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形三骗》 谑骗 这个故事,我幼年时曾多次听故乡的父老们讲述过,当时都说得有名有姓,有根有据,都说是一件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只是讲的人却又都是从别人口里听来的,谁也未曾目睹。我这里也就只能当作传闻来讲,读者也不妨当作故事来听了。 这是一个发生在七八十年以前的故事: 川东长江边上有座古老的双河镇,这镇虽然不大,却也聚居着三四百户人家,加以百业兴旺九流汇集,更显出一片繁荣景象。镇上也有几位头面人物,他们各主一行,各占一号,称王称霸横行无忌。其中有个人称罗大爷的乡绅,既是出身大族,又算一乡首富,更是霸中之霸,镇上不管要兴办什么事情,都得经他点头才算。 说罗大爷是霸中之霸也不奇怪,奇就奇在连他经常佩戴在身边的一块怀表也成了不可一世的“表霸”。据说,那块怀表原是朝廷御用的贡品,是罗大爷最为心爱之物。他每天到镇上喝茶,总是把它戴在身上,每当茶馆里喝茶的人来得多了,他便把那只金表从怀里摸出来,在众多的茶客面前炫耀一番,一年365天,几乎是天天如此。罗大爷绝不允许任何人对他那只金表有任何怀疑和非议,镇上不管是镇公所点放午炮,还是店铺对时或学校敲钟,都得以罗大爷的金表为准,谁迟一分,谁早一分,都是对罗大爷和他那只金表的不敬,也就可能因此闯下祸来。 有天,一个过路客人,身边也戴有一块怀表,他为歇脚也进茶馆喝茶,正好时逢中午,当镇公所点放午炮的响声传来的时候,那个过路客人顺便摸出自己身边的怀表看了看,又随口说了句:“这午炮怎晚放了5分钟?”罗大爷一听,这还了得!立即暴跳如雷,硬逼着那过路客人拿出这晚了“5分钟”的证据。街上那些帮闲的,茶馆里那些跑腿的,为了讨好罗大爷,一齐都来摇旗擂鼓,呐喊助威,弄得那位过路客人下不了台,只好自认晦气,在镇上摆了几桌酒席,向罗大爷赔礼认输才算了事。 酒醉饭饱,罗大爷更加得意起来,当着众人说道:“不是我罗某说来吓你们,我这只表是清朝宫廷的贡品,当年慈禧太后也曾戴过,和英国女皇身边那只是同胎产品,几十年不差半秒,今天竟有人说这慢了5分钟,真是笑话!” 罗大爷正得意忘形地吹夸着,忽然,一个看去毫不起眼、谁也不曾注意到的过路客人凑过身来对罗大爷说道:“常言道‘才忌炫,宝忌现’,你老这么好的一只表就不怕被人给扒去!”罗大爷转过头来斜乜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说:“扒?敢扒我这只表的人还没生出来呢!”旁边也有人帮腔助势说:“你也不打听打听罗大爷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说出这样不识高低的话来!”那人忙赔笑说:“恕我失言,恕我失言!”边说边退,转身走出茶馆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罗大爷刚起床不久,正在院坝里浇花,忽听从院墙外边的大路上传来一阵阵的说话声:“听说县太爷一早就到了双河镇,派人把各乡的财主们都请去了……”罗大爷心里一惊,自己也算镇上的头面人物,怎会没有得到通知?再说自己又怎能放过这个巴结县太爷的机会!于是,他赶忙换上了件新衣,连早饭也顾不上吃,便匆匆向镇上赶去。他到镇上一看,街上情景还是和平时一样,显得冷冷清清,毫无县太爷到来的迹象。他再一打听,原来并无此事。他虽感到有些失望,他也未便声张,只好随便吃点东西,便到茶馆喝茶去了。等喝茶的人渐渐多了,茶桌都已坐得满满的时候,罗大爷便像往常一样,伸手往怀里一摸,他顿时愣住了!继而一想,随即明白过来,便自言自语地说道:“哎呀,我早上走得慌忙,竟忘了把表戴上,把它留在枕头下了。” 也就在罗大爷无表可炫,无牛可吹,坐在茶馆里闷闷无聊的时候,罗大爷的家里突然来了个像是镇公所跑腿当差般的人,手里提了一只又肥又大的黑母鸡,一进门就对罗太太说:“罗大爷来了位在县衙门办事的朋友,他不回来吃午饭了,叫我把这只鸡送回来,请太太下午杀了炖好,他已约好了那位朋友来吃晚饭。”罗太太接过母鸡,用手往鸡胸上一摸,全是肉,她不由心里暗暗惊叹:“乖乖,真肥!”来人又说道:“罗大爷还说,他早上走得忙,把表忘在枕头下了,要我顺便给他带去。”罗太太见有这么一只又肥又大的母鸡在手,哪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呢!立即回房取来那只表,交给那人带走了。 午饭时,罗大爷回来了。罗太太见只有他一个人,不免有些纳闷,问道:“噫,不是说有客,你不回来吃午饭了吗?” 罗大爷莫名其妙:“哪来的客?” 罗太太有些急了:“不是还带回来一只母鸡,说要炖好来吃饭吗?” 罗大爷不由警觉起来:“什么母鸡不母鸡的,哪有这样的事!” 罗太太慌了:“哎呀,你不是还叫他把表也给你带去了吗?” 罗大爷急了,吼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说呀!”等他听罗太太结结巴巴地把适才发生的情况说清楚后,他不禁连连顿脚,怒气冲冲地骂道:“笨婆,一只母鸡就把你心窍迷住啦!就把你眼睛打瞎啦!要是找不回那只表,我再来找你算账!” 罗大爷铁青着脸,气冲冲地又到镇上去了。他来到镇上,把镇丁头目、乡约保甲以及茶馆管事一些人等叫来,说明失表经过,并气势汹汹地声称:如不把表找回,不将骗子捉拿归案,决不甘休。 再说罗大爷从家里走后不久,罗太太正提心吊胆地惦挂着表的下落时,门外又来了一位当差模样的人,一进门就满面春风地说道:“罗太太,别焦心,表已找回来了!是个外地人做的手脚,后来他见势不妙,自己到镇上投了案,把东西吐出来了,只等把那只母鸡拿去作个证,这案就算了结啦。” 罗太太一听表已找到,立即转忧为喜,整张脸都又忽地舒展开来,忙去把鸡提出交给了那位当差模样的人,还千谢万谢地把他送到门外。 那位当差模样的人刚走不久,罗大爷又回来了,还是阴沉着脸,一进门就粗声粗气地说道:“他妈的!总还有只鸡,杀来吃了再说!” 罗太太如坠云里雾里,愣了会才说:“鸡?不是说破了案,拿去作证了吗?” 罗大爷吼道:“谁说破了案?谁又把鸡拿去了?” 罗太太慌了手脚,战战兢兢地说了半天,才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清楚。罗大爷气得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狠狠地连声骂道:“做得太绝了!太绝了!” 罗大爷又恨又怨,在堂前连骂带咒,直到太阳偏西,才想起还未吃午饭,等罗太太把饭做好,二人正准备用饭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鸡飞狗叫的声音,接着就见一个汉子提着一只黄亮亮的母鸡进门来了,一见罗大爷就兴冲冲地说道:“罗大爷,案子已经破了,是两个人扣手干的,已经抓到了一个,镇上已派人押着他过河取赃和提另一个骗子去了,大约只需个把钟头便可把人脏带回镇来。镇长说,被抓住的那个人虽已全盘招认,但为了保险起见,要我把鸡捉来请罗大爷认一认,看看是不是他二人用来行骗的那只鸡?” 事出意外,罗大爷不禁疑喜交加,忙叫罗太太前去认鸡。罗太太上前一看,觉得这鸡有些眼熟,似像非像,正拿不定主意欲言又忍间,罗大爷沉不住气了,瞪了她一眼,喝到:“究竟是还是不是,你说句话不就了啦!”罗太太慌了神,唯恐又生枝节挨怨受骂,便一横心,忙说:“是的,是的,一点也没错,正是这只鸡。”来人笑了笑,说:“认定它是就好了。”随着他又对罗大爷说道:“镇长还说,请罗大爷一会儿去镇上茶馆取表结案。”说罢,便转身出门去了。 罗大爷匆匆吃完饭,又急急忙忙赶到镇上茶馆里。管事一见罗大爷就迎上前来,笑容满面地说道:“恭喜罗大爷,表终于还是找回来了,送来的鸡已照你的吩咐杀来烧起了,酒也打好,镇长也请来了。”罗大爷还未回过神来,镇长已跨到他身边,向他身后张望了下,略感惊诧地问道:“你抓到的人呢?”罗大爷被弄得莫名其妙,说:“我抓到什么人?不是说你们已经把骗子捉住了吗?”镇长愣了愣,又回头问管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究竟是谁把骗子抓住了?”管事也被弄得糊里糊涂的,几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了。大家愣了半天,管事才说:“刚才有人送了一只黄母鸡来,说是罗大爷叫送来的,要我让灶房把它杀了烧好,再去打两斤酒,请镇长来一起喝。我问他罗大爷为啥要请大家喝酒?那人说,罗大爷把骗表的人抓到了,请大家一起来高兴高兴。因此,我就把镇长请来了。” 罗大爷已经明白,自己又受骗了,真是又羞又愤,气得一脸发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灶房里的大师傅把烧好的鸡和一壶酒端来了,可在这样的时刻谁还有心情去吃喝呢!猛然间,管事看到他身旁的房柱上钉着个大红纸封,他随手取下那红纸封一看,上面写着“罗大爷开阅”五字,忙将纸封递给罗大爷,罗大爷拆开一看,在场的人全傻眼了!只见一只黄灿灿的但却已被砸扁了的金表呈现在大家面前。另外还附有一张字条,上面写了首顺口溜:   人霸表也霸,信口夸大话,   手段竟如何,就来试一下。   人霸表也霸,横豪仗势大,   折表又赔鸡,你还算个啥! 罗大爷看完后,觉得自己已是面子丢完,威风尽丧,气得捶胸顿足,直喘粗气。 镇长想为罗大爷解围,缓和一下这难堪的局面,半劝解半打趣地说道:“罗大爷表算折了,可并没有赔鸡呀!我看那骗子也不算高明,他倒是表既未得到反而蚀了一只鸡,大家如不吃,就未免太便宜他了。” 镇长和管事正举起筷子去拈鸡肉时,罗太太气急败坏地跑过来,哭丧着脸对罗大爷说道:“刚才我去关鸡才发现,那人提来的那只黄母鸡原来是我家的。” 罗大爷气得差点昏死过去,他刚拿起的筷子也掉到地上去了。 从此,罗大爷折表又赔鸡的事在双河镇传为笑谈,罗大爷的豪霸行为也收敛多了。 义骗 这个故事我虽然也是听来的,但却是一件真实的事情。讲这个故事给我听的人原是故事中那位主人公——陈洪丙的堂侄。他在讲述时是否增添了一些他的想象,我不便妄加推断,至于我写在这里的,可以说是基本上忠于原说。 这是发生在民国初年的事情。 回龙镇乡下有位姓陈的教书先生,因他知书识礼,为人又忠厚老实,乡里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尊称他为陈老夫子。 据说这位陈老夫子原也出身书香门第,家里也薄有田地,不料就在陈老夫子刚满16岁那年,他父亲就遭一场冤枉官司,几经衙门上下的敲诈勒索,不仅把田地房屋当尽卖绝,连他父亲也因又气又累而一病去世,陈老夫子一下就成了孤儿光棍。他百般无奈,只好到回龙镇上去摆了个写字摊,靠代人写契约、书信、香位、对联之类的东西,换点钱来糊口度日。过了几年,乡里一些热心人倡办义学,大家凑了一些钱,建成了一个能容二三十个蒙童的私塾学堂,大家见陈老夫子的字写得好,人又诚信忠厚,便请他到私馆教书,公议每年给他黄谷四石作为酬劳,这对陈老夫子来说,虽只略够温饱,但总算有了个安身之所,他心里还十分高兴。 从此,陈老夫子便以馆为家,年年岁岁,朝朝暮暮,他总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不敢稍有疏怠,直到年过30才娶妻成家。又待到45岁那年才生了一子,取名陈洪丙,一家三口仍只靠那四石黄谷的年薪过活,日子虽然清苦,却也十分和顺,陈老夫子亦已心满意足。不料就在他刚满50不久,竟突然生起病来,病势日益沉重,眼看命已垂危,陈老夫子便将妻子唤到床前,指着床下对她说:“床下埋有一只瓦罐。罐里装有大约50来两银子,这是我三十多年来省吃省穿积下来的。我死后,你就把它起出来,也可补贴你母子几年生活费用。你只要把孩子抚养到16岁,他便可自谋生路了。一切全靠你了。”陈老夫子话刚说完便咽了气。陈师娘当然是悲痛万分。她埋葬了丈夫后,把瓦罐一看,只见里面装有一整砣和罐一般大的银子,那银砣在罐里虽也能转来转去,可要取却又取不出来。陈师娘立即明白了,知道丈夫是每年将积存下来的一点银子烧熔后倒进罐里的,这样年复一年,才熔铸成了这个银砣。丈夫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去这样做,就是杜绝在平时紧缺时轻易地去挪用它。陈师娘体会了丈夫的这番良苦用心,她也暗暗下定决定:这银子就留给孩子将来长大了作为成家立业之用,自己再辛苦也要把孩子抚养成人,在孩子未长大成人以前,决不动用这砣银子。 乡里人出于对陈老师的尊敬和怀念,也出于对陈师娘母子的同情,大家凑了一些钱,在附近通向县城的大道旁边筑了一间小屋,让她母子搬去栖身,还凑了点钱给陈师娘做小本,在小屋门前摆了个小摊,卖点茶水、麻花、草鞋之类的东西,靠赚点微薄的收入来维持生活。陈师娘含辛茹苦地抚养孩子。一晃14年过去了,陈洪丙已长大成人,陈师娘开始惦挂着该给儿子娶亲了。她几次和儿子谈起此事,可儿子总是说:“娘,娶亲得花钱,我们哪有那么些钱去花!再说,我们就是能积上一点钱,我也宁愿让你老人家能过的好一点,也不愿花钱去娶媳妇。”陈师娘见儿子有这样一片孝心,又是高兴,又是感伤,便把他父亲临死前的遗言和留下银砣的事告诉了他。陈洪丙听后说:“娘,那银砣应留给你老人家养老才对,我决不用它去娶媳妇。” 就在这年冬天,陈师娘受寒生病卧床不起,病势一天比一天沉重。有人劝告陈洪丙说:“这样重的病得请镇上的名医来看,服官药才行。”可请名医服官药得花很多钱,陈洪丙便决定动用那砣银子,他趁母亲昏睡之际,从墙角挖出那瓦罐,将罐打碎,取出银砣,可这么重的一砣银子,又怎么换得开呢?他想来想去,突然想到就住在本乡的陈团总来。这陈团总不仅富甲一方,而且要算是乡里最有学问和权势的人物。平时对乡里举办的各种善事诸如修桥补路、施棺舍药等,又都乐于出面承头;更加他也姓陈,算属同宗,又算自己长辈,因此,在陈洪丙眼里,应是最可信赖的人了。陈洪丙主意已定,便用布包好银砣挎在肩上,直向陈团总家奔去。他见到陈团总说明来意后,随即将银砣取出,双手捧放在陈团总面前的茶座上。陈团总瞪着银砣愣了一会,才说道:“难得你一片孝心。你要我帮你兑换这砣银子,这可叫我感到有些为难了。一来是你这么重的一砣银子,谁知它是真是假?有无包心,这须要请银匠切口验验才行。二来就算是真,我家里也未存放着这么多的现成银两。因此,你如真的要换,也得过两天才行。”陈团总见陈洪丙犹豫迟疑着,便又说道:“这样吧!你把银砣留在这儿,等我派人去镇上请来银匠验过银砣,便即凑足银两,你过两三天来取就是。”他见陈洪丙仍未答话,紧接着又补了句:“怎么,你难道还信不过我?”陈洪丙慌了手脚,忙说道:“不,不,不,对你老人家哪有不相信之理!只是我妈病重,等着用钱请医生看病吃药。”陈团总和颜悦色地笑了笑:“这好办,我可以先给你一些钱两,你拿去赶快给你娘治病就是。”说完,随即从身边摸出两块银元交给陈洪丙。这一来,陈洪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有满怀感激之情连声称谢地告辞出来,又急急忙忙赶到镇上给他娘请医生去了。 陈师娘一连服了三副官药,病情大大好转,陈洪丙自然满怀高兴,他想:时日已过五天,那银砣应已验过兑好,该去把兑换的银两取回来了。于是,他又去到陈团总家里。陈团总一见到,还不等他开口便满脸带霜地对他说道:“你从哪儿弄来那个银砣?银匠已来验过了,全是假的!”陈洪丙不信,陈团总便转身进房取出银砣,往他面前重重一放,说道:“你自己去仔细看看,这全是上等响锡,哪是什么银子?”陈洪丙一看,见银砣上已切开了一个又长又深的口子,银砣的形状、颜色,与自己原来那砣又像又不像。他看了一会,自语般地说道:“这是我拿来的那砣银子吗?”陈团总把脸一沉,厉声说道:“陈洪丙,你说话要有个分寸,这不是你拿来的那砣,难道我还能早准备好同样一砣假的来换你的吗?”陈洪丙怯生生地回答道:“那银砣是我爹生前一点一点积存熔铸起来的,哪会有假!”陈团总冷冷一笑,说:“你爹生前教书所得的那点收入,连养家活口都还不够,哪来余银可积!”陈洪丙又气又急,却是说不出话来,陈团总接着又用略带威胁的口气说:“念你为人老实和一片孝心,这假银砣的来历我也不追究了!那两元大洋也不要你还了,只是不准你再诬我换了你的银砣,也不准你去对人信口胡说,不然就休怪我翻脸无情!” 陈洪丙听了不禁寒透胸心,但又不敢抗争,只好收起假银砣,挪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来。一路上,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心里一团麻乱:若让母亲知道了父亲一生的心血都化为乌有,她那病弱的身体如何承受得了。他想着想着,不觉来到土地庙前,他一头扑了下去,跪在土地菩萨面前伤心地痛哭了起来。他边哭边诉:“土地菩萨呀,我和娘逢年过节都来给你烧香,指望能得到你的赐福、保佑!陈团总昧心换了我的银砣,他财大势大,我就只有靠你来给我主持公道,求你给我换回银砣,不然,我和娘都难以活命啦!”他正哭诉得伤心,忽听身旁传来一声问话:“小哥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哭得这么伤心?”他回头一看,这才发现路旁坐着一位身穿蓝布长袍的老者,正和善地望着他。老者见他回头,又说道:“菩萨不过是泥塑木雕,会有什么灵应,你遇上什么为难事,不妨对我说说,兴许还能替你出点主意。”陈洪丙见他和蔼可亲,面带坦诚,便将银砣被掉包的来龙去脉,连哭带诉地一一告诉了他。老者听后,先是责怪陈洪丙说:“这事只怪你有眼无珠,错把老虎认家猫,自己送上门去。”老者接着口气一转又说道:“虽然如此,那陈团总也太可恶,昧心竟昧到孤儿寡母身上来了!我去帮你讨回公道!15天以后的这个时候,你再到这土地庙前面来,我还你原来那个真银砣。”陈洪丙一听,既是惊疑万分,又是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应是。老者随即从身边摸出白银一锭,放在陈洪丙手里,说道:“孝可感天!这五两银子你先拿去给母亲治病吧!”说完,便背上包袱,拿起雨伞,头也不回地向回龙镇方向走去。 第二天,正逢回龙镇赶场,陈团总跟往常一样,早饭后便带着听差上镇去了。他刚走到场口,便见迎面走来一位老道,手持竹竿,竿上挂了一张布幔,幔上写有两行大字:“相看吉凶祸福,指点歧路迷津”。老道和陈团总一照面时,眼里顿时便露出惊愕的神情,直端端地注视着他。陈团总虽有所察觉,却并未在意,只管径直向前走去。老道等陈团总已经进了场口,才回过头来向那跟随在他身后的听差问道:“请问老哥,刚才过去的那人是谁?”听差应道:“陈团总陈老太爷。”老道微微叹息一声,自语般地说道:“可惜,可惜!”随即便向人多处走去。听差虽觉有些奇怪,也无从深问。只好闷在心里。 陈团总来到茶官,刚泡好茶,才坐定不久,那看相老道又从街那边走过来了,他边走边扬声说道:“准言吉凶祸福,不准不取分文。”陈团总不禁心里一动,便叫站立在他身后的听差去吧老道叫来,问道:“你看相真能看准?”老道不卑不亢地:“不准分文不取,任你见笑。”陈团总说:“那你就给我看看。”老道凝神静气地将他注视了会儿,说道:“施主要听实话还是只听虚言?”陈团总:“何为实话?啥叫虚言?”老道:“虚言是避凶言吉,一团和气,实话是有祸言祸,有福言福,不隐分毫。”陈团总:“你就实讲吧。”老道:“施主财星刚隐,灾纹已现,三日内将变生意外。”他停了停,又说道:“不过,这还只算小灾,当无大害,我替施主担忧的是施主印堂发黑,这就令人难测了。”陈团总虽不觉略吃一惊,但心里并未全信。他喝了口茶,挑剔地问道:“你既然夸说相看得准,怎又说出难测的话来?”老道毫不在意,仍一本正经地说道:“看相只能看运,不能定命。运管一时一事,命管终身际遇,二者互为因果,相生相克,互相移易。要说准施主印堂发黑的凶灾大小和发难岁月,只有将施主的生辰八字排出一并推算,方能定准。”陈团总听了觉得很不顺耳,他冷冷一笑,说道:“我哪有闲情来算八字,今天就不麻烦道长了。”说完随即从身边摸出毫洋一角,放到老道面前。老道一稽首,说:“祸凶未卜,哪能受礼!”随即转身走出茶馆去了。陈团总正在为老道的不收相金而感到疑惑诧异的时候,他的听差却俯下身来对他说道:“老爷何不请他算算。”陈团总:“我量他只不过是江湖术士之流,懂得什么相命?”听差这才说道:“刚才在场口他曾向我打听过老爷来的。”陈团总忙问道:“他打听些什么?”听差:“他向我打听老爷是谁,我告诉他后,他叹了口气,连说两声‘可惜,可惜’。”陈团总不禁又是一惊,便默然不语了。 虽然如此,陈团总却凭空添了件心事,想想总感不对,总觉心绪不宁。到中午,他实在无法平静下来,便叫听差到场上去看看那看相老道还在不在,如在就把他请来。听差去了一会,回来对陈团总说道:“老道正在东街看相,我再三请他,他都不来,他说老爷对他并不深信,他来也无用。最后他还说,等老爷真心相信了时,可再到场头文昌宫去找他。”陈团总只好作罢。 中午,陈团总回家吃午饭,快到家时,忽见从前面竹林里冲出一头大水牛,那牛像发了疯一般直向他这边冲来。陈团总想找个避身的地方,忙向左右一看,见自己所站的路上一边是笔陡的土坡,一边是一人多高的土坎,坎下是一块又大又深的冬水田。他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只见那头发疯般的大水牛已瞪着一双又红又大的眼睛冲到他的面前来了。陈团总慌了神,一横心便纵身向坎下的田里跳去。只听扑通一声,陈团总由于慌忙几乎是倒栽着落进田里去的。这一来,他不仅被刺骨的田水浸透全身,而且让满带粪味的田泥糊满了口、鼻和眼睛。从他身后赶来的听差,好不容易才把他从田里拉扶起来,又费了不少时辰才为他洗去满头满脸污泥。陈团总已被惊骇得魂不附体,冻得直是打抖,只有不断呻吟,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回到家里后,他只觉头晕目眩,周身发冷发热,还未天黑,便已病得不省人事。家里人又是请医求神,又是招魂送鬼,足足折腾了三天三夜,陈团总才算清醒过来。等他刚能下床行走,便派人将肇事那条水牛的户主叫来,逼问水牛发狂的原因。那户主说:上午犁了半天田,中午把牛套在竹林里歇气喂草,可能是被大马蜂在它屁股上蜇了一下,它痛慌了,才拉断鼻索狂奔的。陈团总听了后,向桌上猛击一掌,喝到:“打胡乱说!冬至都已过去,哪里还有大马蜂!”户主忙又说道:“牛屁股上明明肿起一个大疱,不是大马蜂蜇的就是被谁用毒刺打的。”可这人又是谁呢?查也无法查,猜也猜不着,陈团总只好将户主大骂一通,不了了之。 陈团总惊魂始定,不禁又想起看相老道所说的那些话来。他不想还罢,越想越觉可信,越信越觉害怕,忙又叫来听差,要他到文昌宫去把老道请来。过了一个时辰,听差回来报说:“老道说,老爷虽然信了,可心还不诚,心不诚不能禳解,他来也无用。”陈团总一听还能禳解,高兴异常,忙命备轿,直向文昌宫奔去。老道见陈团总来了,迎上前去,仍然是不卑不亢地说道:“施主终于来了,这也算你我有缘,一切都好办了。”说完,便将陈团总请进丹房,叫他报了出生的年、月、日、时,排好八字,推算一阵之后,才对他说道:“你生年属虎,明年逢寅又属虎,二虎同穴必斗,斗必或死或伤,流年已属大凶,眼下施主又印堂发黑,凶在今年岁尾到明年年头,百日之内将有奇祸降身。”陈团总听了直吓得冷汗淋淋,湿透内衣,忙问道:“能否禳解?”老道说:“能,但必须心诚才行。”陈团总赶忙躬身一揖,尽力表示自己确是诚心诚意请求禳解。老道这才低下头来凑近他耳边说道:“禳解只有一法:将你这张八字放在家神香桌上的香炉底下,八字上面压以贵而又重的金银器皿,然后覆盖上香灰,由你每天早晚亲去烧香祈祷,这样只须七七四十九天,自然灾消祸除。”陈团总边听边连连点头应是。老道沉吟片刻,又郑重告诫他说:“此事务宜慎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以防泄露天机,更防失盗。一旦泄密被盗,蚀财事小,灾祸未解事大,切记,切记。”陈团总连称:“一定遵命!一定遵命!”他随即摸出白银五两,双手奉上老道以作谢礼。老道却并不收受,只笑了笑,说:“这谢礼还请施主收回,等过了百日我再来拜领好了。”陈团总见他坚不肯收,不由心里更加信服,只好告辞老道上轿回家。在他临上轿前,老道又对他说:“百日之内还望施主多忍气,多行善,多出门。” 陈团总回到家里,立即避开家人,遵照老道所说的去做。这压八字所须用的贵而又重的器皿他早已想好了,就是几天前才从陈洪丙手中换来的那个银砣。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了。他还恐银砣欠贵压不住灾祸,又偷偷将他太太陪嫁的一支金钗和一只金镯一并加入压上,然后才盖上香灰,弄得毫无半点疑迹方才放心。从此,他每天早晚都亲去烧香祷告,十分虔诚。 10天过去了。这天又逢赶场,陈团总带着听差刚离家不久,门外就来了一位化缘的老道。那老道既不念偈,也不求布施,只是闭目凝气盘坐门前一语不发。陈太太闻报,赶忙提了一升米出来施舍,老道不收。陈太太又从身边取出两角毫洋递了过去,老道还是不接。陈太太很感奇怪,问道:“道长米不要;钱不收,究竟要化啥呢?”老道:“只求化走你家的三灾八难。”陈太太不觉一惊,她联想到丈夫近日来所显露的那些反常的举止和异样的神情,以及因而而给家里笼罩上一层不祥的气氛,好像已经预示着一场灾祸即将降临似的。于是,她忙又问道:“请问道长,这三灾八难又是怎么个化法?”老道说:“只须女施主将家神香案上那炉香灰舍给老道就行了。”陈太太心想一炉香灰算个啥!急忙便道:“我去给道长倒来就是。”老道忙说:“女施主压不住灾祸,得贫道亲自去倒才行。”陈太太当然深信不疑,便毫不犹豫地把老道引到香案面前,只见老道口中念念有词一阵,然后踏上香凳,撩起袍襟,将香炉往袍襟里一倒,顿时升起一股灰尘,陈太太掉头去避灰尘,只听老道说了声:“化走三灾八难,从此永保平安。”随即转身扬长而去。 陈洪丙屈指算来,老者和他的约期已到,便准时来到土地庙前,老者已等在那儿了。他等陈洪丙来到面前,便将一个沉重的包袱交给了他,说道:“银砣终于给你取回来了,另外还加了点利息。”陈洪丙解开包袱一看,正是自己亲手交给陈团总的那砣银子,旁边还有一支金钗和一只金镯。陈洪丙说什么也不肯收那支金钗和金镯。老者说:“恶人就应该受到惩处,这才合乎正义。不然,只是骗去骗来,就善恶都不分了。”陈洪丙见老者说得有理,这才收了下来,他满怀感激之情,跪在老者面前,激动地说道:“你才是活菩萨,你才是世上最好的好人。”老者忙一把扶起他来,笑了笑说:“好人说不上,菩萨也不敢当。实不相瞒,我也是个骗子。在世人眼里,我也是坏人,不过,比起陈团总这些靠权势强取豪夺的人来说,我还算有点心肝罢了。” 雅骗 雅竟和骗相连,骗也能与雅沾边,岂不成了奇谈!不过,这也只是相对而言,大可不必在字眼的绝对含义上去推敲。这里在骗字前加上个雅字。无非是取其恶小而又在用心和手段上亦不同于凡俗且颇具有情致而已。这个故事还是50多年前我读中学时,从一位国文老师口里听来的。当然这也是更多年以前的事了。 清朝晚年,南京城里有个姓王的,是进士出身,早年曾在云贵边境的一个小县上做过两任知县,因不耐边地苦寒寂寞,便辞去小小县令官职,投身到曾国藩门下当了一名幕僚。由于他毕竟是进士出身,又颇有气度见识,因此很受曾国藩器重。幕僚虽不是朝廷命官,也无什么实权,但由于曾国藩官高爵显,权重势大,就是在他府里当个听差也比有些知县还要威风,更何况是他身边幕僚!不过,王进士图的倒不是威风而是自在和清闲。过了两年,尽管曾国藩对他一直都很礼遇,可他总觉寄人篱下就得仰人鼻息,仍不免时常心怀郁郁,于是便又辞别曾国藩回到南京家里去了。 王进士酷爱收藏各种古器古玩,尤其喜爱字画。在他收藏的许多名贵字画以及古玩中,他最为珍爱的是一把被行家公认的堪称集诗、书、画三绝于一扇的扇子。所谓“三绝”,是因为扇面上的画是出于元代大画家倪云林手笔的寒江独钓景色图;另一面的字是明代大书法家文徵明所写的柳宗元那首“独钓寒江雪”的五言绝句诗。这三绝都集于一扇,自然就成为稀世罕有的珍宝,无怪王进士对它也是特别珍爱,平时总是将它深锁铁匣,秘不示人,就连他的至亲好友向他索观,他亦不肯轻易拿出。就在那把扇子的扇柄上,还吊有一颗桂圆核般大小的黑骨珠扇坠。那骨珠看去极为平常,似乎显得和扇子很不相配,只因它毕竟是扇上原物,王进士就未忍更换。 王进士有两个儿子,长子名琳,次子名琅。在他弟兄二人中,王进士特别喜爱的是次子王琅。一来是因王琅年少居幼,合了世人爱幼习俗;二来是由于他聪慧过人,多才好学;再加上他也嗜好古玩,合了父亲志趣。因此,王进士就对他特别钟爱,把他视如命根。就在王琅刚满弱冠那年,正逢府考,不料他乘兴而去,竟落榜而归,从此郁郁于怀,日渐消瘦。王进士唯恐他抑郁成疾,便拿出许多银两,让他出外游历一番,借此散心解闷,还可增长见识,开阔胸怀。王琅便带着银两整装北上,渡黄河,历幽燕,又西访古都洛阳、西安,遍览黄河两岸名胜古迹,历时将近一年,不料就在次年初夏的返家途中,忽染暴病,死于徐州客旅。 王进士老年丧爱子,真是悲痛异常,心碎神伤,不数日便形销骨立,一下老了许多。转眼到了重阳,王进士的几位至亲好友,为了给他排解哀伤,提酒携蟹来到他家,陪他一同饮酒赏菊。王进士深感众情难却,便强打精神,暂节余哀,与大家一起因酒酬和。已经冷落了半年多的王进士府里,这才又有了点融和的气氛。大家酒酣耳热谈兴正浓时,家人忽然匆匆进来禀报,说:“门外来了一位少年公子,自称是我府二公子的友人,原与二公子有重阳赏菊之约,他为此特从洛阳专程赶来赴约的。”王进士惊诧之余,不觉又悲从中来,欲哭无泪,只哽咽问道:“你可告诉他二公子已经病逝。”家人忙答道:“小人已经告诉他了。不想他一听说后便立刻掩面痛哭起来,要我通报老爷,他要求拜见老爷一面,并请准他到二公子灵前一祭。”王进士一听,又是悲喜交加,忙说:“难得,难得!”立即吩咐家人去请他到客厅相见。王进士刚到客厅坐定,便见家人领着个风神俊秀、衣着鲜洁的少年进入客厅来了。那少年一见王进士,只叫了一声“伯父”,便拜倒在地,泣不成声。王进士已是欲哭无泪,唯有顿足捶胸,在旁亲友亦不禁为之凄楚万分。二人悲痛许久,后经众亲友苦苦相劝,方才忍住悲伤,重新见礼。少年这才说道:“小侄姓张名石字友松,世居洛阳,家父也曾出仕圣朝,任过府道之职,去年仲夏,王琅兄来游洛阳。与小侄邂逅于古董店内,交谈中,深感彼此意气相投,志趣互合,遂成莫逆。王琅兄在洛阳盘桓10日,小侄每日相随,未离左右。临别时,他见小侄手中持有郎世宁所画、成亲王所书扇子一把,索去一观,当即连声称赞,爱不释手。想古人尚可为知己舍生,小侄何敢吝惜一扇,无奈此扇实乃家父心爱之物,未经请允,不敢自主,因此,小侄当时只有心怀愧歉,唯喏掩窘。小侄当时与王琅兄有今年重阳在金陵相聚赏菊之约,小侄临行前已征得家父同意,决定将那把字画扇送给王琅兄,不料扇已携来而兄已西去,洛阳一别,竟成永诀,此情此境,能不哀哉!” 说完,他又不禁欷歔饮泣起来,一面以袖拭泪,一面从怀中取出扇子一把,双手捧到王进士面前,说道:“这是王琅兄生前临别时一再称赞的那把扇子。”王进士接过扇子打开一看,扇面上画的是一幅精美绝伦的工笔重彩喜鹊闹梅,那只只喜鹊似欲展翅飞去,朵朵梅花亦似有香气扑来,确是郎世宁手笔。再翻过另一面看,一行行字体,遒劲秀挺,气势不凡,也确是成亲王笔意。王进士不禁暂忘悲痛,连连点头赞许。众亲友也争相传观,啧啧称叹不已。这时,少年又躬身上前向王进士恳请道:“小侄想备点香烛果点到王琅兄灵前一祭,还望伯父准许。”王进士立即命家人下去备办一切。不过片刻,家人来报祭礼已备,请少年到灵前行礼。少年便和王进士以及众亲友一同来到灵堂,那少年还未走到拜垫前时便已倒身跪地,膝行而前,接着又俯伏在地,久久悲泣。后来还是王进士亲自前去相劝,扶他起来。少年又亲手上香化帛,待纸帛燃烧得正旺时,他从王进士手中索回扇子,走到化帛盆前,将扇子打开,凄然道:“仁兄所爱之扇,弟已携来,兄既西归,扇亦当随兄去,只如有灵,尚希笑纳。”话音刚落,即将扇投入盆内。顿时只见火苗高窜,把灵堂映得通红,转瞬间,扇即化为灰。王进士大出意外,一时间又惊又惜,且感且慰。众亲友无不惊奇,叹为异举。 少年祭奠已毕,起身告辞,王进士苦苦将他留住,说:“贤侄远来赴约,情深义重,自叹小儿命薄,无缘得你这样益友,你就念在与小儿相交一场,留在舍下多住些日子以慰我心。”少年见他这样一说,当然不便推辞,也就留下了。 第二天,王进士在客厅陪少年闲谈,在谈及古玩、字画时,少年口若悬河,旁征博引,极有见识。王进士请他鉴赏壁上悬挂字画,他依次点评,哪是真迹,哪是赝品,又何以区分,如何识别,说得头头是道,无可辩驳。王进士对他的广闻博识和非凡才华惊讶不已,便问道:“我家藏有倪云林画扇一把,另面为文徵明所书柳宗元诗句,我一向是敝帚自珍,平时极为爱惜,从不轻易示人,所不解的是:想倪、文原不同时,且相隔百年,此扇何以在倪画好后竟留空这么多年后才又由文来补上题字?”少年忙谦恭答道:“小侄也曾听王琅兄多次谈及此扇,若伯伯不弃,请将古扇取出赐小侄一观,以饱眼福。”王进士立即传话进去,命人将扇取出递给少年。少年接过手去,轻轻打开扇子,将扇子画面、字面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然后又将扇坠也仔细审视片刻,这才发出一声赞叹:“真是稀世珍品!”随即便将扇子折好双手奉还给王进士,说道:“适才伯父所问为何留待文徵明来题字的事,小侄想起来了:家父数年前曾对小侄谈起过一件事。说他老人家在翰林院任编修时,曾看到一本有关记载收藏字画的《秘笈》,那《秘笈》上对这把扇就曾有过记载,说倪云林当时将扇画好并欲题诗时,这才发觉自己适才所定意境与柳宗元的‘独钓寒江雪’那首五绝诗的意境相合,而柳诗已成绝唱,他虽多番苦思苦吟,终觉超不过柳诗,他一向情性孤高,又羞于照录,因此便搁置下来,留空未书,直至他死时,这扇子的题字面依然空着。他死后这柄画扇便流落到社会上,不明下落,不料却由百年后的文徵明来将字补上,写的又仍只是柳宗元的那首五言绝句。而今这扇又落到伯父手里,这莫非是扇已有灵,特意来投,便成天授!”他一席话,听得王进士又喜又惊,满怀的悲伤也因此而冲淡许多。 午饭后,少年称说要去南京街上看看,便出府去了,直至晚上初更已过方才回府。深夜,王进士一觉醒来,见庭外客房灯还亮着,烛光人影似在看书,他不禁暗暗赞叹道:“‘博学皆由苦读来’,此语不虚,这后生也真难得。” 第二天早饭后,少年说他想去游莫愁湖,便辞过王进士出府去了。下午回来时,手里提了一篓活鲜鲜的大蟹,一进门就对王进士说道:“小侄回来时,在街上碰到卖太湖大蟹的,小侄便顺便买了一篓回来给伯父佐酒,不知伯父喜食蟹否?”王进士生平最爱吃蟹,这下正投其所好,他满怀高兴,立即吩咐家人送厨备办。晚饭时,家人端上一大盘煮好的大蟹,另配几碟小菜、一壶美酒,二人边吃蟹,边饮酒,边谈论,兴味盎然。酒过数巡,少年忽然将话题一转,又提起那柄扇来,说道:“小侄昨夜偶然想及,伯父所藏倪云林画扇上文徵明所用的那颗印章,小侄过去似未曾见过,望伯父再赐一观。”王进士毫不迟疑地立即吩咐在旁伺候的婢女去至内室将扇子取了出来,少年打开扇子,将文徵明落款印章仔细看了片刻,说道:“这印章小侄过去确未曾见过,想当是他晚年才使用的。”接着又将扇面高举过头,仰起面来迎着后面烛光细细看去,正看得出神时,不料脑后发辫之根已触及烛苗,只听“呼”然一响,闪起一团火焰,少年头发已着火燃了起来!少年急忙抬手护痛,慌乱之中又突将烛台掀翻,厅里顿成一片漆黑,只散发着毛发的焦臭气味。等家人将灭烛重新点上时,只见少年脑后发辫半已烧焦,烛油洒满襟袖,样子显得十分狼狈。王进士显得歉疚万分,不知如何抚慰才是。少年似乎毫未在意,将手中的扇子轻轻折好,双手奉还王进士。王进士在这样的情况下,哪里还有心情去鉴赏字画、印章,忙将扇子递给婢女送回房里去了。 第二天一清早,少年就出府去了,直至晚上都未回府,王进士虽说有些惦挂,却也并未在意。直至第三天仍不见少年回来,这才感到诧异起来。正在这时,打扫客房的婢女手持一个纸封前来禀报,说她在客房床枕下发现这个纸封,特拿来请老爷过目。王进士忙接过一看,只见那纸封用端秀的柳体写着:“王老大人亲启”六字,他不觉一诧,忙又将封拆开,抽出内笺一看,只见笺上行书写出:   王老大人台鉴:我非张石,亦非出身世家,实乃江湖一骗子耳。因酷爱字画成癖,而又无钱购置,实出无奈,始出此下策。久闻老大人藏有倪云林画扇一把,欲得之心如饥似渴,筹谋数载,俟机两年,今始如愿,意已足矣。扇上所系骨坠,老大人想犹未识,此乃通天独角灵犀之角尖所作,其性至凉,能治因热所致之各种绝症,用以入药,不须磨刮,只需将坠浸药三荡,立即起死回生;佩之入山,能驱虎豹,可避瘴毒,诚天下之至宝也,价值当数倍于画扇。我虽小人,然所爱在画,不重财宝也,谨以奉还,亦赎罪于万一。   又:日前所焚郎世宁画扇,乃我所仿摹,并非真品,老大人不必价怀。   谨此拜白恕不具名 王进士看完后真感魄动心惊,一时间,情激意荡。思绪满怀,竟辨不出是什么滋味来了。他木然片刻,又将纸封破开一看,见骨坠确在封里。他叫人将画扇取出一看,只见扇形虽似,而质地已非,字画虽亦逼真,但细细一看,仍不难看出是出自仿摹。他这才恍然大悟:那少年是自称远来赴约以示其信,设祭哭拜以示其诚,灵前焚扇以示其义,堂前论画以示其博,这样就已完全取得了自己的敬重和深信,为他骗术的得逞打开了重重锁禁。那人先求赏扇,为的是识别扇形字画以便仿制;毁发灭烛乃是谋得换扇时机。整个过程,用心之细密,行术之奇诡,令人毛骨悚然,惊心咋舌!王进士为此怅然若失,嗟叹终宵。 第二天,王进士的几位至亲好友得知,都来相探,王进士便将失扇原委一一告诉大家后,不觉有感于怀地叹道:“此子用心虽属狡恶,所行亦属可鄙,但狡鄙中不无雅意,也可算是个雅骗了,我痛惜的倒不在于画扇,而是此子的失足迷途。以他的机敏才智,若用于正,何愁不成大器!真是美人堕风尘,英雄伏草莽。令人痛心,令人慨叹!”王进士一番话,说得众人莫不嗟叹感慨,为那人叹息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