气,澄澈的夜空万里无云,每一颗星星都明亮而闪烁。 眨了眨眼,他心思一动,立刻跑去扯了扯周景元的衣袖 “殿下,反正房内还没收拾好,要不和我一起去露台上看星星吧!” 或许能趁这个机会讲点气象知识证明一下自己不是什么在宫里混吃混喝的大仙呢! 到时候殿下知道他和殿下同属于伟大的唯物主义阵营,那肯定就不杀他了。 乔观星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见周景元不说话,有点心急,绕着人这边贴贴那边凑凑,软声央求:“殿下殿下,去吧去吧去吧——” 太子殿下低头看他一眼,似乎不是很情愿的样子,但说出口的却是,“看在你这么求孤的份上,勉为其难吧。” 露台上,清亮如水的月光倾泻下来,映照着雪色,天地间一片灿烂的银白。 没有栏杆,身前二尺处就是屋檐的瓦片,乔观星有点害怕掉下去,不由自主的往周景元身边贴了贴,开始琢磨着找那颗星星来引出话题 “殿下,您看那边是毕宿星,浅红色的很漂亮吧?只有晴朗的夜空中才能看到。” 周景元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敷衍的点点头,“嗯。” “殿下,明天肯定会很冷的,因为今晚没有云,那……” 乔观星自己一边讲一边思索怎么用古代人能听懂的话表达大气逆辐射,但实际上周景元根本没在意他说的什么,而是微微侧头,若有所思的盯着他的侧脸看了许久。 太子殿下在想,这小骗子对孤的仰慕倒是也太明显了些许,才离宫第一天,就这么迫不及待的邀孤一同赏星观月。 在大周,只有春心萌动的少年少女才会借着看星星的理由在夜空下互诉衷肠,增进关系。 思及此,周景元忽然蹙了下眉,神情凝固住。 乔观星这个小骗子日日黏着他,见不到他会偷偷哭,还邀请他看星星…… 难不成不是仰慕他,而是……爱慕他? 大周风气开放,周景元倒是也曾听闻过有两男子做夫妻两女子结秦晋之事,原来小骗子对他是抱有这种心思吗? 怪不得乔观星总用那种亮晶晶的眼神看他,还一天到晚跟着他身后,每句话都不离殿下殿下殿下。 …… “殿下,殿下?” 乔观星发现周景元根本没再听他说什么,有点不满的扯扯人的袖子,却发现周景元不知道怎么回事,从耳尖红到了衣领下的脖颈。 他有点担心,皱眉凑近用手背贴了贴周景元的脸颊,“怎么这么烫?该不会是吹冷风吹得生病了吧?” “没有!” 太子殿下语气生硬,把乔观星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去。 小骗子就这么想和他亲近吗?果然是爱慕他! 周景元深吸了一口气,沁凉的夜风也吹不散他脸上的热度,胸腔下的心跳愈发急促起来。 身边的乔观星还在小声念叨着什么星星和云,阴天晴天,但周景元一点也听不进去,只微微垂眸,看乔观星眨眼时颤动的眼睫和唇边偶尔泛起的梨涡。 这个人心悦他,周景元确定了个十之八九,但仍想开口询问一下,于是他状似闲聊的开口 “咳,若是孤现在准你许一个心愿……” 太子殿下让人同自己对视,“你会许什么?” 说到这个乔观星可不困了,他很兴奋的眨眨眼,“什么都行吗?” “嗯。” 得到肯定回答的乔观星毫不犹豫,“那我想要很多很多金银财宝。” 每一个打工人都有的涨工资的朴素心愿罢了。 周景元缓缓皱眉,感觉事情发展的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于是太子殿下严肃补充道,“这个心愿要和孤有关。” “哦,这样啊。” 乔观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我想让殿下赏我很多很多金银财宝。” “……” 周景元一口气堵在胸口,脸色也冷下了,盯着人看了半天才轻斥了句,“胸无大志!” 难道是他想错了,小骗子并没有心悦他?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又被乔观星亲手打碎。 是明净的夜空中偶尔划过了一颗流星,乔观星站起来看,又转身牵起他的手给他指流星陨落的方向。 今天的唯物主义夜间气象观测两人学习小组的效果很不理想,乔观星组长认为没有达到想要的目标,组员周景元明显还没有相信组长的真才实学,所以他决定以后要寻找更多机会,和组员周景元一起继续研究学习。 于是周景元就听见小骗子说,“如果现在许一个愿望的话,我希望还能和殿下一起看星星。” 刚刚减缓的心跳又怦然加速,周景元垂眸,“……也许会实现。” 露台边上伸出一根生长在檐边的草,摇摆不定的周景元心不在焉,把那些叶子一片片拔下来,心里数着:“他心悦孤、他不心悦孤、他心悦孤……” 等草叶子快被他薅的一干二净时,身边的乔观星早不知道什么时候靠着椅子睡去,头一点点下滑,靠到了他的肩膀上。 周景元瞬间忘了自己数到了哪里,才消下去热意的脸颊又开始泛红。 他轻声念了几声,“小骗子,乔观星。” 似乎是想把人叫醒,又怕把人叫醒。 就这么安静的看了一会儿,太子殿下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深吸一口气,把人抱进了怀里,又轻手轻脚放进房内的床上, “知道你心悦孤,勉为其难抱你一下。” 第7章 重话 隔日,清晨醒来的乔观星把昨夜里没成功的唯物主义气象知识学习计划抛之脑后,兴冲冲地期待着出门。 他从来到大周以后就没出过宫门,对外面的风土人情还是很兴趣的,更何况还是跟着上司公费出差,吃穿住行都报销的! 外厅里,随行的人早摆好了饭食,赫州的饮食与京城略有差异,乔观星吃着新奇,胃口很好,埋头一口气吃了两碗甜粥三块糕点。见太子殿下从房中走来,赶紧咽下口中的食物,非常尽职尽责的端着盘子过去推荐 “殿下您吃过早膳了吗?这个糕点很好吃,您尝尝吗?” 周景元紧抿着唇,刻意不去看他,“不吃。” 乔观星没在意,“那喝粥吗?” “不喝。” “……” 乔观星终于开始觉得自己的上司今天有点奇怪,他去和周景元对视,周景元就立刻把脸偏到另一边,再不依不饶的跟着转过去,太子殿下又会迅速转回来。 乔观星:? 他斟酌着开口,“我做了什么错事吗?殿下您怎么不看我呀?” 话音刚落,周景元就像是被戳到了一样,立刻正视了乔观星一眼,又飞快转移目光,轻哼了一声,“谁说孤羞于看你了!” ……没人说啊。 乔观星疑惑回想,什么羞不羞的啊,他明明只是问殿下为什么不看他。 日头渐渐高起来,檐上的积雪滴滴答答,传话的人来厅里,说今日刚好是赫州一年一度的庙会,现在去体察民情最合适。 周景元点点头,几个近身伺候的侍从便开始为他拿各种东西忙里忙外,但太子殿下却拒绝道:“你们不必跟着孤,有护卫暗中保护,孤不想带太多人,显得阵仗太大。” 几人收拾的动作顿住,“是,殿下。” 他们看起来没什么反应,但乔观星反应可大了,他立刻凑到周景元身边,颇有些可怜兮兮的意味,“殿下,带我一个不嫌多的吧?” “求您了求您了,您带上我吧。” 他真的很想出去看庙会啊! 太子殿下低头看他一眼,又转过头去,看似抱怨的语气中掺杂了些不易被察觉的得意 “麻烦,若是不带上你恐怕是又要偷偷哭。” “孤准了,走吧。” 乔观星:……啊? 谁哭,他哭吗?殿下什么意思? 算了,打工人是无法完全理解上司的,他们有代沟,反正能开心出去公费逛庙会就很好啦! 不过乔观星这种兴奋的心情并没有能维持很久,因为外面人实在是太多了。 城中能容纳十马并驾的主干道被挤得水泄不通,人与人之间摩肩接踵,根本什么也看不到不说,还又热又闷,只能跟着认真工作的太子殿下一同被挤来挤去。 周景元此次出巡,主要目的就是体察民生,此时正忙着看庙会上卖的日常粮食布匹的价格,一不留神,跟在他身后的乔观星就被人流往他处带了几步。 人生地不熟的,乔观星怕走丢,下意识就想喊殿下,但刚开口就意识到不能这么喊。 那……喊周景元? 不行,封建王朝直呼上司姓名,他怕不是命太长。 正犹豫着,他忽然福至心灵,恰好此时周景元也察觉到了他不在身边,转头看过来,两人隔着熙攘的人群对视。 乔观星口中的称呼没咽下去,他喊:“棉棉!” 太子殿下的神情明显怔愣了一瞬,耳朵立刻红了起来,走近两步把他拽到了身边,半晌才轻声斥责了句,“你倒是大胆。” 乔观星悄悄抬头观察上司,完了,殿下脸都气红了,看来是很不喜欢这个称呼。 没有骨气的打工人飞速道歉,“殿下,我知道错了。” 以后再也不敢喊您棉棉了! “知道就好。” 太子殿下的目光落在道路旁卖东西的小摊上,看似进入了工作状态,口中说的却是,“既然知道错了,那孤便勉强允许你牵着孤的衣袖吧。” 看小骗子下次还敢不敢一个人乱跑了。 距离庙会中心稍远的地方人群稀疏了不少,乔观星在这里寻找到了一个卖陶瓷人的小摊,每一个做的都精致可爱。 他立刻兴冲冲的掏钱买了几个,上前几步跟上周景元,献宝似的从袋子里挑出来一个给他。 “殿下,这个是送给您的。” 是个穿着浅色长衫,表情很冷酷的陶瓷小人,乔观星第一眼就觉得很像周景元。 他用强调语气补充了句,“特意给您挑的!” 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接过那个小人,观察一二,评价道:“粗制滥造。” 但在乔观星再开口前,动作很快的把小人认真地收入袖中。这可是小骗子特意挑出买给他的,况且小骗子这般看重钱财,若非情意深重,怎会如此花费心思呢? 果然还是心悦他。 太子殿下心情不错,但面上还是一派矜持,“念在是你对孤的一片心意,孤便收下了。” 乔观星:…… 他有点担心的发问,“真的很粗制滥造吗?” 说着又顺手把袋子里剩下几个小陶瓷人拿出来,摆开在手心里展示给周景元看,语气很遗憾: “我还挑了其他的,本来还想带回去送给三公主和小皇子呢。” 自从他和周明瑟认识以后,两人发现彼此之间很聊得来,接触也就多了起来。 对乔观星来说,周明瑟可是他打工路上的好同事,当然要带礼物回去! “……三公主?” 周景元的脸色不太好看,“她也有?” 乔观星点点头,指着手里的几个小人开始介绍,“给三公主的,给小皇子的,给宁大人的。” 很好,周景元捏了捏自己的那个陶瓷人,原来连宁大人那只猫都有。 这小骗子到底是不是心悦他! 周景元心里酸涩之余又夹杂着些许怒气,“你……” 他本想问个清楚,但目光触及乔观星的眼睛,又蓦地泄了气。 算了。 时间还很长,不必着急。 相处日久,乔观星已经很熟悉周景元这幅阴晴不定的性子了,他贴过去晃晃周景元的胳膊,很关切的询问 “殿下,您怎么了?” “哼。” 周景元把自己的袖子从他手里扯出来,赌气一样,冷声道,“你爱送谁送谁,孤才无所谓,一点也不在乎。” 乔观星:“……啊?” 出巡的时间并没有太长,只安排了月余。 乔观星这段时间跟着太子殿下东走西走,心情很是愉快,乱七八糟的东西买了一大堆,等回了宫里立刻给几个朋友分了分,连宁大人都分到了几条特产鱼干。 周明瑟从没有出过宫,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兴趣,干脆在司天台待了一整天,听乔观星讲出巡时的见闻。 周景元中午过来吃午饭时她在,晚上处理完政事顺便来看一眼时她还在。 太子殿下摩挲着衣袖里的陶瓷小人,拂袖走人。 然后第二天就把乔观星拎到了自己书房,一边看书一边慢悠悠开口 “昨日不是和明瑟相谈甚欢吗?怎么对着孤就没几句话?” 乔观星小声解释,“我昨日是和公主讲出巡的事。” “借口。” 周景元声音更冷,“那你怎么不给孤讲?” “……和您讲什么啊?” 乔观星开始疑惑了,“殿下,出巡时候您也在的啊。” “那又如何?” 太子殿下隐隐压不住自己的气愤,想到小骗子给明瑟买了很多东西,给他却就一个,又想到昨日小骗子只顾和明瑟聊天,完全没在意他在司天台如何。 越想越生气,他干脆把手里的书重重往桌子上一放,“乔观星,你有什么好解释的,你就是朝三暮四心性不定!” 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通的乔观星愣住了。 只是因为没给殿下讲出巡的事而已吗? 殿下未免也太……无理取闹了吧。 果然是封建王朝喜怒无常的皇位继承人,有够不讲道理的。他还是得赶快攒钱逃出这里,按照殿下这脾气,说不定还没等到登基就把他杀了。 瑟瑟发抖的打工人小乔咽了口口水,低头小小声道,“我知道错了,殿下。” “你……” 周景元想说些什么,但注意到眼前人明显害怕的神情又皱了皱眉,问道:“你怕什么?” ……难道他刚才话说的太重了? 仔细想想也是,小骗子只是和明瑟多说了些话,不应该被他说是朝三暮四的。 何况小骗子也许还心悦他,被心上人这样说肯定难受极了,说不定还在心里默默生气。 思及此,太子殿下忽然有些心疼,他默默喝了口茶,生硬的换了个话题,“那个,东宫的人新做出了的点心,在外厅,你去尝尝吧。” 乔观星:? 喜怒无常,真是喜怒无常。 他本来还是有点害怕的,但是奈何那盘点心太好吃了,吃着吃着就把那点负面情绪忘得差不多了。 他从小过惯了苦日子,要是没有这点自我疗愈能力的话会很难熬的。 正打算展开雄心壮志重新和太子殿下建立和平职场关系时,周景元从内间出来,开口留他在这里吃个晚饭。 于是乔观星连忙配合的点点头,吃饭好啊,能吃饱还能增进上下级感情,他最喜欢吃饭了。 殊不知他这副忙不迭点头的样子落在周景元眼里,那明显就是因为委屈害怕而刻意讨好的做派。 太子殿下蹙眉垂眸,心里开始犹豫要怎么和人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 周景元生下来就是太子殿下,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认过错,思来想去,晚膳时还喝了几口酒,这才好不容易开了口。 他说,“赏你百两黄金如何?” 乔观星怀疑自己听错了,压下喜悦和疑惑,“殿下您这话当真?” 太子殿下稍有些不耐烦,“双倍。” 乔观星深吸一口气,圆眼睛盛满了兴奋,“殿下您太好了!” 他宣布周景元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上司! 什么脾气差,那只是有个性而已! 看着眼前人重新露出笑模样,周景元心里松了口气,他就知道小骗子喜欢金银财宝,此举定会有用。 又喝了一口酒,他状似无意的询问,“那你还生气吗?” 乔观星还沉浸在拥有一笔天降横财的快乐之中,此时听了这话有点不明白,他生气什么? 见他不说话,周景元忽然神色严肃了些,轻声开口 “孤不该对你说那样的重话……” 乔观星愣住了。 ……这到底是什么绝世好上司啊? 为了那两句根本什么也不算的话,周景元居然会亲口和他道歉! 打工人小乔自我反省,他不该背地里觉得上司无理取闹不讲道理的。 眼见着周景元还要开口再说什么,他连忙拍着胸脯解释,“殿下,我没有生气的,真的没有!” “没有吗?” 周景元脸上不知道何时蒙上一层酒后的薄红,言语间也变得缓慢,“那就好。” 饭桌上安静了片刻,就在乔观星以为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时,他又看见周景元转头注视他,语气很轻很慢,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样 “那你为什么不叫孤棉棉了?” 第8章 薄荷 自出巡之后,天气就一天比一天暖和,今年入夏早,才五月就可以换上薄衫了。 司天台院子里的草木葱茏起来,尤其是墙根下乔观星种的一丛薄荷,每每风过,都能送出沁人的清香。 有段日子没来的周明瑟一进园子就围着那些薄荷走了一圈,笑道,“怪不得我前几日在兄长身上闻到了薄荷草的香味呢,原来是你这里沾染上的。” “是啊。” 乔观星语气有些无奈,“殿下他……在我这里待的时间太久了。” 周景元每天早上下朝了要过来,中午要一同用午膳,下午就把司天台当自己书房用,一直到入夜才让人点灯回东宫。 整日和上司同处一室的打工人小乔多少有点坐立难安,总不好上司努力工作,他端着盘点心边吃边看吧。 他尝试努力去为周景元做点什么,比如铺个纸研个磨,只不过他磨好的墨汁周景元从来不往奏折上写,反而是小心翼翼放到一边,又让人换了新的砚台上来。 乔观星疑惑发问,“殿下,您怎么不用我磨的墨?” 正在工作的太子殿下眼神并没有离开奏折,言简意赅道:“浪费。” 小骗子亲手为他研的墨,用在这些繁杂的政务上当然浪费。 “哦,好吧。” 乔观星很沮丧,他磨的墨的确不是很好,殿下觉得浪费奏折和纸张也是情理之中。 深知自己工作能力不入殿下青眼,他犹豫了下还是决定不给周景元添乱了,抱着自己的点心盘子坐回了窗边软塌上,专心吃东西。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些轻微的咀嚼声,周景元放下手中的公文,朝窗边看过去一眼。 雪白的宣纸铺开,他慢条斯理地沾上乔观星磨的墨,细致又熟练地勾勒那人的眉眼。 在不被乔观星察觉的时刻里,他已经画过千百遍。 关心上司工作进度的乔观星抬头看向周景元,见殿下好像是在画什么东西,很有兴趣地走过去围观,“您在画什么?” 周景元手一抖,一大滴墨落到桌上,稍稍洇湿了宣纸的边缘。 他放下笔,收纸的动作极快,甚至还透着几分不常有的慌乱,明明耳垂红得快要滴血,还要故意冷下来脸教训人 “不准过来看,坐回去!” “……好的,殿下。” 该不会是什么机密文件,看了就要杀头的那种吧? 乖乖坐回去的小乔瑟瑟发抖。 周景元见他回原位坐好了,这才松了口气,怕人又在他还没画完的时候跑来看,只好随手从桌上抽了支笔,拿了张纸给乔观星递过去。 书架上的《诗经》也被他摆在乔观星面前的小案上,太子殿下板着脸留作业,“先把前五篇抄录一遍,孤一会儿检查。” 乔观星:……啊? 虽然不知道上司为什么突然安排这种工作,但是问题是,他不会用毛笔啊。 打工人小乔看看书,看看纸,又看看笔。 然后干劲满满的挽起了袖子。 管他会不会呢,殿下动不动给他那么多奖金,听从殿下的安排是应该的! 周景元在自己的桌子上放心的把最后部分画完,乔观星就在小案上以一种极其别扭的握笔姿势想要把字尽量写得好看一点。 他蘸墨水没个轻重,滴的到处是,纸上被弄的乱七八糟。 下意识用手帕去擦,结果渗的满手都是,脸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了几道。 完了,小乔可怜兮兮地皱眉看自己的作业纸,喜怒无常的殿下这下肯定会骂他。 正这么想着,手里的纸就被人抽走,周景元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桌边,盯着那张纸看了半天。 沉默片刻,乔观星咽了下口水,打算主动认错,“殿、殿下……” “嗯?” 太子殿下放下纸,伸手蹭了下他的脸,才开口道,“宁大人写得都比你好。” 本应该是斥责的话,但他眼里却蕴了些不常有的笑意。 周景元有一副好皮囊,此时笑起来,就连同为男子的乔观星都愣了一瞬,然后默默回味了片刻。 太子殿下忽然伸手包裹住乔观星握笔的手,“教你写孤的名字。” 这个姿势下,两人靠的极近,近到乔观星能清楚的听见身后周景元胸膛中传来的心跳声。 好快。 乔观星莫名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热,还分神去想,上司心跳这么快是不是低血压?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又被自己和周景元交握的手吸引,对方的手心贴在他的手背上,温暖有力。 沾着饱满墨汁的笔尖在纸上落下,是周景元三个字。 “殿下……” 声音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尾音有些细微的发颤,定了定神,又补充道,“这不太好吧?” 在封建王朝写皇位继承人的名讳,搞不好是要被砍头的。 周景元似乎是又轻笑了一声,“恕你无罪。” “周景元”三个字写完,太子殿下没放手,又在旁边补了个“乔观星”,这才放开手心里的手。 他微红着脸低头问乔观星,“如何?” 乔观星像是还没反应过来,慢半拍的点点头,“好。” 奇怪,小乔忍不住伸手贴了贴自己的脸颊,很烫,心跳也很快。 这也会传染?难道他也低血压了吗? 悄悄看一眼身旁的上司,乔观星没说话,感觉心跳更快了。 窗外温热的风吹进来,夹杂着浓郁的薄荷香气,他忽然有一种很奇妙的直觉,他觉得现在的太子殿下无论如何也不会杀了他的。 但…… 走还是要走的,他不能一辈子待在皇宫里。 现在还好,有司天台作为傍身之所,若是等到周景元登基,那仙园肯定会被一把火烧尽,其他大仙同事估计砍头的砍头,下狱的下狱。 那时候,他要怎么留在宫里? 没了这个国师身份,难道真的要去当太监? 不行,绝对不行! 乔观星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把逃离皇宫计划提上日程。 其实他早就已经开始准备这件事了,只是周景元来司天台来得太勤,他找不到什么合适的机会。 看来还是得旁敲侧击一下。 他斟酌着发言,“殿下啊,您以后还是不必总是来司天台了。” 周景元把那张沾满墨的破纸往袖口里赛的动作顿了一下,眼里的神色沉下来,“为何?” 小骗子不是最想天天见到孤吗?还是说这么快就厌烦了? “……您每天那么早上朝,还有那么多公务,多累啊。” 乔观星说的情真意切,“这里又不比东宫,没什么伺候您的人,您休息不好怎么办呢?” 原来是这样。 周景元脸色缓和,原来小骗子是担心他太累。 细想一下,小骗子明明那么想见到他,但还是把他的身体放在第一位,果然是心悦于他。 对这个结论很是满意,周景元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试探地伸出,动作生疏而温和的揉了揉乔观星的头。 “孤不来的话,你不是会偷偷哭吗?” 乔观星茫然抬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上司会这么想,他迟疑道,“……我会吗?” 对此深信不疑的太子殿下点点头 “你会。” 第9章 花轿 周景元这种一天里有大半天待在司天台的日子并没能过太久。 六月初,皇帝因为久服丹药而吐血昏迷,一直清醒不过来,朝野上下一阵大乱。 皇帝还清醒时,对权力抓的很紧,即使昏庸,也半点不肯假手于人。 现在出事后便导致群龙无首,只能让周景元匆匆代父监国。 那些顽固的沉疴旧病一时间难以清理,各种事情乱做一团,身为太子,周景元几乎每日都到凌晨才熄灯。 休息时间都不足,更不用说来司天台的时间了,差不多三五日才能腾出来半个时辰过来。 每次门外的相风铜鸟发出清响,乔观星都忍不住看过去一眼,明知道是风,心底深处却还有种说不出来的期待。 平日里没觉得,只是最近太子不来,他才忽然察觉司天台缺了一个人后变得空落落的。 可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现在周景元不来,宫里又很乱,这是逃出去的最好时机了。 钱财他是早就攒够了的,周景元这个上司属实大方,黄金白银都是几十两几百两的赏。这足够乔观星出宫寻个去处,然后买一栋五进五出的大宅子,潇洒快活一生。 他想办法贿赂了宫里巡夜的一个小统领,让对方在晚上给他留个小门,安排辆马车。 那小统领答应的很快,回话说今晚就可以。 薄荷味的风吹在乔观星脸上,他神情恹恹,明明早就期待了很久的出宫,可现在真的触手可及了,却有种想要临阵脱逃的感觉。 他还没有和周明瑟告别,也没有再摸一摸宁大人。 他舍不得三公主和那只坏脾气臭猫,舍不得小皇子,舍不得司天台,也舍不得墙下的薄荷和门外的相风铜鸟。 …… 乔观星知道,其实他只是舍不得周景元。 好在他天生对这种情感上的事情很迟钝,失落了没多久就不再深想,慢吞吞为今晚的离宫做准备。 收拾东西时,他刚来到大周时写下的那个工作计划掉出来,前几页还记录着他要努力为周景元工作的雄心壮志。 很好,现在不需要了,他要辞职享受生活去了。 乔观星觉得可以扔掉这个东西了,但犹豫了一下,没有舍得,放到了自己出宫的小包袱里。 傍晚热气消散,微凉的晚风吹过,乔观星在天彻底黑下去时悄悄溜出仙园,在宫墙的小侧门边见到了那位侍卫统领。 他小声询问,“马车准备了吧?” 对方打开门,把他推出去,“时间紧,只租到一顶轿子,轿夫给你安排好了。” “也行。” 都是交通工具,分什么高低贵贱,乔观星不挑这个,利落地把剩下的尾金递到了统领手里。 统领随意掂了两下,指着不远处一顶红轿子,“就在那边,快去吧。” 乔观星看过去:……??? 为什么是红轿子啊?!搞得好像是成亲一样! 侍卫被他震惊不解的眼神盯着,挠了挠头,“最近外出游玩的人多,轿子不好租,就这个了。” “你就凑活凑活,反正进去又没人知道你是谁。” 事到临头,乔观星只能无奈叹气,“……有道理。” 那顶红花轿摇摇晃晃往外走,京城地广,又需要掩人耳目,加上轿夫歇脚,一晚上过去才终于走到城郊。 掀开帘子可以遥望到远处的城墙,护城河淙淙的水流声也隐约能听见。 乔观星深吸了一口气,出了这道城门,以后天高海阔,就任他挑选了。 但还没等他展开对美好未来生活的想象,外面就好像发生了什么事,轿身摇晃了一下,就被很干脆的放到了地上。 乔观星疑惑的皱眉,刚想掀开帘子问一下,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下来。” 这声音低沉冰冷,像是在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怒气。 乔观星听到后脸色一变,整个人不可置信的呆滞了两秒,忍不住瑟瑟发抖。 ……不会是太子殿下亲自来抓他了吧?他值吗?私自离宫的罪过这么大吗? 看见轿子里的人没动,骑在马背上的周景元神情更阴沉。 他昨日忙到深夜,虽累却睡不着,原本只想去司天台隔着窗看一眼他的小骗子,结果却发现人没了。 担心人出了什么事,他立即调来暗卫查验,但查来查去却被告知是乔观星自己走的。 思及此,太子殿下攥紧了手里的缰绳,从那个侍卫统领口中问出方向后他甚至没等宫人准备,自己驾马半夜前来。 他不明白乔观星为什么要离开他,是他做错什么了吗? ……小骗子难道不是爱慕他吗? 风将红花轿的帘角轻轻掀起,周景元明显没有多少耐心了,他下马一步步走过去,站定在花轿前,一把将帘子掀起来。 乔观星怔怔抬头和他对视,太子殿下没说话,先面色不虞地把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确认没出什么问题以后才冷声开口发问 “怎么?新娘子要孤踢轿门才肯下来吗?” ……什么新娘子什么踢轿门? 乔观星思绪一片混乱,满脑子都是自己会不会被喜怒无常的冷面上司砍头。 沉默对视了几息,他讷讷道,“殿下,您会杀了我吗?” 周景元闻言神情更阴沉,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 “孤会把你关起来。” 让这个小骗子永远待在他身边,什么地方也去不了。 说完,他几乎是半强迫的把人从轿子里抱到了马背上,转握缰绳,掉头向皇宫的方向疾驰归去。 乔观星被周景元紧紧拢在胸前,凌厉的风声在他耳边翻滚。 清晨的薄雾扑在他的脸上,他看到天边高耸的积雨云。 快下暴雨了,乔观星想。 看着巍峨的宫墙渐近,乔观星开始思考周景元说的要把他关起来是指关去哪里? 慎刑司或者天牢? 他不知道,心里很莫名其妙地涌上来几分酸涩。 城门口见到周景元的那一瞬间,除了被发现的惊慌与无措,还有很多被他刻意无视的,迷茫中失而复得的欣喜。 说不清也理不明,他又垂眸想,至少周景元也许真的还念着这一年的几分情分,没有上来就下令杀了他。 策马入外宫,速度没减,风也没停。 乔观星半垂着的眼睛渐渐睁圆,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提醒周景元,“殿下,天牢刚刚过去了。” 周景元没理他。 片刻之后,他又小声道,“……慎刑院也过了。” 这次周景元皱了下眉,低头瞥了他一眼,嗓音里带着未消散的余怒和不难察觉的委屈 “孤不想和你说话!” 乔观星只好听话的安静下来,决定听天由命任凭太子殿下处置。 然后他就被带到了一处分外熟悉的地方—— ……东宫? 他脸色僵住,周景元该不会要动用私刑吧? 私自离宫这样的罪行配得上这么大的阵仗吗? 拥过来的宫人将马牵走,乔观星被太子殿下拎着向前 他战战兢兢,尝试垂死挣扎一下,“殿、殿下,我真的知道错了。” 闻言,周景元攥着他手腕的力度稍稍加大,顿了两秒才冷笑道 “没看出来。” 好吧,挣扎失败的乔观星垂下头,看了眼自己被拉住的手,心里说不清楚什么滋味。 他闷闷开口,“殿下,我自己走就好了。” 这话说完,周景元当真停下了脚步,可握着他的手依旧没放开 “行啊,你自己走吧。” 接受了自己即将被关起来的罪犯身份,乔观星很有自知之明的询问,“去地牢还是柴房?” 太子殿下语气很理所当然,“去孤的寝宫。” 第10章 信任 晌午果然下了暴雨,豆大的雨滴砸在殿前的青玉阶梯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那几株周景元前不久才让人种下的薄荷在雨水下被砸得翻来晃去,又被洗的新亮。 昨夜逃出宫门的乔观星整夜没睡,心紧张的像是悬在细丝上,现在被抓回来了倒像是终于松了口气。 反正太子殿下目前看起来好像并没有打算把他怎么样,只是把他关进了东宫寝殿而已。 床榻柔软,锦被光滑,帘外雨声潺潺。 乔观星干脆破罐子破摔,不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很利落的抱着软枕躺在太子殿下的床上睡了过去。 忙于国事的太子殿下到了午后才得空回了趟东宫,早知道乔观星还在睡着,也没让人叫醒,而是自己先摘了沾染上水汽的披风,沉默地站在床边注视眼前人的睡颜。 那双明亮灵动的圆眼睛此刻安静的闭着,只偶尔颤两下纤长的睫毛。 周景元像是不受控制般想要去触碰,骨节分明的手伸出,在半空中停滞了片刻,才小心翼翼碰了碰。 还在。 他轻轻吐了口气,很确定的想,这个小骗子还在。 周景元已经记不清当他得知乔观星是主动离开他时那一刻的感觉,出离的愤怒与不解像滔天巨浪,把理智席卷了个干干净净。 心上人几百两银子买通侍卫统领离宫走了,嗯,而且这钱还是他给的。 周景元从出生起就没受过此等奇耻大辱,太子殿下怒意未消,决定让乔观星好好长长记性。 雨越下越大,风把打开的窗户吹得吱呀乱响,潮湿的水汽隔着珠帘扑面而来,即使是在盛夏也有些凉了。 周景元下意识想去关窗,但目光触及床上熟睡的乔观星,他又把手收了回来,轻嘲了句,“孤才不给骗子关窗户。” 乔观星对于太子殿下的赌气毫无所知,脸颊在枕头上蹭了蹭。 他睡不惯周景元这种玉枕,太硬,皱眉换了个姿势,很不满的在梦里含糊了两声。 周景元开始有点后悔,“……是冷了吗?” 他居高临下的注视乔观星片刻,毫不妥协,“孤是储君,君无戏言。” 说不给小骗子关窗就一定不会关。 然后储君殿下打开了床边的小柜,多取了两床薄被给人盖上。 弯腰替乔观星整理被角时,周景元没忍住伸手贴了贴眼前人的脸颊。 柔软的颊肉触之温热,看来应该是不冷了,周景元抿了抿唇,心里知道此刻应该把手收回去才是君子之道,但却还是控住不住般的犹豫了几秒。 结果就猝不及防的被乔观星搂住了胳膊。 太子殿下的胳膊可比玉枕舒服多了,软硬适中,乔观星抱着不撒手,自己找了个舒服姿势就继续沉沉睡去,只剩下太子殿下红着脸咬牙低声斥责他 “松手。” 话虽然这么说,但周景元可是一点把胳膊往外抽的动作也没有。 他任由身边人抱着,自己半靠着床头,隔了片刻又皱眉道 “孤可还在生你的气呢。” 帘外的雨声渐渐变得不再急促,水滴打在薄荷旁的湿泥土,砸出一个个浅浅的小坑,发出啪嗒啪嗒的闷响。 乔观星能闻到那股清新潮湿的雨水气味,睫毛颤动几下,保持着枕在周景元肩膀上的姿势睁开了眼睛。 他眼皮很薄,刚睡醒时双眼皮格外明显,透着种还没清醒的茫然。 “……殿下?” 周景元别过脸去不看他,收回自己发麻的胳膊,拂衣起身,冷哼了声。 显而易见的在生气。 乔观星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还睡在周景元床上。 完了。 顶头上司这下不得立刻把他扔进天牢里。 “殿下!” 他手忙脚乱的下床,朝周景元行了个礼就往门外走,“我这就回我自己住的地方睡。”“……” 门被推开,湿漉漉的凉风把乔观星吹得清醒了点,他想起来什么,又转头回来小声发问 “那个……殿下,我住哪里?” 太子殿下走近他,一手把房门重重关上,冷声道,“就这里。” 这个姿势下,两人距离极近,乔观星背后紧贴着门板,几乎整个人被拢在周景元怀里。 淡淡的熟悉的薄荷香气萦入鼻端,乔观星分不清这是周景元在司天台沾染上的,还是东宫院子里的薄荷散发出来的。 心底隐秘的角落被这种浅淡清凉的气味充斥,无端的发热沸腾。 乔观星下意识想后退一步,但却无路可退,只能抬头去和周景元对视。 他吞咽了下口水,深知现在的自己没有什么话语权,但还是委婉道 “……这不太好吧。” 其实乔观星自己也没有深想为什么“不太好”。 若是以前,他只会把和周景元住一起当工作日常,甚至还会想,东宫寝殿可比司天台豪华舒适多了,算打工人福利。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没办法再用曾经的上下级关系去概括他和周景元。 每一次目光交接,偶尔的指尖触碰,院子里的薄荷草为他们染上的相同香气…… 这一切就像是一颗颗细小的水珠,藏在云里,在乔观星心里酝酿着某一日的一场淋漓大雨。 对这件事不接受任何异议的太子殿下神情阴沉下去,冷哼了声 “有什么不好?” 他居高临下的垂望着乔观星的眼睛,顿了顿才开口,“擅自离宫的人没资格有自己的住处。” “或者说,你还想再跑一次?” 乔观星当然不敢再来一次,于是只能乖乖待在周景元的寝殿。 其实在这里,除了出不去以外还挺舒服的,整天就是吃吃喝喝。 但日理万机的太子殿下就不一样了,皇帝留下的烂摊子太多,周景元忙于政事,本就没太多休息时间,每日午时还特意要赶回东宫,陪着乔观星一起吃顿饭。 大多数时候他们可能连话也说不上几句,吃完饭太子殿下就要匆匆离开,但他还是很固执的坚持回来。 看着上司不仅要努力工作还要在御书房和东宫间来回往返,自己却整日悠闲,这让乔观星生出来了点愧疚感。 晚上睡觉时,他侧身支着头去看周景元,能看到那些白天时被刻意遮掩的疲惫。 乔观星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好像心脏被巨石压住,又沉重又疼痛,闷闷喘不过气。 他忍不住轻声喊了声:“殿下?” 周景元没有睁开眼,隔了片刻才“嗯”了一声当做回应。 乔观星诚心提议,“不然您中午还是别回东宫了。” 他说着,声音放轻了些,又大着胆子伸手去抚平周景元连睡觉时都微微皱着的眉,“……这样好累啊。” 也许乔观星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这些话里的心疼有多明显。 “是吗?” 周景元沉默片刻,对他的说辞不置可否。 太子殿下对这些话可不陌生,乔观星这小骗子以前也这么说过,他根本分不出来哪句真哪句假。 所以周景元选择不信。 他睁开眼,侧头去看乔观星的眼睛,沉声发问 “你是怕孤太累,还是不想孤回东宫,好给你机会离开?” 乔观星哑口无言,想起来以前为了逃跑计划。也这么骗过周景元,他忽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两相对视下,他只能没什么底气的反驳,“……我没有。” 虽然以前有,但这次是真没有。 太子殿下最后看了他一眼,重新闭上了眼睛,慢悠悠道,“孤才不信你。” 虽然这么说,但周景元却还是忍不住再一遍遍回想刚刚乔观星关心他的话,和心疼他的眼神。 心跳稍稍加速,细密的喜悦蔓延。 他告诫自己,只能暂且信一下。 发现自己完全丧失了来自上司的信任,这个认识让乔观星觉得很沮丧。 这段时间,无论是因为什么事,只要他提出一些异议,周景元就总能联想到他是不是要再逃跑一次上。 忙于政务时也就算了,要是偶尔周景元得了空,必定会让他寸步不离的跟在身边,仿佛他下一秒就能越过东宫的重重守卫逃出京城一样。 乔观星无奈,他发誓,他现在真的没有这个心思。 他这段时间想了很多,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大周朝,周景元是唯一一个能让他有安全感和依赖感的人。 最初想要逃出去的理由已经不成立,因为他现在很清楚的知道,周景元一定不会杀他,也不会让他去当太监。 这样的话,乔观星想,给殿下打一辈子工也挺不错的。 再细想这段时间周景元总是对他不放心的种种表现,乔观星沉思片刻,忽然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明白了。 这,就是来自上位者的猜忌心! 作为一个合格的下属,他必须要打消掉他和上司之间猜忌的隔膜。 所以当前的工作目标就是——让周景元重新信任他! 傍晚时,暑气未消,温热的风卷起东宫寝殿连廊前一片花草香气。 这段时间乱七八糟的政事终于被处理的差不多,太子殿下今日回来的早,想着已经连续几日没和小骗子一起用晚膳了,便打算先去沐浴一番,然后好好陪着人吃一顿饭。 吩咐下去后,宫人很快将玉石浴池注满了热水。 周景元解开衣扣,露出一片白皙但不失精壮的胸膛,肩宽腰窄,身上横亘着几条多年前在战场上留下的浅色疤痕。 他才刚往浴池里走了没两步,水才到大腿,就忽然听见乔观星嗓音清脆的唤了他一声,“殿下!” 抬眼一看,就和不知何时站在池边的小骗子对视,对方的目光扫过他裸露的躯体,两人都顿住,不约而同的开始脸红。 太子殿下最会用生气掩饰害羞,随手披上湿漉漉的雪白中衣,然后故作严肃的皱眉,轻声斥责 “你来做什么?” 乔观星这才堪堪回神,想起自己的目的,手里举着棉巾非常殷勤的自荐,“我来帮您沐浴!” 太子殿下不是总觉得他会逃跑第二次吗? 那他就应该严格遵从殿下让他寸步不离的命令,让殿下看见他的态度,这样才能找回他们上下级之间消失的信任,解决职场危机! 闻言,周景元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孤不用你。” 但乔观星对此很固执,非常尽职尽责的脱了外衫进到水里,拿着自己的棉巾帮周景元这边擦擦那边擦擦,并且试图获得认可:“殿下,感觉如何?” 说这话时,他的手刚好放在周景元胸膛上,柔韧的肌肉起伏,那里有一条伤疤,他的触碰让周景元觉得酥酥麻麻,痒意一路透过皮肉传达心底。 “……” 周景元的喉结上下滚动,蒸腾的水汽化作水珠从他下颌滑下,砸在乔观星手上。 他伸手攥住小骗子的手,想拿开又舍不得,只得僵持住。 半晌,他才叹口气,哑声问,“乔观星,你这是在干什么?” 乔观星很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是在告诉您,我会陪在您身边。” 周景元垂下的眼眸倏然抬起,他定定的注视着眼前人,张了张口,却没说出来什么话。 乔观星的手还按在他的胸膛上。 皮肉下有力的跳动传到手心,乔观星抿了抿唇,脸颊也沾染上薄红,他嗓音低下去些许 “棉棉,我不会再走。” 第11章 相信 周景元的确一直很在意乔观星之前离宫出走的事情。 但除了生气以外,其实更多的是疑惑与不解,甚至还有点并不明显的委屈。 他不明白乔观星为什么要离开他,他在反思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还是宫外有什么乔观星更向往的地方更向往的人? 每每想到这些可能,周景元心里就闷着一团酸涩的郁气,就好像夏日暴雨前阴沉不透气的天。 纵使有万千句话想要去问,但矜持的太子殿下不知道如何说出口,只能一个人生闷气,以及,用自己认为的方法从根源解决问题。 于是在东宫生活月余的乔观星终于迟钝的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他原本大方的上司忽然不给他钱了。 曾经的太子殿下可是从来不会这样拖欠可怜打工人的工资的,他给周景元倒杯茶,心情不错的周景元都能给他赏点什么。 但自从来到东宫以后,这么长时间,周景元居然任何形式的工资都没有支付过他! 虽然他现在不是很需要攒钱了,但是不给钱是万万不行的啊! 乔观星郁闷又气愤,这可是他应得的劳动报酬。 于是乔观星决定更努力的侍奉太子殿下,尝试以此唤醒周景元作为曾经大方上司的良心。 等到了晚上一起吃饭时,周景元刚落座,就看见他的小骗子眼睛亮晶晶,举着筷子非常殷勤的问他 “殿下,鱼吃不吃?” 周景元轻挑了下眉,微微颔首,碗里立刻就被放了块儿最好的鱼肉。 他看向乔观星,对方又问,“给您盛碗汤?” 说这话时,乔观星眼睛微微弯起,露出唇边的小梨涡,看起来很乖。 这让太子殿下心情很不错,“嗯。” 打定主意要认真工作的乔观星再接再厉,这顿饭两人之间气氛很不错,太子殿下的神情肉眼可见的融化了下来。 见此情境,打工人小乔委婉询问 “殿下,今日晚膳如何,可还满意?” 周景元很安静的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伸手揉了下他的头,“嗯。” 得到了上司对工作的肯定,小乔备受鼓舞,决定再暗示一下工资的事情,但话还没出口就被周景元打断。 太子殿下把目光移向别处,淡声道:“孤去书房处理些政务。” 乔观星愣了下,“……嗯,好,那殿下记得别到太晚了。” 他并没有太在意,想着反正还有很多机会可以提这件事,但实际上从今晚以后,每次他想要说到这方面的话题,都会被周景元不着痕迹的岔开。 以至于打工人小乔再也没能获得他的劳动报酬。 他夹的菜周景元吃了,他晚上讲的故事周景元听了,他对周景元的好周景元都心安理得的接受了。 但是没给钱。 乔观星整个人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与郁闷之中,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周景元要这样,但是去细想,好像他也没有很生气。 因为即使周景元不给他钱,他也愿意这样对周景元好。 想到这里,乔观星的心突然很突兀的,重重的跳了一下。 就好像一块石头,被“咚”的一声丢入水里,心潭就泛起经久不息的涟漪。 这种想法对乔观星是非常新奇的,他从小过惯了苦日子,钱是安身立命之物,他不得不在意。 以前十几岁时,他在学校附近小餐馆打工,老板少给几十块钱他都会不依不饶的要回来。 但对着周景元就不一样,很不一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乔观星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再把周景元当成他需要讨好的掌握他生杀大权的上司。 他对周景元好,是因为他想对周景元好。 认识到这一点以后,乔观星感觉有点混乱,脑子乱,心也乱。 很难得的一整天都没说几句话,也没有黏在周景元身边干这个说那个,只自己坐在连廊下看着那几丛薄荷沉思。 先不习惯的倒是周景元。 太子殿下一下午从连廊路过了无数次,最后就干脆坐在不远处,乔观星看薄荷,他看乔观星。 他忍不住去想,乔观星是不是生他气了? 因为他近来没有给这个小骗子任何金银财物? 周景元不是看不出来乔观星这段时间在干什么,他就是单纯的不想给。 上次乔观星离宫他很生气,出走的钱还都是他给的,这让他更生气。 没有钱财寸步难行,这是能把乔观星留在身边最好的办法,他这么做了,目前看起来还算成功。 可是……乔观星好像在不高兴。 思绪梳理了一天也没理清,乔观星天生对这些细腻的没办法用理智概况的感情不敏感,索性决定随心而行。 反正,目前这种状态他也挺开心的。 想通了以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薄荷清新的气味充盈鼻腔,心情也轻盈起来。 正准备进去看看周景元在干什么,就刚好和出来的太子殿下撞到了一起。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攥住了手腕,往内殿走去。 “殿下?” 周景元掀开内殿的帘幕,从匣子里翻出厚厚一沓银票递过来,神情认真,“给你。” “……啊?” 乔观星下意识伸手,愣愣的接过这一笔意外之财,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见周景元指了指角落处的两个小箱子,里面盛满了金银珠宝。 “这些都给你。”周景元站在他身侧,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开,而是渐渐收紧些许。 太子殿下第一次很直白的说这种话,耳根红了一片,声音也又轻又低沉 “不要不高兴了。” “我只是不想,你再走一次。” 等到了晚上一起睡觉时,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明亮的月光洒满房内,窗外的虫鸣悠长,微妙而粘稠的气氛像微微颤动的琴弦,两颗心不约而同的沸反盈天。 乔观星那些没被理清楚的思绪似乎找到了个头,一点点扯开,就在他快要窥见全貌时,周景元忽然开口 “乔观星。” 周景元其实甚少这样叫他的全名,话音落下,两个人都心跳快了些许。 “嗯?” 周景元终于问出来了那个他很在意的问题 “你告诉孤,先前,你为什么要走?” 乔观星愣了下,想了想,好像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反正他相信现在的周景元肯定不会对他怎么样了。 于是他非常直接道,“我怕您掌权后杀了我。” “……什么?” 周景元不可置信的皱起眉头。 小骗子认为,他会杀了他。 这句话就像一柄冰凉又尖利的剑,猝不及防的伤人,周景元心中原本细腻柔软的情意彻底被酸涩和怒火取代。 他怎么可能会杀了乔观星! 长久以来,周景元自以为的两厢情愿就像是张薄薄的纸,他小心翼翼看着守着,谁也不让碰。 他觉得这是两人两心相知的情书,总有一天乔观星会过来和他一起守着,和他一起回忆一辈子。 结果乔观星是过来了,然后半点不留情面,一句话将这张纸撕得粉碎。 遮掩不住的只有周景元的自作多情罢了。 周景元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指尖都在颤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按着乔观星的后颈把人紧紧拢在了怀里,声音暗哑:“你就当真……当真一点也没察觉出来?” 被突如其来拥抱的乔观星愣了愣,他伸手一下下轻轻抚摸着周景元的后背,不太明白周景元为什么突然这么生气,只得温声道:“棉棉,我应该察觉什么,你告诉我。” 但这句温柔的安慰无异于火上浇油,周景元咬牙,把人往怀里抱的更紧 “孤再也不会信你这个骗子的话了!” ……明明是乔观星先表现的那么喜欢他。 完了,莫名其妙,上下级原本的信任危机变成信任彻底崩塌了。 乔观星整个人被周景元身上淡淡的薄荷香气包围,他几次张口又闭上,想起刚刚周景元说的,真的不敢再说话。 ……怎么忽然就不高兴了呢? 他微微蹙眉,仔细思索喜怒无常的殿下这次是因为什么发脾气。 耳边的心跳声一下下,稍稍急促而有力。 乔观星忽然福至心灵,难得对此敏感了一次—— 是因为他说担心周景元会杀了他才生气的吗? 周景元当然不会杀了他,但他那时候还没有想明白这一点……所以周景元在因为他的不信任而生气? 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乔观星稍稍吐了口气,正思索怎么组织措辞和周景元解释,就听见身边人仍旧带着怒意和委屈的话在耳边响起 “乔观星,你怎么还不来哄我?” 乔观星的心几乎是瞬间就变得软塌塌的,他在周景元肩上蹭了蹭,那些自己都还没想清楚的情感在此刻像流水一样自然而然的淌出。 他轻声开口,“我知道的,我知道殿下不会杀我。” 明亮如水的月光照在他微微颤动的睫毛上,两人目光相接,气息交缠。 “在这里。”在这个孤立无援的世界上 “我只相信棉棉。” 话音落下,周景元明显怔愣住,他的心跳一下下加快,像是下了一场急促的春雨。 最后,周景元闭上眼,妥协地叹了口气,把人重新抱好,轻轻贴了贴乔观星的脸颊。 尽管他想要的是更多更多,但至少在今晚,这样就足够了。 第12章 求你 入秋之后,天气就一天比一天冷下去。 清晨时院中草叶上会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夜晚周景元从宫里回来,也会沾染上一身寒气。 刚跨进内殿的院门,隔着迷蒙的薄雾,能看到飞翘起的檐角下宫灯昏黄,乔观星望见他,立刻掀起厚厚的帘幕朝他跑来。 明明只剩几步路了,还要塞给他一个银质小手炉。 熨帖的热意从指尖传递到心底,周景元垂眸,就看见乔观星一双圆眼睛亮晶晶的,弯起的唇角边露出小小的梨涡 “殿下冷不冷?饿不饿?” 他见到周景元时总会不停的说着什么,好像是一只好不容易等到主人回家的幼犬,无聊了一天,现在尾巴都要翘起来。 周景元的心都要融化,眼里带了点笑意,安静的认真听他讲。 乔观星讲了今天吃的什么点心,又讲了东宫水里的游鱼,他说着说着神情又失落下来,“今天院子里的薄荷都枯萎了,不知道我在司天台种的那几棵如何……” 周景元闻言顿了一下,沉默片刻才问,“在东宫很无趣吧?” 除了他以外,这里没有任何和乔观星相熟的人,也没有乔观星熟悉的东西。 东宫不比司天台,甚至都不适宜乔观星像以前一样观云看星,测算晴雨。 终日把乔观星关在这里,纵使乔观星不说,周景元也知道他平日去宫中处理政事时乔观星会有多百无聊赖。 所以每每他从宫里回来,被乔观星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就忍不住心软。 寒冷的夜色中,口中说出的话会化成浅淡的白色雾气,很快又消散。 周景元替乔观星整理了下衣领,面色如常的淡淡发问,“要不要回司天台住?” 闻言,乔观星愣住了。 他知道周景元有多在意他有没有寸步不离跟在身边的。 他转头注视周景元几秒,反问道,“殿下,您不担心我会再走一次吗?” 周景元没再看他,目光落在前方,但衣袖下的手却伸出,动作很轻,很认真慎重的勾住了他的手指。 乔观星是个小骗子,周景元这么想着,然后握紧掌心里对方的手 “我相信你。” 离开司天台时是盛夏,再回来,已经深秋了。 院子里的树叶呈现出一种温暖的枯黄色,高塔上的帘幕鼓胀着,被秋风装满。 宁大人趴在窗前的栏杆上,漫不经心的晃着尾巴,见了乔观星以后立刻把两只耳朵竖起,气势汹汹的炸毛凝视了他一瞬,下一秒就立刻扑到了他怀里。 几乎从来没被宁大人这么主动亲近过的乔观星有点受宠若惊,掂了掂怀里的猫,又腾出一只手顺着柔顺的皮毛抚摸。 几个月没见,宁大人沉了点,乔观星想起来以前他喂宁大人吃小鱼干,它都对他爱答不理,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 他还一直以为宁大人不喜欢他呢。 这么想着,乔观星忽然感觉有种熟悉的既视感……周景元怎么和这只猫一样。 司天台几个月没住人,乔观星先把他那些记录着京城天气数据的手札都拿了出来,前段时间总下雨,不拿出晒晒怕是要放潮了。 摊开在院子中的手札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那些被炭条痕迹描画着纸张翻动,偶尔能看到一些乱七八糟的数据测算和经验总结。 乔观星漫无目的的翻看着,然后叹了口气。 他当时选择这个专业是因为真的很喜欢,但没想到大学读了还没一半就来到了这里。 自然气象是永恒存在的,但经验知识不是。 他还有太多东西没来得及学习,现在遇到很多问题也只能一知半解的独自摸索。 在他原本所处世界的真正历史上,古人在气象方面的造诣其实非常高,早早就能制作出许多精细的仪器,撰写出相关著作。 但在这里,大周朝的皇帝愚昧不堪,偏信长生仙术,不重视真正的人才,这才导致大周在这方面如此裹足不前。 不过无论如何,世界总是要发展的。 乔观星认真去看那些手札,他想,如果能召集一批有志于此的学子于此,共同讨论学习,为日后气象学奠基,那也不错。 到傍晚时,天气已经完全凉了下来,不再吹什么风,像是浸了一层沉静的冷水。 那些手札早早的被收回,乔观星收拾完,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软塌旁边开着窗户,他往上一靠,手肘刚好碰到案上的琴。 这琴是早就有的,他不会弹,但周景元偶尔会给他弹几首曲子。 乔观星对音乐方面算得上是一窍不通,但还好他很会捧场,不管周景元弹得怎么样,他都能非常真情实感的夸上半天。 周景元总是看起来不太信,会蹙眉问他,“当真?” 乔观星立刻表忠心,“当然是真的!” 然后就被揉了揉头,太子殿下心情不错,眼里蕴着浅浅的笑意,耳根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一层红晕。 “下次孤教你。” 想到那时周景元带笑的目光,乔观星的心就忽然跳的更快了些许。 他去碰了碰那些绷紧的琴弦,微凉,带着些潮湿的感觉。 窗外细微的风悄悄吹进来,混杂着泥土的气息,冰凉。 最近天气本就受了环流的冷空气影响,今晚相对湿度这么大,乔观星想,一定会有大雾。 他去披上披风,他要去接努力工作的太子殿下,然后再一起回家。 御书房距离司天台不算太近,走在路上,雾已经淡淡的起来了。 宫灯鲜红的宫绦在夜空中轻轻飘摇,乔观星往前看去,御书房的窗户在夜色中格外明亮。 守在门外的侍从大概是被太子殿下吩咐过什么,见了乔观星也没拦着,行了个礼就直接把他放了进去。 “殿下?” 他掀开帘幕朝里面望了一眼,周景元正站在桌边收什么东西,似乎是没想到他来,手里的卷轴没拿稳,掉到地上咕噜噜的滚开。 乔观星先一步过去捡,但刚弯下腰,伸出去的手就顿住。 那展开的卷轴上,画着一位陌生的漂亮姑娘,拈着花,朝画外人笑。 他头脑一片空白,保持着原来的动作,把画捡起来,怔怔的看向周景元。 而桌上,还有很多这样的卷轴。 乔观星的嗓子似乎哑住,心底没有任何缓冲的,极其突然的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的酸涩感。 他明知道这不是他能过问的事情,但还是忍不住发问 “……殿下,这些是什么?” 周景元言简意赅的答了句,“朝臣送来的。” 他父皇目前将行就木,朝中臣子想他现在尽早立了太子妃,否则到时候皇帝驾崩,他需得守孝,几年内都不能大婚。 周景元没这个意思,他有他的小骗子就行了。 今日午后他刚告诫过那些朝臣,不必再提起纳妃的事情,只是拿来的卷轴还没来得及让人收走,没想到刚好就被乔观星看见了。 他怕乔观星多想,叹了口气,刚打算认真解释,但对视一眼,乔观星倒是先开口了。 他的小骗子结结巴巴道,“殿下,您、您是要立太子妃了吗?” “还是先别了吧……现在您这么忙,成亲太耗费精力了。” “情情爱爱也没什么用,只会影响您看奏折的速度。” “况且,况且还……” 乔观星搜肠刮肚的寻找着不同的理由,他根本没有深想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下意识的不想周景元成亲。 不想周景元身边……会出现其他人。 原本打算解释的太子殿下在他开口后就没再说话,不紧不慢的听着,眼底渐渐还浮现出些许笑意。 甚至还顺着他的话接下去,“孤不忙,成亲也不耗费什么精力。” “孤奏折看的快,不会被耽搁。” “你接着说,还况且什么?” 乔观星脸色涨红,他怎么知道还况且什么? 再加上连着被周景元反驳,他有些失落,只能硬着头皮撒谎道,“况且……我夜观天象,星象也说不适宜。” 他知道这种话对周景元来说没用的,果不其然,他刚说完,对方就轻笑了一声 “孤不信这个。” “……哦。” 乔观星干巴巴的应了一声,垂下眼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说不清现在的感觉,就好像是冬夜里被夹杂着冰雪的寒风撞了个满怀,呛到雪沫,咳得又疼又酸。 眼眶隐隐发热,他深吸一口气,刚想说什么话掩饰过去自己的不对劲,但下一秒,就被周景元拉着手抱到了怀里。 柔软的衣服布料带着温暖的温度,贴在他脸上。 周景元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抚摸,像是在哄孩子一样,“星象说了不算,你说了算。” ……什么? 乔观星愣住,迟钝的抬头看他,就被捏着脸颊不能再乱动。 周景元的耳垂红的像快要滴血,低沉的声线带上了些平常没有的温柔 “成不成亲,和谁成亲,我的心上人说了算。” 窗外的浓雾已经弥漫起来,笼罩了无数金楼玉阙,整个天地间,似乎只剩下房内这一盏明灯。 乔观星终于后知后觉的看清了这份爱意,那些理不清的思绪,看不透的窗户纸,现在终于都被一把心火燃烧殆尽。 周景元明明白白的告诉他 “是我在爱慕你,心悦你。” 太子殿下捧着他的脸,迫使他不许逃避,两人目光交汇,呼吸融合。 “这些话我第一次说,也只说这么一次。” 他闭上眼,轻轻蹭了蹭乔观星发烫的脸颊,“你若是不同意……” 他没再说下去,乔观星愣愣去问 “不同意会怎样?” 周景元垂眸看他,轻轻叹了口气,“是我心悦你,我还能怎样?” 太子殿下的话里掺上了点不易察觉的委屈,“若是不同意,我只能求求你。” 第13章 春夜 乔观星被温暖的拥抱包裹,尽管那些薄荷已经枯萎,但他还是能闻到周景元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 不知道是因为周景元的话还是因为这香气,他脑子一片混乱,心脏砰砰乱跳,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什么话。 两人安静地拥抱了一会儿,周景元知道他需要些时间想想,也没逼他,而是帮他整理好披风的系带,又重新牵住他的手 “走吧,回家。” 潮湿冰凉的雾气扑在脸上,远处的楼台淹没在铺天盖地的白雾之中。 周景元屏退了侍从,自己提起了灯笼。 两人谁也没说话,安静的朝东宫的方向走去。 这道浓雾仿佛也将他们发烫的脸颊,紧紧交握的双手,急促的心跳与不平稳的呼吸遮盖。 天地之间,仅有两心相知。 往日那些没被注意的细枝末节此刻随着雾气将人环绕,乔观星感受着掌心传递的温度,思绪清晰起来。 他想,是一样的。 他和周景元,是一样的。 乔观星紧张时手心总会微微出汗,一路回到东宫,周景元的手也不可避免的被他沾湿。 他颇有些不好意思,掏出块儿手帕,低头嚅嗫:“我给你擦擦。” 周景元就很配合的伸手到他面前,看着乔观星给他擦擦,又给自己擦擦。 擦完之后,太子殿下抿了抿唇,忽然接过了那块帕子,拿着朝内殿走。 “殿下?” 乔观星有点疑惑,“您去干什么?那个都脏了。” “不脏。” “孤要把它收起来。” 内殿暗格里的小匣子被拿出来,里面装的不是什么稀世珍宝或者绝世孤本,而是一些……被放置的整整齐齐的破烂。 乔观星睁大了眼睛去看,里面有一棵枯萎了的薄荷,有被墨水沾染的脏兮兮的写着“周景元”的宣纸,有他用剩下的半块炭条…… 现在还多了个被叠成小方块的旧手绢。 他愣住,下意识转头去看收集这些破烂的人,周景元却不好意思般的转过头,只剩下泛红的耳根。 乔观星的心从今晚听到周景元的告白开始,就像是漂浮在不切实际的深空之中,虽然高兴,但是茫然又无措。 可见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就像是被施了什么法术,那颗晃晃悠悠的心,一瞬间踏实地落了地。 周景元是大周太子,但面对乔观星,他就只是周景元而已。 是凡尘中芸芸众生之一,同样能捧出来一颗,赤诚的真心。 “殿下……” 他握着周景元的手,绕到周景元身前,埋头在对方怀里蹭了蹭,闷声换了个称呼,“棉棉。” 周景元应了一声,去摸他泛红的眼眶。 “怎么了?” “不用你求我。” 乔观星语气很认真,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我也喜欢你,所以怎么样都会同意,不用你求我。” 缠绵病榻的大周皇帝在不久之后终于驾崩。 周景元没有掉一滴眼泪。 年轻的新皇登基,大刀阔斧的进行改革,海内大肆占领农民耕地的庙宇道观被拆除改建,仙园里的众人也被一一审查,该斩首的斩首,该关押的关押。 那些没做过什么太大错事的便驱逐出宫禁。 一时间,仙园内只剩下司天台还有人在。 他们在高塔上远望,像最初相遇时那样。 近来天冷,太阳光穿过云层,在小冰晶上发生散射,卷层云由内而外呈现出绮丽的光彩。 “圆虹。” 周景元瞥了眼,转过头去看乔观星,“朝臣们认为这会带来战事,要我去写罪己诏祭天。” 他漫不经心的笑了一声,低头问,“你呢?你信吗?” 乔观星摇摇头,“这是日晕。” 然后很认真的给年轻的帝王简单讲了讲原理。 冷风吹荡起高塔的帷幕,周景元替他暖手,若有所思道 “世间万象,格物究理,察其变化,并非天命神鬼之事。” 仙园最终还是没有被一把火烧掉,而是修改重建。 春日时,这里已经汇集了百余名学子,皆是有志于此道者。 乔观星变得忙起来,目前一切都才刚刚开始,他要做很多事,整日都在司天台和大家研究商讨,或者试着制作仪器,一天也和周景元说不上几句话。 周景元对此毫无办法。 他今日下午又被几个老臣催着,说什么后位空悬,让他尽早把皇后人选定下来,到时候一出守孝之期就可以准备大婚。 他一边应和着,一边又头疼 是他不想吗? 是皇后比他还要忙。 但即使如此,周景元也从来不会说什么,若是有时间,就陪在乔观星身边,顺便帮一些忙。 就算再不高兴,也顶多是偶尔在乔观星比照着书上数据做记录时,故意翻快或者翻慢几页,就当做表达不满了。 遇到这种情况的乔观星也不生气,写完最后几笔就放下手里的炭条,笑着抱住他,“棉棉。” 大概是知道这段时间太冷落周景元了,乔观星非常干脆利落的把书合上,洗干净手,拉着周景元去外面散步吹风。 司天台院子里那丛薄荷又开始发芽,青嫩嫩的,沁着淡淡的香气。 俩人牵着手,在仙园内漫无目的的散步,几棵花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着细枝,粉白的花瓣扑簌簌落了人满肩。 不远处的溪水潺潺,惊蛰后初醒的鸣虫蹦跳着鸣叫。 春夜温和月色清亮,花也满身,月也满身。 周景元调整了个牵手姿势,认真地和人十指相扣。 即使已经这样牵过无数次,但每每如此,他还是会脸红。 漫天璀璨的繁星闪烁着,他晃了晃乔观星的手,忽然开口问 “之前你说,我那时不宜纳太子妃。” “那再烦请我们乔国师看一眼,如今若是要立后,天象怎么说?” 乔观星弯唇笑了,眼睛里盛满了清凌凌的月光,他有点不好意思,但周景元问了好几遍,一定要他回答,大有一副不说就要生气的无理取闹的架势。 “好吧好吧。” 乔观星最吃这套,空着的手像摸宁大人一样摸了摸周景元的头发 “天象说……最适宜。” 话音落下,周景元终于满意了,紧紧把人抱进怀里,带着笑意重复一遍 “是最适宜。” 他的声音在乔观星耳边响起,掺杂着春水淙淙,虫鸣啾啾,漫天无声的落花做陪衬 “棉棉和你,天作之合。” ————全文完———— 第14章 番外 谈恋爱就是要亲亲 深春时节,仙园的花开了一片又一片,层层叠叠,从碎石小路的两边涌向内里。 乔观星好几次被花枝扫到脸颊,有点痒,只好得朝旁边太子殿下那里靠了靠。 隔着轻薄的春衫,他们的肩膀和手臂相贴,传递出微微温热,两人都不由自主慢下来,一条不长的花径小路,此刻倒是漫长的像是没有尽头。 周景元看似毫无所觉的目视前方,但余光却每时每刻都注意着乔观星,他垂在身侧的手犹豫着伸出又收回,紧张到手心都出了些汗。 虽然以前也牵过手,但现在毕竟不同于往日,如今他们心意相通,是彼此的心上人,那这样的亲密接触就自然更令人情难自禁浮想联翩。 尽管只是牵个手而已。 周景元轻轻吐了口气,停下脚步侧头看乔观星,耳垂微红,他伸出自己骨节分明的手,“现在没人,要不要……” ……要不要牵我一下? 他话还没问完,掌心里就“啪”的一声被乔观星放上自己的手,他的小骗子圆眼睛盛着日光,露出深深的酒窝,很干脆利落的回答,“要!” 清脆的话音落下,周景元微微弯了弯唇,但还没来得及将掌心里的手握住,就见眼前人另一只手扶上他的肩头,然后稍稍踮脚,在他左边脸颊上声音很响亮的留下一个亲吻。 乔观星亲完还觉得不够,贴着周景元的脸颊蹭了蹭,心里很得意。 不枉他多年打工人身份,察言观色的技术炉火纯青,周景元没说完他就心领神会。 谈恋爱就是要亲亲嘛! 原本静谧温和的小路仿佛都因为这一声亲吻声而沸腾起来,连日光下微微蜷曲的花瓣都似乎是因为不太好意思再看他们。 太子殿下很难得的露出了一副怔愣的表情,脸颊迅速红起来,好半晌,他才慢慢抬手,摸了摸自己被亲的地方。 “你……” 周景元的声音有些暗哑,但一个“你”字说了半天也没接出什么下文,只好牵起乔观星的手,认真十指相扣,然后拨开花径小路的枝头继续往前走。 太子殿下目不斜视,除了脸红以外几乎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这让刚刚亲了人的乔观星有点郁闷。 不过,可惜他没有抬头去看,不然一定会看见周景元眼里不加掩饰的笑意。 亲吻这种东西,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一万个。 乔观星对这项新活动兴趣浓厚,两人独处时,只消一个眼神,他就会揽住周景元的脖颈,笑眼弯弯地凑过去“吧唧”一口亲在周景元脸上。 稍稍退开点,眼神和周景元垂眸看他的目光相接,他又情不自禁地靠近,去吻周景元的唇。 两人在这件事上都是新手,但乔观星至少在理论知识上要充足不少,他之前在书店打工,无聊翻古早爱情小说,一页里面至少有半页是香艳情节的描写。 乔观星在迷迷糊糊的亲吻中努力回想,像书上写的那样舔了舔周景元的唇瓣,下一秒,他就感觉到了这人搂着他腰的手力度骤然加大,勒得人都有些发痛。 太子殿下轻皱着眉,似乎是难以忍受一般。 “殿下……” 乔观星睁开眼就看见他这副模样,愣了了两秒,随即就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稍稍往后退了退。 他想,周景元可是不折不扣的古代人,对他们来说,这种事情尺度估计太大了,未成亲就私相授受,实在是于礼不合。 从小读诗书学礼仪被照着君子方向培养的太子殿下肯定是接受不了。 想到这里,乔观星有点失落,但还是决定充分尊重棉棉殿下的意见,把周景元的手从自己腰上扯下去,安抚地拍拍:“好了,不亲了。” 周景元轻挑了下眉,无意识地舔了下自己还泛着水光的嘴唇,沉沉目光落在乔观星的脸上,有些不太明显的意犹未尽。 ……这就没了吗? 太子殿下本以为乔观星只是这次忽然不想亲了,但他没想到,在后来的不短一段时间里,乔观星居然都没有再这样亲过他! 就连以前他一个眼神,小骗子就会贴过来亲亲他脸的待遇也没有了。 周景元嘴上不说,但心里却格外在意,在反复思索过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事后,他开始有点慌了。 平日里相处时几次刻意提醒乔观星是不是忘了点什么,可乔观星却完全没意识到他到底什么意思。 晚上下了些小雨,风很凉,两人晚上回东宫时只打了一把伞,肩贴着肩,离得很近。 周景元垂眸看乔观星的发顶,心中微动,拉开自己的披风把人裹了进来。 他能闻到怀里人身上熟悉的淡淡香气,这个距离,他计算着,只要一低头就可以亲到。 太子殿下心跳微微加速,冷风吹不散他耳根的热度,稍微低一点头,再低一点…… 就在周景元的唇瓣将将要贴到乔观星额头时,他怀里一下子空了。 完全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的乔观星从太子殿下披风里钻出去,伸手和周景元一起撑伞,非常体贴道:“殿下我不冷,你这样抱着我走也太慢了,今晚这么冷,还是快些回去吧,不然染了风寒怎么办?” “……” 周景元握着伞柄的手骨节泛白,他看着眼前人亮晶晶的眼睛,沉默。 东宫的人早早备下了驱寒的药茶,冒着腾腾水汽,喝完以后浑身都热乎乎的,只是这茶着实有些苦。 周景元不知道从哪里拿了颗蜜饯放嘴里,很若无其事的去问乔观星,“苦不苦?” 乔观星眉头都皱起来了,不住点头,苦死了! “可是最后一颗蜜饯孤已经吃了,你若是嫌苦,可以来尝……” 周景元准备了半天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打断,乔观星登登登跑去内室,不一会儿抱回来一个小匣子,打开,满满当当晶莹甜蜜的果脯。 周景元险些将手里的杯子捏碎,乔观星还以为他是被那药茶苦到了,赶紧将匣子往前递了递。 “没事棉棉,我有好多呢。” 他挑了一块塞嘴里,非常大方的把剩下的满匣子果脯分了周景元一半。 看着乔观星捧着果脯匣子,献宝一样朝他笑,周景元根本说不出什么话,只能认输般地也拿了颗果脯放入口中。 他觉得更苦了。 连着下了好几天雨,总算天晴后,几个宫人带着三岁的周景浣在宫里散步,小皇子见了宁大人很兴奋,一人一猫追着闹着就跑到了仙园里。 园子内石板地上青苔湿滑,小皇子跑着跑着就“啪叽”一声摔到了地上,刚好被周景元和乔观星遇见。 身后的宫人们哗啦啦跪了一地请罪,乔观星示意他们先起来,自己弯腰抱起了三岁的周景浣,帮他抹了抹脸蛋上的泥水痕。 在福利院住过的乔观星哄小孩很有一套,一边摸了摸小皇子的头一边安慰: “别哭了小殿下,要不要摸摸宁大人?” 小皇子眨着泪眼点点头,白嫩软乎的小脸委屈皱起,很是招人疼。 乔观星看得一阵心软,忍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才把他放下去和宁大人玩。 看着一人一猫又玩闹起来,乔观星舒了口气,转头看向周景元,笑着问,“他好可爱,是不是?” 太子殿下没什么笑意的弯了弯唇角,“是。” 所以为什么他怎么样也得不得的亲吻小骗子能这么轻易的给别人呢? 尽管只是他三岁的弟弟,但周景元还是不受控制地觉得嫉妒。 连带着这段时间以来的疑惑与刻意掩饰的慌乱,向来冷静自持的太子殿下鲜少地有些冲动,攥紧乔观星的手腕就把人拉回了司天台。 他不想再等了。 “……怎么了?殿下?棉棉?周景元?” 乔观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没等再问,司天台的房门就被重重一声关上。 他被压在门板上,下一刻,炙热的吻就贴了上来。 摩擦与舔咬的动作急促,像是在享用等待已久的点心,又像是干渴路人在汲取甘泉。 尽管没什么技巧,青涩而生疏,但两人还是不约而同都沉溺在这个吻里。 “周、周景元……” 乔观星眼睛里开始弥漫起朦胧的水雾,心神一片空白,他无意识的念身前人的名字,但换来的却是对方伸手捏住了他的脸颊,低沉的嗓音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 是周景元同样滚烫的脸贴了贴他,然后像是轻哄又像是命令,“张开嘴。” 窗外掠过几缕清风,云朵交缠揉和,反反复复贴近舔舐摩擦,变得湿润晶莹,不停歇地酝酿下一场春雨。 香炉袅袅的烟雾从浓郁到浅淡,房间里粘腻的吮吸声才停下。 乔观星的嘴唇几乎要破皮儿了,红润微肿,泛着水光。 太子殿下脸上的红晕还没消下去,但此刻心情很不错,弯腰给人轻轻吹了吹。 “你……” 乔观星欲言又止。 能亲亲是很开心啦,可是高兴之余他又很疑惑,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没忍住发问 “你不是不喜欢我亲你吗?” 他那个矜持守礼的棉棉殿下呢? “……不喜欢?” 周景元语速很慢的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皱起了眉,神情很严肃 “莫要冤枉孤。” 他又垂下眼眸,温柔地亲了亲乔观星的脸颊和唇角,“我可没有。” “我明明……明明就很喜欢。” 喜欢到每天每天,无论晴天下雨,都想要亲你。 第15章 番外 暴雨 入夜,连廊上的风铃间或轻摇一下,发出几声闷响。 进入夏日后的闷热丝毫没有跟随白日一起褪去,房间里放着的冰没多久就化了一大半,开着窗也半点凉风都没有,粘稠停滞的暑气萦绕在人身上,乔观星薄衫敞开,盘腿坐在床上吃冰水浸过的荔枝。 旁边小桌案上的年轻帝王似乎在很认真地处理公务,不过乔观星那盘荔枝刚吃到一半就被他端走 “晚间莫要吃太多凉的东西。” 乔观星没骨头似的朝他身上靠过去,像是被热化了一样,拉长了声音,“可是真的很热啊。” 说完他又侧过脸去看周景元,好奇道 “棉棉,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热?” 周景元把手边的最后一副奏折合上,淡色道:“心静自然……” 他话没说完,乔观星就凑过来对着他亲了一口。 刚吃过冰浸荔枝的唇冰凉柔软,带着淡淡的甜意与果香,像朵轻软的云,虽然只短短停驻了片刻,但已经足以让被吻的人心神荡漾。 “你说什么?” 他稍稍往后退开,弯着眼睛去看周景元,没听清刚刚这人说的什么话,又重新问了一遍。 “我说心静……心静……” 周景元半晌没说出来下文,定定看了眼前人片刻,干脆闭嘴,伸手捏着乔观星的脸亲过去。 是很热。 他的心静不下来了。 晚上睡觉时,乔观星抱着薄被满床打滚,嘴里嘟囔着好热啊好热啊。 然后就被周景元揽住腰搂入怀里。 “别乱动了,过会儿下雨就不热了。” 闷热是暴雨的先兆,乔观星当然知道,但不妨碍他还是觉得现在很热。 被周景元抱着,两人贴的那么近,就更热。 他睡不着,伸手把自己身上最后一层里衣脱掉,胸膛和大腿的皮肤毫无遮挡地裸露在空气中,似乎是凉快了一点。 身边的周景元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喉结上下滚动几下,没有说什么。 乔观星凑过去,“亲一下。” 于是对方就偏过来头,很克制地亲了他一口,没了。 小乔疑惑:? 周景元他平时可不这样的,虽然看起来矜持高冷,但亲吻的时候却把之前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那股劲儿全暴露出来了,嘴唇亲破皮都算是常事。 今天这是怎么了? 不信邪的乔观星又重新靠近,“再亲一下。” 但这次周景元却没有动作,只用胳膊稍稍支起身体,自上而下地俯身他片刻,目光沉沉。 乔观星没来由的有点慌,忽然感觉现在的气氛就和暴雨前的闷热一模一样。 他咽了下口水,声音小了些许,“棉棉?” “嗯。” 周景元终于伸手,抚上他光裸的腰,轻柔但不容推拒的动作引起了一阵细密的颤栗。 灼热的吻落下,他的声音含混不清 “再亲几下?” 乔观星意识到走向有些不对,他说不出话,只能伸手,想比一个“一”,但刚竖起手指就被周景元扣住手腕,又十指相扣。 周景元又问了一遍,“几下?” 所有的话都被亲吻堵在口中,乔观星只犹豫了一瞬就放弃了挣扎,破罐子破摔地用另一只手回抱住周景元,一副“你随便来吧”的模样。 他见周景元弯了弯眼睛,湿润的吻落在他的酒窝上,然后又往下。 窗外的风铃声开始逐渐凌乱起来,起风了。 茂密的树叶在哗哗作响,风穿过竹林声呜呜,间杂着什么不甚明显地暧昧模糊的粘稠水声。 大朵大朵的厚重乌云终于盖住了月亮,清辉骤减,天地间一片昏暗。 最初的雨滴开始落下,试探一般,并没有什么气势,而是浅浅地砸在树叶上,房檐上,土地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痕迹。 林间的叶在雨水的冲击下不断颤动着,叶尖上不住流下水来,细密的簌簌声像是求饶般,但换来的却是越发丰沛的雨水。 这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开始展露出该有的磅礴气势,愈发加大的冲击将叶子冲洗得翻来覆去,汁水淋漓。 天地间万物都糅合在着风雨声中,其他一切都被摒弃在外,唯有不断地交融,混乱但又有序,轰隆的雷声是被放大的心声跳动,在这场雨中永不停止。 一直到天渐黎明,这场酣畅淋漓的暴雨才终于停歇,云外折射着柔软的曙光,一切都被清洗地干净如初,只是那场雨留下的痕迹仍旧未能消去。 在风雨中翻覆了一夜的叶子终于归于平静,但稍有轻风掠过,仍会不住颤动。 清晨的水雾是暴雨最后的余韵,弥漫环绕在林叶之间,像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轻吻。 周景元动作轻慢地拢好衣衫,又吻了吻怀里人的脸颊,被熟睡的乔观星贴着他的胸口蹭了蹭。 那衣领下的痕迹影影绰绰,只看一眼,昨晚的风声雨色就在周景元脑海中翻腾,他耳根通红,但不肯移开目光。 他的眼神带着不常有的柔软,心满意足。 亲一下,再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