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封英雄坛》
第三章 恩州往事
第三章恩州往事
姜惑不解:你是我的师父且诺啊。
且诺冷笑:记得师父刚才告诉过你,人们已被天人消除了关于梵天之战的记忆。那么师父又是从何得知事实真相?
姜惑脑中一眩,大惊而呼:难道师父你并非凡人?
且诺缓缓点头:我是联系着魔界与人界的魔使,事实上不独是我,包括你父亲祁蒙在内的几人,都已在多年前的一场大劫难中失去了性命。但我们不甘的灵魂却在人、魔两界之间挣扎游荡,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与折磨中等待着魔灵出世。只有打开了结界之门,方能救我们脱出苦海。而一旦失败,我们就将永远坠入黑暗中,从此万劫不复。所以,在完成使命之前,你根本无法见到父亲
姜惑目瞪口呆,此刻方明白父亲悲惨的命运。他咬牙嘶声:我一定要救出父亲。师父说的那场大劫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谁是杀害我父亲的仇人?
且诺长叹一声:我们的死皆是出于自愿,为了对抗天人,为了人类的生存,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他的语声忽厉,而你若是一再沉溺于儿女情长,又怎么对得起你父亲的牺牲?
姜惑一怔,紧握双拳,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且诺放缓语气:徒儿,你丹贮腾龙之胆,更有千年试炼神果相助,早已脱胎换骨,等完成使命、打破五界之隔后,不但可救出师父与你的父亲祁蒙,更可白日飞升,突破天人之境
姜惑置若罔闻,他虽然回忆不起更多的过去,但在心目中,能否白日飞升、脱胎换骨其实并不重要,何况听了且诺刚才的一番话,他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天人实在没有丁点儿好感,反倒是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根深蒂固地植于心中,难以舍弃。想到徘徊在两界间受苦的父亲,生死不知的母亲,姜惑心中的痛苦实难以言语表达万一,若不能救出他们,空有一身本领又有何用?
姜惑用力拭去眼中泪水,大叫一声,愤然长身而起,赌咒发誓般一字一句地喝道:无论是人世间的君主帝王,抑或是阴曹冥府的妖鬼精怪,还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天人,你们谁都不能阻止我完成使命,救出我的亲人!
就听轰的一声巨响,泥石飞起,姜惑眼前乍明。他的腰身以下仍埋在土里,可赤裸的上身却已暴露在漫天星光之下。
原来他俩并非处于山洞之中,而是在地底下的一条地道内,而此刻地道深达三四尺厚的顶壁竟已被姜惑一头顶穿。
地底的且诺一声惊叫,急速荡入山洞深处。借着星月微明,电光石火间姜惑已看清,他仍是从头至脚全身罩着黑袍,但随着身影飘退,下颚处隐隐露出青黑色的肌肤。那肌肤上纹路四散,仿佛是将一片片碎裂的肌肉硬生生黏合在一起,稍有外力,便会崩裂。再瞧且诺惶急的神态,仿佛那脆弱的肌肤稍遇光线,便会溶解破碎
刹那间姜惑心中的悲痛无以复加,他知道自己的父亲祁蒙必也与师父且诺一样,永远不能堂堂正正地出现在这朗朗乾坤之下。
一时之间,他的心中充满着对上天的愤怒,若不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天人,他不会与父母流离失散,父亲也不会被禁锢于地底最幽暗的深处,不见天日
狂野的愤怒似快要冲破姜惑的胸膛,他无从发泄,唯有双手指天,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啸。他知道,他有能力改变这一切,他必须要完成破界的使命!
且诺的身影已闪逝不见,喑哑的声音仍隐隐从地底传来,如同幽灵的诅咒:好徒儿,去完成你的使命吧。记住,除了师父之外,你还有几位师叔,他们都会在关键时刻助你一臂之力那幽然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寂静。
突然,一道霹雳穿穹而来,冰冷刺骨的雨水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姜惑抹一脸水,那雨竟是赤红色,宛如鲜血。他心中魔意大盛,狂吼着拔身而起,激起漫天泥土。那些泥石如有灵性,和着血红的雨水从空中落下,竟将地下的洞口封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
姜惑先对地底且诺离去的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微一思索后,就这般赤裸着身躯,毅然朝前行去。
地底深处,且诺飘退的身影越来越薄,最后竟化为一幅画像,紧紧贴上石壁。
一股阴冷的潮雾突然从石缝间弥漫而起,在狭窄的空间里凝为淡淡的人形。那人脸上一片空白,竟然没有面目,只有那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语声在地底激起不绝的回音:且诺,你做得很好。
且诺回答道:多谢大王完成我的心愿让我收了一个好徒弟。
他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他完全相信了我告诉他的话。不过且诺欲言又止。
说。那雾人只冷冷迸出一个字,态度不容置疑。
且诺迟疑道:他似乎并不觉得完成使命是一份无限的荣耀,反而念念不忘自己的亲身父母。但是我已成功地让他坚信,只有完成了使命,才能救出双亲。
既然如此,我们就要相应地调整对策,决不能让计划半途而废。
但我还来不及告诉他关于法物的事情,他就已狂性大发,冲出了地道。
不妨,我们可以慢慢提醒他。大家已经等了三千年,还在乎多等一段时间么?
且诺化身的画像略略弯曲起来,如同对雾人施礼,随即再也不动。
待潮雾渐渐散开,可以看清在那石壁上,赫然贴着十幅画像,且诺的是第六幅,而那个没有面目的雾人则来自最后一幅。
片刻,就听那雾人再度开口:敛清。
从第四幅画像中传来了一个沉郁的声音:属下在。
下一个应该是该你完成心愿了,去吧。
第四幅画像亦奇异地弯曲起来,对雾人施礼后随之飘走。
雾人接着沉吟:祁蒙可在?
第一幅画像动了动,从里面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在。
你可想见他?
第一幅画像沉默着,似乎不知道是否应该如实回答。
雾人嘶嘶而笑:他对你情深意重,你当然知道应该如何去利用这一点。
祁蒙哑声道:谢大王。
我完成了你的心愿,你可后悔么?
我不悔,他是我和扶江的孩子。
雾人冷笑:但是他或许将会杀尽姬轩辕的族人。
画像中的祁蒙低低叹了一声:为了活下去,他没有选择!
姜惑满腹愤郁,迎着狂风暴雨在山野中拼力奔跑,越奔越急,只听得耳边风声猎猎作响,由于速度太快,飞扬的雨点打在身上若被石击,赤裸的皮肤上却仿佛披上了一件看不见的盔甲,浑然不觉疼痛。
他心头略惊,暗察体内状况,发现自己虽然刚刚昏迷一场,但除了缺失了大部分记忆外,身体不但并无损伤,反而更觉精力健旺,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力量,丝毫不感疲倦。他想起师父且诺曾说过,自己服下了试炼果与腾龙胆后已脱胎换骨,如今看来果然不假,对自己的能力更增一份信心。
姜惑奔出不久,便来到一个小山谷中。那谷中树木茂盛,不远处一棵百年大树横亘于前方,若依他狂奔的势头,将无可避免地与之相撞。
然而,那红色的雨淋遍姜惑全身,让他犹若穿上了一件血红色的外衣,令他心头魔意更盛,一股难以压抑的怒火熊熊燃烧着,无从宣泄。姜惑怒吼一声,并没有放慢脚步,反而毫无犹豫地朝那大树撞去。
就听砰的一声大响,那粗达三尺的大树竟被姜惑生生撞折,半截树干高高飞起,落到几丈之外,而他的身形甚至没有半点停留,便从断裂的树身上一掠而过,身后深达地下数尺的树根翻腾而起,带起大篷泥石。
在惊异于自己超强能力的同时,姜惑但觉这一撞让身心快意无比,在身体与树干接触的刹那,似乎有股奇异的力量涌入体内,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挤上心头的同时,也把心底那无由的怒火与怨气尽皆发泄了出来
当下他不避不让,如同一匹急速狂飙的洪荒猛兽,一路上遇木摧木,遇石毁石,用无比惨烈的方式向世人宣告着他的重生!
姜惑并不知晓,在他昏迷过去的这段长长时间内,幻谔之镜已将他数世轮回的记忆尽皆锁住,虽然此刻他已挣脱束缚,但那些纷扰于心的悲喜世情已潜藏在他的生命里,直到这一刻方才真正释放出来。
待姜惑刚刚踏出山谷,又是一道炸雷响起,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从天穹轻轻抚过,乌云瞬间散去,红色雷雨乍然停歇,如爆发时一般的突兀,而方才退隐的明月与星子已不知何时悄然挂上苍灰色的夜空,如同许许多多凝视着他的眼睛。晚风吹过,卷起散落于地的树叶,似一只只飘舞的蝴蝶,翔舞于黑色的夜中。
随着风停雨歇,姜惑狂乱的的心绪亦渐渐平静下来。他见到面前恰好有一条小溪,便纵身跳入水中,洗去身上血红色的雨水,待起身时忽然一怔,目光久久停留在水中的倒影上。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长颊高颧,剑眉虎目,直鼻方口,俊朗而健壮。这是一张完全不同于姜惑记忆之中的面容,却令他觉得十分满意。既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也让他隐隐约约又想起一些童年往事。随即他猛然念及那个容貌与自己酷似的人父亲祁蒙,心里微微一痛,对着溪水中的自己决然道:父亲,母亲,我一定会救出你们,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这一刻,他的眉心结聚成一团,眼中射出盛气凌人的光华,紧抿的嘴唇流露出冷酷而霸道、甚至混杂着一丝邪恶的意味。他略有些心惊,却又欣喜于自己所拥有的强大力量。
他慢慢回想师父且诺的一番话,与自己破碎的记忆一一对照,许多疑问又浮上心间。
幻谔之镜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一场让父亲和且诺一齐坠入魔界的大劫难是什么?还有五种破界法物又是什么?在什么地方?自己目前处身于什么时代?封神使者姜子牙与那些轩辕族人又在什么地方?九鼎伏三千是什么意思?为何会选中自己去寻找魔灵?那十二句破界预言虽然带给他了一些提示,却不足以让他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不知何时才能再遇见师父且诺,问个清楚。
随即他失声而笑,豁然开朗。那些流传千年的预言或许并没有一个确切的解释,而他自己,才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他姜惑,重新活了过来,拥有着可以对抗任何敌人的能力。这就足够了,他即将踏入这个尚且陌生的世界,探索出一切未知的真相,他一定会做出令敌人胆寒、令世人侧目的大事,也让那些天界的天人们感受到自己强大的力量!
借着月光,姜惑环视四周。试炼果的灵力令他感觉敏锐,拥有常人远远不及的目力,已看到前方数里处隐有一处灯光。
他心头微觉奇怪,暗忖此刻大约已是三更时分,不知这荒野中的人家为何还不安歇?而自己此刻身无寸缕,不妨去农户中找些衣物遮体。
想着,他朝灯光处走出几步,忽又泛起一念,如此夜入他室岂不是与盗贼无异?在他隐约的记忆,一定有什么人曾经耐心地教过自己许多做人的道理,如何才是行止端正,不被人垢言。那是父母吗?
然而,约束感只是稍纵即逝,放任不羁的天性很快占据了他的脑海。姜惑大笑起来,他所做的一切即将决定着人与各界的命运,区区一两件衣物又算得了什么?为了使命,他有权力为所欲为,他就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
待离得近了,姜惑才发现,燃灯处并非寻常农户。那是一间建在大片丛林之中、七尺见方的小木屋。屋后空地上种着五谷菜蔬,门前挂在一面脏得不见原色的旗帜,上面写着恩州驿三个大字。
姜惑惊喜地发觉,自己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并不感到陌生,一看到那三个大字,他立刻清楚地知道何为驿站,有何用处。看来自己的记忆并没有丢失,只要稍有触及,就会引发那些潜藏在心底的片段。这令他对自己更增添了一份信心,想必只要有适当的机会,他也一定会回忆起过去的所有往事。
那驿站的门户破旧不堪,周围杂草丛生,看来像是荒废已久。姜惑微觉疑惑,这里周围并无官道,不知在这山野密林中建此驿站有何用处,莫非是什么孤魂野鬼、山精妖魅的障眼法?正胡思乱想间,忽听房内传来说话声,当即蹑足来到门前,屏息静听。
只听房内一个声音淡然道:小弟与何兄虽是初识,但见何兄脸蕴正气,心生敬重。明日一别,不知何时能相见,竟有些不舍,且让小弟再敬你一杯。
姜惑听这发话之人声音清脆,男女莫辨,虽是语意欣然,语气却十分淡漠,殊无欢快之意,捉摸不清其人的意图,一时倒不急于入屋取衣,而是凝神静听两人对话。
随即房内传来酒杯相碰之声,两人举杯痛饮,一人抚掌,另一人却发出了一声长叹。
方才发话之人又道:此处清静逍遥,本应该怡怀驰神,何兄又为何愁眉不展?
沉默一会儿,才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叹道:算来我独居已有十一年之久,从未见过外人,若非今日严兄迷路,无意中找来此处,我都几乎已经忘记该如何对人说话了。
那声音清脆者奇道:何兄竟然在这十一年中不见外人、不与人言,莫非心中别有隐情?反正夜半无事,不妨说来一听。
语音低沉者郑重道:我看严兄骨相清奇,应是有些见识,原也不必隐瞒。不过此事实在事关重大,稍有泄露便是杀身之祸。我何坦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早不将生死放在心上,但严兄青春年少,又何苦趟此浑水?
声音清脆者轻轻一笑:何兄危言耸听,反倒更引起了小弟的好奇心。实不相瞒,小弟别无所长,却跟家师学过一些异术,就算何兄惹上什么妖魅鬼怪,只要直言相告,小弟定能替你排忧解难。
语音低沉者叹道:此事与妖魅无关,乃是来自朝歌的灾祸。
听到朝歌两字,姜惑微微一震,一些记忆被瞬间勾起,似乎他曾从什么亲近之人的口中听到过这个字眼,却只有一些隐晦难明的片段,再也想不起更多。
姜惑继续静听,他反应敏捷,从两人的对话中已能判断出事情大概。屋内两人中语音低沉者名叫何坦,多半是这恩州驿守卫的驿卒,不知什么原因十一年来独守此地,不见外人;而那声音清脆者姓严,只因迷路才无意找???此处不过听那姓严者语气中多有打探询问之意,恐怕并非荒野迷途,而是有意找到何坦,不知是何来历。
姜惑正思索着,忽生警觉,背上一紧,一股炽热感悄然渗入肌肤,有形无质,锋锐如剑,最终端端定在他后心正中。
姜惑一惊,正要回头细看,耳边忽传来语声:不要轻举妄动,先听他们把话说完,若不然,我只好先杀了你。如果你同意,便轻轻点一下头。原来不知不觉中,竟已有人潜伏在他身后。
姜惑天生倔强,岂肯受人这般要胁?但他确实也对屋中两人的对话好奇;何况身后之人能以传音之术对自己发话,房中人皆未察觉,想必有些非常本领,若是争斗起来,不免惊动房中人。
当下,姜惑打定主意以静制动,脸上挂着一丝冷笑,轻轻点了一下头,背后的炽热感立刻稍淡了些。
身后的人发声解释道:在下崇林子,与师妹青妍奉师命下山灭妖除邪,只因发现此地妖气弥漫,所以鄙师妹化装成迷途者入屋查探。见兄台匆匆闯来,只恐打草惊蛇,所以才不得不如此,失礼处莫怪。
姜惑听了这番解释,才稍稍明白原委:原来屋中那人名唤青妍,女扮男装,以名为姓,她的师兄崇林子则在外接应。他心头只觉好笑,听声音这师兄妹两人都十分年轻,能有多少道行?竟敢妄言灭妖除邪,又口口声声说什么此处妖气弥漫,实在是装腔作势至极难道是他们感应到了幻谔之镜的存在?或者,他们发现了自己有异于常人的特质?
刹那间,姜惑忽记起师父且诺所说的话:轩辕族人已被天人控制,正在人世间四处搜索魔灵的下落,若是知道你的使命,决不会放过你,必会展开不死不休的追杀。所以你不但要隐藏好自己的身份,还须特别防备轩辕族人。当然,只要一有机会,首先要杀了轩辕族中最厉害的几位法师。姜子牙暂且不论,其余尚有西伯侯姬昌、游方术士散宜生等人
姜惑暗咐这个崇林子精通火系法术,极有可能就是轩辕族人,料想其人绝对没有姜子牙的本事,正好拿他给自己试剑。一念至此,心头杀机大盛。但与此同时,他内心深处仿佛有个声音不断提醒着他:好男儿顶天立地,唯求心安,决不可滥杀无辜。这个声音虽然细微几不可闻,却如一块大石横亘在他心中,令他无法摆脱
他惑然不知自己的本性到底是淳朴善良,还是残忍嗜杀。两种矛盾至极的念头在姜惑的内心来回冲突着,令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起来。而他身后的崇林子却显然误以为姜惑是因为害怕而颤抖。
他心生内疚,放缓语气传声道:兄台不必担心,师尊传我听妖宝剑,一旦妖魅近身必发异响,而你虽然形迹诡异,赤身露体,但确非妖类。我曾立下重誓,有生之年只杀妖魅,决不滥伤无辜。
姜惑轻轻一震,听崇林子出语真诚,最后一句更是说得正气凛然,当是性情中人,又恰恰与自己内心的声音不谋而合,忽对这个在背后威胁自己的人有了一丝莫名的好感。暗忖崇林子或许并非轩辕族人,何况轩辕族中也未必全是敌人,自己不应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杀人,今日权且放他一马。虽然,他已下定决心,决不放过那个封神使者,轩辕族中道术最深的姜子牙!
突然,崇林子低声惊道:你的左腰后是什么?难道你也有
姜惑用手摸向左腰后,感觉到一块肌肉微微凸起,明显与周围有异,拧首望去,自己亦吃了一惊。
只见在他左腰后有一块形状奇怪的胎记,色呈紫蓝,二寸宽,三寸长,胎记处的肌肤恍若透明,隐隐可见有几道弯曲的黑线贯通其中刹那间,姜惑忽然想起这是自己从小就有的胎记,他对此既自豪又自卑,童年的玩伴曾经因此视他为怪物,而年幼的他却宁可相信那是上天给他的一个特殊记号,喻示着他与众不同的人生。
崇林子掩饰着自己的失态,传音提醒姜惑:不要说话,容后再叙。
姜惑心思敏锐,思索着崇林子刚才话语中隐含之意,似乎他也曾在其他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胎记?有机会倒要好好问问,或许对回想起自己的身世有所帮助。
两人各怀心事,静听屋内两人的对话。
何坦几杯酒下肚,又经青妍劝说,终于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这恩州驿本是北方通往朝歌官道上的一个驿站,虽然不大,也有数十名守驿的驿卒,除此之外周围还有上百农家住户。但十一年前,不知怎么,朝歌忽传下诏命,派来一百宫中侍卫做监工,令我等一众驿卒运石断路,移土填田,同时官道改址、农户搬迁,竟生生把这里变成了荒山野岭。待两月后完工,第二道诏命又至,令我等立刻将数百农户送去东南七百里外的鲁州,然后齐齐调往朝歌服役。恩州驿驿卒共有五十八名,兄弟们大多未见过繁华京都,做那运石搬土的苦役早就不耐烦,听得能调往朝歌,自然欢喜不禁,驿丞一声令下,便催着农户上路。那些百姓虽不肯背井离乡,奈何朝中有令,谁敢不遵?只得带些值钱细软,拖儿带女地上路。
离开当日的清晨,我奉命去山中搜寻遗落的百姓,本说好未时前赶回,好与大伙一同行路。谁知回程时忽然起了一阵大风,遮天闭日,眼不见路,在山中兜了好几个圈子也找不到路,好不容易等风停了,赶回来早过了未时,众人已然出发。我心中一急,肚中不知怎么又痛了起来,几乎难以行路,当时还道自己不知触了什么什么霉头,好端端地不早不晚生这场急病,若是与大伙失散了,判我抗命之罪非同小可。好不容易等腹痛稍轻,便急急追赶。
我追了十几里路后,却意外看到无比悲惨的一幕。原来朝歌派来的一百侍卫竟早得到密令,路上趁兄弟们不备突然发难,竟将我那五十七名好兄弟全都杀死,而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也全部未能幸免。我赶到时他们正在掩埋尸体
我被吓得魂不附体,躲在林中,大气也不敢出,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百精兵将数百具尸体埋入大坑中,又把所有痕迹消除后方才离开。幸好天不绝我,因祸得福,若不是恰好遇上那场狂风与急病,我必是和兄弟们一起做了糊涂的冤死之魂。
我不知原委,也不敢声张,便留在这荒山中。起初我尚怀疑这些精兵是哪位密谋造反的诸侯暗中派来假传诏令的,朝中必有对策,或许过不多久便会派人来查探,然而在山中等了几个月竟然什么消息也没有,仿佛恩州驿站就此被人遗忘,这才明白那一百精兵确实是朝歌派来的。但我仍是苦思不解,实不明白我们到底犯了何等滔天大罪,竟要这般斩尽杀绝?而朝中一旦知道遗漏了我,恐怕亦会斩草除根,所以自此我再也不敢出山,找到这个僻静之处,就此住下,不知不觉已是十一年了
青妍心中犹有疑问,插言道:若你所说是真,为何还敢立下恩州驿的旗号,不怕人找来么?
何坦肃声道:我何坦孤家寡人,无牵无挂。当日贪命,未能与众位好兄弟同赴地府,实是后悔不迭。过了这些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五十七位好兄弟和数百百姓实在死得冤枉,我苟此残生,只为了等一个时机替他们昭雪沉冤,以慰在天之灵。所以才重新立了恩州驿的旗帜,又在房后设下灵位祭奠诸兄弟
说到这里,只听屋中传来哗的一声,何坦痛声道:严兄弟请看,这便是我五十七位好兄弟与百姓的灵位,此事绝无欺瞒。
青妍惊呼一声,她毕竟是女子,乍见到许多灵位,一时声音竟也有些发颤了:这,这到底是为什么?
何坦长长叹了一口气:这十一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推敲,想来想去,唯一惹祸的缘由,便是那个入宫为妃的女人。
青妍喘了几口气,又发问道:何兄所指何人?
何坦奇道:严兄弟竟不知此事么?随即释然,也难怪,那冀州侯苏护也是个铮铮铁汉,自然不肯宣扬送女入宫之事。那还是十一年前的初秋,突然从朝歌来了一大队人马,更有数十名宫女相随,原来正是在恩州驿接引冀州侯苏护之女入宫。我那日还远远见了一面,那女人果然是国色天香,媚态入骨
青妍恍然大悟:原来你说的是苏后。哼,她虽已做了正宫皇后,但试观其行事,天下无人服庸。听她语气,对那苏妃也颇为不满。
何坦惊道:我记得中宫娘娘明明是东伯侯姜恒楚之长女,苏妃又如何做了皇后?
青妍叹道:这些年何兄不与外界联系,消息不灵。那苏妃入宫才两三年光景,中宫姜皇后便因谋反弑君之罪,受刑而死,不但姜后所出的两位皇子殿下被逼离宫出走,而且还牵连到其余几宫娘娘,随后大王便立苏妃为中宫。据朝野私下议论,恐怕姜后谋反之事便是这女人设下的毒计
何坦呆了半晌方道:这女人好毒的手段。我虽怀疑恩州驿之祸因她而起,毕竟还不能肯定,但听严兄弟这样一讲,终于确信无疑了。
青妍冷哼一声:如今她权势滔天,欺上压下,大王被这女人媚惑得言听计从,莫说你小小一个恩州驿数百人命,就是那些朝中重臣稍有不顺她意者,亦会遭遇满门横祸。前有大夫梅伯责苏后惑君,力谏纣王废后,受炮烙之刑而死,后有丞相商容陈书上谏,被逼在九节殿前撞柱而亡
何坦沉默良久,忽倒身下拜:请严兄答应我一事。
青妍慌忙扶起何坦:何兄有事请讲,无须行此大礼。
何坦道:我何坦虽仅是一个小小的驿卒,却也懂得法教道义。这些年来每每想到含冤而死的兄弟,夜难入眠。哪怕我势单力孤,无力报仇,也要拼了这条性命,入朝歌去质问那个毒辣的女人,到底为何要灭我恩州驿满门?我此行一去多半凶多吉少,自然不会连累严兄,只请你把这段冤案陈情天下,也算给诸位死去的兄弟与那些百姓一个交代!
青妍叹道:何兄果乃义士,但只怕你到了朝歌也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她,只是白白送了性命。
何坦拍案而起,愤声道:我死不足可惜,但至少要让天下人知道,那苏妲己不但长了一张世间最美丽的脸孔,却也生了一副世上最毒辣的心肠!
姜惑在门外听得真切,本还在心里暗赞何坦不畏强权的豪气,痛骂那个心狠手辣的苏后,此刻苏妲己三个字一入耳中,心底深处的无数记忆突然一起涌上心头他熟悉这个名字,这三个字属于他心中最尊贵的一个人,那是他最亲最爱的生身母亲!
那个人,有着世间最美丽的容颜、最温柔的心思,她抚养自己长大成人,教自己习文解字,给自己讲故事,与自己相依为命那是在姜惑心里决不容人轻辱的母亲,而此刻却正被屋里的这个男人破口大骂着
姜惑再也按捺不住,不假思索地狂喝一声,抬脚踹破屋门,大步闯入。他怒火中烧,这一脚使出全力,破旧的门板顿时打着旋儿朝屋内飞去,叮当一阵乱响,也不知砸坏了什么东西。
谁?屋内两人齐声呼喝,回首望来。但见昏暗的油灯光下一人,气势汹汹,神威凛凛,更是身形高大,全身赤裸,肌肉虬结,既有神鬼莫御之势,又有鬼魅离魂之妖。
姜惑眼光锐利,刹那间已瞧清屋内情形。一人三十余岁,布衣粗结、乱须满面,正是那驿卒何坦;另一人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身材娇小,背负长剑,应该是男扮女装的青妍。她虽是男子装束,但那一袭青衫却掩不住那袅袅身段与勃勃英气。
姜惑匆匆一瞥之下已认定了何坦,怒吼一声,像一道骤然刮起的狂风,笔直朝他卷去。
何坦只恐飞入的门板砸坏灵位,慌忙去接。青妍倒是夷然不惧,伸手从鞘中抽出宝剑,轻喝一声,朝姜惑刺来,剑至中途,方瞧清了面前男子竟是全身赤裸,未着寸缕,大羞之下又慌忙后退。
姜惑突起发难闯入屋中,身后的崇林子猝不及防,他与师妹青妍皆是轩辕族中精研法术的高手,青妍精于水系法术,崇林子擅长以火攻逼,然而变起不测下,根本不及念诀施术,只能下意识地挺剑疾出,刺向姜惑后心,却已慢了一步。
姜惑眼观六路,瞧得真切,趁青妍退开,脚步虚浮之际,右手疾出,两指已搭在她宝剑无刃的剑脊之上,用力一拧一夺,已劈手抢过宝剑。随即也不回身,反手一挥,宝剑如长了眼睛般恰恰挡住崇林子从后刺来之剑,双剑相击,溅出一串耀目的光华。
姜惑天生神力,加上满含愤怒,虽是反手使剑,手上的力道却大得出奇。崇林子仓促出手,更难料姜惑神力惊人,只觉对方劲力如排山倒海般卷来,掌中听妖宝剑几乎脱手。他踉踉跄跄退开几步,一时右臂酸麻,全身力竭,差点一跤坐倒在地。
姜惑丹田内贮腾龙之胆,天下武技莫不精通,只须一剑在手,精妙的剑招不假思索地信手使来,每一招每一式都浑如久经修习,力道十足,娴熟至极。且诺说他单凭武功而论天下少有敌手,看来确非虚言。
青妍惊得瞪大双眼,他们师兄妹师出名门,少年成名,一直以来行走江湖几乎无往不利,想不到自己不但被对方轻易夺下兵器,连她素服其能的师兄崇林子竟也在一招之下被对方迫得如此狼狈,虽因事发突然,亦难掩心头骇然,不知这全身赤裸的男子是何方神圣。
她抬眼望去,首先看见一张线条硬朗的俊面,倨傲的脸孔下仿佛还隐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邪恶,随即触到一双圆瞪怒目射来的凛凛神光,最后扫视到姜惑那肌肉如小丘般隆起的身躯,忙又手足无措地转过头去,脸上红霞飞起,口中连啐有声。
何坦奋力接下门板,想当然以为来人应该是朝歌派来,除掉自己灭口的杀手,生死关头放下一切顾忌,挺身拦在青妍面前,大喝一声:奸贼只管找我索命,与他人无干!
刚才何坦污言辱及苏妲己,本就令姜惑怒火填膺,再听到这一声奸贼,更是令他怒不可遏。他狂喝一声:好,我就找你索命!掌中剑带着急啸而起的风声,直往何坦的脖颈劈去。
此刻青妍低头不敢看姜惑,崇林子正脱力调息,相距较远亦相救不及。而何坦不过普通驿卒,虽也习过几年武技,却如何能与姜惑相较,手中刀才提起一半,对方的剑锋已至颈边半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仿佛充注着天地间霸气的一剑在空中掠过,惶然闭目待死。
然而,就在这生死关头,姜惑的脑海中忽然闪现出青妍俊秀的容貌,刚才匆匆一瞥未曾留意,此刻那面孔却如一记重锤沉沉击在他的心上。那巧眉大眼,瑶鼻玉口,甚至脸上一抹艳红的娇羞之色都似乎是他生命中不可磨灭的记忆!
小婉!姜惑停下攻势,呆呆望着青妍,脱口喊出这个名字。是的,虽然此刻的她长大了几岁,但肯定就是那个与母亲站在一起的少女。
而与此同时,窗边忽传来一记柔弱的女声:剑下留人!随即一道身影从窗口迅疾飘入屋中,挡在姜惑的剑前。事起突然,姜惑此刻心中惊喜交加,恍惚之际收式不及,这一剑竟笔直刺入那身影体内。
姜惑但觉剑尖蓦然一沉,如挽重物,如滞泥沼,随即更有一道奇诡的力量由剑身传来,令他手心一麻,如被雷炙。他本就因乍见青妍力道稍弱,此时被这奇力一挡,更减了几分,这集全身之力无坚不摧的一剑竟被那影子以身体挡住,再也无法寸进。
刹那间,室内又猛然爆起一阵迷烟,烟雾中隐约可见那道身影抱起何坦,从窗口掠出。
这一刻,锵然一记锐声响遍小小木屋,崇林子手中的听妖宝剑忽然发出长吟,清越若磬响,稳沉若钟鸣。崇林子与青妍齐齐一怔,同声大喝道:何方妖物作祟?
就见烟雾中两道神光乍现,一道湛青、一道赤红,皆往那身影逃走的方向追袭而去,却是崇林子与青妍各自念诀发招。
姜惑服下试炼果后耳聪目明,连那暗无天光的地底都可视物,这阵烟雾自然挡不住他的视线,却恐浓烟有毒,屏住呼吸抽剑退后,不料青妍正从他身后疾冲而至,两人顿时撞个满怀。
姜惑力大,青妍一时站立不稳,姜惑下意识地转身将她抱在怀中。青妍大羞,伸手欲要推开姜惑,指尖却接触到姜惑光滑的胸膛,连忙收手不迭。
姜惑垂头望去,迷烟缭绕中,但见怀中女子神情羞怒交加,白皙的脸颊上飞起两朵红霞,娇嫩的红唇半张半闭,欲语还休,清艳伴羞怯弥漫,丽色随芬芳扬洒,仿如那清晨花儿期待着树叶上滴落的新露
姜惑微微一怔,这温玉满怀的情景竟是意外的熟悉,他瞬间明白过来,梦中的小婉并不是自己的同胞妹妹,而是那邻家的妹子,亦是与他指腹为婚的意中人!姜惑鬼使神差般意乱情迷起来,心猿意马之下,竟低首在青妍那鲜艳欲滴的唇边轻轻印下一吻。
双方嘴唇一触即分,青妍惊叫一声慌忙跃身而起,茫然呆愣片刻,也不知应该随着崇林子继续??踪那妖物,还是应该先找面前这轻薄自己的男子算账。
她犹豫一会儿,方狠狠一跺脚:你,先穿上衣服,我再杀你!说完逃一般地匆匆出屋而去。
姜惑亦愣在原地,或许在他过去的记忆中,从没对小婉有何失礼之处,但离开幻谔之镜的同时,也把他身上的某些无形束缚尽皆解开,那些最真实、最自我、最狂莽不羁的散漫天性已在他此刻的身体里流露无遗,他变得我行我素,不拘常礼。
此时他并未觉得唐突佳人有何不妥,只是唇边那份柔舒轻软的感觉尚存,鼻中还有一股淡淡的女子体香。他不由呆呆回味方才那温柔的一幕,体内勃然欲出的杀气已不知不觉消散大半,只剩下一份突如其来的狂喜:小婉,我找到你了,既然如此,我也一定能找到母亲。
待姜惑恢复常态,青妍等人早已去得远了。他环视静悄悄的小木屋,在小屋的一角果然立着数十灵位,其上大多有名姓,而只有最大的灵牌上写着恩州驿百姓的字样。供桌上摆着一些简单的供品,香炉中尚有未燃尽的余香,看来何坦倒并未说谎。
姜惑渐渐冷静下来,何坦虽口口声声说这一切都是苏妲己所为,但这残忍狠辣的行事风格与他记忆中温婉可亲的母亲却大不相同。而且他说十一年前苏妲己被接入朝歌,那时自己大概方才五六岁,母亲又怎会舍他远离,何况他直觉母亲对父亲祁蒙情深意重,又怎会为了荣华富贵嫁给纣王为妃?想必天下同名同姓之人何其多也,或许只是一场误会,倒不妨平心静气找何坦问个明白。
姜惑忆起刚才自己怒火不可抑制,几乎把何坦斩杀于剑下的狂态,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如同一只疯狂的野兽,心头亦觉悚然。
记得当师父且诺提到父亲祁蒙的名字自己绝无如此激动,似乎他以前根本就不知道父亲的名字,或是父亲隐姓埋名,这又是什么缘故?而自己虽然叫出了小婉的名字,她却分明不识自己,似乎连一丝感应也没有。难道她亦如自己一般离开幻谔之镜后失去了记忆?谁又给她改名为青妍,她的武功与法力又是拜何人所学?
他怔立良久,无法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又想到崇林子那把听妖宝剑果然神奇,妖魅乍现即发声示警,他的师门应该有些来历,当真能除妖也未可知,再低头查看夺来的青妍之剑,但见剑长三尺,剑锋锋锐,剑面反映寒光,如一泓清水,明晰可辨人影,果是宝物。宝剑的剑尖上还挂着几滴青绿色的液体,心想莫非那妖物的血液竟是绿色的,也不知晓它是何来历,竟舍命不顾,拼死相救何坦,更不知其是用何种方法挡住自己那全力一剑,但观剑上绿色血迹,恐怕亦受伤不轻。
姜惑小时候听过不少妖魔鬼怪的故事,却从未亲见,此刻不免对那妖怪好奇起来。正待追出屋外看个究竟,手指抚到剑柄上略有不平,凝神细看,只见在剑锷处刻着一个小小的妍字。
他知道妍字是美丽的意思,回想刚才怀中女子眉目如画、娇羞难当的面容,心头不禁轻轻一荡,想到小婉临走时似嗔似怨的话,一时竟有些盼她早些回来杀了自己。
他慢慢想起幼年与小婉并肩躺卧于田垠边的窃窃低语,想起与她信步林间山谷赏花的宁和温馨,想起与她策马飞奔在草原上的万丈豪情,想到与她在缱绻星光下的柔情蜜语
不!他蓦然警醒,自己有艰巨的使命,万万不能陷入儿女情长之中,他要对抗天界,还要用最残酷冷血的方式杀死很多人他一面抗拒着那份慢慢占据他心房的温柔感情与强烈爱怜,一面惊讶地发觉从前的自己竟然是一个完全不同于现在、善良而多情的少年。
又是一些记忆纷纷涌来:母亲妲己从小讲了许多许多故事给他听,所以他才能识字解文,懂得许多做人的道理。母亲说,要把他培养成一个顶天立地、有勇有谋的男子汉,还说切不可恃强凌弱,欺负幼小
此刻的姜惑念及母亲对自己的抚育之恩,恨不得马上去找何坦问个明白。他在屋中找了些何坦的旧衣裤穿上,虽不合身,好歹能遮羞掩愧。然而衣服奇特的样式完全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这让他的心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疑问:他本来不属于这个时代!那么,除了坠入魔界的父亲祁蒙,母亲妲己与小婉是不是早已死去?他还能找到从前的他们吗?而且依师父且诺所言,自己因为服下了试炼果所以才能脱出幻谔之镜,小婉应无此能,她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姜惑好容易收拾心情,追出屋外,却听到右方数十步外有人争斗。他循声赶去,只见崇林子与青妍正一左一右将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子围在中间。那女子浑身散发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仿佛全身蒙了一层轻纱,十分诡异。在她脚下躺着何坦,双目圆睁,身体却一动不动,不知是否被施了什么妖术。
那崇林子年纪不过二十,身材魁梧,浓眉虎目,满脸正气,头戴束冠,身着青色长袍,持剑平胸,剑尖上红光闪动不休;而青妍面色漠然,右手前伸,食指指向那女子,指尖隐有青光游动。看来两人已掌控大局,只是碍于何坦安危,方才隐忍不发。
这时青妍瞅见姜惑,身体轻轻一震,咬牙瞪他一眼。望着青妍的面容,姜惑忍不住朝她咧嘴一笑,柔情因久别重逢而分外强烈,手指一抹自己的嘴唇,促狭地对她挤挤眼睛。
在青妍看来,姜惑这毫无羞愧,甚至隐含得意的神情无异于对自己的嘲笑,简直是恬不知耻至极,她气得猛一跺脚,转过头再也不看姜惑一眼。
小婉。姜惑却全不顾青妍的厌恶,自顾自猛然上前一步,伸手朝她头上抚去。
嗤的一声轻响,青妍指尖弹出一道青光,往姜惑右胸袭去。就听她面沉如冰,冷冷道:请你自重。
姜惑避开青光,脸色尴尬,悻然止步。刚才那一刻,他恍如重回与小婉相聚的时光,每次他惹得小婉生气时,他便会上前故意弄乱她的头发,恶作剧般让那长长的黑发掩盖住她脸上刻意装出来的冷漠,最后小婉总会红着脸娇俏而顽皮地笑着,再也无法在他面前装出生气的样子
可是,这一次青妍的反应与以往截然不同,那眼中的冷淡,无意中流露出的嫌恶,都让姜惑大受伤害,她真的是小婉吗?
姜惑忽又警觉起来,轩辕族人精通法术,又一直在搜索魔灵的下落,或许小婉的出现只是他们的障眼术,用来引诱自己暴露身份,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不能轻易中了敌人的诡计。
这一刻,冷静与谨慎重新主宰了他,他又恢复为那个为了完成使命不顾一切的魔星!
姜惑心里冷笑,心想不管青妍是故意不认自己还是出于敌人的阴谋诡计,自己此时都只须静观其变,必要时不妨陪她做戏,或者偏偏与她作对,瞧她能装到几时?
只听崇林子对那女子喝道:南极仙翁座下弟子崇林子、青妍在此。你这蝶妖休得撒野,快将何坦交出,束手就擒。
那女子背靠一棵大树,右手提着一柄莲花模样的兵器,左手抚在胸口上,随着她大口喘息,身体四周散发的雾气也越来越淡。她的面目虽然依然模糊不清,但已可见她抚在胸口的指缝间流出许多绿色的血液,看来姜惑那一剑虽未能令她当场毙命,却也令她受了不轻的伤。而她背后,还隐露出一对彩色翅膀,薄如蝉翼,振然欲飞,正是一对扩大了数倍的蝶翅隐。原来这是只修炼成人形的蝶精。
那蝶精自知无力反抗,低声哀求道:南极仙翁盛名无虚,两位既然是他的弟子,小妹道行尚浅,自是难敌。但不知若是小妹放开了何公子,两位可否放我一条生路?
崇林子冷然道:妖魅祸世,留你不得。看来此人心性耿直,行事光明磊落,竟不肯先虚言应承,就此救下何坦。
蝶精叹了一口气,从齿缝中艰难挤出几字:小妹虽为妖族,却从未害过人!两位又何苦赶尽杀绝?
崇林子面色不改,一紧手中宝剑:今日饶你不死,明日便成祸害!
青妍心软,听那蝶精言辞恳切,本有些意动,但看崇林子丝毫不为所动,她素来听师兄的话,只得默然不语。
姜惑在一旁听得真切,对蝶精之话大生同感。瞧那蝶精除了胸流绿色血液与背上那对蝶翅之外,身形一如普通人类,此时楚楚无依地靠在树上,心头大生怜意。他听了师父且诺的一番话后,对与人类一起生存在大地的妖、鬼两族并无偏见,何况这蝶精刚才舍命相救何坦,也不像有什么恶意。他本就对误伤对方心怀歉疚,此刻又生出欲要与青妍作对的念头,当即大步踏出,先对蝶精深施一礼:既然小弟刚才误伤姑娘,这便替你挡住这两人,以作补偿吧。随即持剑拦在那蝶精身前,顺便又对青妍眨眨眼睛。
那蝶精目光定在姜惑脸上,微一皱眉,欲言又止,似乎想到了什么。
崇林子与青妍大感愕然,崇林子只道姜惑被妖术所惑,暗施净心诀法,却全无效用,不由暗皱眉头,想不通此人何故突然替妖魅出头。
青妍啐道:你,你这个坏东西,当真不要命了。一句话未说完,脸上又泛起了红潮。
崇林子奇怪地瞅一眼青妍,不知平日沉稳娴静的师妹何故恶言伤人,浑如变了个模样,对姜惑正色道:兄台快回来,小心这蝶妖施妖法伤人。
姜惑有意调侃他,摇头晃脑道:你都不怕她妖法,我为何要怕?
崇林子老老实实答道:我有师尊传下的仙术,自然可以对付她。
姜惑哈哈大笑:你师父就是那个南极仙翁么,他是什么人?
崇林子一呆:你,你竟然不知道我师父的名字?
原来这南极仙翁可是大大有名,他与元始天尊与太乙真君各传教派,门下弟子遍布天下,分别是阐教、截教、人道三教,天下皆闻,并称天下三大名仙。
姜惑装模作样想了想:顾名思义,听这名号一定是个神仙,嗯,还是一个住在南边的老神仙。
崇林子听姜惑语气对师尊不敬,欲要发作,青妍对他打个眼色,这才忍住气道:不错,师尊久居南海仙山,我们师兄妹两月前奉命下山除妖,你不要多事。
姜惑一本正经地问道:我叫姜惑,你觉得这名字像是神仙吗?
你这名字崇林子被姜惑弄得糊涂起来,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在脑中默想,是否曾听师尊提起过这古怪的名字。而姜惑身后的蝶妖喃喃念了一遍姜惑的名字,也是满脸茫然。
青妍则瞧出姜惑这是在无理取闹。她知道师兄崇林子平素疾恶如仇,虽则本领高强,却只知一意除妖,心地单纯无邪,恐怕一不小心就会落入姜惑这个坏东西的圈套,刚想要开口指责,可目光才一触及姜惑却顿时心慌起来,唇舌发干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得暗中拉了一把崇林子。
崇林子顿时醒悟过来,他涵养甚好,强忍怒意,拱手沉声道:姜兄不要说笑,还请让开,不要误我仙家除妖大事。
听到崇林子自称仙家,一股无名怒火顿时涌上姜惑心头。那蝶精并无大恶,仅仅因为生为妖族,这师兄妹便非要一意孤行,斩尽杀绝,简直霸道至极;又想到师父且诺所说桑伶星君的故事,那些为了人类生存而战斗的神灵不但被贬入地底,而且被称为魔族,反受人类的敌视,而这一切遭遇正是来自于这些自以为掌握着正义的仙家。
一念至此,姜惑大喝一声:我呸,什么仙家?你们都听好了,我姜惑就是天上所有仙家的对头。
一语即出,满座皆惊。不但崇林子与青妍相顾错愕,就连姜惑身后那蝶精与无法动弹的何坦亦是目瞪口呆,恐怕从古至今也从无人敢口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众人皆想:此人莫非是疯了?
崇林子再也按捺不住,剑上吞吐的红光蓦然大盛,化为一条火线,直朝姜惑右肩袭去。这一击乃是道家火系法术中的烈焰焚身,暗蕴真元之气所修成的三昧真火,十分厉害。不过崇林子自幼立誓不伤人类,纵是震怒之中,这一击仍是不取姜惑要害。
姜惑动作快得惊人,屈膝弓步,待火线游移至他身前三尺处,忽然腾身而起,在半空中大吼一声,一剑劈下,将火线从中截断。狂猛的剑风带起余下火线,反朝崇林子面门卷来,同时剑走偏锋,刺向崇林子的腰侧。
崇林子大吃一惊,他初见姜惑时瞧此人全身赤裸,形迹诡异,还以为是无良偷盗之辈,虽在小屋中被一剑震退,也只当对方力大,不免存了轻敌之念,哪知姜惑竟是身怀绝技,眨眼间已被欺入身前。
轩辕族人多为修道之士,亦被称为道士。道士攻敌多以法术远程施袭,最忌与敌人近身搏斗。崇林子在南极仙翁门下修习十余年,火系法术已得其六七成真传,剑法却不过平常,此刻猝不及防下,登时被姜惑杀了个手忙脚乱,险些中招。
姜惑一剑斩断烈焰焚身,亦觉一股滚烫的热力从剑上隐隐传来,手心中一阵火炽,心知崇林子绝非庸手,恐怕已练就三昧真火,若是让对方回过气来再念诀施术,纵能制服他亦要大费周折。
他本想出其不意擒下崇林子为质,也好换那蝶精之命,谁知崇林子剑法不济,但对敌经验却十分丰富,虽呈败相却毫不慌乱,尽管被姜惑一番快剑攻得狼狈非常,但依然紧守门户,令姜惑一时无法得手。
姜惑尚是第一次与人争斗,起初招法还稍显生疏,但几个照面后渐觉一股热气从体内蒸腾而出,招式间的力量越来越大,而且反应敏捷,可在刹那间判断出崇林子下一步的动作,举手投足更是灵动非常,肌肉骨骼仿佛可随意变形,能从任意不可能的角度袭击对方。其实这是因为姜惑丹田内贮有南海异兽腾龙之胆,不但天下武技尽可应用自如,而且体力充沛,几乎用之不竭。
姜惑杀得兴起,许多奇招异式自然而然地使出。他对崇林子原本颇有好感,这时并不痛下杀手,倒希望其能多撑几个回合,好给自己喂招。
青妍本对崇林子信心十足,并不上前夹击,一面防备那蝶妖伺机逃跑。谁知几招下来,但见崇林子左右支绌,竟然不敌,几度欲出手相助,但姜惑身法太快,仿如一道轻烟般绕着崇林子,根本找不出破绽,心头也暗自佩服:这个坏东西虽然口气狂妄,但确实有一身好本领,可他既然身怀绝技,为何又浑如遭劫般赤身裸体地现身?更念及这谜一样的男子刚才偷吻自己的一幕,芳心顿时乱跳,羞怒交加
青妍正怔怔思索着,耳边忽传来崇林子的一声大叫,却是被姜惑剑锋掠及左肩,剑刃锋利,登时划破衣衫,在肩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青妍见崇林子遇险,不假思索,大喝一声:休伤我师兄。她正神思不属,不及念诀施术,宝剑又偏偏在姜惑手中,情急之下从怀中皮囊里掏出一物,指尖疾弹,一道青光直直向姜惑袭去。
暗器刚一发出,青妍已生后悔,跟着大叫一声:你快闪开!
姜惑本就无意取崇林子性命,一招得手,剑式略缓。眼光掠处,微微一怔住:原来你也有这个
就见在崇林子的左肩,亦有一道长近寸许的紫色胎记,周围肌肤亦是半透明状,不过其中并无若隐若现的黑线,而且与自己左腰侧胎记的形状也不同,呈窄长形,仿如小半截木头。他见崇林子也有类似胎记,恐怕与自己大有渊源,当即收招不发。
谁知姜惑才退开半步,眼前精光一闪,却是青妍掷出的暗器袭至面前。他眼疾手快,抬手接住。
那暗器初一入手,一股奇寒之气便随之传来。姜惑顿时对青妍放声大笑:刚才正觉火热难当,多谢姑娘赐我消暑之物他最后四个字越说越慢,末了竟是浑身僵硬,几乎连舌头也给冻住了。刹时只觉四肢冰冷,如坠冰窟,仅在内腑留有一丝热气,未及闭上的眼睛依然圆睁着,眼角余光竟看到一道道白霜迅速在脸颊上结聚着
原来青妍出手的那道青光乃是师父南极仙翁赐她的护身宝物冰魂弹。这异宝取自于南海仙山万年不化的亘古寒冰之精魂,总共只有十二枚。青妍乃是南极仙翁幼徒,又是唯一女弟子,最得南极仙翁宠爱,此次下山恐她有失,临行时才特意赐之六枚防身。
此宝物蕴含万年幽寒,触体即冻,极难解救,青妍谨遵师嘱,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会轻用。方才她眼见崇林子遇险,慌乱之下使出冰魂弹,却立刻后悔。虽然姜惑对她罪不可恕,她却从未过当真要杀他,这时又见姜惑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空手接住冰魂弹,知其必然无救,不由失声惊呼。
她慌忙一把拉住崇林子:师兄,你快救救他啊!
精于火系法术者若能及时施出三昧真火,或能化解冰魂弹之寒力。事实上青妍向来专心修道,心如止水,极少动情,可这时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对这坏东西如此心软,当下更急得几乎要流出泪来。
崇林子心地善良,虽然姜惑对他诸多挑衅,亦不忍见他就此毙命。这时不及给自家肩头裹伤,上前便欲替姜惑施术解救。不过他深明冰魂弹的厉害,心知多半救治无效,自己也只是聊尽人事而已。
而姜惑身后那蝶精却不明崇林子意图,还道他欲趁机取了姜惑之命,咬牙大叫一声:小妹自甘就戮,大侠不必为难这位公子。抬手把姜惑往身后一拉。
这时奇变忽生,一股乍起的浓雾蓦然包围住姜惑与蝶精,两人竟然瞬间就在青妍师兄妹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姜惑虽然全身动弹不得,心头却是一片澄明。只见面前突然浓雾升起,而几步外的崇林子与青妍面面相觑,一副茫然不知所以的模样,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听青妍惊讶道:怎么回事?莫非那蝶妖竟会遁术?若是如此,她刚才怎么不逃?崇林子沉声道:那蝶妖绝无如此修为,听妖宝剑仍在示警,他们一定还在附近。
他口中默念诀法,欲搜出蝶妖与姜惑的形迹,却一无所获。
那蝶精听了两人的对话,仿佛才明白过来自身的处境。她眨眨眼睛,轻轻抱起姜惑,蹑手蹑足地往后退去。崇林子与青妍竟浑然不觉,眼睁睁地听任两人悄然离去。
走出十余步,蝶精重伤之身经不起冰魂弹的寒力,亦发起抖来,却不放下姜惑,仍然咬牙坚持行路。起初耳中犹可听到崇林子与青妍搜索无果后先救起了何坦,其后声音终于越来越远,再不可闻。
好不容易进入山里密林中,那冰魂弹端的厉害,连蝶精的身上也结了一层寒霜,她终于抵抗不住,放下姜惑,搓掌跺脚,抖落身上的冰霜,那模样倒似一位天真未泯的小女孩。奇的是她的手刚刚一离开姜惑,姜惑的身形便显现出来。那蝶精摸摸姜惑心口,却是冷冰冰的几乎没了温度,她缓缓叹了口气,双掌合十,朝天喃喃自语,也不知是祝祷姜惑无恙,还是庆幸自己侥幸脱难。然后她来到一朵花前,低头伏在花蕊上,仿如啜吸,片刻后那花儿蓦然软软垂下头去,那蝶精又来到另一朵鲜花前,如此往复几次,只见她精神渐长,而背后那双蝶翅却反而变小了一些。
方才姜惑于刹那间被冻得僵硬,双目依然圆睁,将蝶精的行动皆看在眼里,心中只觉好奇。看她面目普通,与人类并无二致,却少了一丝生气,仿佛是故意板着脸一般,只有当那一对大眼眨动时,才可见到些精灵跳脱的俏皮。不知为何,他对这蝶精的一举一动亦感觉十分熟悉,对方似乎是一个自己曾认识的人,但记忆中却全无她的影子。
此刻姜惑的身体虽仍不能动弹,但肚腹中却已渐渐温暖起来,身上的冰霜亦在不知不觉中缓缓融化,料想再过一会儿就可完全复原。
若是崇林子与青妍见到这一幕,定会惊讶得合不拢嘴。以冰魂弹之神力,竟也只能把姜惑冻住而无法令他毙命。事实上姜惑先后服用了腾龙胆与试炼果,再经幻谔重生后体质异常,远非普通人类可比,不但反应灵敏、体力充沛、武功超卓,对风、火、水、土四系魔法更皆有一种天生的抵抗力。只不过那冰魂弹威力实在太过霸道,若非机缘巧合,姜惑至少还要被冻上数日数夜后方能解困。
姜惑几经努力,亦无法令手足如常,索性不管,趁此机会静心思索这一日的见闻:从地底醒来到遇见师父且诺,再来到恩州驿中听到母亲的名字,又意外发现青妍竟然就是小婉,而自己左腰后与崇林子肩头上的特殊胎记到底由何而来,崇林子是否也来自于幻谔之镜?他和自己可有什么关系吗?待想到自己刚才调侃这老实人的胡言乱语,忍不住失声而笑,却不料这一笑竟当真从喉中发出了声音。
那蝶精转过身来,喜道:姜公子,你终于醒了。
姜惑四肢轻震,身上的冰屑随之而落,四肢犹觉僵直不灵,但此刻虽还不能行动自如,比起刚才浑如僵尸的情形却好得多了,当即淡然道:姑娘救命之恩,姜惑没齿难忘。
蝶精嘻嘻一笑:是姜公子先救了我,小妹可不敢居功。这一笑登时令她原本生硬的脸孔活泛起来。
姜惑谦然摆摆手,活动着尚不灵便的四肢:我误伤了你,心中不安,本应向你道歉才是。
蝶精幽幽一叹:一般的人类对我们妖族成见极深,见我族类遇难,不但不救,反而会落井下石。想不到姜公子竟然执意得罪那两人救我。难道,你真的认识我么?
姜惑大笑:我只是瞧那些自夸仙家的家伙不顺眼,又怎会认识你?
蝶精犹豫道:我也很奇怪,这些年来我根本不见外人,可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哈哈,我如何能知道你的名字?咳,尚未请教姑娘芳名。
我叫蝶精仔细盯着姜惑,似在研究他的神情,又似乎在分辨他话语的真假,最后,方才慢慢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小婉! ←→
第四章 洚州血战
第四章洚州血战
姜惑陡然听到那蝶精竟然名叫小婉,猛地吃了一惊。随即想到天下原有许多同名同姓之人,倒也不足为奇,心头顿时释然:小婉本是我一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妹妹,可惜已失散多年,想不到竟与姑娘同名,这可倒是巧了。
小婉笑道:原来只是误打误撞,倒也算是有缘。转念想到刚才姜惑对青妍的神态,疑惑道:刚才我好像见姜公子对着那位青妍姑娘叫这名字,莫非她就是你那个小妹妹吗?却不知她为何还用暗器偷袭姜公子,差点害你冻成僵尸。
姜惑不由想到对青妍那偷偷一吻,心中狂跳,又怕小婉瞧破,尴尬地轻咳几声:她或许并没有认出我来吧。
小婉偏头想了想:也不尽然,我看她伤了姜公子后神情紧张,几乎要哭了出来,似乎也很关心你呢。嘻嘻,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惹她生气了,她才故意如此对你?
姜惑念及青妍方才对自己毫不作伪的关切之情,心头一阵异样,怔然不语。暗忖莫非青妍果真是小婉,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装作不认识自己?
小婉心思敏感,察颜观色之下已明白大半:嘻嘻,恐怕她不仅仅是什么小妹妹,还是姜大哥的意中人吧。又轻轻一皱眉,思索道,她倒不似那个叫崇林子的道人一般蛮不讲理,非要除我而后快。而且很奇怪,我见到她时也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仿佛她就是我的同胞姐妹一般
姜惑毕竟少年心性,情窦初开,听小婉如此说大觉赧颜,笑骂道:什么意中人,你不要胡说八道,或许是我认错了人,她只是相貌与小婉相似罢了。我那个小妹妹乃是说到这里不愿暴露身份,转过话题,哈哈,反正又重新认识了一个小婉。我一向讨厌虚文客套,你也不要叫我什么姜公子,听起来好不别扭。
小婉一双妙目停在姜惑面上,脸上轻轻一红,低声含怯道:那我就叫你姜大哥,好吗?
姜惑听到这一声姜大哥,身体轻轻一震,他见这蝶精虽身为妖族,但性格温顺乖巧,又善解人意,心里不由大生怜意。这一刻蓦然情怀激荡,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与真正的小婉相处的时光,几乎想上前几步轻抚她的头发。
他顿时柔声道:你以后就做我的小妹妹吧,大哥刚才失手伤你,心中愧疚,从此以后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决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小婉亦是眼蕴泪光,强自掩饰地笑道:你虽伤了我,但也救了我,算是扯平啦。嘻嘻,你可不要以为我是那么好欺负的,说不定我的年纪比你还大得多呢
姜惑暗忖被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叫声小弟,那可大是无趣,连忙抢先笑道:瞧你样子也不像做姐姐的,你就认命吧。
小婉颤声道:只要姜大哥肯认我,小婉哪还会计较这些?又垂头低低地叫了一声,姜大哥。毫无作态的喜悦之色溢于言表。
姜惑身怀试炼果的灵力,听出小婉对自己真心诚意,当即欣然应允。他心潮起伏,莫名泛起一种重见亲人的感动,他惊异于自己突变的情绪,勉强自嘲道:其实我无权无势,徒有一身蛮力罢了,你也不必如此开心。
小婉幽幽叹道:姜大哥你有所不知,小婉身为妖族,人类见我都避之不及,而姜大哥不但拼力救我,还肯收我做妹妹,小婉心中真是好欢喜。
姜惑微微一震:原来在人类眼中可怕的妖族,其实也如此渴望得到他人的认同。其实五界之中,无论人、妖、鬼、魔、仙,都有善良之辈,只因彼此无法沟通,再加自古以来真伪难辨的传言,才会令彼此的成见越来越深。如果自己完成了使命,破除五界之隔,或许世间万物都可以和睦相处,再无争端。想到这里,对自己肩上所负的使命更增一份决心。
小婉道:姜大哥,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
姜惑心情极好,笑道:小妹之愿,大哥无不应承。
小婉咬唇道:不知姜大哥为什么要杀何公子?
姜惑不答反问: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舍命救他?
小婉轻轻垂下头,脸色微红:他他对我也有救命之恩。这里很少有外人来,我见崇林子与青妍找来此地,只恐他们伤害何公子,一直在躲在窗外偷听,谁知姜大哥突然要杀何公子,又无意叫出了我的名字,也不知怎么就生出了勇气,不管不顾地闯入屋中
事情要从十几年前说起。那时的何坦是恩州驿的一名普通驿卒,年少轻狂,甚喜游山玩水,而那时的恩州驿也不似如今荒无人烟,花红柳绿,风光无限。某一夏日,何坦在山中游玩,突起倾盆大雨,更夹杂着黄豆大小的冰雹,便在树下躲避,无意间发现一只美丽的蝴蝶被冰雹打折翅膀,掉落在树下草丛中,奄奄一息,而旁边却有一只虎视眈眈的螳螂跃跃欲试
何坦见那蝴蝶受伤后无力飞翔,只在草丛间挣扎,迟早会成为那螳螂口中之食,不由心生怜意,便驱走螳螂,捡起蝴蝶带回驿站,又细心照料几日,等那蝴蝶痊愈后才放飞山林,而这受伤的蝴蝶便是小婉。
此恩州驿正是五界结界之地,小婉汲天地之精气而生,又经何坦带回驿站,沾了人气,渐生蒙眬的灵性。她见何坦虽只是一粗豪士卒,却有一份良善心肠,便一意感恩图报,这才在十一年前恩州驿事变时故意召来烟雾令何坦在山中迷路,又沿途暗布奇异花粉使他腹痛难忍,方才躲过那一场生死劫难,事后小婉又施术诱他来此林中小屋居住避难。而何坦一介武夫,能在山野中不见外人平安而居,其中亦多亏了小婉暗中看顾。
时日渐久,小婉不知不觉对何坦暗生相思,情意深种,不愿他离开此地,又怕朝歌派来杀手暗害他,每每有人接近此处,便以障眼术将其引开,一人一妖朝夜不见,平安相处,一晃数年,倒也不生波折。
直到今日崇林子、青妍师兄妹与姜惑先后寻来,这三人或为天下三仙中南极仙翁的嫡传弟子,或身为脱出幻谔之镜的奇人异士,小婉的障眼术在他们眼中自然全无效用。小婉不明三人的意图,但恐何坦有失,便一直守在窗外监察,谁知待青妍诱何坦讲出恩州驿变故,何坦破口大骂苏妲己,姜惑一怒之下冲入小屋欲杀何坦,变生不测下小婉只得现出身形,拼死相救,才被姜惑收手不及所误伤
姜惑听罢,方明原委,心头大生感怀:善恶皆有报,何坦一时好心种下日后善缘,也确是天意。当即正色肃声道:小婉你尽可放心,我与那何坦之间并无深仇大恨,只因一些误会方起杀机,以后再也不会找他麻烦了。
小婉长出一口气,拍拍胸口:如此最好,姜大哥与何公子是我唯一相识的人类,我可不愿你们有何冲突。
姜惑对小婉打趣道:我看那何坦虽仅是一普通士卒,却颇有正气,如果他能做我妹夫倒也不错。不过小婉你为何不早日现身与他相见,他一人独处山中寂寞,若有你相伴,日久定会生情。
小婉脸上一红,指着背后的一对蝶翅道:我修行尚浅,要等到这对翅膀完全化去后再与他相见,不然恐怕会惊吓了他。
姜惑点点头,寻思应该如何成全小婉的心愿。他听了何坦的遭遇后亦是心生同情,再念他心怀坦荡,正气凛然,早已不生怨意,反倒盼着何坦能与小婉修得夙缘。
小婉又道:不过那一对师兄妹说什么探得妖气找到这里,莫非真是因为我说到这里,眼眶微红,颤声不语。想到自己与何坦毕竟人妖殊途,不免神情自怨。
姜惑见小婉伤怀,柔声安慰道:何坦既然替那些无辜死者立下灵位,必乃重义之人,你今日拼死相救,他岂无所感?何况你虽为妖族,却心地淳朴善良,我若是他必会喜欢你,哪会管什么人妖之别?
小婉犹不能释怀,幽幽一叹:就只怕何公子听了那师兄妹两人一番说法,认定我会害了他。
姜惑勉强道:那两人胡说八道,小婉不必放在心上。
小婉摇摇头:这两人身为南极仙翁的弟子,法力甚高,也不是胡言乱语之士。
姜惑笑道:什么法力甚高,那个崇林子还不是被我杀得手忙脚乱,若非青妍暗中偷袭相助,定会擒下他给小婉妹妹认错。话虽如此,想到崇林子施出三昧真火与青妍那冰魂弹的厉害,亦不免有些后怕,看来师父且诺所言不假,自己在未得到那些克制法术的宝物之前,确实应该避免与这些法力高强的道士硬碰。又不免忆起偷吻青妍时她嗔羞相加、自己中了冰魂弹时她惊慌求助于崇林子的模样,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情怀。
姜惑毕竟少经情事,这番安慰不伦不类,小婉心里仍是愁肠百结,只是不愿姜惑为她伤神,方才强颜欢笑道:不过也要感谢他们师兄妹的出现,若不然何公子恐怕永远不知小婉肯为他去死的深深情谊,也不会认识姜大哥。但说来也奇,前些年恩州驿确实妖魅频出,但如今除了我外皆不见踪影,这两人反倒寻来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其实正因恩州驿乃是五界结界之所,那幻谔之镜才会出现在这里,而自从十一年前苏妲己进入幻谔之镜后,结界便有了一丝破绽,各路山妖鬼魅皆可由此地遁入人界。待到姜惑由幻谔之镜中破镜而出之时,天下有识神明皆有觉察,所以南极仙翁才派崇林子、青妍师兄妹来此地探查。此中原由,姜惑与小婉自然并不知晓。
姜惑想起一事:为什么你一接触我的身体就隐形了?
小婉从怀中取出一物:想必是因为这个宝贝了,而小婉能修至人形,亦是拜此物所赐。她的手张开刹那间光华四射,转眼间却又暗淡下来。
姜惑见小婉手中拿着一颗豆大的透明珠子,玲珑剔透,虽无耀目光华,但乍望去仿佛有一种磁力般将眼光深深吸引,几乎挪移不开。不过那珠子周围棱角分明,形状极不规则,仿如被大力炸开一般,却偏偏给人一种圆润的感觉,十分稀奇。
小婉又盈盈一笑:姜大哥刚才那一剑也幸亏恰恰刺中了它,不然恐怕小婉就冤死在你手里了。
姜惑知道自己那一剑拼尽全力,然而细看宝珠上面竟连一丝剑痕也找不到,暗暗咂舌,料知此物非凡:这个宝贝你由何处得来?
小婉答道:就是在恩州驿中。我本是一翔舞花间的普通蝴蝶,那日被何公子带入驿站后,懵懵懂懂中有一天忽生灵识,发现自己恰恰停在一座屏风之上,仿佛从一场大梦中惊醒过来。我心知这屏风必有古怪,便暗中找寻,果然发现了这枚藏在屏风夹缝之中的宝珠,也不知是何人放于此处。后来何公子放我入林,汲山林冽泉之灵气,竟渐渐有了人形,我对此物念念不忘,便寻机从驿站中偷了出来。
姜惑沉吟道:按说如此宝物,必是贴身收藏,为何会随便放于屏风之中?这恩州驿中必有古怪。
小婉摇摇头:过了不久后,恩州驿事变,除了何公子外,那些驿卒都死了,恐怕这已是一个难解之谜了。
姜惑又问道:小婉是你自己起的名字么?
小婉眨眨眼睛:说也奇怪,我从迷梦中醒来,就知道自己叫这名字,仿佛那是我前生的记忆一般,不过除了这名字,其他的却再也想不起来。嘻嘻,也许上天就故意如此,好让我与姜大哥相识呢。
姜惑心中迷茫,隐隐感应到这一切并非巧合,而冥冥之中的某种力量的悉心安排,而自己,却无从认知那犹如陷入迷雾之中的真相。
小婉指着宝珠道:小婉虽不知此物究竟为何,但知它必是大有来历。无事便细心研究,后来无意中发现此宝珠竟然有令我隐形的功能,便称呼它为隐珠。
姜惑用手轻轻抚摸隐珠,触手光滑通润,那些棱角仿佛全然不存在一般,而且质地坚硬异常,也不知如何成形,口中道:奇怪,现在怎么不能让我们隐形了,你可有什么诀法么?
小婉叹道:哪有什么诀法。这隐形的功效时隐时现,根本不受我控制。不过据说世间至宝皆会择主而识,或许我并非隐珠的主人,所以不能从心所欲,幸好今日崇林子要害你时被隐珠感应到了,方才恰好救了我们。
姜惑想到且诺给自己吃试炼果时亦有类似言语,暗暗点头。
小婉又担心道:就怕他们找到此处,又不免争斗。若是姜大哥身体无恙了,不妨先去小婉的居处安歇。
姜惑活动一下四肢,已觉无碍。他虽接受了且诺的使命,却并无头绪,回想今日所见所闻,忽然有了决断:小婉,大哥另有要事,恐怕不能陪你了。
小婉微微一怔,她寂寞许久,初识姜惑感觉十分投缘,自然不忍分离。但她亦瞧出姜惑身赋异禀,绝非久居人下之辈,自然不能阻拦他。强按离愁别绪,轻声问道:不知姜大哥有何打算?
我要去朝歌找一个人。姜惑望着小婉,稍一犹豫,你可愿和我一起走吗?
小婉微一迟疑,她虽为妖族,却分外懂得人情世故,心知自己身负彩翼,一望可知并非人类,与姜惑同行大有不便,何况她由生下来便呆在此处,对外面的世界亦有一种未知的恐慌,加上又有些舍不下何坦,咬牙道:姜大哥要事在身,小妹可不愿做你的累赘。又想到此去朝歌路途遥远,只怕日后再难与姜惑相见,眼眶泛起了红潮。
姜惑叹道:就怕那崇林子会对你不利。
小婉强作笑颜道:姜大哥不必为我担心。崇林子虽一意除我,但亦是身怀正气之人,只要不伤害何公子,我藏在山野密林中他们也找不到,小妹虽无高强的法力,总懂得些自保之道。姜大哥尽可放心做你的事情,小妹先恭祝姜大哥一路顺风。
姜惑瞧出小婉对自己不舍,正容道:小婉放心,你是我认下的第一个妹妹,大哥决不会弃你不顾。等完成了我的事情后,必会回来找你。
小婉一咬牙,忽将那颗隐珠放在姜惑手中:我已初具人形,只用多汲天地精气便可修炼,此物于我已是无用,倒不如送给大哥,哪怕无防身之效,但日后只要姜大哥看到它,也会想到小婉。
姜惑体会到小婉对自己一片赤诚,心头感激,欲推辞不收,小婉却不悦道:姜大哥不但对我有相救之恩,更喜你性格耿直洒脱,这才一见如故,大哥若是不肯收下,就是瞧不起小妹了。
姜惑豪气顿生,哈哈大笑:好,我就收下小妹的一番心意,待我大事了结后,必会助你完成心愿,与何公子相守一世。当即将隐珠揣入怀中。
姜惑又问起小婉苏妲己入朝歌之事,小婉虽知不详,但苏后之名天下皆闻,亦听说过一些苏妲己祸国害民之事。但小婉说了几句后察觉到姜惑脸色越发阴沉起来,便知机住口不语,心头奇怪莫非姜惑与苏妲己这两人之间会有什么关系?
姜惑心想无论传言如何,只要自己去朝歌见到了那个苏妲己,便会知道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母亲。想到这里心潮翻涌,恨不能立刻背生双翅,飞到朝歌瞧个明白。
其实在姜惑心里,已多半确信那奉迎纣王残害百官黎民的苏妲己决不是自己的母亲,但只要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那一丝割舍不下的温情总会盘绕心间,反正不知应该去何处找寻那些破界法物,索性去朝歌碰碰运气。
姜惑他本还打算弄明白青妍的来历,内心深处却又隐隐觉得青妍虽然相貌与记忆中的小婉一般无二,但事实未必如自己所想,甚至有些害怕会查出什么自己不愿意知道的事情,索性远远离开她。又告诫自己身怀着破界使命,决不可陷于儿女情长之中。他心灵敏感,此刻初尝情味,那份患得患失之情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小婉瞧出姜惑去意坚决,也不多留,给他指明方向,又细细叮嘱一番,依依不舍地告别。
姜惑离开恩州驿,日夜兼程,往朝歌赶去。他体质特殊,少觉饥渴,摘些山药野果便能裹腹。一路上每日清晨舞剑,夜晚练气,妙悟实多,渐渐体会出自身的诸多异能,更是信心百倍,又细细研究小婉所赠之隐珠,却再无隐形之效,百思苦想,亦猜不透其中缘故。
姜惑由幻谔之镜脱身而出,一朝解困,十分兴奋。犹如一个才入世的孩子,用无邪的双眼好奇地打量着这陌生的世界。事实上他的一切记忆被强行锁在幻谔之镜中,虽身怀异能,行事与思想却仍不脱十七八岁的少年。
姜惑沿途细察风土人情,发现周围百姓无论言谈、举止、装束、风俗等皆与自己的记忆中大相径庭,初觉处处新鲜,渐渐不安起来,隐隐感觉到自己竟是来自于一个与这里完全不同的时代。偶遇饱学之士,有意打探父亲祁蒙与师父且诺曾经历的那一场大劫难,竟全无收获,无论是近数十年间,甚至是大商建国至今,纵然各诸侯间小有争端,却从未发生过什么大型战争。然而,一旦思及太师闻仲、武成王黄飞虎、东伯侯姜恒楚、南伯侯鄂崇禹、西伯侯姬昌、北伯侯崇侯虎这些名字,他又觉得十分熟悉,似乎曾有人细细告知过自己这些名动天下人物的平生大事与辉煌经历他苦思不解,亦无人解答他心中的种种疑问。
有时他也会想到善良单纯的蝶精小婉、正直淳朴的驿卒何坦、坦荡固执的道士崇林子,不由感叹岂独五界之间会有各种纷争,便是人与人之间亦不免生出一些矛盾与情感,而自己一旦完成所怀使命,不但可以见到朝思暮想的父母,更能打破世间一切隔阂,让所有种族和平相处,过上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每每念及此事,既觉豪情万丈,重任在肩的使命感激励着他高昂的斗志;又时而担心有负所托,面对未知而强大的敌人,虽然他有心济世,却怕无力扭转乾坤。
更多的时候,他的眼中会浮现出青妍那美丽的面容,抚着刻有她名字的三尺青锋,想到她红着脸孔欲嗔还羞叫自己坏东西的模样,回味着她误伤自己后悔恨交加、毫不掩饰的关切神情,与模糊记记中邻家小妹顽皮娇蛮的神态一一对应起来。莫名的欢喜与忧虑轮番冲击着姜惑的心,既希望早日重见到她,猜测届时她会惊喜自己的平安无恙,还是会恶狠狠地扑上来杀了自己?有时却不免怀疑这一切只是轩辕族诱自己泄露身份的一个阴谋,若当真如此,自己又情以何堪?
不知不觉中,那美而不艳、矜而不傲的明丽女子已悄悄占据了姜惑的思想,那阴差阳错之下仿佛充满着魔力的一吻,如一缕绵延不绝的情思,似一支附骨难去的小箭,深深刻在他情思初萌的心里。他一面强自压抑澎湃着的少年情怀,一面又惊喜而无可奈何地发现:那短促而惊艳的相遇,已令浓烈的相思之情无法拒绝地沸腾起来。
这一日姜惑走出了一片山谷,已远远望见数里外一座高城,阔墙高楼,一条近丈宽的护城河围绕着整座城池。
城楼上旌旗招展,刀枪箭弩齐备,人头攒动。城墙下半里外驻扎着另一方军队的大营,营中烽烟高举,重兵多屯聚于西城下,近千先锋步卒在护城河外五十步整装待发,又将数十座高耸的云车架于阵前,数百骑兵在后押阵,离城二百步外则排开了数十架木制器械。这些器械笨重而阔大,移动极其不便,不知做何用处,分布于城西、北、南三面,仅余东面一条出路。器械之后则是黑压压的大群步兵,摆下四个正方形队列,严阵以待,一共约有七八千之众。
城楼上的呼喊、战马的厮叫、金锣战鼓的鸣响声不绝入耳,看来即将要进行一场围城大战。
攻城的士兵皆是赤衣红甲,头戴战盔,装备齐整;守城一方则是军民混杂,阵容不整,一望可知双方实力相差悬殊。但只听双方各自摇旗呐喊之声,却是不分伯仲,想必洚州城虽被重重围困,却早已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
姜惑这一路上多于崇山峻岭间行走,只见过一些寻常的百姓农户,偶有市镇,亦规模不大,忽然遇到这阔城高墙,更有一触即发的战争场面,顿时大感兴趣。环视周围,左方半里处有座小山丘恰好可俯视战局,便登上山丘,盘膝而坐,静观双方举动。
他目力强劲,已隐隐见到那被围的城关上刻着两个大字:洚州,城上大旗书着一个宁字,而围城大营中军的帅旗上则绣有两个字:淳于。
他并不知这宁氏与淳于氏到底是何人,也不知双方开战的缘由,但感觉到自己对于战争场面竟是丝毫不觉陌生,内心深处万分兴奋,遥望战局,浑如观看一场大戏。
一些片段跳荡而出,他终于忆起,正是母亲妲己曾告诉过自己关于大商王朝的一些故事:昏庸无道的纣王、智谋过人的太师闻仲、勇冠三军的武成王黄飞虎、仁义忠厚的西伯侯姬昌而在这些人物中,姜惑最敬佩的无疑就是那位百战百胜的武成王黄飞虎。其人智勇无双、文武双全、运筹帷幄、算无遗策,万军之中能够取敌将首级。他想象着自己或许有一天也可以成为一位统领三军的大将军,纵横天下平定江山,令四夷宾服。
号炮齐震,打乱了姜惑的思绪,定睛望去,但见西南北三面城下的大型木制器械齐齐发动,每一个器械都抛起数百斤大石,如黑云压城般直往那城头飞去。原来这些笨重的器械乃是巨型投石车,虽然移动不便,却是极为犀利的攻城利器。
而城头上的士兵大多拥在城垛之后,眼见大石飞来,竟无从躲避。不过洚州守军对这种规模的攻城战似早已习以为常,眼见巨石压顶却并不慌乱,早有数十名士兵架起几条巨木,往飞来的大石上撑去,虽然未必能挡得住,却可以稍稍令大石改变方向。
投石车威力强大,但准确度却不高,那些飞石大多落于城中,烟尘霎时弥漫而起,大地亦随之震荡,似乎渲染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有两块大石正好落于城楼,一块砸在城关之上,翻滚着压倒了十余名士兵,惨叫声遥遥传来,另一块正击中箭塔,轰然一声大响,土石飞溅,箭塔被击开一个大裂缝,如一个受了致命伤的巨人般摇晃数下,随着一声巨响,整个箭塔从城楼上坠落下来,落入护城河中,激起冲天水柱。攻城的赤衣军士气大振,齐声高呼。
投石车的第一轮攻击后,战事稍停,赤衣士兵重新给投石车装上巨石,城上军民则忙于修筑工事,一位将领在城楼上手握战刀四处巡视,口中还高声呼叫着,鼓舞手下。
姜惑从未见过投石车的威力,不由暗暗心惊。料想自己纵然武勇,但面对这凌空飞至的千钧巨石,亦只能避其锋芒,无法相抗。
过不多时,又是一排巨石掷往城中,经控制投石车的赤衣军调整后,准确度大为提高,接连打垮了四座箭塔。
姜惑瞧得连连摇头。洚州城守军显然兵力太弱,不敢出城迎战,而攻城的赤衣军皆在二百步外,投石车的射程可以达到城中,城内的箭弩却万难企及。虽然不可能有无穷无尽的巨石袭来,而且投石车的准头太差,亦无法造成太大的危害,但如此被动挨打下去,足令洚州城守军士气低落。
方一转念间,却见城中南北门齐开,各杀出二百骑来。这二百骑皆是红巾蒙头,赤膊上身,手持长矛,背负弓弩,马上不设马鞍,仅有数十骑后缚着一只木桶。攻城赤军的主力皆驻留在西城下,南北两面防御薄弱,这四百轻骑兵分两路,一面放箭一面前冲,瞬间已杀入敌阵中,各分出一百五十人抵挡敌兵,另五十名马缚木桶的骑士则把木桶奋力砸在投石车上,旋即点起火来。原来那些木桶中装的尽是硫磺硝石等引火之物,那些投石车皆以木所制,登时被大火包围。
赤衣军措手不及,虽立刻调兵遣将运水扑救,但已有数架投石车被引燃,火光冲天。城上军民齐声欢呼,但双方兵力悬殊,出城偷袭的死士亦是损失惨重,四百骑仅逃回了一百多骑。
姜惑旁观战况,对双方战略有会于心。他天性豪侠,虽然并不明了交战双方的底细,无形间却已站在弱小的洚州守军一方。见守城部队突出奇兵,一举烧去敌人的投石车,顿时心怀大畅,抚掌而笑。不过此举仅可趁敌不备,出其不意,战局若是如此延续下去,洚州城依然是凶多吉少。
城下南北两面的投石车大多被毁,仅余西城外赤衣军主力部队前尚有近十座投石车。此刻数量大减,已无法对洚州城造成太多威胁。又投了两轮巨石后,赤衣军营中金锣鸣起,城前近千步卒齐声高喊,高举盾牌往城墙下杀去。到了城下八十步处,城上亦是一声炮响,万箭齐发,攻城的赤衣士卒瞬间倒下数百人,大队奔行的速度却丝毫不减,每一名赤衣战士的背后都背着一个沉重的大草袋,里面装满了泥土,待冲至护城河边时,便将草袋丢掷于河中。近千草袋接连掷下,不多时已在护城河上填出一条通路。随即几座云车缓缓朝前移去,与此同时,城上的箭支、投矛、石块、火把如雨点般掷来,一架云车被大石击中,半途垮下,将车下数名赤衣士卒砸倒,但更多的云车已通过了护城河,云车通过护城河后,扎稳底座,上方高高的云梯斜倒而下,正搭在洚州城楼外墙,赤衣士卒奋勇争先,口含刀柄,手脚并用,沿着云车朝城上奋力爬去。
与此同时,攻城赤衣军的后援部队整体缓缓前移,骑兵分守两翼,蓄势待发,而弓箭手则轮番冲前放箭,更有数百名步兵抬着巨大的滚木冲击城门。洚州守城士兵亦是调度有素,一些人负责运送擂石、箭支等守城之物;一些身手敏捷的士兵则用挠钩勾住云梯,手执大斧由城楼上荡下,欲要砍断云梯;弓箭手大多朝城下敌军发箭,少数人则用浇上火油的火箭射往云梯;更多的士兵则分为数批在城楼上迎敌,并及时更换伤军。
姜惑忽然发觉,在他残缺不全的记忆中,存在着对战争完全不同的看法。在其间,根本没有城池间的攻防战,交战双方只是集结所有军力于原野之上,所有战斗只会在势均力敌下发生,凭借地利与装备无法取得压倒性的优势,士兵的数量与高昂的斗志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而如果实力相差悬殊,正面的战争则被溃败与逃亡所取代。
在那些近于君子间的战争中,他不会看到目下这些千变万化的战略战术,也没有攻城的云车、投石车,只有进攻者的骁勇强悍,绝没有防御者明知必败的顽强不屈。
他恍然大悟,带着一丝不安确认了自己曾经生存的时代距今遥远,甚至连城池都不存在,自然无城可守。那会是什么年代?但为什么母亲却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过自己关于大商朝的许多重大事情?她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城下的战况急迫而残酷,双方短兵相接,喊杀震天。赤衣军的人数虽然是洚州守军的数倍,但洚州守军凭借着城墙箭垛的掩护,使对方的每一次进攻都伴随着无数的死伤。呐喊、火光、鲜血、残肢、碎骨在城门下方交织成一幅惨烈至极的画面。
当姜惑见到这一幕,一阵若有若无的恍惚之中,他仿佛也化身为一位冲锋陷阵的战士,在纷飞的战火中跃马飞驰,用手中的战刀劈向敌人的头颅。身边的战友不停倒下,他疲惫不堪,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支持着他:必须战斗下去,保卫自己的家园和亲人
他刹那间醒悟过来。惊觉自己必然曾加参加过战争,这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犹若地狱的一幕,是他记忆中无法抹去的伤痕!
眼中的景象令他精神无比振奋,风中飘来的血腥味更刺激着他的每一个毛孔。他忽然长身而起,仰天发出一声长啸,一整衣衫,欲要就此冲入战场。
尽管此刻的他仅是孤身单剑,却莫名产生了一种杀入敌阵嗜血而归的冲动,仿佛只有在战场才能证明他那傲视天下的霸气。他坚定而固执地相信无论是任何时代,他都必将是战场上的王者,所向披靡,勇不可当!
可姜惑的身形又猛然一顿。一种对这无休无止厮杀的厌倦之情无由地掠过他心中,这种感觉来得如此突兀,又是如此强烈,令此刻的他不但不渴望在战场上杀敌立功,反而对这场战争无比痛恨起来。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产生如此矛盾的心情,仿佛有两个完全不同的自己潜藏在体内,彼此冲突着、挣扎着,都在竭力控制他的思想。
姜惑如坠魔道,呆呆地望着山丘下紧张而激烈的战局。他的眼中看到的是僵冷的尸体、抽搐的伤者、残破的城墙,耳中听到的是濒死的呻吟、绝望的哭喊;然后这些都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青蓝的天空、碧绿的大地、逗弄着孩子的父母、相拥的情侣、安详的老人、愉悦的笑声极致的悲伤与快乐在他心里轮流交织着,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一股悲天悯人的情怀充满了他的胸膛,令他茫然不知应该何去何从。
你是何人?可是洚州城内的奸细?一声喝问打断了姜惑的沉思。姜惑刹时清醒过来,却见八名赤衣士卒拥着两位将领已将他团团围住。
发话之人乃是一位年纪稍大的将领,头戴赤金冠,披挂三锁连环宝甲,身着大红战袍,足蹬犀牛皮战靴,金冠上插着三根红翎,金丝织就的勒甲绦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他身材高大魁梧,手执一把开山巨斧,面孔上刀疤纵横,眼中泛着一丝残忍狰狞的冷光。另一位白袍小将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头戴双凤盔,身披银甲,掌中持一把寒光四射的长剑,看样子是员副将。原来这座小山丘地处要冲,这名将领率亲兵上来视察战局,却恰好遇上了姜惑。
姜惑尚不及回话,那名将官的目光已停在他腰间佩剑上,冷冷道:放下兵刃,束手就擒,我可饶你不死。
姜惑虽对大商朝武将级别一无所知,但仅看此将官一身装束华贵,已知对方大有来头,多半应该是赤衣军中重将。他不愿无故竖敌,肃容正声道:将军不要误会,在下并非洚州奸细,本欲往朝歌一行,无意路过此处,却被战场所阻,还请将军
不等姜惑说完,那名将官已打断他的话:不管你是何人,先随我入营,盘查无误,交出宝剑后再放行。
姜惑见那将官蛮不讲理,丝毫不给自己分辩机会,竟然还要收缴宝剑,不由怒意暗涌,手按剑柄,冷眼望着对方。
将官漠然下令:给我拿下。
几名赤衣士卒齐声答应,手执长枪战刀围来。当先一人不由分说,手中长枪端端朝着姜惑的面门搠来。这些士卒平日皆是霸道非常,稍遇反抗立刻刀枪相加,杀人如草芥,决不把普通百姓的性命放在心上。
姜惑见对方出手狠辣,若是自己武功稍差,立时便会送命,顿时勃然大怒。他右手依然按在剑柄之中,并不出剑,而是猛然横身冲前半步,偏头让过枪尖,左手疾出,已按在那名持枪士兵的胸口,劲力吐处,只听那名士兵大叫一声,脱手弃枪倒飞而出,重重撞在一棵大树上。姜惑脚尖轻挑,长枪未及落地,便被他一脚扫中,如同风车般在他面前疾转数圈,恰恰将其余几名士兵的攻势封住。
那名白袍小将惊讶道:此人身手不凡,不似普通平民,多半是洚州的奸细,须得拿活口。一摆掌中长剑,挺身上前,除了那名受伤的士卒委顿于地,另几名赤衣士兵复又围来。
姜惑夷然不惧,立定身形,眼看着对方一步步逼近,口中冷笑:你们若有本事,便来拿我吧。
那白袍小将趁姜惑开口说话,心神略分,大喝一声,掌中长剑挑个剑花,往姜惑执剑的右手刺去。却见姜惑只是身体微微一拧,这一剑虽未刺中右手,却是从他胁下直穿而过。
白袍小将本见姜惑武技超群,这一招三分实七分虚,哪料想自己居然一剑奏功。又见中剑处并无血迹,姜惑仍是神情从容,浑不觉疼痛,他倒先愣了一下,欲要收回长剑再攻,却发觉长剑如陷入柱石中,竟难撼动分毫。
原来姜惑这一路上对自身功力已有把握,他艺高人胆大,有意慑服众人,眼见白袍小将长剑袭来,故意不闪不避,在长剑及腕的刹那间,窥准来势,拧腰抬肘,已将来剑夹在腋窝中。这一剑贴肉而???,险到毫巅,乍望去便如刺入他体内一般。
另外几名士兵刀枪齐举,朝姜惑攻来。姜惑大喝一声,紧挟长剑猛然转了个圈子。白袍小将但觉一股大力横扯而至,几乎握不稳掌中长剑,拼死不肯松手,却经不起姜惑惊人神力,连人带剑被姜惑拽起,众士兵只怕误伤白袍小将,慌忙收招后退。
叮叮叮三声巨响,三名士兵闪避不及,手中刀枪皆被姜惑以白袍小将之剑强行碰撞。二人虎口开裂,脱手丢开战刀,另一人的长枪竟被无锋剑脊生生扫断,身体失去平衡,踉跄扑倒于地,还有一名士兵正扑至姜惑左侧,被他一脚踢开。而白袍小将的长剑亦被震弯,他自己再也把持不住,如一只断线风筝般飞跌出去。
这一招石破天惊,仅仅一眨眼间,姜惑已破去对方数人合围之势。那名金冠将领眼见身经百战的亲兵或被击倒,或狼狈而退,而姜惑甚至都没动用到腰间宝剑。几人顿时惊得目瞪口呆,方知面前的少年竟是平生仅见的绝顶高手。
那白袍小将极为强横,一个地滚翻起身,拔出短刀,破口大骂:老子和你拼了一语未毕,姜惑身随意动,跨步上前,已欺入他怀里。
那金冠将领反应倒是快捷,眼见白袍小将遇险,手中大斧已朝姜惑头顶劈去,口中叫道:休伤一语未毕,眼前寒光一闪,姜惑宝剑终于出手。他的宝剑乃是从青妍手中夺来,本是南极仙翁采精铁所制,锋利异常,削铁如泥,只听铮然一声脆响,金冠将领手上一轻,数十斤重的开山巨斧竟被宝剑劈为两截。
姜惑恼恨白袍小将口出污言,辱及父母,有心给他一点教训,右剑挡开金冠将领的巨斧,左拳已重重击在白袍小将的下巴,收拳时左肘又发力撞在他的胸口上。
又是一声裂响传来,白袍小将胸口的护心镜竟被姜惑一肘撞碎。他满脸是血,痛得惨叫一声,抚胸弯腰,吐出一口鲜血,血里还夹了几颗碎齿。这还是方才姜惑对厮杀拼斗心生厌倦,手下容情,这一肘只使了五成力道,不然足可令其当场毙命。
众人皆怔愣当场,心中惶恐,惊惧莫名。眼前这无名少年出手若电,剑利招捷倒还在其次,竟能以一肘之力震碎精铜所制的护心镜,实在耸人听闻,简直不像是血肉之躯。
姜惑傲立场中,神态中却全无大展神威后的快意,反而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一刻,人与人之间的仇杀令他忽觉心灰意冷至极,由幻谔之镜脱身出来后,他首次有颓丧的感觉,他甚至无意细想令自己颓丧的原因,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他冷冷扫视一眼敌人,大步往山下行去。十名赤衣军将士眼睁睁望着他走远,无人再敢阻拦。
遥望山下,战况已暂时平息下来,洚州守军打退了赤衣军的两次强攻。双方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一面清理战场,拖走死尸和伤兵,一面集结兵力,准备着下一次进攻。
姜惑萧索一笑,认清方向,小心地绕过战场,往洚州的东边行去。
无论对战的双方死伤如何、胜负如何、结局如何,一切都是那么的枯然无味,他再也不想介入其中。
姜惑绕过洚州城,沿着官道往东行去。行出二里后,只见大群百姓拖儿带女在前方行走,约有三四百人,应该是洚州的难民。
姜惑不愿沾染战事,正欲绕路而行,忽听身后马蹄声如雷传来,竟似有大队人马追来。回头望去,五百赤衣军骑士手持长矛,重甲披身,驰马如飞,径往自己的方向迫来,眨眼间已近至百步。
领头的一骑口中高喊:就是那小子,不要放走了他。随着他的呼喊,箭支已如蝗飞来。
姜惑恍然大悟,必是那小山丘上的金冠将领吃了大亏后,回营请来了援兵。他见敌军势大,自忖难敌,正欲躲入山间小径中避开锋芒,却听前方百姓哭喊一片,四散而逃。
姜惑暗想自己逃生不难,但这些百姓却不免受池鱼之灾,岂可为了自己连累无辜,至不济也要抵挡敌骑一阵,好让百姓有隙逃命。
他一咬牙持剑在手,返身端立于官道正中,一面拨打乱箭,一面静待敌骑扬尘杀至。 ←→
第五章 勇冠三军
第五章勇冠三军
敌军人多势众,铁骑重兵,绝非姜惑只身孤剑能够匹敌,但是这一刻,他的心中并没有丝毫畏缩与恐惧,反而涌起了高昂的斗志。面临生死关头,他突然明白了刚才自己面对死伤遍野的战场时颓丧的原因在自己关于战争的记忆中,只是为了保护亲人不受伤害而奋勇战斗着,决不是为了荣誉和战功,在无谓的战斗中徒然搏杀。
他在保护谁?是母亲和小婉吗?他为什么会与她们失散?
情势已不容姜惑细想,敌骑瞬间冲至。当先五骑皆手持长达丈许的重矛,借着疾冲的马力,带起一股狂风,朝他横扫而来。
姜惑大喝一声,猿臂疾展,一把握住长矛,奋力一振。那名骑士抵挡不住姜惑的神力,长矛顿时易主。
姜惑右手持剑护胸,左手持矛往战马的蹄上扫去。咯咯一阵乱响,刹那间不知扫断多少马蹄。战马长嘶哀鸣,敌军怒吼狂叫,几名赤衣骑士由战马上倒跌下来,尚不及落地,已被后面冲至的战马远远撞开,血肉横飞。
转眼间又是七八柄长矛同时袭至,姜惑只恐宝剑有损,只用长矛抵挡,锵然几声震耳欲聋的大响后,姜惑手中长矛竟被生生震断,仅余半尺长短,而当头的三名骑士亦是摇晃着从马上倒下。
骑兵重矛势沉力猛,又凭借战马疾冲,所携何止千钧,姜惑纵然勇猛无双,亦无法阻止大队敌骑的冲锋。他手臂一阵酸麻,心知不可力敌,只得跃身后退,以免陷入重围。
一位敌将马快,已杀至姜惑面前,狼牙巨棒当头罩来。那巨棒上全是尖齿,姜惑不敢以手相夺,灵机一动,偏身让过,一剑划向路边的一棵大树。那宝剑锋利,登时将大树从中剖开,缓缓的倒下巨大树干登时横于路中,绊倒几名骑士,后面的马队不及收足,撞成一团。
那名敌将马术精湛,从姜惑身侧掠过,猛一提缰,战马人立而起,止住去势,狼牙棒再度兜头砸来。姜惑避无可避,狂吼一声,一把抓住马鞍,借力腾身而起,间不容发地从狼牙棒下钻过,落在敌方战马上,正与那敌将面面相对。
姜惑心知情势危急,更不容情,右剑闪电般从敌将头盔间划入,一旋一挑,一颗斗大的头颅随着爆起的血雨冲天飞起。
姜惑清楚地看到敌将眼中嗜杀的狠毒与濒死的绝望,心头莫名地一悸。但一剑得手后,飞溅满面的鲜血激起了他胸中魔意。第一次杀人不但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冲击,也引发了他深藏于体内的残忍与冷酷。
不杀人,就会被人所杀!为了生存,一定要变成为真正的战士!
姜惑在马背上一个旋身,坐稳鞍镫,一脚反踢,想把敌将的尸身踢下马去。不料那尸身仅是倒挂鞍下,竟未脱镫,反而绊住马蹄。战马顿时软倒,姜惑的身体立刻失去平衡,而后面的骑士转瞬即至,数十支长矛疾电般再度刺来!
好个姜惑,危急之中激出全部潜能,电光石火间腰腹用力,凌空一个倒翻,失去平衡的身体从马上滚下。在闪开长矛的同时,他掌中剑光已连闪数下,血雨四溅,又是几颗头颅飞起。由于马速太快,数个无头尸身足足奔出十丈后方才跌落马下。
然而姜惑双足一着地,亦立刻陷于重围。刹那间他耳中全是如雷蹄声,眼中皆是矛影枪尖。此刻近身肉搏,方知战场上的凶险,任凭武功盖世,当面对这如潮水般拥来的冲锋骑队时,也会如惊涛骇浪中的树叶,只能凭借着小巧灵动的身法,被动地在矛影马腿间中闪避挣扎,全然无力反击。
突然姜惑心生一计。他既然开了杀戒,当下更不容情,运起灵巧的身法在马群中左闪右避,躲开长矛的攻击,掌中宝剑乘隙往马蹄上刺去。只听战马惨呼不绝,周围战马接连倒下,将他围在中央,数十匹垂死的马儿形成一个小型堡垒,反而令其他外围的骑士无法靠近。
趁着对方阵脚大乱,姜惑迎着箭雨、投矛冲入敌阵,夺下一匹战马,他自问无法尽歼五百敌骑,只得返身朝那群百姓奔去,沿路长剑不停割断路边的大树,好歹阻敌一时,给百姓们逃命之机。
谁知行出不远,前方忽又杀出数百赤衣步兵,俱都刀枪齐举,对着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杀去。原来洚州城早被围得水泄不通,赤衣军却故意留出东门,好让洚州百姓出逃,趁机在半路截杀,抢夺财物。
数十名百姓在血泊中挣扎,几名稍有姿色的女子立时便被士兵掳去。姜惑瞧得,怒吼一声,状如疯虎,策骑在敌军来回驰骋,砍瓜切菜般连斩十名敌兵。
但见前方十余步远,一个士兵正拦住一位女子,那女子手中还抱着一个才出生不久的婴孩。只听婴孩被惊得哇哇大哭,那士兵左手搂住女子的腰,右手一把抓起婴孩就欲往地上投去。那女子披散着头发,状如疯魔一般嘶声大叫,一面护住手中婴孩,一面伸手往那士兵脸上抓去。士兵顿时大怒,挥刀往她头上砍去,女子脸现绝望,手中却仍是紧紧抱着婴孩不放,即使是面临死亡的一霎,她也要拼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孩子
姜惑脑中一眩,那女子脸上坚忍的表情,令他不由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然而眼见两人相距甚远,实在已不及相救。
眼看那士兵的刀就要落在女子头顶,一根红绫不知从何处飞来,恰恰卷在刀柄上,一兜一绕,刀锋倒竖而起,反将那士兵的右手切下。
但见红影一闪,一个窈窕的身影已闪入敌阵。那根红绫长达一丈,守若软鞭,被舞动得密不透风,攻如刀棍,瞧来虎虎生风,或勒喉,或点穴,更卷起数柄刀枪,扫得一众赤衣军哭喊连天。
突然,天空中传来一阵杂乱的鸟鸣,但见山林中猛地冲飞出数只鸟儿,有凶猛的鹰鹞,亦有灵动的鸦雀。这些鸟儿如被魔法操纵,竟丝毫不惧手执刀枪的士卒,只往他们的双眼脸面抓啄,却并不伤害百姓。
姜惑眼见来了援兵,又惊又喜,奋起神力驱散余下的步兵,看到身后骑军即将追至,一声虎吼,又返身狂杀而去。
那道红影落在姜惑身边,拦住他低声道:不要管那些骑兵,救人要紧,先让百姓上山躲避一下。那声音清脆如黄莺,听起来是一名妙龄女子。
姜惑见她面上蒙着一幅红色丝巾,瞧不清楚面容,只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瞳如一泓秋水,似一弯幽潭。他本是杀意正盛,愤怒若狂,可被这神秘女子那犹如能照得见影子的清眸一瞅,竟莫名泛起一种安宁悠闲之情,霎时清醒过来,不再追杀敌兵,只是护着百姓逃离。
那女子趁势召集四散的百姓一起往山上赶去,战马在崎岖的山路上行动不便,赤衣军骑士皆被阻于山下,少了威力强大的骑兵,更有那些如有灵性的鸟儿相助,姜惑与那红衣女子联手已足可应付半路阻截的步军。两人便如此护着百姓且走且退,往深山中奔去。
那些赤衣步兵知道两人厉害,亦不敢太过近逼,只是远远放箭,可眼见箭支对两人的神剑红绫并无丝毫威胁,敌军终于不敢多留,渐渐散去。
终于,两人在山中寻得一个大山洞,先让众百姓鱼贯而入,又在洞口堆起乱石树枝掩饰,总算稍脱险境。
那女子正色道:只怕敌军还会派来援兵搜山,我先去引开他们,你带着百姓在洞中避一晚,到明天再离去吧。她也不等姜惑回话,撮指于唇,打了一声奇怪的呼哨,便翩然远去。
群鸟听到那声呼哨后,仿佛都听懂了这神秘女子的意思,盘旋在她头顶之上,伴随着她一路往西而去。
姜惑呆呆看她远去,不知这神秘女子是什么来路,又有何方法可以引开敌人的援兵?又想到她既然能控制山鸟,莫非竟是林中的鸟神?
他胡思乱想一阵猜测不出眉目,此刻方觉得全身乏力,疲惫至极,当即盘膝坐在洞口调息。他虽然丹贮腾龙之胆,体力强劲充沛,可这场战斗不但众寡悬殊,更还要护着百姓的安全,实是耗费巨大。
待姜惑调息完毕,已是傍晚时分。那些百姓对姜惑感恩戴德,给他送来食物和清水,姜惑对他们也不隐瞒姓名,只是不提自己的来历。
他匆匆吃些食物,待体力尽复,又朝百姓问起洚州城之围。这才知道洚州侯宁华安与囿州侯淳于麟本是相邻诸侯,但淳于氏势大,欲要吞并洚州,宁华安不甘受辱,拼死反抗,终导致双方刀兵相向,却苦了这些无辜百姓。男儿抛妻弃子去战场上拼命,老人、女子与年幼的孩子们则不得不背井离乡,逃离战场,谁知竟又在这里遇见敌军的堵截。
姜惑叹道:皆是大商朝的诸侯,那淳于麟如此蛮横霸道,威胁邻国,就不怕朝歌派兵治罪么?旁边一位青衣老人愤然道:还提什么朝歌?若不是纣王宠幸苏妲己,听信小人奸臣之言,弄得四方诸侯暗生反意,又怎么会弄到这个地步?
姜惑听到苏妲己的名字,不由一震。既盼望她就是自己苦苦寻找的母亲,又怕生身母亲果真惑君祸国,是害得天下百姓颠沛流离的根源,他心中又喜又忧,一时竟不知自己是否愿意多听到一些关于她的消息,那份感觉实难用言语形容其万一。
一位受了肩伤的百姓又道:唉,普天之下,到处都是意欲扩充实力的诸侯,只怕乱世将至,也不知逃到何处才是安宁的乐土。一人接口道:听说西伯侯姬昌仁义治国,西岐国力强大,也无敌敢犯,我们不如去那里,或有生路。老人长叹:此去西岐,足有千里之遥,只怕我们还未到西岐,便已被乱军所杀了。众人默然。
听到西伯侯姬昌与西岐之名,姜惑不由想到自己的头号大敌姜子牙,心神不属,随口道:大商国力强大,四海宾服,如何会有这许多的战争?
老人奇怪地望了一眼姜惑:姜少侠武功高强,侠骨凛然,咳咳,却好像不怎么明白当今的时局。
姜惑见那老人言语不俗,颇有见识,并不像是普通百姓,恭敬拱手道:不知老丈高姓大名,还请指教一二。
老人道:实不相瞒,老夫本姓徐,昔日亦曾在朝歌为官,只因见不得纣王无道,宠幸苏妲己与费仲等一众奸臣,残害忠良,这才愤而辞官,回到故居洚州。本还想可以从此不理朝事,安享余生,却不料纲纪混乱,诸侯离心,天下刀兵四起,哪儿还有什么清静之地?你瞧,这才不过安稳了两三年,囿州与洚州之间战火又起,老夫亦不得不拖此残躯,携家逃难。
姜惑问道:两国诸侯争一时意气,又何苦坏了这许多人的性命。若我是那宁将军,干脆降了就是,至少可保全城无辜百姓的安全。那淳于氏亦是不明事理,既然想扩充实力,又为何强攻洚州,徒然损兵折将?
老人长叹道:眼看乱世将至,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平民白丁,人人自危,除了东伯侯姜恒楚、西伯侯姬昌等几位心怀大志的诸侯招兵买马、储粮安民,其余小诸侯并无远见,所谓扩充实力便是东征西讨,抢夺钱粮,一旦攻破城池,财物尽数没收,男丁充军,女子掳去为奴。那囿州侯淳于麟恶名在外,所到之处鸡犬不留,只余一座死城,所以洚州军民宁死不降,甘愿陪宁将军与敌人拼个鱼死网破。
又有一女子接口道:宁将军平日待我们是极好的,这次又特意让百姓离城逃难,只是想不到那淳于氏如此狠毒,竟故意在路上派兵堵截。我丈夫还在洚州守城,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说话间不停地伸手抹泪。
姜惑越听越怒,只恨以自己一人之力,虽有盖世武功,却无法解救洚州之危,只得好言安抚众百姓,暗下决心务必要护得他们安全。
当晚百姓在山洞中过夜,姜惑则于洞外守卫。到了深夜也不见那神秘女子归来,不由担心她为敌所擒,转念想到她能驱鸟攻敌,本领非凡,必有脱身之计,何况虽仍有零星敌军,却不见大队人马,或许果真已被她引开。
正胡思乱想着,月光被一朵乌云罩住,蓦然一暗,随即山洞内发出一阵异声。姜惑感应到有人正无声无息地逼近自己,转头望去,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在黑暗处若隐若现,本还以为是某位百姓无法安眠,鼻中却又闻到那股熟悉的陈腐之气,不觉脱口呼道:师父,是你么?
黑暗中的身影渐渐显现出轮廓,果是一位全身被严密遮掩、不露面目的黑衣人。他全身软如无骨,紧贴在石壁上,听姜惑发问,低声答道:姜师侄好,我名唤敛清,与且诺同行魔使之职。听声音沉郁稳重,更有一种肃杀之意,令人不由想到在中军帐里发号施令的大将。
姜惑见到对方与且诺绝无二致的装束、诡异的现身,又想到师父且诺说过自己还有几位师叔伯相助,对敛清的身份并无怀疑:小侄正有许多不解之处,要向敛清师叔多多请教,还请借一步说话。此刻才发现在那陈腐之气中还夹杂着一股硝烟的味道。
敛清却摆摆手:不必担心那些百姓听到我们的对话。再过一个时辰月光便会复明,我必须在此之前离开,只能抓紧时间对你说几句话。
姜惑凝神细听山洞内全无动静,惊道:难道师叔把那些百姓都他天生侠情,虽然和洚州百姓无亲无故,却不愿他们再受到任何伤害。
敛清道:师侄大可放心,破界使命本就是为了救天下苍生,我又岂会滥杀无辜?那些百姓只是被我施以迷神之术,皆入梦乡之中,一觉醒来后便无大碍。他悠然一笑,师侄牵挂这些百姓的安危,我又何尝不是?若你知我来意,便不会有疑。
姜惑不解:小侄愚钝,不明敛清师叔来意,还请告知。
敛清叹道:我自幼家境贫寒,亦无大志,浑浑噩噩过了数十年后,直至得到一位大英雄的垂顾,教我立世做人之理,传我领军带兵之道,方才立下平生宏愿,要扶济世间疾苦百姓于水火之中。所以我今日来此,便是要助师侄解洚州之危。
姜惑闻言大喜,倒身叩了三个响头:我虽与这些百姓无亲无故,但看到他们被那淳于麟逼得背井离乡,走投无路,心中实在不忍,只是无力解救。师叔既能救他们,且受小侄一拜。
敛清沉声道:你不必谢我,我虽有破敌之计,却还是要靠你掌中利剑方可成事。
姜惑想到赤衣军数万之众,仅凭自己一人之力断无退敌的可能,对敛清之语半信半疑,刚要开口询问,敛清却摆摆手:此事先放在一边,首先,我要告诉你关于破界法物之事。那十二句破界预言你还记得吧。
姜惑将那泱泱西峰巅,钓翁遇少年。此子出幻谔,九鼎伏三千。丹贮腾龙胆,性灵修试炼。声响若雷鸣,翅翔九重天。日月缀其眼,蛇血润其面。勇者探其手,破界乱世间十二句预言复诵一遍,敛清大笑道:只要你找齐了这八件破界法物,八物合一,再由魔灵凭勇者之手开启魔界之门,集天地万神之力亦难逆转。
姜惑道:这八件法物中,小侄已有了腾龙之胆与试炼之果,师父也曾对我说起过勇者之手,其余五种却不知是什么,还请师叔解说。
敛清沉声道:声响若雷鸣,指的是行雷珠,身怀此物,可召雷电伤敌,更能暂隐身形,乃是水系法师的天敌;所谓翅翔九重天,则是指巽翔翼,拥有此宝者日行千里,遇强敌更可用遁术逃离,是地系法师的克星;日月缀其眼分指两件宝玉,一名丹盖,其色赤朱,一名桂魄,其色溟白,此两物嵌于一柄名唤独息之剑的剑柄上,丹盖之玉可使攻击时剑气发出三昧真火,炙妖灼鬼,神仙难敌,更是专克风系法术,桂魄之玉在防御时有寒芒护体,百术莫近,万刃不伤,且能避邪驱鬼;蛇血润其面指的是一种名为妖莲之花的汁液。此汁黏稠而色赤,浑如鲜血,再加上妖莲之花畔常有万蛇相护,故又叫做蛇花之血。以妖莲之汁洗浴全身,身轻体健,百毒不侵,且能令所有火系法术失效。腾龙之胆、试炼之果、行雷之珠、巽翔之翼、丹盖之玉、桂魄之玉、妖莲之血再加上勇者之手,便是八件破界法物。
姜惑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这世上竟有这些神奇的宝物,恨不能立刻去找齐,看看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不可思议的变化。
敛清缓缓道:师侄不要以为这是很容易的任务。我虽知这些宝物的名字与功效,却根本不知它们到底在何地。据千古相传,除了那妖莲之花由万蛇护卫外,巽翔之翼由一条金色螭龙守候,嵌有丹盖与桂魄两玉的独息之剑则是一位身高二丈的巨人的兵器,而行雷之珠本是雷神所佩法珠,梵天之战时遗落人间,难觅其踪。至于勇者之手,那是魔灵的唯一标识,魔灵转世后身份不明,甚至不知到底是人是妖。魔使不见天光,无法在世间行走,这一切只能由你凭借试炼果的灵力去完成,纵有无比的智慧和勇力,恐怕数年间亦难有收获,但我相信只要有恒心与毅力,你必会成功。
姜惑暗暗咋舌,要找到八种法物与魔灵,恐怕仅仅付出艰辛的努力还不够,还需要一份极好的运气。
敛清又一声长叹:然而破界使命最关键之处,是在于你必须抢在那封神使者姜子牙立下封神坛之前找齐宝物与魔灵
听到姜子牙的名字,姜惑心中忽现杀意,眼中闪过一丝神光:姜子牙会在何时立下封神坛?
应该是大商灭亡,西岐建国之际。现在双方虽然还没开战,但依我算计,恐怕几年内战事即起。虽说大商建朝六百年,国力雄厚,兵强马壮,但气数已尽,改朝换代已是必然,西岐上有明君下有良臣,羽翼渐丰,留给你最多也就是十余年的光景吧。到了那时如果还没有找齐破界法物,一旦被他抢先立下封神去,打开人神结界之门,便再也无法逆转了。
姜惑心中闪过一念,冷笑道:也不尽然,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西岐要灭六百年大商谈何容易。更何况我还可相助大商,倒要看看那姜子牙是否有真本事,可莫让我先助大商灭了西岐。
敛清抚掌大笑:好师侄,西岐有你为敌,足令姜子牙彻夜难眠。西岐未反之前,大商决不可自乱阵脚,先要压服各诸侯之间的争战才是,这亦是我相助洚州的原因之一。
姜惑念及洚州百姓,更觉心焦:还请师叔指点小侄,如何解洚州之围。
敛清傲然道:十名魔使各有所长,你的父亲祁蒙长于刀法,且诺最擅药术,而我则精通兵法。想当年那位大英雄被奸人所害,我一心替他报仇,便随着大王征战沙场,后被拜为军师。非我自夸,若论运兵排阵之术,普天之下能与我一较长短的又有几人?洚州城虽是兵少将寡,但军民宁死不屈,皆立死志,人人奋勇,再有你的绝世武功相助,足可破囿州大军。
姜惑犹豫道:洚州军民连日征战,人困马乏,缺粮少箭。就算以死相拼,勉强能胜得一仗,但战势延续下去,仍是难抗十倍之敌军。
敛清摇头道:用兵之道,在于出敌不意,奇诡多变。只要将士齐心,运计得法,便可以少胜多,何况我们并不需要尽歼敌军,只要退敌保城即可。
姜惑忽问道:不知师叔方才言中的大王是谁?那位大英雄又是何人?敛清目光闪动: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便是告诉师侄也未必知晓。
姜惑见敛清有意避开问题,沉吟道:既然已是多年前之事,那么师叔可有把握令计策奏效?原来他忆起自己遥观两军对垒,不但对投石车、云梯等攻城器械一无所知,对攻防双方的战略战术都全然陌生,敛清纵然曾是兵法大家,却未必能应付今日之战局。
敛清哈哈大笑:师侄不必多疑,我虽已多年不上战场,但却从未放弃过对兵法的研究。事实上我昔日征战多凭武力,排兵布阵之法只是权从之计,并不足以影响胜负,反倒是现在的战场上更适合发挥兵法的效力。我等了许多年才等到这个时代,总算可以一展胸中所长,所以才请命前来助你解洚州之危,亦可完成我最大的心愿敛清平生得意于兵法,此刻说得滔滔不绝,忽觉失言,住口不语。
姜惑心头微凛,隐隐觉得敛清来此另有别情,并非相助洚州百姓那么简单,又回想起师父且诺对自己的一番交代,似乎也有不尽不实之处。而最令他震惊的是敛清的话无意中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他原来确实生活在一个距今遥远的时代,若不是幻谔之镜有穿越时空的能力,他或许就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大商朝。
姜惑满肚子的疑问不得解答,数度想问敛清自己来自什么时代,可是话到唇边又强自忍住,似乎害怕知道事情的真相。
敛清哪想到自己一番话会惹来姜惑许多遐想,胸有成竹道:此战,乃是诸侯之间利益的的争夺,士卒征战沙场,或是受人驱使,或是为军功名利,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若是主将身死,不但全军士气受挫,副将们亦会为争主将之位而生出内讧。更何况囿州师出无名,最忌被朝歌问罪,只要师侄能杀死淳于麟,再假扮是朝歌派来的钦使,囿州军马必将阵脚大乱,洚州之围亦将自解。姜惑恍然大悟:师叔指点得极是,只要杀了淳于麟,敌军必然一触即溃,再无抵抗。
敛清抚掌道:正是如此,你只须记住四个字:擒贼擒王。这一场敌众我寡的战争便已有了八分胜算。
姜惑道:不过淳于麟身为主将,身边必是防卫森严,小侄人单势孤,想要取其性命,恐怕并不容易。
敛清胸有成竹:我自然不会让师侄于万军丛中冒险。精于兵法者,必定要制造出最有利的形势。你只须今晚偷入洚州城中见到宁将军,假装是朝歌钦使,在他的配合下便可引出淳于麟,明日依计行事当下敛清对姜惑把计策全盘托出。
姜惑斟酌道:但我既无圣旨,亦无信印,宁将军又怎会相信我?
敛清笑道:我早已计划好一切,你的剑与你的武功便是绝好的信印,只要假扮是圣剑士即可
原来三千多年前,神农氏炎帝意外死在华怡山下,身边十六亲卫皆消失不见。事隔二千多年后,夏王桀残暴无道,神农氏后裔成汤领诸侯伐之,期间久战无功,忽得到八名剑术高强、声称是神农氏亲卫传人的剑客暗中相助,终于一战功成,这才建立了大商王朝。而这八名剑客不受功名,只愿保护商朝君王,被御封为世袭的圣剑士。
奇的是这八位圣剑士皆远离女色,并无后人,大商朝开国六百年以来,每当某位圣剑士自知数年内天命将近时,便会收一名内弟子,尽传所学后再荐其位,使圣剑士的数目一直维持在八人。于是便有人猜想是否还另有八位圣剑士,以凑足当年神农氏十六亲卫之数。可这个猜测,却始终无从证实。
圣剑士可说是商朝王室里一股最不可忽视的力量,虽名动天下,却少现江湖,民间只闻其名,未见其面。而且圣剑士并无官职,地位特殊,名义上是商朝君主的护卫,却能自主行事,不受君命所辖。姜惑的绝世武功正是冒充圣剑士的绝好证据,何况洚州危在旦夕,就算宁将军对姜惑的身份有所怀疑,亦会欣然接受他的帮助,以度过这场城破之灾。
敛清随即把自己平生悟得的行军布阵之法教给姜惑,共是二十句口诀。时间仓促,姜惑只能牢牢记住,留待日后于战场上自行领会。直至月色复明,敛清飘身消失于山洞深处。
敛清离去后,姜惑再细细推想一遍所有的计划,长长吐出一口气,握拳而立,放声长笑,然后趁着夜色悄然下山,往洚州城东门而去。 ←→
第六章 义结金兰
第六章义结金兰
破晓时分,晨雾迷蒙中,五千囿州赤衣军再度在洚州城下悄悄集结,准备发起新一轮的攻势。
淳于麟跨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高头骏马上,身披重甲,头顶金盔,手持长矛,在五十名亲卫的护拥下,端然立于军前。
经过连日不休的鏖战,洚州城墙破损,几近箭尽粮绝,守城军民皆是疲惫不堪,而囿州大军则依仗远胜对方的兵力,轮流修整。淳于麟坚信,自己这五千生力军足可在午时前攻破洚州城,如今只须等到晨雾散尽,便可下令进攻。
这时,一位负责巡逻的哨卫飞马驰来,下鞍跪地,奉上折去箭头的箭支:启禀侯爷,洚州城楼升起白旗,并飞箭传信。
淳于麟接过箭支,解下箭尾上绑着的一个骨片,就见骨片上隐隐刻有文字。按两国通讯的惯例,一般皆以丝帛、木片等物刻下文字传递信息,青铜器多用于议谈和亲,但若是以龟甲、牛、羊肩胛骨等物刻下文字,则多半是降书。
淳于麟却并不阅读来信,大手一合,已将骨片捏得粉碎,手中长矛遥指洚州城,嘿嘿冷笑:宁华安啊宁华安,早知今日之困,何必当初逞强。
他沉吟一番,复又下令道:传信洚州城,令宁华安缚身出城受降,不然本侯必将屠尽全城军民。巡哨当即接令退下。
身边一员亲卫低声问道:侯爷难道真的打算接受投降么?素闻宁氏性情顽固不化,只恐其中有诈。
淳于麟淡淡一笑:他可诈降,我亦可将计就计。随即他面容一整,寒声道,小小洚州害我损失上千人马,岂容他说降就降。不过宁华安自愿开城,倒也替我省下一番工夫。三军且退后百步,摆出受降之态,但暗中传我军令,人不下鞍辔,刀枪不离身侧,随时作好战斗准备,待我先上前与宁华安讲上几句话,稍释其疑。只要见我掷矛为号,所有士卒立刻发起攻击,必要让洚州城鸡犬不留。
囿州大军暗中接到淳于麟之令,后退百步,而淳于麟则率五十亲卫来到洚州城前。他生性多疑,担心城楼下会藏有伏兵,离城二百步外便停马不行,静等宁华安出城投降。
不一会儿,洚州城楼鼓锣哀鸣,城门大开,仅有两人步行而出。当先者身着大红袍,头戴彩冠,倒剪双手,依其服饰看应该正是洚州侯宁华安。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人,青衣劲服,垂首紧随,手中捧着几只木盒。两人皆未披盔甲,亦未持兵刃。
淳于麟见两人一路走来并无任何可疑之处,眼见已至五十步外,心中倒隐隐觉得不安起来。他素知宁华安倔强不屈的性格,本以为投降之举必然有诈,只欲诓开城门后一举攻入,不料对方居然自缚于阵前,莫非当真被自己的精兵勇将杀得肝胆俱裂?
他疑心未去,不愿让对方近身,扬声大笑道:宁兄且停步,昔日一别,近来无恙乎?
两人应声驻足,缚身那人沉声道:华安请降于囿州侯,生死由君发落,只请莫扰百姓。
淳于麟听得真切,正是洚州侯宁华安的声音,可他犹觉不放心,厉声道:宁兄既然决意投降于本侯,便应该是孤身来见。你身后却是何人,他手里的木盒又装有何物?
宁华安答道:宁某诚心请降,囿州侯不必怀疑。那盒中皆是献给囿州侯的珍玩宝物,只因宁某自缚双手,所以才令帐下小兵奉盒随行。
淳于麟明白此处洚州城弓箭难及,而他身边不但有五十名武功高强的护卫,百步外就是五千大军,自忖万无一失,根本不怕对方有何诡计。
当下他抚须长笑:先把宝物拿来看看。一名亲卫当即驰马上前,接过木盒,交与淳于麟。
淳于麟令手下小心打开木盒,但见里面果然都是些金银珠宝,贵重珍玩,霎时疑心尽消,得意大笑道:既然如此,先要委屈一下宁兄了。他给左右打个眼色,派出身边八位骑士擒下宁华安。
就见那八骑刚刚奔出,宁华安身后的那青衣人忽大步朝前行来。
淳于麟眼芒一闪,冷然道:速速停步。
青衣人的步伐却反而更疾,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卷丝帛,口中一面高叫道:这里尚有一份洚州城防图,还请囿州侯一并笑纳。他语气恭敬,脚下却丝毫不慢,眨眼间已离淳于麟只有三十步的距离,即将与八骑相遇。
淳于麟见对方行动快速,身法迅捷如烟,大喝一声:给我拿下!
青衣人却丝毫不为所动,脚下越奔越疾,步幅极大,几乎脚不沾尘,每一跨都近丈之远,刹那间已迎上八骑。
当先第一位骑士的长矛劈胸戮至,却被青衣人一把抓住,趁势一拉,腾空飞上坐骑。一道冰冷的寒光从他背后划出,在骑士的颈上一圈一绕,鲜血顿时激溅,斗大的头颅冲天飞起。
战马长嘶而立,青衣人强夹马腹,在马背上稳如泰山,一脚踢开尸身,夺下的长矛撑地疾旋,硬生生将奔马转向,反朝淳于麟杀来。
这名青衣人正是姜惑。他出城时将宝剑背于身后,远望去并未携带兵刃,直至双方距离缩短后方才现出杀机。他深知能否一举击杀淳于麟事关洚州城数千军民的生死,所以下手决不留情。然而,胯下的战马刚刚拧过首来,前蹄尚未落地,马胸已被随后赶至的三位骑士长矛洞穿。
八名赤衣骑军皆是淳于麟手下骁勇善战的亲兵,平日训练有素,虽一人被杀,其余七骑却丝毫不为所动,刹那间已分为两组,三人击杀战马,另四人长矛齐举,以排山倒海之势往姜惑的面门、胸腹搠去。
说时迟那时快,四名敌骑与姜惑交错而过,眼前一花,耳中响起如奔雷疾电般的啸声,更觉宝剑的寒芒沁入肌肤。前两骑长矛击空,第三骑被姜惑宝剑劈断执矛之臂,惨叫一声,倒撞下马,而最后一名骑士的矛尖上竟赫然挑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而姜惑的人影已忽然消失不见。
原来姜惑反应敏捷,就在长矛及身的瞬间,使出镫里藏身之术,钻入马腹之下,不但避开了四骑雷霆万钧般的蓄势合击,百忙中尚有余暇接住方才被他格杀的骑士从空中落下的头颅,反手掷出。
他人在马下,一声长啸,奋起神威,长矛疾挑,那重达数百斤的马尸竟被他以一矛之力挑入半空中
三名刺杀战马的骑士矛入马腹,谁知濒死的战马不但不倒地毙命,反而腾空倒撞而来。一名骑士闪躲不及,被马尸撞得骨骼尽碎,跌下马去。姜惑趁对方阵脚大乱之际,在奔腾的马蹄间飞驰如电,撇下剩余五骑,依然朝淳于麟所在方位杀去。
淳于麟旁边一位大将瞧清了姜惑的面目,惊呼道:侯爷小心,他就是昨日那人。淳于麟闻言心头一凛。
原来昨日与姜惑在小山丘上相遇的金冠将领正是淳于麟之弟淳于鏖,他吃了姜惑的大亏后派出五百骑军追袭,不料一众骑兵连同偷袭洚州难民的数百步军皆被姜惑孤身单剑硬生逼退。虽然淳于麟严令败军不许宣扬此事,但军中早已暗暗传言洚州城来了强援,想不到今日就在阵前重遇姜惑。
淳于麟心知若不趁机杀了此人,徒乱军心。他本亦是武力过人,被姜惑的骁勇激起杀性,不但不退后,反而纵马迎上,同时认准姜惑的身形,大喝一声,手中长矛朝他掷去。
贴身亲卫只恐淳于麟有失,随之杀去。身后五千囿州骑军见淳于麟掷出长矛,齐声高喊,潮水般往洚州城拥来。
急驰中的姜惑并不停步,窥准淳于麟飞矛,手中长矛亦脱手掷出。双矛矛尖在空中相碰,激起一连串火光。
姜惑这一掷使出七成真力,把淳于麟的投矛从中劈开,余势不减半分,竟径直刺穿淳于麟胯下的枣红战马,透背而出。幸好淳于麟久经战阵,见势不妙,急急一偏身,方躲开这力逾千钧的一矛,但胯下战马终于一声惨嘶,将他抛下马背。
众将齐来护驾,面前虽只有姜惑一人,但人人却都如临大敌。
四十余骑当即分为三排,十余骑突前,二十骑居中,十余骑居后策应,排成冲锋阵型,拦住姜惑的去路,把淳于麟身前围得水泄不通。淳于麟这才算见识到姜惑的神力,险死还生之下心头大惧,明知此刻回马入阵必会影响士气,但生死关头岂敢托大,飞身跳上另一匹战马,欲与大军汇合。
此刻姜惑腹背受敌,五骑尚在身后穷追不舍,四十余骑已阻住前路,前方更有五千赤衣骑军。他却丝毫不惧,强提一口真气,与敌骑相交时蓦然腾身而起,竟从四十余骑的头顶上纵跃而过,目标仍是直指淳于麟。
刹那间他脚下刀矛斧钺齐举,如蹈刀林,如踏枪阵,只要稍有闪失,必将落入敌阵之中,被剁为肉泥。幸好他早有准备,出洚州城前已换上铜鞋,方才能在敌骑的重型兵刃上奔走如飞。
几声裂响,姜惑的裤角被乱枪撕得粉碎,落地时稍稍一顿,原来是脚下的铜鞋竟已被击得变形,但四十余骑已尽被他抛于身后。眼前七八步外,便是策马狂奔的淳于麟。
姜惑不假思索,双足疾踢,两只变形的铜鞋带着呜呜声响闪电般射出,一只击向淳于麟的背心,另一只则是往马首上射去。姜惑光着一双赤脚再鼓余勇奋力狂追,此时他心头一片澄明,只有一个念头:决不允许淳于麟逃生!
淳于麟虽未回头,却已听到身后风声响动,忙乱中随手抽出挂于马背后的战矛,及时格开袭向他后心的铜鞋。
当的一声大震,这两只铜鞋附着姜惑的神力,淳于麟双手一麻,几乎再也握不住战矛。而跨下战马一声嘶叫,反而奔速更疾。原来姜惑急速行进中的那一鞋稍失准头,只砸在马鞍上。
淳于麟的爱骑被姜惑飞矛刺杀,如今的战马脚力远远不如,眼见姜惑如影随行,咬牙拔出随身短刀,一刀扎在马股之上。战马狂吼一声,拼力奔前,而姜惑这一番强冲大耗真元,此消彼长之下,双方的距离一直保持在七八步开外,而一旦淳于麟与五千大军汇合,姜惑便如羊入虎口,绝无逃生的可能。
淳于麟分析情势,眼下最要紧的便是甩开紧追不舍的姜惑。当下他在马上拧腰回身,长矛往姜惑搠去。他知姜惑掌中宝剑锋利,但欺他赤足奔跑,便往腿上刺去。谁知姜惑不避不让,仿佛被这一矛刺了个正着。
淳于麟大喜过望,随后却惊见姜惑足踏长矛,竟以矛为桥,直蹿入半空,朝自己飞扑而来。淳于麟大骇之下魂飞魄散,撒手弃矛,脚下力夹马腹,只盼凭借骏马急速甩开这夺命煞神一般的附骨追杀。
姜惑人在空中,舌绽春雷,大喝一声。这一声集他全身功力,犹如山崩地裂,在半空中炸起一记霹雳。淳于麟座下战马纵是久经战阵,亦禁不住四蹄一软,奔速稍减。
姜惑丹贮腾龙之胆,体蕴异能,口中虽发声却速度不减,抓住这千钧一发的良机,拼出最后一丝潜力,由空中落下的身体本已落在马后数尺外,但长舒的猿臂已一把揪住马尾。疾奔的战马把他拉得脚不沾地,犹如腾空御风而行。
此时此刻,杀气漫天的五千大军离他们也只有四五十步的距离,纵然姜惑能及时格杀淳于麟,恐怕亦难逃出万军重围。
姜惑左手发力强拉马尾,同时右手宝剑刺向淳于麟背心。谁知淳于麟正执刀拧身劈来,这一剑便刺了空。而淳于麟本欲硬拼,但乍望见姜惑那一双魔意暗涌、杀意狂生的双眼,心头大怖,刀锋偏开一线,不敢径刺姜惑,只顾斩断马尾逃生。
啪的一声,马尾已被姜惑生生拉断,淳于麟一刀刺空,不及收回,刀锋已被姜惑左手食中两指紧紧夹住。淳于麟不敢硬拼,只好放手弃刀。
姜惑眼中杀气一现,短刀在马背上一拍而入。这一刀端直刺入马心,洞透马腹。
战马狂嘶一声,于急驰中乍停,姜惑凭一拍之力再度飞身弹起,脚尖点在淳于麟头顶之上,落下时已背身拦住战马去路,而在他面前二十步外,就已是蹄声隆隆、冲锋而至的五千大军。赤衣骑军只恐乱蹄伤及淳于麟,自动分成一个扇形,将姜惑与淳于麟围在其中。
淳于麟胯下战马被姜惑一刀格杀,轰然倒地。淳于麟被抛离马背,在地上翻身而起。然而他似乎并不急着与手下士卒汇合,而是一声大吼,一步步来到姜惑身后,双手箕张,一寸寸地落下,似乎怀着满腔的恨意,要把眼前的年轻人捏成粉末
面对五千大军的合围,背对淳于麟的反扑,姜惑却做出了令所有人惊讶至极的举动。
但见他手中宝剑高举,凛然大喝:奉纣王之命,圣剑士格杀叛军之首淳于麟,余者弃兵刃受降,再不追究!这句话他是以雄浑的沛然中气朗声发出,方圆数里内人人皆闻。每个人心中都如捶重鼓,甚至不及细辨语意,只能感应到那一股无可违逆、气贯长虹的冲天气势。
淳于麟的双手已将要落在姜惑颈后,却再也无力寸进。他愣怔着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待听到姜惑这一句大喝后,头顶的金盔忽就裂为两半。他的脸上是一副绝望到难以置信的神情,一股血泉蓦然从顶门喷溅而出,直直冲起七尺余高。随即,淳于麟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吐出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
原来方才姜惑踏在他头顶的那一脚集全身之力,不但踏裂金盔,业已把他的颅骨震得粉碎,纵有神仙再世,亦无力回天。
从随洚州侯宁华安出城请降,到淳于麟倒地毙命,总共不过一炷香工夫,姜惑却在近万双眼睛瞪视下演出了这场惊心触目、骇人听闻的精彩狙杀。无论是五千赤衣骑军,还是洚州城上的军民,每个人都瞧得目瞪口呆。在他们的心目中,眼前这个面容冷竣、神情凛冽的年轻人就仿如那天下无敌的战神,视千军万马如草芥,由刀山火海上呼啸而来。不但洚州军民激动得热泪盈眶、大多数囿州士卒张口结舌,就连最忠于淳于麟的帐前亲兵,亦不敢上前搦战,一当姜惑之锋芒。
良久,洚州城楼上方才爆发出一阵海啸般的欢呼声:圣剑士、圣剑士!这几个无比简单的字眼仿佛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起初只有一两个赤衣军随之呐喊,渐渐地更多人加入了呼喊行列,直至巨大的山呼响遍了整个战场。
姜惑在大军合围中举剑指天,巍然不动,面容肃穆,如同一座凝立的雕像。一位囿州大将忽然走到他面前,恭敬跪倒,将手中的战刀轻轻放在他身前,随即,更多士卒亦跪倒在地,更多的刀枪被弃在地上。
这是一个崇拜英雄的时代!姜惑凭着绝世的武功、高明的剑法、超卓的胆略,以一己之力在万军之中取得敌将首级。他的举动已得到了在场每个人的尊敬。虽然从没有人亲眼见到传说中大商朝武功盖世、所向无敌的圣??士,但却已无人再敢怀疑姜惑的身份。
正如敛清所料,囿州大军就此不战自溃,洚州之围顷刻冰消云散。数万囿州大军多数向朝歌支持的洚州城投降,小部分死忠于淳于麟的亲兵爱将自知难抗兵变,仅带着数百士兵退回到囿州城内。
洚州侯宁华安又惊又喜。事实上传说中的圣剑士只负责大商君王的安危,极少参预朝政,他昨夜虽听了姜惑的一番言辞,对姜惑的身份却依然半信半疑,只是洚州城破在即,不得不勉强一试。今日自缚出城,原是报着必死之心,想不到姜惑果然当场格杀淳于麟,一举扭转战局。不但解除了洚州之危,还收下许多囿州降卒,令洚州势力大增,洚州侯自然对姜惑感激万千。
待一切安排妥当,回到洚州侯府后,宁华安便屏退左右,对姜惑长跪慨言:圣剑士救我洚州全城百姓,大恩大德,宁某没齿难忘,日后圣剑士如有吩咐,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姜惑心知宁华安心系百姓安危,实乃明主,只恐他报功于朝歌,反受欺君之罪,不忍骗他,当下扶起宁华安低声道:宁将军无须多礼,这个圣剑士其实是假冒的,我本不过是一介平民,只是意在解除洚州之围,还请宁将军原谅。
宁华安顿时愕然,旋即大声道:少侠武功盖世,比起传说中的圣剑士亦不遑多让,但请少侠留在洚州,只要有少侠相助,洚州城百姓从此无忧。还未请教少侠尊姓大名。对于圣剑士来说,一剑在手就是最尊贵的身份,所以事前宁华安根本未问及姜惑的姓名。
姜惑肃容道:我身怀重任,还要去朝歌城,不能在洚州久留。
宁华安只当姜惑推托,咬牙道:只要少侠愿留下,宁某洚州侯之位亦可相让。姜惑大笑:宁将军说笑了,洚州侯之位封于朝歌,岂可随意相让。
宁华安叹道:洚州虽处大商边壤,却也知晓一些朝歌的政事。如今纣王无道,只知宠幸苏后与费、尤等奸臣,由洚州今日之局便可推想出大商明日之危。刀兵祸乱转眼将至,所以各方诸侯才四处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只为在乱世之中求得生存。而小小洚州要想保得安宁,靠的决不是朝歌的护荫,而是自身的实力。我知少侠必不会贪图洚州侯之位,只是为了洚州数万百姓与士兵的性命,方敢厚颜求少侠留下。
姜惑听宁华安言辞恳切,见识不凡,正色道:不瞒宁将军,在下是去朝歌寻母,实在不能留在洚州,但日后若听到洚州有难,必会再次拔剑相助。
宁华安见姜惑话已至此,不便再作挽留:观少侠的盖世武功与从容行事,必是胸怀大报负之人。若我所料不差,大商朝盛世已尽,恐怕过不多时便是四分五裂之局,洚州全城军民皆是少侠所救,若是少侠有意成就一番事业,宁某愿供差遣。
姜惑闻言不由怦然心动,暗想自己的头号大敌姜子牙身为西岐丞相,帐下有无数精兵良将,但凭自己孤身只剑,恐怕难以匹敌,但若有洚州军马相助,无疑又多了一分胜算。他又忆起自己少年时曾幻想做一名大将军,率兵征战四方,保卫国土家园,何况师父且诺说过大商气数已尽,乱世之中要想成就一番事业,徒有敛清传下的兵法策略尚不足够,还必须有自己的实力。
想到这里,姜惑豪然一笑道:既然如此,今日暂别,日后若有求助之处,便来找宁将军。你记住,我名叫姜惑,羊女之姜、或心之惑。
宁华安大喜:但闻姜少侠之名,洚州全城必将竭诚以报。
当下,姜惑辞别宁华安,又朝囿州降军打探那神秘红衣女子的下落,只是无人知晓。他只好就此作罢,离开洚州城,往朝歌而去。
洚州之战后,姜惑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刚刚离开师父且诺时,他最关注的是父母的下落与安危,视破界使命为一生中必须承受的重担,不但是为了一份拯救世间的责任,也是为了救父亲祁蒙脱离苦海。
但洚州城前血腥的战场却让他开始重新反思,人与人之间为了一些无所谓的争执,厮杀得如此惨烈而不留余地,而如果自己完成了破界使命,究竟会让和平重新降临在人世间,让人们再也不会为了蝇头小利而拼得你死我活?还是会因为魔界与天人之战,让大地上的各个种族经历一场更加混乱的战争?他一面怀着巨大的荣耀感期盼自己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奋勇杀敌;一面却又为那些流血断肢的无辜战士而悲叹。
姜惑隐隐有一种被人操控的感觉。此去朝歌之举不过是目前无所依从的唯一选择,对寻母的结果他并未抱有多少信心。正是这种心态让他进退失措,离朝歌越近,心头反而更为紊乱如麻。
在前往朝歌的路途上,他开始频繁地做梦,梦境杂乱无章。他脱出幻谔之镜后见过的人和事都在梦中重现,与许多残留在脑海中的杂乱记忆交织着,唯一重合的只有青妍,那个他儿时的邻家小妹小婉。
于是,他时常轻抚着宝剑,想象着她的一颦一笑,追忆着那唐突而回味无穷的一吻,仿佛只有痛苦而甜蜜的思念才能让他从更多的混乱中脱身而出。他忽有一个荒唐的念头,既然青妍与自己如此有缘,是否她就是上苍派到人世间给他指引迷途的唯一人选?如果有一天两人再度重遇,他能否有机会把自己的困惑和迷茫全部告诉她,让她来给自己指点一条道路?
少年的情思凭借着无端的理由不可遏止地膨胀,他盼望在朝歌能再见到青妍,至少能打探到她的消息。
就这样,两个月后,姜惑带着复杂难解的情绪与一份隐隐的期盼,来到了大商朝的国都朝歌。
商纣王二十年,时值仲秋时分,秋风萧索,黄叶漫天飞舞。姜惑远望朝歌的高墙阔城,心头雄志顿生。
作为大商朝的国都,朝歌远非小小洚州城可比,城墙厚有八尺,高达近丈,城堞上箭塔林立,来回巡逻的士卒盔明甲亮,刀利矛尖,十六个城门八正八偏,每一个城门上都设有高耸入云的瞭望塔,气派非凡。
姜惑由东门入城,本以为进入朝歌城要大费一番周折,谁知竟意外地丝毫无阻。只见城中人流穿梭不息,叫卖声起伏不断,热闹非凡,而高高的城楼上守卫森严,士兵们甲胄披挂整齐,刀矛皆不离身,弓弩准备待发,城内虽是一派繁荣的景象,城头上却是如临大敌。
原来这大商朝地域辽阔,民众兵壮,乃是自上古尧、舜、夏朝以来最为强大的朝代。但只因纣王无道宠幸苏妲己,又仅听信谏大夫费仲、尤浑等小人之言,不思朝政,只喜戏弄百官、残害大臣,直至数年前刑杀姜后、逼走太子,致使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各方诸侯时有起兵谋反之举,大商王朝已是外强中干,气数渐尽,朝歌每日皆有大臣、百姓偷偷离城外逃。
此时太师闻仲率军在北海征战,武成王黄飞虎忙于调兵遣将,朝歌城的政务便全落在费仲之手。此人工于心计,媚谀奉上,见朝歌人口渐少,只恐纣王怪罪,便强逼周围数万百姓轮流入朝歌交易,又严令白日只许入城不许出城,故意营造出朝歌城繁荣鼎盛,歌舞升平的气象,全为讨得纣王的欢心。所以姜惑入城时才会通行无阻。
姜惑不明白其中缘故,但见朝歌虽然景象热闹,百姓们却个个面有忧色,也不互相交谈,仿佛唯恐惹祸上身,不由大觉奇怪。他心事重重,也无意追究,想到自己尽管来到了朝歌,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进入皇宫见到苏妲己,便低头思索下一步行动。
不知这位壮士要去往何处,可须坐车么?突然,一人对姜惑发问道。
姜惑抬首望去,却是一位车夫在兜揽生意。只见他身着一件宽大的灰衣,衣料古旧,上面还东一块西一块地打着补丁,下身的裤子短得只到膝盖,赤着双足,显得十分贫苦。头上戴着一顶大草帽,将大半张脸都遮住,瞧不清眼眉脸容,只能看到薄削而紧抿的唇,随着他说话,露出口中洁白整齐的牙齿,颌下洁净无须,生着软软的绒毛,恐怕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
姜惑摇摇头:我不坐车。
那年轻车夫却不罢休,嘿嘿一笑,在姜惑耳边小声道:这朝歌之中没有我找不到的地方,哪怕你要去皇宫,我也有办法畅行无阻。
姜惑听这车夫口气极大,愣了一下。仔细打量,却发现他的衣物虽然破旧,都洗得十分干净,几乎一尘不染,根本不像整日东奔西跑的车夫。他心头起疑,再望一眼车夫身后那辆车,几乎失声而笑。
只见那车不但如主人的服饰一般东拼西凑,更是长宽不足三尺,除了驾车之位外,狭窄的车厢内只能容一人安坐。而拉车的并不是什么骏马健骡,而是一只状如小狗、生有六蹄的奇怪小兽。也不知这小小的身子骨能否拉动这破车。若能凭之行入皇宫,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车夫仿佛看出姜惑心头疑问,轻轻一笑:你可不要看扁我这小兄弟,它名叫狂风,疾行如电,平稳异常。我还舍不得让它多劳累,每日最多只拉三名客人。伴随着他的语声,那名叫狂风的小动物抬起前端两足,耀武扬威般在空中挥舞着,瞧起来十分有趣。而待那车夫撮唇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啸,狂风便立刻安静下来。
姜惑心知有异。眼看周围百姓皆是缄口不语,这位车夫却如此放声谈笑,毫无顾忌,实在是与众不同。而且他言行中隐含傲气,举手投足间更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气势,若不看他装束,定会以为是某位微服私访的少年将军,哪像一位贫困潦倒的车夫?
不过姜惑心事重重,虽觉得车夫古怪,也无心结识。何况他这一路上饥餐野果,渴饮山泉,离开洚州城时虽有宁华安赠予的铜钱玉贝以做盘缠,但姜惑天性豪侠,偶遇贫若百姓皆倾囊相赠,故而此刻身上根本没有钱币以充车资。
当下他淡然一笑,仍是微微摇头拒绝那年轻车夫,大步往前行去。
谁知那车夫竟不肯干休,追上几步:壮士不妨再考虑一下,朝歌城宽地大,更有许多避忌之处,若是不小心闯入禁地,可没人救得了你。听这句话倒似是威胁了。
姜惑脸色一沉,停步盯着车夫缓缓道:你为何一定要我坐你的车?车夫耸耸肩,淡淡道:无非想挣几个小钱罢了。
姜惑一笑:可惜我身无分文,你去找别人吧。
车夫却道:我知道壮士囊中羞涩,不过他微一停顿,方继续道,你这柄剑却是好剑,也可充当车资。
姜惑恍然大悟。他这宝剑是由青妍那里夺来,并无剑鞘,便随意悬于腰侧。青妍身为南极仙翁弟子,佩剑自是不可多得的宝物。但这一路上经过风雨尘灰,宝剑早已蒙尘含垢,收敛锋芒,不现原色,想不到仍被对方一眼识破,这份眼力倒是不可小觑。
姜惑叹道:你不过一名车夫,要宝剑又有何用,恐怕还会因此惹祸上身。
车夫抬头挺胸,眼中忽闪过一丝明亮的精芒,傲然反问道:难道现在是车夫,就要做一辈子的车夫么?
但见他帽子下的面容俊朗,浓眉飞扬如剑,双目炯然若星,既有一份冷峻,亦含一份高贵。
姜惑微微一怔,听他语意不凡,心头忽涌起知遇之情,当下哈哈一笑,取剑递予车夫手中:小兄弟既然喜欢,便送给你吧。他本就洒脱率性,又隐隐感应到这位身为车夫的不羁少年与自己大有渊源,何况这柄宝剑原非己物,送之亦不觉可惜。
少年车夫捧剑于手,反倒愣住了,万万想不到自己巧舌如簧想骗姜惑坐车不得,对方却如此轻易地把宝剑送给自己。
他一咬牙,又把宝剑交还姜惑:大哥豪气干云,必非常人,此剑你留着防身,我不要了。
姜惑摆手笑道:既已答应送给你,怎会收回?不等对方回应,转身大步朝前行去,只留下那少年车夫一人愣在路边。
这一刻,姜惑眼前忽又闪现出青妍那美丽的面容,心想与其睹剑思人,倒不如眼不见为净,此时反而有一种放下牵挂的解脱。
姜惑心知皇宫内院绝非能轻易进去的,索性先在朝歌城中闲逛,顺便查看地形。他信步游走,遍览风物,倒也轻松自在。
这一刻来到一个街口,忽见前方骚动,有人叫道:惊马来了,大家快闪开。百姓顿时一片喧哗,纷纷闪入道边躲避。却有一位卖菜的老妪茫然不知闪躲,在官道中央惊慌失措。
姜惑连忙上前两步搀住老妪:老奶奶,快随我来。
老妪听如不闻,惊问道:怎么回事,为何大家都跑开了?姜惑凝神细看,就见这老妪双目泛白,竟是个瞎子,瞧起来只怕年纪太大,耳朵也聋了,所以只感觉到旁人惊慌闪躲,却不知发生何事。
前方忽扬起嘚嘚的马蹄声,只见一匹快马如飞驰来,马上乘客年约六十,红服高冠,竟是朝中重臣的装束。在他身后几十步外尘土飞扬,有十几位骑士追来,尚有人在后大叫:大人留步。但那老臣并不停马,只是手抚胸口,双唇紧闭,面如金纸,拼力策马狂奔。
姜惑只恐奔马撞倒老妪,轻轻扶着她到路边。老妪渐放下心来,复又大声吆喝道:卖菜啦,卖无心菜啦!
那老臣飞骑经过,听到这一句,蓦然勒马停下,回头问道:老夫人卖的是什么菜?姜惑知老妪听不清楚,怕她怠慢高官惹来祸事,便替她答道:无心菜。
无心!无心!老臣喃喃道,菜既可无心,人若无心,又如何?
姜惑不知老臣何意,随口答道:人若无心,当然就死了。
话音才落,只听那老臣一声大叫,倒跌下马,唇角溢血,竟就此毙命。路人见状齐声惊呼,更是乱成一片。
姜惑吓了一跳,不明所以。追赶老臣的十余骑纷纷赶来。
当先一人翻身下马,细察老臣,惊叫道:不好,比大人死了。其余人相继而来,闻言放声大哭。其中一位黑袍银甲的小将却一指姜惑:我看得清楚,就是此人害了比大人。十余骑立时上前,把姜惑围在当中。
姜惑知道惹出祸来,难以善罢,先用柔劲把那老妪掷于道边安全处,之后昂首立于众骑之中,大声道:此人之死与我无关,若是不信,可问旁证他的语声戛然而止,原来周围百姓唯恐惹祸上身,早都逃得不见踪影,哪儿还有什么旁证?
那黑袍小将声带哭音,手中长枪几乎指到了姜惑的鼻尖:我看得清楚,比大人和你说了两句话,就突然掉下马来
姜惑心高气傲,此人妄言诽谤也还罢了,被那利枪直指面门却令他怒火暗涌。他一把攥住枪头,暗运内劲,用力往下一压,黑袍小将哪料到姜惑还敢反抗,一时猝不及防,几乎被他拉下马来,慌忙松手弃枪。姜惑夺过长枪,往地上奋力一插,枪尖入土五尺,枪杆犹在地面上不停抖动。
姜惑双目死盯那黑袍小将,只见他面上银盔遮住了脸孔,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中满是惊讶与不信。
姜惑一字一句道:不要用枪指着我!这一刻,他的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一副画面:在一条江边,他被一群士兵用刀枪逼住,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妲己被带上船去,被一位黑袍将领出言轻辱,从那一刻起,他就暗暗起誓,决不让人再用兵器指着自己!
旁边一人惊道:这人好厉害,笑笑的枪竟然都脱手了。
黑袍小将大怒,先回头给了那人一巴掌,虽是隔着头盔,亦能听到一声脆响。黑袍小将骂道:呸,我刚才只是一时疏忽才被他所趁,不对不对,不是一时疏忽,而是此人会使妖法。哼,所以刚才比大人才莫名其妙中了他的毒招。
姜惑本是怒火中烧,看见那黑袍小将此刻气急败坏的样子反倒乐了:既然我会妖法,那你和我说了几句话怎么不跌下马来,倒地毙命?
那黑袍小坐骑高大,又失了手中长枪,无法出手教训姜惑,正打算下马找姜惑算账,听了姜惑的话,却是一愣,慌忙又在马上坐正身形,唯恐被人误解为是被姜惑几句话惊得跌下马来。
一位骑士忍不住上前:武成王随后就到,先擒下这小子再说。手中大刀朝姜惑当头劈下。
黑袍小将急忙道:这小子背后定然有人主使,捉活口,不要杀。他官职虽不高,其余人却都仿佛听命于他。出刀的骑士答应一声,长刀略偏一线,斩向姜惑右肩。
姜惑听黑袍小将如此一说,童心大起,眼见长刀劈来,不但不避不让,反而将脖颈往那刀口上凑去,口中犹道:冤枉啊冤枉,我不想活了。以他的武技,纵然那骑士收手不及,也有万全把握在长刀及身的刹那闪开。众人哪想到姜惑会有如此行径,心中认定了他畏罪自尽的企图。
使刀的骑士慌忙变招,谁知姜惑身形更快,将脖颈要害使劲撞向锋利的长刀,仿佛非要用血肉之躯与利刃拼个高低一般。那骑士反而使力不均失去平???,几乎从马上掉下来,长刀终于还是没躲开姜惑,虽然力道大减,仍是结结实实地落在姜惑的脖颈上
众人齐声惊呼,只道定会看见一颗头颅冲天飞起、鲜血四溅的情形。谁知只见姜惑歪着头望着那黑袍小将笑嘻嘻道:武成王可就是黄飞虎吗?我倒想见一见他。原来他艺高人胆大,刀锋触体时力道已弱,竟被他用脖颈与肩骨紧紧夹住,毫发无伤。
这一来众人更是认定他有妖法,发一声喊,围成一个八尺方圆的大圈,将姜惑围在其中,却是谁也不敢再出手了。事实上刚才趁对方立足未稳时,姜惑本有隙逃脱,但他自小听母亲讲过许多大商朝的英雄人物,对那勇冠三军的武成王黄飞虎心生敬重,有心见见是何等人物。这一犹豫,等众骑士布好阵势,已失去了脱困的良机。
姜惑自觉无辜,也不惊慌害怕,笑道:你们再不来抓我,我就使遁术跑了。他哪懂遁术,但只有等对方一拥而上时方有机会趁乱逃脱。
众骑士闻言欲动,那黑袍小将却道:不要中他的计,大家各守原位,他要能跑早就跑了。望着姜惑那满不在乎的神情,气得双拳紧捏,恨不能上前给他一拳。
姜惑对那黑袍小将调侃道:你可是叫笑笑么?为何看你被气得七窍生烟,没有半分笑的神情?真是名不副实,还不快叫你父亲给你改名怒怒。
黑袍小将本来对姜惑颇有惧意,听他此言当真被怒不可遏,翻身下马,刷的一声抽出腰间佩剑:有本事你不要用妖法,凭真实本领与我公平地斗一场。
周围骑士一并添油加醋怂恿道:笑笑的剑术在朝歌排名第四,你这小子有本事就应战。
黑袍小将回身喝骂:不许说第四,只许说剑术高强!言罢又抬头斜瞅着姜惑,你敢么?眼神中尽是挑衅。
姜惑虽与对方斗嘴,却是眼观六路,只见远处烟尘滚滚,已有不少兵马朝此处围来。心想不知那个比大人是什么来路,看来官职不小,恐怕就算自己不是真凶,也会被拉去陪葬,此刻若再不趁机逃走,当真被上千兵马围住了,那可是插翅难飞。
他虽还想着见一见武成王黄飞虎,却也不敢多作停留,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口中对黑袍小将道:可惜我的剑刚刚送人了,你要我空手斗你宝剑吗?恐怕你这剑术第四胜之也不武。
黑袍小将气得跺脚,转头吩咐一名手下:小任,把你的剑借给他。他亦知道姜惑绝非庸手,只恐自己身穿沉重的甲胄动手不便,说话间便匆匆脱下身上银甲,露出内里粉红色的短衣与窈窕身段。一名骑士则依言拔出腰间佩剑,扬手掷在姜惑脚下。
姜惑恍然大悟,怪不得这黑袍小将职位不高,众人却唯她马首是瞻,原来竟是一位女子。想必定是一位极为美丽的女孩儿,方才惹得一众骑士对她大献殷勤,有心想见见她的真面目,奈何她却并不除下头盔,那一双原本澄澈如水、沉静若海的眼眸敌意甚浓,闪动着强抑的怒火。也不知她号称朝歌剑术第四是确有其事,还是其他剑术高手全都怜香惜玉,有心承让之故。
姜惑有意伺机而逃,望着对方掷来的宝剑撇嘴道:此剑虽利,却远远比不上我本来的宝剑,发挥不了我的剑术,另换一把吧。
笑笑冷然道:我瞧你是害怕了吧。放心,我不会要你的命,最多只割下你舌头,免得你胡说八道。
姜惑笑道:你不是还要等我招供主使之人吗?割了舌头如何招供?不如刺瞎眼睛,再割了鼻子耳朵,断了四肢,然后用钢针给全身刺出无数伤口,再浇上盐水,最后掏出肠子,剖胃取胆
笑笑听得害怕起来,捂耳大叫:不要说了,跟那个宫中贱人一样
姜惑本意只是吓唬她,便挑自己能想到最残酷的刑法说出来,谁知说着说着反而引得自身魔意翻涌,再听笑笑说到宫中那贱人,明白定是说那苏后。虽然此苏妲己多半不是自己的母亲,也不能容忍他人侮辱,一时心中杀机大盛,目射寒光,漠然道:你再敢说一句她的坏话,我就把刚才所说的刑法全用在你身上!
众骑士中一人惊呼道:此人定是那贱人派来的一语未毕,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姜惑已腾身而起,一掌拍在那发话骑士的坐骑头颅之上,瞬即又返回原地。
那马儿发出一声哀嘶,全身四肢同时发出一连串脆响,四腿齐齐断折,扑通一声软软跪倒在地。但见马儿头顶上全无伤痕,七窍却有血箭疾喷飞溅而出。姜惑这一掌使力极重,力透马儿全身,令它肺腑骨骼瞬间全碎。
来朝歌的路上,姜惑常常念及在洚州城外大开杀戒之事,暗自警惕自己收敛杀性,这两个月来一直修身养性,只食些野果山泉,不动荤腥,直到此刻一掌毙马,方才激起胸中狂意,仰天长啸。
只因他身法太快,众骑士只见姜惑仍在原处负手而立,浑若无事,一时竟不知刚才是否当真见到他移动,直到马儿暴毙,方才明白过来,再听姜惑这一声刺人耳鼓、直透人心的长啸,心头如被重捶,皆是惊惧交集,齐齐退开一步。
姜惑眼望笑笑,目露杀机。这一刻潜藏在他心底的狂暴之念已被尽数激起,他仿佛又回到了洚州城外的血腥战场,面对你死我活的拼杀,他必须用最快捷最狠毒的方法让眼前的敌人彻底消失。
笑笑望着姜惑忽变得无比狞恶的神态,心头大惧,却暗中一咬银牙,不退反进,掌中长剑一摆,冷喝一声:你既然想找死,我便成全你!
这平常的一句话听在姜惑耳中,却如见狂电,若闻惊雷,瞬间令他冷静下来。因为在他的记忆中,必有一位黑袍小将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就此造成了他与母亲和小婉的失散,只是他再也想不起更多的细节。这一刻他想到了自己来朝歌本为了寻找母亲,若是当街杀人,受到朝廷通缉,只怕自此行动不便,再难找到母亲。
当下,他长长吸了一口气,淡然一笑,讥讽道:就算我想找死,恐怕你也没本事成全我。
笑笑眼见姜惑一脸凶相忽又平复,重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浑如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正在装腔作势,心头不由泛起一丝异样,哪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就让姜惑收摄杀心。
当下她冷静度势,娇喝道:快捡起剑,且看你能支撑几招?她虽身为女流,却颇为自傲,纵然怒气上涌之际亦不肯占姜惑空手的便宜。
大哥莫慌,你的剑来了。突然,一个笑嘻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一人一物忽就挡在笑笑与姜惑之间。那人手捧一柄寒光冶冶的宝剑,双手递给姜惑。
姜惑定睛瞧去,面前之人一身灰衣,短裤赤足,头顶草帽,赫然竟是才入城时碰见的那个年轻车夫,也不知他是用何办法突入众骑士的包围,竟然连那破车也一并搬了过来。车前那只名唤狂风的小兽眨着眼好奇地望着众人,表情十分俏皮讨喜。
姜惑更不推辞,接剑在手,望向笑笑,只说了两个字:来吧。
在笑笑眼里,这一刻姜惑的身形仿佛蓦然高大起来,凛傲如山峰,威猛如天神。他锐利的眼神罩定自己,眉宇间的不驯与洒脱透体而出,一剑在手,一时慑于他的神威,呆怔着退开半步。
姜惑凌利眼神如电般扫视全场,就要出手。这一刻耳边忽传来那车夫的声音:大哥还不快走,真要等着朝歌十万精兵齐至啊?放心,有我驾车,保你平安无事。
姜惑愕然望向车夫,不明白与他仅仅一面之缘,为何冒险相救?
少年车夫低声道:呆看什么,快上车吧。不由分说一把将姜惑推入那小车中,自己则跨上驾者之位,口中传出一记奇怪的呼哨:狂风,走。
那拉车的小动物狂风蓦然毛发倒竖,发出一声似豹似狼的长嗥,闻者无不动容。霎时人车如箭般从人群中闪出,更奇怪的是,众骑士原本包围得十分紧密,两骑间相距不过三四尺,却仍被那小车毫无阻滞地穿越而过,丝毫没有发生碰撞。
众骑士缓过神来,齐呼喝一声,打马狂追。
但见朝歌城中,小车穿行于前,众骑追逐于后。那小车疾若流星,快若闪电,在人潮街店的缝隙中游走,灵动非凡,迅似轻烟,反而是众骑士不时踢翻路边杂物,稍有迟钝,便再也看不见那小车的踪影。
众人面面相觑,笑笑更气得拍胸跺足,扬手发出一道火箭。
小车左冲右转,疾行无碍,车里平稳异常。此刻姜惑已知这少年车夫必有不凡来历,绝非一普通车夫那么简单。
那少年远远见到那冲天而起的火箭,呼了一口气:好家伙,这是调动整个朝歌十万精兵的火龙令,看来小姑娘动真火了。
姜惑听他语气中满是不屑,似乎朝歌全城十万精兵也不放在他眼里,不由大觉欣赏:你指的是那名叫笑笑的姑娘么,她为何有那么大能耐?
少年耸耸肩:看来你真是第一次入城了,竟然连她都不识。这小姑娘乃是太师闻仲的宝贝孙女,行事果决,剑法高强,又爱惹是生非,朝歌城中提到闻笑笑三个字无人不知。她还与一众交好的宫中骑卫成立了旋风营,平日在朝歌城中管些不平之事,倒颇得人望。
姜惑暗暗记住,想到刚才闻笑笑气急败坏的模样,摇头失笑,口中道:未入朝歌前,我就一直在想第一个认识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想不到终于还是坐上了你的车。我叫姜惑,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少年车夫道:小弟名叫寄风,能与姜大哥这样的人物相识,三生有幸。
寄风,好名字。听着寄风语出真诚的赞誉,姜惑坦然一笑,果然不愧是狂风的好兄弟。
寄风亦是哈哈大笑:我平日眼高于顶,朝歌虽大,也极难有瞧得上眼的人物,想不到今日对姜大哥一见如故,确是有缘了。
姜惑奇道:我不过一无名小卒,为何你那么看重我,还要舍命相救?
寄风道:不瞒姜大哥,小弟原本出身于贵族,却不愿禀承祖荫,一心独闯天下,所以才离家出走,又故意化装成落泊潦倒的车夫来到朝歌,就是想试一试世人之心。谁知朝歌虽大,见到的却都是些趋炎附势之徒,我纵有一身异业,却无人看重,渐渐心灰意冷。今日虽见姜大哥气宇不凡,却只是对你那宝剑动心,才一意劝你登车,想不到姜大哥竟能将宝剑慷慨相赐,这份知遇之情让小弟重拾信心,亦是寄风离家出行以来最大的收获。
姜惑听了寄风这一番话,知他面冷心热,确是性情中人,心头热血上涌,昂然道:既然如此,我们便结为异姓兄弟,同创一番大业。
寄风肃声道:小弟早有此意,想不到姜大哥先说了出来。此刻逃命要紧,不及插香结盟,待日后补救。
姜惑大笑:既已是兄弟,何须繁文缛节,我叫你一声兄弟,你叫我一声大哥,天地皆知你我赤诚之心!这句话说得豪气万丈,寄风霎时热泪盈眶,说不出话来,只颤声唤了一声大哥。
姜惑欣然应允,这相识不过半日的两人便在身后数万追兵的面前、在疾奔如飞的小车中结为兄弟!
那狂风实乃生于南国的异兽,体型虽小,却力大无穷,更善解人意,往往不等寄风开口指挥,已自行判断出前路是否有朝歌兵马拦截,提前转向。
小车在城中左冲右突,身后追兵虽多,却全凭马力,无法与狂风的脚力相较,距离越拉越远,眨眼间已冲至西门。箭楼上的守卫刚刚接到火龙令,尚不明有何变故,小车夹在乱民之中刚刚出了城后,城门便急急关闭,反将身后的一众追兵堵于城内。
摆脱追兵后,寄风心绪稍平,问起姜惑惹祸缘由,姜惑细细说了,寄风道:那比大人乃是朝中丞相比干,此人赤胆忠义,乃是国之栋梁,想不到今日忽然毙命于此。他的死与大哥自然无关,恐怕是中了奸臣的什么毒计。唉,纣王无道,只知宠幸苏妲己与小人佞臣,动不动就残害良臣名将,这大商朝只怕当真是气数尽了。言毕不胜唏嘘。
姜惑料不到那老臣比干竟是朝中丞相,自己才入朝歌半日,便平白引来这极大事端,不免心头着恼。又听寄风提及苏妲己的名字,唯恐听到她什么坏话自己按捺不住脾气,惹来兄弟不和,正要对寄风说起自己来朝歌的目的,忽觉小车速度骤然一缓,蓦然停了下来。寄风口中呼哨不休,狂风却只是低声嘶叫,不肯前行。
寄风惊呼一声:不好,有高人设阵阻车,恐怕免不了一场拼杀了!
怕什么。姜惑大笑,你我兄弟同心,一并杀出去就是。当即持剑下车,但见前方空无一物,并无兵马阻路,但寄风却是皱着眉头,面色凝重,双拳紧握,如临大敌。
姜惑奇道:敌人在哪里?
寄风一指地面:敌人尚未现身,但已用高深法术锁住地脉,令狂风不敢行动。此人定是法力高强的轩辕族道士。此刻前有敌人,后有追兵,大哥快与小弟一起逃走吧。
姜惑毫无惧色,冷笑道:我恰好与轩辕族人有血海深仇,正愁找不到他们,想不到竟送上门来。
寄风低声叹道:实不相瞒,小弟来自异人族,善于召唤奇禽异兽,本身武技却远不如大哥,此刻勉强逃走还可做到,只是要委屈大哥一下。
姜惑这些日子听了许多传闻,知道异人族多居住在南方,其祖乃是上古战神蚩尤,族人极少,性格隐忍深刻,有许多匪夷所思的奇技秘术,最擅长使用非凡的意念力召唤神兽助战,同时还可通过神秘的诅咒削弱对手的能力;而居住于中、东、北方的人类数量最多,乃是炎帝神农氏的后代,称之为神农族,因神农族人拥有强大的力量和充沛的体力,通常使用沉重而锋利的武器,可披挂刀枪难入的重甲,又称之为甲士,精于格斗,战力非凡;而居中在西方的轩辕族人大多是黄帝姬轩辕之后代,擅长地、火、土、风四大元素之法术,道义精深奥妙,所以亦被称之为道士。
神农、轩辕、异人并为神州三大人类种族,彼此间虽无大规模的争斗,但因三族性格迥异,一些偏见难以沟通,时有冲突。
姜惑也不知寄风所说委屈是何意,料想是什么诡异秘术。他性格刚强自负,岂愿不战而逃,止住正要念诀施术的寄风:此事因我而起,不须连累兄弟,你先走一步,我必有方法脱险,日后再图相聚。
寄风急得大叫:大哥若不走,我也不走。
忽见前方缓缓行来一队千人骑军,领头骑士手持大旗,旗上写着一个费字。寄风恍然道:原来是费仲那奸臣,此人只懂讨好苏妲己与纣王,朝歌百姓皆在暗中痛骂他。
姜惑心中一动:寄风竟然把苏妲己排在纣王之前,完全不合情理,如此看来,这费仲更应是属于苏妲己一党,自己能否借此想出什么方法见到苏妲己呢?一念至此,更不愿离开,对寄风正色道:你既然认我是大哥,就要听我的话,快快离开此地。见寄风口中不言,神情却十分倔强不服,知他兄弟情深,又放缓口气笑道,你放心,大哥可没有活够,若是没有把握脱身,岂会白白送命?
寄风听姜惑如此解释,稍稍放心,知道自己多留无益,徒然令姜惑分心,一咬牙道:好,我听大哥的话先行离开。但若要大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寄风发誓杀尽费仲满门!说到这里,眼睛都红了。
姜惑洒然一笑,望着自己手中宝剑:此剑本已是兄弟之物,大哥暂借几日,日后相见再还给兄弟。言罢大踏步迎着大军行去。
寄风知道姜惑阻住大军好让自己有隙逃走,叫一声:大哥,保重。口中默念诀法,施术遁离。
若是姜惑此刻转头看一眼,定会惊讶得合不拢嘴,亦会明白寄风所说委屈到底是何用意。
只见无数黑色的蚂蚁由四面八方匆匆行来,爬满寄风与那小车身上,仿佛给一人一车铺染上一层黑色的幕布。蚁群越堆越高,起初尚能看到人车之形,渐渐成了一个圆圆的小丘,不一会儿,蚁群忽然消退四散,而蚁群下的人车皆已不见踪影。
至于那奇兽狂风,本就是寄风召唤而来,已早一步令其自行逃走了。
姜惑大步前行,然而行进之势却极为缓慢。他感到地底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正在拉扯他的脚步,每跨出一步都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把双足从地面拔起,而若是后退则不但毫无阻碍,而且隐有力量推动。
他心知这必是寄风所说那位轩辕族道士布下的阵法,怪不得以异兽狂风之能亦裹足不前。而在这种处境下,对方士兵杀来事半功倍,自己则抵御困难。此人能在如此广阔的地面上施法布阵,足见道力高强,当是轩辕族中的佼佼之辈,心头不由暗惊。
此刻姜惑身后朝歌城内的追兵业已追至,但远远望见费仲的旗号,皆停步不前,只堵住姜??的退路。而对面的骑士则排成扇形,把姜惑前、左、右方的去路阻住,等到离姜惑只有百步时皆驻马不前,蓄势待发,看来只要得到号令便会冲杀过来。
姜惑霎时感到极大的压力。他虽经过洚州城前的血战,但那时格杀淳于麟后以圣剑士之名慑服囿州军马,并未与大群骑士正面交锋,深明这战场上的拼斗不比单打独斗,一旦对方凭借马力冲杀而至,纵然他自负剑术无双,要想全身而退亦大费周折。
姜惑暗忖这费仲虽然恶名在外,但领军布阵倒有其独到之处,为何不去前线立功?他料想这些士兵自恃为朝歌禁军,定是加倍地仗势欺压百姓,一言不和便以刀剑相逼,恐怕自己稍露抵抗之意就会引来对方冲锋,当下把宝剑藏于身后,缓步前行,脑中思索该如何应对这场面。
还请小施主停步。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对方阵中远远传来,这位小施主能毫不费力冲破贫道的拖泥大阵,果有非常本领。
姜惑应言止步,听发话之人称呼自己小施主,又自称贫道,必是那施术阻阵的轩辕族道人。事实上他前行闯阵绝非毫不费力,只是表面上故作轻松,让对方莫测高深。
那道人又道:费大人颇为欣赏小施主之能,有意收入帐下,若是小施主愿意,便抛下兵器以示诚意。
姜惑犹豫一下,为见苏妲己他本就有意结识费仲,但早知此人只是一个反复小人,如果自己放下宝剑束手就擒,万一对方反目成仇,岂不是毫无抵抗之力?他灵机一动,以退为进,大声道:小民被诬伤害丞相比干,费大人能保我平安么?
那道长不以为意,笑道:小施主放心,费大人求贤若渴,只要入了他门下,天大的祸事也可化险为夷。又传音至姜惑耳中,莫说那不成器的旋风营,就算纣王要下令杀你,费大人亦可替施主周旋。
姜惑听对方如此大言无忌,心里暗骂费仲权势滔天,稍作权衡后,毅然抛下掌中宝剑。一名骑士立刻策马上前,捡起宝剑,回阵而去。与此同时,那地面上的粘滞之力也突然散去。
姜惑忍不住道:此剑乃是小民心爱之物,若是费大人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还请日后归还。
一个尖厉的声音传来:壮士敬请放心,我费仲一言九鼎,岂能言而无信,定会重用壮士,宝剑自当奉还。随着说话声,一骑从军阵中行出,这大商朝中权高位重的大奸臣费仲终于现身。
费仲四十余岁,长髯及胸,相貌身材皆极其普通,更是脸色苍黄,四肢柔弱无力,显然是酒色过度之故。他嘴边似笑非笑,滴溜溜乱转的一双小眼盯住姜惑,隐隐露出防范之意。
姜惑对自己的武功极为自信,加上绝技傍身,再好的神兵利器亦视为身外之物,弃之不惜。他并不明白商朝尚武之风极浓,若非真心投降,决不肯轻易放下兵器,所以费仲才会出来相见。而即便如此,亦有十余名手执刀矛、搭箭在弦的亲卫骑士团团围在费仲身边,并不与姜惑正面相对,。
姜惑按捺心头厌恶,欠身施礼:小民姜惑,见过费大人。
费仲哈哈大笑:姜壮士身手不凡,既愿投奔于本官,名利美色皆可由君任选。且与本官先回朝歌,一切从长计议。姜惑也不争辩,有人牵来一匹马,随费仲回城而去。城内的追兵得了费仲的号令,亦悻悻散去。
一位颇有道骨仙风的老道士策马在旁,但见他头系青巾,宽衣大袖,足蹬麻鞋,须眉皆白,却偏偏瞧不出有多大年纪。沿路上目光炯炯,不时打量着姜惑,似乎在研究着什么,随即又在费仲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费仲连连点头,脸色惊疑不定。
姜惑心知这老道士必是那布下拖泥大阵之人,暗中警惕。
朝歌城中已乱成一团,几位将官调动士卒安抚百姓,见到费仲的人马,皆远远避开。恰巧又见到了重新披挂起银甲的闻笑笑与她的旋风营,遇到费仲也不打招呼。
起初在朝歌城中,闻笑笑听到姜惑一力维护苏妲己,就认定姜惑是妲己派来刺杀比干的刺客,此刻见姜惑与费仲同行,更对自己的猜测确信无疑,望着他的眼神里大有讥诮不屑之色,又把掌中剑朝姜惑虚扬几下,以表愤怒之情。
姜惑心头好笑,强力按捺住上前揭下她头盔瞧瞧真面目的冲动,只远远朝她做个鬼脸。
闻笑笑冷哼一声,随即又打一记响亮的呼哨,率一众骑士如风而去,显然根本没将堂堂费大人放在眼里。
才入费府,听了一名家丁的禀报,费仲皱着眉对那轩辕族老道士低声嘱咐几句,又匆匆出府而去。那老道士自行将姜惑带入内堂坐定,屏退左右,仅留两人相对。姜惑不知老道士用意,见对方默然无语,也不开口问询。只是难以抵挡他不时射来的锐利目光,索性闭目养神,不去看他。
忽听到有人来往出入,睁眼瞧去,却是些家丁搬来些物品放于桌上。除了大堆黄金、华丽服饰外,还有些珍玩宝物,最后赫然看到自己刚才被收缴去的宝剑。姜惑心头大生感叹,费仲虽然名声不佳,毕竟是一代奸雄,懂得如何收买人心,只可惜自己根本没打算替他效力,只是借机见苏妲己一面。他望着宝剑暗暗冷笑,心知自己决不可能被费仲收买,临走前说不定还要找机会给这小人一剑,给那些被他谗言加害的忠臣义士报仇。
正思索间,忽觉面庞一阵火辣,却是那老道大有深意的目光死盯着他,竟如同刀枪加身。姜惑暗吃一惊,这老道法力高强,莫要被他瞧破心中所思。回想起师父且诺说自己目前的状态绝非轩辕族高手之敌,起初还不甚相信,今日遇见这老道士,且不提他方才布阵之能,只凭此刻一派气定神闲的宗师风范,心里已不由先怯了三分。
自从姜惑脱出幻谔之镜以来,天不怕地不怕。洚州城外孤身出袭,在数千军马前一举击杀淳于麟后,更是对自己的武功倍添信心,面对朝歌数万大军的追击亦能及时审时度势不见慌乱,但此刻被这老道士笃定从容的眼光一罩,竟觉得有些束手束脚,自信忽就减了三分。自己纵然一剑在手,恐怕也未必是这老道士的对手,一念至此,大感沮丧。
姜惑强自镇静心神,正要继续闭上眼睛。却听那老道士轻咳一声,终于开口道:贫道知道自家功力,一旦布下拖泥大阵,凭借大地传导吸坠之力,可令方园五里之中飞禽走兽寸步难行,仅有体型轻小的昆虫行动无碍。而与姜施主同行的那位少年,先能凭一人一车之力逃出朝歌数万追兵的围堵,又能在陷身拖泥大阵的刹那想到借蚁虫之力逃遁的方法,若是贫道眼力无虚,他应该是擅于召唤各式生物的异人族高手吧。
姜惑并不知寄风以何法脱困,当时老道士相距极远,但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仿如亲见,暗自佩服。他只恐轩辕族与异人族有何仇怨,自然不肯泄露寄风的身份,含混道:那位少年是晚辈初入朝歌无意间认识的,并不知他来历。老道士凝思不语,眼中却流露出怀疑的神情。姜惑自知这番话破绽极多,寄风若与自己无甚交情,岂肯冒险相救?硬着头皮不再解释,幸好老道士亦不再追问。
老道士的目光又移到桌上的宝剑:贫道认得此剑是南极仙翁门下之物,不知姜施主与之有何关系?姜惑讶异于老道士明察秋毫的眼力,口中淡然道:道长说得不错。此剑乃是南极仙翁门下弟子之物,与晚辈起了些争端,便抢了过来。他这话并无隐瞒,出口后却觉得失言。同为修道之士,万一这老道士与南极仙翁颇有渊源岂不糟糕?
老道士却仅是释然一笑:初见此剑时,贫道还以为姜施主亦是修道之人,所以才能冲破贫道的拖泥大阵。然而见到姜施主后才明白你并未曾修过道法,仅仅凭本身力量强突阵法,实是神力惊人。而姜施主不但有此能耐,还能倾心结交各路奇人异士,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贫道失敬了。
姜惑捉摸不透老道士的用意,连忙谦逊几句。却听老道士一字一句缓缓道:不过姜施主刚才望向宝剑的目光中含有杀气,却不知你想杀的人是谁?
姜惑强自镇定,淡定一笑:道长胸藏机杼,心富谋略,不妨猜一猜。
老道士呵呵一笑:如果姜施主因忌贫道之能而动杀机,尚可理解。但如果姜施主想趁机杀费大人以博功名,那可真是打错主意了。
姜惑一震,想不到自己随意所想竟被对方瞧得如此通透,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惧意:道长说笑了。尚未请教道长法号,在何处修行?
老道士道:贫道申公豹,才从昆仑山赶来朝歌。
姜惑听申公豹并不追究自己心怀杀机之事,刚刚暗舒一口气,忽又听到昆仑山三字,猛然想起泱泱西峰巅,钓翁遇少年之句,不知此人与那昆仑山元始天尊门下道术最精的姜子牙有何关系?
申公豹眼神若刀,紧紧锁住姜惑。姜惑百般不自在,忍不住问道:申道长为何如此看着晚辈?
申公豹嘿然一笑,出语却是石破天惊:姜施主可知道贫道第一眼见到你时,就忍不住动了杀机么?此言乍一出口,他眼中蓦然射出一道令人不敢逼视的精光,原本慈祥端严的面目刹那间显得十分妖邪。
姜惑张口结舌,几乎惊跳而起。申公豹续道:只因贫道瞧出姜施主体内魔意纠结,暗伏异数,乃是朝世巨变的渊源。早杀你一日,便可多救得几位红尘苍生
直到这一刻,姜惑方才体会到申公豹之法力是如何深不可测,一面暗自运功戒备,口中勉强笑道:道长言过其实了,晚辈虽有些蛮力,亦不过一介草民,哪有什么翻云覆雨、动乱天下的能力。
申公豹不为所动:姜施主若不承认,便是小觑了贫道的道行。但姜施主可知道贫道最后为何又放过了你么?
姜惑摇摇头。申公豹淡然道:第一,因为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姜惑奇道:道长所指是何人?申公豹吸了一口气,面上闪过一丝怨毒,口中轻轻吐出一个名字:姜子牙!
姜惑呆怔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的身份只有师父且诺知道,而提及姜子牙名字时也绝无外人在场,面前的申公豹如何得知?莫非他当真神通广大至此,竟能瞧破自己的所思所想么?
申公豹对姜惑的惊讶神情视若不见:姜施主放心,此处只有你我两人,这亦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贫道对天立誓决不告诉他人。
姜惑听申公豹语气中多有回护之意,稍稍放心:不知道长与那姜子牙有何仇怨?
申公豹自言自语般道:姜子牙是贫道的师兄,此人刚愎自用,自以为修得正果,妄言扶西岐而灭殷商。哼,贫道便偏偏与他作对,瞧瞧是他的道行高些,还是贫道更胜一筹。又望向姜惑,不过那姜子牙现在官拜西岐丞相,甚得西伯侯姬昌重用,又请来各路神灵替他助阵,迟早会反,单凭贫道一人尚力有不逮。但只要有姜施主相助,便多了一分对付姜子牙的把握,不知姜施主意下如何?
姜惑虽有对付姜子牙之心,却并不想借他人之力。何况这申公豹虽是道骨仙风,但既然与费仲这小人沆瀣一气,言语间更隐见邪意,心术不正,何似光明磊落的修道之士?不过姜惑不明申公豹虚实,只恐他真有瞧破自己心思的法术,念头一转旋即按下,转开话题:既然道长说出了不杀晚辈的第一点理由,那么想必还有第二点理由,不知是什么?
申公豹冷笑一声:第二,因为贫道随时可取你性命,不必急于一时。
听到这一句近于挑衅的话,姜惑被激得战志大盛,目光停在桌上的宝剑上,恨不能立刻仗剑冲前与申公豹拼个高低。
申公豹只是望着姜惑冷笑,似乎随时等着他暴起发难。其实在申公豹心里,亦拿不定主意留着姜惑到底是福是祸,所以才故意以言语相激,若是此刻不能压服姜惑,索性便先下手除了他,以绝日后之患。
姜惑渐渐冷静下来,知道现在的自己恐非申公豹之敌,此人言辞锋利,心机深沉,若果真决意杀自己,决不会手下容情,不妨虚与委蛇,先应付过这一关再说。长叹道:道长法力高深,晚辈愿助你得成大业。
申公豹哈哈大笑,缓缓伸出手来:好,从今以后,贫道在明,姜施主在暗,管教那姜子牙万劫不复。
姜惑明知此举如与虎谋皮,但被迫无奈之下,亦只好与申公豹三击掌而誓。
门口脚步传来,费仲匆忙而入。姜惑起身施礼,趁机避开申公豹那灼人的目光。
费仲笑道:姜壮士无须多礼。你可知刚才武成王黄飞虎特意派人找本官要你归案,已被我推诿过去,由此也可见本官对姜壮士的倚重之心。
姜惑心头暗叹。申公豹讲话看似散乱无绪,但能时时给人以强大的压力;而这费仲却巴不得别人知道自己做过的好事,一副请功邀赏般的小人嘴脸。单凭只字片语,已可见瞧出费仲与申公豹之间相差何其之远。
姜惑努力装出感恩不尽的模样,又强忍着厌恶恭维他几句。费仲得意地拈须大笑,申公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洞悉天机般含笑不语。
姜惑注意到内堂里更无其他侍从,费仲能放心与自己相见,自然是因为申公豹在旁的缘故,由此可见申公豹极得费仲信任。而以申公豹惊世骇俗的能力,不难得到纣王的欢心,又何须对费仲讨好?想来与自己一样,都只是利用费仲达到某种目的,却不知申公豹意图何在?
不知怎么,虽然刚刚与申公豹击掌而誓,共同对付姜子牙,但在姜惑的心中,却已暗暗把申公豹当做平生一大劲敌。 ←→
第七章 宫中认母
姜惑知道一言一行皆躲不开申公豹的观察,反正彼此心知肚明,索性演戏到底,在费仲面前仍是故意装作诚惶诚恐:不知比干大人之事可查清楚了么,确实与小民无关。
费仲笑道:此事并不怪你。本官已得到宫中线报,那是因为苏后前段时间忽然得了心痛的毛病,需要一枚七窍玲珑心为药引方可治愈。遍观朝中诸大臣,仅有比干有这一颗七窍玲珑心,所以大王下令取心做药。哈哈,比干这老家伙眼高于顶,自诩智慧过人,想不到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七窍玲珑心便只应落在他这聪明人身上
姜惑听得手足冰冷,如此主意竟来自苏妲己,她真是自己要找的人吗?而更为荒诞可笑的是纣王竟然言听计从,凭此无稽之言随随便便残害朝中重臣。以往听到那些纣王无道的传闻总以为尚有言过其实之处,经此刻耳闻目睹,方信不假。最可厌费仲身为大臣,不但不力谏君王,反而还这般幸灾乐祸,如此奸臣当道,大商朝岂不行将灭亡?
费仲看到姜惑神情,还道他另有所顾忌:至于那些旋风营的小角色一向讨好比干,奈何大王不得,便把气撒在姜壮士头上。闻笑笑还四处扬言要找你公平比剑后取你性命。不过有本官相护,姜壮士不必把她放在心上,嘿嘿,我瞧这黄毛丫头的日子也不长了,就凭她擅用火龙令调动朝歌大军,本官明日便要启禀大王,治闻仲教女无方之罪
姜惑暗恼费仲不识忠奸,也不道谢,只是勉强拱拱手。
申公豹忽插言道:费大人无须小题大做。闻太师忧心战事,何必为他多增烦恼。姜惑听申公豹如此说,倒是对他有了些许好感。
费仲犹不忿道:闻仲率大军久驻北海,朝中空虚,惹得各路诸侯皆生反意。前些日子接到密报,西岐起兵征讨北伯侯崇侯虎,大王震怒,传令即日召回闻仲,以牵制西岐之兵。
其时西伯侯姬昌封地西岐,因不满北伯侯崇侯虎暴虐施政,大兴土木,荼毒百姓,便从了丞相姜子牙之议,起兵十万,打着禁暴除奸、救民水火的旗号,征讨北伯侯。虽然这仅是诸侯间的争战,但西岐兵强马壮,一旦谋反,以朝歌残留兵力难以抗衡,所以纣王急召太师闻仲班师。
申公豹一怔:西岐起兵了?我明日便去崇城看看。
费仲惊道:道长何须如此?小小西岐能成什么气候?
申公豹叹道:姜子牙绝非池中之物,若其羽翼渐成,更难制服,势将成大商朝心腹之患。
费仲哪会把国事放在心里,只恐走了申公豹自己身边再无保护的高手,连忙出言挽留。
申公豹瞧出费仲心意:费大人放心,贫道习得土遁之术,千里之外瞬息便至,数日内即归朝歌。至于大人的安全,这几日尽管托付给姜施主即可。
费仲望一眼姜惑,喃喃道:姜壮士自顾不暇,还要应对闻笑笑的旋风营,只怕
申公豹哈哈大笑:费大人尽可放心,更不必担心姜施主的安危。以姜施主之能,朝歌上下能成为其对手的也仅仅盖天华一人而已。至于闻笑笑这些无名小辈,又何足挂齿。
费仲微吃了一惊:武成王呢?
申公豹正容道:若论运兵排阵,黄飞虎当能胜出一筹,但说到比武较技,他已老了,如何抵得住姜施主这少年英雄。
姜惑虽不知那盖天华是何人,但武成王黄飞虎勇冠三军之名天下皆闻,而且正当壮年,有万夫不当之勇。想不到申公豹这么推崇自己的本领,也不知是真心话还是有意如此说好让费仲放心。不过他倒是希望申公豹早日离去,毕竟在他的眼皮底下,任何行动都会极不方便。
费仲对申公豹言听计从,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当即更是着意收拢姜惑为强助,言语间隐露巴结讨好之意,这亦是他媚谀奉承的习惯使然。反而弄得姜惑唯唯诺诺,百般不自在,即使是先有朝歌数万雄兵追踪身后,再有与申公豹一番暗藏机锋的唇枪舌剑,也抵不上应付费仲这小人更为吃力,大有心力憔悴之感。
费仲炫耀般一指桌上的金银服饰,珍玩玉器:若有合意之物,姜兄弟尽管取用。他有求于姜惑,称呼上也亲近了许多。
姜惑只从桌上取下宝剑,唯恐动作过大惹来申公豹与费仲的疑心,慢慢地佩于腰间,口中苦笑道:姜某一向视钱财如粪土,费大人倒不如请我饱餐一顿。他入朝歌大半天以来先是被追兵追杀,又要接连应对申公豹费仲两人,连吃饭的机会也没有,此刻倒真觉得饥肠辘辘了。
费仲一怔,随即一竖拇指大笑道:姜壮士果有英雄本色,本官这就命人摆宴相待。
酒席中费仲旁敲侧击,有意打听姜惑的来历,姜惑不愿多说,勉强含混过去,反倒是申公豹替他说了几句话,言语间亦不乏推崇之意,姜惑毕竟涉世不深,听到申公豹这等绝世高手的夸奖,又加上喝多了几杯水酒,亦不免有些骄傲自得之情。
费仲问道:不知姜兄弟来朝歌有何贵干?
姜惑随口道:来找母亲。
哦,此等小事尽可包在本官身上,不知姜兄弟母亲名讳如何称呼?
姜惑正被申公豹夸得飘飘然,不及细想,脱口答道:苏妲己。
一言出口,满座俱静。费仲固然瞠目结舌,就连经验老到的申公豹亦惊得变了脸色。姜惑自知失言,却不知应该如何解释,他说的虽是实话,听在别人耳中自然成了大逆不道之言,何况算起来苏妲己年纪尚不足三十,如何会有这么大的一个儿子。就算仅是玩笑之言,若是不小心传到纣王耳朵里,龙颜震怒下不但姜惑必死无疑,只怕还会连累费府满门。
一阵沉默后,忽传来啪的一声响。却是费仲手拍大腿,大声赞道:姜兄弟忽发奇想,常人难及,我费仲倒要好好请教。原来此人精于谄媚之道,还道姜惑欲认苏妲己为义母。想那苏妲己本就是喜好新奇玩乐之女子,若是有一个年岁与之相差无几的翩翩少年认其为母,定是投其所好,荣华富贵岂不是指日可待?只可惜自己未能先一步想到此举,若是让苏妲己先认自己做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儿子,恐怕更能讨得她欢心。
申公豹与姜惑不知费仲何故称赞,还道他气得发疯说些反话。却见费仲闭目盘算一番,开口道:此举虽是冒险,却也颇迎合苏后猎奇之喜好,一旦成功,便可飞黄腾达。姜兄弟既有此意,本官便来替你安排,不过你得先学些宫中言词与礼仪,万一惹出什么祸事来,反为不美。
姜惑与申公豹面面相觑,才知费仲果然在认真考虑此事。想不到此人身为朝中重臣,对拍马溜须之术竟精研至此,也实在让人不得不佩服。
不过费仲此举倒是正中姜惑下怀,拱手抱拳:多谢费大人成全。
申公豹瞧出姜惑道谢语出真诚,脸现惊容,第一次感觉到此子城府之深,难以探得究竟。
席间费仲来了兴致,巧舌如簧,唾沫横飞,将宫中奉迎之道一一讲来,听得申公豹直皱眉头,姜惑亦是面对满桌美食难以下咽。
酒过三巡,将至深夜,费仲已是醺然大醉,申公豹与姜惑一并请辞。费府中早安排好了姜惑的住处,便有家丁上前引路。
姜惑有意让家丁先行,来到申公豹的身边,低声问道:晚辈得道长谬赞,心中实是惶恐不安。道长明知晚辈本领不济,又为何如此看重,非要晚辈助道长对付姜子牙?姜惑这一问实是关键,如果申公豹当真能预知他与师父且诺之间的对话,抑或能瞧破他心中所想,那么他的任何秘密都无法隐瞒。
申公豹略一沉吟,道:姜施主可知姜子牙曾在朝歌呆过三个月,只因不受纣王重用,无奈之下去了西岐,随后在蟠溪垂钓渭水,才被西伯侯姬昌聘为西岐之相?
姜惑不得要领:这又如何?
申公豹道:姜子牙在朝歌之时,曾与比干交好。此人精修五行,早已瞧出比干今日剖腹剜心之祸,所以给比干留下了一纸黄符,用此符贴于心口,可保比干取心后不死
姜惑听到如此奇事,再回想比干当时纵马如飞的情形,方知轩辕族道士法力高深如斯,心底更增戒备。
申公豹继续道:贫道与姜子牙既是同门,自然通晓此法。深知只有施术者本人的命中宿敌方可一言道出天机,破此奇术。他放慢语气,盯着姜惑缓缓道,所以,姜施主便是姜子牙的命中宿敌!
姜惑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随口说一句人无心便死后,比干立刻倒撞马下毙命,原来竟是这缘故。
申公豹望着姜惑惊疑不定的面容:贫道明日便去崇城一探姜子牙虚实,日后有姜施主相助,管叫姜子牙这老儿死无葬身之地。言毕哈哈大笑,大袖轻扬,绝尘而去。
此刻,在千里之外的西岐战营的中军大帐里,白发皓首的姜子牙忽从睡梦中惊醒,只觉双目昏花,头疼欲裂,更从心底深处慢慢涌上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安感觉,掐指细算一番,喃喃道:他,终于来了。
姜惑这一晚睡得极不踏实,诸梦纷沓而至。先梦见自己与寄风被朝歌大军围困,浴血苦战,好不容易杀出重围,兄弟寄风却已失散,他再度杀入敌阵中找寻寄风,却发现敌方大将俨然竟是那老谋深算的申公豹。姜惑血染满面,再鼓余勇,拔剑与狞笑着的申公豹一决生死,申公豹不敌姜惑,忽又大喝一声,运起法术搬来许多神兵助战,姜惑渐觉吃力。此时远处又走来一群人,分成两派加入战团,帮助自己的是师父且诺、师叔敛清、小婉、那神秘的红衣女子以及宁华安等人,而崇林子、青妍、何坦、闻笑笑、费仲则加入敌方阵营。
酣战中姜惑与闻笑笑杀在一处,却发现旁边的青妍与崇林子争执起来,最后青妍竟宁可与师兄反目,而和自己并肩杀敌,不由精神大振,一剑挑开闻笑笑的头盔,露出她的面容,赫然竟是母亲苏妲己。但见她散发披肩,面色阴沉,哪还有半分从前娴秀淑惠的模样?姜惑大惊,又怎愿与母亲为敌,但觉悲从中来,只欲抛下宝剑放声大哭一场。
忽有一声长笑从空中传来,姜惑抬眼望去,一名须眉皆白的老道长鹤衣长袍,足登祥云从天而降,虽面目模糊,姜惑却明白地知道此人定是那命中宿敌姜子牙。他怒喝一声,正欲上前取其性命,心口却蓦然一痛,竟是身边装扮成闻笑笑的苏妲己与青妍同时持剑刺中了自己
姜子牙大笑道:姜惑,你不是老夫的对手,还是回幻谔之镜去吧他的声音在空中不停反复回响,最后充斥在姜惑耳中的便只有四个字幻谔之镜。
然后,姜惑忽地惊觉自己正端坐在一条小船之上,小船在大江中漂荡着,头顶是无云的蓝天,江边是茵茵草地,如同一幅美丽的画卷。而在他眼前五尺处,正是一面式样古旧,泛着淡青之色的古镜。古镜方圆不过半尺,上面没有任何字迹,但他却明白无误地知道,这就是幻谔之镜!
他的眼睛望在幻谔之镜中,奇特的是镜内并没有反射出自己的容貌,而是呈现出小巧精致的一个房间,镜中的景象只有木板墙壁与房门,似乎房内空无一物。
随即姜惑发现自己的膝前横陈着一张古琴,他的手指轻轻一动,落在琴上,弹奏出似曾相识的曲调。乐曲古雅而冲淡,像高山疾风、似流水泉溅、如鸟鸣兽啸、若树动草生
这曲子是如此陌生而熟悉,触动了姜惑记忆深处的灵性,每一个音符的跳荡都在他脑海激起层层涟漪,每一根琴弦的起伏都应和着他指尖完美的拨动,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懂得操琴之术,虽不精熟,却足以演绎这一只隐藏在他内心最深处的曲子。
然而,当姜惑无意间弹错了某个音符,他的耳中却并没有听到错误的曲调,而他的手指依然按在正确的琴弦上。此刻他才惊讶地发现全身上下竟已不听自己的指挥,弹琴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他虽可观其人所见,听其人所闻,行其人之事,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与四肢,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他只不过是一个化身为琴师的旁观者。
更为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幻谔之镜在琴声中逐渐变大、远离,仿佛在琴声的催生中产生了不可抑制的变化,镜中依然是那空无一人的房间,却慢慢真实起来,仿佛只要穿过镜面,便可以踏入那似真似幻的房间里。
房门开了,一位白衣女子怔怔走进来,她似乎听到了虚无缥缈的琴声,犹豫而耐心地寻找着,终于,她手抚镜面,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与欣喜,仿佛看到了静坐在江中小船里的抚琴者。
姜惑胸口剧震,他认得这位白衣女子,那是他的母亲苏妲己!
幻谔之镜越变越大,越离越远,镜界消失在远天之外,然后整个镜面都已与现实合为一体,再难分辨。但镜中的景象却依然留在了姜惑的视线之中,他的母亲苏妲己已站在江边,两眼怔怔望着自己,面上飞起一抹嫣红,颤抖的嘴唇边似有千言万语欲语还休。
姜惑这一刻只想放声狂呼,只想扑入母亲的怀中,但他的口唇与四肢根本无法配合思想,他仍不得不静静坐在小船上,凝望着母亲那秀美的面容,一心一意地奏着琴。他狂涌而出的想念只能通过目光和琴声传递给母亲,他知道她看到了听到了,也读出了他所有的感觉
木舟终于靠岸,姜惑站起身来,忽觉天旋地转,几乎跌下船去。这并不属于他的身体竟是如此的虚弱,几乎无法承受他本身的重量,苏妲己勇敢地趟过冰冷的江水,扶住了他。而他亦拼尽自己的最后一分力量,牢牢地抱住了苏妲己。
刹那间,姜惑的心底传来无数复杂的情绪,眼前的女子给予自己的不但是那种母亲所特有的温暖、安全、依赖,也有经过生死相恋后情人的刻骨的相思、疯狂的想念与久别重逢的幸福!
这复杂而难言的种种感情把姜惑惊得目瞪口呆,他终于明白:那个与自己合为一体的真正的抚琴者,竟是自己的父亲祁蒙!
随后的事情就像一场舞台上演的大戏,主角是祁蒙与苏妲己,观众是他们的唯一的爱子姜惑。
祁蒙带着苏妲己离开那条不知名的大江,漫无目的地走着,直至来到一座生满野花的小山谷里,就此伐木造屋,男耕女织,这里是他们的新房,也是他们温馨的家。
令姜惑与苏妲己震惊的是,祁蒙是一个哑巴,他并不会说话,也不会用文字表达自己的任何想法。但他的心思都可以被姜惑丝毫无误地捕捉到,除了那一场关于大劫难的信息。而他的妻子,或者说姜惑的母亲原名并不叫苏妲己,而是叫做扶江,在祁蒙的心里总是唤她江,他们在曾经消逝的一个时空中相恋相许,然后因为那一场大劫难的发生而分开,直到祁蒙在浓重的黑暗中等待了无数年后,方才有这一次的重聚。
苏妲己试着猜祁蒙的姓氏,如果猜对了就让他点头承认,但却总是被他摇头制止,因为他知道一旦猜出他的身份就会带来天大的灾祸,同时也会提前带来离别。于是苏妲己也就不再坚持,她叫他琴人,因为见到他时,他正在抚琴,更因为,他是她今生永世的情人。
或许对于苏妲己来说,与祁蒙的相遇点燃了她平生第一次的恋火,但对于祁蒙来说,这是他与爱妻在生死永别后的再度重逢,或许也将是最后一次重逢,所以他无比珍惜与妻子相处的每一个时刻。他懂得命运的残酷,他清楚地知道这一次的重逢只有十二年的时间,十二年后,他将义无反顾地踏上另一条不归之路,而只能把苏妲己留在无边的孤独与思念之中。提前预知的离别是如此痛苦,所以他才会加倍地把最柔情的顾盼与最体贴的照顾交给苏妲己,令她从内心深处体会到这世间最极致的幸福。
离山谷五里外有一个集市,祁蒙经常带着苏妲己去集市与周围的村民交换生活必需品。那些村民所使用的工具原始而简陋,并不流通货币,集市上都是以物易物,没有为了些许蝇头小利的争执和讨价还价,村民们总是心平气和面带微笑,快乐无处不在,似乎除了旱涝天灾、生老病死,其余任何事情也不能让他们发愁。
他们也没有文字,简单而直接的语言与苏妲己的口音完全不同,她只能更多地用手势交谈。渐渐地她明白了这是一个距今遥远的时代,没有八百镇诸侯、没有大商王朝,也没有父亲兄长、亲人和朋友,甚至连她的所有的过去也就这般平空断了联系。
幸好,对于苏妲己来说,有了祁蒙琴人,也就拥有了一切。她虽然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也不了解他的往事,甚至不明白自己如何会与他相识,但她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无法离开他,那是一种深入肌肤与骨髓、延绵了万千年代、与她的生命息息相关的感觉,无须用言语解释,即使是天涯海角与之相随亦无怨无悔。
祁蒙的双肩都受过重伤,一直无法痊愈。奇怪的是有时候伤势已经完好如初,但过不了多久又会反复,祁蒙的身体亦是时好时坏,偶尔行动如风,不但抚琴自如不受一点儿影响,甚至可以执刀而舞。苏妲己不懂武技,瞧不出祁蒙的武功高低,却总是执拗地相信自己的丈夫必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更多的时候,祁蒙总是显得虚弱无力,他的右臂伤得最重,骨骼几乎全碎,但奇怪的是他从来不觉得痛苦,仿佛那条胳膊根本不是他的。苏妲己只问过一次他受伤的缘由,那时祁蒙的眼里闪过一丝狂乱的惊惧和痛苦,然后紧紧抱头不语。苏妲己猜想那一段回忆定然是祁蒙最不愿意回忆起的事情,于是从此不再追问,只是紧紧偎在他的怀里,用翻涌的柔情替他抚慰心底深处的创伤。
而关于祁蒙受伤的原因,连姜惑也无从得知,他只确信这一切都与那一场大劫难有关。而每当触及这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祁蒙就会望着渐沉的夕阳凝思冥想,很长时间地发着呆,眉骨上那一道伤疤也因苦思而显得分外深刻,最后他会默默地抱着苏妲己,紧紧地、用尽全身的力量,如同他们第一次在那江中的小木舟中相逢,仿佛一松手,就会永远地失去她。
而当祁蒙抚琴时,就是苏妲己最快乐的时光,她会支颐闭目,静静地听他的琴声,然后和琴而歌,再情不自禁地翩翩起舞,最后舞入丈夫的怀里。
苏妲己大概已经感觉到了,祁蒙的心里有一个极大的秘密,她不敢问,她怕那残酷的真相会让她现在的世界分崩离析,她只想更久地把握住他和她的幸福。
第二年的春天,苏妲己发现自己怀孕了。或许因为她的心中有无数疑惑,她早早就决定给未出生的孩子起名为惑。
这一年的冬至,苏妲己生下了一个男孩。这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午夜,漆黑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而祁蒙紧张得双手颤抖,等到哇哇大哭的惑刚刚落地,祁蒙不顾血污,甚至略显粗暴地从苏妲己怀中把惑抢过来,抱到火堆边,在他身上细细察看起来。
通过祁蒙的视觉,姜惑看到了才出生的自己,那么小小的婴孩,像一块粉红色的娇嫩肉团,在婴孩的左腰侧,有一块奇怪的胎记,色呈紫蓝,二寸宽,三寸长,胎记处的肌肤恍若透明,隐隐可见有几道弯曲的黑线贯通其中全身不停颤抖的祁蒙望见这块胎记后,忽然平静了下来,如释重负般长长吐了一口气,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寒光。
这刹那间,那些一直被封锁在祁蒙心灵之中、关于大劫难的信息忽然透出一丝缝隙,就在姜惑欲要一探究竟之际,他的灵魂忽然脱离了祁蒙的身体,仿佛有一股邪恶而强大的力量不由分说地把他与父亲祁蒙隔开,不容他窥视到那可怕的真相!
姜惑突然惊醒过来,全身大汗淋漓,疲倦至极。雪霜透窗侵来,寒而潮冷,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令他几乎不能呼吸。这种可怕的感觉十分熟悉,仿佛在过去的某个时刻,他曾怀着同样气闷难当的感觉坠入了一个深渊
姜惑的心口犹在隐隐作痛,耳边仍回荡着梦中的声响,眼前依然浮现着父亲祁蒙与母亲苏妲己相处的一幕幕场景
枕边一片湿润,脸颊上依然有未干的泪痕,在姜惑的记忆中,他从不会流泪,或许只有在梦里,他才可以痛快地宣泄着自己的悲痛,不用强迫自己摆出坚强不屈的姿态。他不知这一场梦是如何发生的,却坚信那必是真实而不容置疑的。在梦里,他不但可以感应到母亲对父亲深如大海的款款柔情,更能亲身体会到父亲祁蒙胸中的百般无奈与痛苦,他握紧双拳,发誓不但要完成破界使命,救出父亲,还要找到那一场大劫难的真相,好让父亲与母亲团聚。
一记若有若无的叹息声传入姜惑耳中,又仿佛是一个久未开口的人费力地吐出了两个音节,隐隐正是幻谔两字。
姜惑蓦然惊觉这个声音并非来自梦中,而是实实在在地来自身旁,他猛然睁开眼睛,只见黑暗的房间中,竟有一道模糊的人影立于他床边,一手缓缓伸来,似要按向他的头顶。
姜惑大吃一惊,不及细想,本能地弹身而起,一把抓向那伸来之手。谁知眼前一花,那人影探来的手臂在空中蓦然一弯一曲,他的手从对方的臂中毫无阻碍地划过,浑如无物,对方似乎并非血肉之躯。
姜惑满以为必中的一抓全然击在空处,力道用左,身体微侧半圈,已将后心要害暴露在对方面前,心知不妙,集气于背,准备硬受一击。然而对方并无异动,仍是悄无声息地立在原地,那道人影藏在月光暗影之下,似飘若浮,几不可见。若非姜惑目光锐利,黑暗中亦可视物,定会以为刚才眼中所见只是自己的错觉。
姜惑收敛心神,低声问道:你是何人?不知为什么,虽然此人半夜现身,来历不明,而且可以确定从未听过对方的声音,但姜惑却对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觉,所以不虞声张。
那人垂首不语,仿佛在喃喃低叹,那细不可闻、似真似幻的声音一直钻入姜惑的心底,依稀仍是:幻谔、幻谔
姜惑身怀试炼果的灵力,极其敏感,刹那间他的脑海里忽然浮上一个画面:他与一个中年男子并肩坐在高山之巅,默然望着天空,彼此虽然无语,心里却充满着安宁与快乐,仿佛与对方用一种神秘的方式进行着无言的交流。而那位面容英俊,眉骨上有一道长长伤痕的男子,正是他的父亲祁蒙!
姜惑霎时明白了对方的身份,父子之间血脉相连,那种天生的感应无可置疑,再加上刚才那一场诡异的梦境,以及对方提到幻谔之镜的名字,心中已肯定来者的身份,颤声道:父亲,父亲一言未毕,眼中一热,几乎流出泪来,他强自忍耐着,千言万语堵在唇边,再也发不出声音。
黑影闻言轻轻一震,虽未回答,无疑已默认。他如且诺与敛清一般身着贴体的黑衣,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充满慈爱之情的眸子,盯在姜惑的脸上,并不开口说话。父子二人相隔对望,在这乍然重逢的一刻,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
不知过了多久,姜惑蓦然大叫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欲要抱住父亲。然而他的双手却毫无阻滞地穿过了祁蒙的身体,此刻的祁蒙竟全无血肉之躯,只有一个虚无的形体。
蒙眬而浅淡的月光将窗外的树影投入屋中,姜惑却赫然发现祁蒙脚下并无影子,想到师父且诺的话,才明白父亲早已坠入人、魔两界之间,只能在那无尽的虚空中游荡,早已没有了自己的身体。
一股热浪再度涌入姜惑的眼眶中,他再也忍不住,眼泪终于决堤,沿着他的脸颊无声地奔流,面对受尽苦难的父亲,他却根本无力相助,这种痛苦的折磨已不是一位十八岁少年所能承受。
祁蒙又轻轻叹了口气,伸出右手虚抚姜惑的头顶,眼中亦有泪光盈动。
更多童年时的片段一点点浮上姜惑的心头。在他的记忆中,祁蒙虽然不能开口说话,不能和自己有更多的交流,也不像母亲苏妲己给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但在他幼小的心灵里,自己的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深爱着母亲和自己,一举一动中皆带给他无言的教诲
父亲,你可有什么话要对孩儿说?
祁蒙先是微微点头,复又摇摇头,仍无言语。
姜惑恍然大悟,祁蒙已在自己的梦中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那些梦境全是来自他真正的经历,他虽不能开口说话,却可以借用某种神秘的功法托梦让自己感应,从与母亲苏妲己的相识到自己的出生,父亲所有的记忆已通过那一场诡异的梦完整无误地交给了自己,甚至包括那些潜藏在内心深处无法启齿的思想:对母亲苏妲己深入骨髓的爱恋,对命运无可奈何的接受与痛恨,对自己既恐惧又盼望的期待
想到这里,姜惑悚然一惊,祁蒙为什么竟会对自己有恐惧之感?他是父亲的亲生孩儿啊姜惑脱口问道:父亲,你到底怕我什么?又期望我去做什么?那一场大劫难到底是什么?
这一次,祁蒙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份浓浓的信任。
姜惑自顾自地说着:父亲,你可是怪我投入费仲门下吗?其实孩儿只是为了借机见到那苏后,不知她是否就是母亲祁蒙却伸出一只手指虚按在唇上,示意他不必再解释。
这一刻,姜惑望着父亲那慈爱的双眸,又见他面门上的黑巾轻轻一动,仿佛已看到父亲微笑时的模样,心头又是一酸。是啊,就算自己已长大成人,依然是父亲最疼爱最了解的孩子,他的决定无论错对,都可以得到父亲的宽容和理解,又何必多作解释?记得小时候,父亲教自己刀法与琴技时总是十分严厉,稍有错误也不打骂,只是迫他重复练习直至无误,而每当他掌握了新的招式与技法,父亲眼中流露出的欣赏与偶尔泛于唇角的微笑都是对他最大的鼓励
父亲二人隔着几步默然相望,无声胜有声,千言万语皆已尽诉。
忽然,门外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祁蒙轻轻叹了一声,手指如提千钧,在空中缓缓画下四个字:孩子,保重。脚下微动,身体如被一阵风吹起般往门口飘去。
姜惑与父亲久别重逢,岂愿他就此离去,纵身挡在门口。然而祁蒙的身体薄而轻软,犹若无物,先从姜惑旁边一掠而过,不开房门,已从门缝中挤了出去。
姜惑大惊,开门去追,却与门外一人撞个满怀。
姜惑情急之下,一把抓住来人之手,顺势往怀里一带。再朝外瞧去,空空院落中,哪还有祁蒙的身影?
来人被姜惑一招制服,也不声张,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趁势倒入姜惑怀里。姜惑但觉香风扑鼻,温玉满怀,触手处滑嫩细腻,浑如凝脂,对方竟是一位仅仅身披轻纱的柔弱女子。
姜惑心念父亲祁蒙,追问道:你刚才可看到有人?
女子显然会错了姜惑的意思,扭动身体娇笑道:姜大侠放心,如此深夜,决不会有人看见的
姜惑心知父亲存心避开他,此刻寻找也无用,叹了口气。低头望向怀中女子,但见她身姿曼妙,体态丰满,面容娇好,双颊生晕,随着她身体的扭动,身上轻纱随风飘起,拂过他面门,香气袭人。姜惑收慑心神,低声喝问:你是何人?来此何意?
女子柔声道:费大人令贱妾伺候姜大侠。一边说话,一边轻轻扭动身体,极尽放荡。
姜惑恍然大悟,费仲为了拉拢自己替之效力,竟派来美色相诱。忍着心头厌恶沉声道:我不用你相陪,快回你房中去。
女子还道姜惑害羞,轻笑道:姜大侠无须顾忌,贱妾亦是心甘情愿
姜惑恼她惊走祁蒙,哪有心情纠缠,丢她在房外,关门入屋。
那女子还要敲门,姜惑索性抽出宝剑,冷然道:你再不走,莫怪我翻脸无情。那女子听到屋中剑声,不敢再说,匆匆离去。
姜惑躺在床上,回想刚才与父亲相见的情景,思潮起伏。其实在他心里一直有一个不敢细想的念头:只恐自己出了幻谔之镜后再也无法见到父亲,但既有今夜重逢,日后定然还有机会,只是经此一别,也不知再会何期?又想到起初明明听到祁蒙的声音,为何他却不能与自己说话?莫非是受了什么挟迫?一念至此,情绪紊乱,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再难安睡。
他又将方才的梦境细细回顾一遍,仍是无法猜透那一场大劫难的前因后果,然而为何父亲与母亲相遇的开始就明确知道十二年后的分离,十二年后会发生什么事情?算来那是自己十岁的事情,不知何时父亲还会再来托梦,把自己出生后的所有事情再度重现
第二日姜惑刚刚起身,费仲便来拜访。
寒暄几句后,费仲阴沉着脸道:本官昨夜特意派府中姿色姣好的女子来服侍,若是姜兄弟还不满意,不妨去亲自挑选一下?
姜惑哭笑不得,连声推托。却见费仲神色不善,心知若不从其美意,他必是以为自己另有所图,但如果勉强答应下来,后患亦是无穷。灵机一动,故作神秘地在费仲耳边低声道:实不相瞒,费大人,我所修习武功须得保持童子之身,所以此事不劳大人费心。
费仲神情一缓,哈哈大笑:看来倒是本官多事了。姜兄弟才来朝歌,不如先去城中转转,这里有些银两你先拿去,不够就直接去账房取用。
姜惑正有去朝歌查看地形之意,假装欢喜不禁,接过钱袋,故作贪财之状迫不及待地打开查看,竟是数十两银块。大商朝通用的货币为铜钱与玉贝,贵重的金、银与玉石珍玩等物,只在上层贵族社会中流通,平民难得一见,而费仲此刻一出手便是数十两银块,可值千串铜钱,足见对姜惑的器重。
费仲又道:本官已派人去请宫中司仪,午后便可教姜兄弟宫中应对之礼,且记得早些回来。姜惑点头应承,同时注意到费仲说话时眼珠乱转,不知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再问起申公豹的去向,才知他果然一早便去了崇城,稍稍放心。当即拜别费仲,离开费府来到朝歌大街之上。
朝歌身为大商之国都,极尽奢华,许多新奇之景皆是姜惑闻所未闻,一路上遍览风物,目不暇接。又隐隐想到小时候父母带自己去集市之事,虽无此繁华盛景,却是一家人其乐融融。昨晚与父亲匆匆一面后又再度分别,而宫中那苏皇后也不知到底是不是母亲苏妲己,何时才能一家团圆,安享天伦?心情大觉焦躁,隐隐感伤起来,眼眶间忽有些潮意,轻轻拭去。
姜惑思绪起伏,心头忽生警觉。抬头望去,一群骑士不知何时已围在身边,领头者银甲黑袍,正是那闻仲之孙女闻笑笑。只见她依然面罩头盔,冷冷地望着自己,轻蔑的目光中还夹杂着一丝好奇。
姜惑知道自己刚才神思不属举手拭泪的模样都被她瞧见了,大觉赧颜,颇有些恼羞成怒,瞪了闻笑笑一眼,冷然道:你要如何?
闻笑笑慢条斯理地道:你这小子胆子倒不小,昨天才闯了那么大祸事,今日就敢大摇大摆逛街,当真欺朝歌无人么?
姜惑啼笑皆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必闻笑笑也知道了比干身死的真相与自己无关,又咽不下心中恶气,所以才给自己扣上一顶大帽子,免得师出无名。姜惑不欲在见到苏妲己之前多生事端,转身欲离,却被几名旋风营的骑士挡住去路。
闻笑笑洋洋得意,斜眼瞅着姜惑:今天可没有人助你逃命了,就算你家费大人也救不了你。
姜惑听她口气俨然认定自己与费仲一党,本就心绪不佳,讥讽道:对付我这样的无名小卒也劳闻姑娘兴师动众,果然不愧朝歌剑法第四的名头。
闻笑笑大怒:昨日说好要比剑,你这小子却溜得比兔子还快。今日敢不敢先与我比一场,然后再慢慢算账。
姜惑大笑:却不知闻姑娘是想靠着旋风营人多势众趁机要了在下的性命?还是打算小小惩戒一下,借机耍耍闻太师之孙女的威风?
闻笑笑在家极受父兄宠爱,在朝歌城中亦是呼风唤雨,寻常江湖人士见她皆是毕恭毕敬,一来不敢招惹太师闻仲,二来旋风营也确实做过不少除暴安良、扶贫济弱的侠事。何曾遇见过姜惑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小子,更是言辞犀利令她无从招架。
闻笑笑目光一寒,双臂一振,甩开战甲,仍只戴着头盔,抽出宝剑,摆开架式。旋风营众骑士训练有素,立刻当街围成一个大圈,腾出场地。
姜惑调笑道:为何闻姑娘一见我就脱衣?
闻笑笑气极,颤动不休的剑尖指着姜惑胸口,啐道:无良鼠辈只知呈口舌之利,快拔剑!
姜惑岂会把她放在眼里,负手望天:黄毛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我就让你先出三剑。
闻笑笑却并不立刻出剑,一字一句道:你敢不敢先签下生死文书。
姜惑哈哈大笑:何用那么费事?看在太师闻仲面上,我留你一命。言下之意闻笑笑决不是自己的对手。
闻笑笑再也按捺不住,右弓步前跨,抬剑平胸,剑至中途,蓦然上挑半分,往姜惑面门搠去。
朝歌城中法令森严,闻笑笑家教甚严,岂敢当众杀人泄愤。何况杀死比干的真凶实是纣王与苏妲己,今日本只想教训一下姜惑出出胸中恶气,谁知见姜惑一脸傲气,半点儿也未将堂堂闻大小姐放在眼里,言语间更是冷嘲热讽不休,已让闻笑笑动了真怒。旋风营骑士大多是朝歌城中高官名门子弟,向来顽劣,倒是巴不得事情越闹越大,有几个稳重之人虽知不妥,又皆知闻笑笑火暴的脾气,不敢相劝。
姜惑本以为闻笑笑不过借着太师闻仲的名头在朝歌招摇,所谓朝歌剑法第四多半名不副实。然而此刻见她出剑招法严谨,颇有法度,倒有几分火候,收起轻视之心,微退半步,避开剑锋,口中笑道:闻姑娘剑法倒非浪得虚名,不过想杀我却仍嫌不够。
一旦真动上手,闻笑笑反而冷静下来,对姜惑讥讽之言听若不闻,剑光一闪再闪,一剑三式,分刺姜惑双目与嘴巴。闻笑笑这一招名为风雨连环,剑招奇快,犹如狂风暴雨骤临般不给敌人喘息之机,最高境界可一剑化五剑,分刺对方要害,闻笑笑功力尚浅,只能一剑化三,而且这一招第三式本是攻击敌人咽喉,但她恨姜惑言语轻薄,所以刺向他的口舌。
姜惑见这一招来势奇快,就犹如三把宝剑同时刺到。堪堪避过剑刺双目之祸,剑尖已至唇边,不及闪避,大喝一声,张嘴合齿,竟生生把剑尖咬住。此刻口不能言,只好调皮地朝闻笑笑眨眨眼睛,暗地里已出了一身冷汗,才知她虽只是弱质女流,却有真材实学,朝歌剑法第四果是货真价实,绝非阿谀奉承,面色虽故作轻松,内心已收起轻敌之念。
事实上太师闻仲本来自异人一族,闻笑笑却嫌家族秘学太过诡异,反而自幼另拜明师,习得神农族高深剑术。如果这一剑的第三式是刺向咽喉,姜惑纵能避过也必是非常狼狈。
闻笑笑剑尖被姜惑咬住,不慌不忙,手腕全力一拧,姜惑口齿如何敢与利剑硬拼,只得松口,闻笑笑长剑却并不收回,反而趁势直撩而下,使一招深秋雁回抹向姜惑胸口。
叮,姜惑避无可避,只得挺剑挡住这必杀一击。旁边旋风营骑士一齐放声欢呼,起初姜惑声明要让闻笑笑先出三剑,如今却被逼得提前出剑抵挡,无疑已输了一招。
姜惑心性狂放,从不把这些末端小节放在心上,冷喝一声:也让你瞧瞧我的剑法。挺剑走中宫,从下往上挑向闻笑笑咽喉。
闻笑笑毕竟是女儿家,起初立生死文书之举只是在气头上,并未真杀过人。此刻既已在剑法上胜出一招,大觉解气,尚未拿定主意是否继续乘胜追击,姜惑宝剑已至,猝不及防之下竟然闪避不开。旋风营众骑士未料此变,齐声惊呼涌上刀枪齐出,却已相救闻笑笑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姜惑手腕轻轻一抖,宝剑去势不变,但已稍稍收回半寸,从闻笑笑面门一划而过,随即宝剑绕身一圈,将旋风营骑士袭向自己的七八件兵器挡开。姜惑志在立威,这一圈使出全力,再加上宝剑锋利,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众骑士的兵器大多被斩断,落了一地。
闻笑笑死里逃生,忽觉头顶上一轻,银盔裂为齐整的两半,分从双肩掉落。原来姜惑那划面一剑有意将她头盔系带与盔面连结处尽数斩断,更蕴有一股强劲的暗力,竟将银盔劈为两半。这一剑断盔却并不伤及闻笑笑的面庞肌肤,轻灵与厚重兼顾,实已臻剑术大成之境,众人皆震,再无人敢上前。
姜惑终于如愿看到了闻笑笑的真面目,但见她年纪十七八岁,长发如云,高额尖颚,柳眉杏目,红唇玉齿,双颊边还各有一个酒窝。虽比不上青妍秀丽绝俗,却是乖巧可爱,令人心生亲近。不过此时的她面寒似冰,双目怒睁望着姜惑,眼神中敌意甚浓,透出一股勃发的英气,又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隐隐畏惧。
也不知是因为天生如此,还是受到刚才这一剑的惊吓,闻笑笑脸上雪白的肌肤几乎没有半分血色,又让姜惑生出怜惜之情,不禁略有些后怕:若是这一剑多使了半分劲力,在她面庞上划出一道伤痕,岂不是百死莫赎?
两人齐齐愣住了一会儿,闻笑笑才如梦初醒般叫道:你乘人不备偷偷出手,算什么本事?可敢再比一场么?
姜惑一时倒觉得意兴阑珊,再无与闻笑笑拼斗的兴趣,也不答话,转身就走。闻笑笑笑跨步上前拦住他:下三滥的小贼,今天不分个胜负你休想走。
闻笑笑眼角中的蔑视之色再度激怒了姜惑,冷笑道:败军之将,何敢言勇?若再纠缠不休,莫怪我出手无情!
闻笑笑大不服气:刚才交手不算数,谁胜谁败要再打过才知。
一个沉浑的语声忽然传来:笑笑退下吧,你不是他的对手。他的语声并不重,却声声敲在人心里。他的语气亦如平常道来,听在耳中却觉得他的话就像是金科玉律,全无反驳之余地。
旋风营的骑士座下马儿忽然齐齐长嘶,闪开一条仅容一人出入的通道,一人大步行来。
刹那间,姜惑忽有一种错觉。来人似乎已遥遥朝自己一剑劈来,下意识地挺剑一挡,却发现对方仍在七八尺外缓步前行,何曾有半分出手之意?
来人三十出头,面如重枣,身材魁梧,雄姿阔步,来到姜惑面前端然立定,稳如渟渊。闻笑笑与旋风营众骑士齐齐垂头低呼:见过盖剑士。态度十分恭敬。
姜惑心中一震,已知此人定是申公豹所提到的盖天华,而只听这剑士称呼,不问可知必是那八位圣剑士中的一员。
姜惑在洚州城外假借圣剑士之名一举慑服三军,对那传闻中剑法盖世、行事独特的圣剑士既有一分好感与尊重,亦有一分挑战与不服。料想八名圣剑士定是不求虚名的大家,否则闻笑笑剑术决不会是朝歌第四,多半要排在十名开外。
盖天华打量姜惑的方式与众不同,不像普通人从头到脚依次望来,竟是反其道而行之。他的目光首先望向姜惑的脚尖,然后是腰腿、执剑之手、胸腹但见面前的少年脚步不偏不倚、腰背沉雄有力、执剑之手干燥稳定、胸腹内息丝毫不乱,虽是面对名动天下的圣剑士,但态度上却没有任何惊慌,反隐隐有一股分庭抗礼之势,心中已是一奇,暗暗喝了声彩。以他这样的剑术大家,仅凭对手的站姿,已可瞧破八分虚实。
然而等到盖天华最后望清了姜惑的相貌,眼中神情刹那间变得惊疑不定,忽开口问道:这位小兄弟可是姓祁么?随着他一言出口,一丝突兀的杀气从冷漠的脸上闪过。
姜惑下意识摇摇头:晚辈姜惑。旋即一呆,自己的亲生父亲正是祁蒙,盖天华为何要如此问?
盖天华半信半疑,眼中杀气缓缓逝去,却仍不停地打量着姜惑,口中喃喃道:真像,真像啊姜惑几乎脱口问他是否认识自己的父亲?但立刻想到那皆是幻谔之镜中不知哪个时代中的往事,盖天华自然无从得知。
盖天华恢复常态,淡淡道:姜小弟年纪轻轻,武技却高明如斯,实是难得。不知现供职何处?
姜惑尚未开口,闻笑笑已抢先道:哼,他是费仲的门客。
听到费仲的名字,盖天华面色不变,仿佛他关心的只是姜惑本人。他依然冷冷盯着姜惑:我会去查探你的来历,你最好没有骗我。如果你果真姓祁,就算是费大人也保不住你的性命!同样是凌厉如剑的目光,盖天华却不似申公豹暗藏机心、欲盖弥彰,而是一种绝对的自信,不张扬,亦不含蓄,只是明白无误地告诉对方一个事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闻笑笑等人面面相觑,在她们的印象中,不独盖天华,每一个圣剑士皆是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于色的绝世剑客,除了听命于商朝之君王,他们从不会为任何事情迁怒于任何人,想不到今日初见姜惑,盖天华竟会公然出口威胁,也不知与祁姓之人有何不共戴天之仇?每个人既惊讶于盖天华前所未有的态度,亦对姜惑的来历大觉好奇。
以姜惑遇强愈强的性格,如何能忍受盖天华当面的威胁?当即毫不相让地与他对视片刻,口中还大声道:盖剑士放心,等我找到了母亲后一定会让她给我改姓为祁,那时再来向盖剑士请教!一言出口,又觉得自己这番话不伦不类,仅是勉强壮胆,气势上无疑已输了几分。见盖天华再无言语,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开。
闻笑笑等人惊得目瞪口呆,圣剑士之威名震朝歌,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士卒百姓,从没有人敢对圣剑士如此无礼。然而盖天华并不动怒,只是默默望着姜惑离去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姜惑尚未回到费府,已远远看见费仲率人迎来。
费仲上前一把拉住姜惑的手,满脸惊魂未定的神色:本官听说你与盖剑士差点动手,连忙赶来。
姜惑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言语上起了些冲突罢了。
费仲难以置信地望着姜惑,良久才长叹一声:昨日申道长说朝歌中唯有盖天华是你对手,我还不信,今日才知姜兄弟实有过人之本领。
姜惑冷笑一声:嘿嘿,这个盖天华可当真霸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圣剑士就可以胡作非为么?
费仲急得差点用手去捂姜惑的嘴:姜兄弟小声些,这盖天华乃是圣剑士之首,朝歌城中,除了纣王,谁敢惹他?事实上身为朝中最受尊敬的圣剑士之首领,盖天华从来不会与任何人有何冲突,也从不会为私怨与人结仇,但如果奉君命要取人性命,也绝无一个人能逃脱。
姜惑回想遇见盖天华的情景,虽不知他身手到底如何,但那名家高手的风范不知不觉中让自己相形见绌,甚至在内心深处已隐有惧意,恐怕确非他敌手。他自出幻谔之镜来,本是自视极高,自诩单论武技足可与天下英雄一较高低,所以面对朝歌数万追兵亦无惧色,但先后碰上申公豹与盖天华后,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渐渐收起斜睨天下的雄心。
费仲心有余悸:本官得知旋风营找上了你,立刻派人通知盖天华,谁知说到此处,似乎自知失言,噤声不语。
姜惑霎时心知肚明:今日出门恰巧碰见闻笑笑与旋风营,多半是出于费仲的暗中安排,目的只为试探自己的武功。但又恐事态闹大,才暗中请盖天华来平息争端。谁知道一向处事公正的盖天华竟会对自己另眼相看,所以才让费仲大出意料,后怕不已。
姜惑想明原委,却并不说破。假装无知打探圣剑士的来历,费仲对他详细解说一番,与敛清所说大致无误。
费仲最后又郑重嘱咐道:这几日姜兄弟不要随便出门,安心学习宫中礼仪,三日后本官便带你去见大王与苏后。姜惑想到三日后便能见到苏妲己,心中喜忧参半,谢过费仲后回房休息。
三日后,费仲带姜惑入显庆殿见君。
显庆殿并非群臣朝拜正殿,却也富丽堂皇,楼檐绘凤,亭柱雕龙,更有无数名贵玉器珍玩摆放两旁,帝王之奢华可见一斑。
姜惑习过宫中诸多礼仪后,一路上处处小心,不曾出错。跪拜已毕,耳中听着费仲极尽肉麻的阿谀之词,又把自己的本事说得十分夸张,渐有些不耐,大着胆子偷眼望去,殿内高堂正中只坐着纣王一人,身边并无苏妲己,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纣王相貌英武,体态魁梧,倒非传闻中荒淫无道的模样。听了费仲一番奉承之词,哈哈大笑:本王早知费卿家忠心耿耿,更是博学多才,胸藏丘壑。今日可有什么新鲜好玩之事说来听听?
费仲道:有子年方弱冠,来自荒寒之地,自幼父母皆亡。听闻大王德施仁政,苏后母仪天下,心中景仰莫名,所以不远千里至朝歌参拜。然而入朝歌后,却见到万民安居乐业,百姓安享天伦,念及双亲早亡,郁然寡欢,恐不久于世。唯有一心愿未了,望大王成全。
姜惑听费仲把自己形容成将死之人,心头暗骂,为见苏妲己,强自忍耐。
纣王奇道:不知他有何心愿?
费仲嗫嚅道:其愿大逆不道,臣不敢说,恐惹大王不快。
纣王一叹:人之将死,其言亦善,费卿家尽可直言,恕你无罪。
费仲大着胆子道:此子欲拜苏后为母
咄!纣王喝道,此子大胆,苏后之子岂不就是本王之子,难道他想做太子么?昔日中宫姜皇后本有两子,分别为太子殷郊与二殿下殷洪,但姜皇后被苏妲己设计害死后,两位王子反出朝歌至今生死不知,此事令纣王深以为耻,太子之位亦虚席以待,乃是宫中禁忌,所以今日费仲一言触及,立时惹来龙颜震怒。
费仲战战兢兢,连声请纣王息怒:此子艺业惊人,却性格淡泊,认母之举只为能承欢膝下,侍奉孝道,全无野心。臣亦是念其孝心仁厚,所以才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大王禀告此事。
一个娇媚入骨的声音忽从殿后传来:就是跪着的这小子么?苏妲己喜欢在殿后听朝,仅以一道珠帘相隔,这已是百官皆知的秘密。
费仲恭敬叩首道:娘娘慧眼,正是此子。其名姜惑,武勇善战,数日前令比干一言而死,再被朝歌三军穷追无功之人亦正是他。投入微臣门下,只为能成全他认母之心愿。费仲深知纣王宠幸苏妲己至极,只要苏妲己能看重姜惑,事情便已成功了一大半,所以连姜惑无意间导致比干身死之事也毫无保留地说出。
苏妲己笑道:瞧不出这小子还有这么大本事,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姜惑依言抬首,他听苏妲己嗓音婉转柔媚,与母亲清脆平和的声音大不相同,本已不抱任何希望。但这一眼瞧过去,却是猛然一震。
那珠帘本是特制,仅能由里面望出来。然而姜惑暗运神功,双目力透珠帘,但见一位华服盛装女子半躺半卧于凤椅中,乌云叠鬓,杏脸桃腮,体态妖娆,神情慵懒,红唇边还含着一枚青果,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那一张美丽的脸孔上虽多了些撩人心绪的万种风情,却依然认得正是自己心中思渴苦盼的母亲苏妲己!
姜惑心头剧震,若非刹那间激动得身体酸软无力,必会起身扑到母亲的怀中,尽诉这些时日的相思想念之苦。他双眼泪水长流,喉中咯咯作响,半晌后才从胸中促出一声哀呼:母亲
这一声撕肝裂肺的呼唤饱含深情,低沉的语音在显庆殿中回荡不休,足令所有在场者动容。纣王满脸惊愕,费仲更是料不到姜惑会如此真情流露,一时茫然无措,如坐针毡,不知此举是福是祸。
事实上当日在恩州驿中,真正的冀州侯苏护之女苏妲己听到祁蒙的琴声,一缕幽魂由那屏风进入了幻谔之镜后,已去了距今遥远的时代中,才由此嫁与祁蒙生下了姜惑,她无千年试炼果之助,无法脱幻谔之镜而出,只能在那个时代自生自灭。而苏妲己魂飞魄散后的原身则还留在当日的恩州驿中,却被一只千年狐狸精所趁,借尸还魂,从此便以苏妲己形象示人。那千年狐狸精天生妖媚之气难以掩藏,所以苏护乍见女儿时会讶异于那娇娆行姿与撩人媚态,而苏妲己入朝歌后,更把纣王迷得眼热心跳,神魂颠倒,从此言听计从,先设炮烙之刑残害大臣,又耗巨资营造鹿台以供玩乐,最后苏妲己又设计除去姜皇后与二位太子殿下,坐上了中宫娘娘之位。弄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这兴风弄浪之举本是那狐精天性使然,奈何纣王不识妖狐真面目,整日不思朝政只顾玩乐,终于种下了大商王朝灭亡的根源。
此刻苏妲己见到姜惑,明明陌生不识,却偏偏一意认自己为母,而且神态绝无作伪,真??流露远非费仲之流惺惺作态可比,起初觉得有趣,随即便大感不安,暗忖姜惑莫非与那真正的苏妲己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假若果真如此,一旦被他揭破自己的身份,后患无穷。
这千年狐狸精只恐身份被人识破,入宫不久后就秘令宫廷侍卫去恩州驿填山埋田,废去驿站,将所有驿卒与周围数百百姓尽数杀害,再把狐狸洞穴中一众子孙都接入朝歌享尽荣华富贵。所以恩州驿附近除了侥幸逃得性命的何坦与不愿离开何坦的小婉外再无生灵,变成了一片荒地。
苏妲己心狠手辣,已动杀机,本欲直接命人把姜惑处死,但想到姜惑武技高强,若是一时制不住他,被他拼死说出真相可大事不妙。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柔声道:这孩子思母心切,端是可怜,求大王允他所愿,便认臣妾为母吧。她如此说只为先安姜惑之心,寻机再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
纣王被姜惑真情所感,再听苏妲己如此说,欣然应允:传我口诏,封少年姜惑为御郎,并赐金城玉,出入内宫无阻。费卿家推荐有功,官升一级,赏金百镒,贝千朋
费仲大喜,叩首不迭,见姜惑依然呆呆望着珠帘后的苏妲己,竟不知谢恩,暗中拉他一把亦浑然不觉。幸好纣王并不以为意,反是对这性情痴狂的少年大生好感。
由此刻起,姜惑立刻由一个初入朝歌的无名少年一跃成为朝中宠臣。这几日朝臣坊间无不在谈论这一夜蹿红的御郎,羡艳者有之,轻蔑者有之,钻营权术者崇拜之,淡泊名利者鄙视之,姜惑的名字简直成了传奇,风头之劲一时无两,连朝歌城中认子之风气亦大为流行起来。 ←→
第八章 圣剑疑云
姜惑终于有机会与母亲苏妲己在一起。
但经过几日的相处后,姜惑却隐隐感觉到苏妲己非但对自己没有什么母子情义,反而一意细细探问自己的来历,似乎根本不记得从小抚养自己长大的任何事情。他还以为苏妲己亦如自己一样脱出幻谔之镜后失去记忆,本想把真相说出,却恐宫中耳目众多,何况纣王虽允苏妲己收姜惑为子,但他天性多疑,怕两人借认亲之际有违纲常,每次姜惑来见苏妲己时都借故探看。姜惑深知一旦纣王得知真相后必会给母亲惹来杀身大祸,只好胡乱编一套自己的身世,连父亲祁蒙的名字都不敢提,言语间却把童年时与母亲朝夕相处的种种事端一一说出,只盼能借机点醒苏妲己。
其实苏妲己早暗中派人查究姜惑的来历,却无人知晓这个横空出世的少年的真实身份。而苏妲己只恐姜惑另有同党,一日查不清楚便不敢妄动杀机,姜惑此举无意中反倒救了自己一命
又过了几日,太师闻仲由北海班师回朝。
太师闻仲虽已年近花甲,却仍是性如烈火、疾恶如仇,得知纣王在朝歌的种种行径后上殿直言面斥,弄得纣王心烦意乱。太师闻仲乃是三朝老臣,纣王虽身为一国之君,亦颇为忌惮他,这几日也不得不收敛一些,按时上朝听政,再不敢整日陪着妲己花天酒地,胡作非为。
姜惑也因此终于找到了单独面对苏妲己的机会。
这一日姜惑入宫请见苏妲己。两人相对,姜惑特意提起当年与母亲在一起的旧事,说到动情处,几乎潸然泪下。
而苏妲己这些日子听姜惑说了许多幼年琐事,早已不觉新鲜,反是一脸不耐烦之色,只是尚未查清姜惑来历,勉强应付。
姜惑瞧出苏妲己神思不属,有意说些关键之事。见纣王不在,大着胆子问道:母亲可还记得琴人么?
琴人本是幻谔之镜中苏妲己给祁蒙起的名字,这千年狐狸精如何得知?苏妲己一怔,面色不悦:什么情人?姜惑你说话小心些。她也从不似过去的苏妲己以惑儿之名称呼姜惑。
姜惑心知母亲对父亲一往情深,只道这名字一说出来必能引发她的记忆,不料苏妲己浑然不觉,只好解释道:这个琴字乃是音律之琴。而那个人正是因为弹得好琴方认识了母亲,所以母亲才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苏妲己心思变化极快,立刻醒悟姜惑所说的恐怕是真正苏妲己的遭遇,有意引他说下去,也不否认,继续问道:却不知这琴人如今身在何处?
姜惑愕然,也不知是否应该把父亲祁蒙深陷地底,自己只有打通人、魔结界方可救出他的事情告诉苏妲己。权衡再三,仍不愿让母亲替自己担心,只得一声长叹。
苏妲己见姜惑犹豫,还道其中必有隐情,娇笑道:母亲记性不好,连这琴人是何模样都快忘记了。
姜惑灵机一动:儿臣有一个方法可以让母亲想起琴人的模样。
哦,不知你有何方法?
请母亲听我抚琴一曲,便知真相。
想不到姜惑你文武全才,竟还通操琴之道,我便听听吧。
当下苏妲己命宫女拿来一张古琴,置于几上。姜惑焚香净手,解柱调音,双手放在琴弦上却不动,缓缓道:弹奏此曲须得平心静息,还请母亲先屏退仆佣。
苏妲己依言退开左右。姜惑长吸一口气,心头默念琴韵,渐渐入定,忽然手中轻轻一拨,悠扬的琴声传出,正是当年祁蒙在恩州驿站的屏风中弹给苏妲己听的那一首古曲。
原来姜惑知道父母当年正是因此曲而生情,苏妲己方才进入幻谔之镜,所以有意弹奏此曲,只盼能让苏妲己忆起往事。
起初琴声清昂雅致,高山流水遍寻知音;渐渐低徊百转,倾诉思慕之情;最后缠绵悱恻,相思缱绻那千年狐狸精本就是风流成性,水性杨花,本见姜惑英俊潇洒,桀骜不羁,心头就大生好感,只是碍于他身世难明,自己做贼心虚,方才暗动杀机。此刻苏妲己被琴曲所惑,不由绮念纠缠,欲火焚身,轻移莲步,细摆柳腰,来到姜惑身后,右手伸出捻成兰花指,轻轻搭在姜惑抚琴之手上,竟俨然把姜惑这个御郎当作了情郎
姜惑哪知苏妲己陡起淫心,还以为自己这一曲终于奏效,让母亲想起了从前往事,低唤一声:母亲,你记起恩州驿之事了吗?
听到恩州驿三字,苏妲己猛然一震,霎时欲念全消,踉跄退开几步,几乎把琴几撞翻。
姜惑连忙上前扶住苏妲己,却见她死死盯着自己,眼神中神情阴冷至极,隐露杀机。姜惑吓了一跳,从未想过母亲会用这样的眼光看着自己,惊慌跪伏于地,口中喃喃道:母亲大人息怒,孩儿知错了,请母亲罚我
在他隐约的记忆中,这句话本是母亲大人息怒,孩儿知错了,请母亲罚我多吃几碗饭吧,原是姜惑小时候顽皮时和母亲胡闹所说的玩笑话,每当说出这一句,母子二人皆是畅怀大笑。然而此刻姜惑见到苏妲己眼中的杀机,下意识说了一半却再也讲不下去,心中埋藏许久的念头蓦然跳出:她真是我的母亲么?她做了那么多坏事,即使确实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自己还愿意认她吗?
苏妲己自知失态,瞬间恢复过来,假惺惺地拭拭眼睛:快起来吧。想不到你弹琴弹得这么好,都引出我的眼泪了。
姜惑依然垂首跪着不动,他能感应到苏妲己拭泪的动作,却不能确定此举是否出于真心。这一刻,他甚至失去了抬头看一眼苏妲己的勇气,只怕又会见到那个人们口中目光阴狠的苏后。
苏妲己心中已有定计,柔声道:听费大夫说惑儿武功超卓,剑法过人,朝歌城十万禁军亦束手无策。我虽不喜欢舞刀弄剑,但听过你这宛若仙音的琴声后,也很想见见惑儿的武技到了何等超凡脱俗的地步。
这还是苏妲己第一次这么亲热地称呼姜惑,姜惑心中微微一颤,心想不管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终究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就算被世人所唾弃,亦难抵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只要以后良言劝她弃恶从善即可。一念至此,叹了口气:只要母亲想看,孩儿无不应从。
苏妲己笑道:你的佩剑呢?
姜惑入宫岂敢带兵刃,如实告知苏妲己。苏妲己皱眉道:宫中一时也找不到宝剑,这可如何是好?
姜惑笑道:不妨,孩儿便是用一截树枝亦可尽展剑法长短。
苏妲己正色道:不行,我第一次看惑儿练剑,岂能草率从事,而且若非常用之剑亦不顺手。这样吧,下次你入宫时把宝剑带来。
姜惑心中生疑:孩儿不敢。大王虽赐我可随意出入内宫的金城玉,却未允我擅带兵刃。
苏妲己掩口一笑:若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我还算什么皇后?你放心,我到时会提前派个宫女去接你,由她把宝剑带入内宫,大王应无话说。
姜惑细细推想此举并无破绽,暗责自己多心,便一口应下。
苏妲己又道:我今日有些不舒服,你先回去,五日后再来吧,不要忘了带上宝剑。姜惑无奈,只得告辞。
姜惑拜别苏妲己,才出中宫,已远远看到前方一个大汉在昂首独行。
内宫之中少见男子,偶尔见到,亦都是战战兢兢,唯恐惹事。但观此人行姿,既无畏缩避让之态,亦无耀武扬威之状,浑如平日行于家中。姜惑大觉好奇,不由多望了几眼。
那人却仿佛感应到了姜惑的目光,霍然转过身来,目光一闪,反而回身朝姜惑走来,却正是那圣剑士之首盖天华。原来圣剑士皆不喜女色,纣王特许可随意出入皇宫内院,顺便担负保护之责。
姜惑暗暗叫苦。他本不情愿与盖天华打交道,奈何狭路相逢,不得不硬着头皮迎上:姜惑见过盖剑士。
盖天华淡淡道:姜御郎好。
姜惑实是不习惯这御郎之名,喃喃苦笑道:盖剑士还是直接叫晚辈的名字吧。
盖天华应言改口:姜少侠可有空闲,我正有事找你。
姜惑发现盖天华这一次见到自己的态度大不同于初次相见时锋芒毕露,寒暄宛若平常,态度谦恭有礼。然而他那半开半合的眼神中却又含敛着一股清傲之气,令人既敬且远,不知不觉要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勉强笑道:晚辈此刻并无要事,不知盖剑士有何指教?
盖天华漠然道:姜少侠剑术高强,我想给你介绍几个人认识,顺便切磋一下武技。这话原是有些挑战意味,但听他浑若无事地道来,仿佛仅是老友街头偶遇般平常。
姜惑暗吃一惊,尚不及开口,盖天华已自顾自转身走开:姜少侠请随我来,保管令你不虚此行。看他自信满满的样子,大概从未受过拒绝。
姜惑无奈,亦生出一丝好奇,不知盖天华要介绍什么人给自己认识。何况这几日听了不少关于圣剑士的事情,知道这八名圣剑士皆是光明磊落的绝世剑客,决不会做出背后伤人的小人之举,何况这是在王宫之中。只是不知道盖天华是无意碰见自己还是特意在中宫外相候?若是后者,其中必定大有缘故。
姜惑满腹疑团,跟着盖天华。一路上盖天华随意介绍宫中景物,显得十分熟悉,又不时引经据典,态度自然,风范淋漓。姜惑虽对他颇为忌惮,亦暗暗心折。不觉已走出内宫,朝正殿方向行去。
途经九间殿,却见一根黄澄澄的大柱子立于其中,盖天华问道:姜少侠可知此为何物?
姜惑摇头不知。盖天华道:此柱以精铜所制,内设三层火门,凡有大臣犯法,便将此铜柱烧得通红,然后以铁索锁住双手抱住铜柱,两边用力一拉,便是皮焦肉烂,四肢身体顷刻烙为灰烬。这便是你那母后精心设计出的炮烙之刑,特意设在九间大殿里,以慑群臣。他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并无一丝指责苏妲己之意,只是在诉说一件事实。
姜惑听得胆战心惊,久闻炮烙之名,却未想到残忍如斯。念及苏妲己与自己印象中的母亲判若两人,沉沉叹了口气。
又经过一座高台,那台高耸入云,一眼几乎难望尽头,其上镶金挂玉,殿阁重叠,玛瑙砌栏,宝石妆梁,气派华贵,更有酒香肉味与一股令人作呕的奇特味道遥遥袭来。
盖天华又道:此为鹿台,为建此台,各州县府军民中三丁抽二,独子强役,已建八年,尚未竣工。而鹿台之后三百步便是摘星楼,楼下有一深坑,长宽二十四丈,深五丈,内养毒蛇数万,每当宫中有人获罪,便将那宫女洗剥干净,再投入此坑中任万蛇咬噬,此刑名为虿盆。虿盆之左有一大池,池中以糟丘为山,山上插满树枝,又将薄薄的肉片挂于树枝上,名曰肉林;虿盆之右又有一沼,以美酒灌满,名曰酒池。姜少侠所闻到的酒肉香味与那腐腥气便由此而来。
姜惑默然无语,唯有叹息。以鹿台如此浩大的工程,非数十年不能完工,如此劳民伤财,却仅为供一时玩乐之需;那肉林酒池更是荒唐,距离三百步外尚有香气袭来,不知挂了多少肉片,填了多少美酒?何况酒肉几日后便发臭,岂不得时时更换,徒然耗费钱粮,全无实用;至于那虿盆之刑更可谓是天下最残忍的酷刑,一旦入坑受刑,生不如死。这一切盖天华虽未明说,但姜惑亦知道皆是苏妲己给纣王献计所造,耳闻为虚,如今亲眼目睹,方才体会到为何以大商朝如此强大的国力,纣王竟会逼得黎民百姓怨声四起,各路诸侯暗生反意。
盖天华不动声色地把姜惑脸上神态尽收眼中,继续前行。不多时来到皇宫旁边的一处院落,院门挂着一块金匾,上书三个大字:圣剑居。院内不设亭台阁榭,全无皇宫奢华气象,朴实而洁净,只是一排小木屋。
木屋共有九间,旁边八屋略小,中间一屋稍大,排列并不规则,呈一种奇异的形状。比起皇宫建筑的富丽堂皇,这群小木屋毫不起眼,但姜惑乍眼望去,心头一惊,忽起警兆,仿佛这九间小屋内不但埋伏着数万雄兵,而且还蕴含着某种阵法,一旦入内,难以生还。
盖天华指着中间最大的那间木屋缓缓道:我欲请姜少侠见的人,全在里面恭候。
姜惑明白这圣剑居必是八位圣剑士的住所,中间的那间大木屋多半是他们练功会客之所,只是不明白盖天华为何要介绍其余七位圣剑士给自己认识?听师父且诺说,服过试炼果后,一遇危险的情况便会提前预知,暗忖莫非刚才心头忽起警兆便是因此?但似乎仅仅感应到对方实力强大,并没有感应到针对自己的杀机。
姜惑心知无可推托,微微一笑:八位圣剑士齐聚一堂,看来晚辈的面子还真是不小啊。毫不犹豫地大步朝中间小屋走去。
盖天华见姜惑在这种情况下依然神情轻松,木然的脸上亦涌上一丝难得的欣赏之意。
事实上圣剑士之声名有口皆碑,姜惑决不相信他们会联手围攻自己,何况仅凭盖天华一人之力,对付自己亦游刃有余。
推开木屋之门,里面果然盘膝坐着七人,当是另外七位圣剑士。七人闭目静坐,有的年近古稀,有的正值壮年,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但皆是一袭素净不染的黑袍,腰侧挂着一柄或长或短、或轻或重的佩剑,除此之外再无其余花哨的装束。或许,对于每一位圣剑士来说,只要一剑在手便足可傲视天下,无需任何身外之物来证明自己高贵的身份。
然而就在看到这七名圣剑士的一刹那,姜惑的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仿佛有柄重锤在他心里一下下撞击着。
这心跳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强烈,不容抗拒。与此同时,一种无可置疑的感觉猛然攫住了姜惑的思绪。自从离开幻谔之镜以来,他第一次体会到试炼果那不可思议的奇异神力!
他忽然知道:他苦苦追寻的破界宝物,至少有一件就在这间小木屋中!
姜惑强按住翻涌不休的心潮,踏入木屋。屋中七位圣剑士齐齐睁眼,或锐利或平和的目光尽数集中在他身上。
姜惑毫无来由地心中一悸,刹那间如坠虎狼之群中,奇怪的是这些目光虽然意味不一,却让他感觉到一个共同点:这决不像是男人看男人的眼光,因为七位圣剑士都在仔细地研究着自己的五官与体态,丝毫都不放过,仿佛在辨认着什么特殊的记号。
姜惑心中暗惊,听说圣剑士皆不近女色,如今又这样看着自己,莫非有什么匪夷所思的癖好?不动声色地抱拳团团一揖:晚辈姜惑,见过七位圣剑士。诸位圣剑士的目光一扫即收,纷纷回礼,单从表面上看来,似乎对姜惑并无太多的敌意。
盖天华随后???屋,七位圣剑士皆朝他扶剑行礼。姜惑注意到他们望着盖天华的目光与常人无异,只是多了一分尊敬之意,自己刚才的判断多半错误,摇头暗笑自己的疑神疑鬼。
盖天华替姜惑介绍七人,分别是:秦地杰、邬人祥、佘金扬、胡木道、彭水遽、周火峰、邝土岳。
姜惑知道加上为首的盖天华,这八位圣剑士名字中间皆以三才五行为序,但八人年纪不一,却并未随之升降,料想是圣剑士各自收纳弟子之缘故,恐怕每一代圣剑士皆是以三才五行排行,只除了姓氏与名字的尾字不同。又想到盖天华言明带他来此切磋武功,试观八位圣剑士,武功最高的无疑是盖天华,余下七子虽都具备一流高手的形神,但气度上比起盖天华皆差了一筹,若论单打独斗,自己虽未必能敌,但总应有一拼之力,至少不会露乖现丑,稍稍放下心来。
从外观看小木屋不大,内里却有方圆,屋正中的地面上插着一柄宝剑,虽未出鞘,却是古意盎然,锋芒内敛,一望可知是远古神物。
屋内不像一般习武之地内设兵器架,除了数十根木桩外并无他物,而这些散落的木桩并无规律,既像是随意布置,又似隐含深意,或许与圣剑士特殊的修炼之法有关。屋顶高而宽,整个木屋竟呈下窄上阔之势,仅此一点已见不同寻常。
在屋顶与屋角的木梁上皆有深浅不一、气态纵横的剑痕,让人不由联想到八位绝世剑客在屋中比拼争斗的画面。
姜惑的目光停在插在屋中央的那柄古剑上,却意外地感应到此剑并非自己所要寻找的破界宝物,自然也不会是那柄高达二丈的巨人所拥有的独息之剑。
他定定心神,吸一口气,微合双目,全力捕捉体内试炼果的灵力,只觉那破界宝物的感应力来自于四面八方,一时无法判断出究竟是藏在小屋中,还是藏在某位圣剑士的身上。
忽听那周火峰开口道:姜少侠身处我八人之中,犹能气定神闲不为所动,这份定力实在令人钦佩。他已有五十余岁,生得慈眉善目,像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先生,倒是八人中最不像圣剑士的一位。
姜惑抬眼一笑:晚辈只是被八位吓得不敢随便说话而已。这句玩笑话仅引得佘金扬、彭水遽与周火峰略微笑了笑,其余四人皆肃容望着盖天华,似乎等候着什么指示。
盖天华忽道:诸位可都看清楚了?七人一齐点头。
盖天华缓缓道:若还有不能得出自己的判断者,尽可朝姜少侠发问。
七人神情不一,或叹息,或凝思,或踌躇,或决然,但皆是垂首静思,再没有人抬头望姜惑一眼。
姜惑大奇,看此情景,八位圣剑士的判断必是与自己有关,却不知他们打算如何?
百思不解,正想要开口询问,却听八人之中身材最高的邬人祥开口道:不必多问什么了,只凭直觉行事最为准确,多说话反而会影响自己最本能的判断。
姜惑忍不住大声道:你们不问,我可有话要说,诸位前辈这番神神秘秘,到底欲对晚辈如何?
一阵沉默后,才听周火峰轻声道:不管结局如何,老夫心中对姜少侠实是颇为歉疚。其余人皆木然不语,盖天华亦少见地叹了口气。
姜惑察觉他们的判断对自己未必是什么好事,瞧出八人中周火峰心地最好,便对他道:晚辈不愿被蒙在鼓里,还请周剑士提示一二。
周火峰正欲开口,盖天华忽抬手止住他,对姜惑道:姜少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原委。
姜惑连忙点头:盖剑士请讲,晚辈无不遵从。心想盖天华本说找我来切磋武功,如今看来事情决不简单。但观盖天华的为人,再加上圣剑士的名声,应该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
盖天华道:为了不影响七位剑士的判断,姜少侠只能听我讲述,不许开口。只要你再说一个字,我便不再解说。
姜惑又好气又好笑,这个条件虽不苛刻,却令他更是疑问迭出,偏偏还无法开口询问,只好叹一口气,盘膝而坐,一副洗耳恭听之色。
盖天华道:姜少侠长得很像一个人,而此人却是我圣剑士不共戴天之敌,一旦发现其痕迹,必除之后快,便是让我八人全部搭上性命亦不足惜
才听了这两句,姜惑心中狂跳,几乎忍不住脱口相询,总算想到盖天华方才提出的条件,勉强忍住。回想那日盖天华初见自己时的古怪言语,与圣剑士不共戴天的敌人多半就是祁姓之人,又与自己长得十分相像,极有可能便是自己的父亲祁蒙。
虽然想不通他们为何会与父亲结仇,但姜惑知道这八位圣剑士皆是天底下一流的剑客,八人合力,神鬼难敌,自己决不能泄露父亲的行踪。
盖天华接着道:那日初见姜少侠,我虽对你的相貌起疑,但天底下容貌相似之人何止万千,倒也不能因此定论。可姜少侠不但相貌与那人几乎一模一样,更与他一样年纪轻轻便身怀绝世剑法,这就无法令我释怀了。
看姜惑满脸不服的神色,盖天华又补上一句:姓氏可假装,容貌亦可用药物更改,但武功绝非朝夕可成,没有天赋亦达不到如此境界。
姜惑却想到自己虽然与父亲长得相像,但绝未达到一模一样的程度,难道圣剑士的敌人另有其人?
盖天华续道:不过我虽对姜少侠有此怀疑,然而圣剑士承蒙祖训,向来行事公平决不偏袒,岂能擅自定人生死?所以我诳姜少侠来此,让其余七人当面验证,每一位圣剑士都有一种天生的直觉,可独自判定姜少侠是否就是我们所要找之人。然后我们八人会按各自心意投票,以票数来做出最终的决定。如果姜少侠不是那人,自会安然无恙,但如果确定姜少侠果真是那人
说到这里,盖天华略一停顿,方才字字千钧地沉声道:我们也不必遵守江湖规矩,今日决不会让姜少侠生离此地!
八位圣剑士只道姜惑听到这番话必会大惊失色,谁知姜惑呆了半晌后,竟然仰天狂笑起来。起初还道他受得刺激太大,失心疯了,但见他眼神依然清澈如水,全无疯狂之态,倒不知姜惑是悍不畏死,还是有把握得到安全的票数,至于他要想从八人围攻下逃脱,则无异于痴人说梦。
盖天华静静地看着狂笑不止的姜惑,无动于衷地淡然道:我身为圣剑士之首,所做决定或许会在无意中影响他人,所以最后一个投票。目光移向八剑士中的秦地杰道,便由秦剑士先投票吧。
且慢。姜惑一跃而起,脸上犹挂着未散去的笑意,晚辈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改变不了八位德高望重的前辈的决定,但我至少可以决定一下投票的方式吧。他把德高望重四个字吐得特别重,充满了讽刺之意。
盖天华不为所动:姜少侠大可放心,圣剑士有自己的投票规则,票数揭晓前每个人都不会知道别人的决定,也无法作弊。
姜惑嘿嘿一笑:晚辈知道自己多半死定了,对票数结果并不关心,只是想在临死前提个要求,也好让自己死得有些尊严。
盖天华微一思索:讲。
请诸位都先到木屋之外,每一人单独投票后便离去,下一位再继续。
饶是八位圣剑士见多识广,也不禁面面相觑,大皱眉头。在这八人的眼皮底下,纵然姜惑一人呆在屋中也绝无可能逃脱,就算单独相对,他也不可能刹那间制服其中任何一位圣剑士,这个要求与其说是讲条件,倒不如是小孩子胡闹,不知姜惑打的是什么主意。
姜惑侃侃而谈:诸位不妨想像一下,若是晚辈看到某位前辈决定让我去死,说不定会痛哭流涕苦苦哀求,这番丑态可不愿入外人之眼,如果你们连这个要求也不答应,那我还不如现在直接拔剑自刎,免得让大家为难。
八位圣剑士啼笑皆非,姜惑虽然说得可怜巴巴,却何曾有半分畏缩之态?倒真有几分慨然赴死的英雄豪杰之气。若是连他这个小小要求也不成全,似乎也太不近人情了。
盖天华发现有几位剑士眼中已流露出欣赏之意,姜惑虽仅仅说了几句话,恐怕已在无意间改变了某位剑士的决定,不愿再听他多言,招一招手,八人皆随他走出小屋外,仅留姜惑一人在内。
等八人出门后,姜惑平心静气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安心待死。
原来姜惑心知自己无法改变圣剑士的决定,在这八位绝世剑客手下亦不可能逃脱,索性定下此计,趁八人离开后感应体内试炼果的灵力,查明破界宝物的方位。
就算宝物不在小木屋中,也可趁八人逐一入屋时凭体内感应力的强弱,确定宝物到底藏在何人身上。至于他自己的生死,反正都操纵在八位剑士手里,倒是不由他费心了。
这倒并非姜惑悍不畏死,而是在内心深处,坚信自己是上苍派来完成破界使命、拯救苍生的人,就算处身于绝地亦可逢生,而万一命中注定要死在这圣剑居中,能放下牵挂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或许,做个阴曹地府中的鬼魂,反而更容易与父亲相聚
姜惑闭目凝思,但那试炼果的灵力反而因八剑士离开后减弱不少,心知破界宝物并没有藏在小屋中。
按理说最有可能是在盖天华身上,但偏偏单独面对他时全无感应,由此可见恐怕圣剑士虽然身怀宝物,却并不看重,甚至根本不知那是宝物,由此入手,倒有机会兵不血刃把宝物弄到手。想到得意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此时此刻,姜少侠还能笑得出来,若能脱此劫,日后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第一个进入小木屋的剑士正是排名第二的秦地杰。
姜惑笑道:能死在圣剑士手上,晚辈虽死犹荣。暗运灵力,却并无强烈的感应,如此看来宝物应该不在秦地杰身上。
秦地杰不再多言,走到屋中央那柄古剑前,忽抬手亮剑,在古剑之上凌空一划,旋即收剑入鞘,往屋外走去。
姜惑大奇,实不知秦地杰这一票到底投自己是生是死。不过见他剑势轻灵,出手疾捷,剑意飞扬处犹若润笔题诗、挥毫作画般潇洒无羁,勾留无痕,笑着赞了一声好。
第二个入屋的是邬人祥,此人身材颀长,脸色木然,根本瞧不出喜怒,当是城府极深之人,亦如秦地杰一般在古剑上凌空出剑,这一剑却是力由心生,剑尖如挽重物,一招一式的勾勒转折清晰可辨,却又让人生出难以化解之感,出手老辣,显得内力极其精深。
姜惑瞧着邬人祥不苟言笑的神情,暗忖此人多半是给自己投下死票,也懒得多看他一眼,只是感应到他身上亦无那破界宝物。
第三人是佘金扬,他年纪三十出头,面容枯硬,眉眼间却流露出一分慈爱之意。他入屋后却并不立刻拔剑,而是盯住姜惑问了一句:洚州城外,假冒圣剑士退囿州大军之人,可是姜少侠么?
姜惑一呆,他已告知洚州侯宁华安自己的真实身份,按理说他决不至于上报朝中替自己邀功,不知远在朝歌的圣剑士们由何得知?转念想到洚州军民皆以为被圣剑士所救,大概早就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那些人虽不知道自己的真名实姓,但以圣剑士广博的见识与精准的眼力,多半已猜出那个横空出世的无名少年就是自己
姜惑一时尚打不定主意是否应该承认,佘金扬淡然道:居功而不自傲,攘义举而不图名利。好!好!好!他口中连道三个好字,面色依然冷硬如初。
一语说毕,腰间长剑蓦然脱鞘弹出,佘金扬右手疾提,长袖飞出,卷住凌空落下的宝剑,在古剑上虚画而刻。这一剑宛若天成,不带丝毫烟火气,动作挥洒自如,宛如起舞,由始至终,连手指都未让姜惑看到。不过依姜惑推想,这一剑多半不是死票。而在佘金扬的身上,他仍是没有感应到关于破界宝物的任何信息。
如此往复,不多时已有七位剑士投完了票,仅留盖天华一人。
然而大出姜惑意料的是,破界宝物并不在其中任何一人身上。一时心头大感沮丧,心想莫非这七人出屋后特意把宝物放于他处?或是交给他人暂时保管?由此可见圣剑士确实知道这宝物的存在,所以才防范着不让自己有机可乘。既然如此,日后要想夺回宝物可需要大费一番周折,他再有天大的本事,仅对付一位圣剑士或许还有些微的机会,但绝无可能逐个把八位圣剑士身上的物品搜索一遍。
盖天华大步走入小屋,姜惑料想自己一条性命恐怕已去了大半,不等他拔剑投票,开口直接问道:你们八人在外面可有交换什么东西吗?
饶是以盖天华的淡泊,亦不由被姜惑的古怪问题逗得笑了起来:姜少侠何出此问?
姜惑气鼓鼓地道:晚辈只怕活不了多久了,还请盖剑士回答。
盖天华实在想不明白姜惑在生死关头为何会对无关紧要的问题纠缠不休,回想一下,郑重道:我八人并非漠视他人生死之辈,皆在慎重考虑姜少侠之事,绝无空暇交换物品。
姜惑半信半疑,以盖天华的为人应该不至于骗自己,挠头苦思那破界宝物的去处。盖天华忽叹了一口气,并未出剑投票,而是对外面喊一声:大家都进来吧。七剑士依次入屋。
八人齐聚,姜惑再度感应到了破界宝物的出现,奈何仍是全无头绪,并不知具体藏在何人身上,恨得牙痒痒。
盖天华来到那柄古剑之前,手持剑柄肃容道:此刻八人齐集,可以开剑验票了。
邬人祥忽道:盖剑士似乎并没有投票。圣剑士皆耳力高明,人在屋外仍可听到屋内的动静。
盖天华沉声道:我虽然并未投票,但心中早有决断,并不急于一时。
邬人祥却冷冷摇头道:只怕见到我们七位的投票的结果后,会让盖剑士更改决定。
盖天华淡然道:你信不过我么?邬人祥不语,显然是默认。
姜惑把这一幕瞧在眼里,心想原来号称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的圣剑士之间也会有争执。八人合一,确实天下无敌,但看样子排名第三的邬人祥对盖天华圣剑士之首的位置并不服气,恐怕早有取而代之的念头。自己只要好好利用这一点,或许就有击败八剑士的机会。
盖天华面色不变,眼神中却有一丝不快。周火峰连忙道:我们都信得过盖剑士,请开剑验票吧。
姜惑忽问道:若是票数持平怎么办?
年纪最轻的彭水遽答道:若是四比四,盖剑士身为八剑士之首,他的一票就是决定性的。
姜惑却不耐烦起来:那就快开票吧,若是相差悬殊,盖剑士这一票不投也罢。只听他毫无心机地说,谁能想到这票数高低事关他的生死。
盖天华吸一口气,手上用劲,从鞘中拔出古剑。姜惑眼利,已看到那古剑剑脊上刻有些字迹,方知诸人投票时竟是力透剑尖,在古剑上画下字迹,这古剑乃是上古神物,剑质坚硬,若无深厚功力极难留字,仅凭此借物传力之能,这八人已无愧圣剑士之名。
姜惑又留意古剑之上并无太多字迹,心知这柄古剑既然被供于木屋中央,必是圣剑士心中极为尊崇之物,在上面刻字难免不敬,若无郑重大事亦不会贸然投票,自己能令圣剑士如此看重,纵然身死亦足以自豪。
古剑上字迹新旧不一,有些凌乱字迹已被剑锈所遮盖,不知是多少年前留下的。仅在离剑柄二分处的几个字迹是新痕。姜惑只看到面朝自己的古剑一面刻着两个小小的圆圈与一个交叉,想必一种符号意味着生,另一种符号则代表着死,却不知古剑另一面的票数如何?
随着盖天华侧转古剑剑身,姜惑已瞧见古剑另一面是一个圆圈与三个交叉。他按常理揣测,交叉多半是代表死票,暗忖岂不是盖天华这最后一票便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姜惑虽是天性洒脱之人,事到临头亦不由紧张起来,呆呆看着盖天华,不知他的决定到底是什么。
屋内诸剑士都看清了古剑上符号,目光皆停在盖天华脸上。
盖天华凝思良久,对姜惑艰难地吐出三个字:你走吧!
姜惑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也不知是否应该道谢。
邬人祥忽然道:我不服。若是盖剑士早做决定,我决无异议。
盖天华几不可闻地一叹,低声反问道:若是只见到持平的票数,你又如何知道我的决定是什么?
众人大觉此言有理。虽然符号简单,但细辨下仍可认出盖天华的剑意,但那样做无疑落了下乘,圣剑士又岂会锱铢必较?
邬人祥微微一怔,满脸仍是不服气的神色,正要再开口,姜惑接口道:诸位剑士可知??才听到你们欲以投票定晚辈生死时我为何发声大笑?
周火峰对姜惑最有好感,如今大局已定,他亦如释重负,呵呵一笑:姜少侠请讲,老夫也十分好奇。
姜惑冷笑道:只因晚辈觉得诸位虽有圣剑士处事公平之名,却仅凭一己好恶定人生死,太过名不副实。
邬人祥大怒:你这小子自以为逃得大难,就敢对圣剑士说三道四么?嘿嘿,洚州城外冒名顶替之账尚未与你清算呢。
姜惑反唇相讥:想必邬前辈处身于洚州城,必会助囿州大军破城屠民、烧杀抢掠一空了?邬人祥顿时语塞,忿然瞪了姜惑一眼。
姜惑不理会邬人祥的目光,昂首挺胸,掷地有声:晚辈不才,并不知道什么大道理,却相信天地万物来到这世间,皆有自己生存的权利,就算是那些在天上自命不凡的神灵,亦无资格夺取任何一个鲜活的生命!言罢再也不望八人一眼,傲然走出木屋。
姜惑回到费府后,回想起此次在八位圣剑士手下险死还生,方觉后怕。由始至终,虽然圣剑士并无对他动粗,但无时无刻都体现出一种绝对自信的控制力,生死全然不由自己。如果不是盖天华最后时刻给自己投了生还之票,如今他多半已不在人世。
姜惑在费府呆到傍晚,也不见费仲回府。而费府门客则显得人心惶惶,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有几人已在暗中收拾东西,看样子竟是打算离开费府。姜惑大觉奇怪,叫住旁边一个家丁,细细打听,那家丁却脸现惊容,推说不知匆匆离开。直到问到第三个家丁,方知今日朝中竟出了大事。
原来太师闻仲在北海征战数年,此次回朝后方知商容撞柱、比干剜心等事情,怒纣王无道,疾书十谏,于今日早朝当庭上奏。
那十谏中诸如废炮烙、填虿盆、去肉林酒池、广访贤良等等尚能被纣王接受,拆鹿台、贬妲己,斩费仲、尤浑佞臣之举却令纣王大感为难,百般推托,太师闻仲性急,当庭便与纣王争辩起来。
费仲自以为得纣王宠爱,自作聪明上前责斥闻仲殿前胁君。闻仲久离朝歌,并不识得费仲,听说此人正是那小人佞臣,如何按捺得住,竟当庭一拳打翻费仲,顺便连那尤浑也不放过,径直唤左右将二人推出午门斩首。纣王心知太师正在气头上,又恼费、尤不识时务,好说歹说勉强先留下两人性命,关于大牢里等候发落。
姜惑听得好笑。怪不得费府门客皆作鸟兽散,原来竟是飞来横祸,主子已投入了大牢中。他本就厌恶费仲小人嘴脸,此刻心头大觉痛快,对这素未谋面的太师闻仲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连闻笑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亦好了数分,欣然回房安歇。他向来我行我素,根本未想过费仲之祸或许会连累到自己,反倒想着在费府多留几天瞧瞧热闹。
深夜,姜惑躺在床上回想今日见闻:皇宫内院中苏妲己闻琴无感,反而偶露凶相;圣剑居内变生波折,八位圣剑士齐集兴师问罪,几乎令自己命丧当场;而那灵光一现的破界宝物也不知到底在何处诸事不顺,令他心情莫名烦躁,一时难以入眠。
忽然房门轻开一线,姜惑只道又是费府某位女子来诱,冷哼一声,正欲赶走来人,却见到从门缝里挤进来一只小动物,足生六蹄,动作灵活,可不正是结义兄弟寄风所养的异兽狂风。
姜惑大喜过望,轻呼道:寄风兄弟,是你来了么?
嘻嘻,姜大哥,兄弟可想死你了。窗口上蓦然倒挂下一人,正是寄风。
姜惑一把揪过寄风,当胸就是一拳:好兄弟,这几日你在何处?怎么不早些来找我?
寄风依旧灰衣百结、短裤赤足,只是头上少了那顶大草帽:小弟被人抓住了,直到昨日才脱身。
姜惑一惊:可受伤了么?到底是何人害我兄弟,我去替你报仇。
寄风大笑:听到姜大哥这一声关切,比天底下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至于报仇之事却大可不必了。
姜惑不依:你怕我得罪不起你的仇家吗?
今日独闯圣剑居都安然无恙,这天下恐怕没有姜大哥惹不起的人吧。寄风苦笑道,只不过小弟这个仇人还是请姜大哥手下留情吧,因为她可是我唯一的亲生姐姐。
姜惑一怔,再给寄风一拳:你这小子,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哼哼,就算是你亲生姐姐胆敢欺负你,我也一样教训她。言罢哈哈大笑。两兄弟一见投缘,此刻重逢,尽诉离情。 ←→
第九章 化敌为友
第九章化敌为友
盖天华凝思良久,对姜惑艰难地吐出三个字:你走吧!
姜惑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也不知是否应该道谢。
邬人祥忽然道:我不服。若是盖剑士早做决定,我决无异议。
盖天华几不可闻地一叹,低声反问道:若是只见到持平的票数,你又如何知道我的决定是什么?
众人大觉此言有理。虽然符号简单,但细辨下仍可认出盖天华的剑意,但那样做无疑落了下乘,圣剑士又岂会锱铢必较?
邬人祥微微一怔,满脸仍是不服气的神色,正要再开口,姜惑接口道:诸位剑士可知刚才听到你们欲以投票定晚辈生死时我为何发声大笑?
周火峰对姜惑最有好感,如今大局已定,他亦如释重负,呵呵一笑:姜少侠请讲,老夫也十分好奇。
姜惑冷笑道:只因晚辈觉得诸位虽有圣剑士处事公平之名,却仅凭一己好恶定人生死,太过名不副实。
邬人祥大怒:你这小子自以为逃得大难,就敢对圣剑士说三道四么?嘿嘿,洚州城外冒名顶替之账尚未与你清算呢。
姜惑反唇相讥:想必邬前辈处身于洚州城,必会助囿州大军破城屠民、烧杀抢掠一空了?邬人祥顿时语塞,忿然瞪了姜惑一眼。
姜惑不理会邬人祥的目光,昂首挺胸,掷地有声:晚辈不才,并不知道什么大道理,却相信天地万物来到这世间,皆有自己生存的权利,就算是那些在天上自命不凡的神灵,亦无资格夺取任何一个鲜活的生命!言罢再也不望八人一眼,傲然走出木屋。
姜惑回到费府后,回想起此次在八位圣剑士手下险死还生,方觉后怕。由始至终,虽然圣剑士并无对他动粗,但无时无刻都体现出一种绝对自信的控制力,生死全然不由自己。如果不是盖天华最后时刻给自己投了生还之票,如今他多半已不在人世。
姜惑在费府呆到傍晚,也不见费仲回府。而费府门客则显得人心惶惶,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有几人已在暗中收拾东西,看样子竟是打算离开费府。姜惑大觉奇怪,叫住旁边一个家丁,细细打听,那家丁却脸现惊容,推说不知匆匆离开。直到问到第三个家丁,方知今日朝中竟出了大事。
原来太师闻仲在北海征战数年,此次回朝后方知商容撞柱、比干剜心等事情,怒纣王无道,疾书十谏,于今日早朝当庭上奏。
那十谏中诸如废炮烙、填虿盆、去肉林酒池、广访贤良等等尚能被纣王接受,拆鹿台、贬妲己,斩费仲、尤浑佞臣之举却令纣王大感为难,百般推托,太师闻仲性急,当庭便与纣王争辩起来。
费仲自以为得纣王宠爱,自作聪明上前责斥闻仲殿前胁君。闻仲久离朝歌,并不识得费仲,听说此人正是那小人佞臣,如何按捺得住,竟当庭一拳打翻费仲,顺便连那尤浑也不放过,径直唤左右将二人推出午门斩首。纣王心知太师正在气头上,又恼费、尤不识时务,好说歹说勉强先留下两人性命,关于大牢里等候发落。
姜惑听得好笑。怪不得费府门客皆作鸟兽散,原来竟是飞来横祸,主子已投入了大牢中。他本就厌恶费仲小人嘴脸,此刻心头大觉痛快,对这素未谋面的太师闻仲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连闻笑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亦好了数分,欣然回房安歇。他向来我行我素,根本未想过费仲之祸或许会连累到自己,反倒想着在费府多留几天瞧瞧热闹。
深夜,姜惑躺在床上回想今日见闻:皇宫内院中苏妲己闻琴无感,反而偶露凶相;圣剑居内变生波折,八位圣剑士齐集兴师问罪,几乎令自己命丧当场;而那灵光一现的破界宝物也不知到底在何处诸事不顺,令他心情莫名烦躁,一时难以入眠。
忽然房门轻开一线,姜惑只道又是费府某位女子来诱,冷哼一声,正欲赶走来人,却见到从门缝里挤进来一只小动物,足生六蹄,动作灵活,可不正是结义兄弟寄风所养的异兽狂风。
姜惑大喜过望,轻呼道:寄风兄弟,是你来了么?
嘻嘻,姜大哥,兄弟可想死你了。窗口上蓦然倒挂下一人,正是寄风。
姜惑一把揪过寄风,当胸就是一拳:好兄弟,这几日你在何处?怎么不早些来找我?
寄风依旧灰衣百结、短裤赤足,只是头上少了那顶大草帽:小弟被人抓住了,直到昨日才脱身。
姜惑一惊:可受伤了么?到底是何人害我兄弟,我去替你报仇。
寄风大笑:听到姜大哥这一声关切,比天底下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至于报仇之事却大可不必了。
姜惑不依:你怕我得罪不起你的仇家吗?
今日独闯圣剑居都安然无恙,这天下恐怕没有姜大哥惹不起的人吧。寄风苦笑道,只不过小弟这个仇人还是请姜大哥手下留情吧,因为她可是我唯一的亲生姐姐。
姜惑一怔,再给寄风一拳:你这小子,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哼哼,就算是你亲生姐姐胆敢欺负你,我也一样教训她。言罢哈哈大笑。两兄弟一见投缘,此刻重逢,尽诉离情。
原来那日寄风与姜惑分手后,本想偷入朝歌找寻姜惑,但他们那天引得朝歌数万精骑齐出,事情闹得实在太大,连日里皆是戒备森严,根本找不到入城的机会。何况寄风虽是身怀异术,本身武功却不甚高,加上一车一兽的目标太大,只好在城外掩伏,伺机入城。
寄风出身异人族贵族,两年前赌气离家出走后,他的姐姐浅已在外寻访多时。这一次姜惑与寄风在朝歌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路人津津乐道那小车灵兽,立刻让浅想到多半是寄风所为,当即寻至朝歌。异人族自有一套秘密的联络方法,不久便找到了寄风。
而等到几日后风声平息,才知姜惑不但做了费仲的门客,更一步登天,认苏妲己为母,成了朝歌城中无人不知的御郎。浅不明真相,自然鄙夷姜惑所为,严令寄风不许与姜惑相见
寄风一本正经道:不瞒姜大哥,我这姐姐听说你先入费府做门客,再认下苏后做母,认定你是个趋炎附势之徒,大骂我误交狐朋狗友,非要逼我与你绝交,我怎么解释她也不听,更不许我来找你。气得我几乎给她喂迷药了,谁知今日你独闯圣剑居,从八位剑士眼皮底下安然走出,把她惊得目瞪口呆,今夜才特许我来找你。恐怕在她心中,亦不得不承认姜大哥确实有过人的本事哈哈,若是姜大哥有意,干脆做我姐夫,我姐姐不但本领高强,还是天下无双的美人哦。
姜惑笑骂道:若真如你所言,只怕她更认定我是狐朋狗友了。
寄风犹豫道:其实朝歌城中许多人对姜大哥的做法颇不以为然,但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认定姜大哥是个铮铮铁骨的汉子,所作所为或有苦衷,或有深意。姜大哥,你现在就大声对兄弟说一句:不是那种贪图名利的小人。只要你这一句话,寄风从此为你刀山火海,两肋插刀亦在所不惜!说完这番话,寄风十分紧张地望着姜惑,生怕他的回答并不如意。
姜惑心中感动,虽与寄风相交不深,但兄弟贵在相知,这份信任之情粉身难报。从枕下取出那柄夺自青妍的宝剑,递给寄风:这柄剑本是兄弟的,现在正好物归原主。日后你若发现姜大哥果真是一个贪图名利的小人,便用这把剑来杀我。
寄风一声欢呼,一把抱起姜惑在屋中绕了两个圈子,眼中竟落下泪来:姜大哥,兄弟没有看错你。
姜惑亦觉眼眶湿润,正色道:我们说过要同创一番大业,你再给姜大哥五日时光,五日后我便与你离开朝歌,从此兄弟二人海阔天空,逍遥快活,永不离弃。这一刻他已下定决心,五日后见苏妲己最后一面便走,就算母亲不认自己,有这样一个好兄弟,亦足慰平生。至于那圣剑士手中的宝物一时难以下手,先去找到其余宝物后再慢慢打算。
寄风欢喜不禁:还有一事要请大哥答应。
你我兄弟还用得着客气,快说。
我姐姐浅肯定不会放我一人离开,我们得带着她一起去嘿嘿,开创大业。说话间寄风眼珠乱转,看来在他心中,确实盼望着姜惑能身兼大哥与姐夫二职。
姜惑倒没想那么多,一口答应下来:我倒也想看看被我这兄弟夸到天上的姐姐是什么模样。不过大哥这几日另有要事,不方便与你多联系,便约定好五日后的此刻在我们初识之处相会。寄风点头应允。
当晚兄弟二人联床夜话,直到清晨天光大亮,寄风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姜惑把宝剑交还给了寄风,想到与苏妲己四日后舞剑之约。反正如今身为御郎,俸禄不薄,不必在费府中支取银两,便一早出门,打算在朝歌城中找家兵器铺买柄长剑。
大商朝民风尚武,并不禁止百姓私藏兵刃。姜惑左挑右选之下,总算找到一柄称手的长剑,虽然材质一般,远远比不上青妍那柄宝剑的锋利,但长短轻重还算合适。
姜惑离开兵器铺后,便在朝歌大街上闲逛。到了午间来到西门,忽远远见到一群士兵拥着一骑一轿经过。轿乘宽大豪华,一望可知是朝中重臣的车辇,但姜惑的注意力并未放在上面,而只是盯着那名骑者细看。因为那坐骑并不是普通的马匹,而是一头色呈五色,头生犄角的神牛。
普天之下,身跨五色神牛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商朝兵马大元帅、镇国武成王黄飞虎!
姜惑蒙眬的记忆中,母亲苏妲己给他讲了许多关于大商朝的故事,直到离开幻谔之镜后,才知道那些人与故事都是确实存在的。对于少年时代的姜惑来说,相较于用兵如神、智谋过人的太师闻仲与兵精马壮的四大诸侯,身为商朝兵马大元帅、能征善战而且战功辉煌的镇国武成王黄飞虎无疑更是他所崇拜的偶像。
而此刻,他童年梦想见到的人就在眼前,虽然姜惑今非昔比,早已不是当年的懵懂少年,但对黄飞虎的尊敬之情并未稍减半分。
更令姜惑意想不到的是,武成王黄飞虎已远远认出姜惑,朝他挥一挥手,然后对那轿中低低说了两句话,一并往他的方向行来。
眼见黄飞虎越走越近,姜惑的心头蓦然紧张起来,仔细盘算着自己第一句话应该说些什么,连双手都微微颤抖起来。就算是昨日在八位圣剑士面前生死一线之时,心情也没有此刻复杂难解。
黄飞虎四十四五岁年纪,头戴冲天盔,披挂金锁甲,身穿猩红袍,腰束白玉带,背挂百石神弓,鞍悬丈二银枪。他本就身高臂长,骑在那高大的五色神牛背上,更显得神威凛凛,犹如天神下凡。
姜惑虽准备在先,事到临头仍是觉得耳热心跳,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却听那轿中忽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呵,想不到这小子竟然也会有这般羞涩的表情,简直像个待嫁的大姑娘。
从轿中露出一张小姑娘的脸,竟是闻笑笑。此刻她已恢复闺中装束,窄袖蜂腰,巧笑嫣然,倒令姜惑在吃惊之余平添一分惊艳。
笑笑不许胡闹。从轿中又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但对闻笑笑的责斥声中却分明透着一份喜爱,姜少侠若有暇,可否上轿一叙?
就算姜惑从未见过这老人,也知道必是朝中太师闻仲。想不到大商朝两大股肱之臣、朝歌城内最受尊崇的一文一武齐来见自己,受宠若惊之下急忙欠身施礼问安。
黄飞虎身材高大,面容瘦削,沉峻的目光与飞扬的剑眉令他的神情不怒自威,但行动间却全无兵马大元帅的架子,见姜惑施礼竟亲自下马相扶,更惹得姜惑面红耳赤。耳中听到闻笑笑又在轿中低声调笑道:哈哈,爷爷你快看啊,他竟然还会脸红。
姜惑想到自己上次在城中因思念母亲流泪也被这小姑娘看到,又气又急,他对闻笑笑可不似对黄飞虎、闻仲两人不自在,低声道:我要与闻太师商谈要事,你还不快出轿?
闻笑笑却不吃这一套:哟,姜御郎很会耍威风嘛。我偏偏要听听你们的谈话,有本事就不要上轿她故意把御郎两个字叫得惊天动地,嘲笑之意尽显无遗,总算报了当日被姜惑讥讽之仇。
谁知闻仲却沉声道:笑笑先出轿吧,爷爷与姜少侠确有要事相商。
闻笑笑本欲撒娇不依,但听闻仲语意严肃,又怕自己小女儿作态被姜惑耻笑,只好嘟着嘴下轿,狠狠瞪了姜惑一眼。心头亦大觉奇怪,不知爷爷对姜惑有什么话好说。
姜惑道声得罪,小心翼翼地提步入轿。他纵然一向胆大包天,此时面对敢当庭斥君无道、殴打费仲和尤浑的三朝老臣,佩服与惶恐兼而有之,实在猜不出来闻仲为何如此郑重其事地来找自己。
轿中宽大,可容五六人。一位老臣稳坐轿中,正是商朝太师闻仲。但见他虽已年近七十,却仍是精神矍铄,容光焕发,不现丝毫老态。在他那张方正平实的国字脸上,最触目的不是那如银的白发、刀刻的额角、沉稳的面庞、令人尊崇的威仪,而是那一双充满智慧与宽容的眼睛,那高贵而平等的目光,仿佛一个曾经俯瞰大地苍生生死沉浮的大神,却自甘落入世间亲身体会着百姓黎民的疾苦,一切的痛苦与快乐都会在这一双含有巨大包容力的眼瞳中无所遁形,让人可以扑入他怀里倾诉自己的烦恼,也可以双掌合十虔诚地向他祈祷,得到他最真诚的祝福
闻仲见到姜惑入,轿并不急于开口说话,只是用手拍拍身边座位,又举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姜惑噤声,神态间竟有种顽皮。这殿前谏君、怒瞪奸臣的老人此刻何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商朝太师,倒像是一位含饴弄孙的慈祥祖父。
姜惑微一踌躇,他毕竟不是可以随便撒娇的闻笑笑,不便坐在闻仲身边,选择在他对面的座位坐下。闻仲颔首微笑,并不怪姜惑自作主张。
黄飞虎低声传令,大轿启程,来到一片空地,轿夫与士卒皆远远避开,连闻笑笑亦不许靠近,以保证闻仲、黄飞虎与姜惑三人的对话无人探知。
姜惑顿觉心头好一阵忐忑,暗忖闻仲与黄飞虎恐怕并非无意间碰到自己,应有要事相商。
待左右无人,闻仲终于开口叹道:今晨得到密报,东海平灵王反了。
姜惑略吃一惊,诸侯谋反乃是朝中大事,因恐惑乱民心,仅有君王与几位重要大臣知道,而如今他虽有御郎之职,其实不过是皇宫内宠,并无实权,更无资格参与这等要事,闻仲为何要对自己说起?
黄飞虎叹道:太师一入朝歌,力谏大王,压服佞臣,眼看大商朝政渐新,却又变生不测,兵戈四起,八方不宁。这一次平息叛乱还是末将去吧。
闻仲思忖良久方道:老夫性烈,虽可令大王一时稍有收敛,却非长久之计。黄将军久伴君侧,深明进退,还是驻留朝歌之中为善。少则两月,多则半年,待老夫剿平反乱归来后,再议政事。
黄飞虎应道:既然如此,太师放心出兵,末将必不负重托。
闻仲目光忽转向姜惑:老夫有一事相求,还望姜少侠应承。
姜惑忙道:太师请说,姜惑无有不从。
闻仲肃容道:如今小人当道,忠臣离散,朝纲无人,全赖黄将军一人打点,未免有失策应。老夫知道姜少侠虽出身草莽,却有非常本领,更能时常出入内宫,常伴君侧。望姜少侠能多多劝谏大王与苏后,以社稷黎民为重,远佞臣近忠良,如此方显臣子爱君之心
姜惑不料闻仲交给自己这么大的任务,慌得六神无主:姜惑何德何能,蒙太师如此看重,只恐重任在肩,有负所托。
闻仲微笑道:昨夜老夫特意见过盖剑士,细问他对你的看法。依他所言,姜少侠英雄少年,武功超卓,更具侠心义胆,极有主见,绝非依附费仲求取功名之徒。老夫相信以盖剑士之眼光,决不会看错人,所以才敢将国家大事托负,姜少侠不必推辞。
一旁的黄飞虎亦频频点头:我也与盖剑士提到过姜少侠,盖剑士虽直言与姜少侠颇有过节,甚至曾动杀机,但亦极力推荐你可堪大任。我虽不知你两人之间到底因何事成仇,但姜少侠若是不答应闻太师的提议,岂不是辜负了盖剑士举贤不避亲仇之义举。
姜惑哑口无言,盖天华身为八位圣剑士之首,果不愧处事公平果决之名,看来这也是黄飞虎与闻仲共议之决定。这三个人无论权势与名望,皆可谓是大商朝朝野内外最重要的三个人物,竟都不约而同地看重自己,一时大生知遇之感,顿觉雄心万丈。对闻、黄两人拱手道:实不相瞒,晚辈另有要事在身,本是无意功名。但既得两位大人如此信任,自当效犬马之劳,太师出兵平乱期间必会全力相助武成王侍君清政,静待太师凯旋归来后,再另做打算。他对苏妲己颇为心灰意冷,又不愿在朝中受人约束,本打算再见她一面后便与寄风离开朝歌,在自由的江湖上大展宏图
但此刻姜惑蒙闻仲与黄飞虎如此看重,已改变主意。且不说一旦西岐谋反,他定要与姜子牙周旋到底,决不让大商朝轻易灭亡,更何况能劝得苏妲己弃恶从善亦是他的最大心愿。至于六件破界宝物之事,等到闻仲征讨东海平灵王班师回朝后,再去寻找亦不迟。
闻仲与黄飞虎见姜惑一口应承,又并不居功自傲,皆眼露欣赏之意。当下三人又商议一阵,黄飞虎唤来轿夫启程,与姜惑辞别。
闻笑笑见到祖父闻仲与黄飞虎皆对姜惑态度和缓而尊敬,不禁大奇,百般追问缘由,三人皆笑而不答,仿佛有着共同的秘密。她其实早就对姜惑的武功暗暗佩服,只是因为几次交往皆不欢而散,才一直赌着气。此刻嘴上虽然仍是对姜惑讥讽嘲笑不休,望着他的眼神已然少了一分嫌恶,多了三分敬重,更隐隐觉得这倨傲的神秘少年身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能力。
第二日,太师闻仲上书启禀纣王东海平灵王之事,请兵二十万剿乱。纣王这几日对闻仲不胜其烦,巴不得他早日离开朝歌,当即准奏。闻仲点兵选将,即日启程径直往东海而去。
纣王闷了几日,好不容易等太师离朝,当夜便将费仲、尤浑两人赦出牢狱,又与苏妲己在鹿台上大宴群臣百官,黄飞虎等苦谏无果,只得郁郁陪座。
到了二更时分,苏妲己声言不胜酒力,先回宫安歇。其实她这千年妖狐时常要先靠吸人元气修炼,方能保持容颜不衰,待到了深夜,便要现出原形到朝歌城中吃人。
武成王黄飞虎心事重重,无意酒宴,勉强挨到三更便请辞纣王,抱恙退席。谁知黄飞虎才出了午门,忽听到些奇异响动,又见头顶上妖风大作,尘土飞扬,隐约有一物张牙舞爪从空中飞过,妖声慑人。身边众兵士齐齐变色大呼:有妖精。
黄飞虎英武过人,何惧妖魅,赴宴未带刀剑,便折下一树枝丢去,险险掷中苏妲己。苏妲己大怒,她亦是酒酣半醉,自恃妖法过人,欺黄飞虎手无兵刃,竟凌空朝他扑来。
黄飞虎恰好身边带着闻太师从北海带来的金眼神莺,急唤左右放莺。
那金眼神莺乃是北海异禽,双目如灯,专克妖魅。飞至空中,认准苏妲己方位,铁爪抓去,正抓中妖狐的右脸。苏妲己一惊之下,酒也醒了,不敢再做逗留,急急飞回宫中,对镜施术治伤。她能迷惑得纣王对自己言听计从,靠的就是这一张百媚横生的容貌,今夜却被黄飞虎放出金眼神莺所伤,自是心头愤恨难消。
武成王黄飞虎权高位重、刚直不阿,又掌有军权,苏妲己对他本是颇有忌惮,从不敢轻易招惹,但经此一事后,不免记恨于心,图谋伺机报复。
且说姜惑当夜得知费仲已被纣王赦出大牢,心中不满亦无可奈何。他寻思自己既已答应了闻仲与黄飞虎之请,如果再住在费府中不免惹人诟言,当即收拾东西打算趁夜离开费府。
谁知才出费府,已感应到被人跟踪。他不以为意,悠然在城中左绕右转,哪知对方武功颇为高明,一时竟无法摆脱。姜惑心生一计,加速疾奔,突然拐入一巷道,藏于暗处。
但见一人身穿夜行黑衣,面蒙黑巾,急急跟来,到了巷道中却失了姜惑的踪影,一边东张西望,嘴里还嘀咕不休。
姜惑看对方身形颇为熟悉,再听到声音已辨认出来人身份,忍不住悄悄走到蒙面人身后,哈哈一笑:如此夜深人静,闻姑娘不好好休息,竟还在城中闲逛,果然好雅兴啊。
这蒙面人正是闻笑笑,闻言反被姜惑吓了一跳,拍着胸口道:你吓死我了,搞什么名堂?看她理直气壮的样子,似乎理亏的是姜惑。
姜惑微笑道:这也正是小弟想问的,不知姑娘偷偷摸摸跟踪在下,有何目的?
呸!谁偷偷摸摸了?闻笑笑一把扯下蒙面黑巾,装腔作势地望着天空,我正在赏月,恰好遇见了你,就顺便看看你想做什么坏事。看来她倒不隐讳跟踪之举,只是不接受偷偷摸摸的描述。
姜惑心中好笑,料想闻笑笑瞧闻仲与黄飞虎对自己看重,所以好奇地来打探虚实。也不说破,耸耸肩头:既然如此,姑娘便继续赏月吧,小弟继续去做坏事,就不打扰你啦。
闻笑笑双手叉腰:站住。半夜三更你要去哪里?
闻笑笑的语气中不乏命令之意,若是平日姜惑定然反唇相讥,但现在看在闻仲面子上不与她一般见识,淡然道:只许姑娘有心情赏月,不许小弟恰好也有心情散步吗?
嗯,我自然管不着你。不过闻笑笑放缓语气,指着姜惑背后的包裹,掩唇道,不过我倒是第一次见人背着行李在半夜散步呢,姜兄行事果然与众不同。
姜惑忍不住露齿一笑,自嘲道:从小大家都说我是个怪人,闻姑娘想必早就如此认定了。
哈哈,你太小瞧了我啦。我小时候最不喜欢像普通女孩子一样学习女红、烹技,五六岁时就常常和几个小家奴去捉鸟爬树,后来年纪稍大了些,父亲便不让我出府,说什么有辱门楣。哼,我才不管呢,就半夜偷偷翻墙出去玩,过了好几个月才被父亲发现,气得要打我,幸好有爷爷护着我。久而久之,大家也都视我作怪人,只不过那时没人敢当面对我说。反倒是成立旋风营后,那帮兄弟才敢放肆地取笑我不知为什么,闻笑笑自然而然地对着姜惑说起了自己儿时往事,全无一丝羞怯。
姜惑笑道:你若是不想要那帮兄弟,不妨让给小弟。
休想。就算他们肯投靠你,我还舍不得呢。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不约而同大笑起来。相识以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开玩笑,气氛一下缓和起来。
闻笑笑问道:奇怪,瞧你样子好像是要离开费府。费仲不是已经被赦了吗?何况你堂堂御郎也不怕被他连累。说到御郎两字,她的眼里尽是揶揄之色,却再无昔日的敌意。
姜惑耸耸肩膀:他若在牢里,我还想看看热闹,反而不会急着离开。顺便问道,闻姑娘熟悉朝歌,不妨给我介绍个住所。
闻笑笑听姜惑语气中对费仲全无尊敬,顿时眉开眼笑,脱口道:那你住我那儿吧,正好有空找你再比一场剑法,上次我可是很不服气。
姜惑吓了一跳:孤男寡女,岂可同住?
呸呸呸,闻府那么大,谁和你同住了?
姜惑暗骂自己胡思乱想,脸上一红,讪然说不出话来。闻笑笑反而更来了兴致:就这样说定了,做我闻府的贵宾怎么说也强过做费仲的门客吧,免得我那帮旋风营的兄弟提到你时都是一副不屑一顾的嘴脸说到最后一句自知失言,吐吐舌头,神情俏皮。
姜惑倒并不在意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他思虑周详,沉吟道:你的提议虽好,但费仲一心指望我护他安全,若是得知我投入闻府,必会对闻太师怀恨在心,他那小人恐怕又会在纣王面前挑弄是非。我还是随便找家客栈吧。
闻笑笑想想也是道理,一时心中竟颇为失望。又转转眼珠:现在这么晚了也找不到什么客栈,不如你先陪我赏月,天色亮了再去。
借着月色,姜惑望见闻笑笑脸上眉目如画,笑意嫣然,心中不由一动:只要闻姑娘不怕闲言碎语,小弟求之不得。
闻笑笑冷哼一声,手指自己鼻尖:我闻笑笑若是怕闲言碎语,还敢领着旋风营那一帮男人扶贫济危么?
姜惑大笑:小弟可没见到你们扶贫济危,只觉得在整日胡闹。
闻笑笑佯怒:你这小子竟敢瞧不起我旋风营,看剑!
姜惑闪身飘上房舍:想比剑,先比一场轻功吧。
两人一前一后奔走如飞,最终并肩坐在朝歌最高的城墙上。
因为太师闻仲的关系,在闻笑笑十七年的生命中,任何男人对他都是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逾礼。旋风营中的骑士大多是朝歌中高官豪族的纨绔子弟,虽然跟着她整日打抱不平,不过是图一时新鲜,久而久之,亦令她觉得呆板乏味。而姜惑的出现,却带给她一种全新的感觉。这个英俊倨傲、武功高强、神情中又隐隐带着一丝悒郁的神秘少年,如同雾霭中一处蒙眬的远峰,不但有着她所无法了解的经历,也有着她无法读懂的心事,而太师闻仲、武成王黄飞虎以及盖天华等人对姜惑的看重令她既不服气,同时也促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所以,在这种复杂的心情驱使下,堂堂闻家大小姐放下惯常的矜持与骄傲,想要试图走近姜惑,拨开那片雾霭
两人谈天说地,指点韶华,不时开怀而笑。原本横亘于两人之间的误解已在不知不觉中消除。直到此时,姜惑才发现闻笑笑并非他想象中的四处惹事生非、不讲道理的刁蛮小姐,她虽不免骄傲任性,但言语行动间却有一股决不输与男儿的豪气,更有着自己的主见与决断,在这个男权至上的时代中,显得尤其可贵。
姜惑不由又想到了青妍,在他的心目中,青妍就像一朵盛放在水面上的鲜花,一件摆放在厅堂中的玉器,一曲吟留于唇齿间的旋律,美丽而精致,虽然有一种遥不可及、拒人千里的冷漠,却让人由衷地欣赏与呵护;而闻笑笑,却是一片新绿的叶子,一朵跳动的火花,一首山间的小调,与她的接触是亲切而自然的,尽管有时会因意见不合而彼此大声争辩甚至赌气,却令他感应到一个无邪天真的鲜活生命
如此一连几晚,朝歌城的值夜守卫的眼中,都会看到那迷蒙夜色、氤氲月光下的两道俊秀人影,仿如一幅美丽画卷里的神仙中人。
这日闻笑笑一早来寻姜惑,却见客栈中尘灰遍地,蟑蚁横行,梁歪柱斜,门裂窗旧,又无甚家具,仅有一张木床。她在闻府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自然见不得这般贫寒,便大力撺掇姜惑在朝歌城中购置房产。
姜惑这两日离开费府住在客栈中,倒是未觉有何不便之处。转念一想,自己这御郎虽然不算朝中官职,但既答应了闻仲与黄飞虎所请,欲留在朝歌中劝谏苏妲己与纣王,住在客栈里绝非长久之计。奈何他原是身无分文,哪有购置房所的资产?纵然听了闻笑笑的提议后颇为意动,却是面呈难色,支吾不言。
闻笑笑看到姜惑神色,早已猜出缘由,故作神秘道:这点小事姜大哥不必放在心上,知你囊中羞涩,嘻嘻,就让小妹替你张罗吧。
姜惑急得连连摇手:你一个小姑娘,如何有那许多钱财?何况我我堂堂男儿,岂可让你替我
闻笑笑调侃道:本小姐可没那么好心。只不过你这御郎的名头着实太响,莫说区区一处房产,便是豪宅阔院亦有人甘心奉上,你就安心等着吧。说罢笑嘻嘻地扬长而去,姜惑一头雾水,不知她打得什么主意。
才过了一个时辰,姜惑便听得客栈外人声喧哗,正想出门看看发生了何事,一人已冲入屋中,口中称罪,倒首跪拜。
姜惑吓了一跳,认得是店主人,连忙扶起他:店主这是何故?
店主人一张脸吓得惨白,结结巴巴道:不知是姜御郎大驾光临小店,怠慢之处,还请大人原谅。
御郎之名虽是全城皆闻,却无几人见过姜惑的真正面目。为图清净,他住客栈原是随便用个化名,此刻料知是闻笑笑泄露身份,暗暗有些着恼,苦笑道:既然如此,便不叨扰店家了。拔腿便走。
店主人急得一把拉住姜惑的衣角:可走不得,现在店外有数位贵客都要见姜大人,若是大人一走了之,小店非被掀个底朝天不可。
姜惑皱眉道:都是些什么人?找我何事?
嘻嘻,他们当然是听说姜大人欲寻府第,特来送礼啊闻笑笑闪身进屋,还故意学着店主人的口气称呼姜大人。
原来闻笑笑一早离开客栈后,便去寻她旋风营的兄弟,派人暗暗放出姜惑欲购房产的风声。要知姜惑目前可谓是当朝第一红人,多少人欲要巴结而不得,何况还一并讨好了当朝太师的宝贝孙女,既听说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皆是争先恐后。一时客栈外门庭若市,轿马车辇静候店外,数位首先探得风声的朝歌城内有头有面的乡绅、官员或执房契、或抬金玉,急急登门拜访,不知后面还会有多少人步尘而来。
姜惑这才恍然大悟,当真是哭笑不得,对闻笑笑喝道:你胡闹什么?还不快把他们打发了。
闻笑笑做个鬼脸:人家都是看在你姜御郎的面子上,我如何打发得了?
望着闻笑笑振振有词、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姜惑又好气又好笑,真想狠狠踢她一脚,何况实不知应该如何推托,心想索性外出避而不见,免惹心烦。赌气道:你做下的事情自己收场,我可不见那些人。言罢也不等闻笑笑分辩,径从后窗跳出。
姜惑在外面闲逛良久,终是担心闻笑笑一个女孩子应付不了那些人,等到客栈外车马散尽,抽空又回到客栈。
闻笑笑迎上前来:你可回来啦,嗯,一共有二十七份大礼,我自己挑了挑,你看这几个地方可满意。哼,那费仲也送了一处房产,我偏偏不要。说着递上几张房契请姜惑过目。
姜惑看她额间香汗淋漓,面上神情欢悦,仿佛替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实不忍责怪于她。他不接房契,正色道:你可想过这样做不但令我为难,而且亦有损闻太师的清誉?
闻笑笑道:哎呀,你看你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倒似是把你送给人为奴一般。我不妨告诉你,上次风海关李总兵送了爷爷骏马金鞍,爷爷推辞不过最后也收了下来。暗中还对我说,若是不收,倒怕那李总兵心有疑虑,不肯尽心尽力报效国家,反为不美。现在不过是赠你几处房产,又有什么了不起?
姜惑叹了口气,料想闻笑笑这样的大家小姐,这样的重礼对她来说与胭脂香粉等物亦无甚区别,而纣王荒淫无道,弄得诸侯离心,人人自危,纵然以闻仲正直的为人,为安抚将士,亦不得不做些违心的事情,如此看来,大商朝六百江山确实岌岌可危。
闻笑笑还要再劝说,姜惑摆手道:你不必说了,我意已决。从小父母就教我:男儿在世,但求行事无愧于天地!若是收下这些房契,我就是住在里面也会心中不安。事实上他根本想不起父母是否曾经如此说过,但这种想法却是根深蒂固地藏于心中。
闻笑笑见姜惑虽不似爷爷能说出什么大道理,但面上那凛然正气却不由令她心中怦然一跳,一时说不出话来。
姜惑又柔声道:其实对我来说,那些豪华的住所倒还不如一个农家小屋,种些花??草草,养些小狗小马说到这里,忽想起师父且诺在恩州驿甬道中念出试炼果咒语时所触动的回忆,那小巧而清爽的院落,洁净而温馨的木屋,自己与父母在温暖的家里共处心中已有了想法:不如这样吧,你先把这些房契退了,另外再借我些银钱,我去城郊自己找处地方,请人建一间小屋。想必花费不大,我以后慢慢还你
闻笑笑内心早被姜惑说服,只是表面上却不肯服软,瞪眼道:借钱给你也不难,但你可要给我留下些信物,万一你以后赖账怎么办?嘻嘻,你可有什么传家宝物之类给我作抵押吗?
姜惑笑道:我一个野小子孤来独往,身无分文,还真不知身上有什么宝物能入姑娘法眼?待我找找假意探手入怀,却意外摸到一物,触手生温。姜惑一愣,那是义妹小婉送给他的隐珠,不由面呈难色,此物毕竟是小婉所赠,似乎不便交给闻笑笑。
闻笑笑冰雪聪明,瞧出姜惑矛盾的神情,嘻嘻一笑:收起你的家传宝物吧,臭男人的东西我才不要。
当下姜惑以指蘸水,按自己的记忆将那小屋的布置在桌上画出,与闻笑笑一并商议。闻笑笑本就是热心好事之人,如此行事恰是投其所好。姜惑画出的民居与商朝建筑风格大为不和,引得闻笑笑大发感慨,又提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花样,令姜惑的建屋大计平添一份旖旎情趣。午后两人去城郊外看好了一处荒地,只等择日破土动工。
其实在姜惑的心中,还有一层不愿说出来的想法:等小屋修好后,若能请苏妲己观看,或许故居旧貌能引起母亲对往事的回忆。只不过苏妲己深居皇宫,也不知能否找到这样的机会,虽然渺茫,却亦是一线希望。
到了深夜,姜惑一人呆在客栈中,想到明日便是与苏妲己相约入宫舞剑的日子,母亲对自己的态度虽有些蹊跷,但似乎已有了些转机,若能再看到故居的模样,或许便可恢复记忆,从此母子相聚。
他兴奋得睡不着觉,忽然心中莫名一动,拿出小婉赠予的隐珠细细观看,想到十二句破界预言中的那一句声响若雷鸣,师父且诺曾说那是指行雷珠,身怀此物,可召雷电伤敌,更能暂隐身形,乃是水系法师的天敌。莫非就是此隐珠?不过这隐珠虽有宝珠之特色,却全无宝珠之形状,何况自己本应对破界预言所指的八种宝物有感应,如今体内并无异样,恐怕这只是另外一种具有隐形功能的宝物
正胡思乱想间,突然发现隐珠被月华一映,内中似有些古怪。定睛瞧去,在隐珠深处忽就浮现出记忆中那小屋院落的样子。
姜惑全神贯注,刹那间心神完全被隐珠所吸引,那院落与小屋渐渐清晰起来,恍惚间仿佛这一切已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
然后,他看到从小屋中走出了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浓眉大眼、直鼻方口,嘴角含着一丝俊邪的笑,男孩体格健壮,精力十足,身着青色布衣,头上绾了一个朝天髻,腰下还挎着一柄木刀。那英朗而略沾邪气的面容、那故意摆出威武的神情竟是十分熟悉。
男孩跑上前来,恶作剧般小手抓向他的头发一阵乱揉,一双大眼睛里闪动着欢喜与顽皮之色这一刻,姜惑忽然明白了,这个相貌熟悉的小男孩竟是自己!
而更令他惊诧的是,少年的姜惑望定了他,开口叫道:小婉 ←→
第十章毒如蛇蝎
第十章毒如蛇蝎
如同那次祁蒙将记忆用某种方式传给姜惑,让姜惑化身为自己的亲身父亲,见证了父母的相遇、相恋,以至自己的出生。
而这一次,姜惑竟匪夷所思地化身为邻家小妹小婉,他则从一个小女孩的眼睛里,目睹了自己的成长。
那时的姜惑有名无姓,因为苏妲己并不知琴人祁蒙的真正姓氏。
小婉懂事极早,当她三岁那年开始有了懵懂的记忆时,她就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孤儿,却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现在何方,是否早已不在人世?但她却认定自己是个十分幸福的孩子,因为不但养父琴人和养母苏妲己对她疼爱有加,视如己出。最令她骄傲而自豪的,还有一个虽然仅大自己三四岁,却几乎无所不能的哥哥惑。
那时的惑刚满七岁,在小婉的眼里,这个有着一双闪亮有神的眼睛、顽皮温柔的笑容、层出不穷的古怪想法的大哥哥,不但是她幼年时唯一的玩伴,也是一个神力无穷、天不怕地不怕的强壮少年。
听养母苏妲己所言,惑的成长速度令人吃惊,刚刚满月已可行走,两岁时的模样就如同五六岁的孩子,四岁时登山如履平地,五岁时已可力托大石种种不可思议的变化都出现在他身上,所以即使他有着一如琴人般的英俊相貌,而且生性活泼、喜说爱笑、惹人疼爱,但在村民眼中,这个腰侧上长有一道诡异紫色胎记的孩子很可能就是什么下凡扰乱世间的妖物,他们惊惧地看着惑的成长,小心地保持着距离,唯恐惹来什么不可预测的灾祸,也因此疏远了琴人与苏妲己一家。
后来,惑与村民孩童玩耍时经常打得别人头破血流,动辄还伤筋动骨,许多村民告上门来。琴人对惑向来宽容,何况他大多时候身体虚弱,也根本治不住惑,管教儿子的任务便落在苏妲己身上,但她心疼爱子,就算是在气头上教训惑几下,也舍不得下重手,惑收敛几日后却又故态复萌。其实倒并非惑故意如此,而是他年龄虽小,力气却大得惊人,孩童间玩闹本就不知轻重,稍不留神便闯下祸来。
渐渐地,那些孩童对惑皆避而远之。而他不屑与同龄的孩子们为伍,每日除了习武练刀外,便是带着三岁的小妹妹找机会溜到山野中玩耍。如此一来,那些飞鸟走兽从此遭殃,无论是天空中疾飞如箭的火羽鸟,还是山谷里急驰似风的蓝睛兔,都成了他的玩具和宠物,甚至连钻入地底数尺之深的雪猬都难以逃脱他的猎捕。
苏妲己无奈,只好由得惑胡闹,令人惊讶的是养父琴人对待惑的态度。琴人对惑几乎从不打骂,惑也很尊重琴人,有时甚至因为尊重而显得疏远。
仅有一次,当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抓住了一只蓝睛兔,疲于奔命的蓝睛兔也因此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眼见不多时便会死去,惑突发奇想,意欲活宰杀之以烹。琴人见到了竟勃然大怒,强行制止了惑的行为,并且直等那只蓝睛兔死去后好生安葬。在小婉的印象中,那是琴人对惑唯一的一次动怒,虽没有只字片语,却胜过千言万语的责骂。之后,父子两人再没有任何显得亲近的举动,而琴人大多时候只是无言地观察着惑的一举一动,那眼神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畏惧,仿佛面对的并非他的亲生儿子,而是一件他无法理解却始终想理解的事物
从那以后,惑再不敢伤害无辜生灵,捉来的禽兽玩几天后就会放生。
苏妲己因此而欣然,她的孩子不但继承了父亲英武的容貌,同时也继承了善良的天性。
由于惑总是独来独往,神情高傲。那些心中不忿的孩子们就会趁机欺负小婉出气。而只要惑远远一出现,孩子们皆一哄而散,没有人敢与惑正面对抗。于是,在小婉的心目中,惑就像一个保护神,有他在身边,她就十分安全,无论是同村淘气顽劣的孩童、还是山谷中吃人的野兽,都不能伤害自己。尽管惑总是喜欢弄乱自己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头发,争抢自己的玩具,动不动就和自己闹脾气但他也会笨拙地给自己做一只小木马,一大早帮她去采野花编成花环,还会学着养父对养母一样,炫耀似的给她弹琴听。虽然琴技不精的惑常常会弹错音符,可是听在小婉的耳朵里,那就是世间最动听美妙的声音。
或许就仅仅因为那琴音,幼年的小婉早早认定惑是一个最疼爱自己的人!
每天早上起来,小婉都迫不及待去找惑,用软软的童音喊出一声:惑哥哥然后任凭他那一双虽然不大却十分有力的手,把自己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披散下来,然后自己就会扁扁小嘴,一面装作委屈的样子,一面偷偷看他手足无措的模样。
琴人很早就开始教惑修习武功刀法,小婉就在一边静静地观看,等到惑练功完毕,她就会掏出自己的小手帕,替他拭去额上的汗珠。每当这个时候,惑就像变了一个人,平日脸上的倔强与骄傲全然不见,还故意蹲坐在地上,好让身高不足的小婉方便替他擦汗。
在小婉的记忆中,那时的惑哥哥扑闪着迷茫的眼睛,羞涩而惶恐地笑着,就像一只乖巧温良的小动物,随意由自己摆布着这一刻,就是她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
虽然在这个时代没有人懂得文字,但苏妲己依然执拗地教惑和小婉习文写字,她不愿意让自己从小饱读的诗书就此荒废,也坚信有勇无谋仅是匹夫,只有懂得那些做人的道理,才可以让惑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或许在苏妲己的心底深处,还隐隐有一个不敢诉之于口的念头,虽然她满足于与琴人、惑与小婉安享天伦之乐,宁可把过去在冀州城的生活当作一个荒诞的梦,但她的学识、她的语言、她的记忆都保留着,或许那些逝去的梦境并没有完全远离,而是会在某个特别的时刻重新出现,她必须要让惑和小婉懂得在那个诸侯割据的大商王朝的生存之道。
于是,苏妲己像讲故事一般,耐心地把关于大商王朝的事情慢慢告诉爱子与养女。昏庸无道的纣王、智谋过人的太师闻仲、勇冠三军的武成王黄飞虎、仁义忠厚的西伯侯姬昌
琴人对苏妲己此举不置可否,甚至也会呆呆地听着她的诉说,然后把目光投向苍茫的天空,似乎在寻找着一个未知的答案。接着琴人就会加紧催促惑练习刀法,或是传他操琴之技。
然而惑虽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无论是刀法还是文字诗赋皆是一教就会,过目不忘,却全无半分耐性,他喜武厌文,练习武功极其刻苦,习字修琴却避之唯恐不及,何况苏妲己教诲的文字星学等异术全无用途,亦无法与外人交流。苏妲己无奈之下,便悉心教诲小婉。
直到惑八岁时,经过了一个特别的月圆之夜后,惑的性格突然改变了,从此收心养性不再玩闹,无论刀法武技书文琴技,皆是痛下苦功。
更奇怪的是惑会在琴人情绪不好时俨然像是换了一个人,安安静静地陪着琴人一同默然望着天空,一同发呆。此时惑的眼神里也会流露出琴人那种特有的表情,似乎在思索着难解的问题,又似乎饱含着一份期待。父子之间虽然几乎没有交流,却仿佛有一个共同的秘密把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
小婉的直觉告诉她:那个月圆之夜里,在惑的身上一定发生过不同寻常的事情。但惑却从不告诉她,仿佛有着什么惊人的秘密。
一晃又是数年,苏妲己依然那么美丽,一如当年的妙龄少女,琴人潇洒如故,甚至连他双肩的伤势也莫名地痊愈了。上苍似乎遗忘了这一对神仙般的爱侣,岁月没有在他们的外表上留下丝毫痕迹,除了他们的爱子与养女,十一岁的惑已成长为一个身高八尺、文武双全的男子汉;而七岁的小婉,就像一个美丽而纯洁的仙子,是这个四口之家中最受疼惜的公主。
但是,在小婉敏感的少女心思中,却清楚地感觉到养父琴人的苍老,这种苍老是一种心理上的疲倦,他越来越烦躁不安,恢复力量的双臂却不再抚琴,也很少拥抱苏妲己。更多的时候,琴人只是一遍遍地舞刀,周而复始,浑然不知疲倦,像是在发泄,又像与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拼死搏杀,甚至当惑向他请教刀法时,他也会显得十分不耐烦。
直到这一年某个夏季的清晨,琴人的情绪突然平静下来,早早起身,对墙静坐。而惑的身上似乎也有一种奇怪的变化,他默默看着琴人,眼神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然后父子两人一起走出家门,很长时间也没有回来。
这一天注定是个不同寻常的夏日,无云的天空显得特别蓝,就像天神用一匹巨大而平滑的蓝色绸缎,从东至西卷住了整个世界。就在那蓝而宁静的天空下,小婉和苏妲己望见了如真如幻的一幕:琴人与惑在高高的山顶上,四掌相接,默然对坐,然后琴人忽然张开口吐出一物,那如有灵性的东西在空中盘旋数圈,蓦然飞入惑的口中
直到黄昏时,琴人与惑才回到家中。琴人拿出已积满灰尘的古琴,拭尘、绕弦、调柱、拨音,弹起了十五年前在河边初遇苏妲己时所奏的曲子,他的目光重新停在苏妲己身上,深情依旧,只是他的神情却是十分严肃,少了那一抹叩开苏妲己心扉的微笑。在他的神态和曲意之中,都写着让苏妲己与小婉心惊肉跳的两个字离别。
一曲抚毕,琴人定定地盯着自己的妻子,像是要把苏妲己的容貌牢牢刻在心里,然后他突然紧紧抱住了她,很久很久也没有松手,最后从琴人喉中哽咽着吐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字:江
小婉还来不及惊讶琴人开口说话,琴人却毅然放开了手,带着他的战刀走出了屋门,甚至没有回头,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离开了共同生活十二年的家。
小婉慌乱不安,却惊讶地发现苏妲己根本没有挽留琴人,只是静静地含泪望着他走远。似乎在她心底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他的男人绝非碌碌之辈,要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她不应该去阻止。反正这十二年来,她已经得到了数不清的超出想象的快乐,如果宿命注定她用余生的泪水和悲伤怀念曾经的幸福,她愿意承担
惑的态度意外地平静:母亲、小婉,你们不要伤心,再过几年等我长大了,就去找父亲。这句话像是安慰小婉和苏妲己,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苏妲己眼中的泪水未干,却轻轻地笑了,她拿起琴人未带走的古琴,交到惑的手中,恍如梦呓般道:惑儿,你听到了吗?你的父亲说话了,我和他就是在江边相遇的,所以你姓江,叫江惑!
琴人离开之后,江惑仿佛变了一个人。他显得沉默起来,只是更加刻苦地练习武功,眼睛里时时闪现着一种欲要做什么事情的决心。小婉空闲时就陪着苏妲己说话解闷,而苏妲己也从来不提琴人离开的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仿佛琴人的离去只是一个无可更改的现实。或许是因为不愿重温那伤感的离别,或许是因为怕问出更令她难以接受的真相。
那之后,关于琴人的话题成为了家庭中的禁忌。小婉和江惑都清楚地知道,对于苏妲己来说,那是一条无法痊愈的伤痕,也是幸福回忆的终点。只有当看到江惑和小婉在一起时,她的眼里才会流露出久违的快乐与欣慰。
在蒙眬中,小婉明白了苏妲己的意思:等到他们长大后,自己就将是惑哥哥的妻子。
她虽然并不明白夫妻的真正意义,但她愿意永远陪在惑哥哥的身边,不离不弃,那也是她一生中最大的盼望。
他们三人相依为命,日子平静地继续着。过了不久,有一些逃难的百姓相继来到附近,据说是北方爆发了战争。苏妲己痛恨战争,一厢情愿地认为这就是琴人离开的原因,甚至固执地严禁江惑与小婉和那些百姓接触。江惑并不违逆母亲的命令,每日依旧习文练武,仿佛与外界全然无关。可苏妲己和小婉都注意到,在江惑眼瞳中时时闪现着坚定而果决的神色,这种眼神不但让她们想到琴人,更多地在她们内心深处引发了一种说不出口的恐慌:有一天,江惑也会像琴人一样离开!
又过了几年,当缕缕情思在少年江惑和小婉心中渐渐萌芽之时,战争蔓延到了这个平静的山谷,一些不知从何处来的士兵四处征兵,强迫带走了许多青壮年男子,苏妲己不得不带着十七岁的江惑与十三岁的小婉离开。她不能让儿子去为一场不知缘由的战争送命,清贫的家中并没有什么值钱的物品,只带着一些干粮和琴人留下的那张古琴。
三人一路漫无目的地走着,然而四处都是逃难的百姓,纷乱的尘世间,似乎已没有一个安身立命之地。
某一日,前路被一条大江所阻,江水激涌,无船难行。苏妲己只好带着江惑、小婉沿江而上,到了一个渡口,有许多百姓在这里等待行船。苏妲己突然停了下来,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景色,仿佛引发了什么过去的记忆,口中喃喃道:惑儿、小婉,这是我与你们父亲初见的地方。怎么会这样,我们走的明明是相反的方向啊?
江惑与小婉面面相觑,没有想到苏妲己会主动提及已离开五年的琴人。或许琴人始终藏在苏妲己的心里,尽管她总是刻意遗忘着,可眼前的一切,却让她找到了昔日最美丽的记忆。
身后忽然传来如雷的马蹄声,数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士叫嚷着杀来,竟是逢人就杀,连襁褓中的孩童也不放过,百姓中哭喊声大起。然而精神恍惚的苏妲己对此充耳不闻,甚至忘了身处何地
小婉,敌兵来了,你带着母亲先走,我去抵挡一阵江惑对小婉吩咐道,挺刀护在母亲和妹妹身边。
小婉吓得花容失色,拼命摇动苏妲己的手,然而苏妲己神思不属,似乎已魂游天外。又见江惑挺胸立刀守在自己身边,既觉安定又觉不妥,毕竟实力悬殊,就算江惑武功高强,毕竟他平生从未上过战场,决不可能敌得住数百久经战阵的士兵,倒不如放弃抵抗,或许能有一条生路。
苏妲己蓦然清醒过来,见到江惑的神态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要抢下江惑的战刀,江惑哪肯束手就擒,苏妲己却如疯了一般死死抓住战刀,急切间竟挣脱不开。幸好那群骑士先杀数人立威后,便不再胡乱砍杀,马队围成一个大圈,又派出十几人抢占行船,不让任何百姓逃生,稍遇抵抗便是刀枪齐下。许多百姓投江逃命,却只能在急湍的江水中挣扎,一个巨浪打来,俱沉入江底。
江惑无奈之下,只得松手弃刀,静观事变。低声对小婉道:你放心,就算拼了我这一条性命,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母亲和你。
只见一员黑袍将领来到船上,吩咐士卒将百姓强行分为两群,年轻妇女集于船边,而青壮年男子与老弱幼童则站在江边。江惑本不愿与苏妲己、小婉分开,几欲反抗,又恐连累母亲,只得忍耐,站在一边。
黑袍大将提声高喝道:大王有令,十五岁至四十岁男子愿从军者出列,可赦无罪。然而这些百姓大多是老弱妇孺,偶有青年男子,亦是因不愿从军而逃难,自然无人应承他。
黑袍将领冷笑一声:女人立刻登船,每人只准带一样最心爱之物。在刀枪的逼迫下,百姓们不敢违抗,女子哭喊着纷纷上船。
苏妲己眼中闪过一丝惧意,急切地对小婉道:我知道他们会杀光这里的男人,我们快想办法救救惑儿。
小婉灵机一动,在苏妲己耳边低声道:母亲,你的心爱之物不就是惑哥哥吗?说罢朝江惑连连招手,唤他前来。几名士兵欲上前阻止,抵不住江惑神力,被他一一推开。
黑袍将领手按刀柄,来到苏妲己面前:你想抗命不遵吗?
苏妲己昂首道:小女子最心爱之物,便是这唯一的孩儿。
黑袍将领一时语塞,又乍见到苏妲己的国色天姿,愣了一下方惊讶道:他是你的儿子?苏妲己虽已三十几许,但看上去宛若妙龄少女。
江惑忍着气接口道:我们母子绝对无意与贵军为敌,尚请大帅放一条生路。
黑袍将领对江惑的话听而不闻,上上下下打量着苏妲己,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如此天生尤物,大王必然喜欢。然后手指江惑,凛然道,若想让你母亲活命,速速退回。
苏妲己望见士兵所掌大旗上并无姓氏,颤声问道:你家大王是谁?
黑袍将领奸笑着凑过头来,在苏妲己耳边低声道:我家大王蚩尤,乃是天下闻名的英雄,只要你好好服侍我,我便把你献给大王,享尽富贵话音未落,只听苏妲己惊叫一声,几乎站立不稳。
江惑不知黑袍将领说些什么,只道他侮辱苏妲己,勃然大怒,夷然不惧士兵的刀枪,挺身挡在苏妲己面前:我不管你什么大王,休伤我母
黑袍将领冷冷望着江惑,喝道:你既然想找死,我便成全你!望着江惑与船下的男人,眼中煞气忽现,提声下令:尔等异族,冥顽不化。统统给我杀了!
江惑大叫一声,两臂张开,一把抱住苏妲己和小婉,奋身一跃,母子三人一同落入江中。犹听黑袍将领传令道:不许放箭,务得生擒。数名士兵立刻跳入江中,朝他们游来。也幸好那黑袍将领贪图苏妲己的美色,若是乱箭齐发,纵然江惑勇武,恐怕在水中也难以护得苏妲己与小婉安全。
苏妲己刚才听到黑袍将领说出蚩尤二字,心头蓦然一寒,紊乱不已,此刻被冰冷的江水一激,霎时清醒过来。她自幼熟读诗书,当然知道黄帝与蚩尤在涿鹿争雄之事。这些年她一直以为自己和琴人生活在一个世外桃源中,直到这一刻才恍如梦醒:原来这竟是三千多年前的时代!
十八年前一幕清晰如昨,那悠扬的琴声、屏中的绘画、江中踏水而来的琴人原来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在恩州驿馆中的入画之梦!
江惑虽然武勇,但在奔腾不休的大江之中,实难同时护住苏妲己与小婉,苏妲己忽然奋力挣开江惑的手,口中大叫道:惑儿,你不要管我,你和小婉快逃苏妲己留给小婉的最后印象,就是那凝聚着无数叮嘱和期待的目光,她口中灌了许多江水,说不出话来,只能用自己的目光告诉苏妲己,她必会完成养母最后的心愿,好好照顾惑哥哥,陪他一生一世
江惑只顾防备士兵,措手不及之下竟被苏妲己挣脱,待要再救母亲,忽然一个滔天大浪打来,一个大漩涡卷住了他和小婉。犹听苏妲己的声音在浪涛中隐隐传来
江惑拉着小婉奋力挣扎着,却如何能抵抗这天地之威。在急速旋转下,不通水性的小婉但觉胸中气闷无比,不由自主地沉落而下。随即眼中又一亮,却是江惑奋力从下面托住了她的身体,但如此一来,江惑的口鼻便沉在江面之下,情势更危。
忽然一个大浪迎面打来,那浪峰水幕在空中变化不休,似狰狞猛兽,如奇幻怪脸,令人见之生悸,随之身下传来一股强大的沉堕之力,仿佛有一股强大的暗流要把她与江惑吸入江底。在最后的关头,小婉只觉得身体一轻,却是江惑拼尽全力将她举起。随后,那一双坚强而温暖的手臂离开了她
小婉大惊,不知水面下的江惑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却发现空中蓦然泛起一层黑雾,一人踏浪而来,隐隐便是琴人的模样,慌忙大叫一声:父亲,快救救惑哥哥啊。
琴人却摇首不答,越来越浓的黑雾将他包围起来,那丝丝雾气如同有灵性一般,从他口、鼻、眼、耳中钻入,令他身躯渐阔,最后竟化成另一个相貌陌生、身材魁梧的虬髯大汉,漠然望着在江中挣扎的小婉,冷冷道:你求我也无用,除了魔灵,谁也救不了他!
小婉一咬牙,不顾自己的安危,长吸一口气钻入江下,此时此刻,在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哪怕自己死在这里,也要救出惑哥哥
湍急的江水刹那间淹没了小婉,在挣扎中她的手指仿佛已重新拉住了江惑的衣衫,但觉得江惑直手直脚,似乎已被呛晕,她紧紧抓着江惑的衣衫不放,却无法抵挡江底那股强大的沉堕之力,直至胸口窒息,眼前一暗,就此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母亲,小婉!姜惑突然惊醒过来,汗如雨下。他躺在客栈的床上,分不清这到底是一场梦,还是那神秘的隐珠在对自己呈现出曾经的命运。
再仔细回想一遍,他的心中忽然一片冰冷,小婉清楚地听到那位黑袍将领提到了蚩尤的名字,那是三千多年前异人族的战神啊,怪不得他总是有自己距离现今时代遥远的感觉,原来他是来自上古时代!而自己在恩州驿甬道中醒来时依稀记得的那些混乱梦境,是不是全是他千年轮回的经历?
透过小婉的视线,姜惑明白了和亲人分开的缘由。直到此刻,他才终于可以解释出自己在恩州驿醒来时为什么会大叫母亲和小婉的名字,为什么看到闻笑笑的黑袍战甲、听她说那一句你既然想死,我便成全你时的激动原来这一切,都是他最真实的经历。
可是,他为什么会接收到小婉的记忆?难道就像父亲祁蒙的出现,小婉如今也就在他的附近?想到这里,姜惑一跃而起,蹿出客栈,下意识地去寻找他心目中小婉的替身青妍。
然而,深夜的朝歌城之中,虽然尚有零星行人,却根本没有青妍的踪迹。
寻找良久后,姜惑终于确信青妍并不曾出现过,他悻然回到客栈,苦思不解。他渐渐冷静下来,想必正是因为自己服下的千年试炼果让他拥有了世所罕见的灵觉,才可以用如此诡异的方式接收到亲人的信息,然而却无法帮助他回到三千年前,与亲人团聚。他只有拼尽全力去完成破界使命,才能在命运的迷途中找到那一线破晓的光明!
他心念电转,瞬间想通了前因后果。青妍之所以会有记忆中小婉的模样,那是因为当自己被强大力量逼迫脱离幻谔之镜时,小婉恰好紧紧拉住了自己的衣衫,所以也随着自己离开了幻谔之镜,来到大商朝,只不过她的记忆丧失得更加彻底,所以才根本无法想起往事。而依此算来,母亲苏妲己亦大有可能通过类似的方法离开三千年前,出现在目前这个时代
这一刻,他无比思念着宫中的母亲和不知身处何方的青妍,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她们变成什么样子,都曾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只要自己诚心诚意,一定有方法让她们恢复记忆。
或许明天,一切就将有分晓!
终于到了与苏妲己相见的时刻,姜惑依约带剑入宫。
到了皇宫,果然看到有一位宫女在宫门口背身相候。姜惑远远望去,已觉那身影十分熟悉,待离得近了,宫女转过身来,赫然竟是义妹小婉。
姜惑大喜过望:小婉,你怎么来啦?
小婉回身道个万福:姜公子好久不见。是苏后特意派人把我接入朝歌与你相见。
姜惑想不到母亲如此有心,欢喜不禁,亦无暇细想:何坦呢?
小婉嫣然道:他也来了,正在苏后那儿等你前去相见。你先把宝剑交给我,便去拜见苏后吧。
姜惑开玩笑道:小婉妹妹放心,就算有剑在手,我也不敢对你的何公子动手啊随即把宝剑递给小婉,一同入宫。
姜惑与义妹久别重逢,心情极好,一路上说个不停。但小婉或许是才入皇宫不久,略微显得有些紧张,言语不多。到了中宫门口,小婉低声道:姜公子请稍候一会儿,我先去禀告苏后。言罢匆匆先去了。
姜惑等了许久,却不见宫女通传,而往日守在宫门边的两名宫女亦不知去向,终于不耐烦起来。他本就胆大包天,又寻思自己有纣王御赐金城玉在身,名义上更是苏妲己的义子,就算擅闯也不致获罪,便径直入宫往苏妲己所住的素心阁行去。
姜惑来到素心阁,在门外大声道:姜惑请见母后。
阁内却静悄悄地,仿佛无人。姜惑又重复唤了一声,依然无回应,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上前将房门轻轻推开一线,从门缝中朝里望去,心头猛然一震。但见一位宫女横躺于地,地面上缓缓流动着一摊鲜红的液体,仿佛血迹,而瞧那宫女的服饰依稀便是小婉。
姜惑大吃一惊,顾不得许多,大步入阁。这下瞧得真切,登时惊得手脚冰凉,只见小婉侧卧于地,自己的佩剑端端正正插在她的心口上,鲜血如泉般汩汩流出。
姜惑慌忙上前抱起小婉,但见她双目紧闭,面如白纸,身体冰冷,竟是早已气绝毙命。
姜惑霎时心痛如绞,乍见小婉的喜悦尚未散去,还不及与她尽诉离情,竟忽遭横祸。回想起在恩州驿相识相知以致结拜兄妹的往事,心头大恸。咬牙轻轻抱着小婉的尸身,凝神细查周围动静。看此情景凶手应该离去不久,他一定要替小婉报仇!
门外忽传来两人的脚步声,还有一个女子大声说笑着。姜惑辨认出是苏妲己的语音,但不知她与何人同行。尚不及思索,房门随之大开,苏妲己望见房中凄惨景象,惊叫道:姜惑,你在做什么?还不快快住手!
姜惑放下小婉尸体,直起身来正欲分辩,一道凌厉无匹的剑气已瞬间罩住他全身,那剑气沉重如山,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抬眼望去,与苏妲己同行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圣剑士之首盖天华。
盖天华长剑虚指姜惑前胸,眼神中惊疑不定,沉声道:我知姜少侠武技高强,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本剑士只好出手。皇宫内院之中,也仅有最得皇室信任的圣剑士可以带剑出入。
姜惑全身都被强大的剑气所罩,知道只要自己此刻稍有异动,必会引来盖天华夺命杀招。且不说佩剑如今还插在小婉身上,就算持剑在手,心神骤失下亦无法抵挡这绝世剑客的蓄势一击,愤声大叫道:是谁杀了她?
苏妲己吓得花容失色,口中道:姜惑,我一向待你不薄,为何杀我侍女小婉?又对盖天华道,盖剑士还不出手,快杀了他替小婉偿命。
盖天华犹豫着,并未立刻出手,他神情复杂,心底虽不信这一切是姜惑所为,但眼前的一幕却无法令他释疑。
姜惑强压心头悸痛,沉声道:我来的时候小婉已死,请母后、盖剑士与我一起查出真凶。
苏妲己大叫道:谁允你入宫?这把剑又由何而来,可是你的佩剑么?
姜惑一怔,刹那间无数疑团涌上心头。小婉远在恩州驿,决无可能几天内赶到朝歌,而她身为妖族,体内血液是绿色的,地面上这些鲜血应该如何解释?何况她对自己一向以姜大哥相称,又怎会口口声声叫姜公子?如此看来,这个死去的宫女必是假冒。难道这一切都是苏妲己定下的毒计,不然她为何不说出请自己带剑入宫的真相?
想到这里,姜惑指着那宫女的尸体望着苏妲己朗声发问:请问苏后,此人到底是谁?他心中气极,再不肯称呼一声母后。
苏妲己嘶声道:她是我的侍女小婉,你这恶徒竟连名字都不知道就杀了她,必是逼奸未遂杀人泄愤
姜惑努力保持冷静,不为所动:小婉是我的义妹,此人决不是她。
苏妲己冷笑:你说我的侍女是你的义妹,有何凭证?
姜惑道:小婉身为妖族,背生双翅,体流绿血,请人验看便知说到这里,心中忽轻松起来,只要真正的小婉没有死,就算他自己受到天大的冤枉也不算什么。
苏妲己大笑:亏你能编出这等无稽之言?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何来妖怪?一言未毕,盖天华手中宝剑轻轻一抖,一道青色的剑气掠过姜惑身侧,哧的一声,已挑开那宫女尸身背后的衣衫。他意欲证实姜惑的清白,所以急于出手。
但盖天华这劈空一剑划出后,眼中神光一闪,黯然长叹。
姜惑眼角余光已瞅见那宫女碎裂的衣衫中隐露出一双蝶翅,心口复又一痛,又存着一丝侥幸,再也顾不得盖天华纵横剑气的威胁,扑到尸身上查看那对蝶翅的真假。
姜惑终于证实死去的确实是小婉,缓缓起身,虎目怒睁,大颗大颗的泪水泫然落下,这泪水既是因为义妹小婉的身死,也是因为苏妲己那毒如蛇蝎的心肠。到了这一刻,他的心头浮起了对面前女子的绝望,不管她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苏妲己,都不配做自己的母亲!
姜惑死死盯住苏妲己,泛白的嘴唇轻轻颤抖着:你若想害我,只须说一句话就行,为何要费尽心机,还要诳小婉来送死?
苏妲己对姜惑的话听如不闻,只是望着小婉那一对蝶翅惊叫:果然是个妖怪!而她竟然还是你的义妹!怪不得前几日武成王黄飞虎说打中了妖怪,原来是你引来的!想必你知道东窗事发,所以才杀她灭口。苏妲己声音忽然转冷,充满威严,盖剑士!
盖天华手中宝剑一紧,无奈地回答一声:在!
苏妲己一指姜惑:立刻除此妖孽,以正我皇宫浩气。
盖天华望着悲痛欲绝的姜惑,神情十分复杂,事实上他直到现在也不能判定姜惑到底是否就是圣剑士所要找的敌人,如今有机会名正言顺除掉此人杜绝后患亦暗从所愿。但那日姜惑从八位圣剑士投票下险得生还后,最后说的那一句话深深触动了盖天华,对这年轻人十分欣赏,所以才会毫不避讳地向太师闻仲与武成王黄飞虎竭力推荐。此刻尽管证据确凿,就算相信姜惑结交妖族,也不信那漠视生死、讥笑圣剑士与天上神灵草菅人命的少年侠客会自食其言,做一名杀人凶手!
见盖天华沉吟难决,苏妲己怒道:盖剑士,你想抗命不遵吗?
盖天华毅然道:苏后息怒。虽然此子恶行难恕,但天华不愿亲自出手,可否另派人行刑。
苏妲己一愣,大商开国至今,虽偶有圣剑士违抗皇命之举,那也是因为明知冤情方据理力陈。如今盖天华承认姜惑罪无可恕,却仍不愿出手杀他,可谓前所未有之事,真不知这个少年有何魔力?幸好自己用计将他逼入绝境,不然再过些时日,待他成了气候,岂不是再也无人治服得了?
原来五日前苏妲己听到姜惑说起恩州驿,立刻猜出了姜惑的真正来历。暗中派出手下一众妖魅去恩州驿察访,那些妖魅皆修得遁术,所以才能在几日往返,并把小婉与何坦掳回朝歌。
何坦见到苏妲己后破口怒骂,当即被处死。小婉对何坦情深意重,见他身亡后已暗萌死志,又得知苏妲己目的后断然不肯出卖姜惑,趁着看守疏忽之际咬舌自尽。刚才的那位宫女其实只是苏妲己派手下小妖借小婉身体还魂,待诱姜惑入圈套后魂离小婉之尸,再以鲜血抹体,长剑刺胸。但因小婉坚决不肯吐露有关姜惑之事,苏妲己亦不知他们曾结为兄妹,所以那冒充小婉的妖怪在言语间留下了种种破绽,只可惜姜惑乍见小婉时心中欢喜,一时不察,全都忽略过去。
此刻姜惑身处绝境之下,神志反而无比清明。小婉本是蝶精,体流绿血,如今她的尸体赤血长流,必是苏妲己派人伪扮而成。如此看来,小婉多半早已被暗中处死,而自己昨夜在隐珠中所见的种种往事,是否就是因为她一缕阴魂不散,特意通过与她关系密切的隐珠转而告知自己?蝶精小婉虽然面貌不同,却极有可能就是三千年前自己的恋人小婉,是否她随着自己脱出幻谔之镜后在恩州驿化为蝴蝶,阴差阳错得到隐珠后方才修炼成精?所以她虽然记忆全失,却依然蒙眬记得自己的名字,这样也可解释为何与小婉在恩州驿初见,纵知她妖族的身份,却依然一见如故,让自己感觉亲切而熟悉,从而结拜为兄妹
但为何青妍也会有记忆中小婉的模样,姜惑却是再也参详不透。
苏妲己见盖天华意欲抗命,面色一沉,正要发话。姜惑忽缓缓道:能死在盖剑士手里,亦是晚辈之幸。他知道苏妲己此计天衣无缝,就算盖天华肯袖手旁观,自己一人之力亦难杀出宫中上千精兵的围攻,又何必令盖天华为难,得罪苏妲己。何况亲眼看到小婉被她的养母害死在自己面前??亦暗存了以死相殉的念头。
姜惑慢慢弯下腰身,握住小婉胸口的长剑,手指轻轻颤抖着,却没有拔出长剑。这刹那间,他心头气苦,竟恨不能一剑刺向苏妲己,但想到母亲的抚育之恩,天人交战一番,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
她再对自己不仁不义,毕竟也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啊!
盖天华只道姜惑欲拔剑反抗,连忙制止道:姜少侠且慢,若有冤情尽管道来。如果姜惑执剑在手,拒捕与要挟皇后之罪并立,按宫中法令,立杀无赦,自己迫不得已亦只好亲手杀了他。
姜惑却并不分辩,只是带着一种绝望的沉默死死望着苏妲己。被母亲定计送上绝路的这一刻,他已是心灰意冷:不知自己若是真的死了,能否换来她的一滴眼泪?
盖天华暗叹一口气,灵机一动,对苏妲己躬身道:结交妖族、残害宫女,姜惑二罪并立,国法难容,但不应擅动私刑,而该交于午门斩首示众以示天下。天华愿亲自监刑,请苏后应准。这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好方法,先拖延时间,然后暗中通知武成王黄飞虎面殿陈情,或有机会救下姜惑。只要不格杀他于当场,总会有一线转机。
这番话合情合理,苏妲己一时也不好反驳,眼珠一转:姜惑罪大恶极,斩首太轻,当处以炮烙之刑。
盖天华大惊,只怕姜惑听到受此酷刑会不顾一切反抗,却见姜惑神情一滞,复又哈哈大笑起来:你这恶毒的女人还有什么更狠毒的法子么?虎毒亦不食子,而自己的母亲却唯恐亲生儿子死得爽快,姜惑面上虽是大笑不止,眼里却是极度的痛苦。
好,我就从你所愿。苏妲己漠然传令,来人,把此恶徒缚起四肢,投入虿盆,受万蛇咬噬之刑。立刻执行,由盖剑士监刑,不得延误。
盖天华暗暗叫苦,苏妲己已传来数名侍卫,上前以精韧牛筋绑起姜惑四肢。姜惑心痛如绞,根本无意反抗,任凭捆缚。
苏妲己冷笑道:我倒要看看这小子在万蛇面前是否还敢嘴硬。细腰轻摆,当先径往摘星楼方向行去。众侍卫不敢违命,四人高抬着捆成一团的姜惑,跟着苏妲己而去。盖天华无暇分身通知武成王,又恐苏妲己途中加害姜惑,只得亦步亦趋跟在其后,心中百味杂陈。
到了摘星楼上,但见楼下一个大深坑,长宽皆二十余丈,坑内蛇头涌动,只看得到数万条毒蛇纠缠在一起,根本瞧不见坑底。那些毒蛇闻到人气后扭身吐信,齐抬首嘶叫,声势惊人。
这情形那些侍从虽都见过数次,仍是骇得脸色发白,手足轻颤。苏妲己却是神色自如,又命宫女端来水果茶点,安坐于楼中一角,端茶入口,浑如看一场好戏。
姜惑久闻虿盆残忍之名,此刻见到万蛇大阵,亦是心里发虚。那些精韧牛筋虽然坚固,却如何缚得住他?但瞧着苏妲己漠然静观的模样,当真是万念俱灰,又见盖天华咬紧牙关、额间渗汗大异往常的神态,知他必是关切自己的安危,反正生死已定,又何必连累他亲自动手,终于放弃了挣开牛筋拼个鱼死网破的念头。
苏妲己呷一口清茶,望着姜惑娇笑道:你不是自夸武功高强吗?我亦不挑你手脚筋脉,便看着你如何与万蛇相抗。
姜惑心中此刻对苏妲己再无半点母子之情,讥笑道:你这些小宝贝不知费了多少时日才收集而来,今日被我杀了可莫要心疼。言毕手足蓦然用力,身上数道牛筋齐断。
苏妲己不料姜惑勇猛至斯,大惊之下,退开几步:盖剑士何在?
姜惑却只是活动着手脚,一副欲要大战一场的表情:何用麻烦盖剑士,我自己跳下去。言罢竟朝那虿盆走去。众人见他视死如归,齐齐折服。
苏妲己发狠道:我倒要看你能撑到几时。盖天华心中一搐,若不是有着坚强的神经,必会闭目不忍相看。
行至楼边,脚下万蛇齐昂首长嘶。姜惑忽生一念,转头对盖天华道:盖剑士,晚辈有一事相求。
盖天华重重点头:姜少侠请说,盖某无有不从。以他圣剑士的身份,竟不问缘由答应下来,足见相惜之情。
姜惑从怀中取出小婉所赠的隐珠,痛声道:我那位妹子虽身为妖族,却是心怀坦荡、光明磊落,令人钦服。此珠本是她相赠于我,如今还请盖剑士拿去与她一并安葬。
原来,姜惑想到小婉因己而死,心中内疚至极。而小婉本因此珠而修炼成精,若是与之同葬,或许可令她起死回生,所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如此嘱托盖天华。
盖天华望见隐珠的一刹那,身体蓦然一震,眼中射出一道几令人不敢注视的精光,旋即暗淡下来,但那惊异交集的神情却未逃出姜惑的观察。盖天华缓缓道:我自会令人好好安葬那位姑娘,此事不劳姜少侠忧心。此物应是不可多得的宝物,理应与姜少侠随葬。最后送姜少侠八个字,遇水则变,潜风而藏,亦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姜惑暗忖,以圣剑士之见多识广,这天下恐怕没有什么可令盖天华动心的宝物,实在猜想不出他刚才看到隐珠时为何如此失态?凝神细品他八字赠语,虽明知必有深意,却想不通到底是何意思。
苏妲己早已不耐烦,却又怕逼急了姜惑惹他反击,只是冷哼了一声。
姜惑最后再看一眼苏妲己,那些童年往事电闪般划过心间,长叹一声:自古割肉还父,剔骨还母。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更不犹豫,跨前一步,毅然往那虿盆中跳了下去。
姜惑由摘星楼上一跃而下,虿盆中万蛇齐声嘶叫,扬首吐舌,意态狰狞,高昂蛇头待美食落下。一众侍卫宫女心胆俱碎,皆闭眼不忍目睹惨剧,唯苏妲己放声狂笑,上前手扶栏杆探头欲看究竟。但见姜惑在空中腰腹用力,头下脚上倒悬而落,待身体离蛇阵三尺处,蓦然右掌全力击出。
姜惑自忖死期将至,这一掌集全身十成功力而发,那些蛇虫毒蝎纵然凶恶亦禁受不起,竟被他在蛇阵中轰出一个大洞。姜惑身体由洞中落入,万蛇复又聚拢过来,洞口闭合,将姜惑覆盖于下
苏妲己本以为姜惑武功高强,必能见到一场旷古难逢的人蛇大战。谁知仅见蛇阵翻涌,瞬间平息,既无昔日宫人受刑之惨呼声,亦不见姜惑垂死挣扎之态,大觉无味。心头又起疑惑,对盖天华道:还请盖剑士在虿盆外守候三日,如见异常,杀无赦。
盖天华恭身领命,并不多言,心情复杂至极。既有一种大敌已除的轻松感,又暗暗盼着姜惑能凭借那一件宝物逃得大难。
苏妲己又寒声传令道:御郎姜惑居心叵测,结交妖魅乱党,潜入宫庭作恶,现已送入虿盆中伏法,诏告朝歌城中居民,以示惩戒!施施然回宫。
姜惑落入虿盆之底,脚下蛇涎滑腻,腥味扑鼻,令人作呕,急忙闭住呼吸,这刹那间忽觉心脏一阵狂跳,一如那日在八位圣剑士包围下感应到破界宝物的存在,尚不及思索,周围与头顶上万蛇齐扑而至,正欲再度发掌,耳边忽传来一个细而低哑的声音:往右行三步。姜惑生死一线,无暇细想,应其言右掌转击右路,左手箕张护胸,抓住几条近身毒蛇当作长鞭般挥舞,虿盆之底蛇肉横飞,竟被他从蛇阵中生生杀开一条血路,往右踏出三步。
一只枯硬干瘦的手蓦然抓住姜惑,大力一拽,把姜惑拉入一条甬道之中。万蛇争先恐后地涌上,一个人影抢挡在甬道之口,轻喝一声,张嘴喷出一口水雾,硫气四溢,竟是专克蛇虫的雄黄水。
前蛇纷退,然而后排的毒蛇又随即扑上,在甬道前挤做一团。
姜惑手中一紧,已接住那人递来的一柄长剑,上前半步使一招天河倒悬,长剑从上往下一划,犹如在甬道前织成一幕剑网,顿时数百条毒蛇被斩为两截,后面的毒蛇狞首吐信,争食同类之尸,状极可怖。
那人动作极快,趁姜惑剑慑群蛇之机,搬起数块大石,将甬道严严实实地封住,两人总算暂时安全,耳中犹听到甬道外万蛇嘶叫声。
黑暗中姜惑依然可视物,定睛望去,只见一袭黑衣将那人从头至脚包裹住,不现面目,却并无父子之间的感应,已知究竟,倒头下拜:多谢师父相救之恩。
黑衣人却是一笑:我不是且诺,名叫言庚,亦算是你的师叔。
姜惑亦从未见过且诺的真面目,仅凭他那与众不同的装束分辨。细细瞧去,面前黑衣人身形果然比且诺要略矮一头,此刻姜惑不再屏息闭气,闻到这黑衣人身上虽也有一股隐隐的陈腐之气,却并无且诺身上浓重的血腥气,而且多了一种烟熏火燎之味道。不过这味道虽然奇怪,比起虿盆里万蛇相缠的腥气,犹如仙麝。
姜惑先后见过且诺与敛清,知道还有几位师叔随时相助,并不怀疑言庚的身份。死里逃生之下惊喜交集,谢过言庚后,细看这甬道八尺长短,宽有五六尺,奇的是洞中央放着一张干净清爽的大木桌,上面放着锅碗瓢盆等厨房应用之物,洞角边竟然还设有灶台,仿佛这里并非蛇蝎纠结的虿盆之底,倒像是一个深埋于地底的温馨居所。而这洞中除了封住万蛇的入口却再无其余出路,也不知言庚如何恰好来到这里救出自己,便出言询问。
言庚解释道:加上你的父亲祁蒙与师父且诺,我们共有十人,称为魔使。魔使唯一的任务就是相助师侄找到魔灵与那六件法物,完成破界使命。我们平日虽不现身,却时刻暗中注意着师侄的动向,所以我才及时出现在这里。不过十大魔使虽能在地底出入自如,师侄却无此异能,所以我仅能相救于一时,如何脱困还得靠师侄你自己的本领。
姜惑天性洒脱,随遇而安,倒不以自身困境为意,脱口道:我父亲在何处?他为何不来见我?
言庚冷哼:且诺没有告诉过你么?未完成使命前,你还不能见到他。
姜惑心中一动,想到父亲祁蒙那日潜入费府相见时不言不语,态度蹊跷,仿佛别有隐情。而且父亲虽可现出身形,但却只是一片虚空,没有本相,可观言庚方才搬石堵洞之举,几乎与常人无异,回想师父且诺与师叔敛清的出现,似乎也并非一个虚幻的影子。相较之下,父亲极有可能是受到了某种禁制,难道且诺等人为了让自己完成使命有意控制了父亲吗?见识了宫中种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又被苏妲己设计陷害之后,姜惑已不是那个才出幻谔之镜的单纯少年,不再轻易相信他人,当即忍住不问父亲的下落。
言庚放缓语气,长叹一声:今日虿盆之难不过是你脱离幻谔之镜、踏入人世间后要经历的诸多磨难之一,原不足为奇。只叹那苏妲己虽是你生身母亲,却能下如此毒手。经此事后,难道师侄还看不透人类虚伪的亲情么?
想到苏妲己的恶毒心肠,姜惑黯然神伤,手中长剑一紧,几欲冲出甬道多杀几条毒蛇泄愤。
言庚又道:此刻那女人还不放心,依然派重兵在虿盆之上守候,师侄若贸然出去必遭毒手。
姜惑颓然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言庚只是一声低叹。事实上他虽知千年妖狐变化为苏妲己之事,却恐怕会影响姜惑心态,并不告诉他真相,沉声道:师侄重任在肩,本应放下儿女情长,何必执迷不悟?
我偏偏不服!姜惑嘶声大叫,难道要完成破界使命,就必须抛弃亲情么?昔日桑伶、幽冥星君等神灵若非有一分同情人类的善心,又怎么会被打入地底,成为魔族?
言庚见姜惑神态激动异常,知道他毕竟难舍人类种种情绪,生出一计:你也不必太过伤心。那苏妲己虽然心地狠辣,但你父亲祁蒙却十分关切你,无奈他身为魔使,又是你生身父亲,身份特殊,只能游荡在人魔两界之间受苦,只有当你完成使命之后,才能与他相见。
姜惑也不知言庚所言是否属实,但进一步证实父亲受苦的消息后,不由握紧双拳,眼中泪光闪烁,自言自语般道:母亲虽然狠毒,幸好还有父亲疼爱我。师叔放心,我定会完成使命,早日救他出来。又把刚才落入虿盆之时感应到破界宝物之事告诉了言庚。
言庚沉思道:此地有万蛇相护,莫非是那妖莲之花?
姜惑渐渐冷静下来:不过在圣剑士房间中我也有过类似的感应,却并无头绪,也许只是错觉。
言庚决然道:师侄有试炼果相助,感觉决不会错,这其中必然另有缘故。可惜我们魔使不能见天光,只可在特定的环境里出现,无法给你太多的帮助。
姜惑听言庚说得斩钉截铁,对自己的感应毫不怀疑,信心倍添:那八位圣剑士虽然武功盖世,但除了盖天华一人外,我皆有办法对付。此事不妨暂时放下,先去找到那妖莲之花,再寻机会离开这里。
言庚慢条斯理道:这倒不必急于一时。我来到这里并不仅仅为了相救师侄,而是另有要务。
姜惑心中一动,想到昨夜似真似梦的经历,沉声道:可是关于破界使命的一些消息是吗?
言庚面上闪过一丝惊疑之色,脱口道:师侄从何得知?随即仿佛醒悟到自己的失言,连声轻咳。
姜惑瞅见言庚神情,心中大生警觉,或许且诺、言庚等人根本不知父亲与自己联系、小婉又借隐珠传达记忆之事,自己可不能信口应答露出破绽连累了父亲。当被母亲苏妲己送上绝路之后,除了父亲祁蒙,姜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他心念电转,灵机一动:我只是不明白那九鼎伏三千这一句到底是何意?
言庚面上疑色逝去,哈哈一笑:不错,我此次来,正是要说一些且诺与敛清来不及告诉师侄的事情。
姜惑屏息静听,他已有一种感觉:破界使命的真正玄机即将揭晓。
此事要从三千多年前说起。事实上魔界之变从那一刻起就已酝酿,魔灵也早就出世。但可惜生不逢时,那时候轩辕族也出了一个说到这里,言庚微微停顿了一下,才似乎很不情愿地吐出三个字,大豪杰。
当得知魔灵出世后,这位轩辕族中道术精深的大豪杰竟毅然放弃立即一统天下的念头,强行收集数十万大军的兵器,熔制了九座大鼎。那些兵器上沾染的杀气是如此强烈,每一鼎都足以令魔灵降临人世的时间晚了六个甲子,也就是三百六十年,九鼎合力之下,使这一场魔界之变晚了整整三千多年。这就是九鼎伏三千的来历。而在这三千多年来,轩辕族人也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们必将不惜一切力量阻止魔灵破界!
姜惑听到此处恍然大悟。在洚州城外,敛清所提及的大英雄应该是神农之祖炎帝神农氏,而言庚口中的大豪杰指的则是轩辕族之祖黄帝姬轩辕,而十位魔使多半是异人族战神蚩尤的手下,这一场魔界巨变不但事关之争,亦是人类三大种族千年的争战的延续。
言庚续道:没有人知道魔灵到底是什么身份,要找到他,必须要有一位魔引也就是生于幻谔之镜中的你。而在这三千多年来,你其实已在幻谔之镜中经历了无数轮回,所有痛苦、欢乐、悲伤、幸福都已被九鼎的力量吸收。所以当你终于破镜而出后,却没有丝毫过去的记忆,而如果你不能完成你的使命,及时打开魔界之门,你也将永远没有未来!
姜惑纵然早已猜出真相,仍是禁不住身躯微震,刹那间记忆中的童年时代的片段迅速地一一闪过脑海,无章而杂乱纷呈,刺激他痛苦得几欲疯狂。原来从一生下来,他的命运就已与这三千年的恩怨纠结在一起,怪不得他的记忆竟会如此零星散乱,怪不得他的灵性总是如此压抑愤郁,怪不得他不能像一个普通孩子一样享受父母亲人的天伦之爱,怪不得他的生命里总是会存在着一种无法摆脱的宿命感,怪不得他在那些混乱而古怪的梦境中会经历百样人生那是因为积蓄了三千年的悠长恨意无时无刻不在逼迫着他,令他如疯如狂,如癫如痴!
言庚待姜惑稍稍冷静,长叹一声:我知道师侄心中的痛苦,但要想和你父亲团圆,打破神界对四界的统治,你必须坚强起来。何况,你也是我们三千年来的唯一希望姜惑缓缓抬起头来,满脸坚毅之色。
要想找到魔灵,就必须了解魔灵的来历。魔灵出世其实是来自于远古的一个咒语十血之祭。此咒极其复杂,不但要十名勇士的鲜血献祭,还需要在魔引的协助下完成这十名勇士临死前的最后心愿
随着言庚的耐心解释,姜惑终于得知了关于十血祭的前因后果。
当年梵天之战后,桑伶星君被禁锢在昆仑山封顶的万年寒冰中,有元始天尊看守,神、人、妖、鬼、魔五届被封印,人类世界渡过了一段较难得的平静时代。然而数年后嫦娥偷药飞天,人类之王后羿痛苦异常,每日借酒浇愁,不理事务,令许多手下渐生不满。后裔的大弟子逢蒙意图杀之篡位,事发后逃窜南方,联合一些部落反叛,自此战火绵延,几大族人争战不休。
知道神农氏之祖伏羲氏横空出世后,与当时神州大地上人数最多的轩辕、异人二族首领同在昆仑山原始天尊座前立誓结盟,方平息战争。
然而伏羲氏与两族首领无意间见到了被禁于昆仑山定万年寒冰中的桑伶星君,桑伶星君法力强大,被困千年神志不失,乍见三人,便匆匆留下了能够接触魔界封印的十血祭之咒语。当时的人类已被天上神灵消除了的关于梵天之战的记忆,伏羲氏与两大部族首领不明桑伶星君被困真相,虽知咒语,却不敢擅自动用,只是分别传于嫡系后人
一晃又是近千年,虽然三族首领曾结盟消除十血祭的咒语,但却因各自的原因将十血祭的使用方法或多或少保留下来。
后来眼底神农氏重新一统神州,却在华怆山意外身死,导致了姬轩辕与蚩尤在涿鹿平原大战三年,蚩尤一败涂地后终于破釜沉舟发动十血祭,姬轩辕情知事关重大,当机立断收缴天下兵器烙制成九鼎,分别镇列于神州中原与八方,才令魔灵入世晚了整整三千余年。那九座神鼎集合天下刀兵之力,杀气之强沛莫能御,若非机缘巧合,借着幻谔之境蛰伏千年,魔引姜惑也必会被九鼎神力碎解于虚空之中。
发动十血祭的过程极其困难复杂,不但需要十名爵士鲜血,还要上千人的齐心诅咒,更要在魔引的引领下完成十名献祭勇士的最后心愿。
引咒之前蚩尤派手下画师先绘下十位勇士的画像,深埋于地底,勇士死亡后魂灵附于画像之上,称之为魔使。蚩尤神为异人族首领,被族人拜为战神,授受尊崇,异人族战士亦不惜为他慨然赴死。但魔灵入世晚了整整三千余年,亦令魔引姜惑经过三千年的无数轮回,千年记忆的重压已令他性格大变,在他体内既有久抑欲发的滔滔魔意,亦有悲天闵世的泱泱情怀。蚩尤虽有能力做到十血祭前面的先决条件,却无法强迫姜惑的意志,所以才不得不设下无数圈套、又以解救祁蒙脱困为由,好让姜惑安心寻找六件破界宝物与身怀勇者之手的神秘魔灵,并在此过程中逐一完成十名魔使省钱的最后心愿。
不过祁蒙本为姬轩辕帐下勇士,却阴差阳错地成为十血祭中第一名死士;而蚩尤身为起咒之人,却不得不用自己鲜血献祭;这一切都造成了十血祭中那一预料的变数。至于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大但言庚不明白,就连蚩尤本人也无法预知。
言庚自然不会知无不言,仅将这一切有选择性地告诉了姜惑。姜惑听罢,长出了一口气:不知师叔的心愿是什么?姜惑愿助一臂之力。
言庚笑道:十血祭暗蕴天机,起咒时不可泄露半分。所以当日大王仅声明欲拥有十名自愿赴死之勇士,并未搞事我们具体原因。而应征十人中有的是骁勇无敌的大将,有的是精通谋略的文官,亦有以庞杂技艺博得大王重用之奇人异士,各人心愿皆有不同。比如你父亲祁蒙的心愿就是与你母亲再度相会,传下后人而言诺之愿是收徒授业;敛清之愿则是以绝世兵法用于战场之上至于掌管军中炊事、厨艺妙绝天下的我,仅想着做一桌天下绝无仅有的美食。
姜惑一怔,这才明白为何洞里会有哪些锅碗瓢盆,想必是言庚以厨艺天下无双为傲,所以随身携带,不禁失笑道:这里可不是展示师叔厨艺的好地方,只有等我们脱困后再想办法吧。
言庚却傲然道:师侄错了,恰恰在这等地方,才能一展所长。
姜惑恍然大悟:师叔莫非想做一道万蛇之宴?
言庚大笑:师侄身为魔引,果然聪明透顶。蛇蝎虽毒,却是天底下少有的美味佳肴,只是捕捉不便,偏偏这里得天独厚,若不好好利用一番,可真是辜负了这许多上好的原料。何况我们还要在这里呆一段时日,岂可无果腹之物,你也正好尝一尝师叔的手艺。
姜惑苦着脸道:师侄巴不得早日离开此地,为何还要多留一段时间?
言庚不答反问:经过这段时间在人类世界的阅历后,你可遇见过一些自知难敌的高手么?姜惑微一思索,如实答道:一个是轩辕道士申公豹,一个是朝歌剑士之首盖天华。言庚正色道:那申公豹是元始天尊座下得意弟子之一,道法虽然精神,武技却远不如你,只要能得到那些可破风、火、水、地四大法术的破界宝物,胜他并不难
姜惑叹道:但那盖天华虽不同法术,却剑法高强,被誉为朝歌第一剑客,确是一派宗师风范,师侄自问恐怕还不是他的敌手。
一个粗豪的声音忽从石壁上出来:师侄身为魔引,潜能无限,再加上丹贮腾龙之胆,又有试炼神果提升凌厉,无论力量、反应、灵动皆是超一流的素质。单论贴身近斗的功夫,天下几无敌手,区区盖天华又算得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