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意》 001 1. 自古改朝换代免不得掀起腥风血雨。 七月的南朝,浸泡在阴霾之中,先皇油尽灯枯,三皇子李知迎与七皇子李知元夺位的大戏拉开帷幕。 整整半个月,南朝的天没有一天放晴过,百姓战战兢兢过活,他们未必有多在意谁能登上皇位,只担忧即将成熟的水稻能不能顺利收割。 临近八月,先皇病逝,举国哀悼,可还没等先皇入土为安,两位皇子带领的精兵便步步压进皇城。 霎时间,马匹吼叫撕裂天空,兵器相碰清脆声响彻皇城,最为可怖的是此起彼伏的哀叫声,久久萦绕,将南朝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中。 雨水冲刷了南朝蔓延满地浓稠的血,将沿路的小溪都染红,这是史无前例的夺位之战,两位皇子不顾血肉之亲,却似有血海深仇,势必要将对方诛杀在冷器之下。 东方升起旭日时,对战声渐渐消散,三皇子李知迎一派被血染透的军旗如同破烂一般从皇城上丢弃而下,宣告这次历时三个时辰浩浩荡荡的夺位之战落下帷幕。 空气中的血腥味从皇城大门一路蔓延到阴暗地牢,夹杂着腐朽霉味更令人作呕。 地牢的深处,有一盏灯还在燃着,泛着葳蕤的光辉,勉强照亮关押在牢狱中清瘦的身影。 陈景屿自从被关进这里,每当日升月落他就用石子在墙面刻上一划,他静静聆听着从远处飘来的兵戎声,由清晰到微弱直至再也听不见声响,望着石壁里透出来的一点日花,拿起石子在墙上又刻下一笔。 三十二道痕迹。 他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已经三十二日。 是谁赢了呢? 李知迎还是李知元。 他毫无把握,但可得知的是,无论是谁掌握大权,他都不会有好下场。 事到如今,陈景屿反倒没有了慌乱,终究不过一死,只盼他兄弟二人能念在往日情分不要迁怒陈家。 等待是最漫长的折磨,直到陈景屿又在墙面刻上一笔,他才终于等来了一个人——蔡卓,李知元的亲信。 是李知元赢了。 陈景屿想笑,却笑不出来。 一月的牢狱生活,虽不叫陈景屿受皮肉之苦,但还是消瘦了一大圈,蔡卓见到他的那刻,险些认不出来。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七皇妃总是如同青竹一般,带着淡淡的疏离和清冷,也笑,但笑不入眼底,倒是见过一次他真心实意的笑容,好似是两年前,七皇子给他送了只小白狗,他爱得不得了,捧着小狗笑弯了眼。 是好看的,不怪七皇子一见钟情非他不可。 蔡卓有些恍惚,才两年光景,天地就翻转,本无心政事的七皇子成了新皇,小白狗跌入湖水中溺毙,七皇妃锒铛入狱,思及此,蔡卓对陈景屿心里的那点怜悯顿时烟消云散。 正是眼前这个看起来羸弱的男子,搅乱风云,叫得七皇子李知元性情大变,不顾一切代价也要争夺皇位。 都说红颜祸水,依照蔡卓来看,蓝颜也可倾覆朝纲。 未等蔡卓开口,陈景屿便抬起眼,他这人看着冷清,一双眼却含着水般,纵是身处这等境地,也莫名带着几分情意,许久未说话,陈景屿音色喑哑难听,“他让你来的?” 陈景屿知晓蔡卓恨他,恨他背叛李知元,恨他让那个天真仁慈的七皇子染上血腥,落在蔡卓手里,不会比落在李知元手里好受,怕是得褪下一层皮。 他只求李知元能给他一个痛快。 蔡卓半晌不出声,眼里没有助李知元登基的快意,只有丝丝缕缕的厌恶直刺陈景屿,既而慢慢从袖口掏出一把匕首,丢在陈景屿脚下,生硬道,“是我来,还是你自行了断?” 陈景屿望着脚下的冷兵器,泛着凌厉的光,不知吃过多少人血,如今他也要成为被这匕首夺取性命的亡魂之一。 只是这种死法,他有些感激李知元。 本以为不是凌迟,也得是五马分尸,李知元还是慈悲,让他体面地走。 虽是夏日,但牢狱阴森,陈景屿在牢狱里待久了,身体被染上了湿气,动一下骨头都疼,他想弯腰去捡那把匕首,脚一软,直直栽到了地上,磕得膝盖剧痛。 陈景屿伸出脏污的五指,紧紧攥住了刀把,他又抬头看蔡卓,费力挤出一个笑,“蔡将军,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蔡卓冷脸看着他,未吭声。 “劳烦您带一句话给他,就说,”陈景屿其实有许多话想跟他说,但话到嘴边,却像刺一般卡住吐不出来,最终只成了一句,“就说臣恭祝陛下坐拥江山,谢过陛下赐臣一死。” 蔡卓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变化。 陈景屿无心再去辨认,他五指越拢越紧,往日如同画卷一般在脑海中浮现。 “我叫李知元,是南朝七皇子,你应该认识我的。” “如果不认识,你现在好好看看我,牢牢地记住,以后见了我可要和我打招呼。” “陈景屿,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 “我是说,我是说,我喜欢你,你呢,对我难道没有半分动情?” “我想娶你。” …… 李知元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不去,最终汇聚成如雷贯耳的四个字。 “你背叛我。” 刀起,陈景屿毫不犹豫地朝颈脖刺去。 他该就这么死了的,兵器的阴冷堪堪刮过薄薄的皮肤表层,手腕传来一阵剧痛,匕首抓不住被弹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脖间后知后觉沁出一道血痕,把他的白皙的肤色染红。 就差一点,他便能脱离苦海。 陈景屿浑身失了力瘫坐在地上,他茫茫然抬头去看,只见原先阴暗的地牢多出两只火把,将四周照亮如白昼,从光影处,渐渐显出一个颀长的轮廓——紫袍玉冠,似九天仙人纡尊降贵来到人世间的苦难处。 “蔡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自处理朝廷重犯。” 不过一月不见,陈景屿便捕捉到这道声音的不同,只是轻飘飘一句,便有如神威降临,让狭小的牢狱再呼吸不得。 陈景屿更没有勇气抬头看,他四肢开始发抖,腿麻得连跪拜之礼都做不得,闭了闭眼,眼尾湿润得仿佛马上能落下泪来。 一双黑面纹金靴来到他面前。 陈景屿终于颤颤巍巍地仰起脖子,他看清了这张他魂牵梦萦的脸,他看见了南朝尊贵的新皇,分明还是相同的容颜,却唯独看不出昔日会腻在他怀里开怀大笑的李知元的半点影子。 变了,一切都变了,是他亲手造就如今的局面。 陈景屿头晕目眩,在失去意识前听见如冰冷如火热的一句,“陈景屿,朕不会让你死,朕要留着你这条命,让你把欠朕的、欺朕的、瞒朕的,一一还清。” 冷与热之间,陈景屿只见紫袍身影越来越远,他想伸手去抓,却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李知元……李知元…… 是他背叛在先,是他罪有应得。 唯独,他不敢告诉李知元,笑容是真的,想嫁给你是真的,爱意也是真的。 他只怕李知元不信他。 2. 陈景屿似走在烟雾弥漫的无人之界,他眼前被白雾遮盖,无法判断自己身处何处,如同一只迷失在无边无际荒漠的蝼蚁,任凭他踏平步伐也难寻出路。 前方传来一道微弱的光,他奋力向前,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等他用尽全力,终于抵达了光的尽头。 水榭楼台,觥筹交错,笑语不绝,他呆站在原地,忽的忆起,这是他和李知元的初见。 他穿梭在宾客之间找寻李知元的身影,慌忙得脚步凌乱。 只要他阻止李知元救下他,是不是就可以扭转未来。 未等他找到李知元,本热闹非凡的宴会霎时尖叫声四起。 是李知迎派来的死士已有了动作。 按照李知迎的计划,死士本该刺杀当朝丞相,而他誓死保护丞相,死士的剑会刺进他的胸膛,取走他半条性命。 他借机取得丞相的信任,为三皇子李知迎的前途铺路。 这计划不能出半分差错,因此陈景屿果真见到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男子奔向刀剑,白衣如卷云穿梭过桌椅。 往事重现,陈景屿心中一震,还未等他迈出一步,一道绛紫色身影便如风袭来,挡在他身前,用二指抵住死士的刀尖。 少年翻飞的发随风打在他脸颊,他见到少年俊美的侧脸带着势在必得的笑容,只不过转瞬间,剑便截成两段,而死士刺杀失败,咬碎口中毒药,死在他和少年眼前。 为什么要救他…… 若一切按李知迎的计划进行,他不该和李知元有瓜葛。 陈景屿心中升腾起三分埋怨,可当他见到少年转身,露出一张如朝阳般明媚的脸,便知晓难逃这宿命。 往事再重现一回,李知元还是会打乱李知迎的计划,还是会救下他,与他纠缠不休,直至走向崩坏的尽头。 —— 陈景屿猛然睁开眼。 眼前的烛光刺痛他的眼,把他拉回现实。 他和李知元的相识还历历在目,如今却物是人非。 耳边窸窸窣窣是宫人的脚步声,看见他醒来,匆匆忙忙跑出去报信,陈景屿恍惚了好半会,才明白自己已经从牢狱中出来,忽然见光,他仿佛阴沟里的藻物受不了这光明,本能地想要把身子蜷缩起来。 不一会儿,便听得沉稳的脚步声朝他而来,陈景屿眯着眼,由朦胧到清晰,见到了李知元阴沉的脸。 明知此刻开口是最坏的时机,但陈景屿还是挣扎着起身,他身子疲软,本应该双脚下地,却不曾想噗通一声跪在了李知元面前,姿态卑微狼狈,“臣叩见陛下。” 他只能看见李知元的靴子,除此之外,什么都见不着,倒是听见李知元带点讽刺的音色,“你以前不曾向朕行此大礼。” 陈景屿浑身僵硬,在李知元还是七皇子之时,特免去他行礼,别说跪拜,就是简单的礼数也不舍得他遵守,可今时不同往日,李知元贵为天子,他不过是朝廷重犯,莫说礼数,这条命都在李知元点头之间。 半晌,陈景屿缓缓抬头,直视李知元淡漠的眼,费力道,“陛下,敢问三殿下如今在何处?” 他见到李知元的神情骤变,似恨不得立刻将他斩杀。 “臣与三殿下有逆反之心,自知罪不可赦,愿与三殿下一同受罚。” 自古君王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他是三皇子一派,李知元没有给他活路的理由,他说这番话是真心诚意,与其带着李知元对他的恨意而活,不如一死以求个一了百了。 灯光明灭里,李知元露出嘲讽的淡笑,竟弯腰逼近他,眼中不知是烛光还是怒火,有燎原之势,说道,“你想和三哥共赴黄泉,我偏偏不让你如意。” 陈景屿下意识往后倾倒,李知元被他躲避的动作惹怒,一把伸手擒住他的颈脖,此时语气难掩怒意,“你对三哥真是忠心耿耿,就是死,也要陪着他么?” 颈脖间收拢的力度越来越紧,陈景屿抬眼望着李知元近在咫尺的脸,半晌,用尽力气说出一句,“我对你有愧。” 不是君臣,仅仅是陈景屿想赎罪。 李知元手一抖,松开了掌心温热的触感,他看着眼前孱弱的脸颊,想起他们过往的点滴,本该用尖锐的言语拆穿陈景屿的把戏,但在见着陈景屿泛红的眼角时,却依旧发觉自己无法做到冷血无情。 他恨陈景屿,恨不得杀之后快以告慰自己付诸的真心,早在亲眼见到他偷盗虎符之时就应该将他斩杀在剑下,可偏偏起了恻隐之心,留他一命。 是受多了蛊惑,连真与假都分不清了。 李知元咬了咬牙,怒不可遏地起身,“休想再用你的惺惺作态欺瞒朕,朕半个字都不会相信,你想见三哥,朕偏生不让你见,你想与三哥在黄泉聚首,朕偏生要拆散你们,你想 以死谢罪,朕偏生要你用余生受苦。”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什么能让你不痛快,就能让朕痛快。” 陈景屿眼一闭,难以控制地流下两行情泪,他白玉般的面容此刻更是毫无半分血色,其实李知元什么都不必做,只要恨他,就足以让他生受凌迟之苦。 “陛下,”陈景屿捂住隐隐作痛的心口,断续道,“若真是能让你解气,臣万死不辞。” 听他句句不离死字,李知元胸膛便有一股邪火蔓延,但语气依旧冰冷,“但愿如此,可别又趁朕不备咬朕一口,陈景屿,就是狼,用温血养了三年也该养熟了。” 你却比狼还狠心。 字字诛心,陈景屿疼痛难忍,半句话都吐露不出。 李知元深知再待下去,只会再被陈景屿的姿态迷惑,吩咐宫人看紧陈景屿,便起身离去。 为陈景屿诊脉的御医已在外恭候许久,此时见新皇带着一身怒火从殿里出来,尽管见惯龙威,也难免胆战,况且他要禀告之事又是那样不可思议,不知新皇会如何处置。 李知元见御医欲言又止,眉心紧锁,“直言不讳便是。” 既然新皇都这样说了,御医自然没有隐瞒的道理,小心翼翼道,“回禀陛下,陈大人曾有过旧伤,本就伤了根基,如今寒气入体,又劳心伤神,身子骨比不得寻常人,需得好生调养一段时日,再辅以珍贵名药滋养血气,如此才能恢复七八。” 李知元唇角微沉,“旧伤,什么旧伤?” “还得待臣细细诊断。” “务必把他的身子调养好。” 既是要还债,总不能死在前头。 “臣自当尽力,只是……”御医张了张唇,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李知元不耐烦了,“只是什么?” “臣已再三诊断,这实属蹊跷之事,陈大人虽为男子,但身子特殊,”御医一咬牙,终于讲了出来,“按脉象来看,是喜脉。” 李知元瞳孔骤缩,猛地看向殿内。 风从他耳边刮过,他却什么都听不见。 唯御医的话不断回荡。 002 3. 陈景屿受过很多苦。 他父亲是京都知府,位高权重,只可惜陈景屿没能投得了好胎,是父亲与婢女厮混生下的产物,母亲产下他不久就病逝,他养在嫡母膝下。 嫡母出身世家,性格泼辣,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何况他还赶在嫡子前呱呱坠地,自然成为了嫡母的眼中钉。 自幼起,他在嫡母脸上看见的笑容都是为了同父异母的弟弟,加之父亲对其的忽略,虽说是陈府的长公子,但实际上却未有人给过他半分该有的尊重。 就连养在院里的下人,他要使唤都显得费劲。 八岁那年,他带着小他三岁的幼弟到后湖玩耍,日光璀璨,湖中的荷花开得灿烂,弟弟吵嚷着要入湖摘花,他没能拦住,在拉扯之间幼弟坠了湖。 他亦不会水,但深知若不第一时间跳入水中营救,往后的日子会过得愈发艰难。 夏日炎炎,湖水却似冰一般冷,争先恐后涌入他的肺腑,他死死抱着弟弟不让他往下坠,幸而扑腾的水声惊动路过的下人。 下人入水,牢牢抓住弟弟的臂膀往岸边送,湖水蔓延入陈景屿的口鼻,力气渐小,他再无挣扎的气力,等众人确认弟弟无恙,才想起湖底还有个陈景屿。 救上来的时候,陈景屿呼吸微弱,脸色青白,下人以为他再不能喘气,是院里好心的嬷嬷将他扛在肩膀,按压他的腹部,他才得以捡回一条命。 只是这以后,陈景屿就伤了肺腑,身体大不如从前,也怕上了水,素日能避开河湖绝不接近。 他没和任何人说过,当时他真是怕极了,湖水那么冷,像猛兽一点点要将他吞噬。 陈家人才不管他怕不怕,只怨恨他没能照看好幼弟,等他身子一有好转,就被嫡母罚跪在祠堂的蒲扇上一天一夜。 往后他就不大敢跟幼弟接近了,怕一个不小心,再把自己的半条命搭进去。 他是在父亲的无视、嫡母的针对中长大的孩子,过得如履薄冰,谨言慎行,等弟弟再长大些,不知是不是听了嫡母的话,见他也未曾有过好脸色。 十四岁那年,陈府设宴,他照常被安排在最角落,一言不发地吃着眼前的珍品,这些在王孙贵族看来最为平常不过的食物,对陈景屿而言却是美味佳肴。 陈府的客人不需要他去会见,他只要安静入座,等待宴会结束便是。 却不曾想身边竟响起陌生的声音。 陈景屿其实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身旁人的话是同他说的,嘴里的糕点还没有咽下,转头见到来人。 玉面清姿,一双丹凤眼尤其瞩目,让陈景屿想到丛林里的狐狸,只是这只狐狸要更冷艳些,必然也是一族的首领。 陈景屿眨眨眼,没听清他的话。 “我以前没见过你。” 这回听清了。 陈景屿费力将口中的糕点咽下,正想说话,却听见父亲带点慌张的语气,“三殿下,您怎的来了这边?” 三殿下,当今天子的儿子,李知迎。 陈景屿大惊失色,连忙起身要行礼,腰还没有弯下去,手便被一柄白玉扇按住,他不明所以地抬头,李知迎的狐狸眼微微眯着,唇角含笑,“只是寻常宴席,不必行此大礼。” 陈景屿看向父亲。 父亲暗示他离席,陈景屿目光暼了眼桌面还剩许多的佳肴,黯然地打算起身。 谁知李知迎比他先动作一步,“陈大人,带我到处转转吧。” 父亲没有不应的道理。 陈景屿也得以继续享用美味。 他瞧见离去的李知迎回过头朝他勾了勾唇角,不明所以,再一看,李知迎手中竟拿了一块方才他桌面上的糕点,继而送入口中咬了一小角。 陈景屿那时只觉得李知迎这人有点儿莫名其妙,但又觉得李知迎没有半点贵胄的傲气,心里难免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那时的陈景屿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李知迎棋盘中的一枚棋子,只是一心思扑在案上几盘算不得珍贵的食物上。 —— 往事如烟,如今想来,若是当日他不出席宴会,恐怕也不会陷入无法自拔的困境之中。 宫人的话语把他从回忆中拉回,“陈大人,该吃药了。” 他出牢狱已经三天,除去当日李知元来过一回,再未见过,每日招待他的便是这些苦口的汤汤水水。 他吃了那么多苦,这点舌尖上的味对他而言自然算不得什么,只是人都难免排斥厌恶的东西。 陈景屿本想拒绝,才想起如今的处境,哪有他拒绝的余地,只得凝眉把一碗黑汁灌进肚里。 不知为何,这两月,他总觉得腹部有些绞痛,但要细究起来,却也并非难以忍受,只当是在牢里染了病,不大在意。 喝过了药,就又是无聊的放空。 他其实猜不透李知元的心思,李知元恨他入骨,本该将他碎尸万段,却没想到竟还给他养病。 难道是怕他先一步病死,不能解李知元心中之恨。 思及李知元,陈景屿腹部像是有什么感应般,更加绞痛起来,他闭眼默默忍受这股痛楚,等他再睁眼,被不知何时到来的李知元吓了一跳。 李知元站在床边,面色沉如水,眼里酝酿着风云。 陈景屿正要起身跪拜,李知元抬手,抢先他一步说道,“你可发现身子有什么异常?” 陈景屿慢慢坐直了,如今面对李知元,叫他有些喘不过气,他不敢直视李知元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李知元半晌没有说话,屋里沉寂得似有一只大手捏着陈景屿的喉咙,他费劲地吞咽,想询问李知元陈家的情况,却听见一句荒谬得让人想发笑的话。 李知元说,“你有身孕了。” 陈景屿怔然抬头,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张了张嘴,“什么?” 他还以为两人是昔日身份,意识到话语的不敬,连忙改口,“陛下在同我开玩笑吗?” “君无戏言,”李知元字字掷地有声,他沉沉地看着陈景屿,眼神复杂,“御医说,你的体内异于寻常男子,这些年,朕竟不知你还有如此手段。” 陈景屿脑里嗡嗡作响,他听不懂李知元的每一个字。 手段?李知元竟认为这是手段之一。 可他连自己都不知晓,陈景屿的手覆上腹部,难以言喻的情绪席卷而来,怪不得这两月他肚内不适,怪不得他难以进食。 比之身为男子而有身孕的震惊,陈景屿竟为怀有李知元的骨血而涌起一股欣喜。 “知元……”陈景屿抬起头来,眼神里迸发出光芒,甚至还用上了旧称。 李知元的一句话浇灭他心中之火,“滑胎药已准备好,待会自有宫人乘上。” 陈景屿僵劲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着李知元。 李知元面色不改,不带一丝情意冷硬道,“怎么,莫不是你认为能诞下朕的子嗣?” 陈景屿攥紧了底下的床褥,眼前的李知元眉目依旧,说出的每一个字却像刀子一般朝他刺来。 “朕登基后,你便是乱臣贼子,理当诛杀,往往日夫妻情分,一笔勾销。” “当朝罪臣怀有朕的骨血,简直是奇耻大辱。” “陈景屿,你在痴心妄想什么?” 字字诛心,叫陈景屿肝肠寸断。 他入坠冰窖,比八岁那年坠入湖中还要冰冷,陈景屿眼前变得模糊,他想问李知元,这是他们的孩子,当真要成为弑子的刽子手,可他怕换来李知元更残忍的反驳。 再多的情意,早在他替李知迎偷盗虎符那刻荡然无存。 “陛下所言极是。” 许久,陈景屿才从口中吐出字句,他慢腾腾地下地,朝李知元行跪拜大礼,低头之时,眼里的温热如潮水涌出,每说一个字都在自己心上踩踏一脚,“臣谨遵君令,谢过陛下不杀之恩。” 他本以为李知元会出言嘲讽,却不料对方竟然往后倒退了两步,未等他抬头便抬步往外走,陈景屿目光所及,只能见到消失在门口的衣角,如烟散。 他在李知元面前强忍痛楚,等李知元一离去,便感喉咙一股腥甜涌上,他本想竭力压下,却难忍这刺骨锥心之痛,一口浓稠自唇角落下。 陈景屿手抚上腹间,这孩子就算诞生于世,也会落得如他一般人人厌弃的结局。 他不愿也不舍得亲生骨肉走他的老路。 只怪来得不是时候。 —— 藏匿于门口的身影久久不曾离去。 御医端了瓷碗静立于他身后,斟酌着道,“陛下何不告知陈大人………” 话音未落,被新皇一记阴冷的目光打断。 御医于宫中摸爬滚打多年,自是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噤声不再多言,将药交给宫人带进去。 不多时,宫人便出来禀告陈景屿已将药服下。 “他可有抗旨?” “不曾。” 李知元闭了闭眼,“半句未言?” “不曾。” “好得很,”李知元眼角发红,死死盯着屋内,没有听见陈景屿喊痛的声音,就连呻吟声也未有,“照看好他,出半点差错唯你是问。” 他记得,陈景屿其实很怕疼,他曾费尽心思让陈景屿把疼喊出来,却不想,兜兜转转,自己也成为了让陈景屿忍痛的那个人。 是陈景屿自找的罢了。 4. 李知元赐的滑胎药并不苦,喝进口里甚至有些回甘,热汁从嘴里缓缓流过胃底,陈景屿能感受到身体里某一块东西正在被剥离。 他方才才知晓这个孩子的存在,此刻却残忍地将它从自己的骨血里打落,这是属于他和李知元的孩子,却是李知元亲自下令杀死,何尝不是钻心刺骨之痛。 宫内药物果真厉害,不出一刻,陈景屿腹内便似被棒槌捶打般绞痛,到了这时,他才觉得惶恐,捂着剧烈疼痛的肚子蜷缩了身子。 意识迷糊时,他抓着宫人的衣袖哀求道,“我要见陛下,求他,留下这个孩子……” 说话颠三倒四,“不,殿下不会要这个孽障,他不信我,他不信我……” 到后来,便是发出野兽般的哀鸣。 屋里都是血腥味,陈景屿身下的床褥被红色浸透,宫人被这阵仗吓得面色发白,正想出去禀告,却见御医匆匆忙忙已赶了进来为陈景屿把脉。 门口的黑金靴面久久不离去。 陈景屿浑身冷汗淋漓,墨发被汗水打湿黏在惨白的面颊,唯一双眼是红透的,如同濒死之人最后发出的一点乞求。 他想开口,却因为疼痛而无法出声,只死死抓着宫人的衣角,妄想李知元能改变旨意,留下他们的孩子。 等啊等,等到他指节都发白,等到御医宣告孩子已经落干净,他都没能等来李知元的身影。 痛楚至极,反而被拉扯进回忆的漩涡。 “陈景屿,你背上怎么回事?” “小伤而已,儿时贪玩摔倒留下的印记。” “哪有人自己摔成这样的?” 他那时并未告诉李知元,他背上的伤,是嫡母不小心将高热的香炉撒在他身上,皮开肉绽,又医治不及时才留下的伤疤。 许多苦楚不需要对外人言,这是陈景屿打小就明白的道理。 可李知元却把他搂进怀里,信誓旦旦同他说,“以后不会让你痛了。” 他还记得李知元讲这话时眼里的坚定与光彩,过往的苦难好像也随着这样的目光而烟消云散。 往事如烟,曾经许诺不会再让他承受苦难的李知元如今却成为让他痛苦至极的人。 他想问李知元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满眼所见只有李知元冷漠厌恶的眼神,似万箭朝他射来,扎进他的血肉里,叫他痛不欲生。 —— 整整半月,陈景屿都是躺在床上度过的,李知元并没有来看望过他。 一个国家改朝换代,新皇要务缠身,李知元亦不例外,陈景屿多少听见宫人在议论新皇的作风,言语间皆是对新皇的赞叹。 斩奸臣、除异派,赦天下、减税收。 以及,立国母。 李知元的外祖父是三朝元老,亦是镇北大将军,他能顺利打败李知迎登基,外祖父自功不可没。 但余孽未除彻底,新皇根基不稳,必然要拉拢朝中势力。 当日中立派的王丞相在朝堂颇有威望,多少文官以他马首是瞻,李知元不会放过这股势力,听闻王丞相膝下有一小女,年芳十八,容貌端正,温柔贤淑,是当今国母最佳人选。 宫人许是不知道陈景屿从前的身份,谈起国母人选并没有避着陈景屿,一会儿猜是王丞相的小女儿,一会儿猜是蔡将军的妹妹,讨论得好不热闹,等注意到陈景屿,才发现他白着一张脸呆滞站立。 在宫中生活久的人,最会见风使舵,陈景屿自入宫以来,又是病重,又是滑胎,宫人当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此时见他站立着,也只是嘴上催促他去休息,才结束了谈话。 陈景屿脑袋里电闪雷鸣,宫人的话无心,听者有意,他当然知晓与李知元夫妻缘尽,只是不曾想这一日竟来得这么早。 李知元不要他孕育的子嗣,会有母仪天下的皇后为他开枝散叶,他一个背叛者,有什么资格与李知元共赏这天下繁华。 腹中又隐隐作痛。 更痛的是左胸口里装着的器脏,正滚滚往外冒血。 —— 十四岁那年遇见李知迎,陈景屿的人生由此发生逆转。 李知迎比陈景屿年长三岁,同身为皇子,不同于李知元有外祖父为靠山,李知迎的母亲只是普通秀女,得了恩宠晋升为妃,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母妃的身份决定皇子的地位。 只短短一月的宠幸,皇帝便另有新人,多年来,李知迎的母亲不争不抢,却因为孕有龙子成为众妃的眼中钉,诞下李知迎后,在宫中更是举步维艰,母子俩为了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生存,几乎没有存在感。 直到李知迎七岁那年,母妃溺死在池塘中。 那池塘不过及胸,如何能淹死人,只稍一想,便能回过味来。 李知迎哭着求父皇追查母妃死因,最终不了了之。 他为了活命,认黄贵妃为母,追查了五年,终于找出杀害目前的凶手——他唤了五年的母妃,黄贵妃。 黄贵妃承恩多年,始终一无是处,在宫里没有子嗣的女人便失去了竞争的资格,为了能老有所依,她指使身边人将李知迎生母溺毙于池塘中,再对李知迎伸出援手。 李知迎认贼做母,本想与黄贵妃同归于尽,却牵扯出令他更痛心之事。 原来当日母亲之死,父皇早已知晓凶手,只不过不愿为了一个毫无势力的女子大动干戈,最终替黄贵妃将杀人之事瞒了下来,息事宁人。 自古帝王无情,李知迎也才是那一刻才意识到权力的重要。 只有权势在身,才能我为刀俎,翻手为云覆手雨。 十四岁,李知迎豁出性命年少出征,历时三月击退匈奴凯旋而归,十五岁,李知迎于大殿与突厥勇士比武,险些丢去半条性命才获胜,为南朝争了光,至此,李知迎才在朝堂之中拥有一席之地。 他不会再做棋盘上任人摆布的棋子,而要做布棋人,将南朝的疆土一点点纳入手中。 多年忍辱负重,运筹帷幄,他要做权势顶端之人,为生母报仇,将欺辱他者一一诛杀。 只可惜,棋差一步,陈景屿成为他棋盘中不定数的棋子。 军旗从城墙上被丢弃时,李知迎才知觉所有心血付诸东流。 他的七弟,将利剑架在他的脖上,没有胜意者的得意,眼里都是灰烬,“三哥,你败了。” 李知元并没有杀他,而是将他关押进宫殿,一月后,他见到了南朝的新皇。 成王败寇,已成定数。 但他不会让李知元好过。 他知晓李知元的软肋,亦是他的软肋。 若不是这个不定数,李知迎不会败得一塌糊涂,李知元亦不会胜而似败。 软肋汇聚成三字,唯陈景屿是也。 003 5. 李知元推开宫门,厚重的大门发出闷响一声,门外的日光丝丝缕缕照进屋内,将原先略显阴暗的房间照得透亮。 他没让这光在屋里停留太久,身后的宫人已经替他将宫门合上,隔绝了阳光,也隔绝了外界。 黑金靴悄无声息往里而行,直至停在被铁链栓住右脚的男人面前。 一月不见,李知迎不复意气风发,衣衫倒还整洁,只是墨发凌乱,下巴也冒出了些胡茬,想来在这宫殿里疏于整理自己。 李知元看清了李知迎的脸,即使败了,即使被关禁在这不见人的宫殿里,他那双丹凤眼里的野心也没能完全消退,兄弟相见,李知元如同往常一般喊了声,“三哥。” 李知迎从阴影处抬起头,露出那张邪气风流的面容,没有笑,“还能听见南朝新皇的一句三哥,实属不易。” 话落,轻轻一笑,不知是在笑李知元,还是在笑自己。 李知元只身前来,不再是端坐于皇位上威严的帝王,仿佛只是与兄长谈天的弟弟般,语气带些疑虑,又含有不甘,“我自问从未与三哥结下梁子,为何三哥执意要置我于死地?” 李知迎闻言,仿若真是听了一个笑话,忍不住笑得胸腔起伏,他看傻子一般看李知元,等笑够了,才讽刺道,“怎么当了皇帝还这么天真,知元,你自幼被温养生长,父皇说你仁厚多情,你当然不会明白我们这种人的苦处。” 李知元不言语,静静听着李知迎往下讲。 “你不夺皇位,有人会帮你打江山,你与我兄友弟恭,有人会替你手刃争夺者,”李知迎目光阴冷地钉在皇弟面上,“就连我亲手栽培的棋子,也倒戈为你所用。” 听他说起陈景屿,李知元眉头狠狠一拧。 “他呢,你还留着他性命?”李知迎问。 李知元半晌反问,“为什么偏偏是他,就不能是别人?” 李知迎分明知晓他有多看重陈景屿,却依旧不顾兄弟之情,叫他最爱之人伤他最深。 “因为你最信任他,”李知迎眼里散发出炙热的光,唇角挑起笑容,“也因为,他最是听我之令。” 李知元藏在衣袍里的手逐渐攥紧。 李知迎缓缓站起身,栓在脚上的铁链发出沉重的声响,他直视李知元,字字清晰,“他十四岁便跟在我身边,是我将他从苦海解救出来,是我让他学会如何掩藏自己,是我让他尝到当人的滋味,这八年,他对我唯命是从,哪怕他心悦我,只要我一句话,也能嫁给他不喜之人……” 李知元被踩中痛处,不顾身份猛地攥住了李知迎的领子。 可李知迎语速越来越快,“没有我,你连他一个眼神都得不到,更别妄想能娶他过门,你得到了整个天下又如何,在我的眼里,你不过是一个被心爱之人厌恶的可怜人。” 李知元怒目圆睁,再忍不住胸口气血翻涌,一掌袭向李知迎的左脸,他用了全力,李知迎被打得偏向一旁,却依旧不能解恨。 李知迎的每一个字都是他的禁忌,仿佛将他把一颗心捧出去被人践踏之事公之于众,天子又如何,人人都可来嘲笑他被枕边人背叛,险些命丧黄泉。 如若不是蔡卓以死起誓,他绝不会怀疑到陈景屿身上,更不会亲眼见到陈景屿偷盗虎符印,不会相信他尊敬的兄长想要他的性命,不会被推着坐上这个皇位。 而这一切,说来可笑,竟都因为一个情字。 怪他看错人,信错人,爱错人。 “李知迎,”李知元怒道,“你最好别再多说一个字,否则休怪朕将你千刀万剐。” 李知迎唇角有血,挑衅地看着他,“我一死,陈景屿会永远将我记在心里,他看你一次,就会想起一次你是杀害我的凶手,他会恨你一辈子,恨你杀了他最爱之人。”他反手抓住李知元胸口的衣料,已然有癫狂之态,“杀了我啊,陛下。” 李知元怒不可遏,将李知迎推出去,看着眉眼间疯狂的人,一时分不清他是不是故意在激怒自己。 “三哥,只要你安分守己,我不会杀你,”李知元不愿再待,他怕多待一刻,李知迎说出更刺伤他的话,“在这里好好赎你的罪吧。” 他转身走去,听见身后人大笑,笑得停不下来,笑声在宫殿里回荡,直至宫门又被紧紧关上。 —— 明轩殿坐落在宫中偏僻之地,寻常少有宫人踏足,这也是李知元把陈景屿安顿在此的原因。 蔡卓那日假奉他之命想要处死陈景屿,幸而他及时赶到才阻止,象征性地罚了蔡卓十大板便不再追究。 若不是蔡卓,恐怕今日被关押的便是李知元,蔡卓是大功臣,李知元不会拿他开罪。 其实李知元心里比谁都清楚,陈景屿罪当诛,可他也痛恨自己无法对陈景屿下杀手。 他曾把炙热的真心捧给了陈景屿,如今满心荒凉,鲜血淋漓,陈景屿真是知道如何伤人最彻底。 处理了一日的事务,李知迎在殿内与他说的话似走马灯般反复回荡,令他头痛欲裂,难以思索。 朝中关于立国母的折子叠起了一座小山,他迟早有一日要迎娶新人巩固地位,王丞相之女也好,蔡卓的妹妹也好,他竟觉得并没有差别。 他此生真心实意想要迎娶之人唯陈景屿。 出神之时,跟在身侧的宫人提醒道,“陛下,再往前就是明轩殿了,可要掌灯过去。” 琉璃宫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他已经一月未曾见过陈景屿,自他下令诛杀他们腹中的孩子之后。 想起那个未出生的孩子,李知元闭了闭眼隐去痛苦,再睁眼已是清明。 他接过宫灯,吩咐道,“你们在这等着。” 宫人不敢有异议,垂首看着南朝新皇渐行渐远,不知为何,在宫中伺候先皇多年的老太监如今看着打小长大的七皇子,总觉得他没有半点初登基的意气,那背影写满了苍凉。 老太监并不知李知元与陈景屿的纠葛,只哀哀叹了口气。 —— 陈景屿的身子在御医的静心调养下,好了个七七八八,只是滑胎不比寻常小病,加上陈景屿又是男儿身,这些日子的面容都是雪白之色,仿若病入膏肓不得救之人。 为此,御医寻了不少滋补气血的方子,日日浇灌,才终于让陈景屿恢复些精气神。 喝过了药,陈景屿又开始漫长都出神。 许是李知元和宫人吩咐过,宫人鲜少和陈景屿谈话,他一天开口的次数屈指可数,到后来,便干脆当一个哑巴。 起先他会询问李知元何时到来,他想冒死问李知迎的去处,但问了几回,都未能得出一个结果,便也就不再问了。 夜里起了风,陈景屿只着一身薄衫站于窗边,目光如水地眺望天边残月,墨水一般的夜色唯淡淡的黄晕,看着好不凄凉。 人望月,不过借月思人。 李知元是不是也在与他看同一弯月,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 耳边又想起稀疏的谈话声,是宫人待得无聊又论起新皇,陈景屿静静听着。 “陛下真是任君,方一登基,就大赦天下,听闻今年的税收比往年减了三成。” “可不是么,我前两日听在玄清殿的姐姐当差,说陛下脾性甚好,她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瓷杯,都不曾怪罪于她。” 陈景屿听着宫人对李知元的评价,唇角不由得漾开清浅的笑容,在行事作风上,倒还和从前一模一样,只是待他不同罢了。 “陈大人,你笑什么?”新调过来的小宫女是个小话唠,忍不住出声。 陈景屿连忙收起唇边笑容,他想同这些宫人细数李知元的好,但话到嘴边,惊觉自己没有这个资格,只得淡淡道,“陛下是个仁君。” “那是自然,”小宫女笑着说,又疑惑道,“陈大人,你与陛下是旧相识吗?” 陈景屿被她无心一问击中。 旧相识,何止是旧相识,他们曾有过最亲密的关系,但思及李知元把他安置于此,又特地让不相识之人照顾自己,想来是不愿他人知晓他们的过往。 唇舌几缕苦涩蔓延开,他强忍难受道,“有幸见过龙颜而已……不算相熟。” 小宫女正想追问,忽听得未关大门传来一道低沉的音色,其间夹杂几分薄怒,“陈大人说得是,朕与陈大人,确是不算相熟。”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陈景屿骇然地看向声音处,只见李知元手执琉璃宫灯自门外而来,墨发玉冠衬得他面若芙蓉,只有一双眼里倒映着霜花一般的冷,看一眼叫人冻彻骨血。 也不知道他在门外站了多久,听了多少。 宫人被吓得失魂,纷纷跪地求饶,陈景屿与李知元对视半晌,也屈下双膝行礼。 冰冷的地面刺得他膝骨一痛。 李知元却只让宫人出去,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 门被关紧,屋内只剩下二人。 陈景屿垂首,不敢抬头看李知元的眼睛,直到李知元来到他面前,直到李知元修长白皙的手捏住他的下颌强迫他抬眼。 这回他看清了李知元眼里的怒意与薄恨。 “不过一月未见,陈景屿,”李知元想起今日李知迎的话,捏着陈景屿下颌的力度渐紧,从牙缝里蹦出字来,“你就这么迫不及待与朕划清界线?” 捏在陈景屿下颌的那双手好似钻进他心里,把他的心脏也紧紧捏住,陈景屿望进李知元的眼底,被那恨与怒灼烧,眼角顿时泛了红,如烙下的印记,也刻进了李知元的心里。 6. 月上枝头,屋里只听闻烛火燃烧之声。 陈景屿不敢再望李知元的眼,怕多看一眼,就会流下热泪。 谁知李知元似是被他这个躲避般的动作惹怒,竟一把将他从地面带离,又狠狠地将他的背按在了雕花床沿,实木磕得陈景屿背后隐隐作痛,他惊慌失措重新把视线钉在李知元脸上。 李知元面容隐在光影里,眼底深不可测,“今日朕去见了三哥。” 陈景屿心口狠狠一跳,他被拘谨在明轩殿里,除了偷听宫人聊天得不到半分消息,更不知李知迎是死是活,现下听李知元这么一句,鼻头一酸,心里不知是喜是悲。 “三殿下他……”陈景屿许久才顺着李知元的话往下讲,可只说了这么四个字,又不知该问些什么。 李知元能留李知迎的性命已是龙恩浩荡,自古帝王眼里容不得反叛者的存在,李知元到底还是心软。 李知元端详着陈景屿的脸,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些凄切,心里犹如有一把火在烧,抓着陈景屿衣衫的手越拢越紧,“朕不会让你们相见。” 陈景屿眨去眼底的苦涩,鼓起勇气瞧李知元,“臣知晓。”忽的又来一句,“陛下,你消瘦了许多。” 李知元面色一绷,陈景屿语气过于真切,他几乎要分辨不出这关心是真与假,只是眼前人在他这儿已毫无信誉可言,他只得把这话当作讨好他的技俩,就像从前一样,陈景屿一个笑就让他神魂颠倒。 他不会再那么傻,把敌人的棋子当作珍宝。 修长的指尖从喉咙口一路向上,用了点力度按在陈景屿的下唇,李知元轻蔑道,“花言巧语对朕无用。” 微凉的指尖在唇上摩挲,陈景屿略显难堪地偏过头。 那手又一路往下,停留在他平坦的腹部,陈景屿像是被烙铁伤了,身子剧烈颤动一下。 李知元看他痛苦的神色,大掌轻轻揉搓着他腹上软肉,失神一般,“这儿,曾有过我们的骨肉。” 陈景屿呼吸急促,这些日子,他控制自己不去想失去的孩子,宫人也从未在他面前提及,却没想到是李知元撕开他的伤口,他浑身发抖,咬着唇不愿开口。 李知元目光落在他的腹上,闪了又闪,终于恢复理智,他擒住陈景屿的下颌,猝不及防看见陈景屿红透了的眼角,像是只要他再多说一句,就会从里涌出滚滚热泪,心口像是猛地被撞击。 可李知元想起过往种种,又立即狠下心来,用言语化作利剑刺伤陈景屿,“你想留下这孩子,无非多一样牵制朕的手段,又何必惺惺作态。” 一言不发的陈景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忽的抬手将李知元推开,李知元没有防备,竟真的被他推出几步。 正想发怒,陈景屿却已经开了口,想哭却不哭,只拿一双红到极致的眼看着李知元,说是看,不如说是控诉,仿佛在质问李知元为何要这样曲解他。 “朕说错了吗?”李知元觉得可笑,“当日你为了李知迎嫁于朕,这孩子本不在你的计划里,杀了不正称你的意,朕不过助你一把。” 陈景屿浑身血液逆流,眼前眩晕,他本以为李知元只是恨他,却没想到恨他到连无辜的血肉都当成工具,绝望至极,心灰意冷,陈景屿也失了辩驳的力气,他无力摇头道,“臣不敢忤逆陛下的话。” 这句话简直是坐实了李知元的猜想,若是他此刻手中有一把剑,定刺向陈景屿的心口,让他也尝尝心痛的滋味。 李知元三两步上前攥住陈景屿的手腕,这回才发现他的手纤细得见骨,仿若一握就会碎,“是不敢忤逆,还是被朕说中了?” 陈景屿偏过头不看他。 李知元怒不可遏,盛怒之下直接将陈景屿推到床上,虽说铺了三层床褥,但陈景屿的背还是被震得一疼。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李知元的神情,唇便被强硬地撬.开,李知元强势地进.入,仿佛要通过这个吻传达自己的怒火。 陈景屿从未被这样粗暴地对待过,下意识便挣扎起来,李知元将他死死钉在床.上,任凭他如何动作都动弹不得。 有血腥味渐渐从唇.舌中蔓延,陈景屿再也忍不住让热泪湿了鬓角,他心中清楚李知元再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呵护他,但直面李知元的不在乎,依旧是觉得委屈难过。 也许是他的眼泪让李知元找回一丝理智,李知元终于肯结束这个堪称上掠夺般的吻,继而不敢置信地瞧着陈景屿。 他只不过是亲一亲而已,陈景屿就做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真是身份败露后,连装都不屑于装了吗? 李知元伸手擦拭陈景屿眼角的泪水,语气没有半分感情,“哭什么,你与朕不相熟,朕却对你身上每一处皮肉都熟透,陈景屿,你以为你能让朕伤神,实则……” 陈景屿睁着被水汽遮掩的眼,看朦胧的李知元。 李知元顿了一顿,将话说完,“实则在朕看来,不过召了一个送上门的免费娼妓,这两年,朕不吃亏。” 陈景屿觉得被人撕碎了又重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 他费劲地想要看清李知元说这话时的神态,但越睁,眼里滚出来的泪便越多,直至打湿眼下的床褥。 “李知元……”陈景屿大逆不道地直呼天子的名字,每一个字抖得如同秋日落叶,“你真是这么想的?” 李知元想要遮住陈景屿的眼睛,最终只是微微侧目避开,生硬道,“这天底下多的是比你巧妙的男女,并不是非你不可。” 陈景屿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是啊,李知元如今贵为天子,他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何必执着一个背叛他的人? 是陈景屿痴心妄想了。 李知元等不到陈景屿的回答,三两下起身,居高临下看躺在床褥的人,闭了闭眼,“天子名讳岂是你可直呼,朕念你初犯,不做计较,下回若再叫错,赏二十掌嘴。” 陈景屿慢慢从床上爬起来给李知元行礼,额头重重磕下去,极尽谦卑。 李知元默然注视他好半晌,才拂袖而去。 待走到门口,才听见屋里压抑不住的啜泣声。 宫人立在门外,见李知元一脸戾气,大气不敢出,生怕被拿来开刀。 李知元目光在众宫人身上扫了一圈,最终定在新来的小宫女脸上,“你唤做何名?” 小宫女缩着肩膀吓得直发抖,“奴才,奴才小玉。” 李知元压低声音,“陈大人近日胃口如何?” “并不多食。” “他饮食清淡,忌荤腥。” 小玉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李知元的话,连连点头,“奴才记下了。” 李知元又想起方才陈景屿穿的薄纱,还想嘱咐宫人多给陈景屿添衣,惊觉自己又在不自觉关怀陈景屿,又气又恼,话锋一转,“记什么记,明日让小厨房给他烹牛煮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哪样荤腥就让他吃哪样。” 小玉会错圣意,吓得就要跪下来,可李知元已经抬步,她望着新皇的背影,本想提醒他宫灯还没有拿走,但想到新皇的喜怒无常,为了脖子上的那颗脑袋,还是安安静静闭了嘴。 她方才分明在陛下语气里听出了关切,怎么说变就变,啧啧,帝王心思果真不是他们这种小人物能揣测的。 只是可怜了那陈大人,本就瘦成纸片了,如今还要上荤腥,还让不让人活了呀? 004 7. 次日,陈景屿望着食桌上的大鱼大肉彻底没了进食的欲望,他只粗粗嚼了两口饭便觉饱腹,再没有下筷。 小玉几次想劝这温润的陈大人再多吃两口,张了张嘴,反而听得陈景屿说道,“你若是喜欢,便拿下去用吧。” 这简直是天大的喜事,主子的膳食哪轮得到他们下人的份,小玉眼里迸发出亮光,“大人不吃了吗?” 陈景屿觉得眼前这个圆脸的小宫女很是讨喜,不由得含笑摇头。 小玉几经挣扎,到底没能抵得住美食的诱惑,兴奋地把菜都装篮,告了声退兴高采烈地走了。 陈景屿阴郁的心情似乎也随这小宫女变得明朗了些。 他活了二十二载,真正高兴的日子却并没有多少。 父亲是中立派,并未站队任何一个皇子,直到父亲将他引荐给李知迎,陈景屿才明了其中的暗涌流动。 陈家表面中庸,实则早已归入李知迎旗下,李知迎正好缺一个不起眼的人替他办事,而名不见经传的陈家庶子便是他的选择之一。 宴会后不到半个月,陈景屿再次于陈家见到南朝的三皇子。 李知迎有一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丹凤眼,细细地打量他,陈景屿如坐针毡,几乎就要落荒而逃。 “你觉不觉得,本殿与你有些相似?” 陈景屿疑惑地看着他。 “本殿亦是庶出,母妃在本殿幼时便舍去,在宫中,本殿无可谈心之人,谨言慎行、步步维艰,生怕一个疏忽便掉了脑袋,本殿初见你,就倍感亲切,就如同,在看着自己。” 陈景屿没想到只是两次见面,李知迎就与他推心置腹说这些话,他有些不知所措,可偏偏李知迎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击中他的心。 他在陈家,亦是在夹缝中生存,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与李知迎确有相似之处。 还没等他缓过神,又听得李知迎道。 “你可愿为本殿谋事,如若应承,往后你就是本殿的人,既有了本殿,便无人能再欺侮你。” 陈景屿怔然地与李知迎如海深的眼对视。 “你的父亲将对你刮目相看,嫡母不敢对你随意责罚,胞弟不再低眼瞧人,便是你已去世的生母,本殿也可为她立碑,让她魂有所归,泉下安息。” 每一条每一句都踩在陈景屿的愿想上,他那时不过十四岁,还不懂得这些他梦寐以求的东西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李知迎的承诺太过诱人,稍稍一勾手指头,就能叫从未尝过甜味的陈景屿上钩。 李知迎并不急着要他答应,起身如兄长一般轻抚他的发,“本殿会给你时间考虑,你若是想清楚了……” “我愿意。” 答应得如此轻松反倒让李知迎有些惊讶。 陈景屿抬起头,清俊还带点稚气的脸渴求地看着李知迎,又带点不确定,“三殿下,你真的,能为我的母亲立碑吗?” 李知迎笑了,他一笑,有如清风拂面,“本殿从不说假话。” 事实证明,李知迎果真言出必行。 不出三日,陈景屿生母的牌位便立在了陈家祠堂,陈家子孙后代会世世供奉。 陈景屿热泪盈眶,在祠堂上重重给生母的牌位磕头,从那以后,便死心塌地跟随了李知迎。 起初三年,陈景屿并不多见李知迎。 他被秘密安排在一个阁楼,与李知迎挑选的其余子弟放在一起,识文习武,为李知迎的鸿鹄大业做踏脚石。 陈景屿性格沉静,有常人所没有的忍耐之心,最是适合细作一职,李知迎请来的夫子教他如何察言观色,如何套弄话术,如何将重要信息以不同寻常的方式传递出去,也教他忠心为主,到最后关头如何自尽最为快准狠。 在阁楼里,约莫百人,有街上寻来的乞儿,有重金买来的孩童,也有天赋异禀的少年,但官家子弟,唯陈景屿一个。 三年时光,百来人,只余下最得器重的二十人,陈景屿便在其中。 很久以后,陈景屿才知晓,笑起来俊逸风流的三皇子杀人时也是笑着的——那些未过关的孩童少年,通通被葬在了阁楼后山,也将李知迎暗中栽培拥护者的秘密一并埋在了黄土中。 十七岁时,陈景屿出师,是李知迎亲自来接的他。 那日下了蒙蒙细雨,打在阁楼中,烟雨朦胧如同江南画卷,李知迎一身墨色劲装立于青竹之中,身后的油纸伞挡不住随风而行的细雨,陈景屿能瞧见他被雨水打湿的发梢,就像是雨后生的新芽,种在了陈景屿的心里。 李知迎笑起时,原显得有些邪气的丹凤眼便柔和许多,他轻轻向陈景屿招手。 隔着水雾,陈景屿神游般站定在李知迎面前。 李知迎如同三年前一般用温热的大掌抚摸他湿漉漉的发,叹息道,“你受苦了。” 三年受尽的委屈随着这一句瓦解。 此后再三年,陈景屿将在阁楼所学用至极致——他潜入青楼,抓到知府贪污的把柄,让;日日出入酒肆,亲眼见京兆尹强抢民女;与沉迷听戏御史台交好,揪出他暗中贩盐的证据…… 而这些人,最后全为李知迎所用。 他为李知迎做这么多,不过为了一个肯定的眼神和一个抚摸。 陈景屿从小得到的太少,以至于对他有一点好,他便掏心掏肺地付出。 即使知道李知迎是在利用他,那又如何,人活着,不过为了有用处,与其像从前一般浑浑噩噩在陈府过日子,不如将自己的生命贡献出去,更何况,他为之卖命的,很有可能是南朝未来的帝王。 他以为此生会永远是李知迎手中最为骄傲的一把利剑,但世事难料…… “陈大人,”小玉的呼唤声一声大过一声,“陈大人!” 陈景屿被窗外的风一吹,将目光放在身侧的圆脸少女,怔然道,“何事?” “外头风大,夜也深了,您该歇息了。”小玉好心提醒,手里还拿着一件披风。 陈景屿感激地从她手中接过披风披在身上,再看看月色,原来已上三更天。 小玉将窗给关严实,回头见陈景屿已走到了床边,又见四下无人,三两步小跑上前,盯着陈景屿欲言又止。 “有事但说无妨。”陈景屿瞧着小玉圆滚滚的脸。 小玉鼓起勇气,竟从袖口处摸出一个白面馒头,支支吾吾,“奴才见,见大人今日并未多进食,怕大人夜里饿得睡不着,特地省下今夜伙食,把这个馒头献给大人,希望大人不要嫌弃。” 陈景屿惊讶,少女话里的关心叫他在深宫中滋生出一股暖意,他露出这一月多来唯一的浅笑,竟有心思逗趣,“我若是吃了,换你饿得睡不着,该如何?” 小玉似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此时认真思索一般,下定决心说,“入宫前,我娘亲总嫌我吃得多,少吃一个馒头,也好叫我娘亲高兴。” 说到亲人,小玉眼眶泛红,她是上月才被卖进宫里的,家里穷,不卖了她,一家人都没有吃食。 陈景屿很快猜出这是个苦命人家出来的孩子,轻轻叹息便伸手,小玉欣喜地把馒头交到他手里,他将馒头掰成两半,含笑道,“这样,便谁都不会饿得睡不着了。” 小玉大喜过望,“还是大人聪慧!” 得了半个馒头,小玉高高兴兴地离去,唯陈景屿捧着手上半个凉透的、硬邦邦的馒头,久久难以回神。 却没想到,在这宫里,待他最好的,竟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 8. 陈景屿弱冠那年,随陈家出席王丞相的寿宴。 当朝丞相乃忠良之臣,一心护主,是李知迎最想要拉拢的对象。 有了丞相相助,李知迎便有了盟友,他的大业也能往前迈一大步。 来贺寿的官民踩烂了王丞相家的石板,陈景屿混在乌泱泱的人群之中,没有人会注意他这个不起眼的陈家庶子。 再有两刻钟,李知迎旗下的死士就会展开一场刺杀活动,剑直指王丞相,但最终刺入的会是陈景屿的胸膛。 王丞相为人仗义,落魄时受了老妇的一碗水念叨了十来年,倘若陈景屿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他自当涌泉相报。 到那时,陈景屿自然而然会为王丞相引荐李知迎,这一步棋走得险,要陈景屿拿命去搏,如果死士的剑深一分,陈景屿定会命丧当场。 天下畏死之人何其多,陈景屿坦坦荡荡承认自己心中亦是惊惧。 只是,就在昨夜,他终于将埋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宣出于口,他怕再不说,一颗热烈跳动的心便再没有宣泄之地。 他向李知迎袒露心意——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李知迎,想李知迎认可他,想李知迎对他笑。 他不奢求李知迎给他回应,只是单纯想将压抑心中多年的情愫一并告知。 “三殿下,六年前你将我从陈家带离,我便起誓这一生只效力于你,生为你,死为你,无怨无悔,心甘情愿。” 他说得是那样情真意切,仿佛要将一颗真心掏出来给李知迎看。 李知迎却并不讶异,似早在点滴相处中用那双如海深的眼看透了陈景屿的心思。 他只把陈景屿轻轻地搂入怀中,用大掌抚平陈景屿因紧张而不断起伏的背脊,继而蛊惑一般在陈景屿耳边呢喃,“待大业成就,本殿绝不会亏待你。” 因这轻飘飘的一句承诺,陈景屿从贪生怕死之人变成无畏之士。 纵然怕冰冷的利刃会刺穿他的胸膛,可能夺取他的性命,他也毅然前行。 无人会在意他的行踪,陈景屿微低着头往王丞相的方位靠近。 他步履不快,避开所有宾客,却偏偏有人要往他身上撞。 这一下不轻不重,还是把陈景屿撞得踉跄两步,等他稳住身形,听得一道清风明月般的音色,“可有撞伤你?” 陈景屿抬眼一看,眼前男子身量高挑,墨发高束,着绛紫色流云衣袍,腰带勾勒出他细腰长腿,坠一块剔透白玉,只消一眼,就能瞧出他身份的尊贵。 但让陈景屿怔神的还是男子的面容,剑眉星目,挺鼻红唇,犹如初升朝阳,迎面而来的生气。 陈景屿是活在阴暗里的人,向来见不得光,因此对眼前人只是一瞬惊艳,便即刻挪开了目光。 他无意在这些小事上耽搁时辰,不冷不淡道,“无事。” 谁知男子却不立刻放他前行,反而细细打量起他,问,“你在何处谋职,我不曾见过你。” 陈景屿并未有官职,敷衍道,“只是跟随父亲给丞相大人贺寿。” “哪家公子?”男子不依不饶。 陈景屿心中不耐,但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家父陈金,京都知府同知。” 他心系任务,不愿再多说,冷着脸想要避开这好看得过分的奇怪男子。 修长白皙的手住他的去路,眼前人胸有成竹道,“我叫李知元,是南朝七皇子,你应该认识我的。” 陈景屿心里一动,南朝七皇子,他自然知晓,只是这些年,竟是头一回碰面,他记得三年前见过李知元的画像,画上人带些稚气,掩盖不住的俊朗,如今见来,李知元长得越发超凡脱俗,他并没有认出来。 但让陈景屿真正记住李知元,还是他那个三代元老的外祖,以及旁枝的忠臣。 听闻李知元无心政事,活了十九载,唯爱游山玩水,去年留下一份信便外出游历,直至上个月才回京。 皇帝向来溺爱这个幼子,不忍苛责,只是象征性罚他禁足七天。 虽李知元心思不在皇位上,但仍旧是李知迎的劲敌,再加上陈景屿在陈府倍受嫡子欺压,难免对生来就受人崇敬的李知元心生抵触。 李知元却不知道陈景屿弯弯绕绕想了多少,只是见他面不改色,改口道,“如果不认识,你现在好好看看我,牢牢地记住,以后见了我可要和我打招呼。” 莫说多看,只是一眼,凭这张神仙般的脸李知元自然会牢牢印在陈景屿的心里。 陈景屿眼见时辰不多,急于脱身,只得露出个清浅的笑,朝李知元行站礼,语气带了些许疏离,“草民谨记七殿下一字一句,绝不敢忘。” 李知元这一年在外游历,走南闯北,结交不少好友,也见过各色美人,但陈景屿一笑,从前见的那些漂亮面容顿时黯然失色。 他想起说书人戏里的一段,“那公子哥见了芙蓉面,莫是说话,便是动也动弹不得,魂都丢了三魄般,如大门前的石狮子,望得眼睛都直了都不能回神。” 等李知元缓过神来,芙蓉面早已不见踪影,徒留一脸遗憾。 还没有问他名字呢。 陈景屿好不容易摆脱了李知元,离死士行动也不过两柱香时间,他暗怪李知元拖延了他,幸而王丞相此时正站里在庭院与其余官员寒暄,他并没有错失机会。 陈景屿目光所及,皆是宾客,却并没有找到李知迎的身影,他心里清楚,李知迎想要摘得干干净净,定会在刺杀后再到场,他是皇子,届时不会有人说他的不是。 他心中失落,怕真一剑要了他的命,连李知迎的最后一眼都见不到。 时间如流水,陈景屿煎熬至极,日光照得他头晕,耳边的声音也逐渐嘈杂,唯目光如炬盯着王丞相的方位。 此次行动,只许成而不能败。 忽的一道光晃了陈景屿的眼,这是行动前的信号,来了,陈景屿紧紧闭了眼又迅速睁开,义无反顾地朝王丞相奔去。 耳边尖叫声四起,死士的利剑直指王丞相,人流太多,护卫来不及接近,陈景屿心口砰砰直跳,就要从喉咙口蹦出来。 近了,再有五步,剑就能顺利扎进他的血肉里。 电光火石间,一道绛紫色身影似璀璨霞光从天而降,如神明一般将陈景屿庇护在身后,陈景屿内心激荡,瞧见李知元稍稍侧过脸,对他露出一个略显得意的笑,似是要陈景屿夸奖他救人及时。 而陈景屿只想从背后给李知元的头来一棒。 李知元的出现打乱了所有的计划,他修长的指夹住死士的剑尖,看似没怎么用力,剑已经截开成两段。 计划失败,死士咬碎口中毒药,杜绝了严刑逼供的可能。 李知元将死士踹出许远,不顾庭院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握住陈景屿的手腕,笑得灿烂如明日,“好险好险,还好我武艺高超,你方才跑那么快做什么,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字呢。” 陈景屿想笑,笑不出来,只扯动了唇角,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陈景屿。” 他目光看向倒在地上的死士,再看看面前俊若神人的面容,纵是经过三年培训,此刻也难免流露出些许薄怒。 而丝毫不知自己被记恨的李知元正反复念叨着陈景屿的名字,面上笑容更深三分。 005 9. 如果时间可以停留在初见那一刻。 如果李知元一直做他的逍遥皇子。 如果陈景屿不嫁给李知元。 如果陈景屿不爱上李知元。 一切会不会不同? 偏偏天意弄人,也偏偏谁都逃脱不了命数二字。 陈景屿没有发觉自己回忆时唇角是带着笑的,恰好李知元悄然驾临明轩殿捕捉到这个笑容。 光影之中,陈景屿一抹笑与初见之时如出一辙,李知元恍惚间,竟以为他们回到了过往。 可也只是短短一瞬,就像做了个清醒梦,陈景屿先醒过来,上扬的唇角在见到李知元时慢慢往下沉,李知元也挥散这飘渺的梦境。 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李知元的突然到访让陈景屿心里发紧,前几天他和李知元闹得不欢而散,本以为得有段时间见不到,却不想这么快又再见。 说不出欣喜还是惶恐,他又想见李知元,又怕见到李知元,他思念李知元,但怕李知元再说出伤人的话,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下,陈景屿竟一时忘记了行礼。 还是小玉悄悄提醒,拿手肘轻轻碰了下他的臂弯,他才回过神来。 李知元自然瞧见小玉的动作,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沉沉道,“都下去吧。” 天子发令,屋内很快就剩下二人。 李知元踱步到陈景屿面前,看他白玉般的脸,不悦问,“为何不敢看朕?” 陈景屿把脑袋垂得更低,违心道,“臣不敢直视龙颜。” 他只是不想看李知元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神,那么冷,冷得他想逃离。 他听见李知元一声冷笑,但竟没有为难他,而是在软榻上坐下,他能感受到游移在他身上的目光,李知元在打量他。 许久,久到陈景屿双腿发麻,终于听见李知元此行目的。 李知元音色一如既往的清朗,听在陈景屿耳里却如同破旧的琴弦,他说,“朝中臣子要朕早日立后的奏折堆了一座小山,朕念在你与朕有过一段姻缘,特地来问问你的意见。” 陈景屿分明知道这一日迟早会到来,但不曾想竟是李知元亲口告知,他攥着的指骨因用力过度而发白,眼神迷茫地盯着李知元的靴子,难受至极,“臣愚昧无知,无权过问国母人选。” “你为三哥办事时,可利索得很,”李知元说话没有一丝起伏,“怎么到了朕这儿,便成了愚昧无知?” 陈景屿用力闭了下眼,才敢抬头迎上李知元嘲弄的目光,他咬了咬牙,“那陛下要臣如何?” 他不想李知元纳妃立后,他想与李知元重归就好,可是他说了,难道李知元就会成全他么,不过自取其辱。 李知元谪仙一般的脸在烛光里明灭可见,他思索许久,丢下一句,“朕要你说心里话。” 陈景屿如鲠在喉,“我……”如梦初醒,“臣以为,蔡将军的妹妹蔡怡为国母最佳人选。” 李知元眼底阴沉如深渊。 “蔡将军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陈景屿艰难地往下道,像是真心在为李知元的国母人选忧心,“他一心护主,忠心为国,其胞妹贤良淑德,兄妹俩自会为陛下效劳,南朝的政权才能巩固。” 王丞相虽为忠臣,但毕竟不是李知元一手栽培,难免会生异心,但蔡卓就不同,蔡卓可以冒死假传旨意除去他,可见他对李知元忠心耿耿,有蔡卓护国,李知元也能安心三分。 他是真心实意为李知元着想,听在李知元耳里,只得到了一个讯息——陈景屿竟真的让他另娶他人,甚至连反驳都未有一句。 陈景屿还想说,李知元却忽然起身揪住他的领子,陈景屿猝不及防撞进李知元的怀里,见李知元面色极其难看,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全打在他脸上,“爱卿好生健忘,朕都还没有写休书,你倒急着为朕择选新人,这等气度,朕不禁想为你鼓掌。” 陈景屿想起身,李知元不让,他难得有点委屈,是李知元要他选国母,他真的选了,李知元反而不乐意了。 李知元以前没有这么难懂的,莫非真是当了帝王,心思也深沉了。 离得近,陈景屿能瞧见李知元浓密的睫毛和黑曜一般的瞳孔,他直直瞧着李知元,苦涩道,“那陛下更心悦哪家小姐,谁便是南朝的国母。” 李知元呼吸一窒,他张了张唇,又咬紧了牙,这些年,他只对陈景屿一人说过喜欢,如今陈景屿竟问他心悦谁,讽刺至极。 他既觉气恼,又觉无奈,怒从心起,将两人翻了个身,把陈景屿压在软榻上,呼吸沉重地盯着身下人,“你猜猜,朕更喜欢哪个?” 陈景屿脑袋混沌,眨眼,“臣猜不出。” “朕要你猜。” 为何偏要逼他? 陈景屿摇头不语。 李知元一把火烧得旺,像要把陈景屿烧成灰烬,怒到极点,他反而冷静下来,“爱卿说的是,蔡将军的胞妹确实更得朕心。” 满意地看见陈景屿的眼神剧烈颤动一下,李知元添了把柴,“明日朕便昭告天下,蔡怡将会是朕的皇后,届时举国欢庆,百姓同乐,朕定会给她一个风风光光的大婚。” 这句话简直是在陈景屿心上插刀子。 两年前,李知元排除万人阻挠执意迎娶陈景屿,先皇怒不可遏,下旨众臣一律不准出席他们的婚礼,一场大婚,无人前来庆祝,冷清至极。 二人以天为父,以地为母,写下婚书,便算礼成。 而今,李知元会迎娶新人,得天下人祝福,受天下人敬仰。 曾经受人指指点点的七皇妃再没有资格站他身旁。 陈景屿心口被人挖去一块肉,疼得他想蜷缩起来,但在阁楼受的训练,让他此时只是眼神略显暗淡,看起来,就像对他产生不了半分撼动。 他说话微抖,“臣……” 怎么都说不出下一个字。 李知元俯身亲吻他的唇侧,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好似依旧如同从前那般珍视他,只是很快便起了身,居高临下睥睨着他,“朕会拟好休书,你与朕,过往种种情分一笔勾销,至于你欠朕的账,朕会一条条向你讨回来。” 陈景屿已经痛得不知道痛的滋味。 他直挺挺躺着,不知道李知元是何时离去,只听见小玉惊呼,“陈大人,您,您怎么哭了……” 阁楼教给他的他到底没能学精,他应该笑着祝福李知元,怎么还能哭呢? 他不该哭的,不该,太不该。 10. 新皇要立国母,是南朝天大的事情。 钦天监夜观星象,翻阅黄历,将好日子定在了十一月初。 这等好事自是各宫传话,明轩殿的宫人也少不了谈论,他们不知道李知元和陈景屿的关系,因此说话时虽有避着他,但总归没有刻意不让他听见。 在天下人皆陷入喜悦中时,只有陈景屿一人承受锥心之痛。 听闻李知元极度重视国母,特地兴修水利为国母祈福;听闻李知元与蔡卓幼年相识,青梅竹马长大,当是良配;听闻新皇还是七皇子时看走了眼,娶了一个男妻,如今男妻犯下大错,已秘密处死;听闻李知元当年迎娶男妻不过为了掩人耳目,让其余皇子放下戒备。 “陛下忍辱负重,真是好谋略!” “虽说南朝风气开放,但陛下怎么会允许当朝国母为男子,岂不成天下笑柄?” “难不成罪过是假,铲除是真。” 不是,陈景屿比谁都清楚,他落得如今地步,是咎由自取,李知元那么爱恨分明的一人,绝不会为了皇位污蔑任何人。 他想出言替李知元解释,以免辱没他的名声,可话到嘴边,到底又咽下肚子,说了又如何,谁会相信他一个被软禁之人的话。 只有小玉发觉陈景屿的不对劲,不知从哪里摘了簇野花,献宝一般献给陈景屿,以此哄他高兴。 野花呈乳白色,小小一朵团在一起很是可爱,陈景屿不愿意辜负小玉一番好心,笑着收下了,等小玉被叫出去干活,才叹息地将花儿放在不起眼的地方。 李知元曾送过他世间最美的花。 宴会之后,李知元甚至都没有任何理由就上了陈家的门,直言要找陈景屿。 陈金是李知迎一派,对于李知元上门只有惊无喜,但还是不由得通知陈景屿出来会见。 岂知李知元比谁都自来熟,竟然直直找进了陈景屿的院子。 陈景屿的小院坐落在陈家最偏僻的角落,他素爱清静,身边唯两个奴仆替他打扫庭院,平时鲜少有人踏足。 李知元一进去,就觉得陈景屿的小院跟陈家其余地方割裂开来。 这儿冷冷清清,两边的花圃上只有一丛丛杂草,连朵颜色都见不到,放眼望去,若不是真知道陈景屿住这儿,还以为是哪个孤僻老头的封闭世界。 陈景屿得知李知元过来寻他的消息,眉头蹙了又蹙,除去前日在宴会上的一见,二人没有任何交情,莫不是李知元看出宴会的端倪,试探他来了。 如此想着,陈景屿不由提高了警戒,正打算去会见,刚出了房门,就见得自己萧瑟的小院里平添一抹蓝红身影,这颜色太过鲜艳,几乎是让小院瞬间生机勃勃。 未免太过招摇。 李知元正蹲在花圃前查看土壤,听见声响,抬起头来,就见得一身青灰色衣衫的陈景屿正站在门前,如同淡雅的水墨画,倒是与这小院的气质十分契合。 他没有即刻站起身,只是拿手指沾了一点土晃了晃说,“你这儿的土太黏了,种不了花,怪不得光秃秃一片,改日我给你翻翻土,保管你这儿活过来。” 陈景屿无心打理院里的景色,此时听闻,兴趣淡淡婉拒,“不劳七皇子费心,我瞧着这样也好。” 李知元边起身边拍去手中沾染的泥土,没有反驳陈景屿的话,只是说,“今儿个可有约?” 陈景屿思索片刻,“并无。” “那好,听闻醉春楼的酥鸡做得极其入味,我回京后还没有品尝过,你同我去一趟吧。” 陈景屿没想到李知元是来找他吃饭的,越是正常他越觉得诡异,正想找说辞拒绝,李知元三两步走到他面前,一张俊脸端着笑意,“前日的事你没有忘吧,我可是救了你的性命,多大的恩情啊,这顿饭,就当我救你的报酬,如何?” 一提起这事陈景屿心里就有气,千载难逢的机会,尽让李知元搅和掉了,那日他去见三殿下,愧疚得连头都没能抬起来。 但李知元的说辞太过于合情合理,若是陈景屿拒绝反倒反常了,即使心里再不愿,陈景屿也得应下来,“好。” 李知元似是开心至极,笑容更甚三分。 一顿饭,陈景屿吃得味同嚼蜡,他总怕李知元此次回京是来和三殿下争夺皇位,又怕自己与三殿下的关系被李知元察觉,更怕被李知元套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因此李知元问什么,他都答得毕恭毕敬,拿出十足恭敬的态度对待南朝的七皇子。 饭毕,李知元送陈景屿回陈府。 马车里有一时的寂静。 李知元虽说是皇子,但在外游历多日,结交不少江湖朋友,自然染上些江湖气,不如其他皇子又那般深沉的心思,说话做事都直来直往。 他憋了一刻钟,终于忍不住道,“陈兄,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陈景屿正在出神,听闻他这么一句,怔然道,“草民不敢。” “什么草民不草民的,你不要把我当成皇子看待,我约你出来吃食,是真心想交你这个好友,前日在宴会见了你,我就对你……” 李知元怕吓着人,到底没把一见倾心四个字砸出来,换了个说辞,“对你一见如故,什么报酬,我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交友。” 陈景屿注视着李知元明媚的脸,瞧他说得情真意切并不像假话,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回些什么,他从小到大,习惯独来独往,就是在阁楼那几年,先生为了锻炼他的心性,也禁止他与他人有过多的交流,而如今,李知元却说要与他交友。 他没有朋友,也不曾起过这样的心思。 这该如何是好? “陈兄,你怎么不说话,莫不是真对我有意见,方才吃饭时我就察觉了,你沉默寡言,鸡也没吃多少,是我太过唐突,吓着你了?” 李知元话可真多,陈景屿就没遇过这么能说的人,好歹憋出来一句,“草民对七皇子没意见。” “你不用在乎那些繁文缛节,叫我知元便好,草民二字就更不必,显得你我很生分。” 陈景屿心想,我本来也和你不熟,但拗不过李知元,只得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 李知元大喜过望,澄澈的眼睛仿佛一眼能见底,“那陈兄的意思是,交我这个朋友了?” 陈景屿正想说话,李知元生怕他反悔般,又自言自语,“我此番前行可真是大有收获,竟和陈兄结交了好友,可真叫人高兴啊!” 陈景屿稀里糊涂的,半个字都没说,就跟李知元成为朋友了。 他心里纳闷,又不好拂了李知元的意,况且朋友这两个字对于而言实在太过于新奇,他一时难以拒绝。 等他下了马车,刚走到大门前,李知元又挑了马车的帘子喊他一声,“陈兄。” 陈景屿转过身去,只见天边残阳如血,李知元的笑容比这夕阳还要艳丽三分,把手架在小窗,歪着脑袋靠在手臂上看他,说道,“等我过来帮你翻土。” 竟然还要见面?陈景屿下意识就想拒绝,可李知元动作比他还快,迅速把薄纱放下,让车夫赶车走了。 陈景屿没有见过这么随性的人,一时觉得好笑,便也忍不住真的笑了一下。 这便是南朝的七皇子吗,怎么半点没个皇子样? 陈景屿心情有点微妙进了陈府,抬眼一看,就见李知迎负手而立站在转角看他,他像是做错了什么事,猛地把笑收起来了。 李知迎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直直瞧着他,“七弟邀你出游,玩了什么,这么高兴?” 006 11. 李知迎显然是收到风声才来到陈府拜访。 平常时候他怕被人看出和陈家的关系,陈景屿与他的会面皆是在府外,这几年,李知迎踏进陈景屿院子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了。 路过那光秃秃的花圃时,陈景屿自个都不知道自个是什么意思,忍不住去偷瞄李知迎的神情,见他面色如常半分没有驻足地走过,好似对他这儿一丝兴趣也无,心里不由得有些失落。 但他很快就把脸上的那点情绪收拾妥当,跟着李知迎进了厢房。 李知迎左右打量了几眼,陈景屿的住所简洁得甚至是有些空旷了,屋子里竟一件装饰物都没有,知道的,说他是知府同知的儿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户清贫书生。 陈景屿见李知迎的目光,又瞧着自己灰扑扑没有一点儿色彩的房间,怕李知迎嫌弃,正想出声询问是否挪个地方再议事,李知迎已经开了口,很是开门见山,“七弟寻你何事?” 他忽的不知道如何开口,思索一会儿,将从见到李知元到李知元离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告知了李知迎,事无巨细,连他们吃了什么、李知元说了什么,一并都告诉了李知迎。 李知迎听罢,纵是他惯洞悉人心,一时半会也猜不透李知元的心思,因此难得的微微皱了下眉,说道,“七弟素来得父皇器重,此次回京,恐生变数,你且与他周旋,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陈景屿颔首说是。 “若是七弟察觉你我之间的事”李知迎似在思索应如何做。 陈景屿接道,“属下纵死也不会坏殿下的大业。” 他说得如此轻松,好像死字对他而言无足轻重,自他入了阁楼,先生除了教导他本事外,日日便给他灌输万事以李知迎的大业为先的理念,陈景屿早把这句话刻进了骨子里,即使是死,也不会给李知迎平添麻烦。 李知迎亲手挑选的人,自然是知道他的心性,他凝视陈景屿坚定的神色许久,唇角微动,又瞬间清醒,默认了陈景屿的话。 送走李知迎,天色已经全黑,如墨的夜压进陈景屿的院落里,使得这了无生气的院子更加的萧索。 他脑袋中闪过今日在花圃旁那一抹艳色,竟然觉得还挺好看,也只是一瞬的想法,陈景屿就不再细想,他是游走于灰色地段的人,看不得艳丽的人与物,因此并没有记住李知元的一番话。 如此过了两日,陈景屿以为李知元不会再找上门,却在午后被一阵吵杂声引出了厢房。 他素喜静,院落极少有人踏足,更别说同时有几道人声夹杂,本以为是客人走错的地方,出去一看,却见李知元指挥着几个小厮模样扛着树苗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陈景屿惊道,“这是在做什么?” 李知元今日只用一根白玉簪盘了发,此时摸摸颈间垂下来的发丝,坦然回答,“在给你的院子翻新。” 陈景屿没想到他前两日说的是真的,一时怔住,眼见小厮已经开始挖土,急忙阻止,“都停下。” 小厮看看李知元,李知元示意他们继续,自个大步流星往陈景屿的方向走,边走边说,“陈兄不要急着拒绝,用不着你动手,你只需在屋里待着品茶看画,半个时辰内我定让他们都离开,不会扰你清净。” 陈景屿是规矩惯了的人,不如李知元这般随性,他有些气恼李知元不请自来,语气也便重了些,“七皇子一番好意陈某人心领了,但这是陈某人的院子,要翻新也得先问过陈某人。” 李知元瞧出他的怒意,扬着的唇慢慢放平了,他反思道,“是我思量不周惹陈兄生气,只是这两日我在外奔走收罗树苗和花种,如今却都要丢弃了实在可惜。” 陈景屿心里一动,不可思议地瞧向李知元——所以,这两日李知元不过来,只是为了替他的院落搜罗花木? 见陈景屿神色松动,李知元连忙乘胜追击,故作平常将手掌摊开来给陈景屿看,“为了给陈兄挑选上好花木,每一棵树苗我都亲自查验过,你看,这掌心的伤,就是不知道被哪棵没良心的树给刮伤的,还有我的脚,走了两日,都走出水泡来了,疼得紧。” 陈景屿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果真瞧见李知元掌心有细密的新生的刮痕,他一时语塞,竟再也说不出半分责备的话来。 “陈兄若真是不喜欢,我现在就带着他们离开。” 说罢,李知元作势要走。 陈景屿几经犹豫,喊住了他,“七皇子” 李知元现在也没有心思去纠正他的称呼问题,只是耷拉着眼角看他。 “来都来了,”陈景屿别扭至极,想来要他劳烦别人是极难之事,说话都有些慢吞吞的,“那就麻烦七皇子了。” 李知元喜出望外,唇角一下子飞到天上去,笑吟吟地把陈景屿往屋里推,念念有词,“不麻烦不麻烦,我乐意得很,你只管等着就是。” 等陈景屿走到屋里,才反应过来李知元之前日日在外游玩,区区两日怎么会让脚底起了泡,显然是在诓他,他想找李知元讨个说法,转过身,却见到李知元已经加入植树队伍,日光洒在他身上,连墨发都染上一层光影。 堂堂南朝七皇子,竟然给他当起了花匠,这话说出去怕是要贻笑大方。 可摆在陈景屿面前的,又确是如此——只见李知元一把将袖子撸起,拿白条束紧,拿起铲子卖力地给旧土翻新,不一会,他的紫衫就沾染了湿土,光洁的额头也起了一层晶莹的薄汗。 许是余光瞥见了陈景屿,他抬起头来,顺手抹了下脸上的汗珠,因着手上沾了土,这一抹,透白的左颊便一片黑,陈景屿忍不住地,垂眸无声笑了出来。 “陈兄,外头太阳大,你快进屋歇息吧,你放心,这儿有我,不会出差错的。” 陈景屿笑够了,又看了一眼,这才是慢腾腾挪开步子。 从来没有人为他做事。 而只是两面之缘,李知元竟为他做到如此。 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有感动,但更多的是疑惑。 李知元这么做,到底图什么呢? 他那时还不知道,李知元所做的一切,不过图一个叫陈景屿的人。 12. 那日之后,李知元便成了陈景屿院落的常客。 他总有用不完的缘由,翻新了土要看花木长势,看完花木长势要处理害虫,治完害虫要时时施肥,他俨然化身为陈景屿的专属花匠,一心想要种出些颜色来给陈景屿看看。 长此以往,陈景屿便习惯了屋里有这么个比麻雀话还多的人。 “你怎么不问问我栽了什么树,种了什么花?” 陈景屿并不感兴趣,架不住李知元自说自话,“油桐花,凤凰树,你可喜欢?” 他的目光似火灼,陈景屿竟一时有些招架不住。 李知元似笑非笑地说,“那你怎么不再问问有何寓意?” 油桐花,五月遍地雪,情窦初开时。 凤凰树,一年一花开,情爱长相守。 陈景屿脸色变了又变,至此终于明白李知元的用意,他惊得说不出半个字。 李知元音色清朗,“等你院子里长满油桐花,我便带一壶陈年佳酿与你共饮,好花、好月、好时光,你说好不好?” 陈景屿瞧进李知元饱含笑意的眼底,装载的皆是他自己,他顿时心慌,甚至想要落荒而逃,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李知元先他一步起身,状若轻松的伸了个懒腰,“我险些忘了,今日约了母后下棋,陈兄,那我就先告辞了。” 陈景屿很快意识到李知元是在给他找台阶下,但也敏锐地发觉李知元通红得近乎透光的耳朵,原来口无遮拦的李知元也会难为情。 此后,陈景屿有意避着李知元,他难以对李知迎开口说李知元对他的心思,只能不见李知元,希望李知元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和李知元,本是对立面,但这些时日的相处,李知元俨然将他当做好友看待,纵然是铁石心肠的人也无法再对他耍心思。 何况陈景屿的心其实比棉花还要软。 他以为自己的冷淡能叫李知元知难而退,却不曾想李知元是个越挫越勇的性子。 陈景屿不见,李知元便天天蹲守陈府门口,今日送糕点,明日送市井小玩意,后日送书法墨画,他变着法子讨陈景屿欢心,愿有朝一日能打动陈景屿的心。 陈景屿不是不愧疚,可他不敢见李知元,他头一回变得优柔寡断,怕接近自己的李知元会为此卷入漩涡。 他的担忧最终落了实。 李知迎要他接纳李知元,要他迎合李知元,再借机铲除这个最大的隐患。 陈景屿从未忤逆过李知迎,凡事只要李知迎开口,他万死不辞,但这一次他却犹豫了。 李知迎惯会洞悉人心,他知晓陈景屿心系于自己,便用情栓住了陈景屿,他如同往常一般抚摸陈景屿的头,循循善诱,“景屿,你是本殿一手带出来的人,本殿来日登基之时,希望你依旧常伴左右。” 只一句话,就给陈景屿灌了迷魂汤。 他走出陈府,走向马上的鲜衣少年,他仰着头,见到李知元眼里的灼灼光彩,比日光还要明媚,他不敢再看一眼,怕化为灰烬。 “你种的树长了虫,我不会治。” 李知元翻身下马,朗声道,“那还不简单,你只管交给我,只是” 陈景屿瞧着他。 他神色顿时暗淡下来,像受尽了委屈的孩童,“你别再不搭理我了。” 陈景屿想一把推开李知元让他走,别再出现在自己面前了,但颤声说出的却是应允的一个好字。 李知元伸出了手似是想要去握陈景屿,但只擦到了陈景屿的袖口就意识到自己的过分喜悦,又收回手,连连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说话算话。” 他迈开步伐,脚步轻快地入府,陈景屿见他挺直的背影,仿佛他走入的是无底深渊,失态地抓住了李知元的衣摆。 李知元眉梢扬起,带点儿得意地看着自己衣袖上的手。 陈景屿到底还是松开了,挤出一丝笑容,“走吧,七殿下。” 陈府大门关闭,也许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就注定走向悲剧。 五月油桐花开,白花粉芯,走入陈景屿的院落如同踏入雪地。 李知元携陈年桂花酿,带李知元爬上了屋顶赏月,月弯如钩挂天际,酒入喉舌起醺意。 正如李知元所说,果真是好花、好月、好时光。 也是表明心意的最好时机。 “陈兄,不,陈景屿。” “这桂花酿我藏了五年,本来打算独饮,现在才知,共饮乃为最佳。” “陈景屿陈景屿” 被唤名之人慢慢转过头来,看见李知元绯红到耳朵根的侧脸。 不知道是醉了,还是眼前人太动人,巧舌如簧的李知元说话竟也颠三倒四,“我是说,我是说,我喜欢你,你呢,对我难道没有半分动情?” “我可是南朝的七皇子,莫说几棵凤凰树,两片油桐花,就是天下的奇珍异草我都能为你寻来栽在院子里。” “陈景屿,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告诉我。” 陈景屿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拢成拳,李知元何尝能知道,陈景屿要的,可是他的命。 李知元得不到答案,不依不饶地追问,甚至上手握住陈景屿的肩膀,势必要一个回应,“陈景屿,你为什么不看我,我没有在发酒疯,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怕你不相信,觉得我轻浮,可就是那一眼,我便认定了你” 李知元接下来的话没能再说出口,也许是他的幻觉,他见到陈景屿的脸在眼前骤然放大,继而吻住了他。 唇舌留酒香,李知元心潮澎湃,握着陈景屿的手微微发抖。 待他清醒,陈景屿已错开了身子,因着薄醉,陈景屿不复素日的冷清,他眼里也染上几分朦胧,哑声道,“这便是我的答案。” 李知元眼里流光溢彩,他盯了陈景屿半晌,忽然起身跳下屋顶,站在一地皎洁月色和油桐花间,仰着脑袋看还在屋顶上的陈景屿,扬声道,“陈景屿,我怕你酒醒不认账,现下有花草树木为证人,你耍不了赖,要是你耍赖” 陈景屿鼻头一酸,“该当如何?” 李知元歪了下头,细细思索后,似茅塞顿开,一拍脑袋,“就罚你做我院里的一棵凤凰树,生生世世陪伴着我。” 陈景屿眼里漫起湿意,一声好字说得心甘情愿。 他无声道,就罚我,在世难终了,泉下难安宁。 007 13. 往后发生的种种就如同黄粱一梦,尽是虚影,只稍拿手指轻轻一碰,泡影就灰飞烟散。 李知元求先帝为他与陈景屿赐婚,先帝勃然大怒,要降罪于陈景屿,李知元在金銮殿前跪足两天一夜,白日曝晒,夜间淋雨,天子一怒,浮尸万里,他却无所畏惧。 李知元乃先帝最疼爱的幼子,可凡事皆有底线,李知元执意和陈景屿共结连理无疑是拿皇家的脸面在开玩笑,他难以容忍,最终是李知元以死相逼,又有母家一众人求情,先帝才不再追究。 可如此一来,李知元也彻底失了宠。 大婚那日,先帝秘宣朝中臣子皆不准出席李知元的婚宴,否则以死论罪。 李知元和陈景屿大婚当日,天朗气清,凤凰花开,当是好日,可七皇子府门可罗雀,无人敢祝。 天子不看好的姻缘当被天下人所瞧不起,送出去的喜帖石沉大海,张罗的酒宴过夜冷却,李知元与陈景屿以天地为证,拜了天地,便是同生共死的一体。 当夜李知元喝得酩酊大醉,陈景屿认识的他,向来如日明媚,可如今却难掩哀伤。 陈景屿心中有愧,他奉李知迎的命应承李知元的求婚,如此李知元迎娶了男妻,失了宠,便再无竞争的能力。 李知元醉醺醺地倒在他怀里,他以为李知元是为失宠而伤神,却不曾想,李知元含糊说的却是一句,“委屈了你” 他心下激荡,抱着李知元的十指在发抖,活了二十一载,从未有人如此珍惜他,他却怀着不纯目的接近。 “七殿下。” 他方说出三个字,李知元突然仰起头,眼神亮晶晶地瞧着他,不满地嘟囔,“我说过了,你要叫我知元,你记性好差。” 陈景屿眼里有泪,“知元,你是真心待我。” 李知元面若桃花的脸绽放出一个璀璨的笑容,他伸手描摹陈景屿的五官,从眼到鼻,从鼻到唇,他醉得厉害,说话只得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事到如今,你还怀疑我的真心,我对你,比天高,比海深,是十里油桐,是日出月起,朝朝暮暮,至死不渝。” 陈景屿实则不是爱落泪之人,自小到大,眼泪最为无用,可此时此刻,他却忍不住的泪眼阑珊。 李知元看见他红了眼,酒顿时醒了一大半,连忙爬起来捧着他的脸,焦急道,“你怎么哭了,是父皇不让我们成亲你难过,还是无人来贺你委屈,亦或者,嫁给我,你不高兴” 陈景屿的眼泪落在李知元的指缝,他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郑重地说,“不,我很高兴。” 李知元笑得像个天真孩童,“你是说,嫁给我,你很高兴,你不后悔,你愿意与我携手共度、百年好合?” 陈景屿轻轻地点点头。 这一刻,他是真心想与李知元携手度此生,百年同归去。 有这样一个人珍视他,他何尝能做铁血心肠之人? 往事如何他不顾,只看未来喜与悲。 陈景屿度过了人生中最为快活的半年。 他未曾听过的,有李知元讲给他听;他未曾见过的,有李知元带他共览。 他从来不知道人可以这样恣意地活着,从来不知道阳光照在身上原来是这么暖和。 前尘的阴暗和诡计似乎再与他无关。 他不是陈家的庶子,也不是李知迎最为得力的手下,他是陈景屿,作为普世人活着的陈景屿。 有时候,他都怀疑自己从前的经历只是一场梦,是李知元伸出大掌奋力将他从噩梦里拉出来。 但梦确是梦,只不过碎的是美梦。 皇帝忽生急病,命不久矣,朝堂风云诡谲,瞬息万变。 南朝五位皇子,二皇子、三皇子最有望继承大统,而李知元因着母家势力强大,亦可一争。 二皇子在外出路上遭遇行刺不幸丧命一事传出,陈景屿便坐不住了。 他秘密见了李知迎。 二皇子之事,定是李知迎的手笔,而下一个目标,无疑就是李知元。 时隔多日,陈景屿再一次跪在了李知迎面前。 上回一跪,是他与李知元成亲前昔,他叩谢李知迎将他从陈府中解救出来。 “这八年,属下谢过三殿下栽培之恩。” “属下对三殿下衷心天地可鉴,但属下恳请三殿下归还属下自由之身。” “恕属下再难为三殿下效劳。” 他的一腔情意,却成为李知迎拿捏他的最好把柄,那时他便已经看清。 他为李知迎做了很多违心之事,而后,只想堂堂正正做一个人。 他印象中从未见李知迎发那么大的脾气,甚至摔了桌上的茶盏,满地碎渣。 “你往这儿跪上一个时辰,我便应允。” 陈景屿二话不说就要跪下去,却被李知迎推出三步远。 李知迎背手而立,音色沉沉,“你走吧,你为本殿密谋多年,本殿念你有功在身,特赦你无过,不准再出现在本殿面前。” 过往如烟,一笔勾销。 而今,陈景屿再跪在李知迎面前,求他放李知元一条活命。 李知迎眼神晦暗,半晌未语。 “三殿下,当日我应殿下之令与知元结连理,这半年相处,我断定他绝无夺位之心,殿下又何必赶尽杀绝?” 他关心则乱,不顾往日,口无遮拦。 李知迎笑得阴冷,“你可知,本殿七弟背后有谁,那是南朝的三朝元老,手握重兵,你说本殿赶尽杀绝,你怎么不为本殿想想,倘若七弟起异心,本殿该当如何?” 陈景屿坚定地反驳,“他不会。” 李知元心系江湖,天性烂漫,从来不曾沉迷于权势,更别说弑兄夺位。 虽然李知元和李知迎身上流着同样的血脉,但他与李知迎是不同的。 李知迎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此时怒意腾升,连连说了几声好,末了道,“要本殿不杀七弟可以,你替本殿再办最后一桩事。” “何事?” “盗取七弟府中的虎符。” 虎符乃李知元外祖父所赠,能调动八千精兵,是李知元手中的筹码。 陈景屿不肯答应,决然离去。 他还不知,此番前来寻李知迎的行踪已被李知元的好友蔡卓察觉,更不知往后的一念之差会酿成大错。 他离开后,李知迎三番两次挑衅,先是陈府进刺客,再是李知元外出遭遇行刺,陈景屿再无法装作若无其事。 盗取虎符当夜,月明星稀,他给李知元喂了迷药,待李知元熟睡之后,潜入屋内的机关阁,在二十个格子里找到虎符,就当他以为事将成时,灯如白昼照亮他。 机关阁涌入十来个侍卫,李知元从火光里缓步走上前,他的面容一如既往的俊美,但神情却悲愤交加,四目相对,陈景屿手中的盒子掉落在地。 李知元音色颤抖,是不敢置信,是痛心疾首,“真的是你” 陈景屿闭了闭眼,慢慢取下面罩,面色惨白。 李知元揉碎了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极为凄凉,“你背叛我。” “陈景屿,你背叛我。” 次日,油桐花败,凤凰花枯,李知元和陈景屿情至尽头。 再难回首。 14. 往事如烟,烟散了,梦也就醒了。 如今想来,陈景屿和李知元之间更像是荒唐梦一场,陈景屿以为自己能触手摸到光,殊不知,他早已经失去见光的资格。 李知元的质问如同一颗颗钉子往他骨肉里钻,他却难以反驳只言半语。 “你是三哥的人?” “是。” “你与我周旋,是受三哥的意?” “是。” “你”李知元艰难地将话说完,“你嫁给我,也是我三哥授命。” “是。” 连着三个是字,打碎了李知元和陈景屿所有的温情。 他如何向李知元开口,他做了这么多,确真心爱慕,有谁会相信一个叛徒。 莫说是李知元,连陈景屿都要怀疑自己,他给自己找那么多理由,是不是只是为了减少些许的愧疚感,毕竟,是他对不住李知元在先。 他只是没想到,李知元会因此与李知迎兄弟反目,甚至夺取皇位。 而等南朝政权稳定,李知元已然成了南朝新皇,而他再不是什么七皇子妃,只是阶下囚一个。 —— 十一月初,黄道吉日时,李知元册封蔡卓胞妹蔡怡为南朝国母,举国欢庆,处处张灯结彩,钦天监在南天寺祈福,底下跪了乌压压一众子民,皆是祈求新皇国母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有人得祝语,有人被遗忘。 罄钟传百里,敲进明轩殿时,陈景屿正蹲在院前给一朵快要枯萎的野花浇水。 分明是悦耳之声,听到他耳里,却有如聒噪蝉鸣,他望着耷拉着的花叶出了神,不知道说与谁听,“万事有命数,是你没有这个命,强求只会遭反噬。” 说罢,不再理会将枯之花,费力起身往屋内走去。 每走一步,便听得一声罄钟声传来。 忽的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进了明轩殿,一个老太监模样的人出现在此。 宫人纷纷向他行礼,喊他王公公,是李知元身边伺候的太监。 “陈大人留步。”王公公小跑着上前。 今日他本该全程陪着李知元,但中途李知元却让他来此处送样东西,紧赶慢赶,十一月的天出了一身薄汗,可算赶来了。 陈景屿不解地看着他。 帝王秘事不可为人知,王公公望着昔日的七皇子妃,做了个请的手势,“陈大人,屋里谈话。” 陈景屿一颗心吊了起来。 到了屋里,王公公也不卖关子,从袖口中拿出浅棕色的信封,封口完整,他递给陈景屿,说道,“陛下让我交给您的。” 陈景屿忽然失去了接过的勇气,十指都在发颤。 王公公见他久没有动作,只得抓起他的手,把信件塞进了他掌心,唏嘘道,“您与陛下之事老奴无权过问,只是恕老奴斗胆一句,往后还望陈大人安分些,莫再让陛下伤神了。” 陈景屿用力握紧信件,将信封捏出印子,他苦涩道,“有劳王公公费心。” 王公公还有要务在身,送完了信件,又急忙忙往外赶,陈景屿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信件轻飘飘,捏在手中犹如千斤重,但陈景屿从来都不是逃避之人。 他艰难地控制自己发颤的指尖,将封口撕开,慢慢抽出里头的宣纸,摊开来看——休书二字赫然跃进眼底。 眼前发黑,但陈景屿还是努力辨认其中寥寥数语。 “立书人李知元,凭媒聘与陈氏共结连理,岂期陈氏居心叵测、用心不纯,特立此书,与其恩意两断,永无争执。” 陈景屿重复着最后八个字,“恩意两断,永无争执” 他跌了一步,幸而扶住了门沿才不至于摔下去,只是脸上再没有一点儿血色。 远处罄钟声不断,李知元迎娶新人,而陈景屿却得了一封与他恩断义绝的休书。 李知元杀人不用刀刃,只言片语就叫陈景屿受凌迟之苦。 他罪竟至此。 陈景屿到底撑不住,顺着门沿瘫坐在地,外头日光正好,他清晰地瞧见那株将败不败的野花在一瞬间失去了生气。 —— 夜里刮了风,陈景屿正准备上榻歇息,忽的听闻外头跪倒了一片,“叩见陛下”声此起彼伏。 陈景屿还未反应过来,大门便被蛮力从外打开,他抬头一看,李知元一身华服踏进了屋里,烛光摇曳,落在微醺的面容上,俊美如壁上仙人。 小玉站在门外担忧地看了一眼,但碍于龙威只得颤巍巍地将房门紧闭。 好大一股酒味,陈景屿站在李知元五步开外都闻见了。 他没想到能在李知元大婚之日见到李知元。 今日的李知元,当真是俊美无双,叫人迷了眼。 陈景屿在对上李知元冰冷的眼心中猛地一紧,他依例行礼,不敢也不愿再看。 李知元步履有些匆忙,三两步朝陈景屿走去,他喝过酒,面上都是红晕,像是故意来找陈景屿示威,“朕今日大婚,你可高兴?” 陈景屿一颗心被人攥住,半天不曾回应。 李知元同当日他们大婚一般,势必要一个答案,他浑身酒气把陈景屿逼到角落,用力握住陈景屿的手腕,呼出的热气尽数洒在陈景屿耳侧,“天子问话,为何不回答?” 要他如何回答? 陈景屿强迫自己抬起头注视着不知道为何忽然发作的李知元,紧咬着牙不语。 成婚的是他,得休书的是自己,李知元在气什么? 李知元眼里有簇小火苗在烧着,他本不该来此,可却鬼使神差地过来了,他想看看陈景屿的狼狈模样,可是陈景屿却准备要上榻歇息,仿若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不,陈景屿就从未在乎过他,一切不过始于阴谋诡计。 “陈景屿,”李知元恨恨道,“朕再最后问你一次,朕成婚,你” 委屈铺天盖地将陈景屿淹没,他再也忍不住地,脱口而出,“高兴。” 李知元的眼瞳剧烈收缩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如何个高兴法?” 他们就像两头伤痕累累,却依旧拼个你死我活的兽,谁都不肯让步。 陈景屿如鲠在喉,“陛下立国母,乃天下喜事,臣作为南朝子民,怎敢不替陛下高兴” 他想到恩意两断,永无争执八个字,心里一阵绞痛,咬碎了牙挤出字来,“臣还要祝陛下与皇后,携手共度、百年好合。” 李知元眼里燃起滔天怒意,这是他讲与陈景屿听的,如今陈景屿却原原本本还给了他。 好得很,实在是好得很。 怎么会有如此铁血心肠之人,他只当一腔爱意负错了人。 陈景屿痛至极致,他无法忍受李知元在他面前秀新欢,这等侮辱,这等折磨,不如直接将他斩杀来得痛快。 “朕不仅要皇后携手共度,百年好合,”李知元捏着陈景屿手腕的力度,仿佛要将这纤细的腕骨捏碎,“朕百年之后,还会与她共葬皇陵,生生死死,永不分离。” 陈景屿喉里漫起点血腥气,他整个人都在细细地发抖,声音喑哑,“陛下今夜过来,就是同臣说这些的么新婚燕尔,怎可抛下佳人?” 李知元打断他的话,“朕的事,不容你指手画脚。” 可陈景屿只一心想李知元离去,他察觉喉底的血已经快压不住了,只好用力推开李知元,连连退后两步,正想再说话,气血翻涌,好在用力咽了下去。 岂料下一步,便被大力推搡到床榻上,陈景屿慌乱,李知元已倾身而上,眼里的怒火化作欲.火。 他如恶狼一般盯着陈景屿,要从陈景屿身上咬下块肉般,继而轻蔑道,“朕今日心情不佳,不愿唐突佳人,就有劳陈卿为朕效劳。” 陈景屿不敢置信地瞧着他,脸上火辣辣地疼,不顾尊卑怒斥,“李知元!” 见到陈景屿终于失态,李知元心下畅快,他厌恶陈景屿一口一个陛下,好似与他从无旧情,如今陈景屿虽在生气,却依旧把他的名字叫得那么好听。 就是这样一个陈景屿,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叫他如何甘心。 他一把拉开李知元的外袍,将李知元所有挣扎的动作都压制下去,微醺的脸染上些戏谑,“朕可是将陈卿身上每一寸都记得清清楚楚” 陈景屿不堪受辱,死死闭上了眼。 夜色撩人,烛泪一滴又一滴,屋里羞人的音色久久不去。 008 15. 立国母的大日子,天子却落宿在偏僻的宫院,明轩殿伺候的宫人皆战战兢兢,想起这些日子对陈景屿的怠慢,心有戚戚然。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屋里才传来一身低沉地传召。 王公公一夜守在院外,此时领着两个宫侍带着梳洗用具进去。 屋里有散不去的旖旎气息,可以见得昨夜闹腾得多晚,王公公悄悄打量一眼,白帐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床上的情况,倒是李知元一脸餍足地下榻来,不经意露出里头一小截白玉似的小臂。 陈景屿躲在被窝中不肯露面,听见李知元在外头吩咐打水给他沐浴,心下好似被泼了一盆冷水,紧紧闭上了眼。 李知元这等行径,无疑真是将他当做免费的娼妓在看待了。 他正出神,白帐又被掀开一个小角,整装完毕的李知元探过来打量李知元,见他合着眼,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心下有怨,忍不住地用手捏住他的下颌逼迫他睁开眼来。 陈景屿对上李知元凉薄的神情,唇抿得更紧,昨夜颠鸾倒凤的一幕幕灌进脑海里,他不愿想,但面颊还是微微泛了粉。 李知元捏着他的下颌轻轻晃了晃,凑近了道,“三哥让你嫁与我,怎么也不差人教导你房中之术,朕从前不曾告诉你,你在床上如死鱼般无趣,实在叫人倒胃口。” 陈景屿怒目圆瞪,因羞愤脸上颜色更甚。 李知元之前将陈景屿捧在手上,半句重话都未说过,就连在床上之事,只要陈景屿一皱眉,他便不再继续,憋了这半年多,可算在昨夜尽数讨了个利息,怎能不叫他身心愉悦? 原来强扭的瓜也未必不甜。 李知元丢下这极具羞辱意味的话就大摇大摆地离开的明轩殿。 屋里一时鸦雀无声,是小玉壮着胆子进来询问是否要沐浴。 陈景屿难堪至极,差遣宫侍打热水进来,自行处理。 他身上密密麻麻全是李知元留下的痕迹,别说叫人进来伺候,就是给人瞧见了,他也得羞恼死去。 李知元如今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在报复他,而这仅仅是开始罢了。 这次之后,明轩殿伺候陈景屿的宫侍看他眼神不免染上怪异和猜疑,陈景屿不堪这样揣测的眼光,能屋里的门都极少迈出去。 唯一能近他身的唯有小玉。 小玉年纪尚小,对情爱之事懵懵懂懂,那夜她被迫站在院外听了一宿的活春.宫,有好几天不敢抬头直视陈景屿,但她虽然疑惑,却不是个多嘴的人,不会贸贸然询问,对于陈景屿,更多的是心疼。 被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对于陈景屿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终于在小玉第十七次抬头偷看他时,陈景屿开了口,“你想问什么便问吧。” 小玉被吓了一跳,连连摆脑袋,“奴才没有什么想问的,只是” “只是什么?” 小玉鼓起勇气道,“只是奴才觉得,这两日陈大人好像又瘦了些,前夜刮风,奴才便忍不住担忧,怕陈大人一出门就被风刮走了。” 她的话很是幼稚,但话语中的关切意味却尤其真诚。 陈景屿看了眼自己纤细的腕骨,上头还有被李知元捏出来未消散的痕迹,他把手腕收进袖子里,怕小玉担心,语气轻松道,“是吗,看来我以后出门得小心点,最好在腿上绑两块大石头。” 小玉被逗笑,拿出食盒里的食物放在陈景屿面前,一样一样细数,“今日小厨房送来的,有蘑菇鸽子汤、清蒸石斑鱼、红烧肉”忽的想起陈景屿不爱荤腥,小玉不满道,“都跟他们说了要做几道素菜,怎么都是大鱼大肉,奴才去跟他们理论。” 见她气势汹汹要出去,陈景屿紧忙拉住她的手,笑说,“不必了,这样便好。” 他猜想,是李知元的授意,又有谁敢忤逆呢? 小玉撅起嘴,欲言又止,最终碍于天子威严只好悠悠叹气。 她想,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把人养在这里,还做了那样的事情,怎么连吃食上都要亏待呢? 可怜她家大人瘦得跟纸一样薄了。 —— 御书房灯火通明,李知元看着奏折上狗屁不通的文章,烦躁地摔在了桌面上。 这些蠢东西,未立国母时催促他立国母,如今立了国母,便催促起了龙嗣。 谁爱生谁生去。 脑海里骤然浮现陈景屿苍白的面容和凄然的神情。 李知元太阳穴狠狠抽痛,他未曾忘记,他和陈景屿,是有过一个孩子的。 却被他下令扼杀在了陈景屿的肚子里。 李知元面色阴沉,他确实恨陈景屿欺骗他,但那是他和陈景屿的孩子,他怎么会那般狠心。 御医的话至今想来都心有余悸。 “陈大人体质特殊,确可孕育子嗣,但他身子骨稍弱,加上寒气入体,郁郁不解,若执意要将肚中胎儿生下,恐有性命之忧怕是会一尸两命。” 李知元恨透了陈景屿,却又害怕此人消失不见。 该是爱恨交加,恨不得他从未去过那场宴会,恨不得从来没有见过那个玉人。 陈景屿大出血那夜他悄然去探望过,原本就孱弱之人更是生息微弱,好似下一刻就会撒手人寰。 爱与恨又何妨,他只要陈景屿还在他身边。 李知元气自己的窝囊,到了这份上,还不肯放手,只能用难听的言语不断地刺伤陈景屿,以让自己也好受些。 蔡卓向他禀告陈景屿的去向时,他不假思索地替陈景屿解释,他毫无保留的信任,换来的,却是浮出水面的真相——陈景屿确实是李知迎的人,也确实与李知迎会面。 哪怕是证据摆在他眼前,他也不愿接受事实,按兵不动,祈求陈景屿能够悬崖勒马,不要让他失望。 岂知,等待他是却是人赃并获。 有哪一个人能忍受身边人心怀不轨,李知元不杀陈景屿便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 是仁慈,还是不敢,只有李知元心里清楚。 蔡卓冒死进言,要他杀了陈景屿,他何尝不知其中利害关系,在身边养了这样一头白眼狼,若是这狼趁其不备反咬一口,伤的只会是他自己。 李知元自幼受宠,父皇母妃视他为骄傲,加上有外祖父这么一个靠山,他人生二十载活得顺风顺水,没想到在陈景屿身上栽了个大跟头。 是他的也好,不是他的也好,原本不争的,他偏要争,原本不要的,他偏要得手。 李知迎要皇位,他就和李知迎争皇位,陈景屿爱慕李知迎,他就要把陈景屿囚禁在身边一辈子。 原来他从前不屑一顾的权势能有这么大的效用。 他被推着走上未曾想走的路,兄弟相残,爱人背离,何其讽刺。 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要踏上的路,也注定是血流成河。 王公公见李知元一脸阴鸷,低声提醒道,“陛下,夜深,该休息了。” 李知元揉揉发胀的眉心,又瞥到桌面上的奏折,眼里的精光一闪而过,“去明轩殿。” 王公公讶然,“陛下,恕老奴多嘴,这不合规制” 李知元眼神锐利地扫过去,“朕是天子,朕说的话便是规制。” 王公公不敢再多言。 又听得李知元道,“对了,明日召刘太医觐见。” 他步履轻快,像是去往什么快活之地,王公公一个脑袋三个大,这都什么事啊。 帝王心比海深,还是不要妄自猜测的好。 16. 刘太医便是之前给陈景屿落胎的御医。 得到天子召见,相较于喜,更多的是担忧,在听见案桌上的帝王要他给没明轩殿那位调理好身子,以再次备孕时,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南朝立国母不到半个月,李知元竟要让他人怀上龙嗣,何况这人是个来历不明的男人。 深宫讳莫如深的事情之多,刘太医纵然心里惊奇,但嘴却很严实,只管一口答应。 “你有几成把握?”李知元把玩着手上的玉石,状若漫不经心询问。 刘太医斟酌再三说道,“陈大人身子骨不如常人健朗,此事不能急于一时,还是要细细调理才是。” 李知元明急不得,但还是有些烦躁,如今他是南朝的帝王,再不能像从前一般恣意行事,子嗣一事,朝中大臣就跟苍蝇一般的上奏折,甩都甩不掉,活像怕他不行,难以有后代似的。 刘太医不明白圣心,但大抵也能猜出明轩殿那位对于圣上的重要性,因此得了令也不敢贸贸然着手,回去后翻遍了古书,才敢到明轩殿去号脉。 陈景屿这些时日过得不算好也不算坏,李知元三天两头到他这儿,两人若是交流,多是刺痛对方的话,他干脆也就沉默,谁知道换来李知元的更加不满,在床上将他翻来覆去地折腾。 李知元着实变了一个人,让陈景屿略微有些惧怕他。 正是发愣时,小玉传话说刘太医来了。 他对这个刘太医印象极其深刻,毕竟自己身上有一块肉就是被这人的药给打落的,听见刘太医过来,刻意被陈景屿忽略的伤口又被掀开,许是错觉,他觉得腹部隐隐作痛,像是死去的孩子在埋怨他无法顾其周全。 陈景屿思及李知元这些日子来得频繁,眉头不由得紧紧皱起。 剜肉之痛一次便够,他再没有勇气再经历第二回。 刘太医进屋时,见的就是一个身形单薄的男子坐落在窗边,窗外日光不盛,显得陈景屿有些落寞。 得知陈景屿在李知元心中的地位,刘太医不敢怠慢,毕恭毕敬作揖,“陈大人。” 陈景屿瞧他一眼,“不知太医前来所为何事?” 刘太医想起李知元要他隐瞒为陈景屿调理身子以备孕之事,找了个理由,“前阵子陈大人寒气入体,虽说已经痊愈,但您旧疾在身,马虎不得,还需细细号脉才是。” 陈景屿不疑有他,他的身子,他比谁都清楚,这些日子天气愈冷后,他咳嗽得也越频繁,如若刘太医有法子,也好让他少受些皮肉之苦。 但他心里还有不能为人知的打算,便支开小玉,只留下刘太医。 待刘太医把完脉后,陈景屿才犹豫着开口,“刘太医,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刘太医好奇,“您讲。” 陈景屿眉头蹙紧,似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出来,“您知晓我体质特殊,可孕育”他顿了顿,避开刘太医的眼神,“这些时日,陛下来得频繁,我想求您给我开张” 刘太医心里暗叫不好。 果然,陈景屿下一句就是,“避子方。” 陈景屿身为男子,要说完这番话已经是羞愧至极。 刘太医沉默半晌,小心翼翼道,“陈大人,陛下对您不同寻常,怕是不会允许。” 他把过错全推给李知元,以防陈景屿向他发难。 陈景屿急道,“只要刘太医守口如瓶,陛下他不会怪罪于您的。” 刘太医哑然地看着陈景屿,他可不敢告诉陈景屿此行真正的目的。 一个要他秘密调理身子怀龙嗣,一个想方设法不愿怀龙嗣,他夹在中间可真是进退两难。 不过刘太医很快就想明白利益关系,归根到底,他受命于南朝天子,自然是要听李知元的话,至于陈景屿这边,能敷衍则敷衍,“如此,我回去想想办法。” 陈景屿以为他应承了,感激地向他道谢,心里的大石头也轻了一些。 —— 刘太医一出明轩殿,就直奔御书房。 李知元正被奏折里的进言弄得心烦意乱,见刘太医来了,从堆成小山的帖子里抬起头来,天子发话,威严尽显,“如何?” 刘太医将陈景屿身子的情形一一禀告,大抵离不开需要时日调养的话,说到最后,他有些犹豫该不该把陈景屿的所想告诉李知元。 李知元瞧出他的欲言又止,沉声道,“若对今日之事有所隐瞒,朕要你人头落地。” 刘太医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上全是冷汗,“是陈大人跟臣求避子方。” 大殿里有片刻的寂静,忽的,一声冷笑突兀地响起,刘太医大气不敢出,恨不得把头埋在地下。 “好,好,好一个陈景屿。”李知元重重把案桌上的玉石扫在地上。 晶莹剔透的玉石承载着帝王的怒气,刹那碎裂成两半。 “朕偏不如他的愿,”李知元咬牙切齿,“刘太医!” “臣在。” “他既然想避,你便把方子全换成调理身子的药方,朕就不信,这么多珍贵药材灌进肚子里,能丝毫没有动静。”李知元深吸一口气,好歹让自己保持住了帝王的威严,“你且下去准备吧。” 刘太医冷汗直出,连忙告退。 他出了御书房,才后怕地拍拍胸脯,啧道,这等差事,可真不是人干的。 —— 刘太医动作奇快无比,陈景屿惊讶地发现,用晚膳时桌面上竟多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小玉神神秘秘凑到他耳边说,“刘太医要奴才转告主子,您明白的。” 陈景屿面色不易察觉闪过一丝别扭,颔首表示自己知晓了,继而连饭都还没有吃,就端起那碗药汁一饮而尽。 实在是苦到了胃里,陈景屿喉头一阵翻滚,险些吐了出来,好在还是喝了个干干净净。 他方放下瓷碗,屋里忽的想起一道阴沉沉的音色,“陈大人不吃饭,在喝什么?” 陈景屿吓得手一抖,差点把碗摔了。 他抬头一看,李知元不知何时来的,正深沉地望着他,那眼神仿佛要将他扒了吃进肚子里。 陈景屿难得慌乱,将碗塞给了小玉,强作镇定,“只是寻常补药罢了。” 李知元心下有气,忍着不发作,冷笑道,“那陈大人可要好生调理好身子,才能更好地伺候朕。” 他把伺候二字咬出了旖旎的气息,陈景屿面色一变,抿了下唇对小玉道,“这儿不用你,你先出去吧。” 小玉担忧地看了好几眼,一步三回头,这才依依不舍地将门给关了,留下二人。 外头天才刚暗,小玉不禁腹诽,今日陛下怎么来得这么早? 想起每次陛下来屋里传出的声音,小玉连连摇头,不敢再想。 009 17. 屋里一时出奇的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苦涩药味让陈景屿坐立不安,他怕李知迎再提起药的事情,难得主动搭话,“陛下用过膳了吗,可要宫人再传些膳食?” 李知元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七皇子府之时,但很快又清醒,纵然陈景屿私下找刘太医要避子方让他恼火,但他并不打算发作,毕竟要陈景屿神不知鬼不觉怀上孩子才是对陈景屿最好的惩罚。 想到这里,他心里的气消散些许,踱步上前坐下。 陈景屿松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与寻常并无二样。 李知元唤人送来的专用玉筷,王公公正想拿银针试毒,因他一个眼神暗示停下手中的动作,了然地退下了。 从前亲密无间的二人如今连用膳都无半句话可讲。 陈景屿默默垂着眼扒拉瓷碗里的米饭,李知元则装作无意地打量他。 瘦得下巴都尖了,怎么只是一个劲地吃无味的白米饭,他瞄了一眼案桌上的大鱼大肉,尽是荤腥,连半点绿都没有,口味素来清淡的陈景屿又怎么可能下咽? 正想叫来小厨房的人问罪,却猛地想起是自己吩咐宫人给陈景屿吃荤菜,一时脸色极度难看。 陈景屿可不知道李知元心里在想什么,他只觉得身边坐了这么一尊大佛食不下咽,但又不能表现出来惹得阴晴不定的李知元生气,只得把注意力专注在手中的白米饭上,几粒几粒地往嘴里送。 李知元见他这样,忍不住道,“朕宫里是养不起你么,你做这个样子给谁看?” 心里关切,口中蹦出的却是恶语。 陈景屿动作一顿,抬头看了李知元一眼,无可奈何地挑了块鳜鱼往嘴里送。 这鱼烹得软糯可口,但吃不惯鱼的陈景屿还是闻到了腥味,便不自觉地皱了下眉,但还是忍着不适咽了下去,然后抬起手,作势就要去夹第二块。 手腕却猝然被攥住,李知元恨恨道,“这么不情不愿,干脆别吃了。” 陈景屿无声叹气,兔子逼急了都有三分脾气,何况他是个人,他抬眼与李知元对视,淡然道,“臣不吃,陛下要怪罪,臣吃,陛下也要怪罪,这该叫臣如何是好?” 李知元被他一句反问堵住,他心中郁结难当,冷硬道,“你做什么,朕都看不顺眼。” 陈景屿被狠狠刺了一下,难受至极,苦笑道,“是,臣罪有应得,陛下再怎么怪罪臣也是应当的。” 李知元不知道为什么又变成这个样子,咬了咬牙,斥声,“来人,菜肴不合陈大人的心意,都给朕撤下去。” 很快就进来四个宫侍将桌面上的碗碟收拾得干干净净。 陈景屿和李知元僵持着,谁都不肯先服软,待门又被关上李知元才松开一直攥着陈景屿手腕的掌,他还想说点什么,只见陈景屿眉宇间有抹不去的淡淡忧愁,伤人的话便卡在喉咙里,到底没有化作利刃刺向陈景屿。 但他的做法已经在陈景屿心里刻下一痕,陈景屿知晓现今李知元过来明轩殿,无非想要羞辱他一番,见李知元不说话,干脆起身往床榻走去,转身一坐,凝视着李知元。 李知元见他这样,不明所以,询问似地瞧着他。 陈景屿自顾自地脱去外衫。 李知元嚯的一声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看陈景屿认命般地趟到了床榻上,气道,“你做什么?” 陈景屿歪着脑袋看他,眼里没有一点儿情愫,“陛下过来,不就为了这事吗?” 李知元眼前一暗,垂在身侧的十指颤了颤,他确是想折辱陈景屿,但却见不得生性高傲的陈景屿自己作践自己。 眼前的陈景屿,哪里还有从前半分清冷的样子,反倒如同快要燃尽的油灯,只是徒劳地挣扎想要留下最后一点光亮。 李知元又生气又痛心,大步地走过去,他身处高位看床榻上那张隐在黑暗中苍白的脸,竟看不真切,只听得自己冷漠的声音,“陈景屿,你故意膈应朕。” 陈景屿摇摇头,没说话,闭上了眼。 他静静等待着李知元接下来的动作,但等来的却是李知元拂袖而去,陈景屿缓缓从床上坐起,瞧着已经走到门前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他想告诉李知元,偷盗虎符并非他所愿,他想要的,不过是李知元能平安地活在人间。 但他刚张了张唇,李知元已经利落地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离去。 陈景屿所有积攒起来的勇气也随着李知元的离开而消失,他失魂落魄地坐了许久,末了,自嘲地笑笑。 罢了罢了。 —— 与李知元不欢而散后,陈景屿将近十日不再见着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李知元故意授意,宫侍竟然当着他的面谈论起李知元和蔡怡。 三日前,李知元宿在蔡怡的凤仪殿中,直至天亮才从殿里出来。 心里清楚天子与国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真正听见李知元与蔡怡成礼对于陈景屿而言,无疑棍棒加身,棍棍入肉。 他失魂地盯着天边的彩云,不知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滋味。 李知元到底要戏耍他到什么时候,不如给他个痛快。 身边忽然有人接近,陈景屿瞄了一眼,是个宫侍打扮的男子,面孔瞧着生分,他以为是新调来的,正想避开,宫侍却故意撞了上来,悄然把一张纸条塞进他掌心,然后跪地求饶,“陈大人恕罪,奴才走路不带眼,不小心撞到陈大人,请陈大人责罚奴才。” 远处两个宫侍正往这儿看,陈景屿心里不安,但没有拆穿眼前的男子,暗暗捏紧了纸条,淡然道,“无事,起来吧。” 宫侍低着头,陈景屿不敢多看,径直走进了屋内。 摊开纸条一看,短短两行字,“腊月初八晴雪日,旧人再见时。” 一朵五瓣墨梅蘸在最底处。 陈景屿面色骤然一变,这是阁楼用来传递消息的记号。 这纸条,是李知迎差人送来的。 他心下惊骇,多年的警觉性让他迅速将纸条用烛火燃烬,可心里却一团乱麻。 天边云卷云舒,风云莫测。 陈景屿眉心跳个不停,掌心亦出了汗。 李知迎能在宫中给他传信,想来手中还有筹码,又在筹谋什么? 18. 腊月初,大雪至,明轩殿也搭起了小火炉。 陈景屿体弱畏寒,好在李知元虽然在吃食上苛责他,炭火却给得很足,明轩殿十二个时辰都温暖如春。 小玉又往火炉里添了块银炭,她是个直心眼的人,从前只觉得陛下欺负陈景屿,连顿好的都不给人家吃,但现下看来,陛下心里还是有她主子的,这些银炭,听宫里的老人说,陛下才有资格使用,却没想到一担一担跟不要钱似的往明轩殿运,倒是对她家主子很上心。 只是不知为何,陈景屿这几日眉宇间愁绪更深,就像是抹不开的白雾,给他周身都裹上一层朦胧。 小玉猜想,主子定是为了陛下宿在皇后殿里而郁郁寡欢。 算算日子,陛下都十来天未曾踏足明轩殿了。 屋里银炭烧得极旺,陈景屿被这温度裹得有些难受,转身一看,小玉还孜孜不倦地往里添炭,轻声说,“够了,太暖和了,打开窗透透气吧。” 小玉这才收了手,将窗开一条小缝,让外头的寒风溜进来些许。 “主子,可要传膳?” 自从得了李知迎的信,陈景屿一直惴惴不安,胃口也大减,便摇头,“过会吧。” 小玉以为他还在为李知元伤神,因着陈景屿向来可亲,忍不住安慰道,“主子,陛下是南朝的天子,政务繁忙,很快就会来看您的。” 陈景屿闻言一怔,他知晓小玉是好心,也就没有怪罪她的多嘴,只让她带上房门出去。 那日混进来的宫人陈景屿再没有见到,他原先是想再找那人打探消息,也以为李知迎会再差人给他带信,可一连小半月过去,竟再没有半分音讯。 腊月初八,李知迎到底想要做什么? 陈景屿李知迎相识八载,李知迎对他而言,是助他在陈府抬起头来的恩人,是他马首是瞻的主子,也是他曾小心翼翼放在心尖上的人,他把性命交托给李知迎,为李知迎生,为李知迎死,为李知迎卖该或不该卖的命。 他曾以为,自己有朝一日终可光明正大站在李知迎身边,怎么都不会想到,两人皆沦为阶下囚。 哪怕直到今日,李知迎对陈景屿依旧意义非凡,事已成定局,他不想再看李知迎做困兽斗,更不想李知迎为了野心丢弃自己的性命。 该不该把李知迎联系自己的事告诉李知元? 就在陈景屿万分纠结之时,房门开了。 他回头去看,只见李知元提着雕花食盒走了进来。 陈景屿缓缓起身,看看李知元,再看看食盒,喊了声陛下。 怎么半月不见,陈景屿又瘦了?李知元不满地皱了皱眉,把食盒放在桌面上,冷声道,“宫人说你不愿吃饭,怎么,闹绝食?” 陈景屿心里冤枉,“并无。” “那为何到了用膳时间还不传膳?”李知元面色稍霁,命令道,“过来。” 陈景屿依言过去,本以为会看到满桌肉食,却没想到李知元带来的竟然都是些清口小菜,他一时有些茫然。 李知元忍了半月不来看陈景屿,又故意放出风声惹陈景屿吃味,但气陈景屿是一方面,他并不想陈景屿再消瘦下去,夜里抱在怀中都嫌膈手。 爱吃什么就吃吧,李知元又让了一步。 他确实无法对陈景屿做到毫不留情。 “要朕喂你才肯吃吗?”见陈景屿站着不动,李知元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把他扯到桌前坐下。 李知元这般,仿若半月前的不快并没有发生,陈景屿也不愿打破这难得的安宁,便拿起银箸,当着李知元的面夹了块软糯的南瓜松进嘴里。 只是他心里藏着事,南瓜烹得再入味,他也尝不出来。 李知元就在面前,心情看着也不错,或许把李知迎的事情说出来,他会网开一面不为难李知迎呢? “你在想什么?”李知元瞧出陈景屿的欲言又止。 陈景屿抬眼,看着李知元的眼,这双眼,曾给他过无限柔情,即使他们之间再不复从前,他也愿意信李知元一回。 “陛下,臣斗胆一问,三殿下现下在何处?” 陈景屿话方落下,李知元面色骤然就变了,音色沉沉,“问了之后呢,你想做什么?” “三殿下”陈景屿正打算把实情说出。 却被李知元狠狠攥住手腕,“你还在想着三哥?” 陈景屿一怔,哑然。 “陈景屿,你可真会扫朕的兴致,”李知元阴恻恻盯着陈景屿白玉般的脸,“朕说过,不想再在你口中听见任何有关三哥的事,你为何要再犯?” 陈景屿话堵在嘴里说不出来,李知元的眼神如同恶狼,好似要将他吞噬干净。 “你是不是觉得朕不会拿你怎么着?”李知元逼近,因着气恼,温热的气息如有实质打在陈景屿脸上,他自嘲一笑,“朕确是不会打你,不会罚你,但不代表朕会对李知迎宽容,他一个乱臣贼子,朕把他千刀万剐都是轻的,你竟然你竟然还敢在朕面前提他。” 他放下帝王的身段,专门拿了陈景屿喜欢的吃食,寻到这里来,得到的却是陈景屿对李知迎的关怀,何其讽刺? 陈景屿被眼前阴鸷的李知元吓着,他忘记了,如今的李知元早不是天真烂漫的七皇子,而是南朝的天子,天子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亘古以来的道理,是他莽撞了。 倘若他真将李知迎联系他的事告诉李知元,李知元会不会真把李知迎千刀万剐。 陈景屿忽然失去了说实话的勇气。 “陛下”陈景屿声音微颤,“是臣失言。” 李知元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堵得他急需找点什么来发泄。 他都已经如此宽宏大量,陈景屿为何还要心心念念李知迎? 他比李知迎,到底差在了哪里? 就因为他比李知迎晚一步遇见陈景屿吗? 盛怒之下,李知元失去理智,一把攥着陈景屿站起身。 陈景屿被扯得一个踉跄,惊道,“陛下,去哪儿?” 李知元朝他露出嘲讽的笑,俊美的面容此刻显得有些诡异,“你不是想见三哥吗,朕带你去见他。” 陈景屿一颗心猛地往下坠,他直觉这一趟绝非好事,下意识挣扎,“臣不去。” 李知元死死攥着他,“由不得你。” 两人拉扯着出了明轩殿。 外头天寒地冻,风一吹,陈景屿狠狠打了个抖。 王公公以为李知元今夜不会出来了,乍一见人,连忙上去问候,“陛下,这是?” 李知元搂住陈景屿的腰,脸色比霜雪冷却,继而勾出一个寒意逼人的笑,“带忠仆去见见他那个好主子。” 陈景屿又气又急,但更多的是慌乱,李知元像是忽然失去了该有的理智,如今去见李知迎,怕是会起冲突,他扯住李知元的袖子,语气已然有了哀求,“我不想去。” 李知元心如石硬,把陈景屿推上了步辇。 他望了一眼漆黑如墨的夜空,心里叫嚣着的野兽再也关不住。 他步步忍让,留着陈景屿和李知迎的性命,为何还要三番两次惹他生气? 必要他们付出代价,以慰告这些时日以来他积攒的不悦。 天子一怒,浮尸万里。 他有何做不得,只不过在于想不想做,是陈景屿逼他的。 010 19. 夜路萧瑟,寒风如同哀嚎的厉鬼回荡在宫墙之间。 陈景屿被李知元牢牢按在步辇上动弹不得,屋内银炭燃得旺,他穿得少,方才没来得及添衣,风一吹,他冷得直发抖,本能地向身侧的李知元依靠以寻求温暖。 李知元怒火烧得旺盛,没有注意到陈景屿渐白的脸色。 步辇穿梭在红棕色的宫墙之中,像是永远没有尽头。 约莫两刻钟后,步辇才停在一处破落的宫院门前。 这儿比明轩殿还要偏僻冷清,紧闭的宫门前守着四个侍卫,个个腰配利剑,面若修罗,在夜色中显得煞气极重。 陈景屿借着沿路的琉璃灯光抬头一看,这儿竟连殿名都没有。 他晃神间,李知元已经把他从步辇上扯下来,他一个踉跄,倒在了李知元的怀中,李知元没有在意,虚扶着他的腰,强硬地将陈景屿拉着往前走。 宫门打开,一股寒风扑面而来,陈景屿额间的发被吹扬,不禁打了个寒颤。 琉璃灯被点燃,李知元吩咐其余人等都在屋外等,把陈景屿带了进去。 陈景屿不知道李知元是何用意,但既然已经到了这儿,只能既来之则安之,况且他确实也想知道李知迎现在的情况是如何。 屋内两侧的蜡烛摇曳生光,把空旷凄清的四周照得明亮。 陈景屿一眼就见到四方红木榻上的身影。 李知迎隐在阴暗处,陈景屿瞧不真切,不自觉地往前迈了一步——却被李知元狠狠捏住了手腕不能再往前。 他只得站在原地观望,再仔细一看,心下骇然,李知迎的左脚竟然栓着一条长长的铁链,他当即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不顾李知元在旁边,哑然喊了声,“三殿下。” 靠着榻沿的身影终于有了动静,他从阴暗处慢慢抬起头来,露出那双带点邪气的丹凤眼,直视不远处的陈景屿。 两月光景,李知迎竟落魄至此,陈景屿瞧见他额角散落的发和略显瘦削的面庞,一时五味杂陈,难以将眼前的男子和当年在阁楼朝他伸手的三殿下联系在一起。 李知迎眼里闪过一瞬间的诧异,但很快坐直身子,对着陈景屿露出个浅浅的笑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稀客。” 陈景屿忍不住地又想往前,这一回,李知元干脆搂住了他的腰。 从陈景屿进来的那一刻,李知元便一直在观察着陈景屿的神情,他把陈景屿脸上的落寞与不舍尽纳入眼底,每看一眼,心里的怒火便翻腾一倍。 李知迎的眼神掠过放在陈景屿腰上的那只手,又落在李知元脸上,收了脸上的笑,即使他落魄如斯,气势依旧不减,仿佛自己不是一个阶下囚,而是以皇子的身份堂堂正正在跟李知元说话,“七弟带来故人,三哥心里自然是欢喜的,只是不知七弟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朕不同你说这些弯弯道道,”李知元周身冷冽,他把陈景屿往前一推,“今日朕来,是要你做一个选择。” 陈景屿站稳脚跟,不解地看向李知元。 李知迎神色自若,“但说无妨。” “朕向来听闻三哥旗下奇人无数,耳目布满整个南朝,朕初继位,心中忌惮,”李知元毫不掩饰自己不敢情敌,“为了南朝政权稳固,天下太平,朕要你列一个名目,把这些人交出来。” 李知迎眉头皱都不皱,像是在听李知元说天书,故作不解道,“七弟从哪儿听信了谗言,我都已经沦为阶下囚了,难不成还能翻天,七弟实在是庸人自扰。” “李知迎,”李知元呵道,“不要和朕装疯卖傻,今日你若不交出旧部名单,朕就拿陈景屿开刀,朕倒是要看看,你有多爱护自己的下属,能做到哪个地步。” 陈景屿难以置信地看向李知元,烛光中,李知元面色冷森,眼底凝聚比雪还要冻人的寒气,他被冷得退离一步。 李知迎像是也没有想到李知元会用陈景屿威胁自己,他细细打量李知元的神情,瞧不出真切,但众人皆知,李知元对陈景屿用情至深,想来也不过是想诈一诈他。 这样想着,李知迎依旧笑说,“我自然是万分爱护景屿,否则也不会将他留在身边多年,只是旧部早已随着我被禁足而轰然倒塌,构不成威胁,七弟你” 他话未尽,一道寒光闪过陈景屿面前,只不过转瞬之间,陈景屿的一缕发丝便被削去,悠悠坠到地面。 陈景屿怔在原地,双目圆睁,没有想到李知元真的会对自己动手。 他似乎明白了,为何李知元会留自己到这时,原来真不是因为执念,而是把他当做跟李知迎谈判的筹码 陈景屿从没有感觉到这么痛过,他给李知迎做了八年的棋子,未曾想,兜兜转转,竟成了李知元手中的棋子。 李知迎猛地站了起来,脚上铁链发出沉重的碰撞声,他下意识地想要庇护陈景屿,却因为铁链限制了活动范围而不能往前,只得急道,“景屿,过来。” 再听这一声过来,恍若隔世,太迟了,李知迎的这声过来说得太迟了。 陈景屿没有动,他似乎被剥离了三魂六魄,呆滞地站在原地。 李知元面若寒霜,剑指陈景屿,目光却是寻着李知迎,他冷硬道,“三哥,朕已不是你以为的傻子,再不说,休怪朕无情。” 李知迎看着陈景屿煞白的脸,反问道,“七弟,景屿如今对你而言,是什么人?” 李知元心中怨气翻腾,口不择言,掷地有声,“仇人。” 陈景屿身形一晃,几乎就要站不稳,他缓慢地挪动身子,把自己对准李知元的剑,凄然一笑,“如此,便杀了我吧知元,我不知你恨我这么深。” 李知元拿剑的手剧烈一抖,他好似回过神一些,懊恼今夜因为怒火而冲动行事,但事已至此,他务必要将李知迎旧部连根拔起,况且,他带陈景屿过来,也是要陈景屿看清李知元的真面目。 李知元这样一个狼子野心的人,怎么会为了陈景屿供出旧部,只要陈景屿看清这一点,对李知元死心,往后便不会再把李知元放在心里。 三人对峙,是陈景屿又往前一步,抓住了眼前的剑尖。 剧痛袭来,陈景屿掌心瞬间被划破,鲜血淋漓,李知元被这抹红刺了眼,终于意识到今夜这个决定是多么错误,他连忙想要收回剑带陈景屿离开,却不曾想李知迎竟在这时开了口。 “我拟。” 李知元心里一沉,“什么?” 李知迎戚戚然看着陈景屿,陈景屿也回望,他唇角浮起一抹浅笑,“你为本殿做了那么多事,今日,本殿都还你。” 陈景屿眼睛一眨,泪忍不住滚滚而落。 八年的时光,换来一句还你。 他泪眼潸然,浑身忽然被抽空了力气般,再握不住剑,踉跄着就要倒下。 李知元连忙上前要扶,陈景屿心如死灰,费尽力气推开了李知元的手,他满脸冷泪,问李知元,“如此结果,陛下可满意了?” 李知元百口莫辩,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李知迎竟肯为了陈景屿交出名册。 错了,这一步他走错了。 陈景屿不愿再待在此处,跌跌撞撞地想要往外走,走出不到五步,眼前一黑,轰然倒地。 李知元冲过去接住了他,抱着怀里已经无意识的人,这才发觉陈景屿浑身热得可怕。 偏偏李知迎还要在后头嘲讽,“七弟,我与景屿情分,你不会知晓但我刚肯定,你与景屿之间,经此一夜,再无回头路。” 陈景屿会做一次棋子,不会再做第二次。 而李知元,这一回,彻彻底底将他推远。 20. 陈景屿从李知迎那儿回来后就害了一场大病,连着烧了一天一夜,刘太医用尽法子才让他把体温降下来,总算是有惊无险。 李知元不曾想把事态弄到这种地步,一时懊恼,处理完事务大多时间都是待在明轩殿,若不是怕落人口舌,他甚至想把陈景屿接到自己的宫殿里看紧了,害怕他一个眨眼人就离他而去。 陈景屿烧得迷迷糊糊,乱七八糟做了许多梦。 他半生如浮萍般漂泊,好不容易找到个落脚处,兴高采烈地踩进去,却发现是不见底的泥潭,泥泞把他的口鼻都遮掩,他想大口呼吸,吸入肺腑的却都是带着腥气的泥土,陈景屿想奋力向上爬,越是用力越适得其反,直接坠入无底深渊。 他猛地惊醒,呼吸凌乱,手中还死死抓着床褥,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小玉一直守在房里,小鸡啄米般点着脑袋要睡不睡,余光瞧见陈景屿睁开了眼,瞬间就清醒了,连忙扑上去,带点哭腔,“主子,你可算醒了” 她见陈景屿目光涣散没有反应,又急急跑出去请刘太医。 为了随时给陈景屿问诊,刘太医被安排在最近的厢房入住,他正想宽衣入睡,听见小玉的声音,赶紧把衣服拢好,带着药箱出去。 陈景屿确实是烧糊涂了,缓了好一会儿才找回思绪,喃喃地说要喝水。 小玉给他喂了般盏温水,刘太医给他把脉,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陈景屿本身肺就入过水,造成难以挽回的创伤,后又在阴湿地牢待了将近一月,本来都医治得七七八八,这回彻底入了风,往后怕是要细心呵护着了。 他作为李知元的臣子,自然是不敢埋怨李知元这么糟蹋人,但身为医者,还是难免唏嘘。 写了张方子让药童去抓药,又将所需要注意之事跟小玉说后,李知元就迎着露水赶到了明轩殿。 他显然是方处理完事务,眉宇之间颇有疲色,刘太医恭恭敬敬行了礼,他得知陈景屿的情况面色沉了三沉,挥手让屋里的人都出去。 陈景屿听见李知元的声音,终于将昏迷前的事拼凑起来。 他竟不敢面对李知元,索性就翻了个身,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半晌,他没有听见动静,以为李知元就会离去时,被子却被掀起一角,寒气灌进来,很快,取而代之的是一具温热的躯体,是李知元从背后抱住了他。 陈景屿浑身僵硬,李知元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不知晓如今对李知元还有什么价值,值得李知元忍着仇恨来拥抱他。 “陈景屿”李知元极倦般地呢喃了声。 陈景屿难受地闭上眼,没有推开背后之人。 “朕,朕不是有心的。”李知元似乎挣扎许久才说出这番话,“你冷,不舒服,为什么不和朕说?” 陈景屿想反驳,当时李知元正在盛怒上,怎么会听他只言半语,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实在没有意义,他的感受于李知元而言,真的那么重要吗? 李知元没有听见陈景屿的回应,有点慌乱地抱紧怀里的身躯,说道,“你怪朕吗?” 陈景屿这回慢慢摇了摇头,他有什么资格去怪李知元,走到这步,是他咎由自取。 李知元心下一喜,接着道,“三哥党羽众多,朕若不铲除彻底,难保他不会东山再起,朕知道你气朕拿你威胁三哥,但朕确实没有法子了况且,朕并没有伤你,也不会伤你。” 陈景屿心底苦涩,李知元的示弱并没能让他高兴,他只是觉得,李知元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是他害得李知元变成这个样子。 愧疚、难过、委屈,多种情绪一并涌上,陈景屿终于开了口,“纵然陛下真将臣斩杀在刀剑之下,臣也不会有半句怨言,是臣罪有应得。” 李知元听他这么说,把他搂得更紧,有点气恼道,“你非要在这时候说这些话么?” 他都已经服软,已经把姿态放得这么低,为何陈景屿还不顺着台阶往下走。 陈景屿却是真心实意,他已没有心力陪着李知元这么耗下去。 是他的罪,他便会承担。 李知元越对他宽容,只会越加重他的罪孽感。 “陛下,是何日了?” 李知元不明白他突然转了话端,但还是回,“腊月初六了。” 原来已经初六了,那么就是后天。 李知迎是真的将名册给了李知元吗,他有何打算? 李知元会杀了李知迎吗? 总总疑惑萦绕心头,陈景屿思量再三,轻声说道,“初八那日,陛下一切小心。” 李知元捕捉到了什么,追问道,“何意?” 陈景屿却不愿再说,他这一生亏欠的人太多,倘若李知迎再因他而死,想来他再无颜苟活于世。 他能给到李知元的,也只有这句提示,李知元这样聪颖之人,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只愿李知元念及兄弟情分,能给李知迎一条生路。 夜色浓重,屋里再没有了声响。 —— 初八那日下了小雪,小玉照常给陈景屿端了药喝下,又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说了好些吉利话。 陈景屿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很给面子吃了小半碗。 今夜宫中有宴席,李知元是不会过来了,陈景屿心里惴惴不安,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小玉见他失魂落魄,哄他开心说,“主子,晚些时候宫里会燃放烟花,我听老宫人说,烟花会把天空照得跟白日一样,奴才待会跟你一起出屋外看,好不好?” 陈景屿心绪不安,没有听清小玉的话,只见到她期待的眼神和甜甜的笑脸,便还是点点头应下了。 “那奴才先把碗端下去。” 她说着,脚步雀跃地往屋外走。 临出门前,又回过头说,“主子,今儿是腊八,往年奴才的爹娘都会跟奴才说,就要长大一岁,让奴才更懂事些奴才不用主子懂事,奴才只希望主子快快乐乐的,别再难过了。” 陈景屿心里被暖意倾覆,他正想说点什么,外头砰的一声,天际乍一亮,随即是络绎不绝的烟花燃放声。 小玉眼睛一亮,迫不及待打开门,嘴里说着,“主子,放烟花了” 一把锋利的剑从门外挑进来,只是晃眼间,小玉的笑脸就凝固在了脸上,她手中的瓷碗摔在地上,被外头的烟花声盖过。 陈景屿眼睁睁看着方才还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在面前倒下,成为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 他如坠冰窖,浑身不断地发抖,门外黑衣客刀起刀落,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陈景屿眼前逐渐没了声响。 “小玉”他浑浑噩噩站起来,又喊了声,“小玉!” 回应他只有黑衣人,“陈大人,三殿下在外等候,事不宜迟,您快随属下前往。” 三殿下李知迎。 腊月初八晴雪日,旧人再见时。 原来,李知迎的目标竟不是李知元,而是他自己。 陈景屿头晕目眩,心下剧痛,待黑衣人上前,身体先于思绪,已然夺过黑衣人手中的剑,黑衣人毫无防备,陈景屿出手快准狠,瞬间抹了他的脖子,鲜血喷洒出来,溅在了陈景屿的脸上和手上,顿时染上血腥气。 “她才十四岁,为什么” 陈景屿眼睛全红了,弃了剑,踉踉跄跄前行想要把倒在血泊里的小玉抱起来。 方走近,眼前出现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李知迎一身夜行衣,俊美的脸颊上染了血,眼底皆是戾气,如同地狱前来的阿鼻使者。 “景屿,随本殿离开。” 李知迎抓住陈景屿的手,陈景屿毫不犹豫甩开。 “为什么?” 为什么所有对他好的人都会以悲剧收场? 李知迎不明所以,但言之凿凿地道,“本殿不能满盘皆输。” 而陈景屿,就是他棋盘里剩下的唯一一颗能制胜的棋子。 011 21. 漫天的烟花把明轩殿照亮得如同白昼,也让陈景屿看清了满地的尸体。 这些宫人方才还在期待看腊八的烟火,可转眼间,就没了呼吸。 给他们带来无妄之灾的,是陈景屿。 陈景屿心神俱碎,在李知迎准备上前时,提了剑对准他的喉咙,满眼都是怨恨。 李知迎眼神变了又变,最终定格在不可思议,“你想要杀本殿?” “三殿下,”陈景屿说话颤抖,他垂眸就能瞧见小玉瞪大的眼睛,似乎在控诉着他,“这些人,何其无辜,为何要对他们痛下杀手?” 李知迎冷淡道,“你何时变得如此妇人之仁?” 语气仿佛碾死的不过一群蝼蚁。 陈景屿向来知道,李知迎为了权势不择手段,但如此草芥人命,还是让他心寒。 曾经他因爱蒙蔽双眼,能为李知迎做尽一切事情,可他早已醒悟,绝不会一错再错。 今日,他要亲手了结他和李知迎的八年情分,赎清自己的罪孽。 “我不会和你走,”陈景屿语气坚定,握剑之手越紧,“别再执迷不悟了。” 李知迎失望地闭了闭眼,道,“你至今还看不清局势,难不成,你以为三弟会再信你?” 直戳中陈景屿最痛之处。 他凄然一笑,提剑上前,“信与不信,我已不在乎了。” 李知迎眼神犀利,在陈景屿的剑上来之前往旁一躲,眼见时辰不早,再耽搁下去谁都走不了,他狠了狠心,一掌劈向陈景屿颈后,陈景屿本就不会武,不是李知迎的对手,躲了一下依旧没能躲过,接着手腕便是一痛,剑刹那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景屿,今日你是心甘情愿也好,是不情不愿也好,本殿绑也要将你绑走。” 李知迎音色狠厉,挟持着陈景屿一路出了明轩殿。 外头围了三十多个死士,皆是李知迎的心腹,他在宫中潜伏三月有余,里应外合,好不容易才得到今日时机,定要杀出重围。 所过之处,烟花烂漫,血色蔓延。 陈景屿被李知迎掐着脖子难以动弹,只得亦步亦趋跟着。 这等阵仗早已惊动侍卫,三十多人护着李知迎,但到底寡不敌众,等杀到宫门口,李知迎身边的人只剩下一双手的数目。 陈景屿以为今日就要命丧于此,但心中竟没有一丝慌乱,反而得到了解脱。 李知迎的剑上沾满鲜血,一滴滴地往下落。 “景屿,你说,本殿能不能杀出重围?” 陈景屿听见李知迎附在他耳边说话,听不出喜与悲。 此刻他反而有些迷茫,不禁看向李知迎的脸,从他的角度看去,李知迎脸颊上染了点点血腥,明知前路已无,却丝毫没有半分慌乱,仿佛这就是他要的结果。 “其实,能与你死在一块,我不觉得委屈。” 他头一回,在陈景屿面前不用本殿二字,陈景屿心下激荡,李知迎这时回头朝他笑了笑,笑容与初见时那般,说不出的风流倜傥与意气风发。 “你根本就不是想出宫。”陈景屿一语道破。 李知迎在杀戮中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沉沉看着陈景屿,不再隐瞒,“知我者,景屿也。” 他如今这等境地,哪里还有东山再起的势头,局势早定,他只不过,不想输得那么难看。 李知元不能样样都得,江山与陈景屿,他总要赢一个。 陈景屿露出个略显悲凉的神色,“也好” 如果能让一切罪孽消失于今夜,那要他一条无关紧要的性命又何妨? 忽然间,四周骤亮,火把将李知迎一等人团团围起来。 比天高的城墙上,在弓箭手中缓缓走出一个身影,陈景屿遥遥望着,今夜的李知元龙袍加身,白面如玉,威严如山,可真真是帝王之姿。 如此遥远距离,叫他看不真切,也生出敬畏之心。 “李知迎,”李知元在火光中音色洪亮,“别再无谓挣扎,束手就擒吧。” 弓箭手随着他话落,刷刷刷地将箭头的方向指向李知迎。 陈景屿站在鲜血之中,没有抵抗,也没有畏惧。 “七弟,你我血浓于水,你当真下得了手吗?”李知迎轻轻笑了笑,把陈景屿推到前面,“又或者说,你对他下得了手吗?” 陈景屿站定在李知迎身前,抬头与李知元对视,他瞧见李知元冷峻的神色丝毫不改,纵然早已知晓自己在李知元心中无足轻重,可真正看见李知元毫不在乎,依旧难掩伤痛。 那日陈景屿向李知元有所透露,李知元便在宫中布下天罗地网,明轩殿亦有部署,只是没想到,李知迎竟全力挟持陈景屿,李知元得知陈景屿被李知迎带走时,惊得摔碎了手中的琉璃盏,只是他不敢在李知迎面前流露出对陈景屿的半分在意。 越是在意,就越将自己的弱点摊在敌人面前,陈景屿就越是危险。 如此,他只得装作满不在乎,做一个无情者,“乱臣贼子,其罪当诛,朕有何顾虑。” 听闻此言,陈景屿心下再无波澜,他甚至庆幸李知元终于长成杀伐果断的帝王,往后,便不会再被他这样居心叵测的人欺骗,便不会再无端端受伤害。 李知迎大笑起来,他握住陈景屿的手,说道,“你可听见了,他要你的命?” 陈景屿侧过脸,淡然道,“三殿下,你怕死吗?” 李知迎被他无端端的一句问得怔住了。 “没有人会不怕死对不对?”陈景屿紧接着道。 他和李知迎相识八年,旁人不知,但他与李知迎可算是相怜之人。 亲母惨死,认贼作母,父亲不顾,受尽白眼,李知迎是在嘲讽与痛苦中成长起来的,他爱权势天经地义,所为的,不过不再被人瞧不起。 黄泉路上多孤单,李知迎会不会怕呢? 陈景屿反握住李知迎的手,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我陪你。” 李知迎双目闪烁,手指冰凉,他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凄苦。 运筹帷幄多年,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所幸的是,竟还有人替他感同身受。 “景屿,你可知” 他声音太小,陈景屿侧耳去听,李知迎双唇一启一合,却猛地将陈景屿推了出去。 李知元眼底寒凉,即刻挥手,十几支箭脱弦而出,划破长空,刺入李知迎的肉身里,发出沉闷声响。 陈景屿双目圆睁,在一片哀嚎中,读出了李知迎的唇语。 他说,我舍不得你陪我死。 李知迎倒在血泊之中,天边的烟花还在燃放,璀璨异常,他伸手去摸,摸得一手的幻影。 他今年二十八岁,前半生被蒙蔽在假象之中,后半生为权势羁绊,而今,终于可以放下一切,长眠不起。 满盘皆输又如何,幸而,他死前还有人为他难过,为他哭。 他忆起与陈景屿的过往,若是若是只不过是痴想。 陈景屿踉踉跄跄地扑到李知元身上,无声痛哭,上下牙止不住地打颤,叫他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李知迎满身血污,与他墨色的夜行衣融为一体。 “记住我,”李知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紧陈景屿的衣角,“陈景屿,别忘了我。” 他活了二十八年,只有陈景屿一人曾如珍宝把他放在心里,临死前,也只想抓住这最后一点温暖。 陈景屿用衣袖擦去他唇角不断涌出的鲜血,哽咽地喊他的名字,“李知迎。” 不是南朝的三皇子,仅仅是李知迎。 李知迎想笑,却笑不出来了。 陈景屿抱着他,一句句地喊他的名字,希望能指引他黄泉的路。 下一辈子,不要再投身帝王家。 李知元毫无威严从城墙奔跑下来时,远远见到的,就是陈景屿在血泊中抱着李知迎哭的画面。 莫大的哀伤将陈景屿笼罩起来,竟让李知元不敢再上前。 他怕见到陈景屿仇恨的双眼,怕他与陈景屿之间,从此横贯一个迈不过去的李知迎。 却是陈景屿先一步瞧见了他,继而颤巍巍地朝李知元磕头行礼。 李知元身侧的蔡卓见此景,忍不住拔刀相见,怒道,“陛下,这等乱臣贼子,绝不可再留。” 蔡卓一心想铲除陈景屿,可算找到了机会。 陈景屿闭上了眼,不再辩驳。 蔡卓的剑未能往前一步,被李知元压下了手腕。 李知元上前两步,居高临下问陈景屿,“你,可有话要说?” 陈景屿抬头,在火光中与陈景屿对视,涩然问道,“陛下会信吗?” 李知元眼神深沉如海,没有回答。 陈景屿一心求死,选择在最坏的时机说出实情,“那日偷虎符,并非我所愿,陛下信吗?” 李知元张了张嘴,他心里仿佛被万丈海浪席卷,将信之字没来得及说出口,蔡卓已先怒不可遏,大斥道,“满口胡言,当日我与陛下看得真真切切,休要再狡辩!” 陈景屿眼神一暗,连连说了两个是字,继而忍不住自嘲地低笑起来,李知迎说得对,李知元不会再信他了。 他笑得胸腔起伏,忍不住一阵腥甜涌上,一口鲜血喷洒在了李知元的靴面上。 李知元被无上的惊恐淹没,眼前一晕,冲上去抱住了陈景屿。 他说,信,朕信。 但陈景屿已昏迷不醒,未能听见。 是陈景屿说得太迟,是李知元说得太迟。 而有些话,一旦犹豫一瞬便不能成真。 22. 刘太医不知道第几次被叫来给陈景屿把脉,忍不住地直叹气。 只是这一回,陈景屿竟然住进了太极殿——李知元的寝宫。 这可真是叫人大开眼界,一个无名无分的男子,就这样住进帝王的宫殿,难免落人口舌,但李知元似乎完全不在意外人如何说,执意行之。 李知迎一死,李知元最大的威胁也便被铲除,只是依照刘太医看来,李知元并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说到底,李知迎与李知元同根同脉,兄弟相残,天下定会议论,想来史书也会记下浓重一笔,李知元弑兄一事会流传前年。 号完脉,刘太医郑重写下方子,李知元面色万分焦急,得知陈景屿只是一时攻心呕血,才松了一口气。 宫里珍贵药物取之不尽,李知元给陈景屿用起来也毫不手软,纵然如此,陈景屿还是昏睡了整整两夜才转醒,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仿若一阵风就能吹跑。 初醒,陈景屿还下意识想去找小玉,待想起小玉已成为刀下亡魂,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给他送药的是一个陌生的宫侍,他左右看了看,发觉自己正处于陌生之地。 这儿比明轩殿不知繁华多少,就连来往宫人所着衣物的面料看着都堪比富贵人家,直到见了王公公,他才反应自己可能是在李知元的宫殿里。 只有天子身边的人才有如此殊荣。 王公公见他醒了,笑得脸上褶子都明显了许多,连忙让宫人去御书房请李知元。 陈景屿昏迷这两日,李知元茶饭不思,脾性暴躁,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如今这医治李知元的良药总算醒过来,他如何能不高兴? “陈大人,陛下很快就过来了。” 听见王公公这么说,陈景屿惨白的脸更显难看,他没有说话,一闭上眼,就想到惨死的李知迎。 心口郁闷,陈景屿剧烈咳嗽起来。 宫侍连忙上来喂水,可陈景屿却咳得停不下来,仿佛要将肺都给咳出来似的。 好在刘太医留了些止咳的药果,喂陈景屿吃下一颗,情况才有所好转。 咳得久了,陈景屿的面色也显现出一种病态的粉,他犹豫再三,问王公公,“三殿下” 他说了个开头,屋外传来一阵阵叩拜的声音,陈景屿及时住了嘴,可还是被到来的李知元听了去。 李知元不知该喜还是该气,喜陈景屿终于醒来,又气陈景屿醒来第一句话是询问李知迎。 这样矛盾的情绪之中,李知元的脸顿时耷拉下来,他原先焦急着看望陈景屿的脚步变得平缓,应道,“三哥是南朝血脉,纵然狼子野心,也理应风光大葬。” 王公公极其有眼力见带着一众宫人退下。 陈景屿靠在床沿,许久才说,“陛下宽宏大量,实属明君。” 李知元不爱听陈景屿说有关李知迎的任何事,更厌恶陈景屿为李知迎道谢。 明明已经决定不再过问腊八之事,但李知元便是控制不住自己,“三哥伙同党羽于腊八逃匿之事,你一早便知晓?” 这话听在陈景屿耳里如同秋后问账,他蔫蔫地抬了抬眼,“略知一二。” 李知迎差人传信给他,算起来,也是知晓的。 李知元本以为陈景屿会翻过这页,却猝不及防听到陈景屿承认的回答,咬了咬后槽牙,“为何不告诉朕?” 陈景屿定定地看着他。 李知元还想发作,却见陈景屿眼眶刷的红透,用一种极度哀伤的语气说,“臣,也很后悔。” 若不是他想保李知迎,小玉便不会无故牺牲,明轩殿的宫人就不会因他而死。 到头来,他什么都没能保住。 李知元怔住,心里密密麻麻的疼,萦绕的怒气消散些许,不自然地道,“知道错了就好。” 陈景屿眼睛一眨,无声落泪,“臣自知罪不可赦,但臣能不能求陛下一事?” 李知元至此都见不得陈景屿哭,只得摆出一副冷峻神色掩盖自己的怜惜,“你说。” “臣恳请陛下,安顿明轩殿的宫人,让他们入土为安。” 自古宫侍死后,都是将尸体拿破布裹了丢弃在后山,任由风吹日晒野狗啃食化作尘土,李知元不明陈景屿的意图,但既然陈景屿开口了,他思索一顿,还是颔首应承。 陈景屿感激道,“多谢陛下。” 他的口吻过分疏离,真就如同臣子与帝王般,毕恭毕敬,李知元心里不大舒服,想起陈景屿昏迷前的说辞,正想追问虎符之事,太极宫外传来一阵喧闹。 李知元眉头狠狠一皱,是他发火的前兆。 门外王公公焦急说,“皇后娘娘,使不得啊,陛下有要事在身,您不可进去。” 陈景屿面色一僵。 王公公话落,被称作皇后娘娘的女子已经闯了进来。 只见一个俏丽少女身着繁琐宫服,大步地迈了进来,发上的金步摇随着她的走动叮叮当当地碰在一起,如同展翅高飞的凤凰,极其艳丽。 陈景屿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他既羞又愧,手不自觉发起抖来。 王公公跪倒在地,“陛下,奴才办事不力,罪该万死。” 李知元不耐烦道,“别动不动就该死,出去。” 他说话见,蔡怡已经小跑上前,音色清脆,“听哥哥说,陛下在太极宫藏了娇娇儿,臣妾特地来看一眼。” 陈景屿无地自容,几乎要把脸埋到臂弯里去。 谁知李知元并没有反驳,竟任由蔡怡跑到他床边。 一股极好闻的花香飘来,陈景屿未来得及反应,蔡怡就坐到了床上,低头想要看他的脸,嘴里说着,“怎么还害起羞来了,抬起头给本宫看看。” 陈景屿惊愕于蔡怡的作风,忍不住抬起头来一看究竟,只见少女小巧的下巴挂着娇俏的笑,眼里皆是好奇,并没有一丝敌意,她见了陈景屿的脸,感慨道,“果真是佳人!怪不得陛下要藏得这么严实。” 李知元看不下去了,过来拉她的手,“差不多得了。” “我不,”没了外人,蔡怡不自称臣妾了,她好奇地对陈景屿看了又看,啧啧道,“好看是好看,可陛下也太苛责人了,瞧瞧,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陈景屿猜不准蔡怡的心思,一言不发任她看。 “我知道你,你叫陈景屿,”蔡怡凑近了些,拿指头指向自己,“我是蔡怡,蔡卓的妹妹,李知元的皇后。” 陈景屿脸上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如鲠在喉,“皇后娘娘。” 说着就要起身行礼。 蔡怡哎哎叫着把他按了回去,“你干什么,我可不敢要你给我行礼,李知元会生我气的。” 李知元又要来抓她,“好了好了,人也看了,你快些出去吧。”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蔡怡狡黠一笑,“我知道了,你是怕我把你吃味的事情抖出来。” 李知元面色一变。 蔡怡抓着陈景屿的手道,“李知元可在意你了,好几次为你买醉呢” 眼见她又要说,李知元面子上挂不住了,一把将她从床上扯下来,“再口无遮拦,朕拿你哥哥问罪。” 蔡怡瞪他一眼,转而对陈景屿甜甜地笑,“以后见面我再和你说,李知元就是个大醋缸。” 陈景屿错愕不已,读不懂她的话。 李知元怎么可能会吃他的醋呢? 他忍不住去看李知元,却见李知元面色不太自然。 “对了,还有一事我要告诉你” 蔡怡话没能说出口,李知元急忙捂住她的嘴,抓着她的手往外走。 等到了宫门口,蔡怡才勉强说了句,“下回,下回我一定和你说。” 陈景屿看他们拉拉扯扯出了太极宫,一时竟看不懂他们之间的关系。 只是,似乎在蔡怡面前,李知元才有了从前的影子。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李知元脸上见过这么生动的神情了。 想起宫人谈论李知元一连几日宿在蔡怡寝宫的事,陈景屿神情落寞三分。 想来,李知元是真心喜爱蔡怡这般活泼娇俏的女子。 也好他竭力说服自己,如此也很好。 至少,还有人能陪着李知元说笑。 012 23. 连着几日,陈景屿都泡在了药罐子里。 偶尔也会恍惚身边还有小玉的声音,但回过神来,眼前只是太极宫的宫侍。 他一生所得善意不多,小玉便是其中之一,却是因他而死,怎能不叫他愧疚至极。 幸而李知元果真如他所说,将小玉安葬,也算是他在人生为小玉尽的最后一点责。 太极宫的宫侍不愧是伺候天子的人,一个个谨言慎行,白日陈景屿甚至都听不到人声,仿佛这偌大的宫殿里只有他这么一个人。 李知元每晚处理完事务都会过来看他,二人只字不提李知迎的事情,好似火光漫天的那夜从未发生过,但他们都知晓,不过是刻意避开了心里的疤,怕一旦揭开便是鲜血淋漓。 只是他想不通,为何蔡怡会再出现在太极宫。 他无名无分住在此处已落人口舌,身为国母的蔡怡理当看他极其不快才是,怎么如此笑脸盈盈地趴在桌前同他说话? “你住在这儿不闷吗?” 陈景屿避开她明亮的眼,像是多看一眼就要羞愧得抬不起头,“皇后娘娘放心,臣过些日子就会搬离。” 蔡怡坐近了些,“是这儿住得不舒服?” 陈景屿摇头,“不是。” “那是李知元欺负你?” 陈景屿早因先前蔡怡直呼李知元的名讳而惊讶,如今听她喊得轻巧,想来与李知元关系匪浅,也就见怪不怪了,又摇头,“没有。” “既然没有,为何要搬走,我还想多和你相处呢,”蔡怡眨眨眼,恍然大悟,“哦,我知晓了,你是怕别人非议?” 陈景屿未曾想她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那有什么的,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不过,”蔡怡卖了个关子,“我倒是听闻李知元被那群迂腐的老头子缠得焦头烂额呢” 陈景屿闻言终于抬起了头。 蔡怡见他有了反应,高兴道,“你不知道吧,朝中大臣写了好些折子上谏,要李知元把你赶出太极宫呢。” 陈景屿眼神一暗。 蔡怡又连忙道,“不过你别担心,李知元可是天子,他想做的事,有谁拦得住,这儿是他的寝宫,他想让你住多久你就住多久,旁人说的话有何干?” 陈景屿捏不准蔡怡的态度,只觉得她与一般女子不大相同有谁能准许自己丈夫的寝宫里藏了人,虽然李知元是天子,注定要三宫六院,但这也未免太大方。 见陈景屿又不说话了,蔡怡悠悠叹气道,“你们两个可真是” 陈景屿瞧着她。 蔡怡语出惊人,“一个黄雀鸟,一个闷葫芦,天生的绝配!” 陈景屿完全接不了话,只得尴尬地笑笑。 蔡怡嘟囔道,“要不是李知元不让我说,我就告诉你了” 她说着,抓了把果仁一颗颗往嘴里放,总算又找到话题,“哥哥说,你以前是李知迎那边的?” 陈景屿心狠狠一跳,唇抿得极紧。 “你别紧张,我就是问问,”蔡怡啧道,“怪不得李知元要生你气呢,我跟他认识那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看他发这么大的火。” 陈景屿犹豫再三,忍不住问,“皇后娘娘和陛下相识很多年?” “我们打小就认识,我、哥哥和李知元是一起长大的。” 那便是青梅竹马了,难怪蔡怡可以在李知元面前如此真性情。 陈景屿难掩羡慕之情,他与李知元之间起源于欺骗,终止于误会,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堪。 “你呢,你和李知元是怎么认识的?” 陈景屿见她如此率性,心里不免多几分好感,于是道,“我和陛下”说了个开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摇摇头,“一言难尽。” 蔡怡拉住他的袖子,“时辰还早,你慢慢说,我愿意听。” 陈景屿如何告诉她自己和李知元其中的弯弯道道,说来怕是蔡怡要记恨上他了。 等了一会,李知元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你愿意听,人家可不愿意说。” 陈景屿和蔡怡一同看向门口,李知元不知何时悄然到了太极宫,也不知将他们之间的谈话听去了多少。 李知元一来,陈景屿便不再开口。 蔡怡站起来颇为埋怨道,“你来得真不是时候。” 李知元瞧她一眼,又看看垂首的陈景屿,二话不说打发人走,“这儿可是朕的寝宫,你该回你的凤鸣殿了。” 蔡怡不满,“我不能留下来用膳吗?” 李知元毫不犹豫地摇头。 “小气鬼,”蔡怡又抓了一把果仁,见陈景屿低头不语,想了想,凑在陈景屿耳边轻声说,“你别怕他,他喜欢你喜欢得要了命,再凶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陈景屿神色错愕,抬头见蔡怡狡黠地朝他眨眨眼睛。 李知元喜欢他喜欢得要了命?他在心里苦笑,怕是想要了他的命吧。 眼见蔡怡就要走,陈景屿竟有些想要她留下来,也好过屋里只剩下他和李知元相对两无言。 如此率真的女子,陈景屿很难不心生好感。 倒与李知元甚是般配。 李知元代替蔡怡坐到了陈景屿的身边,半晌,缓缓道,“蔡怡天性纯真,向来口无遮拦,她说的胡话,你信个两分即可。” 陈景屿听出他语气里的亲昵,舌尖发苦,但还是颔首称是。 方才还算有点人气的太极宫因蔡怡的离去和李知元的到来又恢复了冷清。 陈景屿禁不住想起,李知元头一回到他院子里,就嫌他院子里太冷清,没想到不到三年光景,李知元竟也能忍受这股清寂。 若是可以,他真希望时间永远定格在那一刻,李知元依旧是璀璨日光下的明媚少年。 陈景屿出神时,李知元的目光悄悄落在他脸上,见他神色暗淡,不禁觉得是自己的到来使得陈景屿又死气沉沉,可纵使如此,他也难以控制自己想要见陈景屿的心。 这些时日,他想了又想,他现下是掌握南朝生杀大权之人,天底下一草一木、一土一灰都归属于他,陈景屿自然也是属于他的,既是如此,他又何必执着于不堪的过往不放? 也许,他能与陈景屿,从头来过。 待陈景屿回过神来,才发觉李知元的离自己很近,近到,他能闻见李知元身上的木檀香,丝丝缕缕钻进他的鼻息,叫他恍惚异常。 陈景屿连忙仰了身子远离,怕离得太近,惹得李知元气恼。 李知元眼神暗了暗,说道,“这几日,可有好好用药?” 陈景屿毕恭毕敬地说,“回陛下,一日三餐皆有服药。” “那,你可有觉得身子舒适些?” 陈景屿颔首,“承蒙隆恩,已有好转。” 两人这干巴巴的一问一答,似是两个陌生人。 李知元莫名有些烦躁,他气陈景屿对他如此冷淡,却又不知如何打破二人之间看不见的壁垒,只得生硬地让宫侍传膳,一言不发地进食。 两人吃了一顿极其沉闷的晚膳。 用过膳后,李知元便让王公公把未处理完的折子承上来,坐在一旁批阅。 屋里燃着炭,外头冰天雪地的,里头却十分暖和。 整整一个时辰,李知元都埋头处理公务,把陈景屿晾在了一边。 陈景屿本也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只是屋里多了李知元这么一个大活人,难免心思活跃 为何不到御书房处理事务? 为何不搭理他? 为何这银炭越烧越热? 待陈景屿一抹额头,却是出了薄薄一层汗。 这时,屋里忽的传来声响,原是李知元气恼地将奏折往地上扔了。 王公公连忙去捡,陈景屿听得李知元哼道,“这帮老古董,又在催子嗣之事。” 陈景屿顿时想起自己和陈景屿未出世的孩子,心口密密麻麻地疼,坐立不安甚至想要逃离。 岂知李知元竟然把眼神递了过来,神色略显怪异地问他,“陈卿,你有何想法?” 陈景屿面色骤变,半晌说不出话来——李知元明知他之痛,为何偏偏要撕开他的伤疤。 24. 明轩殿静得能听见银炭噼里啪啦燃烧的细碎声响。 陈景屿的心好似也在火上煎熬着,他垂着脑袋,半晌才慢慢抬起头来注视着灯火下的李知元,“陛下想听什么话呢?” 李知元拿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扣着,他心中其实有些期待陈景屿会说点什么,能不能与他心意相通,“如实道来便是。” “依臣之见,”陈景屿如鲠在喉,“龙嗣乃南朝大事,半点马虎不得,现下夜已深,陛下也该移步凤鸣殿了。” 李知元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他五指微微蜷缩起来,音色沉沉,“你在赶朕走。” “臣不敢。” 他倒是想留李知元,可用何身份呢? 李知元冷哼一声,陈景屿越是想跟他撇清关系,他就越要让彼此纠缠在一起,他深深瞧着陈景屿,意有所指,“除了蔡怡,你觉得还有谁能诞下朕的子嗣?” 陈景屿被他灼灼如火的眼神一烫,话在舌尖卷了好几回才摇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李知元气得直咬牙。 王公公在一旁看着二人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压根不在说同一件事,不禁为陈景屿捏了一把冷汗,急忙陪趣道,“陛下天人之姿,普天之下,莫不为陛下倾倒,这无论是谁,能诞下陛下的子嗣,都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李知元面色稍霁,睨了王公公一眼,说,“今夜朕便宿在太极宫,你吩咐下去。” 王公公惊住,陈景屿的心跳亦停了一瞬。 “别跟朕说不符合规制,”李知元堵住王公公的话,起身直直瞧向陈景屿,“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轮不得你二话。” 话明面上是说给王公公听,实则是在敲打陈景屿。 陈景屿七窍玲珑心自然听出李知元画外之音,他正想规劝的言语便卡在了喉咙口。 很快,就有宫侍来给李知元擦手宽衣,李知元大手一挥,“用不到你们,都退下。” 宫侍不敢有二话,挑了银炭垂首退出太极宫。 这些时日,李知元虽说来看望他,但还是头一回宿在太极宫,陈景屿心下难安,他犹豫再三,轻声开口,“陛下,太极宫不是臣安身之地,臣还是回明轩殿” 李知元三两步上前,身影把陈景屿笼罩起来,他垂眸盯着陈景屿白皙的面,似乎没有听到陈景屿的话,自顾自道,“给朕宽衣。” 陈景屿抬眼迎面对上陈景屿冷峻的脸,呼吸骤然有些凌乱。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他甚至能清清楚楚瞧见李知元的皮肤肌理。 李知元抬起手,站在原地等待陈景屿动作。 陈景屿无法,只得依言给李知元解腰带,卸下繁琐的层层衣物,他紧张得指尖僵硬,动作都迟钝许多,等到给李知元脱剩里衣,鼻尖更是出了一层薄汗。 李知元默默注视着陈景屿的一举一动一神色,见他专心致志只顾着衣物,不曾抬头与他对视,不禁靠近了一分,低语,“为何不敢看朕?” 陈景屿手一抖,错愕地抬起头,撞进李知元深如海的眼瞳里,怕是会沉溺其中,连忙退后一步。 李知元眼疾手快捞住他的腰不让他后退,神色自若,“你可知朕留下是何意?” 放在腰间的手比炭火灼人,陈景屿与他有过数不清的肌肤之亲,怎能不明白这温度下的深意,他不敢看李知元的眼,只觉从头烧到了脚,整个人都烫得吓人。 李知元观察他的反应,心下喜悦,陈景屿如此,并非全然对他无意。 他往前两步,把陈景屿抵在壁上,音色撩人,“这儿是朕的寝宫,你鸠占鹊巢这么些天,不留下点什么就离开,未免太过于无礼。” 陈景屿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紧,迎上李知元的目光,“陛下想要什么?” 两人距离过分相近,谈话间呼吸都纠缠在一起,暧昧得如同银丝,勾连不断。 “朕想要” 李知元几乎是用了气音,他没把话说下去,转而用行动告知陈景屿——李知元扶住陈景屿的后颈,吻住了紧抿的唇,浅尝辄止退开,看见陈景屿苍白的脸爬上红晕,又紧紧贴了上去,与他耳鬓厮磨。 陈景屿被他亲得意乱情迷,屋里银炭烧得人理智都没了,他软在李知元的怀里,背靠冰冷的墙,在情与欲中被反复拉扯。 衣衫凌乱倒在床榻上时,陈景屿眼前仿佛闪过成群的蝴蝶,他有些分不清这是不是做得一个旖旎梦,若不然,他怎么会在眼前的李知元脸上瞧出从前的影子? 如果是梦,他不想醒。 “知元”陈景屿颤抖着喊出熟悉而陌生的字眼,心下伤感,“你送我的凤凰树,败了。” 李知元似被迎头一棒,砸得他头晕眼花,他亲吻陈景屿含泪的眼角,不禁哽塞,“朕是天子,整个南朝的凤凰树都是朕的,朕为你寻来。” 陈景屿耳边响彻一句,“我可是南朝的七皇子,莫说几棵凤凰树,两片油桐花,就是天下的奇珍异草我都能为你寻来栽在院子里。” 往事历历在目,与眼前重合,他悲从中来,忍不住地无声痛哭。 花败树枯,旧情不再。 他和李知元,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李知元何尝不与陈景屿想到一处去,他们有过那么美好的时光,岂知包裹在甜蜜下的皆是假象,他们这段情,早就变了味,千疮百孔,不是只言片语就能弥补。 “景屿,为朕,生一个孩子吧。” 李知元急于和陈景屿重新建立羁绊,他说着,手摸进了陈景屿的衣襟里。 陈景屿刹那如梦初醒,猛然将李知元给推开了。 李知元猝不及防被推到一旁,而陈景屿已经动作迅速地起身,方才的温情随着二人分开烟消云散。 李知元略带薄怒地看着对他退避三舍的陈景屿。 陈景屿连连往后退,他眼里还有泪,但却是一片清明,“陛下三思。” 李知元坐起身,恼道,“陈景屿!” “皇后娘娘还在凤鸣殿等着陛下,臣不敢逾矩。” 陈景屿已然完全回过神来,他想起白日在他身侧滔滔不绝的蔡怡,想起蔡怡与李知元的情意,难以说服自己做横在二人中间的存在。 蔡怡真心实意待他,他不能以怨报德,与李知元纠缠不清。 李知元噎住,“你提她做什么?” 陈景屿不语,他不相信李知元不懂他的意思。 岂知李知元竟起身要来拉他,他又急忙后退,戒备地瞧着李知元。 李知元都被气笑了,“你知晓朕和她什么关系?” 陈景屿苦涩道,“陛下与娘娘自然是情投意合,琴瑟和鸣。” 李知元抚额,见陈景屿认真的神情,忍不住地低低笑起来,笑够了,抬起明亮的眼,“是,你说得没错,朕与蔡怡两情相悦,”他想起与蔡怡成婚那夜陈景屿的话,磨了磨牙道,“朕还要借你吉言,与她携手共度,百年好合呢。” 陈景屿眼底闪烁,不再言语。 李知元长长叹一声,却又因陈景屿在乎他而心底欢喜。 他摇着头,“这大半夜的,你就忍心让朕冒着风雪出去?”拍拍床褥,“不生可以,但觉还是要睡的吧,你过来,朕保证不对你做什么。” 陈景屿犹豫不前。 “这是圣意,你要违抗不成?” 他趁着陈景屿晃神间,迅速起身把陈景屿拉进温热的床褥,裹得严严实实抱在怀里。 陈景屿动弹不得,察觉李知元亲吻他的额。 “你”李知元叹息,“罢了,睡吧。” 陈景屿在黑暗中睁了半天的眼,到底没能抵挡住倦浓的睡意。 就这一回,他就放肆这么一回。 往后不会了。 013 25. 李知迎一死,南朝最大的隐患也随之消失。 但李知元初登基,北荒势力最大的东胡部落蠢蠢欲动,连着好些日子,李知元都为镇压东胡动乱而紧皱眉头。 现下南朝政权未完全安稳,绝不是动武的最好时机。 蔡卓主动请缨去东胡谈判,李知元方应允,东胡便传信说是要派使者前往南朝,与李知元共谋往后百年发展。 有谈话的余地自然是好,李知元也做好最坏的打算。 若是谈判不成,也只能动武了。 不到半月,东胡的使者就入了南朝境内。 与东胡使者一同前来的,还有驻扎于北荒的将军黎允。 陈景屿对黎允略有耳闻,尚书之子,年少将军,貌若潘安,骁勇善战,三年前,匈奴犯境,他带领三千精兵日夜奔赴北荒,杀敌无数,不到五日就击败匈奴,至此驻扎北荒,今日归还。 当年李知迎动过拉拢黎允之心,可黎允一心报效国家,对李知迎的示好视而不见。 陈景屿曾用了本月收集黎允的行踪,他作息极度规律,不近酒不近色不爱财,半点儿把柄都没抓到,李知迎只好打消念头。 这一次有黎允坐镇,想来谈判不会出太大差错。 李知元的眉头终于落下些许。 倒是蔡怡这几日不似从前般活跃,来找陈景屿也是郁郁寡欢的模样。 陈景屿与她相识一月有余,不曾见她如此伤神,不禁询问。 蔡怡艳丽的脸耷拉着,没头没尾地道,“黎允要回来了。” 陈景屿以为她是担心东胡之事,安慰道,“是啊,东胡此番前来,有黎将军在,想来他们不敢造次。” 可蔡怡还是闷闷不乐,又重复了一遍,“黎允要回来了。” 陈景屿直觉蔡怡和黎允之间有点什么,但不敢贸然询问,怕触碰到忌讳之事。 倒是李知元无意中提了一嘴,蔡卓很不喜欢黎允。 陈景屿用膳的动作顿了顿,不明所以地瞧着李知元。 李知元伸手做了个劈斩的动作,意有所指道,“棒打鸳鸯蔡将军是也。” 陈景屿讶然,没有接话。 这自古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女子更是时代的悲哀,从没有选择的余地,如今想来,蔡怡对自己和李知元之间的弯弯道道毫不在乎,原来不是因为大度,而是心就不在李知元身上。 那李知元所说的两情相悦便是 陈景屿眉心一跳,连忙摒弃那些不该有的想法,不是蔡怡,也会是别人,但绝不可能是他。 李知元这些时日忙着东胡之事,怕朝堂那些腐朽的老头子又来烦他,也顾忌他们会将矛头直指陈景屿,因此夜里不曾再宿于太极宫。 他嘴上说的南朝天子可无所不为,但心里却比谁都清楚,纵是天子,一言一行也被记载进史书,他倒是不怕被写成沉迷男色的昏君,只是怕史书将陈景屿妖魔化,把他写成祸乱宫围的妖精。 待东胡事了,他一定会好好地处理他与陈景屿之事。 东胡此次派来三个使者,除此之外,同行的还有东胡二王子拓跋陵。 七年前,东胡在大战中败北,从而成为南朝的附属国——而那次大战,领头带兵的是二十一岁的李知迎。 拓跋陵与李知迎是旧交,二人既是敌也是友,颇为惺惺相惜,李知迎争夺皇位,拓跋陵暗中出了不少力,只是没想到,最终登基的却是李知元。 陈景屿隐隐担忧,拓跋陵此次前来,并非善意。 但朝堂纷争早与他无关,因此也不再细想。 李知元前脚在大殿设宴款待东胡使者,蔡怡后脚就溜到了太极宫要拉陈景屿出去。 陈景屿并没有被禁足,只是为了不惹上不必要的争端,自住进太极宫便从未出过殿门,这回蔡怡相邀,他也没有心思。 蔡怡拉着他的袖子,“你就不想去看看东胡人长什么样吗,我听说他们的眼睛和我们不相同,有的是蓝色,有的是褐色,你果真不好奇吗?” 陈景屿确实好奇,但不如蔡怡胆大包天,竟想偷溜进大殿。 “皇后娘娘,你若真是觉得无聊,臣陪你下棋,至于东胡人,改日你央陛下带你见上一面,总好过自个偷摸着去看。” 蔡怡支支吾吾的,“可是,宴会才热闹,况且” 陈景屿在她话里听出点什么来,“况且什么?” 蔡怡笑容极其不自然,她努力想要佯装好奇的模样,可闪烁的眼睛却出卖了她,“况且黎允黎将军也在,我听人说,他打仗可厉害了,我想” 她似乎是察觉话里的不妥,连忙住了嘴。 陈景屿心下了然,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东胡人是假,会旧情人是真。 他不禁有些心疼蔡怡,如今她已坐上凤位,纵然心里有再多的念想,也不可能再实现。 在蔡怡身上,他找到自己的一丝影子。 皆是身不由己,任人安排。 “陈景屿,”蔡怡思虑再三,眼圈微,哽咽道,“我在这宫里,就与你交好一些,别人我信不过,就当我求你,陪我走这一趟,我保证,只是远远看着,不会被人发现的。” 陈景屿见不得姑娘哭,可要他陪着李知元的皇后去会旧情人,实在是有点儿逾矩了。 李知元若是知晓,怕不是要大动肝火。 蔡怡见陈景屿久久不答应,一抹眼,挤出个笑容,“算了,我也不为难你,我自己去。” 说着,她转身就要走。 陈景屿拉住了她,犹豫再三,还是应承,“你这样去,太过惹人注目。” 蔡怡眼里含泪。 “找两件太监服换上吧。”陈景屿笑道。 蔡怡看起来像是要哭又像是在笑,她郑重道,“我会记你一个人情的。” 陈景屿心里叹气,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好是坏,但确实瞧不得蔡怡这副泫然若泣的模样他总是在蔡怡身上瞧见小玉的影子,同是一般咋咋呼呼天真可爱,他无法保得住小玉,便把对小玉的那份怜惜都加在了蔡怡身上。 同是天涯苦命人,又何必思索那么多呢? 蔡怡是国母,她要带陈景屿走,太极宫自然无人敢拦。 两人在寝宫里换上灰不溜秋的太监服,又束了发,悄然溜进了夜色里。 26. 月朗星稀,北风起。 遥遥望去,大殿亮如白昼,烛火在黑暗中摇曳着,似翩翩起舞的蝶。 不曾走近就能听见大殿里传出来的歌舞声,陈景屿与蔡怡挨着夜色走,手上端着玉盘,垂着脑袋,跟普通的宫侍没有什么两样。 待接近大殿,蔡怡将事先准备的令牌拿出来,侍卫见了令牌放行,他二人便绕到大殿的最后方去,一路没有人怀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陈景屿是头一回来到殿前,虽说他对权势并不上心,但此刻位于南朝权力最中心,还是难掩好奇之心,四处打量起来,他与蔡怡隐在最角落,不打眼看,谁都不会注意这两个宫侍。 一进大殿,蔡怡就迫不及待将目光放在宾客之中,陈景屿能感受到她的紧张,因为她一直抓着陈景屿的袖口,指尖微微发着抖。 陈景屿也将视线投向李知元的位置。 他站在最末端,从这儿望去,李知元遥不可及。 这是陈景屿头一回见到朝堂上的李知元——皇服加身,玉冠束发,手中执瓷杯,眼波流转间,将世间万物容纳眼底,有掌控全局之魄力,偏生他的神情又是那样风轻云淡,似乎只要他轻动手指,一切便如同他手中的牵线木偶,按照他的戏码往下演。 原来,在朝堂上的李知元,是这副模样。 陈景屿看得痴迷,忽的,蔡怡抓住他袖口的力度猛地一紧。 他转头看身侧的少女,见她目光闪烁,直直瞧着大殿左侧案桌上的身影。 陈景屿端详起黎允来,几年前,他便知晓黎允虽为武将,却生得是清风霁月般的儒雅,今夜他穿一身月牙白,在北荒三年,他肤色晒深了些,似田野里的小麦,越发显得英气,说是英气,倒也不全然,未立功前,曾有人打趣他男身女相,过分的秀气,后来,黎允战胜归来,便无人敢再调侃他。 如今再瞧来,他依旧是五官精巧,雌雄莫辨的俊俏。 蔡怡目不转睛地看着阔别三年的身影,很快眼底就沁出了湿度,她紧咬着唇,想笑又想哭的模样,看着叫人怜惜。 陈景屿感慨蔡卓棒打鸳鸯的无情,又同情蔡怡嫁给了不爱之人。 只是物是人非,难以挽回。 蔡怡只能是李知元的皇后,而黎允终有一天也会有自己的归属。 擦肩而过,此生难再聚。 正当陈景屿觉得不应该多逗留时,大殿歌舞散去,响起一道爽朗的声音,“本王初到南朝,早闻南朝地大物博,美人无数,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目光落在在大殿前方的案桌上,陈景屿有一瞬的惊讶,他瞧着这人有些眼熟,几年前曾在李知迎身边见过,原来这便是东胡二王子拓跋陵。 客套话恭维话李知元听得多了,此时也卖了拓跋陵一个面子,笑道,“东胡地域辽阔,英雄如云,朕亦心生向往。” 趁着他们二人谈话,陈景屿低声道,“娘娘,该走了。” 蔡怡依依不舍地不肯收回视线,央求陈景屿,“再待一会,就一会儿,不会出事的。” 陈景屿眉头微微蹙起,他当然明白蔡怡的执念,可现下情况特殊,难保不会节外生枝,但见蔡怡实在舍不得,他也无法,只得道,“最多半刻,我们就走。” 蔡怡朝他露出个感激的笑容。 “不瞒陛下,其实本王此番前来,是有事相求。” “二王子直说便是。” 大殿只听得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陈景屿离得远也听得清晰。 “本王受故人相托,斗胆向陛下讨要一个人。” “何人?” 不知为何,陈景屿眉心狠狠一跳。 “知府同知之子,陈景屿。” 此言一出,满座喧哗。 众所周知,陈景屿曾是李知元的发妻,李知元登基之后便不见了踪影,不知道的以为陈景屿已经被秘密处死,少数知晓隐情的便知晓如今住在太极宫那位就是昔日七皇子妃,这拓跋陵语出惊人,竟向南朝天子讨要发妻,何等胆大包天? 蔡怡虽把心思都放在黎允身上,但乍一听陈景屿的名字,还是吓了一跳,连忙看向陈景屿,只见陈景屿眉紧拢,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景屿也不知拓跋陵何出此言,他口中的故人,非李知迎莫属,难不成,李知迎死前,还与拓跋陵密谋过什么? 再看李知元,面色也是一沉,但也只是一瞬,便又挂上清浅笑容,“朕竟不知二王子与陈大人还有交情,只是,”他顿了顿,音色低沉,“他如今有要务在身,待改日再与二王子相聚。” 拓跋陵爽朗大笑,“那本王便等着,还望陛下早日安排。” 陈景屿心中不安,拉着蔡怡要从大殿的偏门出去,蔡怡此时也知晓孰轻孰重,跟在陈景屿身后。 两人各怀心思,难免有些茫然,未曾见到偏门有宫侍端着酒壶走进来。 迎面撞了个满怀,酒壶和方盘哐的一声掉落在地,随之往下坠的,还有陈景屿的心。 若是宴会正有歌舞,无人会注意这声响,偏生此时大殿因为李知元和拓跋陵的谈话正处于一种怪异的寂静,这一声响就如同惊天雷,将所有宾客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大太监急忙要谢罪,一眼就瞧到了蔡怡,蔡怡还没来得及让他不要声张,大太监就连忙跪了下去,“皇后娘娘!” 陈景屿忍不住地叹了一声,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殿中朝臣面面相觑,殿首的李知元目光落到远处,一眼就认出了陈景屿纤瘦的背影,面色突变,猛然站了起来。 蔡怡这时想走都走不了,只得慢慢转过身,她不敢看李知元,讪笑道,“本宫待着无聊,索性出来走走。” 当朝国母,乔装打扮成太监出来走走,可真是一桩大谈资。 李知元语气含怒,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急躁,“来人,护送皇后娘娘回宫。” 陈景屿自始至终不敢转身,只留给大殿朝臣一个侧脸。 就当他们要离去时,拓跋陵忽然拔高声量,“等等。” 陈景屿心惊肉跳。 果真,听见拓跋陵不确定地询问,“皇后娘娘身边的小太监,可否抬起头给本王瞧瞧?” 蔡怡抓紧了陈景屿的手,正想为陈景屿打掩护,李知元不容置疑地下令,“即刻护送娘娘回宫,否则,杀无赦。” 拓跋陵若有所思地看了李知元一眼,在李知元眼里瞧见了杀机,不由一笑,“本王只是觉得,娘娘身侧之人,很像本王一个故交。” 陈景屿已经与蔡怡出了偏门,听不见大殿里头在说什么。 他被外头的北风一吹,禁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014 27. 李知元带着一身寒气走近太极宫时,见到的便是陈景屿倚靠在床榻上微微皱着眉发呆的模样。 他走得近了,陈景屿才察觉他的到来,闻到他身上萦绕不去的酒气,眉头蹙得更紧。 拓跋陵的出现,打乱了二人好不容易归于平静的心。 李知元坐到床边,抓住陈景屿的手裹在掌心,像是累极,也不说话,只是将脑袋与陈景屿的靠在了一起。 陈景屿感受到李知元指头的凉意,瑟缩了下,还是任由他握着,他瞧李知元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犹犹豫豫主动搭腔,“我不认识拓跋陵,顶多,算是打过照面。” 李知元不合时宜地提起李知迎,“他和三哥是旧交。” 语气虽波澜无惊,但还是在陈景屿心里掀起不小浪花。 无论何时提到李知迎,都是给他二人加上一道枷锁。 陈景屿顿感些微无助,缓慢地眨了眨眼,从鼻腔里发出嗯的一声。 他当然体谅李知元的戒备,毕竟曾被白眼狼咬过一口,谨慎些总归是妥当的,可他确有那么点难过,整个人酸酸涩涩的,如同泡过的梅子。 李知元裹着他的手,凑得越紧,酒气就从陈景屿鼻尖里钻进去。 “他来做什么呢?”李知元喃喃地问。 陈景屿并不能给他答案。 可李知元却又一连抛出好些个问题。 “为什么要见你?” “三哥,是三哥让他来的吗?” 陈景屿侧目,对上李知元水光潋滟的眼,果真是喝多了,眼底竟然没有平时半分的凌厉。 他不敢再看这样的李知元,怕一不小心泄露自己的心意,正想偏过头去,李知元却突然捧住他的脸,直勾勾地瞧他,“你要跟他走吗,你会跟他走吗?” 陈景屿心底像是被什么柔软的爪子踩了一下,于是摇了摇头。 李知元不满于此,又连连追问,“朕要你回答。” 陈景屿这回张了张嘴,声音很轻亦很坚定,“我不会。” 李知元似是醉糊涂了,伸手牢牢抱住陈景屿的腰,整个人都栽在了陈景屿的怀里,语气黏糊糊的,又显得那么不容置疑,“朕不会让你走,任何人来,都不能带走你。” 陈景屿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从前的李知元回来了,但心里清楚,不过是因为酒意使得李知元一时意乱情迷,他珍惜这一刻,愿意陪着李知元做一场清醒梦。 “我不会走的,知元。” 最后二字敲在幽静的夜里,也敲开了属于二人往事的大门。 李知元死死捞着陈景屿,反复地说,“不准走,否则就罚你” 陈景屿眼睛酸涩,替他把话说完,“就罚我做你院里的一棵凤凰树,生生世世陪伴着你。” 他把李知元说过的每一个字都记得那么清楚,开心的、难过的、不堪的,最终糅杂在千滋百味的情感之中,凝聚成眼里一滴泪,浇在了李知元的发里。 李知元抬起醉醺醺的眼,又伸手捧陈景屿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陈景屿没有推拒,他尝到了李知元口中淡淡的酒香,只是一瞬,似也要醉了,好在清醒梦醒得也快,他猛然又想起蔡怡——嫁与李知元已非她所愿,又只能再在她的伤口上撒盐。 他推了把李知元,被李知元狠狠攥住了手。 “陈景屿,你到底还在忌惮什么?”饮了酒的李知元终于也显露出几分脾性,他瞪得眼里的水气要落不落,既是不解也是生气,“朕都可以既往不咎,你为何还不肯迈出那一步?” 陈景屿心中掀起万丈波浪,惊愕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李知元。 “是,朕恨你伙同三哥欺瞒朕,也狠你不是真心嫁给朕,更狠两载都捂不热你的心,朕想要让你偿还所有的罪过,也让你知晓什么叫锥心滋味,可是朕做不到朕打不得你,杀不得你。” 李知元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折磨你,朕也不好受。” 陈景屿微微发着抖。 “如果不是拓跋陵,朕不会这么快告诉你这些话,可是朕怕一旦朕再将你推离,你就头也不回地跟着拓跋陵远走高飞,你休想,你就算死,也要死在朕的皇陵里,与朕到九泉之下做一对鬼夫妻。” 一语惊天地,拍起千层浪。 陈景屿愕然地与双眼通红的李知元对视,上下唇碰了碰,颤声道,“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李知元把他的手抓得极紧,仿佛斧子都劈不开二人,“你以为朕恨透了你,恨不得把你大卸八块五马分尸,你错了,若不是朕心里还有你,你早该在地牢时就没命活了,哪里轮到你现在同朕说这些话。” 陈景屿被无数的巨浪席卷,打得他头昏脑涨,甚至有些难以分辨李知元的话,许久,他才终于抓住李知元话中的重点——李知元心里有他。 他还是从前那般,不如李知元巧舌如簧,只是面色中夹杂着抹不去的喜到底出卖他此时此刻的内心。 他真是以为,李知元恨他入骨。 这些时日,他没有一刻不在煎熬中度过,自责、愧疚逼迫着他把将对李知元不该有的念想尽数藏在心底,可是李知元却告诉他,心里依旧有他。 哪怕他曾经欺瞒、背叛过李知元。 “那日你说,虎符一事,非你所愿,你可听到朕的回答?” “我信,我信你。” 陈景屿落下滚滚热泪。 他等这个字实在等得太久。 早该解释清的,平添多了误会。 陈景屿埋头无声流泪,被李知元裹进了怀里。 “从前的事,就都忘了吧,陈景屿,我们从头来过。” 李知元把脑袋埋进陈景屿的颈子,温热的液体钻进陈景屿的里衣。 如果早一些互表心意,二人何苦走了这么多弯弯道道。 李知元不会阴差阳错登基,陈景屿也不必遮遮掩掩活在深宫中。 他们本该有明媚前程,却被妒与恨蒙蔽了眼睛。 只是陈景屿将李知元推离,泪眼依旧,“蔡怡” 他心里还念着这个可怜的女子。 李知元一怔,终于明白陈景屿心中的顾忌,他不知该喜该悲,这个隐患,是他亲手埋下,如今也该由他亲手除去。 “朕不妨告诉你秘密,”李知元附在陈景屿的耳边,轻声细语,“黎允黎将军,杀敌千百、令北荒闻风丧胆的南朝大英雄,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女娇娥。” 28. 陈景屿在几年前接触过黎允,只知晓她不似其他将军一般三大五粗,长得一张雌雄莫辨的俊俏面皮,靠着这张脸,便让京都官家女子魂牵梦萦,说媒的媒人踏破了黎家的大门,皆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调查黎允的那几个月,陈景屿只道黎允不近女色,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有某方面的隐疾,却没想到,那个百千女子都想下嫁的少年将军,原来是个巾帼英雄。 陈景屿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道,“你是如何得知?” 李知元换了个姿势,撑着脑袋瞧陈景屿惊讶的神色,啧道,“这就得问我们的蔡大将军了,你若是想知道,我细细说与你听。” 好奇心乃人之天性,陈景屿亦不例外。 前些年,蔡怡乞巧节外出游玩,她性子跳脱,对万物怀有一颗赤子之心,见到路边一个中年男人痛打小狗,她见不过眼,不顾丫鬟阻挠非要上去打抱不平,她一个女子,纵然气势再足,也并不能吓唬住男人,男人要上前来打她,也是这时,黎允巡夜路过,瞧见了这一幕,顺手救下了蔡怡。 英雄救美情节书本常有,也如俗本里头说的那般,蔡怡对黎允起了仰慕之心,三番五次在街上拦住巡逻的黎允去路,黎允不堪其扰,躲了好几次都没能躲过,将近一年的时间,两人就这样你找我藏。 直到有一日,蔡怡央求蔡卓上黎府提亲,却等来了与其他提前之人一样的结局。 蔡怡伤透了心,不吃不喝两日,蔡卓护妹心切,拿刀逼着黎允到蔡府探望蔡怡。 没想到两人这一回竟然看对了眼,日渐熟稔起来。 直到黎允跟蔡怡坦白自己是女儿身,蔡怡不是拘泥于世之人,抓着黎允跪倒在蔡卓面前,求他成全二人,并将黎允的真实身份告知。 原以为蔡卓会如同以往一般,支持爱妹的任何决定,却不想,他得知黎允身为女子,毫不留情棒打鸳鸯,将蔡怡关在家中不让其外出,并伪造了一封断绝书交给了黎允。 黎允心灰意冷,以为蔡怡不肯再与自己见面,自动请缨镇守北荒,一去就是三年。 而蔡怡也以为黎允已经放弃,不再抱想,嫁给了李知元,成了南朝的国母。 三年时光,足以改变很多,却未必能改变一个情字。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从蔡卓嘴里撬出来的,你可不要说漏了嘴。” 陈景屿听罢只剩唏嘘。 “当时满朝百官都要朕立后,是蔡怡自个找到朕,说愿意帮朕打掩护,朕想着,她既然心里有人,也不算误了其她女子,便与她做了个交易。” 陈景屿抬眼瞧李知元笑吟吟的脸。 “她要朕等黎允回朝,拆穿她的女子身份,定她个欺君之罪。” 黎允以为蔡怡要与自己断绝来往,蔡怡却以为黎允不堪重负率先放手,两人心里都存着气,积攒了三年,而造成这种局面的唯一始作俑者,便是蔡卓。 陈景屿不禁打抱不平,“今日蔡怡央我去大殿,不过是为了见黎允一面,依我看,她心里还有黎允,陛下若真定了黎允的罪,她未必会真正畅快。” 李知元翻了个身,叹道,“是啊,朕真是两边为难,只是” 陈景屿侧耳过去听。 “你连蔡怡心里有黎允你都瞧得出来,这些时日,你怎么瞧不出来朕心里也有你?” 陈景屿直起身子,一时哑然。 李知元顺着握住陈景屿的手,用力地捏了捏,“有很多话,非朕真正意图,你信朕吗?” 陈景屿想起这些时日李知元的恶语相向,浅浅笑了笑,郑重道,“我信。” 李知元眼睛一亮,似乎这段时日的阴霾皆一扫而光,月光乍现,从窗外泄了进来,不如李知元目光三分明丽。 他伸手抚摸陈景屿的脸,说话间有薄薄酒气,“朕绝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李知迎不行,拓跋陵更不行。 他要把陈景屿牢牢栓在自己身边,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清冷的月光染上一丝缠绵,未关紧的纱窗泄出无限春意。 是云去见光明,是冬过迎春归。 良夜修旧好,此生难再离。 —— 自从东胡面圣,拓跋陵总有意无意地提起陈景屿。 陈景屿如此惴惴不安地过了几日,宫里就起了好些风言风语。 说是陈景屿与拓跋陵曾是旧时,两人有过一段情,如今拓跋陵是见不得旧情人不知所踪,特此一行,想要与陈景屿破镜重圆。 谣言越传越离谱,连蔡怡都忍不住来问陈景屿是真是假。 陈景屿简直是哭笑不得,他与拓跋陵莫说有旧情,就连话都没说过一句,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若不是李知元不肯,陈景屿还真想会会这个拓跋陵,看看他存的是什么心思。 蔡怡拿手杵着脑袋,“依我看,那个拓跋陵八成不存好心,陈景屿你还是待在太极宫比较安全,可千万别去见他,不然李知元的醋缸子该打翻了。” 听她提起李知元,陈景屿自然而然想到李知元说的蔡怡和黎允的事情,忍不住地问道,“娘娘,你与黎将军” 蔡怡面色一变,哈哈两声,“我与她,不过旧相识罢了,你问这些做什么?” 陈景屿看着她强颜欢笑,又想起她与黎允之间的遗憾,实在不忍心看二人误会对方,意有所指道,“不如亲自去会会故人,也许会有不同的答案。” 他与李知元,便是都不说,才导致了这些时日的折腾,蔡怡与黎允已错过三年,人生最好的三年都在这里了,若是再错下去,怕是酿成一辈子的遗憾。 蔡怡脸色骤变,半晌才恍然大悟,支支吾吾道,“李知元真不够义气,什么都和你说。” 陈景屿轻轻咳了两声。 “陈景屿,我和她,俗世难容,况且我现在已经是南朝皇后,非要一个答案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徒伤自己的心罢了。”蔡怡语气淡淡,却裹挟着浓浓的无奈。 陈景屿摇摇头,“不是如此,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只要你心之所向,便无所不可。” 黎允虽为女子,却分毫不比男子逊色,多少男子只是嘴上说着精忠报国,却又有谁真能如黎允一般立下赫赫军功,要陈景屿看来,黎允比之天下众多男子不知强了多少,蔡怡会对她倾心,不过是人之常情。 蔡怡怔然半天,想笑却笑不出来的模样,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陈景屿自个都在情里迷失,更不奢求蔡怡能如此快拨开层层云雾。 他只是觉得,天下难得有情人,不愿天负此良缘。 015 29. 东胡使者在南朝待了小半月,与南朝重修旧好,签订了互不干涉的条约,边界驻扎的胡兵待拓跋陵回到东胡便会退离,但前提是,拓跋陵要见陈景屿一面。 李知元不肯,但陈景屿却想要会会拓跋陵。 他只是好奇拓跋陵为何非要如此执意。 李知元知晓拓跋陵和李知迎的交情,听陈景屿想见拓跋陵,心里不大乐意,只是怕自己过分介意又显得太小气——毕竟他和陈景屿之间,再遭受不起一丝一毫的怀疑。 初春时分,桃花已结了花苞,粉色的蕾嵌在细长的纸条上,春意盎然。 李知元秘密安排了见面,并部署了众多侍卫在园林,下令只要拓跋陵有任何对陈景屿不妥的行为,不必顾忌其他,尽管挽弓。 黎允亦被安排在一旁护驾。 陈景屿和李知元先到的桃花园,只是一眼就瞧到到了黎允,她似乎偏爱月牙白的长衫,往桃色中一站,英气中带着淡然。 黎允注意到陈景屿在看自己,不做二话,只是轻轻颔首示意打了招呼。 自从知晓黎允身份,陈景屿便按捺不住自己的目光,他心底对黎允有无上敬佩,须知在殿前乔装打扮,即使她立下战功,也是欺君的杀头大罪。 是怎样的信念支撑她至如今?还是有着不可言说的无可奈何? 李知元发觉陈景屿总是在看黎允,不由有点吃味,手借着案桌的遮掩扯了扯陈景屿的袖子,压低声音道,“有那么好看么?” 陈景屿露出抹淡笑,轻声道,“我只是觉得,身为女子有百般难,哪怕报效家国都无法以真面目示人,南朝不知有多少人才因男女之别而被埋没。” 李知元悄然捏了下陈景屿的掌心,“难为你为朕的朝臣忧心了,只是自古以来皆是如此”他在陈景屿深深的目光中顿了顿,“但朕现在是天子,朕有权打破千百年的规矩。” 陈景屿面上一喜,笑容也重了三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交谈,不多时王公公就来报拓跋陵已在园外。 李知元正襟危坐,摆出帝王的架子,“请二王子入座罢。” 陈景屿朝桃林的小道望去,只见小路的尽头慢慢踱步出一个身量高大的男子,便是拓跋陵无疑,他穿着东胡的服饰,头带镶着蓝宝石的毡帽,与他那一双带点淡蓝的瞳孔相得益彰,五官深邃得如刀削一般,贵气逼人。 这是陈景屿第三次见到拓跋陵,二人绝算不上相识,可等拓跋陵到了殿前,目光却牢牢落在了陈景屿的脸上,先是打量,再是探究,最后归于黯然的平静。 李知元不爱看拓跋陵过于直白的眼神,开口吸引拓跋陵的注意力,“御膳房端上来好些糕点,还有东胡的羊奶糕,二王子快坐下尝尝,合不合口味。” 拓跋陵抬了下手,掀开袍子入座,随手拿起一块羊奶糕,咬下一口,“甚好。” 说着,他又将延伸落到了陈景屿的脸上,东胡人性格豪爽,做事单刀直入,拓跋陵没有心思与李知元做场面功夫,开门见山道,“我想与故人单独叙叙旧,望陛下批准。” 陈景屿正想说点什么,李知元抢先道,“有什么话,二王子直说便是。” 拓跋陵看向陈景屿,坚定道,“我只和你一人说。” 陈景屿赶在李知元开口前按住李知元的手,淡然道,“陛下,就让臣与二王子说两句罢。” 李知元不赞同地皱眉,陈景屿朝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紧的,便率先起身。 他的手还被李知元牵着,垂眸对着李知元一笑,用口型道,“我知道陛下会护好我的。” 李知元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陈景屿做了个请的手势,拓跋陵丢了羊奶糕,起身跟他迈入了桃林。 李知元望着他们的身影隐在桃树下,一刻都不敢挪开目光,手搭在案桌上微微使力,黎允此时也随着他们的走动靠了过去,站在五步开外,保证陈景屿的安全。 入了桃林,虽花未开,但仿佛也能闻到淡淡花香。 陈景屿终于得以将这些时日的疑惑问出口,“二王子,那日我便在晚宴上,我猜你已经认出了我,只是,我与二王子从前只有过一面之缘,到底是为何” 他心中有不解,也有忐忑,拓跋陵无疑与李知迎有所关联,想到李知迎,陈景屿还是难免伤神。 拓跋陵负手而立,他嗓音低沉,“是三殿下。” 陈景屿有种果然如此的释重感。 “他带兵攻入南朝大殿的一月前,曾与我有过一次会面,当日我并不赞同他与李知元动兵,无论是朝中势力,亦或者李知元身后的兵力,于他而言都是难以跨越的阻碍,我们推测过,三殿下的胜算,只有两成。” 陈景屿垂在身侧的手一紧,不敢置信道,“所以,三殿下知道自己会输,那他” “他赌了二十年,就算明知会输,也会按部就班地走下去,你与他结交多年,你该明白他的。” 是,李知迎这么些年的忍辱负重,不过为了报仇雪恨,即使他知晓去路已被封,也会趋之若鹜去追寻他梦寐以求的权势。 “三殿下,与你说了什么?”陈景屿哽咽道。 拓跋陵的目光很深,“他说,如果你不想待在李知元身边,让我带你离开去东胡。” 陈景屿不语。 “但是,”拓跋陵似乎在为李知迎不值,摇头一笑,“显然你舍不得离开。” 拓跋陵解下腰间的锦囊,交给陈景屿,“如果你不想走,他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轻巧的锦囊拿在手中犹如千斤重。 他自认不是十分了解李知迎,却也能揣测他三分心思,李知迎是已经猜到他不愿离开,才会给他第二个选择。 陈景屿费力地解开锦囊的袋子,颤抖地将里头的东西倒在手心。 掌心是一道上了年头的平安符,黄符上的朱砂已经消退了些,剩下浅浅的印记,陈景屿只是看了一眼,就将黄符紧紧捏在手心,眼尾迅速泛红。 这道平安符,是他十七岁那年赠与李知迎的。 匈奴来犯,李知迎上阵杀敌,陈景屿到银山寺跪足了两个时辰,亲自将黄符别在了李知迎的战袍上,那时他险些对李知迎表露隐秘心事,他以为自己隐藏得极好,原来李知迎还是发觉了吗? “他要我带给你一句话。” 陈景屿屏住呼吸。 “情之一字不由身,只把黄符归旧人,。”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便是错的,李知迎永远都给不了陈景屿想要的回应,陈景屿不过他手中一枚棋子,倘若对棋子动了情,便是满盘皆输。 李知迎输了个彻彻底底。 他与陈景屿的牵绊,也终归在他入土后烟消云散。 —— 李知元一直在不远处观望,终于见到陈景屿转身,再按捺不住地往前走了几步。 他多么怕,陈景屿这一遭去,又与他升起隔阂。 待陈景屿站定在他面前,他才看清陈景屿通红的眼尾,又气又急,“他和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欺负” 陈景屿未等李知元将话说完,主动牵着了李知元的手,如鲠在喉,“过去了,都过去了。” 他对与过往释然,也与自己和解。 李知元听不懂他的话,但能察觉到他情绪的转换,不再是淡淡的疏离,好似,好似他们回到了从前。 他不再追究拓跋陵,反握住陈景屿的手,如释重负,“是,过去了。” 春日来,桃花开,一切如新,从头再来。 30. 三日后,拓跋陵带着签订友好相交的文书返回东胡。 北荒的动乱也总算告一段落。 但随之的,是蔡怡整日的郁郁寡欢。 黎允又主动请缨镇守北荒,虽李知元还未应承,但她态度之坚决,三天两头就递折子,连李知元都被她弄得到处躲藏。 今日又躲进了太极宫,一头扎在了陈景屿身上。 “黎允这个性子也不知道跟谁学的,犟得跟头驴似的,三辆马车都拉不回来,”李知元难得的焦头烂额,“朕要不是念在她有军功的份上,早定她个扰乱殿前的罪名了。” 陈景屿眼见宫侍的目光都悄悄落在他和李知元身上,到底面皮薄,连忙将李知元一把扯开,说道,“心结易结不宜解,黎将军急着离开此处,也是怕睹物思人。” 李知元挥手让殿内的宫侍尽数褪下,这会光明正大赖在陈景屿怀里,啧道,“她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躲在北荒不回朝罢,依朕看,解铃还须系铃人。” 陈景屿略一抿唇,“若是可以” “可以什么?” 陈景屿不知道该不该讲,毕竟现下蔡怡已然是南朝的国母,倘若被人知晓,别说是蔡怡,恐怕李知元也得落人口舌。 李知元在陈景屿纠结的神色中三两下就猜出他的想法,“若是可以,你想让蔡怡和黎允见上一面,对么?”见陈景屿没有反驳,李知元戏谑道,“要是被宫侍见到,朕头上岂不是要戴上一顶绿帽,何其丢人呐。” 陈景屿也思虑到了这一层,他知晓李知元和蔡怡之间清清白白,可蔡怡却阴差阳错成了李知元的皇后,倘若蔡怡和黎允真将误会解开,两人又该如此自处? 况且,前头还有蔡卓这只拦路虎。 “你皱着眉做什么?”李知元直起身子,拿手描摹陈景屿的眉宇,叹道,“你会为别人着想,怕他们因误会错过,那为何,不一开始就告诉朕,你不是有意背叛朕?” 陈景屿见他提起这茬,面色微变,苦涩道,“因我初始的确有愧于你,真真假假夹杂在一起,便都成了真。” 李知元目光如炬,紧追着问,“那日偷盗虎符” 陈景屿决定不再隐瞒,他在处理蔡怡和黎允之事时看得那么透彻,如今再回头看自己与李知元之间的纠缠,不过都是因为一个“惧”字作祟,他惧李知元不信他,惧与李知元的过往被推翻。 如今李知元既然已经言明“信”字,他的惧意也如同归山日,隐没在层层叠叠的云雾里。 “若我不偷盗虎符,你恐有性命之忧,”陈景屿说得极慢,似又回到那个万分痛苦的时刻,“我不敢赌,更不想你有事。” 纵然已经猜想到七七八八,亲耳听见陈景屿说出口,李知元依旧觉得心脏仿佛被狠狠攥住,他拽着陈景屿的衣袖,半晌,埋进陈景屿的怀里,闷声道,“朕百般误解你,还对你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你不要怨朕。” 拨开云雾后,是一片赤诚之心。 陈景屿把下巴抵在李知元的发旋上,轻声说,“我从未怨过陛下。” 李知元闻言,抬起脸与陈景屿拥吻。 唇舌交缠之间,脑中浮现的是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这将近三年的时光,他们有过甜亦尝过苦,如今是经受百浪拍打后的相濡以沫。 再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 三月花开得正盛,满园扑鼻香。 陈景屿一大早就让宫侍去凤鸣殿请蔡怡往桃花林一聚,收拾妥当之后,只带了贴身的一个小太监出太极宫,待到桃花林时,只身往林里走去。 蔡怡已和宫侍在林中赏花,花开得尤其艳丽,却不如蔡怡三分明媚。 陈景屿轻声呼唤,“娘娘。” 蔡怡听了声音,雀跃地抓过头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指着一朵要开不开的花苞道,“陈景屿你看,这花儿好生可爱,等过两日开了,我要摘下来别在头上!” 陈景屿夸赞道,“人比花娇,娘娘不必花衬。” 蔡怡笑得眼睛弯弯,打发走宫侍,脚步轻快跳到陈景屿面前,“你今日怎么如此好心情,竟有空约我出来赏花?” 陈景屿唇角笑容淡淡,如实道,“我邀你外出,实则是想让你见一个人。” “谁?” 话落,茂密的桃花林里缓缓走出来一道月牙白的身影,黎允墨发高束,如同桃色里长出来的一枝遗世独立的梅,一眼吸引人的目光。 蔡怡的笑容瞬间僵住,她似是不敢相信会在此处见到黎允,一瞬,又猛然瞧向陈景屿,抬腿就要走。 黎允面色一变,三两步上前握住了蔡怡的手,略带三分焦急地唤道,“清婉。” 清婉是蔡怡的字,只有极少数尤为亲密之人才会如此叫她。 她的双腿嵌在原地,再动弹不得。 黎允回过头,感激道,“多谢陈大人。” “不必,陛下已将桃花林所有宫侍都支走,你们二人有什么话,便往开了说,我就在园外,有事喊我一声便可。” 陈景屿说着,看了眼蔡怡,见她眼尾通红,怕是下一刻就要落泪。 眼泪只给心上人瞧见,陈景屿朝黎允颔首,转身出了桃花林。 待到转角处,余光瞥见黎允将蔡怡用力拥进了怀着,粉色之中,一月白一浅紫,尤其般配。 皆是女子又如何,南朝民风开放,男妻早已见怪不怪,男子与男子可成亲,又为何偏生要将那层层枷锁拴在女子身上,何其不公? 转念一想,他现下可是帮李知元的皇后会旧情人,倒是真有几分趣味。 想着也就忍不住掩面笑了出来,正好被随身的小太监瞧了去,小太监头直往里伸,疑惑道,“陈大人,您怎的一个人出来了,皇后娘娘呢?” 陈景屿收了笑,正色道,“不该问的别问,在这儿守着,别让任何人进去。” 小太监得了令,思量许久,才挠挠脑袋略带羞涩地说,“奴才还是初次见大人笑得这般开心。” 陈景屿闻言,恍然如梦,他确实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如此畅快。 不知是因与李知元冰释前嫌而欢喜,还是为做了一回冰人而快活。 大抵二者都有,终究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016 31. 陈景屿在林外等了足足半个时辰,也不知道黎允和蔡怡说了些什么,他还没有等到两人出来,倒把李知元给等来了。 李知元刚处理完公务,就火急火燎地往桃花林赶。 陈景屿正在赏花,瞧见李知元来了,有点儿哭笑不得——里头的,一个是他的臣子,一个是他的皇后,他倒有心思来看这两人谈情说爱,可真是天下的奇闻。 若是被记录进史书里,怕是要成为千年谈资。 “如何?”李知元探了个脑袋想往里头瞧。 陈景屿摇摇头,“不知道,还未出来。” “朕被那些老头子缠得这会才来,还以为看不上好戏,却没想到戏才刚刚开场。” 两人漫步桃林之后,无限感慨。 这般岁月静好,倘若放在半年前,恐怕要以为是美梦一场。 约莫半刻钟,终于听得桃林深处传来动静,陈景屿侧目一看,是黎允和蔡怡比肩而行,两人脸上一改愁云万里,而是明媚如晴。 他喜出望外地和李知元对望一眼,待二人出来,见到李知元,先是一惊,再是惶恐,黎允尤其掩盖不住的慌乱,毕竟她撬的可是当今天子的墙角。 她忙不迭行礼,“臣参加陛下。” 李知元目光流转,佯怒道,“黎允,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宫中私会朕的皇后。” 黎允脸色一白,却是坚定地抬眼看李知元,“陛下恕罪,清婉已将事情一并告知臣,臣对陛下感激涕零,斗胆恳请陛下成全臣和清婉,臣定为陛下万死不辞。” 蔡怡闻言,恼道,“别动不动就把死字挂在嘴边。” 黎允忍不住地面带笑意。 李知元轻咳一声,拿手指了指蔡怡,“你现在威风了,可还记得蔡将军那一关?” 二人面色皆是一暗,黎允略一思量,铿锵有力道,“臣会求得蔡将军同意我与清婉之事。” 李知元询问陈景屿,“你如何看?” 陈景屿露出些许愁态,“蔡将军那儿倒是其次,只是皇蔡怡如今的身份才是最为关键,南朝的皇后不可能无端端消失,要堵住悠悠之口,还得想个万全法子。” 蔡怡连忙附和,“还是陈景屿聪明。” “如此”李知元折下一朵将败的桃花,目光如星辰,“那便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南朝需要的,不过是一个皇后的虚名,至于皇后是谁,又有什么干系?” 陈景屿瞬间明白李知元的想法,“蔡将军那头?” “朕自有办法。” 黎允和蔡怡满眼笑意,又连连跟陈景屿和李知元道谢,最终,错失三年的十指终于搅在一起,这一回,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无人能拆散得了。 —— 两日后,南朝上至王孙贵族,下至马夫走卒,都知晓当今皇后娘娘突得怪病,怕是活不过今年的春天,陛下和蔡将军在民间张贴告示遍访名医,只要能医好皇后娘娘的怪病,加官进爵,此生享福不尽。 多少能人异士如潮水一般往宫中涌去,却都是铩羽而归。 据说蔡怡是夜里突发奇病,说话颠三倒四,精神混乱,民间甚至有传闻她是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甚至有道士到宫门外跟蔡卓自荐为蔡怡驱除妖魔,自然是被蔡卓轰走。 蔡怡害病,最为担忧的就是胞兄蔡卓。 蔡家夫妇早年因病去世,留下蔡卓和幼妹蔡怡,可以说蔡卓是亲手把蔡怡带大的,自然是比谁都宝贝,现下蔡怡又得了怪病,蔡卓是万分心急如焚,怕蔡卓丢下他一个人在这人世间。 又是三日,蔡卓踏入凤鸣殿,见到的依旧是痴痴坐在窗边的蔡怡。 他悲从中来,唤了声蔡怡的名字,无人回应。 这个刚硬的男人此刻红透了眼,恨不得替妹遭受此等痛苦。 他上前去,细数二人年幼时的点点滴滴,从蔡怡牙牙学语到她及笄之礼,蔡卓每一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果不其然也说到了黎允。 “那件事以后,哥就知晓,你心里记恨上哥了,我们兄妹二人有了隔阂,哥心里也难受,只是黎允的身份哥不想你以后遭受非议,自以为给你选了一条最好的道路,没想到你还是不开心。” “清婉,只要你能好起来,哥什么都应承你。” 话已至此,蔡怡也是泪眼婆娑,紧紧握住了蔡卓的手,哽咽道,“哥,我从未记恨过你。” 蔡卓惊住,还没来得及陷入蔡怡恢复神智的欣喜中,躲在暗处的李知元和陈景屿已然站了出来,李知元笑吟吟道,“朕还是头一回见到蔡将军这般真情流露。” “陛下!”蔡卓满目震惊。 “黎允,出来罢。” 话落,里屋的黎允缓缓走了出来,蔡怡连忙起身走到他身边,两人双双跪在蔡卓面前。 “哥,是我不好,我设局骗你,但我与黎允是真心换真心,是你说,只要我好,你什么都答应我,那我现在求你,成全我和黎允。”蔡怡泪流满面,与黎允十指紧握。 蔡卓就算再榆木脑袋也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先是后怕,再是生气,指着蔡怡斥道,“你怎可如此骗我?” 黎允仰面看着蔡卓,面色坚定,“蔡将军,此乃下下策,设局骗你是我们之过,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看在我和清婉两情相悦,成全我们。” 蔡卓气得指尖发抖,他想怒斥黎允,却又不忍苛责一个女子,若不是因为蔡怡,蔡卓心中亦对黎允有几分钦佩,只是 “蔡卓,”李知元开了口,难得的语重心长,“朕与你、蔡怡相识多年,蔡怡什么性格你比朕清楚,她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你要她嫁与朕,她为了你高兴,忍痛嫁了,但皇后一位并非她心所属,如果她一辈子都困在这个位子上,她一生都不得快活,你身为她的兄长,应该比谁都希望她能开心。” 蔡卓被李知元三两句话堵住,半晌才气道,“若这是圣意,臣不敢不从。” 蔡怡难过道,“哥哥!” 李知元毫不犹豫,“这便是圣意。” 陈景屿在一旁不出声,他猜测蔡卓是在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如果这是圣旨,他便不得不从,也能给自己一个接受黎允和蔡怡的理由。 蔡卓脸色变了又变,哈的一声,作揖,“臣领旨。” 话落,头也不回地走出凤鸣殿。 蔡怡和黎允双双落泪,叩拜拂袖而去的蔡卓。 陈景屿扶起二人,“来日方长,蔡将军只是一时想不通,总有一日会接纳你们的。” 黎允双手抱拳,“我与清婉一事,有劳陈大人了。” 陈景屿做了一回撮合有情人的冰人,颇有成就感,余光瞥见李知元笑容盈盈地看着自己,回之一笑。 —— 半月后,南朝皇后薨,举国哀悼。 而由黎允带领的前往北荒的兵队也准备启程。 出城门那日,蔡卓站在城门上目送车马渐行渐远。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露出一个女相的男子,与他遥遥相望,无声动唇,“哥,千山万水,终有重逢。” 天下之大,总有容得下两个女子的地方。 她们会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里发光发热,携手安度此生。 32. 距李知元登基已过大半年,南朝政权趋于稳定,北荒边境也由于黎允镇守而归于太平,江山一派祥和,百姓安居乐业。 春日来,播种时,夏日到,稻谷青,减税收,修水利,改朝律。 李知元近来忙于修改南朝之法,大刀阔斧将腐朽条规皆砍去,又不顾朝臣反对下文书建女子私塾,天下哗然,反对者大多数为男子,于是李知元把递上来的奏折一律驳回,下令不准再有所异议,否则当忤逆罪处置。 皇权强压下,纵是有反对者,也只得闭上了嘴。 原先李知元是打算直接下文书允许女子参加科举,但凡事不可操之过急,若大动了当权者的版图,恐怕会适得其反,需得温水煮青蛙,一点点把新政策渗透入新南朝。 也许等李知元退位,下一代当政者又会倒退,但历史潮流之所向,百年后、千年后,政权中心定不止男子话事,而是才者居上,他期待着那日的到来。 等新条规正式施行,已是秋收时。 这几个月,南朝后宫空缺,竟是一个妃子都没有,请李知元立妃纳后的奏折一沓一沓往上送,他全当瞧不见,大半年前,他是为了稳固人心才无奈立蔡怡为后,如今天下太平,政权稳定,他不再举步维艰,也就不乐意再搭理扩充后宫之事。 —— 初秋,天还带些许夏末的燥热,今日陈景屿的胃口大减,时不时还犯恶心。 李知元抵达太极宫的时候,他正愁眉不展望着一桌子美味佳肴。 宫侍在旁边劝道,“大人,您多少吃点吧,要是不合胃口,奴才让御书房换些膳食来。” 能入李知元口的食材定是最好的,怎么可能不合胃口,陈景屿就是单纯地不想吃饭,他摇摇头,“不必,先放着吧。” 余光见到李知元的黑色纹金龙靴,眼睛一亮,抬头道,“陛下。” 李知元扫了一眼纹丝未动的膳食,让宫侍退下,皱眉道,“还是没胃口?” 陈景屿笑说,“无大碍的,也许是换季,胃口不佳罢了。” 李知元拿银箸拨了下桂花鱼,尝了一口,桂花鱼入口即化,也没有鱼腥味,甚是美味,岂料陈景屿却捂住了鼻子,觉得腥气很重。 “你”李知元忽然想起什么,快步绕到陈景屿身边,上上下下地看他,欲言又止。 陈景屿不解。 李知元难掩激动之情,坐下来握住陈景屿的手,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莫不是,莫不是你” 陈景屿还是不懂,疑惑地嗯了声。 李知元的手慢慢摸到他的肚子,像是惊扰了什么似的,不敢用力。 陈景屿愣了下,终于明白了李知元的意思——李知元是觉得他有了? 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也伸手去摸腹部,却是不住地发抖。 脑海浮现起难堪的回忆,陈景屿的脸色白了三分,抿唇不语。 李知元还陷在欣喜中没能发觉,说道,“这些日子朕天天宿在此处,你身子又特殊,景屿,朕马上请刘太医来瞧” 他慢面笑意,抬头却撞进陈景屿哀伤的双瞳里。 李知元脸色瞬间僵住,他也没能忘记,他和陈景屿曾有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景屿”李知元颤巍巍地唤道。 陈景屿极为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这是他最痛的伤,但他选择掩盖起来,“我知晓,那时陛下与我有天大误会,我,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李知元不愿意见到陈景屿这么违心的笑,握紧了陈景屿的手,重重道,“你撒谎。” 陈景屿垂下眸。 “你分明很在乎,恨朕的狠心与决绝,连骨肉都痛下杀手。” 这些话说出来,无异于在陈景屿身上插刀子,他咬紧了唇,整个人都在抖。 “可朕又如何舍得?”李知元音色喑哑,“那是你和朕的骨血,若他出世,无论是儿子亦或女儿,朕都会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给他最好的爱,可是” 陈景屿闻言,神色凄哀地瞧着一样痛苦的李知元。 “可当时二者不可得兼,若要以失去你为代价,才能换来这孩子,朕宁愿一生无儿女膝下承欢。” “知元。”陈景屿只有动情时才会直呼李知元的名字,他眼神闪烁,多日来的痛楚在这一刻得到宣泄,无声地流起泪来。 “说来说去,都要怪朕,”李知元自嘲一笑,“如若不是朕将你关进地牢那不见天日之地,又何至于此?” 纵然是李知元此刻也不禁被愧疚和痛楚淹没得红了眼眶,“是朕亲手杀了” 陈景屿打断李知元的话,“不是,只因那孩子与我们没有缘分,你莫要自责。” 李知元想笑,却笑不出来,只得搂住了陈景屿,以求得一些慰藉。 误会已清,两人温存一番,便让宫侍去请刘太医。 半个时辰后,刘太医抵达太极宫。 这回来,他依旧是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人头落地。 “他近来食欲不好,你瞧瞧是怎么回事。” 刘太医莫名在李知元的语气里听出了些许紧张,尤其不解,只得细细地把脉。 片刻之后,刘太医松了口气,如实禀告,“正值换季,昼夜温差大,陈大人胃里胀气实属正常,只需吃些消食的药即可。” 探出是小病,刘太医本以为可以功成身退,却不料李知元激动地问,“只是胃胀气?” 再一瞧,陈景屿也是一脸失落。 刘太医不明就里,“回陛下,确是。” 李知元眉头一皱,支吾道,“我听闻人有孕时,也是这等症状。” 刘太医噎住,终于明白了二人前后情绪的转变,他连连道,“臣再细细探脉。” 二指搭在陈景屿的脉搏上,只探得脉相平稳有余,但气息不足,他隐隐有点担忧,使出浑身解数去探,这一探,惊得额头出了冷汗。 李知元催促道,“如何?” 刘太医连忙再探一次,这一回,得到验证,他嘴角不断抽搐,怕是今日小命要搭在此。 “回陛下,陈大人” 李知元眼睛有光,“直说无妨。” 刘太医退后两步,直直跪了下去,说话都在抖,“陈大人体质虚弱,纵有名贵药材进补,但终究没能填满过往的损伤,怕是” 他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一咬牙把话说了出来,“怕是此生都无法再受孕。” 陈景屿一直攥着的五指猛地握紧,心底滋味万千,他原就是男子,能受孕已是天下奇谈,可那个孩子来得真是不合时宜,等他接受自己体质,想要和李知元孕育子嗣时,却又被告知终身不孕,这可真是,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李知元站了起来,语气低沉,“你可探清楚了?” 刘太医不敢把话说死,“臣医术有限,偶有出错也是寻常,可能,其余的太医能有法子。” 李知元不语,刘太医已是最高阶级的御医,医术之高湛是其余太医望尘莫及的程度,这也是为何他一直让刘太医给陈景屿调理身子的缘故,连刘太医都无法,更别说其他普通的医者。 但李知元发觉,除了过于期待后的失落,竟也没有太多的情绪,他与陈景屿,注定是要绑在一起的,有子嗣是锦上添花,没有他二人亦可甜蜜一生。 “你且下去吧。” 刘太医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脑袋,长出一口气,幸好幸好,还在。 他走到门口,不怕死地回头一望,见到李知元慢慢蹲下了握住了陈景屿的手,正仰头说着什么,窥探天子是掉脑袋的大罪,他连忙收回目光,溜之大吉。 陈景屿的手被李知元裹在掌心,原本紧握的十指被李知元慢慢拨开来。 李知元轻声说,“原来是朕猜错了,朕跟你道歉。” 陈景屿不需要他的道歉,垂眸瞧他,说道,“刘太医说” 早在二人成亲那刻起,便没想到会有子嗣,那个孩子只是意外,现在不过重回原地,只是,如今李知元早已不是从前可以肆意妄为的七皇子,他是南朝的天子,子嗣一事,不由他说了算,陈景屿思及此,目光暗淡下来。 李知元似猜出他所想,宽慰道,“你知晓朕不是在乎世俗之人,大不了,向皇叔过继一个孩子,都是皇家的血脉,又有什么区别?” 他说得轻巧,仿佛这等惊世骇俗的事情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陈景屿未曾想他会不在意至此,又惊又喜,即使竭力压制,也难以控制自己想要上扬的唇角,“陛下就不怕背负罪名?” 李知元眼睛转了转,起身附在陈景屿耳边,笑说,“朕就是怕天下人会以为朕有什么隐疾,不过这有没有嘛,你是最清楚不过的。” 陈景屿耳尖一红,瞪了李知元一眼。 李知元捧着他的脸,亲吻他的唇,叹道,“只是要委屈你,朕没能给你一个名分。” 他是与历代帝王不同不错,可惜纵然是帝王,也有诸多顾忌,倘若真将陈景屿扶上后位,怕是会惹来杀生之祸,他宁愿被人嘲笑有隐疾不扩充后宫,也不想陈景屿涉险一分。 “只是虚名。”陈景屿并不在乎。 李知元情真意切道,“给朕十年时间,待朕将南朝新律法颁布于每一寸土地,朕与你远走高飞。” 他不能不在诛杀李知迎后,不顾南朝万千子民,只追寻自己的幸福,只有天下乐,百姓安,他才能功成身退,这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担当,至于十年后的掌权者,会带给南朝怎样的天地,便不在他的考量之中了。 陈景屿惊骇道,“知元!” “你不必劝朕,原先也没想做这个皇帝的,”李知元捏了捏他的掌心,“但既然做了,便不能让百姓失望。” 陈景屿感动之余,便是佩服李知元的担当,他不仅爱李知元的豁达,也爱李知元的心系天下,他并没有爱错人。 “陛下尽管放手去做,我与陛下共进退。” 太极宫外喜鹊叽叽喳喳飞过,是个好日,是个丰收年。 —— 南朝史书记载,南朝三十二年至四十四年,出了个怪皇帝李知元。 在位十年,后宫空无一人,膝下无子女,唯一子嗣乃过继于皇叔的幼子。 南朝三十二年,允女子进私塾。 南朝三十三年,免北荒南蛮边境百姓税收。 南朝三十四年,铲除宦官执政党。 南朝三十六年,通运河,直达藩国进行商业往来。 南朝三十七年,特赦黎允将军女扮男装欺君之罪,亲自迎她归京。 南朝四十一年,允女子参加科举,南朝出了第一个五品女官 南朝四十四年,传位于八岁继子,封皇叔为摄政王。 从此消失于南朝,再无人见到他的踪迹。 说书先生的惊堂木一拍,语气激昂,“有人说,这位南朝先皇入了道法,现下正在深山中修炼,怕是不久就要羽化登仙!” 茶馆角落听见说书先生的话,噗嗤一笑,抬起一张俊秀的脸,望着对面之人,“我怎的不知道你要修仙了?” “说得也是八九不离十,我与你,可不就是一对神仙眷侣吗?”李知元身着一身深蓝绣洛神花常服,气质超群,一笑起来越发风流倜傥。 陈景屿挽着发,素白领口绣着油桐花纹,唇角笑容浅浅,眼里流光溢彩,掩盖不住的风华。 “吃快些,约好的马车快到了。” 李知元把最后一块糕点塞进口中,“这一趟去北疆,约莫要赶上七日,路途遥远了些,但你绝不会失望的,好些年前我去过一回,至今还念念不忘那处风光。” 说的是他还是七皇子在外游玩之时。 一晃眼竟已经十几年了,他们也已经不再是莽撞少年。 陈景屿确实期待,这两年,李知元带他去了不少地方,见识了各地风情,听闻北疆有一望无际的苍茫原野,也有布满风沙的荒凉戈壁,还有如火灼热的烈酒佳酿从前这些只能在书中才能略知一二,现下他就要去往一个新的天地。 二人悄然起身,茶馆里的说书人已经换了篇章。 但属于李知元和陈景屿的故事,却永不会落下帷幕。 他们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吹过微风,饮过烈酒,交过知己。 往事已经被封尘在无法更改的史书里,而等待他们的是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岁月。 ——好一对神仙眷侣。 番外 北疆坐落在南朝最北部,与边境挨得极近,和不受南朝管辖的北荒只需赶上一日路程。 与北荒时不时的动乱不同,北疆一直以来都有朝廷重兵把守,因此民风一直都不错,百姓自给自足、安居乐业。 正值初秋,是最适合到北疆的时节,越走得近了,越能体会出北疆与南部风光的区别,这儿的一切似乎都刻上了豪迈二字——风是烈的、酒是烈的、连人都是烈的,到处可见留着大胡子的异域男子和身着特有服饰的女人,好似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陈景屿总是忍不住挑开帘子去注意外头的景色,看得津津有味不亦乐乎,等到了客栈,他们将马车暂寄,接下来的路程只能依靠马匹或者骆驼,马车在草原上显得太过违和,定会引起当地人的注意。 在客栈里,陈景屿头一回吃到了馕饼,硬得他牙齿都要被崩掉,但嚼着也别有一番趣味。 李知元向客栈老板,一个金发碧眼的胡人要了牛奶,教陈景屿把馕饼泡软了再吃。 陈景屿对一切都新奇得不行,不似三十来岁的人,反倒像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看什么都觉得好玩。 他过往的时光,禁锢在了京都,从未踏出过一步,往后十年,更是在宫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两年像是要把失去的岁月都找回来,到处游玩,但依旧保持新鲜感。 南朝地大物博,他跟李知元就是走上一辈子,都无法去到每个地方,自然是到了一处,就要玩个尽兴。 两人用过餐,委托客栈老板去弄了两套当地人的服饰——胡帽骑装,衬得二人腰细腿长,身姿挺拔,他二人不想引人注目,可惜是少见的南方人面孔,又长得过分精致,与北疆的男子有极大出入,走在路上,还是吸引了不少惊艳的目光。 李知元不想招摇,找了几家古玩才买到了两顶大胡子给自己和陈景屿戴上,这下可就完完全全融入了北疆。 抵达北疆的头日,二人在客栈好好休息了一夜,次日骑上马匹去往附近的草原。 约莫半个时辰,穿过一片树林,便远远见到延绵不绝的郁郁葱葱,与碧空如洗的天空接连在一起,美得惊心动魄。 陈景屿被这样的美景震撼,他生在南边,处处所见皆是人为的精致,如今摆在他眼前的美景无疑是鬼斧神工的佳作,他被惊得一时哑然,眼里皆是向往。 李知元驱马上前,与陈景屿并齐,喟叹道,“十三年了,这幅美景还是牢牢刻在我心里,如今有你和我一起,我怕是要惦记一辈子。” 陈景屿重重吸一口气,沁人心脾,他笑道,“我从不知,原来天可以这么高、这样蓝,草会绿得发亮,空气会如此清鲜。” 书里所描绘,远远不如眼前一分惊艳。 他再也忍不住地,夹紧了马肚子,挥动皮鞭,如风一般往前行。 大风刮起他的墨发,张牙舞爪地飞扬着打在他的脸颊,他从未如此自由过,仿佛要与这天地融为一体。 李知元很快追上来,扬声道,“别骑这么快,小心摔倒。” 风在耳边呼啸着,却掩盖不住陈景屿的喜悦,“知元,我太快活了,我恨不得在这儿驰骋上一天一夜。” 缰绳磨得他手心发热,他却仿若不知。 李知元大笑道,“我竟不知道你原有这样不羁放荡的一面,好,那今日我就舍命陪君子,与你赛上一赛。” 他说着,用力挥动鞭子,如脱弓的弦直超过了陈景屿。 陈景屿看见他挺拔的背影和张扬的头发,与天色镶嵌于一体,又看见他回头爽朗傲气的笑容,心中像是涌入源源不断的力量,呼吸都急促许多。 这不是梦,这是他和李知元真实的生活。 没有阴谋、没有诡计,不必害怕朝堂算计,也不用为苍生担忧,而是真真正正、自由自在地为自己活一遭。 他无比的畅快,借着风把自己的声音传给李知元,“输了罚什么?” 李知元的手随意地挥了挥,“随便罚什么,反正我赢定了!” 陈景屿捏紧缰绳追赶,满面恣意,“话可别说得太早。” 两人在草原上如两阵风肆意地吹着,踏过绿油草地,踩过雨后留下的小水洼,放耳听去尽是快活的大笑。 马匹在溪边停下,陈景屿气喘吁吁地下马。 李知元甩了甩鞭子,一脸得意,说话间有喘气声,“怎么样,你服不服气?” 陈景屿是与愿赌服输的人,无所谓道,“任君处置。” 他二人走到溪边捧起清澈溪水洗去脸上的汗珠,冰凉的水驱赶运动过后的燥热。 李知元饮一口溪水,脸上亮晶晶的,卖了个关子,“待我想好怎么处置再告诉你,到时可别反悔。” 陈景屿耸耸肩。 两人又在草原上慢悠悠地骑着马欣赏了会美景,待到天快暗下来才依依不舍地回客栈。 北疆水源珍贵,但李知元还是想办法弄了一浴桶的水沐浴。 等陈景屿脱了衣服,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大腿内侧因为骑马而磨得破了皮,此时红通通的一片,还有血丝沁出来。 李知元心疼得不行,不顾陈景屿的反对掰开他的双腿看他的伤口,两人虽坦诚相待多年,但陈景屿面皮薄,还是有点受不了这样过于专注的目光盯着自己的皮肤,推拒道,“找点药涂过就好,没有那么娇气。” 李知元腹诽道,你还不娇气啊,我倒要提心吊胆防止你磕着碰着。 他没敢把这话说给陈景屿听,只是强势地不肯拿开手,卡在陈景屿两腿中间,沉声道,“我看看,不做什么。” 陈景屿无法,只好由着他了。 李知元看过伤势,幸好只是破了表面的一点皮,并无大碍,他先把布浸湿,一点点给陈景屿擦拭干净,又在随身携带找出玉脂膏,把膏体在手心搓着融化了往陈景屿大腿内侧涂。 陈景屿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正想说话,不料李知元忽然凑近,竟把脑袋卡在他两腿之间,而后就像野兽给受伤同伴治疗那般,伸出舌头轻轻舔舐他的伤口,陈景屿又惊又羞,被舔舐的地方酥酥麻麻,叫他尾骨升腾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李知元,你” 被唤之人抬起澄亮的眼注视着他,又当着他的面伸出粉嫩的舌尖,轻轻刮过他的腿肉。 陈景屿差点跳起来,连忙拿手去推拒腿间毛茸茸的脑袋。 “别动,”李知元抓住他的手,略显邪气的一笑,“我想好怎么罚你了,今夜你不准说拒绝我的任何动作。” 陈景屿羞赧不已,没想到李知元会把惩罚用到房里这点事上,脸上一红,斥道,“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李知元一点儿也不恼,反而笑吟吟地回,“我就是脸皮厚又如何。” 说着,松开陈景屿的手,转而把陈景屿的双腿掰开方便自己动作,他伸着滑腻的舌一点点舔过陈景屿的伤口,每舔舐一下,都能感受到陈景屿的战栗。 陈景屿浑身都软了,推拒也不是,不推拒也不是,只能红着脸让李知元为所欲为。 烛光下,陈景屿的大腿内侧染上一层水光,看起来十分暧昧,李知元细细舔过他每一寸皮肤,继而把陈景屿推倒在床榻,欺身而上,音色已经染上浓浓情欲,“景屿,我想弄你。” 陈景屿瓷白的脸上透出粉色,他微微张唇,抬起头去碰李知元的唇,四瓣唇顿时犹如磁石一般黏在一起,李知元吮吸着柔软的唇瓣,恨不得吃进肚子里,又把滑腻的舌钻进陈景屿的口腔中,如同一条蛇在温热的口腔里肆虐舔舐,津液交换,咽不下的便从唇角流出来,把陈景屿脸上弄得水光潋滟。 情动之时,两人的舌交缠在一起,难舍难分,水声不断。 李知元的手剥去碍事的衣物,很快二人就一丝不挂地滚到了床上。 陈景屿的手抱着李知元的脖子,李知元的腿摩挲着陈景屿的腿,肌肤相亲,热得像是岩浆一般,要融化掉。 这么多年,李知元早就将陈景屿身上的每一寸敏感处都摸清,一边和他忘情地唇舌交缠,一边拿大掌在陈景屿的皮肤上游走着,摸到他柔软的臀肉,色情地揉捏着。 陈景屿难耐地从喉咙里发出呻吟,两条长腿蹭着李知元的,仰着脖子,一幅任君采撷的模样。 李知元一路吻下去,来到他的胸口,含住他的乳首,先是伸出舌头舔舐,把两颗乳头都舔得水淋淋的,不自觉挺立起来,再用牙轻轻咬住往外拽,陈景屿嗯的一声,张着嘴大口呼吸。 “你自己摸摸。”李知元抓着他的手,将他的指尖压在被冷落的左乳首上。 陈景屿已然情动,无意识地用指尖扣弄自己的乳首,他这副自己玩弄自己的模样落在了李知元眼里就成了最烈的催情药,李知元喉咙上下滚动,手伸到了臀峰,用点力把陈景屿的腰扶起,让他双腿弯曲,露出隐秘之地。 “知元,你好淫,都湿透了。”他压低声音,饱含色欲。 陈景屿脸上红得要滴血,却无法反驳,只得艰难道,“你到底要不要” 李知元猝不及防将一指深入紧致入口,“要,当然要。” 陈景屿唔的一声仰高脖子。 李知元找出润滑之物,急躁地一股脑倒在了陈景屿的股间,送进去的那根手指卡着,他倾身黏糊糊地亲陈景屿的胸口,“放松点,我的手被你吃得拿不出来了。” 陈景屿羞怒,“你” 却不知如今面若粉桃的自己怒斥他人时全然没有一点威慑力。 李知元呼吸沉重,待顺利送入三指,便一抽一插地动起来,等陈景屿完全适应了,才敢将胯间之物抵在湿漉漉的穴口。 陈景屿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只因李知元的物件实在太有分量,每次初始他都要吃苦头。 他闭着眼,感受着物件一点点嵌入自己体内,滚烫得要将他灼烧,他甚至能感受到覆盖在皮肉上的脉络,在他体内摩擦着,四处惹火。 李知元抚慰着陈景屿同样有了反应的物件,上下撸动着,听陈景屿情动的小声的哼哼,心中无限满足,抬腰动了起来。 屋里响起噗嗤噗嗤的水声,陈景屿羞得闭上了眼。 等他完全适应,李知元便大开大合地操弄起来,他在床上其实算不得温柔,喜欢把陈景屿逼得流露出弱态,特别是陈景屿通红的眼角,每次都能叫李知元失控。 今夜也相同,他一看陈景屿发红的眼,力度也不由得大了起来,粗长的性器狠狠往里撞,又慢慢地往外抽离,让陈景屿感受自己,等陈景屿不设防,便一鼓作气地把性器一插到底。 陈景屿腿间一片泥泞,渐渐的有些受不住了,哼哼着让李知元慢一点、轻一点。 李知元故意调侃他,“是不是等我真的慢了下来,你又要求我快一些,重一些了?” 陈景屿用水光淋漓的眼睛瞪着他。 李知元低笑着与他亲吻,把他的呻吟全吞进了肚里。 正是最为情浓时,屋外忽然响起店小二的声音,“客官,你们的马要不要喂啊?” 陈景屿吓了一跳,感觉到体内一湿,原是李知元泄了。 再一看,李知元脸上都白了。 又好笑又好气。 “这该死的马!”李知元为在陈景屿面前丢了面子,怒骂道。 陈景屿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得胸口都在震动。 李知元气恼回,“不喂!饿着!” 陈景屿连忙阻止,“它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说了明日还用得着它们呢。” 李知元不情不愿又补了句,“喂七成饱便是。” “好嘞!”小二扬长声音,“客官你们忙,小的不会再来打扰。” 陈景屿笑得更欢,身子都在抖。 李知元面色讪讪,“有那么好笑吗?” 陈景屿不说话还是笑。 李知元翻身压制他,埋在陈景屿体内的物件又坚硬了起来,他磨了磨牙,“有你好受的。” 这回陈景屿笑不出来了。 “要不,我们也起来吃点东西?” “吃你就够了!” 天色刚沉,夜长情多,他还有大把的时间慢慢品尝 (全文完,感谢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