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 · 织梦者 · 海的女儿》 内容提要 辟邪在饕餮的帮助下终于和织梦者(萧音)结为连理,过着幸福的生活。 而饕餮(陶少泽)和新织梦者(艾美)为继承织梦者的责任,整日云游世界,增加自己的见识。突然有一天平静被打破,一个名叫lydia的女孩在香艳迷离的酒会上,幽雅的跳楼自杀。更让人惊奇的是,艾美看到,无数深蓝头发的美人鱼(鲛人)在繁华喧闹的都市里,引领着死去lydia的灵魂。而以为是妖邪迷惑众生的艾美,不惜用自己织梦者的的神力,来干预鲛人的引领。不想这一切,让原本平静的四人,再次卷入了一场海国复生的进程中,此间,荒诞、可笑、悲情、惊喜接连不断…… 第一章 雨城 站在摩天大楼的顶上,隔着静静玻璃窗。 外面密集的白雨,依然下得无声无响,宛如千万条银色的丝线坠向脚下的大地。 背后的门里传出阵阵热闹喧嚣,那是财团一年一度的开春酒会。中国大区经理会邀请总部高层光临,同时宣布新一年的计划和人事任命。听说四海国际的总裁陶少泽是个三十刚出头的钻石王老五,至今单身。人还没到,公司里那些同事早已将此当成了头等大事。办公室里一个月之前就为此开始钩心斗角,特别是稍有些姿色的女同事,更是不愿错过丝毫麻雀变凤凰的可能性。 唯独她在酒会一开始就悄悄溜了出来,独自走到了外面偏僻的廊上。 年轻的女郎穿着一袭酒红色的晚礼服,悄然站在金瑞大厦三十七层的旋转餐厅外,静静将手贴在落地玻璃上,看着脚下百米的城市。 雨水落满了整个的云泽市,这个东海沿岸最繁华的大都市如同浸没在一片海洋里:行人的伞上滴落一串串的水珠,轿车的轮胎带起一道道水龙……四月的这个城市,到处是一片湿漉漉的水气。 如今是早春时节,行道树上刚刚新抽出无数嫩芽。雨水洗出了一片一片明亮的绿色,衬托在经冬后枯涩苍劲的幽黑树干上,越发显得鲜亮如同绿色的波浪。那些树和人,在这样万丈高空看下去,似乎在一片幽碧的水中摇曳。 这一切……太象水下沉睡着的那个世界了……她痴痴的望着,将手贴在玻璃上,下意识地写着什么,渐渐地额头也抵上了玻璃,。眼神恍惚而迷离,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去。 淅沥的雨声里,忽然传来奇异的音乐——不是从背后那个热闹的酒会里传出,也不是大楼里的任何一处。清冷而美妙,宛如天籁一样响起在耳畔,仿佛这个充满了雨水的世界里有无数的精灵浮出水面,婉转飞翔,在月下歌唱。 那歌声是如此片尘不染,完全不像是这个尘世里能有的声音! “来啊……来啊!来和我们一起。” 是她的族人…是她的族人来迎接她了么?召唤着她回到故国去……回到那一片看也看不到底的蔚蓝中去……恍惚中,她感觉到身体里那个一直沉睡的精灵醒来了,它歌唱着,应合着漫天的歌声,挣扎着从血肉之躯里脱离出来,要回到那个充满了水的世界中去。 漫天空灵缥缈的歌声里,她猛地拉开玻璃隔扇。外头带着雨的风瞬间倒卷进来,将她包围。她深深吸了口气,对着外面充满了雨水的天空张开了双臂。 是的,我来了! “咦?”一个喝得醉醉醺醺的人从酒会里出来,穿过廊子去往洗手间,眼角忽然看到红影一闪,似是什么东西一掠而过,“什、什么东西?” 一只红色的蝶,从摩天大楼顶端坠向了早春碧绿的大地。 半空中,风迎面吹来,酒红色的裙子散开了,宛如一对美丽的翅膀,长发轻舞飞扬,瞬间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充满了雨水的世界里。 看清楚了半空坠落的是什么,酒醉的人刹那醒了,发出了惊骇的叫声:“oh,my god!lydia?!快来人啊,lydia跳楼了!” 门里依然是靡靡的音乐,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根本没有人听到他的话。 等到那个吓坏了的人回过神,踉跄着推开门去告知;等众人惊慌奔至时,一切都已经在悄然中结束了——落地玻璃被打开了一扇,冷雨和风卷了进来,打湿了光洁的大理石地面。 那里,遗落了一双酒红色的belle细跟女式鞋。 “呵,女人啊……既便在跳下去之前,居然还记得先脱掉鞋子。”在所有人都因为震惊而无语的时候,忽然一个声音调侃了一句。在这种时候,居然毫无惊讶更毫无怜惜。 所有诧然的目光中,年轻男子站在走廊那一端,挽着身旁女伴冷睨现场。高楼外的风掠进来,他的一头银发飞了起来。身侧,那个才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拉紧了他的袖子,有点惧怕地望着那扇大开的窗,仿佛在空气中看到了什么。 “总、总裁……”大区经理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随后来到的四海财团总裁,结结巴巴,“让您、让您受惊了……那个lydia八成是因为前两天被johnson甩了,一时想不开就……发生这种事情,真、真是丢脸啊……” 看着战战兢兢的下属,陶少泽的嘴角微微扬起了一个讥诮的弧度:一个年轻的生命瞬间消失了,而这个下属只是为在他面前出糗而感到丢脸么?愚蠢而自私的人类啊…… 他没有看那个诚惶诚恐的经理,而是将目光投注到了玻璃上。 “海市”、“碧落海”、“璇玑列岛”……摩天大楼的落地玻璃上,雨水纵横,结了一层雾气,上面凌乱地叠着一层层的字,显然是刚刚被人用手指写上去的。 “海市?”银发在风雨中翻飞,陶少泽的眼睛忽然微微变了一下,叹息。 是那些鲛人又回来了么?……那个沉睡海底的国度。 “饕餮,你,你快看!”手臂忽然被轻轻拉了一下,他身侧的那个女孩指着前方虚空里的某一处,声音微颤,“那里!” “怎么了?艾美?”总裁顺着少女的手指看过去,忽然笑了起来:“真好看。” 外面的雨中,飞舞着无数的精灵。那些虚无的精灵没有翅膀,却有着深蓝色的长发和鱼一样的尾巴,仿佛传说中的美人鱼。 大雨将这个世界湮没,而这些海的精灵仿佛苏醒了一样,从深蓝色的海底浮出,升上天空,在繁华的城市上空成群结队地舞蹈。她们手牵着手,一起唱着普通人听不见的美妙歌曲,宛如天籁。 在歌声中,一个透明的灵魂从万丈高楼下浮起——赫然是刚才从楼上一跃而下的年轻女子的脸。那个灵魂仿佛挣脱了凡俗的躯体,升腾到高空,被簇拥着一起舞蹈。 然后和那些精灵一起,去向远方。 那个叫做艾美的少女急了,用力拉着他:“那是什么?饕餮,你也不管管?” “别在外人面前叫我饕餮,”陶少泽微笑起来,摸着艾美的头发,低头咬着她耳朵,“管什么?这个事情不归我管啊。反正也没人看得见,是不是?” “可是、可是……它们勾走了活人的魂!”艾美跳了起来,却被陶少泽不动声色地制止:“嘘,别闹了。小心被人听见。” 旁边所有女职员看着总裁和一个黄毛丫头如此亲密,个个暗地里咬牙切齿:这样一个丫头片子,姿色平平,身段都尚未长成,毫无女人的风韵。难不成总裁是个罗丽控,就爱这种青涩少女? “lydia!lydia!”人群忽然散开,一个青年踉跄冲到,扑到窗口看下去,原本英俊的脸因为震惊而变得惨白。 “johnson,你怎么才来?”经理皱眉,不满,“lydia都跳楼了,你去了哪里?报警了么?” 想来这个johnson平日里人缘也不如何,此刻周围所有人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地讨伐这个负心人。特别是女同事,个个眼里都带着鄙夷和痛恨,言辞尤其尖刻。本来已受重击的人,几乎在众口一词的讨伐里崩溃。 “我、我……”那个人想说什么,然而一低头看到万丈高楼下那一点依稀的红色,瞬间仿佛被击倒,再也说不出话。膝盖一软,扶着墙缓缓跪倒。 半空里那些飞翔着远去的精灵,仿佛感觉到了这个人的到来,一齐回过头来。 领头的精灵看着百丈高楼上那些人,碧色的眼睛里陡然有光芒一闪。 “你看到了么?”旁边有同伴低低惊呼,从虚空里指着大楼顶上的那一行人,“织梦者!那里竟然有一个织梦者?” 那个领头的精灵凝视着远方,叹了口气:“是啊……可惜,身边却有一只饕餮——如果没看错的话、那个就是‘一切罪恶的守护神’。现在还惹不起。” “还是先回去罢。”领头的精灵转身,“回去问问王,该怎么办?” lydia的脸在雨中变得透明而模糊,微微一动,张了张口,似乎想对着生前的恋人说什么,然而那些精灵手牵着手围着她,片刻不停地将她带向远方。 johnson眼里陡然有痛楚的神色,不知不觉将身子向外更倾斜了一些,看着百米下恋人的尸体,神情恍惚地伸出手去。 “小心!”旁边的人没发现异常,而陶少泽则是发现了异常也没兴趣管,只有那个叫艾美的女孩直跳了出来,来不及分辩,一把揪住了johnson的领带,将上半身已经全然探出去的人用力拉了回来。 “好险啊!”艾美惊魂未定。 虽然被一下勒得脸色苍白,然而对面人的脸却是木然的,显然被突如其来的悲哀击溃,完全没有感觉到刹那间已经是从鬼门关回来了一趟。 楼底下,已经有警车呼啸而来。 “走吧走吧,大家继续party。”对着这种人间惨事,陶少泽却一直是兴趣缺缺的样子,拉着艾美转过身去,对着大区经理一点头,下巴一扬,又对着johnson,“你,还有他,先留下和警方交涉——把这件事尽快搞定。我不想公司今年一开春就遇到警察。真是触霉头。” 经理在旁边脸色煞白的唯唯诺诺。 “警察来了,那个人会不会有麻烦?”艾美尤自不放心,看着失魂落魄的johnson,“他不是坏人,我看得出来。这不关他的事啊!” “who cares?”银发男子耸耸肩,根本懒得理睬,只是自顾自的返身握起了酒杯,殷红的液体荡漾着,“让他们去乱好了,别管。我们玩我们的,小美。” “哼。”艾美恼怒起来,甩开他的手,“你这只死山羊!” 陶少泽白了她一眼,干脆施施然走开,和旁边凑上来的年轻美女搭起话来,半开玩笑地安慰着这些受了惊吓、如梨花带雨一样的下属。然而眼里带着一丝隐秘的恶意,看着那些年轻的女孩子是如何受宠若惊地在他面前邀宠献媚——这些丑陋的人类啊…… 艾美再度从大厅里溜了出去,去走廊那一头看热闹。 警察已经来了,在一旁拉起了警戒线,询问着那个目击者,以及大区经理和johnson的口供。旁边围了好一些看热闹的——原来,号称国际顶尖机构的四海财团里,也有这么多无聊人啊。 她感叹着,吸着奶昔在一边游荡,支起耳朵。 “我、我怎么会甩她?是她先提出的分手!”应该是镇定下来了,johnson终于把话说的连贯,脸色依旧苍白,“她的态度很奇怪,也很坚决……说什么和我不是一类人,她要回到故国去找她的同伴——” 旁边有熟识的同事插嘴:“可她分明是本地人啊,回什么故国?” 警察皱起了眉头,记录着:“那么说来,她的精神出了一点问题,是不是?” 如果这样,倒是很容易就结案了。 然而johnson却是坚决地摇头:“不,她思路清晰,说话也有条理——完全不像精神异常的样子。我觉得她忽然就这样跳下去……有点奇怪。” 那个目击者立刻叫了起来:“可我明明看到她自己跳下去的!周围没一个人!” 警察摇了摇头:看来事情复杂,是要把这几位请回局里去做个口供了。 “你看,她分明很清醒,跳下去之前还脱了鞋子,喏——”警察低下头去,指着那双细跟的红色鞋子,忽然一怔:“这是什么?” 直起腰,警察的手指上挟着一支细小的白色花朵。 那种奇异的花介于海草和灌木之间,确切的说,比较像某种藤萝。每一片叶子都如鸾鸟的羽毛般美丽,在枝干上每个分出叶子的腋窝里,都开着一朵白玉般的花朵。 “这是她在格子间里养的那瓶花,我可从没看到别的地方有过!”旁边有个女同事终于忍不住插嘴,“这几天,我经常看到lydia对着窗外发呆,还时不时对着桌上那盆花自言自语——哎,回想起来,我觉得她是有问题!” 接着又有一些同事符合,七嘴八舌地举例说明lydia这段日子的不正常。 艾美听得有点不耐烦,饶过警戒线,走到了窗户旁边,将脸贴在玻璃上看出去。外面的雨已经转小了,太阳从云层背后透出光来,洒向这片湿漉漉的大地。 从百米高楼上看下去,脚下的大地露出崭新的容颜:远处依然是湛蓝的大海,而城市里,嫩绿的树叶上滴着雨水,行人收起了伞,车辆停止了雨刷——这个繁华的城市,仿佛一瞬间又重新从雨水的海洋里浮了上来,沐浴着金色的阳光。 那一个瞬间,艾美有些恍惚。 怎么回事?……明明是繁华的大都市景象,东海沿岸的商业中心。为什么她一眼看上去,却看到有什么影子浮在这些繁华景象之上? 影影绰绰,每一件东西上都附着一个奇异的影子:一眼看过去,树木变成了一片片的海藻,汽车仿佛一群群游弋的鱼类,一切都似乎沉到了最深的海底——宛如海市蜃楼。 她心里陡然掠过一丝不详的感觉,霍然抬头看着天尽头。 那里,浮出了一道雨后的彩虹,悬挂在天和海的交界处,美丽夺目。 然而艾美的眼睛却看到了常人所看不到的一切:一群美丽的精灵手牵着手飞翔在空中,人首鱼尾,宛转歌唱,沿着彩虹一直飞了上去——而彩虹的那一端,也有一群精灵飞下来,迎接新来的同伴。 两群精灵在彩虹上相遇,然后一起手牵着手,迎着日光飞升了上去,消失在虹的尽端。 怔怔趴在玻璃上,看着海天交界处那道白虹,艾美的嘴巴不知不觉张大成了o形。 “是鲛人!”她陡然低呼出来,明白过来,“天啦……那些东西,是鲛人啊!” 第二章 鲛人 郊外的别墅里,夜色沉沉。 窝在软厚的沙发里,贪婪地品尝着那些美食,四海财团的总裁现出了本相——脱掉了人类的外皮,这幅尊容大约会让再恋慕虚荣的女子都尖叫退却。 雪白优雅的饕餮顶着一对巨大的羊角,悠闲地喝着咖啡,吃着法国甜点,一边翘着二郎腿翻看最新的花花公子杂志,一边啧啧赞叹:“你看这腿,这胸,可真是美啊……其实你们人类还是不错的。肢体长得匀称,符合黄金比例,赏心悦目。” 艾美一瞟那个封面,脸就红了,一个靠垫扔过去:“色山羊!人家和你说话呢。” “噢?你说什么?”被靠垫压住脸,饕餮闷闷地问。 “今天勾了那个女孩的魂的,是不是传说中的鲛人?”小脸上有难得一见的严肃,艾美一边翻看着手头厚厚的书,一边对着这个混迹于人世的恶魔发问——她的手上,是《遗失大陆》的第一卷《海天》。 那幅精美的插页上,画着一个人首鱼尾的女子。她有着蓝色的长发和碧色的眼睛,美丽而忧伤,在月光下的波浪中歌唱,身侧开满了雪白的花。 图下的注释是这样的:海国,去云荒十万里,散作大小岛屿三千。海四面绕岛,水色皆青碧,鲛人名之碧落海也。国中有鲛人,人首鱼尾,貌美善歌,织水为绡,坠泪成珠,性情柔顺温和,以蛟龙为守护之神。 关于云荒的传说,自从沉音写下那一卷《遗失大陆》后,十几年来一直有如不息的风一样流转在民间,被越来越多的人相信,甚至在考古界都有诸多专家相信那是真实存在过的一种文明。 而海国,则是云荒大陆历史上的重要一笔。 云荒外有七海,而南方碧落海的深处,有一个被称为海市的岛屿。碧落海是鲛人们的海国的领地,海市则是海国的首都。有些胆大的中原商人根据旅人的记述,一度打通了去往云荒的贸易商道,用中原的产物跟云荒的居民交换奇珍异宝。而鲛人在那时候经常充任这些远洋船队的向导,带着中州的商人穿过急流暗礁,去往云荒。 从中州穿过碧落海抵达叶城的这段航道,被中州人称为“海上丝绸之路”。 但是有关云荒和海国的传说都是嘎然而止的。 一年前,沉音的忽然搁笔,这远古宏大的史诗顿时拦腰截断。在草草结束的末章里,作者将云荒描绘成在一次巨大的海啸中陆沉。而海国,则和云荒的传说一起湮没无闻。 “不错,那的确是鲛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饕餮甩开了脸上的靠枕,露出一对弯曲的羊角,满不在乎地回答,继续享用他的点心。 四海财团老总的胃口一直是出奇的好,在世界各地的别墅里都配备着一流的厨师。因为他的味蕾是如此出众,再加上他显赫的声名地位,一些著名的时尚杂志都纷纷邀请他兼职做品菜师。 饕餮顿了顿,补充:“不过,那是已经死去的鲛人……我可不知道怎么称呼。” “女萝?”艾美迅速地反问,翻到了另外一页,“还是郎藤?” 对于那个遥远的云荒世界,她懂得的似乎比神祗更多。 按照沉音在《遗失大陆》里的描述,所有鲛人死去后、都被装入革囊沉入海底水葬。他们的魂魄会回归于那一片无尽的蔚蓝之中——变成大海里升腾的水气,在日光里向着天界升上去、一直升到闪耀的星星上;如果碰到了云,就在瞬间化成雨,落回到地面和大海。 而有些含着怨气失去的鲛人,躯体却不会在最深的海底融化,而一直会凭了那点执念以异形的方式存在。死去的鲛人中,女性称之为女萝,男性称之为郎藤。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翻到了那一页。 那是另一幅诡异的插图:一个革囊状的东西里,蜷曲着一个赤身的人。那东西有着柔软的双手和鱼一样的尾巴,如藤蔓一样无限地延长,探出革囊。而那根茎般东西,则是这个人的一头蓝色长发了。一眼看去,既如一个在子宫里沉睡的婴儿,又如一颗雪白的藤蔓。 雪白的藤蔓? 一念及此,艾美莫名地打了一个冷颤。 “你该去做功课了。”饕餮放下了手里的杂志,白了她一眼,“小织梦者。” 织梦者。自从一年前和萧音姐姐认识后,她就知道自己身上流着这样一种血。她们出生于星象学上对应于“织梦者”的那一日,拥有着强大的创造力,凭着凡人躯壳里小小的心和脑,便可以虚构出一个庞大的世界,并以精神力维持那个世界里的一切。 云荒湮灭后,饕餮带着她离开了故乡海城,并留给了世人她已然外出上了大学的假相。然而他没有像辟邪带萧音去云荒一样、带她去往那片沉没的亚特兰迪斯大陆,更没有让她动用力量去复活他的国度,而只是带着她在世界上到处游荡,吃喝玩乐。 这些日子来,他们过着飘摇旅人的生活:从巴黎到东京,从拉萨到加德满都,从冈底斯山到加勒比海……他带着她走过了地球的大半地方,不停地指给她看这个世界最美丽的部分,告诉她自然和社会的奥妙,同时也带她品尝了世界各地的美食。 有时候看着那头雪白的山羊,她是满心感激的。 萧音姐姐为了维持云荒大陆,十年来被迫闭门在家日夜写作,每日只能通过那三扇窗口来感知外面的世界——而她,却能亲手触摸,亲眼看到那些美丽的景象。 那是多少人一生都难以获得的机会。 每天夜里,饕餮会督促她开始阅读和写作,甚至带来已经失传的上古典籍给她参考,请来异时空里的智者和她对话。多少个夜晚,她都是这样目眩神迷地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竭尽全力吸收着一切,在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尝试地建立起自己的梦幻国度。 终究有一天,她会拥有自己构筑的、比萧音姐姐的云荒更恢宏华丽的世界。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饕餮全力的辅助下,这个年轻的织梦者迅速地成长起来——然而这个邪魔,却没有丝毫要动用她这种惊世骇俗才能的意图。反而是她自己开始心痒难耐,宛如长出了新爪子的小猫急待找个地方磨一下。 “我……开始写亚特兰迪斯吧?”再也忍不住,艾美抱着kitty猫的靠枕试探着问,“我已经做足了准备——我们开始让你的亚特兰迪斯活过来吧!” 那头饕餮放下了花花公子,看了她一眼。那种眼神宛如雷电,刹那洞穿人类的心,看得艾美忽然间怔在了原地,隐隐害怕。 “当能力超出了‘人’的极限的时候,好奇心就按捺不住了么?”那头山羊的脸上忽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冷笑,言辞刻毒,“支配一个世界的感觉很爽吧?操纵无数人的命运,生死予夺,很有吸引力吧?你想当那个世界里的女王,是不是?小织梦者?” “我……”艾美张口结舌,想反驳,却无可否认这只毒舌的山羊说中了她心里某些部分。 “这不是办家家,”饕餮的眼睛从印着裸·体美女的杂志后看过来,嘀咕,“你还差的太远。” 说了一句评语,眼睛立刻又缩回了杂志后:“可惜萧音回到尘世后,为了保存精神力已经被迫放弃了织梦者的身份——不然,你倒是可以从她那里学到一些东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跟着我胡混日子,弄得乱七八糟。” 艾美气得涨红了脸。跟在这个邪魔身边一年多,虽然时常会受到他的毒舌讥讽,可还是第一次从他那里领到如此恶毒而不客气的评论! 他的意思,是自己离一个真正的织梦者还差的太远? 这个邪魔,居然敢否定她的能力! “死山羊!”毕竟是十七八岁的孩子,艾美蹭的一声站起来,狠狠把手里的笔扔过去——饕餮下意识地拿杂志挡在面前,那支水笔噗的一声扎在了美女光滑的大腿上。 “哎哎,你干吗?”饕餮看到艾美气乎乎地直奔二楼卧室,连忙站起来。 “我回家去!”艾美把东西弄得噼啪响,气的小脸都红了,“我才不跟着你混日子,我回去念大学!我自己写东西!才不靠你!” “不知天高地厚!”饕餮脾气远没有辟邪好,也冷笑起来,“闹吧。随便你!” 一个小时后,皇后花园门口的出租车司机看到了一个女孩拎着一只大皮箱,从别墅里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也不理会身后跟出来的私家车司机,只管自己扬手召车。 那时候,已经是是夜里十点钟。 然而别墅里的银发饕餮却转过身去,自顾自摇铃召唤仆人,询问红酒蜗牛有无焗好,小牛的肋排烤到了几分熟——根本没打算去哄回那个闹情绪离家出走的小孩子。 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也并不担心—— 艾美身上还带着那枚古玉,轻易不会有邪魅入侵。而他身为这个世上“一切罪恶的守护者”,掌控着黑暗的力量,所有的犯罪集团都在他的支配之下——这个人世,又有什么敢伤害他身边的人呢? 他料到,这一次的出走和前面几次争吵一样只有一个结局:十天半个月后,那个小家伙被在某处被发现:不是在收容所,就是在海城的老家里。然后,会被通过各种途径送回到这里来:或者饥寒交迫得安静乖巧,或者大叫大闹沸反盈天。 不过,无论如何,他现在实在是乐得清静几天。 “唉,真是受不了啊!”饕餮揉着自己的额角,跌坐在大厅的沙发里,随手拿起一块提拉米苏蛋糕,嘀咕,“凭什么辟邪的那个织梦者就又温柔又安静,轮到我,就摊上了这样一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刚刚咬了一口,他忽然感觉自己刚补好没多久的牙齿又开始疼了。 ——难道是被那个丫头气的虚火上升?他哀叫一声。 为什么自己一直都比辟邪倒霉?这个女孩的脾气,可比萧音暴躁一万倍啊:自尊心强,敏感,易怒——或许因为前任织梦者实在是太完美,所以这个小孩子心里一开始就负担了太多,时时刻刻向着偶像看齐,拼命的努力。 然而,可惜的是,却始终欠缺了一样东西。 偏偏那种东西,是身为邪魔的他所不能教给她的。 牙齿疼的越来越厉害,饕餮的脸都皱了起来,不得不将视线从桌上那刚刚端上的精美夜宵上挪开。作为龙神的九子之一,饕餮对美食的贪婪是举世皆知的,可他因为贪吃而导致的牙齿疼痛,却是谁也不知道。 他咝咝地倒抽着冷气,觉得左半边脸都要肿了起来。 邪魔捂着嘴,在沙发上痛得咬牙切齿:他,饕餮,是这么的强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控制着全球的黑暗势力,甚至可以决定这个世界是否继续存在下去,可是——竟然征服不了几颗牙齿?! 呜,实在是痛得要命啊……看来,这次又不得不去找辟邪那家伙了。 “小姐,去哪里?”司机问,在后视镜里看着那个气得满脸通红的女孩。 居住在皇后花园里的人,每个都是身价不菲的吧?看这样子,定然是富家小姐和父母怄气,半夜跑了出来。 “不知道!”显然还是在气头上,艾美大喝一声,“一直往前开!” 司机噤若寒蝉地埋头开车。而她呆呆看着窗外掠过的灯火,忽然间就哭了起来。 自从初一开始读到《遗失大陆》开始,那么多年来,她一直是多么地希望自己能成为萧音那样的人,能拥有那样惊人的创造力。 十八岁那年,机缘巧合,她遇到了心目中的偶像,也得到了指点,然后她对于写作的热情被完全的激发出来了——所以,她丝毫不惧怕那个邪魔,在他提出用她十年的青春和创造力,换取织梦者才能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 然后,她跟着那个邪魔离开了家,离开了朋友,浪迹于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时空,追逐着那个梦想,一直奔过了山水迢递。 没人知道她是多么的用功,曾经抱着那些书卷和典籍渡过了多少个不眠的长夜。 她希望自己能像萧音姐姐一样,能在自己心里拥有一个完美的世界。然而,这个凌驾于人世的邪魔居然用一句话否定了她的所有努力。她根本当不了织梦者么?早知道……是不是还是老老实实去读大学比较好呢? 她抽抽噎噎地哭,觉得满心失望。 车子忽然停下了,她恼怒地抬头。 “抱歉,小姐,前头就是金水桥了,再‘一直’往前开就会开到海那边去啦。天也那么晚了,还是回家吧。”司机转头对她温和地笑,好心劝说。 然而那个女孩看着前方著名的跨海大桥,却眼睛一亮:“咦?johnson?” 路灯将桥面照得明亮,前方那个倚靠着栏杆眺望大海的男子,不正是在金瑞大厦看到的那个johnson么?白天刚刚死了女友,他在这里干什么? 艾美忽然觉得有点不对,想也不想地拉开车门跳出去。 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毛骨悚然,抬头——天上…是什么? 漫天的星光里,又听到了白日里那种歌声! 空灵美妙,缥缈无定,仿佛发自于人的灵魂深处,足以和上苍对话。金水桥下,大海一波一波荡漾,映着月光,这种歌声从海里升起,充满在整个夜色里。 司机叫了几声,她没有回答,司机只好替她从后盖箱里拖出了行李,自顾自的开走了,留下她一个人站在桥上发呆。 月光下,那歌声越来越美妙,越来越凄凉,隐约有某种召唤的意味。 “哎呀!”她忽然大叫了一声。 已经晚了。在她的惊呼中,那个男子一步跨过了栏杆,向着桥下湛蓝的大海纵身跃了下去! 那一瞬间,歌声歇止,海面上忽然升起了无数泡沫。那些明亮的泡沫到了水面就碎裂开来,从中冉冉飞起了无数人首鱼尾的精灵。那些鲛人的精灵升到了空中,回旋飞翔着,手拉着手围住了坠落的人—— 那个人类的躯体继续往下飞坠,而灵魂却从中脱壳而出! 艾美亲眼看到那具躯体重重砸落在百米下的海面,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新死的灵魂是洁白的,歌声重新响起,欢喜地飘向同伴。那一群鲛人中,一个女子飘然而出,张开双臂迎接他——月光下的那张脸,赫然便是白日里刚刚死去的lydia。 两个纯白色的灵魂融为一体,在海面上拥抱着,向着月亮一直升了上去。 “住手!住手!”艾美脱口大喊起来,脸色发白,“放开他!” “不许杀人,不许再杀人!”一日之内目睹了两次死亡,十几岁的孩子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对着满空的精灵嘶声大喊,“给我滚开!快滚开!放开他!”! 她一只手抓住了颈中的古玉,脑海中涌现出强烈的意愿。那是她在急切之下,第一次动用了织梦者的力量——随着呼喊,心中的念力汹涌而出,将她一切意愿实现! 半空中忽然起了看不见的罗网,两个相拥上升的灵魂遇到了某种阻碍,凝滞在了空中。那个新死的魂魄挣扎了一下,仿佛被某种看不到的力量拉扯着,一点点往下沉降。海面上波涛汹涌,哗啦一声裂开,那一具刚刚坠入海底的躯体被重新托了上来,浮出海面,冉冉迎向那出了窍的魂魄。 然而那个灵魂却不肯归窍,反而拼命地挣扎着,去拉住对方的手。 “让我走吧……”忽然间,艾美听到那个灵魂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声音,“让我……跟她们走吧!一起……回到lydia的故乡去。” 那是、那是johnson的声音? 艾美怔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耳边却霍然听到另一个声音:“放手,织梦者!” 织梦者?她大吃一惊,有谁认出了她的身份?急急抬头四顾,看到的却是满空鲛人精灵在游荡,从高空冷冷俯视着她。一双双美丽的眼睛里都带着愤怒,宛如燃烧的星辰。 不知道哪一个在说话。 “你们杀人!我怎么能不管?”她握紧了拳头,对着天空呐喊,寸步不让。 “即便是死,那也是他的愿望,你凭什么阻止?”那个声音却更平静,宛如从海天之间传来,冷然反问,“真正的织梦者,必须尊重每一个生命:尊重他的生,也尊重他的死。你没有权力,去操纵和决定任何一个人的生死。”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女孩握着颈中的古玉,有些惊骇地呆呆望着苍穹。 “那…那我能做什么?”她不服气地反问。 “守望。”那个声音平静地回答了两个字,深沉如大海,“守望着这世上每一场生和死,用你的力量,去编织一场场美梦,给人心以慰藉——你是为了弥补这个灰冷如铁的世上那一道道裂缝而出生的……织梦者啊,你应顺从人心的愿望。” “才不!”艾美忽地抗声反驳,愤怒,“你的意思是要我服从这个世界的规则?才不!我要自己订立规则,我才不服从于任何东西!” “呵呵……年轻的织梦者,”那个声音笑起来了,“你以为,这是办家家么?” 这种和饕餮类似的嘲笑语气,终于让艾美出离愤怒起来了。 再也不和那些东西纠缠,她一手握着颈中的古玉,另一只手迅速地在虚空中书写——织梦者所写出的一切意愿,都将会被实现! 魂魄和身躯迅速地接近,尽管拼命挣扎着,却依然一寸寸地从lydia手中脱开。 “住手吧!”那个声音忽然叹息了一声,“你不是个合格的织梦者。” 叹息未落,一道闪电忽然从天而降,划开黑夜。 魂魄和躯体之间的连线陡然斩断——灵魂轻盈地升上天空,重新和恋人团聚,而那个躯体则沉沉坠向了漆黑的大海。那些书写在虚空的字忽然碎裂成齑粉,艾美的手指恍如被利刃一刀划过,指尖汩汩沁出血来! 有一种非常强大的力量,将她释放的精神力全部干扰。 意念受到了强烈的刺激,艾美只觉脑中有一阵剧痛,仿佛一把刀骤然劈入,她痛得抱着头弯下腰去,用力抓着金水桥的栏杆—— “你是谁?你是谁!”在失去知觉之前,她大声问。 “蓝。”那个声音回答,“鲛人的王。” 蓝?《遗失大陆》里,并没有这样一个名字啊……鲛人的王?海国,不是和云荒一样早就沉下去了么?那么他们来找她,是为了什么?她想着,视线开始模糊,依稀看到有个影子从月下的大海里浮出——那双眼睛蓝得如同最美丽的勿忘我花。 恍惚间,她竟不觉得害怕,反而下意识地对着他伸出手:“海市?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了……我愿意。我愿意的……来试一试吧。” 她缓缓跌落地面。 仿佛为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席话感到惊讶,那双手伸过来,抱住了少女委顿的身形。 身后,无数双眼睛里都闪烁出了狂喜的光,簇拥到了身旁:“王啊,这个小女孩是织梦者吗?有了织梦者,海国终于可以复生了!我们可以回到人间了!” 欢乐的歌曲充溢了月下,鲛人精灵们唱着歌,簇拥着失去知觉的少女,手拉着手升上了天空,向着月亮一直飞去。 月下,大海一片银光,静谧得看不到边。 第三章 诸神的聚会 深夜十点半,四海财团的年轻总裁捂着腮帮子,指挥司机风驰电掣地驱车直奔郊的一家私人诊所——跟了少爷那么些年,老司机对于他的怪癖已经习惯,因此丝毫不奇怪为什么以少爷这样的身份地位,半夜犯了病并不叫私人医生上门、反而是自己忍痛连夜赶去。 因为他知道,少爷认识的那个“龙医生”,一向架子大得很。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位于世界财富颠峰上的主人从来不去任何正规的大医院,也不看任何权威名医,一旦有了什么病痛,只直奔这个郊外的小诊所——似乎,他的病全世界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有效的治疗。 车子驶出市区,转入一条沿河小道,再拐了一个弯,穿过一大片花圃,便看得到一座两层的院落,路边的牌子上写着“龙宅”两个字样。 车在门口停下,饕餮跳出车外,抬头看去。 出乎意料,那么晚的时候,诊疗室的灯还亮着。 一眼就能看到自己的兄弟一个人坐在灯下,低头看着什么,一动不动。银发邪魔捂着腮帮子舒了口气:这回可好,他也不用冲到诊所后头的房子里把已经回家的辟邪拎出来了——牙疼不是病,可疼起来真要命啊! 他往里急奔,因为疼痛,都感觉不到头上的双角已悄然顶了出来,峥然现形。 然而,捂着腮帮子走进诊所才一分钟,他就知道兄弟之所以半夜还一个人坐在诊所,一定是又和萧音吵架了—— “这里不是宠物医院。”深更半夜,看到一个长着羊角的人直接穿透了门和墙闯进来,穿着白大褂的英俊医生显然正烦着,不等那个饱受病魔折腾的病人开口,便冷冷来了一句,堵得饕餮半天说不出什么来,只瞪着他,指着自己的嘴巴。 “躺到椅子上去!叫你不要乱吃东西,”看到兄弟这般狼狈的样子,辟邪终于还是站了起来,开始消毒器械,“把嘴巴张开!你看看,都烂到牙根了!得取掉你的牙神经。” “不要啊,你这蒙古医生!”饕餮在椅子上大叫,“一取神经,这颗牙就算是死了!” “那你还没节制的乱吃,贪图口腹之欲?”辟邪没好气,拿着探头敲着这头饕餮的一嘴牙,叮叮当当的响,“就算你能任意变化,可本体怎么办?照样会发胖,照样会烂牙!龙牙一旦蛀了,除非拿血珊瑚来补——你也知道,这种东西在三百年前就因为海洋环境恶化而绝种了。” 满嘴的牙被依次敲过,饕餮疼得倒抽冷气,也没力气维持外形,现出了本相。 胖乎乎的山羊张着嘴,雪白的利齿在探灯下闪闪发亮。 “有一半的牙都被蛀坏了。”辟邪冷冷道,拿出电钻,开始消毒,“我锉下去看看有多少是烂到神经了。有些看来是不得不拔了。” “拜托……我不想拔掉……”饕餮疼的皱眉头,咝咝吸气。 然而话音未落,牙床里一阵剧痛,麻药已经打了进来。一瞬间他半边脸麻木,只好干瞪眼。向来好脾气的兄弟死沉着一张脸,举着电钻二话不说开始工作,他不由心里一个冷颤——倒霉啊,看样子,辟邪一定是今天和萧音吵架了,才会这样一副把他当死猪宰的表情。 自从云荒真正沉没之后,放弃了那片大陆的神祗和织梦者一起回到了人世,开始了平凡的生活。辟邪选择了医生的职业,开了一个诊所;而萧音则继续在那个广告公司当文案策划。 隐藏了所有惊人的力量,成为一对最平凡的年轻夫妇。 难道是这样的生活,渐渐消磨了他们最初的热情?还是因为神祗和凡人之间终究有不可逾越的界限,时日长久便出现了隔阂? 钻头在牙齿里滋滋的打洞,饕餮只觉得脑袋都被麻药麻痹。 “啊!”诊所后的房间里,陡然传来一声惊惧的尖叫。 是萧音的声音? 饕餮只觉得嘴里剧烈的一震,牙齿几乎被凿穿。那个正在工作的医生一听到妻子的惊叫,想也不想,把还在旋转的钻头一扔,立刻消失在了原地。 “喂!喂!”牙齿钻到一半被扔下,饕餮张大嘴巴躺在椅子上,气急败坏。 厨房里发生了一场小小的火灾。 灶上烈火熊熊,满锅的油不知为什么爆了起来,滋滋作响,剧烈的溅开来。萧音一只手拿着铲子一只手举着锅盖,正在惊叫,试图将盖子扔回燃烧着的锅上。然而一粒溅出来的油飞到她手腕上,烫得她一颤,盖子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小心!”顾不得打了一日的冷战,辟邪一步抢前将妻子揽到了怀里,背过身挡住那些飞溅的沸油,一回手就将那些火在手心熄灭。 焦臭的味道弥漫在厨房里,萧音拿着铲子,把头埋在辟邪怀里,闷闷的不说话。 “你这是干什么呢?”看着满地狼藉,白大褂上满是油污的医生责备妻子。 然而萧音还是坚持着一天来的沉默,看了他一眼,自顾自的想挣脱出来。辟邪抓住了她的手腕,心疼地皱眉,低下头轻轻对着手腕吹了一口气,将那一串燎泡消除。 “以后倒油之前,先把锅里的水擦干净。”哭笑不得的,他对妻子提出忠告。 萧音蹙起了细细的眉毛,白了他一眼,保持着沉默,显然还是在对抗。 然而肚子却发出了不争气的咕咕声,提醒她早该进食了——从昨晚和辟邪吵架后双方开始冷战,她已经是一整天没有东西吃了。晚上辟邪去诊所里生闷气,她只好摸索着进厨房想做个最简单的蛋炒饭,却不想弄成了这个样子。 “一整天都饿着?”辟邪注意到了妻子的气色,吓了一跳。光顾着生气,他也完全忘记了萧音是根本不会做饭的,也不像他可以不饮不食。 白大褂也来不及脱,他连忙卷起袖子开始做饭。 “唉,蛋炒饭蛋炒饭,是用饭炒的啊——你把米和油放进去干吗?”辟邪一边收拾着狼藉一片的灶台,一边教训妻子,“香菇,要先在水里泡上半天,等它发好了才能下锅——这样直接切了炒,味道就跟咬木头没区别……你就承认在这方面你是低能罢,折腾了一年多还不死心么?” 然而等他炒好鸡蛋,将作料再一并倒入后,抬头却不见了妻子,只有一只雪白的胖山羊靠在厨房门上,满嘴塞着药用棉花,看着系着围裙拿着饭铲的他,拼命忍住笑。 可由于半边脸被麻痹的缘故,那个笑容显得极为诡异。 “呜……”手术到一半被扔下的病人张开嘴,指指自己塞了棉花球的牙齿。 “等下,”辟邪看了兄弟一眼,自顾自盛起滚烫的蛋炒饭,“先回去躺着!” 饕餮可怜兮兮地跟在他后头,看着他端着饭去客厅里找萧音。 然而,找遍了都不见人。客厅和卧室里黑灯瞎火,若不是他们两个都有超过凡人的能力,早就被地上七零八落的东西绊倒。战况激烈啊……饕餮吸了口气。他知道无论如何情况下,辟邪都是不会动手伤害妻子的,那么发飙的必然是前任织梦者了。 看来,他实在也不必羡慕辟邪:这个女人的脾气,似乎比艾美那丫头还大啊。 “你们…吵架了?”好容易克服了嘴里的异物,饕餮含糊地发声。 “嗯。”辟邪沉着脸应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饕餮跟在他后头,看着他一道道门的寻找过去,忍不住好奇:“为什么吵?” 辟邪回头瞪了这个多嘴的兄弟一眼,胖山羊在他的眼光里耸耸肩。 “她想重新开始写东西,而我不许她再写。”证实了女主人不在这套房子里后,辟邪开始推开玄关的门,前往温室花圃,他知道妻子一生气就会一个人躲到花房里去。叹了口气,他终于说出了事情的原委:“昨天我撕了她的手稿,她就开始拿东西砸我,然后整整一天没和我说话。” “她还在写东西?”连饕餮都吃了一惊,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她、她的精神力不是已经耗尽了么?”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她若是再不停止用脑,这里就会彻底坏掉!” “那已是一种习惯……”辟邪苦笑起来,“就像呼吸,睡眠一样必不可少。” 这一年来,他象戒毒一样的逼着萧音戒掉写作的习惯,换来却是她越来越暴躁的脾气和频繁的争吵。她如扑火的飞蛾一样,在火焰上用生命为代价舞蹈;而他却仿佛一个守火者,一次又一次地将她从火焰上赶开,不让烈火舔拭她的羽翼。 他们之间有过多少次争吵啊……他不能失去她,所以绝不允许她继续消耗着所剩无几的精神力。生怕她生命之火因此而熄,自己就将独自面对这宇宙洪荒千万年的寂寞。 然而她却有着惊人的执着,宁可死亡也不愿放弃。 织梦者有她们的宿命,只为那一袭梦之华衣而生,梦碎即死。她们在短促的一生里,体会过几生几世的悲喜跌宕,但也透支了几生几世的精力,往往都会早夭——千百年来,又有多少具有那种天赋的人在心力交瘁之后,咯血死在黄灯古卷之下? 想起迟早艾美也会变成和萧音一样,饕餮忽然觉得牙又疼了起来,龇牙咧嘴地跟着辟邪穿过了花园:“还真是海枯石烂啊。大陆都沉了,你们两怎么还在折腾?” 两人穿过花木向着房子走过去,温室花房里果然有灯光,依稀看得到萧音独坐花下的侧影,美丽的藤萝舒缓地下垂,开着细小的白花。女子微微仰着头,仿佛在对着满屋子的花喃喃自语——饕餮只是看了一眼,忽然觉得这种宁静的图画里,隐约有什么不对。 辟邪的脸色也有点变了,端着那碗蛋炒饭,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 一枝垂落的白花拂过羊角,嘀咕着的饕餮忽然怔住了。 “辟邪!”他脱口叫了兄弟一声,声音略微变了调。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这种东西……怎么会在这里?一瞬间忽然想通了什么,某种不祥的感觉如闪电般贯穿他的心。饕餮来不及等兄弟回答,瞬间发力,跃上了夜空,扑向温室。同一个刹那,辟邪也已经点足扑出。 然而,已经晚了。 温室里传出了啪的一声响,灯光忽然熄灭了。在灯光熄灭的前一刹,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萧音身侧的那株藤萝陡然扭曲变异,下垂的枝条一起扬起,变成了无数双雪白的臂膀,牢牢的抓住了她! “女萝!”辟邪脱口惊呼,手中的盘子跌落在地。 顾不得被邻居发现的危险,年轻的医生瞬间现出了本体,和饕餮一起直扑向那个温室。温室的门是从里面反锁的——当然,这丝毫无法阻止他们。 阻止了他们步伐的,是萧音说出的话。 “辟邪,别过来。”他的妻子凝视着他,眼神坚决:“我想跟她们走……去创造另一个新的世界。” “不要!”他脱口叫起来了,“你会死!” “那么,就让我死去好了。”萧音微笑起来,苍白疲倦已久的脸上有一种期许,那一瞬间,她又焕发出织梦者所有的光辉,“死在自己的梦里,那也是我应有的结局。” 如果停止那一场书写,“沉音”便会永远的死去了,她身体里的一半生命将随之枯萎。而剩下的那一点凡俗灵魂,又能做什么呢?除了书写,她一无是处,连一顿饭都无法做好,必须活在辟邪的羽翼之下。 而辟邪所倾慕的、那个名为沉音的织梦者,则早已在她精神力枯竭的时候死去了——如今,他只是靠着追溯那个幻影,继续迁就着现在这个庸俗的凡人罢了。她是爱他的,但是她的爱,不能在连“自我”都没有了的时候依然存在。 对这个世界而言,只有“沉音”才是与众不同的,而“萧音”的存在犹如蝼蚁。她并不愿成为一只蝼蚁,在安适平淡的柴米油盐里,过完剩下的岁月。 ——哪怕身旁有神祗的陪伴。 “别废话,快!”饕餮显然知道了那些女萝们的意思,一声断喝,便往萧音身侧扑了过去,利爪一挥,几条抓着萧音的“手”骤然断裂,流出殷红冰冷的血。 然而,他感觉到自己的力量遇到了某种旗鼓相当的抵抗。 微微一惊,那雪白的藤蔓忽地从地面上消失,缩入了土里——连带着上面前任织梦者,一起消失在两个神祗面前。 辟邪从头到尾都在犹豫,不知如何在妻子的意愿和自己的意愿之间作出选择。饕餮却不能眼看着有人公然蔑视自己的力量,立刻冲了出去,掠上高空发动攻击。 然而,就在短短一瞬间,那些雪白的女萝带着萧音一起杳无踪迹。饕餮站在高空逡巡,满脸惊讶: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东西可以在他们两人面前,从容将萧音掠去!那是什么样的力量?无论是撒旦,波旬,甚或守护七大洲的其余七神,都无法做到! 而这个宙合内,又有什么的力量、能够强过龙生的九子? “倒也未必比我们强。”辟邪比饕餮冷静得多,足踏浮云掠上了高空,俯视着脚底下沉睡中的云泽市,喃喃,“只是,似乎刚才那种力量,正好和我们的力量相生相克……” “相生相克?”饕餮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说——” “是海皇。”化为猛兽状的辟邪往东方的大海里眺望,眼里有了冷芒,低低磨着爪子,“带走萧音的,是海里沉睡了几千年的鲛人之王……只有他,能继承龙的力量。” 九大守护神虽然强,但始终是龙的嫡子。 而将九子派出守护九大洲、成为陆地之王后,龙神依旧停留在它海洋的领地里,庇佑着海的子民。数十万年来,洪荒更替,龙神也经历了几世几劫,不停轮回复生——所以,能克制九大神祗的,同样只有来自海国的龙之嫡系的力量。 “他妈的!”饕餮彻底明白过来了,脱口骂,“难道那些鲛人也要打织梦者的主意?” 骂了一句,他的脸色忽然变了:“糟了!” 巨大的山羊迅速往回扑,根本来不及和兄弟多说一句话——连前代织梦者都不放过,那么这些鲛人,又怎么会放过艾美? 又晚了。 凭着感知,辟邪和饕餮追索到金水桥旁时,却失去了踪迹。星光璀璨,月色如水,大海在星月下微微摇动,无边无际。 如此博大,如此深邃——就算是他和辟邪这样的神祗没入其中,也会毫无踪迹吧?何况那个十八九岁的丫头片子。 “这个拎包不是死者的!”月下停着一辆警车,有一群人在喧嚣,其中一个翻检着一个米色的巴宝丽大拎包,从里面拎出一件女式的内衣。饕餮一眼认出那是艾美走时随身带着的,一惊,立刻瞬移过去,隐了身,站在那个警官身旁。 那些人是围着被浪冲上沙滩的一具尸体忙乱。饕餮的眼神忽然微微一亮: 那一张脸,赫然便是昨日白天那个看到女友跳楼的johnson!虽然因为高空落水的巨大冲力,让七窍里都沁出了血,身体也被在水中浸得发白,可脸上却依然看得出一丝释然。 银发的邪魔忽然间有略微的动容。只隔了一日,他也选择了跟随而去么? 那早已湮灭的海国里有个传说:在月明星稀的夜里,任何人类如果报着必死之心跃入大海,那么就能到达鲛人们的国度——那个位于碧落海璇玑列岛上的海市。而此刻johnson脸上这种释然的笑容,仿佛是在拥抱一个新的永恒国度。在坠落的那一刹那,这个人,是看到了那个轰然洞开的世界了吧? 很久以来,看到的人类都是如此丑陋,让他觉得殉情只是这个世界上古老的传言罢了。却没想到,还真看到了有人追随恋人而去。 饕餮穿过那些人群,在尸体旁俯身查看,拈起了一个细小的东西——那是一支纤细的藤萝,在死人湿漉漉的发中悄然绽放:鸾鸟羽毛一样的叶子,开着雪白细小的花朵,纯洁如雪。断口上,有淡淡的血色。 这种花,他在金瑞大厦lydia坠落现场,也曾看见过。 “女萝。”旁边有人低低说了一句。诧然抬头,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兄弟。 “艾美也是被海皇带走了。”辟邪眉头紧锁,远眺着大海,手指渐渐握紧,“那些鲛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海国,和云荒一起毁灭已经很多年了。 那是一场天塌地裂,无数苍生死去,连神祗都无能为力。 九洲之一的云荒一夜之间沉入海底,而原本位于深海的海国,却在地壳的剧烈运动下隆起,暴露在空气里。岩浆流出,烈火湮灭了大地。无数鲛人在火中瞬间死去,剩下的那些挣扎着在地面奔逃——然而只有尾鳍的鲛人无法逃过火的蔓延,接二连三地成为焦炭。 守护大海的蛟龙竭尽了最后的力量,投身地火中,以身躯堵住了涌出岩浆的裂缝,并以自己的脊梁架起了一座桥梁,另一头通往大海,让海皇护着一部分子民逃回了海中。 那,便是今日横亘于东海、直通往大海深处的腾蛟山脉。 然而,即使那些幸存的鲛人回到了海洋,可那里已然没有了他们赖以生存的环境:一片新沉入海底的废墟上,到处充满了尸骸和血污;海藻没了,珊瑚礁没了,鱼类都在瞬间灭绝。绝望的鲛人们在饥饿和污秽中渐渐消失了踪影。 海国,终于和远古的云浮国一样,彻底在历史中消失。 “我不管那群死鱼想干什么!”饕餮的怒火显然是到了爆发的极限,将那截雪白的藤蔓碾的粉碎,咆哮起来,“敢在眼皮底下动老子的人!以为是龙神嫡系,老子就会手下留情?” 邪魔的愤怒,在瞬间让整片大海汹涌! 星月刹那无光,黯淡的天幕下,大海黑沉如墨,卷起了狂风。海岸上勘查案情的人看着猛然间扑向海滩的大浪,惊呼着连连后退。 “别冲动。我们还不知道海国如今在水下哪个地点。”在十几层楼高的巨浪扑到海滩上时,辟邪抬起手,凭空凝定了那一波巨浪,对着身边的兄弟低声道,“你这样乱来,会惊动大哥的。” 守护着这片如今被称为亚细亚大陆的,是他们九个人中的老大:蒲牢。显然这个兄长还存留着往日的威严,正在发怒中的饕餮愣了一下,冷静下来。他迅速地用手在面前抹开了一面水镜,往里看了看,舒了一口气:“没事。老大他正在维也纳听音乐会呢。” 九子之老大蒲牢,性喜音乐。远在上古战国时,每次听到人间钟声乐曲就忍不住化身下凡,趴在编钟上偷听——结果听得出神,不巧被人类发现,所以至今他的形象还被装饰在大钟的钟纽上。 然而千年来,老大也是与时俱进的,如今的口味已经从黄钟大吕、变成了去维也纳听卡拉扬和小泽征尔,近年又迷上了现代音乐。 “咦,身边换人了?居然不是那个唱起歌来可以撕破我耳膜的女高音?”饕餮本来只想确认一下老大的位置,可天性好事,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大大吃惊。 记忆中,那个威严沉默、只爱静静倾听音乐的蒲牢,对于人世怀有深沉的爱。而他唯一肯接近的人类、也是世间拥有最美妙歌喉的歌者——比如以前那个红极一时,被誉为“可用歌声和苍穹对话”爱尔兰女歌手梅灵。 然而身为神祗的兄长恪守着人神界限,人类只能成为他的“知音”,却永难抵达他的心灵。他爱那些女子,就如爱一件上苍造出的艺术品,深刻却无情。 辟邪有点不耐烦,拉开兄弟:“废话!离上次看到老大身边的那个女高音都已经八十年了!你以为人类可以活那么长?” 然而说到这里,心下一痛,不由也多看了一眼水镜。 穿着黑色礼服的蒲牢在贵宾席上听着,面色沉静。在他身侧坐着一位身穿雪白长裙的女子,有一双美丽的深绿色眼睛,微笑着倾听,脸色却有些不以为然。画面上正好到了中场休息的间隙,那个金发女子挽着蒲牢站起散步,微微说了一句什么。蒲牢眼睛一亮,露出激赏的神情,连连点头。 “那些音乐只是二流。”辟邪清楚地听到那个女子开口评价,对着身侧蒲牢说出了这样的话,“真正的音乐是安静而纯净的,可以呼唤日月,让水流淌,让树说话——它是与历史上那些不朽灵魂沟通的桥梁。” 那样的话……分明就是梅灵和生前说过的一模一样! “这个女人不简单啊。”饕餮忽然间有点不安,看着画面里那个匆匆走入后台的女子,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大对。辟邪的神色在看到那个女子后也莫名的凝重起来。 两人就这样静静凝视着水镜,看着彼端的兄长。 中场休息结束,回到座位上的却只有蒲牢一个。而下半场开始的时候,站到台上的、赫然就是那个女子! 在她唱出第一句的时候,天地仿佛都安静下来了。 就在那一瞬间,饕餮和辟邪同时有了一种直觉:这,不是人世间所能有的声音! “海之歌姬!”注意到了那个女子奇异的蓝色头发和深绿色眼睛,同时地,神祗和邪魔一起脱口而出——海之歌姬是那个貌美善歌的民族里,拥有最美歌喉的鲛人的称号。 传说中在海国鼎盛的时期,在一年一度海市上都会评选歌姬。而鲛人天生就是苍穹下最善于歌唱的种族,传说歌姬之歌,可以遏住行云、停住流水,可以让远航的水手迷失方向,让最凶猛的野兽低头收爪。 而海国湮灭之后,这些也就一起成为了传说。 然而,居然在这面镜子里、看到了传说中海之歌姬的再度出现! 他们两个还来不及猜测这个女子是什么来历,就看到歌声停歇后、台下的一片寂静里蒲牢带着激赏的神情,率先鼓掌。 毫无疑问,这个歌者用天籁般的声音、在瞬间征服了神祗。 “又是鲛人?他们到底要干什么!”饕餮愤愤而纳闷,“老大会不会有危险?” “不会。凭那个鲛人,伤不到老大。”辟邪看着镜子,下了决定。 生怕注视得太久会被那一边的兄长发现,一挥手,水镜碎裂成无数水珠洒落风中。他对兄弟提议:“我们还是先去找把萧音和艾美——我们从东海开始搜,你往南我往北,哪怕把四大洋翻过来也要赶快找到她们!” 不赶快的话,若萧音以目前的状况重新开始充任织梦者,只怕立刻就要出事! 月光下,喀喇一声响。海水碎裂,然后无痕。 遥远的欧罗巴上空,天籁般的歌声还在回翔。 第四章 蓝 五月十日。夜。凌晨三点。日本。 东京都丰岛区飘着靡靡的细雨,深宵寒气森森。摩天大楼里黑洞洞一片,只有零落几个窗口亮着灯,照出通宵工作的辛勤剪影。 满地的废弃画稿,全工作室的人员都在加班。主笔室的灯全亮着,从老板开始没有一个人在出稿前回去休息——毕竟,对于这种重量级的稿子,即便是号称日本动漫界具有“十段水准”的星野冢大师,也是竭尽全力半分不敢马虎。 当初二十七岁的星野冢,在人才济济的日本动漫界郁郁不得志,最后借了会说中文的便利,不得已去了中国,靠着办漫画培训班谋生。机缘巧合,某日他遇到了一个自称辟邪的男子,在看了一眼他那些画稿后,默不作声地将一本杂志放在他的手中:那是中国发行量最大的《幻想》,上面刚刚开始连载一部叫做《遗失大陆》的长篇稿子。 他尤自记得那一本登的,是第一卷《海天》的第五章。 他只看了一章,就被那样恢宏瑰丽的世界击倒。迅速去找来了前面部分,连着看了一个通宵。第二日便飞去了《幻想》的总部,和此文的责编非天联系,通过他,和原作者沉音签下动漫改编权—— 那是一纸神奇的契约,仿佛命运的权杖点中了他的额头,让他的才华得以显现,将他带上荣誉的颠峰。随着十年来《遗失大陆》的风靡世界,他获得的声誉和地位也越来越高,已经被誉为继丰田彦二后的又一国宝级大师。 然而,从那之后的十年,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交给他第一卷文章的男子——后来得知,那个叫辟邪的神秘男子,便是本文原作者沉音的唯一助手。 而那个传说中的沉音,更是从未相见。 凌晨四点,终于改完了手下交上来的最后一页画稿。长长舒了口气,戴着金丝眼睛的儒雅男子从厚厚一堆画稿中抬起头来,对着一边同样满脸疲惫的助手微笑:“好了,完工。一起去对街的中华料理店吃点宵夜吧,我请客!” 《遗失大陆》最终卷,第二百一十七辑《大荒》终于宣告完成! 看到老板通过,全体员工发出了欢呼,收拾东西簇拥着走入空无一人的电梯间。助手伊藤阳子拿了黑风衣给星野冢披上,跟在他身侧。因为知道老板和伊藤小姐之间的暧昧关系,所有员工都自觉地远远走开。 “星野先生,第二百一十七辑后,《遗失大陆》便是完全结束了吧?”走出电梯后,来到空荡的大街,伊藤小姐为他撑开伞,终于忍不住多时的疑问。 “嗯。”星野冢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原稿就是这样,迅速的完结了。” “可是……”伊藤阳子怯怯的问,“那之后,先生有什么打算呢?” 因为十年来将全部心力倾注在了《遗失大陆》上,并无其他作品。所以在获得崇高荣誉的同时,业内就有妒忌的同行诋毁说:星野冢之所以能获得如此声名地位,完全是靠着原作本身的优秀——而离开了《遗失大陆》,他什么都不是。 夜半的冷雨靡靡扑面,零落有几两摩托车高速掠过,带起雨水——那是都市里的暴走少年们在深夜狂飚。听得这样直接的询问,漫画家脸上却一种微笑,不以助手这样的问题为意。 仿佛,完成了这部耗费了他十年精力的巨作,就如结束了一场生命的跋涉。 “云荒结束后,接下来,当然要开始画‘属于我自己的世界’了啊。”星野冢微笑着,对着伞下合作了十年的女子颔首致意,“阳子会和我一起来完成它么?” 冷雨中,他们是离得如此之近,伊藤阳子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吹拂在脸上。 她的脸红了起来,深深低下头去,结结巴巴:“自然、自然是的——十年来,我、我对先生的心意,先生你……”她眼睛里忽然盈满了泪水,无法说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的。”星野冢满眼微笑,抬起手握住了伊藤的手,接过伞,第一次对着心爱的人轻声解释多年来的冷漠,“只是,我曾经和神签了一个契约,把十年的时间完全给了云荒——为了那个契约、我成了一个工作狂。” 如释重负的微笑着,星野冢将手探入风衣内袋:“这么些年来,真是辛苦你了。” 一只素白的钻石戒指,在他手中的黑天鹅绒盒中奕奕生辉。 “以后,还要继续辛苦你。”星野冢握住伊藤阳子的手,柔声请求。 忽然,他的眼睛凝结了——在阳子纤细的无名指,应该带婚戒的位置上,不知何时、赫然已经有了一枚红宝石戒指! 伊藤阳子怕冷似的哆嗦了一下,忘了手里撑着伞,仿佛想把手藏起来。手颓然松开的时候,雨伞落下,辗转卷入飙车少年带起的风里。顿了顿,脸色苍白的女子终于抬起了头,缓慢而低哑:“对不起。我……我接受了村上先生的求婚。就在昨天下午。” “村上英南?”星野冢的脸色同样苍白,茫然的看着路对面的料理店,喃喃,“就是那个追了你十几年、从家乡追到了东京的男人?那个中华料理店的老板?” “嗯……英南很好,还同意我婚后可以继续现在的工作。”阳子低下头,局促地沉默许久,忽然爆发似地啜泣起来,以手掩面,“我、我已经三十二岁了!星野先生……原谅、原谅我差了一步,无法等到这一刻。” 没有人可以一直等待。哪怕爱他如她。 真是巨大的嘲讽。一对相爱的人在一起十年,天天去一个料理店吃饭,却因为某个原因始终未曾表白。漫长的等待中,幸福即将到来的前夜,女子却嫁给了料理店的老板。 “不可能……不可能!”沉默片刻,星野冢忽然低低吼出来了,一把握住她的手,粗暴的撸下了那只象征了她属于别人的戒指,失去理智地往街对面的中华料理店冲去。 “星野先生!”伊藤阳子在后面惊叫了一声。 漫画家充耳不闻,只想着要将这只戒指掷回到情敌的脸上,那一刻,仿佛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拖着他的身体,往某个方向走去,让他狂暴得顾不上身边的一切。 “星野先生!”阳子的声音急促响起,已经变成了惊惧的尖叫,“小心!小心!” “嘎——”刺耳的急刹车声划破了寂静的雨夜。 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飞出三五米,一直撞上了隔离墩。随着身形的重重落地,两枚指环从流满血的指尖抛出,在冷雨里划出一高一低两道弧线,叮的一声落到雨水里。 那辆摩托车一连翻滚几下才停住,上面飙车少年同样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的同伴们看到出了大祸,停下车怔怔看了数秒。领头的少年最先回过神来,呼啸一声,带领所有暴走族一哄而去。 “星野先生!星野先生!”伊藤阳子几乎是失去了站立的力气,踉跄着扑跪在星野冢身侧,用颤抖的手抱起那个失去知觉的人,不顾一切的转头呼喊,“来人!快来人!” 暴雨里,三十二岁女子脸上的一切妆容都被冲洗干净,留下苍白而绝望的素颜。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然而绝望的恍惚间,她蓦然听到极远处有细微的歌声,美妙如天籁。 是幻觉么?伊藤阳子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漆黑的夜,忽然看到了那群在雨夜歌唱着,成群结队翩然飞翔而来的精灵——这、这是什么……是幻觉么?她来不及分辨,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的人,狂乱地呼救。 然而,没有任何人回应。仿佛,这个世界也死了。 “星野先生,终于等到你了。”人首鱼尾的精灵对着那个新飞出壳的灵魂微笑,看着京都的冷雨穿过那个虚无的身体,“请跟我们走吧……我们,等了这一刻很久很久。” 那个灵魂固执地停留在原地,看着那个跌坐在雨里痛哭的女子。 “霍普森·金先生,已经比你先到了半年。”鲛人的头领继续微笑,对着那个灵魂作出了邀请的姿式,“我们海国,目前非常需要借用您的力量——只需要您一天的时间,请务必帮助我们。” 虽然听到霍普森·金这个名字的时候动了一下,那个灵魂依旧在原地冷然不动。 “当然,我们也会帮您。”鲛人首领有着如大海般碧绿的眼睛,深邃神秘,低下头,轻轻说了一句。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话,终于让那个固执的灵魂动了。 冉冉在血泊中升起,飞向高空回旋的鲛人精灵。 第二日清晨,一条新闻震动了整个日本—— 《遗失大陆》的绘画者、有着漫画界教父之称的星野冢,在完成最后一辑画稿的当夜被暴走族撞成重伤,已经陷入脑死亡状态。 继半年前霍普森·金在完成《遗失大陆》的电影拍摄后脑溢血而死,又一位和这一巨著相关的名人去世。肇事者当场死亡,而事故的唯一目击者、星野冢的助手伊藤阳子则因为受到极大的刺激而陷入了精神恍惚中,每日只是站在事故发生的街口,对着天空自语。 “请把星野先生还给我。”她摊开手,对着东京都灰冷的天空,喃喃低声,“我爱他。” 手心里,躺着那枚银白色的钻戒。 ——那一夜警察来后,她在街上走了一夜,只捡回了这一枚戒指。 在他离去后,她接受了他最后的求婚。 艾美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无尽的蔚蓝。 清澈,透明,璀璨,宛如最美丽的勿忘我花,最纯净璀璨的宝石。水在她身侧和头顶微微的流动,无声无息。睁开眼睛的那一瞬,她居然忘了身在何处,只是被那样的蓝色吸引沉醉,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看到了那种颜色里极远极远的深处。 无数的精灵,人首鱼尾,在蓝色的最深处飞翔。歌唱或舞蹈。 有星星状的高台,五个尖锐的棱角上点着火,台上描绘着一条巨大的龙。台心放着一块巨大的玉石,仿佛一个雪白的蛋。无数的鲛人就围着它日夜歌唱祈祷。供奉龙神的金座前,一个带着冠冕的年轻王者抬起头来—— 他有着天神一样完美的脸。 “咦?”艾美陡然惊醒过来,一下子坐起。那些幻象在一瞬间消失了。这是什么?方才自己在蓝色最深处看到的幻影,是多少年前、海国祭祀时的盛况? 坐起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到了一个海底的国度。 身侧是珊瑚筑成的墙,那无所不在的蓝,便是清澈的海水,弥漫了每一分空间。不知为何,她居然在水底毫无拘束地行动着,和陆地上一样自由的呼吸。 “您醒了么?”身侧有温柔的问话,一只雪白的手臂托上了手里的金盘,盘子里装着新鲜的水草和贝类,“请用膳。王会马上过来。” “这里是海国么?你们的王又是谁?奇怪……我为什么在水里不会呛着?”已经有了进入云荒的经历,此刻艾美倒并不慌张,只是好奇。那只雪白的手臂柔软地延长,长得可怕,一直将食物托到她面前。 女萝!艾美一眼就看出来:眼前这个鲛人女子并非活人,只是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女萝。 女萝微笑起来了,柔声回答:“您可以自由行动,是因为佩戴了辟水珠。这里的确是沉入水下的海市岛。我们的王,叫做‘蓝’。除了他,我们都还只是灵体——我们的身躯,还被禁锢在‘紫河车’里。” “蓝……”摸到了颈中那颗珠子,默念着那个名字,艾美心里忽然一动,“我想见他。他带我来这里,到底要我做什么?——是不是…是不是让海国复活?” “王在神庙里,正和上一任织梦者交谈。”女萝微笑着,声音一直温柔,“您稍稍等待一下,很快王就会来见您。” “上一任织梦者?萧音姐姐?”艾美这一回是真的惊讶了,直跳起来,“你们把萧音姐姐也抓来了!——这、这怎么行?!”女孩子跳下玉床,一把抓住了女萝,惊慌而急切:“她已经不能动用精神力了!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完了,辟邪会生气的……带我去见海皇!” 女萝的手臂如一颗冰冷的藤蔓,在被她抓住时迅速萎缩褪去,缩入地面。 艾美顾不得什么,也不要别人带路,自顾自的朝着外面跑了出去,想寻找那个鲛人们的神庙,将萧音姐姐带回。 一步踏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方才位于一个高高的珊瑚礁顶上。 外面,是一望无际的蔚蓝色,微微荡漾。无数海草随着潜流起伏,天光从头顶笼罩下来,依稀可见鱼类成群结队游过,去往远方。 艾美忽然间呆住了—— 这是一个庞大的废墟,一望无际。正对着的极远处,隐约有个高台,显然是神庙所在。 一条平整宽阔的大道直通向祭坛,巨大的石条铺满海底,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显示了这里曾经有过怎样辉煌的文明。大道两侧林立着珊瑚垒成的房子,高达三层,精致玲珑。然而这些艺术品一般的建筑仿佛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里坍塌,崩裂了一地,在海底静静沉睡着,长满了海苔和水草,成为鱼类的乐园。 而那条路的两侧,开满了雪白色的花朵。 那些白色的藤蔓从废墟里发芽,生长,延展,布满了大道两侧。那些藤蔓在道路两侧结成了林带一样的屏障,相互纠缠牵挽,开满了细碎的美丽白花,叶子如鸾鸟羽毛一样美丽。一眼看去,雪白的花海、一直绵延到了尽头的神殿底下。 艾美的惊呼被冻结在咽喉里——那么多…那么多的女萝和郎藤! 在远古的那一场大难里,到底有多少鲛人在瞬间死去? 她猜测着萧音姐姐就在大道尽头高台上的神殿里,然而看着眼前无数林立的苍白手臂,却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 “织梦者。”忽然间,有个声音微笑起来了,“您醒了么?” 随着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艾美忽地惊叫出声:“lydia!” 前日刚刚死去的女职员静静站在废墟大道上,对着她深深行礼。那个穿着酒红色晚礼服死去的女子现在仿佛换了一个人,穿着上古的装束:长袍及地,发上带着雪白的花冠,眉间画着一个奇异的符号。 “我不是lydia。”行礼完毕,站在大道上仰首看着珊瑚礁上醒来的少女,对方脸上却有一个莫测的微笑,“lydia不过只是一个浮生幻影,那个凡俗的躯体也早已死去——我是侍奉龙神的海巫女:凝光,应王的召唤回到海国。” “海巫女……”艾美怔了一下,从珊瑚礁顶上顺着洋流掠下,细细看着眼前的女子:的确已经悄然变了:深蓝色的长发,碧绿的眼睛,带着女萝编织成的花冠,拖地的长袍下,露出的不是双脚、而是鱼类的尾鳍。 “可是……”艾美茫然问,“johnson呢?他、他怎么办?” “他怀着必死之心跃入大海,灵魂已然抵达海国。”说到那个人世的恋人,凝光脸上却依然平静,“他将转生为海国的子民,成为我们的兄弟,从此和我们一起生活在大海。” “兄弟?”艾美惊讶地脱口,“他可是你男朋友啊!” 凝光微笑起来:“没关系。他在红莲中醒来时,会忘记一切。” “这不公平!”艾美叫起来了,忿忿看着凝光,“他舍命跳下海,可不是为了当你兄弟来的!你把他引到这里,却不嫁给他,这不是骗人么?” “他自己愿意跳下来,”凝光却不理她,径自转过头去,“就如我自己愿意回到海国。” “可他不是自己愿意忘记的!”艾美追着她的步伐,在雕刻着图案的大道上奔跑。 “那你要我怎么办!”凝光忽然站定,回头低声厉喝,失去了保持着的平静风度。 “嫁给他啊!”艾美指着远处的祭坛,想也不想地说,“我陪你去见海皇,和他说,你不做海巫女,要去嫁人了。反正他现在也投胎当了海国的人了,是不是?” 凝光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仿佛有一个苦笑,却没有回答。 这个才十八岁的织梦者,真是让人羡慕。颈中悬着神之古玉,拥有着天下罕有的创造力,甚至受到神祗的眷顾。这个拥有巨大精神力的少女受到了良好的保护,一直如此天真纯澈,将所有事情看得简单,忽略了中间过程而直指结果。 “我不能丢弃我的族人。” 女萝结成的雪白森林里,海巫女静静站立。 艾美颤了一下,抬头看着遮蔽了海底的尸体丛林,鼓起勇气,才让自己没有拔脚就跑。 她结结巴巴地道:“他们已经死了……你何必……” “他们没有死!”凝光眼神坚定,轻柔慈爱地抚摩着那些冰冷的藤萝,而那些藤萝也扭曲着缠上了她的手臂,“你来摸摸看,他们的心,还在缓慢的跳跃。” 艾美不敢上前,只是在一边看着,听着凝光低低的诉说:“他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去’——三千年前那一场天地裂变后,族人们靠着龙神舍身庇佑逃回了海里,却无法生活在当时那样污秽的环境。为了避免在海底窒息,王主持了一场典礼,耗尽了几乎全部的力量,将所有族人封入紫河车,以女萝的形态、在海底沉睡。” “一睡就是三千年?”艾美惊讶。 “是。”凝光微微叹气,看着那些藤萝形状的同族,“真是久远的时间啊……久远到、他们都以为自己真的死去了,无法醒过来。” “让海皇把他们再复苏过来就是啊。”艾美诧异。 听到那一句话,海巫女的眼底闪现出了无奈的光,叹息着低下头去:“可是我们失去了龙神。而我们的王在那一场巨变里耗尽了所有的力量,数千年一直在水晶棺里沉睡,直到一年前感觉到了云荒世界再度剧变,才苏醒过来。” 一年前云荒世界的再度剧变?难道是在辟邪和萧音姐姐终于放弃了那个死去的大陆时,同时也惊动了沉睡的海皇? 凝光摇头叹息:“然而,失去了龙神后,以王目前的力量,却无法重新唤醒所有族人。” 艾美听到这里,终于明白过来:“噢,你们想让我来叫醒他们,是不是?”然而想了想,却依旧摇摇头:“不可能——就算无法唤醒蛟龙也罢了,可以海皇的力量、怎么可能不能唤醒族人呢?” 凝光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往前走去:“跟我来。” 艾美迟疑地跟着她,一路沿着大道往前,转了个弯,来到了一个海底花园。 “哇……”她眼前一亮,脱口惊呼起来,吓得一群鱼簌簌的游开。 那里,开满了无比艳丽的“花”——细细看去,却是海葵和海星,还有说不出名字的珊瑚和藻类。深海里的植物是人世未见的美丽奇特,每一样都让艾美惊讶不已。它们以珊瑚为泥土,在海底茂盛地开放着,中间还点缀着无数细小绚丽的贝壳,开阖着吐出珠光。 艾美一下子被眼前的奇景惊住,忘了继续询问,只管东看西看,一路走入花园里去。 这一年来,她跟着饕餮看尽陆上风光,对于水底世界却是一无所知。 这是一个规模宏大的花园,地面上铺着精心打磨过的贝壳,沿着小径种植着无数深海珍稀植物,摹仿陆上山川地貌,堆叠着假山,用宝石黄金雕刻出飞鸟禽兽的样子,栩栩如生,代表着这个海底国度曾经到达过怎样的文明颠峰。 在花园的正中,却是一个巨大的池子,上面盛开一种奇特的巨大红莲。 “啊呀!”艾美叫起来了,“这就是你说的灵魂转生用的红莲?” “是。这就是转世红莲。”凝光看着莲花,眼神温和,“是专门为那些不惜一切要来到海国的灵魂准备的。” “会有很多人想到海国来么?”艾美诧异。 “嗯……在云荒某个时期,海国是陆地上所有人的梦想。”凝光微笑起来,仿佛在回忆那个全盛岁月,“它代表了财富、艺术、美丽和永生。无数人抱了必死之心,前赴后继的来到这里。然后,在莲花池上醒转,获得新的生命,融入我们民族。” “变成和你们一样的鱼尾?”艾美觉得不可思议。 “是。”凝光看了她一眼,微笑,“鱼尾不好么?” “呃,不是不是。”艾美一下子红了脸,低声,“我只是…觉得…很不方便的样子。” “在水里,自然是要有鱼尾才方便。”凝光没有和这个年轻的织梦者多计较,只是转头看着莲花池中,慢慢道,“反正王现在还不能见你,我就给你讲一段故事吧……” “关于海国和鲛人的事情,我都知道!”艾美以为这个鲛人女巫又要给自己重新上课,连忙分辩,带着一丝骄傲的表情,催促,“我要去看萧音姐姐!” “前任织梦者受到了很好的款待。王那样的人、是决不会逼迫她做任何不愿做的事情的。你尽可放心。”海巫女忽地叹了口气,转身凝视着艾美,握起她的手,敬畏地放到自己额头上,梦呓般地:“织梦者啊,如果命运让我们在万载倥偬里有这一刹相逢的机会,那我想通过你,将那段岁月留给历史。” “嗯?”艾美怔了一怔,“你……是想给我讲一些事情嘛?” 凝光深深颔首:“是的。我要给你讲的,是史书上没有的故事。而知道它的人,又几乎没有机会把它流传下来——我是海巫女,我不愿在我死去后这一切被埋葬在深深海底。所以,拜托你,暂时驻足聆听。” “啊?”织梦者天性瞬间抬头,艾美的好奇心被激发出来了,支起了耳朵,“你说?” 第五章 遗事 “你看到莲花池中间那尊雕像了么?”凝光淡淡问。 莲花池很大,而塑像只有真人大小,艾美被这么一提醒,才注意到——那尊白玉雕像并不是鲛人,而是一个陆上的人类女子! 穿着华丽的空桑式样衣服,长长的衣裾上,绣着白薇花的纹章。在她脚下,同样开放着无数雪白的蔷薇——那是白玉和冰晶雕刻而成的花朵,在数千尺深的海底静静绽放了万年。 “咦,这是怎么回事?”有考据癖的少女弯下腰去,仔细看了半天,纳闷地抬起了头,“这应该是白族的人啊……” 空桑白族的女子雕像,怎么会出现在海国的皇家花园里呢? “这是我们海国的雪蔷皇后。” 望着那尊美丽的塑像,凝光淡淡的追溯,“在海国覆灭之前,历史上最后第二任海皇冷泉帝,曾经爱上了云荒空桑王朝里白之一族的公主。” “什么?”从未听说过海国曾和空桑联姻,艾美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她挑了块平整的珊瑚礁坐下,开始用心聆听这一段被湮没的历史。 “当时,这遭到了全国上下的反对:鲛人向来遵循一夫一妻的古制,如果海皇娶了空桑人,那么就无法保持王室血统的纯洁——这是长老们不愿意看到的。”在荒芜的海底花园里,海之女巫静静地叙述,面色苍白地看着那座石像。 她的故事平静而漫长,年轻的织梦者在花丛里支起了手肘,凝神倾听。 在海国历史上九十九位王者里,冷泉帝是平庸的。他浪漫而耽于幻想,优柔内向,缺乏决断和主见,在治国功业上无甚可推许。 他一生里留下唯一一处与众不同,只是他当时在选择婚姻上罕见的固执。 他用辟水珠当聘礼,不顾朝野上的反对,迎娶了云荒大地上的人类公主,百般宠爱。为了让她不想念故土,还为她建造了这个摹仿陆地风光的奢华花园。 然而由于长老们暗中的施法,他们在一起很多年,都没有生下一个孩子。 于是海国渐渐有传言,说是因为那些曾经死在空桑人手里的冤魂不愿看到王室的血被玷污,所以阻碍了异族皇后的妊娠——毕竟,海国曾经长时间的受到陆上空桑人的奴役,民众对于陆上民族的恨意,几百年来从未消解。 相对于鲛人长达千年的寿命来说,人类生命是脆弱的。只是过了十年,冷泉帝依旧还保持着天神般俊美的外表,皇后却已经逐渐老去、病弱,不复昔日的美丽。 然而海皇依旧非常的爱她,并不以外表的摧折消磨为意。对着病榻上病危的皇后,冷泉帝下诏告知天下,为了给皇后祈福,他将出家成为神庙里的祭司。长老们惊慌不已,看着皇后日渐衰弱,生怕流传千年的海皇血脉就至此而绝,终于暗自停止了那个让皇后无法生育的恶毒咒术。 皇后病情逐渐好转,在五年里先后生下了三个孩子。那三个孩子在出生时就异常聪颖美丽,兼具了空桑白族和海国王室的优越血统,即便是最厌恶空桑人的鲛人、都无法对这三个孩子狠起心来。 但无论冷泉帝如何想法设法延长妻子的生命,雪蔷皇后终于在孩子们七十岁的时候到达了人类寿命的终点,撒手离去,被安葬在这个海底花园里。 “真是幸福啊……”临死时,远嫁的白族公主紧握丈夫的手,微笑,“和你在一起……孩子……这样的一生……我……谢谢。” 皇后死后,冷泉帝仿佛也失去了生趣,他在花园里亲手雕刻了妻子的塑像,每日里只对着塑像自语或发呆,荒废了政务,也不管那三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某一日清晨,在第一缕阳光照到海底花园的时候,侍从发现冷泉帝已然在无数绽放的白薇花中死去。 那三个失去了父母保护的幼小孩子,在极度复杂的政局中长大,经受着各种诱·惑和利用,懵懂地被各方势力拉拢来去。显然,也曾经遭遇了门阀贵族里年轻一代的引诱——谁都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什么时候发生的,只知道、忽然有一日,那三个孩子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变身”的过程,齐齐出落成三位绝美的公主! 长老们如雷轰顶:这一来,海国王室血统至此而绝,再也没有了可以继承王位的儿子! 眼看事情没有挽回的希望,海国之内形势慢慢变得微妙。 一方面,要求修改祖宗陈规、让女王即位的呼声开始出现;另一方面,那些原本就觊觎王位、又对海皇迎娶空桑人感到不满的贵族们,又开始蠢蠢欲动。 为了挽救国内动荡的局面,女巫和神官们日夜向龙神祈求。 龙神悲悯他们,为了弥补没有王位继承者的缺憾,便给予额外的恩赐,答允让他们的女儿可以任意地挑选丈夫。龙神给了三次机会,每个公主可以挑选一次。 贵族们在得知将有机会成为王夫继承国家后,都暂时压下了叛逆的心思,静静等待三位公主成长。一时间,海国局面平定了下去。 终于,长公主到了出嫁的年龄。她很像母亲,美丽而热情,有着不顾一切的勇气。在所有贵族的虎视眈眈中,她为自己选择的丈夫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成人典礼上,盛装的长公主指着神庙,以一种睥睨上天的口吻宣布:“我,要天地间最强大的神祗、四海九州之王:龙神——来做我的丈夫!” 所有长老贵族大惊失色,为这个渎神者的异想天开而全身颤抖。 然而神庙里没有声响,也没有谕示着神祗震怒的雷电降落。 仿佛异时空传来一声低沉的龙吟,神庙的门忽然无声一层层打开,一道不知涌向何处的水流袭来,瞬间卷走了那个胆大妄为的长公主——原来,龙神也无法背弃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只能将这天地间第一个敢于要求成为它妻子的少女带走。 可是这样一来,不仅无法确立王位归属,甚至连长公主都消失了。 于是,只有继续的等待。 十年后,二公主成年。她不像姐姐那样外向勇敢,而更接近于父亲的优柔沉静,每日里,只呆在这个花园里和过往的鱼儿说话,偶尔浮出水面,坐在浮动的冰山上看着天空。大家对她很放心,觉得这样一个安静的娃娃、会成为最好的傀儡。 各家贵族子弟早就开始钩心斗角,花样翻新地讨她的欢喜。然而,奇怪的是二公主一个都看不上。被缠得急了,便一个人躲到花园里,或者干脆就浮上水面——没有人知道、那样看似宁静的表面下,却有着另一种激烈和绝决。 她选择了一个仅次于姐姐、同样令全族人惊骇的结果。 在万众瞩目的典礼上,她对着神庙说出了想要嫁的那个名字:长空。 长空,那是云浮翼族里才有的名字!那个人,是传说中天空之城的主人、全天下最温柔最动人的男子,有着一双雪白的翅膀,可以自由地翱翔在天地之间。 大家终于知道当初她为何选择了成为女性,但谁都不知道他们两人是怎么相遇的——或许因为她偶尔一次浮出水面的张望,或许因为他偶尔一次的失速流离,便有了这一场超越了海天的邂逅。 长老们用尽了各种方法劝说二公主,希望她以大局为重,选择同族作丈夫,留在海国继承王位。然而,什么都无法阻止她对着神庙开口说出自己真实的心愿。 就在一瞬间,龙神实现了她的愿望。 褪去了鱼尾,背后展开雪白的羽翼,她从深海中如泡沫般上升,消失在天空中,向着长空所在的云浮城飞去。 两次不祥的婚姻,如阴影般笼罩在海国,各方势力又开始蠢蠢欲动。然而,在长老们的担忧凝视里,最小的公主毅然决然地提前了婚期,不等到典礼时间到来,就主动宣布,下嫁给了当时位高权重的西海候。 这桩联姻平定了海国动荡暧昧的局势,确立了王位的传承。 所有人都赞叹小公主的聪明和懂事,却没有人知道她因此舍弃了什么。只知道她婚后就迅速的憔悴了,不到五年,没有留下一个子女,小公主就病重垂危。 年轻王妃即将死去的时候,她的丈夫眼睛里的悲伤深不见底。 曾被封为西海候的海皇比妻子大了一百多岁。英俊、风趣、出身名门,很自然的成了海国里最负盛名的花花公子之一。他也很乐意享受贵族纨绔子弟的一切:醇酒,美人,权力,不停地换着女伴,从一双手臂、流浪到另一双手臂。 然而那一天,他却被神庙前那个对他伸出手要求婚姻的少女震惊了。 手握大权多年,羽翼丰·满后不满冷泉帝的优柔无能,他对王位早已暗自觊觎多时。原本他已做好了谋逆夺权的准备,就等三个公主都无法选好合适的丈夫、海国王位悬空即将动荡的时候,准备带兵发起叛乱,却不料这个小小的公主作出了这样准确的判断——在他举起叛旗前,抢先将手递给了他,将冠冕奉上。 那一刹、让他震惊的不是从天而降的王冠,而是眼前这个女孩祭献一般的眼神。 那时候,她还不到一百五十岁。完全是一个孩子。 他看着那个脸色苍白的小人儿,隐隐感觉到某种钻入了心底的疼惜——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以前竟然从未真正爱过。握住小公主微微发抖的冰冷小手时,他也对着神殿暗自许下了愿望,要令她成为真正的海国皇后,比雪蔷皇后更加幸福。 婚后,他顺理成章的成为主宰这个国度的王,也是海国历史上最后一个海皇:沧溟帝。出乎所有人意料,登上权力颠峰后,这个花花公子反而断绝了和以前所有情人的来往,真正恪守了族里对婚姻忠贞唯一的准则。 然而,小公主却一直抗拒,甚至从不允许他进入寝宫。 他终于想起当年她悄无声息的变身,猜测着她心里到底保留着一个什么样的影子。 “我的姐姐们先挑走了获得自由的机会——只留下我,不得不为了海国而祭献一生。”她在临死时喃喃说着,眼里不是没有怨恨和遗憾,“我不怪她们。其实……如果可以比她们先说出愿望、我也会逃避我的责任。” “一百年前,和二姐姐一起浮上海面的时候,第一个看到长空的,其实是我。”小公主无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神庙方向,在死去前还反复喃喃,“其实是我啊……” 明明是她先看到他,明明是她先爱上他,却偏偏迟了仅仅一句话的时间! 尚未成年的小公主在华丽的婚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眼睛却一直望着万丈碧蓝上空的一丝天光,不肯阖起——这个大海最引以为荣的女儿,以处女之身回到了那一片蔚蓝之中。 在那一瞬间,一直守在病榻前的沧溟帝落下了泪水。这个野心勃勃、一生自负的男人终于在莫测而强大的命运前低下了头,不敢仰望。无能为力……他能做什么呢?他痛惜她的命运,怜惜她的孤寂,却始终无法带给她一丝丝的温暖。 他违反了鲛人的习俗,将妻子的尸体火化。在海面大风扶摇而上的时候,让轻烟将她的灵魂带上九霄—— 那个她一生深埋心底、却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 漫长的讲述终于告一段落,珊瑚丛中,倾听的织梦者低下眼帘,发出了一声叹息。 “她真可怜。”顿了顿,补充了一句:“那个海皇也是。” “沧溟帝的一生的确算不上幸运。”站在红莲中,海巫女轻轻叹息,“他在年轻的时候有雄心霸图,然而登上王位后、却连续遭到了一连串的打击——皇后早逝,海皇血脉随之永远中止。诸多权贵趁机发难,指责他没有资格继续执掌海国,内乱随之而来。” “然而,就在那个时刻,灭顶之难忽然降临了!”说到这里的时候,凝光陡然一颤。 千年前那一场浩劫显然在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可怕记忆,转世几次的巫女眼里都出现了畏惧的光。她下意识地伸出苍白细长的手挡在眼前,仿佛抗拒着漫天而落的火焰,声音发抖:“天火……那是毁灭一切的天火!云荒沉没,海国曝裂,一切都完了。” 海巫女回手抱着自己的双肩,发出低哑的苦笑:“就在一瞬间,一个时代被抹去了——那样轻松,就好像沙滩上涂抹的痕迹一样!这种天地洪荒的力量,连超越人世的神祗都无法抗拒啊。” 艾美听得发呆,想起她在“梦”里看到的云荒毁灭的情形,觉得浑身发冷。 在那样压顶而来的灾难中,连神祗都束手无策,唯有萧音姐姐有勇气伸出手,将那些生灵挽救——她忽然有点明白饕餮所说的“你差了太多”,大约是什么意思了。 “可叹沧溟帝没有享受过几日荣华,就要面对这样千年不遇的大难。”海巫女凝光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去,满怀敬佩,“就在那个时候,国人才知道当年小公主没有选错人——在贵族们纷纷自顾自逃离的时候,沧溟帝没有凭着力量自己离开,反而展示出王者该有的勇气,和龙神一起全力拯救着族人。” “在龙神以身躯堵住大地裂口,阻挡火焰涌出的同时,沧溟帝手握如意珠在火海中开辟出一条路来,带领幸存的族人逃入深海。然后,又竭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将所有子民封入紫河车,让他们在沉睡中避过海底这一段无法生存的恶劣岁月。 “而他自己,最终因为力量的枯竭而倒在了神庙前。” 艾美听着,脑子却在高速的运转,将所见所闻一一刻录。 “我明白了……那个沧溟帝,他就是蓝吗?”艾美终于吐出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指着远处的神庙,“现在的这个海皇其实根本不是正统的王室后裔,所以也没有那种靠着血统传承着的力量——他没有足够的力量让龙神复生,甚至无法让族人复苏,是不是?” 年轻的织梦者有些恍然地歪了歪头,得出了一个结论:“所以你们想要我来帮忙,把这个沉睡的海国唤醒过来,是不是?” 海巫女拉紧了长袍衣角,不做声地微微点头。 “咦,不对啊……龙神和海皇为了海国牺牲,可长公主二公主哪里去了?”缜密的思维不肯放过一个细节,织梦者不自禁地脱口问,“祖国遭了难,她们就不管了么?” “她们是背叛者。背弃了自己责任、抛弃了族人和国家。就算得到神祗的庇佑、也是无法获得幸福的。”凝光冷笑,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厌恶和悔恨,“她们会遭到报应的。” 那样冷酷如诅咒的语气,让艾美打了个寒颤。 “真是神奇的传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告诉我的这些故事都记录下来的,让这个世界的人都知道——就像《遗失大陆》一样!”听了那样长的故事,艾美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在花园里踮起脚尖,看着大道尽头那座高高的五星祭坛,急切,“我要见你们的王,还有萧音姐姐!快带我过去啊。” 海巫女点点头,不做声地带路,疾步穿过开满了鲜花的园地。 “咦,”艾美紧跟着她一路小跑,忽然问,“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呢?” 凝光忽地停住脚步,回头对着她微微一笑。那个笑容有着说不出的悲哀和绝望,让艾美的心陡然间揪紧到无法呼吸。 海巫女默不作声地褪下了自己的长袍,露出苍白的脊背。单薄的背上,肩胛骨下方纵贯着两道可怕的伤口,深可见骨——仿佛有利刃剖开过她的身体,将什么硬生生斩断。 “这、这是……”年轻的织梦者在一瞬间说不出话来,指着那可怕的伤口。 “断翼的刻痕。”海巫女凝光低下头去,抚摩着自己背后,“是从天空之城斩断自己双翅、坠向一般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故国时,留下的永久惩罚。” 艾美忽然呼吸得急促,伸出手仿佛想要去触摸那两道伤痕,却终于忍住。 年轻的织梦者以一种第一次直面历史的激动和局促看着她,结结巴巴:“你……你是,那个飞去了云浮国的二公主?” “是。”海巫女缓缓点头。 “你……回来了?”艾美惊讶地看着她,“你为什么没留在天空之城里呢?” 她却只是沉默。要如何对这个织梦者说起?既便她想留下这段尘封往事,以供后来者戒,却依然不愿意回顾天空之城里的一切。 第六章 星祭 神祗的力量,可以左右天地一切生灵的命运、却无法扭转人的心。 抢在妹妹之前说出了心愿,然而抛下一切奔向梦中人的她、除了一个虚名,却什么也没有获得。背离了族人和故国,在白云之外那个天空之城里,她拥有的却是名存实亡的婚姻——她的丈夫,甚至从未和她说过话。 从此后,碧海青天夜夜心。 后来她才知道,在那道白色的风掠过碧海时,长空第一眼看到的、也是那个刚刚浮出水面的小公主。他们在第一眼时就彼此相爱,却一生无缘相伴。 婚后,他依然每日都掠过海面,久久地凝望深海里那个遥远的国度——那种眼神,是她毕生都不能得到的。 每当那个时候,她的心里就有愧疚和嫉妒交错地咬着。她甚至想过,数年后妹妹成年,如果那时候她借着诺言、提出也要成为天空之城的女主人,龙神又会如何处置? 然而,很快就传来了小公主下嫁的消息——没有前两个姐姐那样惊世骇俗、离经叛道,她只是平静地选择了海国内最合适的门阀贵族,完成了政治的联姻。在记忆中,那似乎是一个以风流好色著称的年轻权贵,英俊而幽默,手腕灵活,善于玩弄女人和权谋。 她侥幸地想,或许,妹妹会因为这个婚姻而获得幸福? 然而,很快就传来了年轻皇后病逝的消息。 当新一任海皇在风暴中将妻子火葬,灰烬随着狂风卷上天空之城的时候,她忽然明白了妹妹早逝的真正原因。那一瞬间,心痛如绞。 悔否?身为姐姐的她们,眼里只看得到个人的爱情和幸福,而那个沉默的、单薄的小妹心里,却藏着这样强烈的守护家国的信念,并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海国大葬的那一夜,夜明珠的光芒照彻了海底,无数鲛人浮出海面唱着挽歌,哀悼大海的最小一个女儿,他们的小公主。 那是一个满月之夜,天空之城里却没有一丝灯光。坐在这座遗落在历史里、早已空无一人的城市顶端,她的丈夫静默地凝视了那些深海珠光许久,忽然收拢了双翅、直线地坠入了海里。 她尖叫着扑出去,却没有拉住他。 她知道翼族是无法到达海底的鲛人国度的,除非他怀了必死的心跃入大海。他,是想回到那一片碧海里,和那个小公主相聚吗? 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过他的消息,不知道他是否就这样死在了碧海深处,还是借着这个机会离开了她和这座荒芜的天空之城。 她只知道,自己的手里已然抓不住任何东西。 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一时的懦弱和自私。那一刹的贪心和逃避,换来了三个人悲剧的一生。每一日,她都寂寞地在天空之城上遥望着故土,暗自悔恨。 终于,那个天变地裂的大劫到来了。原本远在天空之城的她可以逃过这一劫,然而在俯视着地面上种种灾难时,她终于站了出来,勇敢地担当了一次。 她展开双翅,从天空回到大海,在血和火中飞行,将一个又一个族人从火焰中带出。她脚不沾地地飞翔了整整三天,带出了数以千计的族人。第四天日落,她用尽了力气带出最后一个鲛人孩子,再也无力飞翔,掉落在地壳的裂缝中,被岩浆和火焰包围,转瞬熔化。 “妹妹。”死去的瞬间,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折断了背后那一对象征着罪孽的翅膀,如释重负地喃喃低语,对着天空伸出手去,“妹妹。” 那一刹那,她化为热气从海面蒸腾而起,飞向蔚蓝色的星空。 她终于解脱。 那之后,便是生生世世。 鲛人并没有转世的信仰,死后魂魄便化为云升上星空。然而她因为神谕跨越过种族的界限,所以获得了转生的机会。她没有再转世在海国,而是忘记了一切,在人世间流离。 1979年,她转生于新奥尔良,成为一名abc。22岁获华盛顿大学经济学硕士学位,23岁进入位于纽约的四海国际总部工作,25岁被派往中国大区,同年,认识公司另一部门的同事johnson。恋爱,同居,计划着结婚和蜜月旅行,甚至,打算要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一切都平平常常。 那种幸福是饱满的,填满她生活的每一寸空间。然而,偶尔还是会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闯入她的心扉。每一次仰望星空、每一次俯瞰碧海,她都有一种“不属于这里”的感觉,惊诧于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间、这个空间,和身边的这个人在一起。 直到那一日,她忽然看到格子间的瓶中悄然绽放出一枝雪白的女萝,心里那一层封印忽然喀喇一声碎裂。她终于知道自己属于何处——那一夜沐浴时,反手抚摩着背上出生以来就镌刻着的两道深痕,故国的歌声响起在耳畔:那是深海中的王和族人在召唤她的归去,告诉她无数的鲛人还在万丈的海底被困受苦。 原来,她尚不能解脱。 几次迟疑,然而对当年那一刹的悔恨、促使她更强烈地有了站出来的念头。她终于舍弃了俗世里深爱的恋人,从百尺高楼顶上飞身坠下——宛如千年前从天空之城坠向大海。 - “我希望,能赎回我的罪过。”海巫女缓慢而低沉地追溯着,将手覆盖在两道伤痕上。 年轻的织梦者怔怔地望着她,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光。 “其实……我觉得你也偿还得差不多了。”艾美叹了口气,真心真意地说,“这一次你肯回来,我觉得……是很了不起的。” 海巫女苍白的脸上却有一种严苛,侧过头,缓慢:“我是有罪的。” “谁都可能有一时的懦弱和非分之想嘛!有勇气面对它,就没有什么可见不得人。偷偷跟你说——”艾美撇撇嘴角,吐了一下舌头,说出了心底里的一个小秘密,“我第一次见到辟邪的时候,还很嫉妒萧音姐姐呢!当时我就想,为什么偏偏她有那么好的运气,为什么就不是属于我的?” 凝光诧然回头,有点不可思议:“织梦者…织梦者的心里,也会有阴暗面么?” “当然有啊!”艾美诧异地叫了起来,委屈,“织梦者可不是圣人——就是萧音姐姐,也不是完美无暇。你太苛求了,人只能逐渐变得更好,哪有无可挑剔的?又不是神!” 顿了顿,艾美摇头:“不对不对。那些神祗,像辟邪啊山羊他们,更是缺点一堆。” 凝光看着她,苍白的脸上忽地有了一丝罕见的笑容,低声:“这么说来,织梦者,您是原谅我了?” “嗯。”艾美想也不想地点头,随即微微惶恐。“我……我没什么资格说原谅不原谅的。” “有的,有的……”凝光如释重负般,轻轻吐出一口气,跪在了海底花园中,用额头轻触艾美的脚背,“织梦者凌驾于四海九州之上,和神祗并列,代表了时间、历史和智慧。向您忏悔并获得原谅的话,我的罪孽就会减少一半。” “有……有这一回事?”艾美惊慌地后退,睁大了眼睛。 原来,在获得一双看到过去未来的慧眼同时、织梦者还肩负着倾听心灵的职责? “织梦者,您会帮助我们么?”海巫女继续深深行礼,恭声询问,“原谅我们没有事先问过,就擅自将您带到了这里——我们实在是对您身侧那个邪魔心怀畏惧。” “当然会,”艾美侧头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绵延不断的柱廊,仿佛通向不可知的彼端。 身后一圈波纹还在不停荡漾离合,露出居中那一个幽黑的洞——那个黑洞,是另一个时空和这个平行时空的接点。集合了众人的力量,凝聚了巨大的念力,她才来到这个被封印凝固的时空。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看到了柱廊尽头的祭坛,静静躺着一具水晶棺。而这个柱廊外面,有无数雪白的女萝缠绕,一条条苍白的手臂遮蔽了时空。 那是……那是千年前死亡凝结成的“界”啊! 她将手贴在额心,抵抗着快要裂开的剧痛。 每一步都是缓慢的。在她足尖踏入的地方,地面都起了微微的起伏。仿佛光影随着她的行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些遮天蔽日的苍白藤萝纷纷退开,散落,化为灰土。然而,走到第七十九根柱子前,她终于觉得支持不住,身子一倾,一口血吐出。 所有一切,在那一瞬,碎裂成齑粉! “织梦者!”在她倒下前,有人接住了她,急切地呼喊。 还是不行么?萧音茫然地想着,睁开眼睛看到那一双蔚蓝的眸子,宛如头顶上无边无尽的大海。周围是空旷的祭坛,五星的五个棱角上,分别坐着几个纯白色的灵体,和她连成连续不断的折线。 在五个角的中心,一圈奇异的波纹在不停荡漾离合,通往另一个时空。 嘴角切切实实有血,随着脑中剧烈的痛苦不停沁出,仿佛带走她最后仅剩的生命。 “第七十九……”她吃力地开口,喃喃,“还差了二十根柱子的距离……再来。” “不必再试了。”蓝眸的王者摇头,痛惜地阻止,“等新织梦者来吧。” “她、她还太小……”萧音缓缓摇头,按着眉心坐起,“她的心智,在很多地方还不成熟……有力量,却不知如何控制和使用……我怕她去了,有危险。” “可你去了,会更危险。”海皇坚持,“你会倒在第九十九根廊柱下,再也不能回来。” “既然我答应了来到这里……就没想过要回去。”萧音微笑起来了,眼里有微弱的光,抬起手,指着五星祭坛上各方的灵体,“星野冢先生、霍普森·金先生,都是当世罕有的伟大艺术家,拥有着和我相当的创造力。还有你:海皇……汇集了这样多的力量,怎能不放手一搏、去打开那扇封印着的门?” “还缺一个。”海皇依然摇头,“必须等。不能冒险。” 五星祭坛,象征着鲛人灵魂的归宿,雕刻着巨大的龙的图腾,以及龙神九子的图象。如今,五个棱角上有几个灵体静静盘伫,那是海国的鲛人花了数年时间寻觅而来的、具有创世能力的灵魂:星野冢、霍普森·金,萧音……还有新一代的织梦者艾美。 再加上鲛人之王,便足了五星之数,可开启被封印入沉睡境界的灵魂之门。 五条折线,将五个灵魂联系。由负担创造了纸上云荒的先代织梦者开始、历经另外两个大师的手,将念力进一步加强,然后经过海之王者的手,传递给当世的织梦者。合所有人的力量,打通两个平行时空之间的门,让年轻的织梦者去往那个被封印的凝滞异界,唤醒沉睡千年的族人。 这,需要正位和逆位的两个织梦者。 而这个已然开始衰弱的前代织梦者,却有着如此不顾一切的牺牲精神,竟完全不以死亡为惧。海皇无奈的摇头,再一次强调:“我们,并不是要你来送死的。” “我已经死了……”萧音脸上忽然有了一个苍白的笑容,一闪即逝,“在失去创造力、不能书写的时候,我早已死去了——这次,我不过是来要一个活过来的机会而已。” 海皇惊骇地看着她,蓝色的眸子里有某种动容。 “而你们,和我相反,是一直活着的……”萧音微弱地笑着,看着祭坛底下绵延的无尽雪白藤萝,“为什么不让应该死去的人死去,而让应该活着的人活回来呢?——海之王·蓝,你不用顾虑辟邪。他从不会伤害任何生灵,何况……你们是他父族的子民……” 先代织梦者挣扎着坐了起来,重新闭目凝聚精神力:“再送我进去一次。” 然而,她集中了念力,其余几个角上的灵体却没有发出丝毫回应。她惊讶地睁开眼睛,随即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无论是星野冢还是霍普森·金,都在极力阻拦着她再度进入那个世界! 他们曾联手向人世展示了一个失落文明的辉煌,各自付出了无数的精力,合作得完美无暇,然而几个人却在十年中从未见过一面。到如今在天人相隔的情况下,居然时来运转地在万丈的水底汇聚。 可这个时候,曾经合作无间的同伴、却一起默不作声地阻拦了她。 他们,也不希望她踏上如此危险的境地? “如果还有一丝别的希望,就不要把自身当作祭品牺牲——”海皇同样也没有归位,只是凝视着她,缓缓摇头,“因为同时牺牲的,必不止你一人。” 萧音想说什么,抬起头,却被那双湛蓝眸子里的深沉叹息镇住。 “啊……”了解前尘往事的她恍然明白,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终于无声。 “那,我先歇一会儿,”她叹了口气,终于让步,“等艾美吧。” 海皇微微一笑,俯下身来,将一物放入了她手心。 彭湃的灵力忽然从手中灌注到全身,让衰弱的身体一震,连割破颅脑般的剧痛都缓解了。萧音吃惊地看着掌心那颗青碧色的珠子:这,这是——龙神的纯青琉璃如意珠?那个洪荒传说中的神器,海国的镇国至宝! “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海皇缓缓摇头,微笑,“不要逞强。” 静默片刻,望着这个人首鱼尾的男子,织梦者忽地笑了起来。 “蓝,如果在我笔下,你这样的人、是应该获得幸福的。” 第七章 朝闻道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饕餮几乎暴怒到要把整个海底掀过来了。 从北冰洋一路搜到了太平洋中途岛附近,整整三天,一无所获。派出了无数魔使帮忙寻找,依然是什么也找不到。急切之下,牙病再度发作,痛不可当,半边腮帮子高高肿起。一怒之下他决定把这片海域踏平。 露出了真身的神兽在大洋底下冲撞来去,巨大的羊角如锋利的镰刀,一路掀翻摧毁了无数珊瑚礁和岩石,惊得大小鱼类纷纷逃窜,海面上起了巨大的漩涡和风暴。 “妈妈呀,”一条小鲨鱼从粉碎的石头下跳出,赶紧游开,追在母亲身后,大哭,“这只疯羊,把我们的厕所踩碎了!” 发怒中的饕餮大吃一惊,连忙提起脚跟仔细查看。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水流里传来微弱的波动——极其细微,一闪即逝,然而却瞒不过神祗的眼睛:那是灵力在某处瞬间爆发的波动,这个海底的某一处、汇聚了极大的念力! 饕餮的眼睛落在远处——那里,是一直升入大海深处的腾蛟山脉末尾,埋在深深的大海之下。那黝黑冰冷的一条山脉,仿佛刚刚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什么东西?”喃喃自语,饕餮恍然忆起这座山脉的来历,眼睛一亮,“在那里!” 他循着山脉急奔,寻找着这上古神龙遗骸的最终消失处。 传说中千年前龙神为了庇佑海国子民投身火海、用躯体堵住了裂开的大地。龙死去后,化为了横亘东海沿岸的腾蛟山脉,山脉伸向大海,逶迤着消失在碧蓝的水面下。然而,在如今奔驰其上时,饕餮忽然感到了山体在微微震动,宛如心脏的搏动,仿佛有地火在深海运行,要喷薄而出! 心里陡然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他加快了脚步。 在最末一节龙脊消失处,他看到了站在海底的兄弟。 辟邪比他早一步来到了这个节点,同样现出了真身,正在发疯般地利爪击打着海底。那森冷的岩石,居然硬生生破开了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来! 从未看到这个沉静内敛的兄弟如此疯狂,饕餮一惊,反而驻足。 “萧音在下面!”一眼看到饕餮,辟邪铁青着脸低吼,“她正在动用念力!快!” “啊?!”霍然明白过来,饕餮扑了过去,合力撕开海底。 是的,一定要在那群鲛人挟持织梦者完成祭典前,阻止他们! 五星形的祭坛,用海底一种说不出名字的奇特石头筑成,奇迹般地逃过了千年前那一场海天大难保留了下来,从海市岛上完整地沉入海底。 祭坛上有一座小小的神庙,艾美想,萧音姐姐应该就在那里面。 她跟着凝光走上台阶,发现五星的五条棱上装饰着龙和一些异兽的图腾,连绵不断。她认出那是龙之九子的雕刻:蒲牢,囚牛,嘲风,饕餮,狻猊,辟邪……栩栩如生,簇拥着龙神,向着祭坛最高处升起。 “哎呀!”年轻的织梦者仿佛想到了什么,忽然叫起来了。 海巫女一惊,站住身回望:“怎么?” 艾美脱口叫了一声,连忙住口,满脸尴尬:“我……只是忽然想起来,如果、如果饕餮辟邪是龙的儿子,那么……难道他们是你姐姐生的?——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对,海国沉没是几千年前的事情,可饕餮说过他们已经活了几万年啦!” 凝光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也都是神,当然不是我姐姐的孩子。” “啊,那么说,龙神以前有别的老婆给他升了九个儿子?”艾美抓了抓头,恍然大悟,“真可怜……它已经有了老婆,又随便对子民许愿,结果被大公主胁迫了?” 这样说来,这是天上地下第一个被逼婚的神祗吧? 看着艾美纳闷的样子,海巫女苍白的脸上浮出了笑容,忍住笑摇了摇头:“也不是。龙神在那之前,并没有妻子。” “啊?”艾美更奇怪了,“没有老婆,怎么能生出辟邪他们呢?” 海巫女却淡淡然地说出了答案:“它自己生。” “啊?!”年轻的织梦者睁大了眼睛,嘴巴张成了0型。 “不要以人的、甚或世间一切生灵的惯例去推断神族。”海巫女微笑着,眼睛里却浮起了肃穆景仰的表情,“它们是凌驾于我们之上另一种存在,所有凡世的准则、对它们来说统统无效。以人的角度去妄自揣测神,是一种亵渎。” “……”艾美眼里有不服气的光,但看到巫女的虔诚,也只好吞下话去。 ——她可没觉得那只臭山羊有什么凌驾于她之上了。 “噢,那么说来,龙神是自己生了九个儿子了?”她接着问。 “也不是‘生’,应该是一种分裂吧。”海巫女一边继续往上走,一边解释,“原来这个世界是一片海洋,龙便统管着一切。后来天裂地变,浮凸九州,龙为了让每一块土地上的生灵都更好的休养生息,便把自己的力量分成十份,而给其中九份赋予了九种不同的外形,派上大陆去庇护当地生灵,从此便有了‘九子’的称呼。” “哦……是自体克隆的?”年轻的织梦者恍然大悟,好奇追问,“可是,龙神怎么能娶鲛人呢?” 她实在是想不出一个年轻美丽的鲛人,如何和一条巨大的龙在一起生活。 “只要它想,就可以。”海巫女眼里有一种敬慕的光,“龙神千变万化,能以任何状态存在于任何空间,没有它作不到的事。” “噢……也对,”艾美抓抓头,喃喃,“辟邪不也娶了萧音姐姐?” 因为从来没看到过辟邪的真身,所以艾美的脑袋里的辟邪就是一个居家型帅哥的形象,并无不妥。如果换成是那只胖山羊,她就是想破脑袋也想象不出、所谓人和神的婚姻生活该是如何一番情形。 “后来你姐姐如何了?”织梦者的好奇心是无止境的,问了那么多问题后还不依不饶,艾美一边走,一边继续缠着这个海巫女。 然而此刻凝光已然走上了最后一级台阶,站到了祭坛上。 “神域,禁声。”海巫女竖起手指,示意她安静,“跟我来。” “啊!”然而一眼看到祭坛五个角落上的灵体时,艾美还是不自禁地低低惊呼了一声——幽灵是没有面目的,所以她也不知道那两个便是全世界都鼎鼎大名的星野冢大师和霍普森·金导演——然而织梦者的直觉让她感受到了某种共鸣和冲击,不禁脱口惊呼。 在少女踏上神坛的同时,两个灵魂也是陡然一震,齐齐注视过来。 多么强烈的创造力和灵力! 在这个世间,拥有这种力量的灵魂寥寥无几,而各自所拥有的才华也是体现在不同方面,立体三维地相互补充,彼此之间有着奇特的感应。是新一任的织梦者么……两个灵魂相互交换了一下思想,有欣慰的意味。 然而不等艾美仔细打量五星上的两个灵体,凝光却打开了那座神庙的门,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式——而神庙里,隐约可见一个女子的侧影。 萧音姐姐! 她顾不得别的,立刻几步冲了进去。冲得太急,一头撞上了一个人。 “嗯哪?”揉着额头,她有点晕乎地抬头看去,就看到了一双如勿忘我花一样的蓝眼睛。 “啊……”她从胸臆里吐出一个含义不明的音符,有点慌乱地看着面前这双蓝眼睛的主人——是的,是看到过的!在金水桥旁争夺johnson灵魂的时候,她就饱受了这个人的教训,那一句句毫不客气的话如同当头大棒,将她一直以来的自负打压下去。 “真正的织梦者,必须尊重每一个生命:尊重他的生,也尊重他的死。” “你没有权力去操纵任何一个人的生死。你只能守望,用你的力量,去编织一场场美梦,给人心以慰藉……你应顺从人心的愿望。” 那个时候,她是多么惊骇于这样的话语。 ——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这些。萧音姐姐虽然答应过教导她,却因为自身精力的衰竭而过早搁笔,无法再担当起教导下一任织梦者的职责;而她跟着饕餮成长起来,那个邪魔除了向她展示这个世界的直观一面外,却从来不曾在思辨理性的高度上对她进行引导。 或者,这就是饕餮和她说过的“所不能教导”她的? 随着年龄和见闻的增长,织梦者的天赋蓬勃发展起来。然而她变得自负而任性,无所畏惧,以为自己能够做到一切——她的精神世界就像一个没有园丁的花园,野草藤蔓四处攀爬,恣意宣扬着活力,却缺乏管束和引导。 所以,那天晚上面临生死选择时听到的这几句话,无疑是惊雷落耳。 从来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精神层面上引领她。 如今,她终于看到了那时候说话的那个蓝眼睛的人——高个子的贵族男子,典型鲛人外貌:优雅,俊美,沉静的王者之气,穿着海蓝色的鲛绡织成的袍子,上面是连绵的蟠龙花纹。白玉的带子,白玉的高冠,上面点缀着夜明珠。 看到了这身的装束,她恍然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不自禁地紧紧盯着,打量。是海皇……这个人,就是刚才凝光叙述里的末代海皇?! 那个年轻时有着风流名声的西海候;娶了海国小公主的权贵;最后为了族人累死在海底的末代海皇——短短一瞬间,方才的故事全在耳边响起。仿佛无穷多的颜料一起涌上,将那个苍白的剪影瞬间涂抹成了一个光影分明、有血有肉的形象。 “年轻的织梦者。”看到闯入的艾美,海皇微笑起来了,对着她伸出手来。 “呃……蓝?”艾美却是无措地看着眼前这个有着蔚蓝眼睛、优雅从容的男子,忘了伸过手去,反而喃喃地叫出了王的本名。 “嗯?”海皇也错愕了一下,却不追究,只是侧过身让她看到背后的情景,“来,年轻的织梦者——来帮助你的前辈。” “萧音姐姐!”一眼看到神殿内静静躺着的女子,艾美惊呼了起来。 前代织梦者沉睡在海底神庙中,面色极其苍白,隐约竟如琉璃般易碎,不由得让人想起她的精神力早已枯竭、接近崩溃的边缘。 她的双手交叠在胸前,右手无名指上带着辟邪赠与的素白婚戒。 青色的灵珠放在两手中间,流转出青碧色的光芒,笼罩了萧音全身,并且如潮汐般缓缓地流动着——艾美只看得一眼,立刻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不敢正视! “如意珠?”她脱口惊呼。 “方才她使用念力过度,精力支持不住,我只能用龙神的如意珠替她恢复灵力。” 身边的沧溟帝微微颔首,“你过去帮帮她,用织梦者的念力去摧动力量发挥出来。” “我……可以碰么?”艾美战战兢兢地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那个传说中的至宝,那颗蕴涵着无穷力量的宝物没有弹开她的手指,反而将一股舒服之极的感觉传递过来。 “哎呀!”年轻的织梦者欢喜地叫了一声,大胆地将如意珠握在了手心。 心底一片澄明,脑中清晰充盈,真是说不出的舒展自在。 “用念力注入它,抵着萧音的额心。”旁边的海皇低低嘱咐。 艾美听话地握紧了珠子,闭上眼睛默默凝聚心底的力量,集中在掌心,然后把合着的双手放到了萧音苍白的额头上。那一瞬间,她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了萧音姐姐的病势是多么严重——在她触手之处,居然空空荡荡! 那个曾经编织出宏大幻界的大脑里,竟然已经枯萎到空无一物。仿佛膨胀到极点后、又坍塌完毕的空荡荡的宇宙。 “萧音姐姐,醒来……快醒来啊!”她在心底一遍一遍默念,焦急而恐惧。 在念到第九十九遍时,感觉到了手底下的肌肤有了微微的触动。 “艾美?”眼睛缓缓睁开,看到了面前闭目合十的少女,诧异地低呼。 在萧音苏醒的一瞬间,完成了任务的灵珠听从了海皇的召唤,从艾美手中瞬忽跃起,回到了沧溟帝的手中。 看着神庙中的两任织梦者,微微一笑,海皇悄然退出。 “萧音姐姐!”听得声音,艾美喜极,扑过去抱住了她,“你醒了?哎呀……我、我刚才还以为你……太好了,这珠子很管用!你真的醒了!” “你来了,也很好啊。”萧音苍白的脸上有微弱的笑意,看着她已然日益成熟的脸,轻轻叹气,“真是对不起……我一直没没有尽到职责,让你跟着一个邪魔成长。” “没关系,我自己慢慢来就是。那头山羊也挺好的。”艾美笑着抬起头说了一句,又忍不住蹙眉,忧心忡忡,“姐姐只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刚才那个样子……真的很可怕啊。辟邪要是知道了,一定担心死。” 听到“辟邪”两个字,萧音苍白脸上掠过一丝变化,仿佛哀伤,又仿佛绝决。 “来到这里,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她低声道。 艾美却仰起了脸,诧异:“你来这里,原来辟邪不知道?这怎么行?帮鲛人复国,需要很大的精神力,姐姐你不可以勉强自己了!这样一定会出事的!” 萧音却扬起了头,嘴角有一个冷毅的表情:“与其那样不死不活,不如来个决断。” “决断?”艾美抓头,急切,“可辟邪呢?” “对神祗而言,凡人的一生不过是一个瞬间。”萧音微微笑了笑,低下头去抚摩着手指上那个婚戒,眼神宁静无惧,“小美,你如果爱上了一只蜉蝣,就算一瞬不瞬的看着它,又会有多久的欢喜和多久的遗憾呢?” 艾美张口结舌,想着该怎么反驳却无从说起。 “可对那只朝生暮死的蜉蝣来说,它一生的价值,并不在于会被神或者人爱上,”前代织梦者用力握着自己的手,缓缓说起自己心底里的话,声音虚弱却坚强,“对它来说,生命长短可以不计,朝生暮死也无所谓,只要是——朝闻道,夕可死。” 朝闻道……夕可死? 艾美心里猛烈地跳了一下,直觉地领会到了萧音内心强大而坚定的信念,却隐隐为此感到害怕。如果织梦者的一生,只为寻求和殉了“道”,可是,什么又是那个“道”呢? “是,我也无法解释什么是‘道’。”虽然不曾开口,萧音却仿佛知道了艾美心里的疑问,“那只是一种指代,是我一生都在追寻的东西。小美,你有想过你最想得到的是什么吗?” “我……”艾美张了张口,终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想成为姐姐这样的人。” 顿了顿,又补充:“我想写出云荒那样的世界!” “呵……”萧音笑起来了,无限关爱地看着艾美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脸,“这样简单直接的愿望,和我十八岁时候一样啊——小美,你会超越我,你也必须超越我。不然,你无法看到你所追求的‘道’。” “呃?”艾美听得胡涂,不好回答,只好含糊说了一句,“我答应鲛人来这里,其实就是想……想动用力量,帮助建立一个新的世界。” “哦?”恍然明白了她的动机,萧音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想创造海国是么?” “一开始,我以为海国是和云荒同样的情况嘛!后来才知道海国只是在沉睡,而不像云荒是毁灭了——”艾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嘀咕,“我只是……想试试自己的力量。” “创世是个很有吸引力的挑战,是不是?”萧音问。 “嗯!”艾美两眼放光,难以掩饰地用力点头,却现出了一个愤恨的表情,“可恨那头山羊不许我碰它的亚特兰迪斯,还说我远远不够水准。” 萧音静静地看了她半晌,点头:“是不够。” 仿佛被一棒子打中头顶,艾美睁大了眼睛看着萧音,说不出话来。萧音姐姐……萧音姐姐也这样贬低她的能力?她、她也说自己远不够水准?!少女的眼睛里闪过各种表情:愤怒,失望,不信,反抗和自傲,抿起了嘴。 “你知道这个神庙千年前的故事么?那个龙神许下三个愿的故事?”萧音问。 “知道!”气乎乎地,她哼了一声。 萧音眼里却带着笑,轻声问:“从这个传说里,你明白了什么?” 那是在考她么?艾美歪头看了萧音一眼,赌气道:“那头笨龙,不该随便许愿——这样会害了很多人也害惨了自己。” “嗯……”萧音微微点头,吐了一口气,“其实,龙神是爱自己子民的。” “它根本不该这么许愿!”艾美语气里还是气乎乎的,“什么王位啊血统啊,海国的事情海国自己解决——它那么一插手,就把凡间全打乱了。我想,到的后来,那个小公主未必就不怨恨它。” “对。”萧音唇角终于露出了一个笑意,带着赞赏和怜惜,抬起手轻轻抚摩了一下艾美的鬓发,轻轻说,“其实,龙神对于海国的教训、也适用于织梦者对笔下的世界。你明白了么?” 如同醍醐灌顶,艾美啊了一声,闪电般地抬起头来,看着前任织梦者。 明白了!明白了!少女的眼睛里闪烁着无数光:恍然、狂喜、惭愧依次掠过。艾美显然是瞬间想通了什么,却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只是紧紧拉着萧音的手,用力到指尖发白。 “真正的织梦者,必须尊重每一个生命:尊重他的生,也尊重他的死。” ——她终于明白了沧溟帝那时候说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意思。 那是织梦者的准则。 “可惜,有一些,我是无法教你的。” ——她也恍然记起了饕餮经常反复叹息的一句话。 让邪魔束手无策的,也就是这种人生态度吧? 织梦者只是为记录历史、修补人心裂痕而出现。无论如何,她必须克制自己,不让个人的意志去擅自影响这个世界的流程运转,去逆转别人的命运——她不能因为拥有超乎常人的力量,就对一切失去敬畏之心,随心所欲地妄自支配。 紧紧握着萧音的手,艾美因为心神激荡而说不出话,眼睛里却满含感激。她知道萧音姐姐是在极度衰弱的情况下,竭尽全力将所领悟到的真谛告诉自己。 她也终于知道饕餮所说的、她和萧音的差距究竟在哪里。并不是精神力和创造力的高低,而在于对生命的敬畏、对笔下所操纵一切的尊重!上善若水。如果没有悲悯和敬畏的心,而以凌驾之上的造物主姿态出现,就算技法多么完美出众,想象力多么华丽,也永远不能成为优秀的织梦者。 因为,没有心灵的注入和分享,那个虚幻世界永远无法活起来。 任凭自己的手被她握得生疼,萧音只是微笑着凝视这个少女——毕竟是聪明的孩子,已然领会了两三分了吧? 第八章 夕可死 就在两代织梦者言传身授、拈花微笑时,神庙忽然剧烈地震了一下!仿佛头顶有巨爪击下,撕裂开虚空。 “糟了!”萧音先回过神来,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把拉起了出神的艾美,“辟邪他们找到这里了!得马上赶去祭坛!” 艾美懵懂地被她拉着冲出了门。 一出去,就看到手持如意珠的沧溟帝等候在门边,眼睛里也有焦急之色,显然情况已然急迫。艾美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头顶原本透明平静的蓝色已经变成了墨水般的黑,仿佛有巨大的利爪撕扯着,急速地哗啦啦涌动。 蓦然感觉到某种可怕力量的逼近,艾美浑身一颤。 “快!”一看到两位织梦者联袂而出,沧溟帝短促地说了一声,立刻引着她们走向祭坛——那里,五个角落上已然有两个纯白的灵体在静静等待。 艾美看着祭坛中间那个悬浮着、不停变幻的东西发呆:这是什么?然而沧溟帝径自走向西北角,坐下,抬眼看着其余四方:“大家各自就位!” “你去那里。”萧音也迅速在东南角坐下,手指一抬,指着正北的方向,“坐下。” 要开始复苏海国了么?艾美又是激动又是紧张,手指微微发抖。然而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回过身去,解下一物,放在了萧音的手中。 “这是?”萧音一惊,看着手心里的东西:神之古玉? 艾美拉着她的袖子,央求:“带上吧……我怕……” 怕什么?怕她死掉么?萧音微笑起来,抬手抚摸了一下少女的长发:“你快过去。” 艾美听话地退开,然而刚一坐下,就感觉到祭坛也在猛烈地一抖,仿佛海底海面都有看不见的利爪撕扯,要破开虚空进入这个世界,将一切粉碎! 其余的人应该也是感觉到了逼近的压迫力,刚刚全部就位,艾美就看到了萧音的双手合拢,抬至眉心,开始凝聚起全部的精神力。 “啊!”看到这种手势和表情,艾美想脱口惊呼——这样近乎孤注一掷的发挥力量,萧音姐姐的脑子如何承受得住? 惊呼未落,就看到一道强烈的白光从萧音眉心激射而出! 那道凝聚了所有力量的光,依次被四个角落的人所折射——先是星野冢,再是霍普森·金,每一次折射、光芒都更加充溢和盛大。 最后,折射到了坐在西北角的沧溟帝额心。 末代海皇闭目凝神,双手持着如意珠抬至齐眉。 那一道凝聚了所有念力的白光,就准确地射入了那颗蕴含着无上力量的如意珠内! 被如意珠一反射,白光以惊人的力量和速度返回,直射向正北方坐着的艾美。 艾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瞬间发生的一切,对着这一道急速奔向她而来的光芒、却不知如何是好,光线迎面笼罩下来,带着无比澎湃凌厉的灵力——就在一刹那,她感觉到那道白光击中了眉心。 眼前一片空白。 神智仿佛都被忽然而来的光击溃了,她恍惚起来,不知道自己游离到了何处。 这是在哪里呢?艾美四顾,可周围只是一片空白,仿佛刺眼的白光一下子裹住她、将她送到了另一个时空里。 “往前走。”一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来了,衰弱而细微,“一直往前。” 萧音姐姐?她想惊呼,却发现开不了口。 “一直往前。” 于是,她只能一直朝着面向的方向走去。不知为何脚步分外艰难,似乎每走出一步、都要消耗她极大的精力。她听从了萧音姐姐的声音,咬着牙往前,一步,又一步。奇怪的景象出现了—— 三步之后,她看到眼前出现了一条雪白的长廊。 那条长廊有着连绵不断的拱券,通向不可知的彼端。她又想惊叫了:因为她看到长廊两侧那些柱子都是透明的,里面,居然都封印着一个个人首鱼尾的鲛人! 那些人柱支撑起的长廊,长的看不到尽头。 而长廊外面,并没有“空间”。 她只看到无穷无尽的雪白藤蔓攀爬着,铺天盖地的遮蔽下来。那些……都是女萝?!那些女萝展开惨白的手臂,相互纠缠着,绕着这座长廊,仿佛透不过气的死亡森林。 这是在哪里?!艾美惊诧不已,几乎要失声叫起来了。 “这是……海国人的‘梦魇’。”萧音的声音再度响起,更加的衰弱了,几乎细不可闻,“你现在在结界里……快点去打开那个水晶棺……一路上,不要回头,不要停顿!” 水晶棺?艾美的好奇心再度点燃了,她开始奋力拔脚,迈出了第一步。 每一步都是缓慢的,需要费尽全身的力气。在她足尖踏入的地方,地面都起了微微的起伏。仿佛光影随着她的行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黑暗退缩了,白光随着她一步步的扩展。 在她走过之处,长廊纷纷在身后倒塌,柱子里被封印的鲛人们获得了自由,而廊外那些遮天蔽日的苍白藤萝也纷纷枯萎,散落,化为灰土。 无数鲛人从紫河车里逃逸出来,飘散,在她身后发出欢喜的笑声。 然而谨记了不可回头看的警告,艾美对于背后那些古怪的声音不闻不问,只管用尽全力跋涉。在走过第五十根柱子后,她已然看到了长廊尽头那个祭坛。 祭坛上,静静躺着一座水晶棺,折射出晶莹的光。 艾美凝神看了一看,几乎惊喜得要跳起来。就在那一瞬,萧音的声音穿越了空间,催促:“不要停!千万不要停!……你的时间有限……快、快去……” 声音到了最后细若游丝,飘断,再也听不见。 萧音姐姐!艾美惊慌了起来,不敢怠慢,再度鼓足力量抬起了脚。 然而越到后面,越是艰难。长廊的地面,长廊的空气,每一处仿佛都有看不见的樊篱,阻碍着她的前行。她仿佛是陷入了沼泽和流沙,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不能停……不能停!艾美一遍遍在心里对自己说,小脸憋得苍白,握紧了拳头。 第九十九根柱子,在她身后轰然倒塌。 “啊!”就在此刻,她听到好几个声音在惊呼,不是那些鲛人,而是萧音姐姐和海皇的声音!然后,那个一直指引她的声音就停顿了——怎么了?上面、上面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东西闯入了海底? 艾美惊慌地四顾,却只看到孤零零旷野中摆放着的水晶棺。 棺中,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面目恍然有几分熟悉,穿着织有金色凤凰图案的衣服,配着华丽的首饰,静静躺在棺内,双手交叠放在前襟上,神色平静安详。 奇异的是、这个棺中女子的腹部高高隆起,竟似在怀孕中死去,被收殓在此处。 艾美无措地看着水晶棺,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然而,就在这短暂的停顿中,她感觉到这个密闭的虚空猛然震动了一下! 她惊叫起来。因为她发现这个震动的来源、居然出自于棺中女子的腹内! 那个死去多年的女子面色安详,然而腹部却在微微蠕动,仿佛里面有什么正在极力挣扎,冲破水晶棺的限制。 随着那细小的波动,整个虚空都在颤抖。 艾美惊骇的看着这诡异的一幕,不敢想象腹中有什么,几乎想拔脚就逃。然而身后有无数鲛人的声音在呼叫,虽然听不懂、却明白是让她继续努力的意思。 这个棺材里的女子,究竟是谁呢?……居然有几分眼熟? 她想着,俯视水晶棺盖下那个盛装女子的脸。 “打开!”忽然间,海皇的声音穿透时空响起,显然是经过努力才将讯息透入,疲倦而急切,“快打开!让龙神出来!” 龙神?艾美惊讶,却来不及想,手指已然扣住了棺盖,用力掀开来。 就在这一瞬,她忽然认出了那张脸象谁——是的,就像刚刚见过的海巫女·凝光! 穿着凤凰衣的……躺在这里沉睡的女子,孕育着龙神? “长公主!”艾美明白过来,在掀开棺盖的同时脱口惊呼。 水晶的棺盖在她手指触及的瞬间片片碎裂,仿佛虚空里起了一阵透明的风暴。然而棺盖打开后,仿佛什么侵蚀进去,棺中颜色如生的女子迅速地枯萎了。用尽了全部力量守护着脆弱的幼生的龙,渡过了千年的休养生息,而在封印打开的瞬间化为尘土。 只有海皇的血统,才能和龙神的力量兼容。 所以,在大难来临,龙神在化为山脉舍身封住大地裂口的瞬间,才将一点精魂托付给了这个名义上的“妻子”,以求在漫长的修养恢复后、重新回到世间吧? 那个因为景仰“力量”和“神权”,从而爱上了神祗的长公主,终于如愿以偿地祭献出了毕生所有,和神祗合为一体! 艾美诧异万分地呆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长公主的躯体在刹那间腐朽。 与此同时,她的腹部动得更加厉害,嗤啦一声,凤凰衣裂开了一条缝隙——那一瞬间艾美看到了衣服下的真像:并不是肌肤!精美鲛绡覆盖之下,并不是鲛人的肌肤,而是一层薄薄的的壳! 水晶棺里的长公主,居然是怀抱着一只雪白的蛋,静静死去。 “啊!”看到壳裂开的刹那,艾美惊叫起来,止不住地后退了一步。 密闭的虚空里轰然爆发出了欢呼,充盈了她的耳膜,无数刚刚挣脱束缚的鲛人魂魄迅速涌来,将她围得密不透风。然而那些雪白的手臂,却是伸向水晶棺的——那里,裂开的缝隙里,一对明黄色的小角钻了出来,琥珀色的眼睛滴溜溜的乱转。 “龙神!龙神!”那一瞬间,天上地下所有声音都轰然发出了敬畏的声音,为了神的复生欢呼。与此同时,仿佛上面的动荡更激烈了,这个密闭空间都开始有坍塌的迹象。 那些刚刚挣脱了束缚的鲛人魂魄纷纷上涌,争先恐后地离开,然而艾美却在发呆,看着那一只小东西从长公主腹中钻出来,张口结舌——这个、这个,就是龙神?所谓四海九州最高的神祗? 不过两尺长,金色的鳞片还是软软的,带着水气。琥珀色的眼睛如婴儿般天真,明黄色的角刚刚露出一点点,鹿茸一样可爱。这头小龙,甚至还没有长出胡须。 摆了摆尾巴,新生的小龙左顾右盼,琥珀色的眼珠子终于盯在了发呆的艾美身上。忽然尾巴一卷,一个蹦跳,直接跃入了艾美的怀里,清清脆脆地叫—— “妈妈!” 在和辟邪合力撕开地底,强行潜入海下后,他们终于在腾蛟山脉末端找到了海国。 然而,还是来得晚了。 辟邪在看到昏死过去的萧音时,已然顾不上教训那群鲛人,忙着将妻子抱到一旁施救,只留下饕餮在一旁暴跳如雷。 神庙在神祗的愤怒下四分五裂,然而饕餮还是怒不可遏。 “艾美呢?艾美呢!”巨大的山羊一脚踩在祭坛上,恶狠狠地对着鲛人怒吼,“你们把她关到哪里去了?数到三,不把她交出来我就一脚踩扁了你们这群该死的鱼!一!” “二!”饕餮恶狠狠地开始倒数,一边积累着毁灭性的力量。 “龙子,请您放心,”眼看邪魔的怒气就要爆发,海巫女试着和这只山羊沟通,“织梦者很安全,她很快就会带着龙神一起返回这——” “三!”饕餮压根听不进一个字,吐出了最后一个字。凝光连忙躲避,远远退开。 “轰!”巨大的爆裂声随之响起,整个祭坛在瞬间翻覆! 海底隆起,大陆架迅速抬高,凸现出一个岛屿的雏形;水流激荡,形成了巨大的漩涡,从海底呼啸着向洋面卷去。而伴随着这种天地裂变力量的,是无数从海底涌出的白色影子,一个接着一个,仿佛挣脱了束缚逃逸出来,迅速消散在海水里。 轰然而起的水柱中,饕餮却是灰头土脸地站着,有些发呆地看着这一切。怎么回事?他尚未摧动力量,地底下就有东西抢先一步掀翻了出来! 而那种破开一切的力量,竟比他所拥有的还厉害! “臭山羊!”水流卷起,有个声音忽然惊喜地叫了起来,“我在这里!” 他还来不及抬头看,背上一沉,艾美已然顺着水流从地底冲出,凌空一个翻身落到了饕餮的背上,欢喜万分地揪住了他的双角,用下巴在他头顶揉着,嘻嘻欢笑:“我在底下感觉上面摇晃的厉害,就猜是你来找我了!下次还敢惹我生气么?” “什么呀……我才懒得管你,”猝及不妨,第一次被这个丫头骑到了背上,饕餮厌恶地摇晃着身子,想把背上的人类甩下来,“我是帮辟邪来找萧音的!” “噢……”艾美一下子泄了气,乖乖地从他身上溜下来,四顾,“辟邪呢?” 看到了远处海底花园里的那一对夫妻,艾美撇了撇嘴,颇为失望:“已经变回去了啊……我还以为这次可以看到辟邪的真身呢。” “像只大狗,有什么好看的。”饕餮不屑地冷嘲,眼神却忽然凝滞了—— “那是什么?!”邪魔的眼睛几乎要瞪出来,看着地上一弹一弹跟在艾美身后的某物。 “妈妈!”那只幼小的生物死死赖在年轻的织梦者身后,用爪子抱住她的腿往上蹭,试图爬到她怀里去,“妈妈!” “哎呀,我的丝袜!”艾美叫起来,连忙挥手把那只东西打了下去,“去去。我才不是你妈妈——你妈妈是长公主,已经在底下化成灰了!” “妈妈!”那只小东西却不依不饶,眼睛里露出受伤的表情,亦步亦趋跟着。 “这……这……是龙神啊!”看着地底冒出的两尺长的小东西,饕餮终于惊呼出来,不可思议地看着艾美,“它……它叫你什么?” “妈妈!”新生的小龙清脆地再度叫了起来。 ——全宇宙最大的神祗,四海九州之王,在初生的时候却和所有动物一样、将第一眼看到的生物自动认成了自己的父母。 “我的天哪……”饕餮发出了一声呻·吟,捂住了腮帮子,“怎么可以这样!这只蠢龙居然叫你妈妈?那我不是成了你的……简直乱了套了!” “啊?对了!”艾美正在锲而不舍地和小龙玩着捉迷藏游戏,此刻一听这句话,反而眼睛放光,“这样说来,你和辟邪都是我儿子?哈哈哈……太好了,还有蒲牢、嘲风、狻猊……你们全成了我晚辈!” 就在年轻织梦者得意洋洋的瞬间,小龙抓到了机会,终于攀着丝袜一路爬到了艾美胸口,舒服地用尾巴勾着艾美的脖子,绕成一个圈,在前襟上蜷起了身子:“妈妈!” “诶……”艾美越想越好玩,拍了拍小龙,“这样也挺好。” 她神气活现地带着蛟龙转了个身,觉得就像个精美的琥珀项圈。然而忽然间想起了一件事,神色变的不安起来:“糟了!萧音姐姐呢?我们得去找她!” “好像至少没死……”饕餮却不急,懒散地看看远处的花园,“辟邪没有发飙。” “噢。那就好了,”艾美笑了起来,舒了口气,“我把古玉给她戴了,果然是有点用的!” “啊?”饕餮吃惊地看着艾美,有些不爽,“你居然把我给你的古玉送人了?” 在这种裂变里,通灵的古玉会自动地代人承受伤害,然后立即碎裂——比如和云荒毁灭时候那只粉碎的金琉镯。 “真小气。”艾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不能再造一个?” “哪有那么容易……”饕餮抖了抖身子,瞬间回到了人类的外形,不满地嘀咕,“这可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件东西,居然随便拿来送人了!” 艾美吐了吐舌头,觉得理亏,低下了头去。 然而一低头,她就惊呼出声来——破裂的祭坛底下,深广无垠的海底,忽然间漫起了满空的白色烟雾! 那些烟雾是有形体的,一缕一缕,依稀可见人首鱼尾的样子,冉冉往地底钻进去。站在祭坛上看下去,这片沉没的海底大陆上,恍如有一朵巨大的白色莲花正在缓缓收拢。 在那些烟雾进入海底后,整片的海底森林就活动了起来。 那些死去多年的女萝郎藤,纷纷舒展开了苍白的手臂,如长长的海藻一样在激荡的洋流里舞动,发出阵阵狂喜的欢呼。 回魂了!回魂了! 艾美听到他们发出了这样的呼喊,然后一颗颗被封印在紫河车内沉睡千年的女萝,就顺着潜流瞬忽挣脱封印,恢复成美丽的鲛人,手拉着手,欢快地在海底翻飞起舞。 “哎呀……”看着眼前这种盛大的狂欢场面,艾美目眩神迷地发出了一声惊喜的叹息。如果自己所做的、能让这些美丽的生灵如此欢喜,那么多苦多累也是值得的了。 不曾料到、自己第一次使用织梦者的天赋、并不是在虚拟世界的创造上,而是切切实实地唤醒了一个真实的世界!女孩心里第一次充满了自豪和骄傲,站在祭坛上,对着广阔海底这样瑰丽浩大的一幕伸出双手来,眼里带着晶莹的泪光。 一旁的饕餮诧异地斜了艾美一眼,敏锐地感觉到了短时间不见后她的变化。 这个青涩的织梦者,似乎一夜之间成长起来了呢……很多以前缺乏的东西,都注入了她的心底,将她的心灵滋润、精神圆满,灵魂提升。那是身为邪魔的他、永远无法给予的东西。 是谁,曾经引导了她么? 第九章 海国 忽然间,碧水中舞动着的鲛人们全停下来了,涌向破碎的祭坛,深深俯身行礼。 “神啊……”带头的海皇抬起了眼睛,恭谨地注视着那条幼小的龙,“感谢您给海国带来了新生,让所有子民复活——海国会因为您的庇佑而继续存在。” 勾在艾美脖子上,龙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睛,不明白的看着眼前对它说话的鲛人。 然而,显然还是对对方存在着先天的感应,小龙满怀好奇地探出头,迅速地嗅了嗅海皇。沧溟帝将纯青琉璃如意珠持在手中,一眼看到龙珠,仿佛确定了某种关系,小龙亲昵地叫了一声,便把头探过去蹭了蹭。 “禀告龙神,小王已经选好了一处深海,适合建立新的国度,”沧溟帝跪在龙神面前,恭谨地禀告,“请神带领我们一起前去,复兴海国。” “咿——呀?”小龙仿佛听不懂海皇在说什么,只是伸出舌头在他脸上舔了舔,然后发觉那个味道不好,皱起小脸发出了不悦的声音。沧溟帝重复了一遍请求,然而幼小的龙神自顾自地掉头玩耍,根本不理会。 “哎,龙,听见了么?”最后还是艾美看不下去,揪住龙尾,将那只在她身上乱动的小龙一把拎起,送到沧溟帝的手里,“你要跟蓝一起去新的国家!” “咦——!”被揪住尾巴的小龙剧烈的扭动起来,反抗着,不情不愿。 艾美也生气起来,捏着它的后颈把它从身上扯开,一边不客气的教训:“真是不懂事!你是神诶,没有自知之明么?你的子民费了多少代价才把你从封印里唤醒,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是你的责任,可别赖着不走想偷懒!” 然而随便她如何撕扯,龙的爪子却死死地扣住了衣服不肯放开,剧烈扭动着身体,宛如一只被人从母亲身边带走的小蜥蜴。 “不好!”看到龙神挣扎中渐渐愤怒的眼神,沧溟帝霍然一惊,脱口大呼,“小心!”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忽然撕裂了深海! 随着龙的愤怒,一道光从咆哮的口里吐出,直射向海底——所到之处,玉石俱焚。那些匍匐在地的鲛人没有料到复苏的神祗忽然间会向着自己的臣民发怒,刹那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却根本来来不及直起身来躲避。 “哎呀!”艾美惊叫着,下意识地去捏住龙口,却被巨大的力量推倒在地。 那一瞬间、三道光从各个角度射来,与急速前进的白光汇聚在一点,接住了那道力量。 无法形容的可怕力量、在海底轰然相撞! 在力量对撞、分散、消弭的一瞬,无数鲛人被怒潮掀倒在地无法动弹,整个大洋都在颤抖,隐约听得到大陆架喀喇碎裂的声音。 光芒消散后,显露出三个人形。 辟邪、饕餮和海皇跪倒在地上,抬头看着高台上,气息平匍,脸色都有些苍白——事起仓猝、他们合了三人之力才勉强接住了龙神愤怒的一击! 艾美从地上爬起,看着依然死死抓着她胸口衣服不肯放手的小龙,脸色也是因为惊骇而苍白: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这个小东西身上,居然有那样强大的力量?只是一怒,便几乎将海底夷为平地! “咿咿!”重新将尾巴勾到了艾美脖子上,小龙寻到了温暖的窝,舒服地盘起了身子。 “喂?喂?”艾美用惊得发冷的手指,试探地点了点小东西的额头。 “哪?”小龙抬起头,升出舌头唰的舔了一下她的脸颊,清脆地叫,“妈妈!” 天哪,我精心化的妆……她哀叫了一声,却不敢再惹怒这只可怕的神兽,把它捧在手心,好声好气地开解,想劝这条龙离开她跟着族人回到大海深处。然而懵懂的幼龙根本不理会,只如小兽般依恋着母亲。 艾美无计可施地抬起头,看到了辟邪他们,连旁边的神祗们都无可奈何,束手无策相顾无言。 “年轻的织梦者,愿意和我们一起去远方么?”许久,还是沧溟帝第一个说出话来,对着她弯下腰,伸出手来,“海国定然当你是最尊贵的客人。我们建立新的国家,需要龙神的力量。等龙神长大,不再如此依恋你的时候,我们再送你回去。” “……”艾美没有料到海皇提出这样的请求,有些心动。 其实这几年看尽了陆上山川风光,乍一看到海底瑰丽景色不是不动心的,如果能跟着鲛人去深海,见识更多的新事物,也是难得的机会——织梦者,永远都是对未知事物怀有无与伦比的好奇和神往。 何况,从这个睿智的王者身上,她似乎可以获得更多的指点和引导。 不知为何,她尊敬这个鲛人。这个海之皇的身上,隐隐有着某种可以让她提升和圆满的力量——那是经历过沧桑而沉淀下来的金子般的品质:温柔,沉默,宽容,理解。对这个世界的热爱,对自己同族的责任,以及对苍生万物的悲悯。 这一切,都是她无法从邪魔身上学习到的。 “可是,龙长大,要多久呢?”艾美抓抓头,问。 “一般来说,要一千年。”饕餮站在一旁听着,一直不置可否,这时才开口冷冷答了一句,“到时候他们会送你的骨灰回地面。” “哎呀,一千年?那可不成!”艾美跳起来了,抓住了饕餮的手,“那不是见不到爸妈和你了?我才不要在水底呆一辈子呢,我还要念大学,结婚,旅游……不去,不去!” 银发的饕餮站在海底,伸手挽住了艾美,冷哼了一声:“就是你想去,我还未必答应——我们还有十一个国家没有去旅行过呢。” 沧溟帝的脸色有些苍白,却不说话。 如果不能带走龙神,那么这么多年来的等待就白费了。失去了龙神的力量,靠着他自己和寥寥几个鲛人巫师的力量,根本无法在深海里重新开辟一个新国度。 “求求您!”忽然间一个啜泣爆发出来了,惊动了所有人——抬眼看去,却是海女巫凝光匍匐在祭坛下,深深埋下身去请求着,“求求您,织梦者!帮我们!我们不能失去龙神……请帮我们!我们鲛人没有自己的国家已经几千年了,请帮我们建立一个新的国家!” 海巫女额头流满了血,泪水从她碧色的眼里接二连三地滚落,化成圆润的珍珠。 这就是鲛人泪么……艾美看得呆住。 “求求您!”随着凝光的带头,所有鲛人都齐声应合,对着她跪下。 无数珍珠落在支离破碎的海底,宛如星星坠落到了深海。艾美被这样浩大的场面惊住,心神激荡,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拉着饕餮的手。 “别理睬他们,”银发的邪魔却是毫不动容地冷然相对,已经开始念动瞬间返回的咒语,“我们回去……这群臭鱼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织梦者,求您答应。”沉默了片刻,沧溟帝终于放弃了与生俱来的骄傲,在祭坛上缓缓跪倒,捧起了那一颗如意珠,和所有子民一起祈求,“求求您,帮助我们。如果得不到您的帮助,我只有选择最坏的一种方法……” 在那一瞬间,艾美仿佛被烫到了一样跳起来,甩开饕餮的手,抢先一步冲过去,一把扶住对方:“别!别这样——” 他是她的引导者,她怎么能承受这样高贵的头颅在她面前低下! 然而,千年的背井离乡和禁锢,却也是她所无法承受的。踌躇难决。 “如果不答应,你又能如何?”饕餮冷眼看着,有些挑衅,“最坏的方法?” “我们没有理由要求织梦者为素不相识的海国奉献一生,所以,”沧溟帝抬起了头,那蔚蓝色的眼睛是深邃的,瞬间有某种让都惊骇的光芒,安静地回答,一字一句,“我只能冒犯神祗,强行将龙神的力量留下了。” “哈。开玩笑,”饕餮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不过是个冒牌的海皇,有这个能力?” 沧溟帝微微一笑,握紧了手中的如意珠,站起身来。 所有人,包括海巫女在内,都不知道王要做什么来留住龙神的力量。 “饕餮,阻止他!”忽然间一个声音叫起来,是辟邪抱着刚刚复苏的萧音——饕餮一惊,周身立刻浮凸一个光球,用防御的结界将艾美和自己笼罩进去。 然而,立刻却听到辟邪焦急震惊的声音:“阻止他——别让他自杀!” “啊?!”饕餮和艾美同时惊呼,看到了沧溟帝将如意珠缓缓纳入口中。 “糟了!”饕餮恍然明白过来——这个鲛人,是妄图通过牺牲自己,将如意珠和身体同化! 如意珠是龙神蕴涵力量的精华所在,持有此物便能沟通天地、让龙神得知鲛人的祈求,并指引神力的方向。这是海国的至宝,为历代海皇所持有——然而到了海国末代,海皇血脉骤然中断,如意珠到了沧溟帝手里,无法发挥出应有的力量。而龙神伤重沉睡后,如意珠的力量更是相应衰弱。 如今龙神觉醒,力量随之复苏,然而沧溟帝依然无法掌控这种力量。 所以,在年幼的龙神闹情绪要离开海国时,海皇却是无法和龙神沟通,更无法说服这个新生的尚未具有前世记忆的神祗。到最后,只能孤注一掷地舍弃了自己的躯体、将心魂附到如意珠上——这样,便能挣脱血缘的限制、真正掌控这种力量,去建立新的海国! “不要!”艾美虽然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也直觉不好,“饕餮!饕餮!快来啊!” 然而,已经晚了。 一口吞下如意珠,沧溟帝随即抬起手,十指插入自己胸口正中,毫不犹豫地撕裂胸膛,生生将心脏挖了出来! “神啊……”踉跄对着神庙跪下,海皇低声喃喃,“我、我将所有的血舍弃,将灵魂祭献给您……求、求您,将力量借给我,借给海国……” 鲜血从海皇手指上滴滴下坠,落在祭坛上。艾美惊得呆在了当地,战栗着无法说话。 幼小的龙仿佛也受到了某种震撼,看着眼前这个即将死去的鲛人呆呆出神,仿佛鲜血唤醒了某种前世的记忆。吞下的如意珠的光芒从海皇的咽喉透出,然后缓慢下移,最终停顿在了那个心口的窟窿上,发出淡淡的光。 “将我的生命拿去吧!”沧溟帝低声祈祷,“然后,赐予我力量。” 那光再度扩大,笼罩住他。他的身形在光芒中逐渐模糊,消失。 “不要!”艾美终于叫出声音来,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对着那团光伸出手去,语无伦次地惊呼,“我跟你们去!我跟你们去!你、你不要死啊!” 模模糊糊中,她仿佛看到沧溟帝笑了一下。 “牺牲。”一个逐渐变小的声音在对她说,“织梦者,你又学会了一样东西。当然,我……并不是故意想用自己的生命教你这一课,也不是想胁迫你就范……我有责任为海国而死,你却没有。” 生命的气息迅速的逝去了。 辟邪抱着萧音掠到时,已然来不及。 “再见。”海皇微笑的容颜逐渐模糊。在那一瞬间艾美感觉到了深重的无力和痛悔,不自禁地踉跄扑跪在祭坛地上。 荡漾着水波的虚空里,一颗青碧色的珠子无声落入她手心,流转出清光万千。 那,是融合了沧溟帝魂魄的如意珠。 珠子自动地在水中浮动过来,靠近了龙。龙神的眼睛第一次凝聚了起来,长时间地盯在这颗珠子上,咿呀地张大了嘴巴,仿佛回忆起了什么,和那颗珠子进行着交流。 艾美怔怔地看着空无的祭坛,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看着底下密密麻麻的、尚自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的鲛人,艾美忽然间无法直视,低下了头去。情绪仿佛到了极限,再也无法克制地用力地握拳,失声痛哭。 “哇……啊啊啊啊!”艾美哭得如此伤心,握着珠子捶着祭坛地面。如果不是她一刹那的退缩和懦弱,如果不是她不肯帮海国,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挫折感在这一瞬间迎面而来,将自信满满的女孩完全击倒。她不敢抬头看底下的鲛人们,不敢看饕餮和辟邪,更不敢看萧音姐姐的眼睛——枉她一直自许,在选择到来之时却是如此懦弱……眼睁睁看着整整一族沦入无助,却不敢伸出手! 害的蓝那样的好人,最后不得不牺牲自己的生命! “我有责任为海国而死,你却没有”——最后一刻,他还那样安慰自己。 怎么没有?怎么没有呢?她是织梦者,拥有了这样的力量、就必须担负起相应的职责——可她却见死不救,懦弱自私!心里有无限扩大的声音一遍一遍地斥责着,她全身颤栗地埋下头去,难以克制地痛哭着,只觉得自己卑微得如同泥土。 “别、别哭……”忽然间,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一只手轻轻按在她肩上。 “萧音姐姐!”抬起头,看到的是前任织梦者衰弱却明亮的眼睛。艾美一瞬间因为羞愧而迅速低下头去,不敢对望,抽泣着:“我、我不当织梦者了。我当不了……我当不了!这太难了……我、我不够好。” 她永远无法忘记,在云荒沉没的瞬间、萧音姐姐是以怎样的勇气伸出手去,不顾生死地挽救了整个大陆上的魂魄——同样,她也永远无法忘记在鲛人向她祈求帮助的时候,自己又是如何懦弱地退缩过! “你已经,做的很好……”萧音微笑着挣脱了辟邪的扶住,上来揽住了年轻女孩的肩头,“没有人,天生就有完全具备了这些品质……如果一生下来就有,那就,咳咳,那就不是人,而是神了……” “姐姐,姐姐,”艾美在萧音怀里继续哭,声音却小了,抽泣,“你不怪我?” “不怪。”萧音微笑着,拍拍她的肩膀,“我十八岁刚接手云荒的时候,也曾做得很差劲。” “哇……”艾美更大声地哭了出来,仿佛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幼小的龙弯起了身子,轻轻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泪水。然后吸了一口气,她手心的龙珠蓦然反跳,落入了龙口中。如意珠和龙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无法斩断的关系,金色的龙不由自主地被如意珠吸引,舒展开了爪牙,吞吐着那一颗珠子,追逐嬉戏。 如意珠在空中转折飞舞,仿佛通灵一样引着龙神,落入了祭坛下海巫女的手心里。 凝光的脸色因为目睹了方才的一幕而煞白,然而明白了海皇的遗愿,在如意珠落入手心的刹那用力握紧,刷地站起,对着随后前来的龙神举起了手:“龙!我是身负海皇之血的二公主·凝光,是存在于这世间的唯一海皇血脉,请您遵守远古时和我们一族订立的盟约,回应我们的愿望,跟随鲛人去往新的国度吧!” 幼小的龙神愣了一下,看着这个女子,仿佛看到了某种延续千年的血脉和契约。 忽然间,呜了一声,轻轻将身体缠绕上了凝光托珠的手臂。 旁边,两位神祗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却都暗自松了口气。 辟邪沉着脸,按捺着怒气看着邪魔:“怎么不阻止!你离海皇那么近,在刚才我叫你阻止他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阻止!” 如果饕餮那时候动手,沧溟帝就不会来得及从容牺牲自己。 “我为什么要阻止……”饕餮嘴角却有邪谑的笑容,“那是他的选择。”看了一眼兄长,他冷笑起来:“都不可以干扰历史,不是你说的么?所以,既然请不动织梦者,也只能让他们自己解决自己的事情。” 辟邪一时间哑然。 “何况,”邪魔嘀咕了一声,愤愤不平,“那个丫头,对海皇也太依赖了一些。” “……”辟邪无语,看着这个性格怪癖的兄弟。 “现在他已经失去了形体,你是不是就释然了?”辟邪嘴角浮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笑,摇头,“我想你也不至于再去吃一颗珠子的飞醋。” 饕餮被他说中心病,恼羞成怒地回头头,龇牙发出了低低的恐吓。 然而一咧嘴,发现牙齿又隐隐的痛了起来,银发邪魔连忙捂住腮帮子。 “你不是很讨厌人类么……怎么总是带着这个小女孩。”辟邪叹了口气,看着九兄弟中最离经叛道的一位,眼里有微微的笑意,“其实,就算隐身于黑暗的你,也是怕寂寞的啊。习惯了有人陪伴后,就有了对‘失去’的畏惧吧。” “哼哼。”饕餮恼怒非常,冷冷反击,“你还是管你自己的事吧!老婆都跟鲛人跑了,还来这里唧唧歪歪。也不怕这次接回去后她会再跑一次。” 辟邪眼里的微笑凝结了,脸色沉下去,默然低头,看着一边相依的两名织梦者。 是的……就算海国复生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却远未解决。 萧音的情况更加恶化,然而却是至死也不会放弃织梦者的身份。就算带她回到了他们的家里,她的身体和思想、都会一次次的越过樊篱,迎着风远去,不停的编织着梦想,在书写中将自己燃烧殆尽。 即便是他,也无法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