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杀十三棍僧》
第一章 星兆险象
夜空浩渺,山道幽寂。
一座高高的拱式木桥上,似有人影晃动。
云浮月出,大地万物稍稍清晰一些时,隐约看见,在拱桥的桥栏之上,两个人影一前一后,一弹一跳,仿如蜻蜓点水一般,轻轻飘飘,来来回回,像是在追逐,又像是在嬉戏。
待月色更清亮一些时,渐渐看清:原来,那起落跃跳于两侧桥栏之上者,竟是两个年轻的和尚!
桥下,峡谷幽深,水流轰鸣……
拱桥的另一端——
一位年轻和尚金鸡独立,一脚蹬天,单腿立地,只手合十,一动不动,久久地伫立于一根栏柱之上,仿如一尊雕像。
夜风吹拂着年轻和尚的僧袍,忽忽猎猎地翻扬着。
只要稍稍打个趔趄,那和尚便会被一头掀下峡谷去……
年轻和尚双目微阖,神情怡然,宛若小憩。
拱桥的正中,结跏趺坐着一个中年和尚。
中年和尚旁边趺坐着一个小沙弥。
师徒二人俱手持弥陀印1,阖目禅定。
和尚正是赫赫有名的少林寺大将军僧——伏虎罗汉昙宗。
在他旁边静静趺坐的,是他最小的徒弟觉范。
几天前,昙宗带着他的四个弟子——僧满、僧丰、觉远和觉范,前往福、建两州官衙,请求官兵调派船舰水兵,协助少林僧兵打击一股作恶多端、逃往海上的盗寇。
返回之时,因天色已晚,前面还有四十多里的险峻山道,昙宗便命弟子们在桥上歇息一宿,明天一早赶路。
僧满、僧丰、觉远三人习惯了每天的晚堂功课,于是便在这桥栅之上,亦静亦动、亦禅亦武地修习起禅武功课来。
昙宗大和尚则面朝北斗,气沉丹田,吞吐天地星辰之气,默默修练达摩真传的风云如来神功……
小觉范平素以修习禅医为主,便陪师父趺坐禅悟。
小觉范禅坐时爱胡思乱想。此时突然抽了几下鼻子,脸上潸然跌落两行闪亮的泪珠……
这小家伙,又在思念他北少林和他的皈依师——妙药罗汉明嵩了。
自武德五年,少林僧兵奉秦王教令一路南下,跋山涉水数千里,转眼就是两三年。莫说小觉范了,南下闽地的数百少林弟子,又有哪个不思念北少林祖庭老家的?
天上万点繁星,桥下激流轰鸣。
蓦地,山野起风了。
桥下的水流越发喧嚣了,仿如万马奔腾一般惊心动魄。
突然,一颗慧星拖着巨大的尾巴,骤然划破漆黑的夜空,刹然坠落于天之尽头……
就在慧星刹然寂灭的那一瞬间,和尚昙宗蓦地打了个寒噤!
他略一沉吟,突然跳将起来,一面收拾行袋,一面对桥两头练功的几个弟子大叫:“不好!快快回寺!”
“师父,怎么啦?”
桥上几个弟子不知出了何事,一时全都围了上来。
“寺院今晚将遇大祸!咱们务必要在亥子相交之前赶回寺内!”
“啊?”
僧满、僧丰、觉远和觉范四人闻言大惊……
佛教徒打坐时两手大指相抵、四指相叠的姿势。
第二章 聚风客栈
残阳似血,雁阵南飞。
崎岖的闽南官道上,一行人马从北往南疾驰而过。
一个、两个、三个……总共十九人。
一色青壮。
一色黑漆剑鞘的精钢锐器。
一色黑衣黑巾,步云快靴。
一行人匆匆打马经过一处颇为繁华的集镇。
集镇一街两行店铺林立,杏帘曳曳,棕榈青青。
集镇的尽头是一处官家驿站。
驿站门阔台高,上悬一面镶有“官驿”二字的青色大幡。
一行人目不斜视,匆匆驰过。
约摸又跑了半个时辰,面前现出一道漫漫的长坡。
爬上长坡,朝下看,一处很是海势的院落兀立于官道旁。
院落后面,是大片大片的林丛,林丛紧连着云雾缭绕的崇山峻岭。
院落正门外,一棵细高的杨树,树干半腰一方旌幡于风中忽啦啦地飘得山响,幡上是“聚风客栈”四个大字。
一行人纷纷下马、鱼贯而入。
院落宽大,呈品字状。前面是酒家、饭馆、茶肆。后院,一侧是客房、水房,一侧是牲口棚、库房。
房子皆以原木为墙,石头墙基。
客栈大堂内颇为热闹:有围着赌钱的,有喝酒划拳的,有品茶闲坐的,还有一些看不明白身份来历的人。
忽见闯进一帮子荷刀佩剑的,众人吃了一惊。悄悄打量,见一行人进得门来,并不张扬,也不闲话,只是就近寻了两张空桌,分别就坐。
一行人都是看一位脸膛黝黑、眼锋锐利的年轻人行事。
此人精壮干练、神情威肃。除了背后那把黑漆剑鞘显得比别人格外宽大了些,衣着打扮和众人一般无二。
与年轻人不离左右的,是一位举止儒雅,留有短髭,年纪稍长者。
一群人中,只他一人没有带刀荷剑。
季节早过立秋,留短髭者手中仍旧须臾不离地握着一把大折扇,时不时抖开,摇上几摇。
再看一行人拴在外面树上的马——有黑有白有棕,混杂不一。虽说没有什么马中名骏,却也个个高大壮实。
那些马背上,除了一些包袱、蓑衣、水葫芦等出门必需的物件,既没有驮货的藤筐,也没有悬挂的镖旗。
看样子,这些人不是商人,也不像镖行。
若说是大唐官府的人,为何一个都不着公服?又为何不在前面镇上的官驿落脚,偏偏来到这江湖上有名的聚风客栈?
若说他们不是公人,为何敢公然佩刀仗剑地行走于官道?
店主闻报来了一大帮客人,一路小跑的从堂后迎出来,笑容可掬地接着,又是打招呼又是问饥渴。
转眼工夫,两个店小二已提上茶壶,摆上茶碗。
一行人喝茶的当儿,眼锋锐利的年轻人向店主点了七八样的饭菜,每样都是双份,说还要赶路,催促饭菜要快。
“好咧——!”
店主一声应承,小二不待吩咐,一溜小跑地到后灶交待去了。
一旁的众人疑惑:天已将昏,这些人为何只在此吃饭,却不在此住店?
往前行走,至少还要赶一个时辰的山路才有客栈。
中间,要翻过乌蝰岭和鬼头峡两处险隘。
那两处险隘,就算白天经过,也令人胆寒。
月黑风高、道凶路险,一拨人拿刀带剑地匆匆赶路,意欲何为?
不管哪条道上混饭的,单单看一行人举止诡秘、神情阴戾,也不像什么良善之辈。
此时,周围闲唠的喝茶的、吃酒的赌钱的,虽说各自该做什么仍旧还在做什么,却无一不在留意着这一行人的动静。
从前堂通往后面的过堂口,幽暗而狭长。
有人影倏忽闪过……
饭菜很快上齐了。
两张桌子饭菜一模一样:一大盆的白米饭,八大盘子的豆腐、木耳、蘑菇、青菜之类。中间外加一大盘切得有模有样、摞得高高的酱牛肉,足足有三四斤。
一行人刚拿起筷子,店老板满脸堆笑地趋步来到眼锋锐利的年轻人面前:“老大!辛苦啦!这是小店自酿的米酒,消渴解乏,还不会醉倒人。是小店专门赠与各位的,不另收银子,权且交个朋友。”
紧随老板身后,一高一矮两个店小二。
高个子双手捧着一个偌大的坛子,小个子手里则捧着一大摞的酒碗。
店老板喜眉笑眼地亲自捧坛,不由分说,哗哗地先自斟了满满的一碗酒,双手捧着:“承蒙各位客官光临小店,为表敬意,小人先敬各位一碗!”
说着,一仰脖子,自己先灌下了一碗。接着,又斟上满满的一碗,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首先举到老大面前。
老大旁边留短髭者,拿手中的折扇轻轻一拦,抢先接过那碗米酒,轻轻抿了一口,让酒在舌头上略停了片刻,然后缓缓咽下,转脸对老大点头道:“嗯,味道果然不错!店主的美意,却之不恭,弟兄们可以尝尝。”
小个子小二甚是利落地将酒碗叮叮当当一溜排开,高个子小二抱着酒坛,哗哗哗哗,一滴不落地全都倒在酒碗中。
每个酒碗正好全是九成满。
正合了茶七、饭八、酒九的规矩。
见拿折扇者发了话,面庞黝黑、眼锋锐利的老大又微微点头应允,一行人这才纷纷端起酒碗。
一行黑衣人喝酒吃饭的当儿,有两拨人,先后悄悄离开聚风客栈……
就在店老板给一行人轮番劝酒的当儿,手拿折扇者者眼角一斜,意外发现——外罩油渍麻花、粗布短袍的店老板,领口处竟然露出了绸料的内衫……
就在众人斟酒敬酒、你推我让的当儿,有人看见——那夹在黑衣人板凳上的一个包袱,眨眼间便被人掉了包……
果然是江南好酒!
满满一坛子的米酒下去,一行人脸色微红,却并无醉意。
酒足饭饱,一行人纷纷起身的当儿,军师从衣袋里摸出一锭小银锞子,交给点头哈腰的店老板:不用找零了。
店老板双手抱着银锞子,喜眉笑眼地连声道谢。
店老板将一行人送出院门,又望着一行人翻身上马、身影渐渐消失于官道尽头那时,这才转过身来,一把抡掉罩在外面的粗布短袍,露出里面一件明晃晃的绸衫来。
店老板一面哈哈大笑,一面随手把脏啦吧叽的粗布短袍往树杈上一撂,大摇大摆地朝店后的茅房走去。
从茅房出来,天已尽黑,小半边上弦月已跃上东天。
正门之外和前庭后院,已点亮了书有“客栈”二字的鱼皮灯笼。
满心欢喜的店老板一路沿着矮树丛往前院走,一路盘算着那个包袱里有多少银子。
不提防,脚下蓦地被什么绊了一下,一头扑倒在一个软滋乎的东西上。
店老板吃了一惊!
老板定了定神,凑着不甚分明的月光低头一看:原是一个人横躺在那里,身上还发着一股子酒气!
店老板一边爬起,一边正要张口骂人那时,突然看清——原来,那人是脸朝下趴着,背上竟然斜扎着一把燕翅飞镖!
店老板觉得有些晦气,却并不很惊慌——在他的店里,死个把人的事是常有的。
肯定又是道上的哪拨人跟另一拨人吃酒赌钱闹翻了脸!
就着半边月亮,店老板一面在那人的衣袍上顺势擦了擦手上的血,一面扳过那人的脸看了看。
这一看,令店老板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
——死者竟是自己店中的神偷阿鼠!
——谁如此大胆,竟敢动他的人?
店老板四下一瞅,此时方才看清:就在阿鼠的尸首旁,随便扔着一个解开的包袱,包袱四周胡乱丢着些生铁铸就的大小铁锭子。
店老板骤地惊出一身冷汗:天哪!
这可真是玩了一辈子的鹰,临了竟被鹰啄瞎了眼!
论说,他也算是颇有见识的人了——
他这家客栈,乃三州交界之地,豪杰集散之处。许多江湖侠客、绿林豪杰,甚至官兵捕快、大盗流寇,都是他的座上客。
以往,不管来者是哪条道儿上混饭的,他一眼都能辨出个八九不离十来。
可是,今天这帮人马,他竟无法断定:他们,到底是哪一路的神仙?
他虽也看出这些人非同寻常,那包银子,他原本不想下手的。可是,今天店里有两三拨道儿上的人,早在一行人喝酒之时,就已悄悄离开客栈,前往乌蝰岭和鬼头峡等候去了。
自己若不动手,那包银子,还有那一二十匹的好马,岂不全都白白便宜了别人?
店老板站在神偷阿鼠的尸首旁,正兀自懊恼之际,忽听一串接着一串刺耳的怪啸,擦着树丛和他的头皮刹然飞过!
店老板转脸去看那时,登时惊得魂飞魄散——
随着一声声的怪响,一支接一支带着火团的箭矢,骤然划破夜空、径直朝着前面的客栈射去!
店老板一头钻在乱树丛中,顺着客栈通往后山的一条秘道一气跑出一二里,喘着粗气、全身哆嗦地站在一处山坡上,眼睁睁地看着一方聚风大客栈成了一片火海……
直到客栈化成一片灰烬,万籁复于死寂,店老板这才疯也似地跑下山来。
店老板望着满眼废墟,正怔怔发呆之时,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店老板一惊、拔腿再次就往秘道跑时,忽听有人连声呼叫“老妖,老妖……”
“老妖”是店老板的绰号。
——只有一向往来甚密者,才会这么叫他。
就着一吞一吐的余火,店老板住了脚、转过脸去:一匹马已经驰到近前,马背上驮着一人……
“哪个?”店老板小心地问。
没人回话。
店老板壮着胆走近了两步:天哪!马上驮了个全身是血的人!
血人伏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只有很响的喘息声。身上脸上糊了一层的血,看不清眉眼。
店老板上前推了推,不料,那血人竟然一头栽到店老板身上,嘴巴一张一合地,却说不出话来……
店老板拿手抹了几下那人脸上的血——
天哪!
这不是鬼头峡的老大“鬼头煞”吗?
第三章 如来法雨
九莲山南麓的南少林寺,静静地沉睡于夜海之中。
白天,站在半山往南看,除了前面几重佛殿,单看后院的布局,不像是个佛寺,倒更像一座兵营——一排又一排一模一样的房舍,一色的石头基座,一色圆木垒成的屋墙。
这就是南少林数百僧兵憩息和禅坐的寮舍。
寮舍内,一色山木搭就的大通铺,鼾声此起彼伏。
半夜,亥子之交时分,外面突然起了大风。
风越刮越大,带着凄厉的尖啸,翻过寮舍、翻过佛殿,撞得风铃玎玎玲玲响个不停。
大风吹过寮舍的门缝和窗缝,晃着几缕不祥的乱光。
突然,哪里传来一片惊呼:“不好啦——着火啦!快救火啊!”
众僧骤然惊醒——透过木栅小窗,只见外面一片亮光乱闪,一些火烟已顺着墙缝和小栅窗涌进屋来……
众僧一跃而起,或是抓住铺盖或是抓起床单,一头冲出寮舍。
院中,佛殿、楼阁、寮舍,到处都是随风狂舞的火焰!
刚刚竣工的大雄宝殿更是烈焰四起!
众僧喊叫着、扑打着,掂盆提桶地乱成一团,抢先扑救有着释迦宝相的大雄宝殿……
他们从水缸里,从石槽里,从山门外的小河里,一趟又一趟,一桶又一桶地提水泼水、灭火扑火……
狂风烈烈、火烟滚滚!
风助火势,散乱的火焰渐渐聚成冲天的大火,轰轰隆隆劈劈剥剥的炸响,令人骇目惊心!
火光映在西墙外一片繁茂浓密的矮树林上。
矮树林后,静静地伫立着一群黑衣之人。
面对熊熊大火,面对众僧惊慌奔跑号叫的场面,一群人的目光冰冷而漠然……
这时,他们看见人群中冲出一个黑面恶相的大和尚,手提一床湿淋淋的床单,拼命扑打着佛殿板槅上的火苗……
“老大,这个人,有点像缉杀令上第二妖僧——黑面金刚普惠!”
黑衣人中,一个留有短髭、手持折扇的人,对旁边一位眼锋锐利的黑衣人低声说。
被称作老大的黑衣人,望着大火和众僧,微眯双眼,一语不作。
这时,又见一个披头散发的苦行僧,手持砍柴刀,几刀砍断一棵小树,发疯似的扑打着火焰……
“这个拿砍柴刀人,像是鬼影头陀——道广!”
持折扇者又指了指那个披头散发的头陀僧说。
突然,一个看上去像是发了疯颠的瘦和尚,骤然闯入众黑衣人的视野——只见那瘦和尚张着大嘴,又跳又蹦地,手持一件僧袍,光着膀子,将僧袍一把按在水里,一头冲进火中,狂扑乱甩起来……
“这个人又是谁呢?”拿折扇者一面敲打着自己的手掌,一面自言自语地打量着瘦和尚。
老大目光阴冷地望着又蹦又跳的瘦和尚说:“寺院一旦化为灰烬,从明天开始,所有妖僧人等的所有行踪,都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时,咱们就好从中辨认,分而除之了!”
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和满地奔跑扑救的和尚,看他们或是盆或是桶,或是扑打或是泼水,一趟一趟往返于大殿和河畔之间,耳畔是哔哔剥剥的炸响之声、呼喊嚎叫之声、风助火势轰轰如雷之声,众黑衣人站灌木丛后,静静观望。
正在此时,突然,他们看见一拨子又一拨子成群结队的男女老少,一路大呼小叫着,一路端着盆、提着水从山下冲往寺院,和那些僧人一起投入到救火扑火之中……
众黑衣人不觉愕然……
崎岖的山道上。
昙宗师徒五人的身影倏忽掠过。
师徒们深一脚浅一脚,却是快步如飞!
看不清彼此的脸,只听见嗖嗖的脚步声和着急促的喘息声。
蓦地,小觉范绊着了一块石头,身子猛一趔趄,随即被身边的觉远一把拽住!
狂风呼号,天黑路险。
四五十里地的山路,众人上山下山、爬坡过河……
汗水溻透了身上的僧袍,又被狂风吹干。吹干了又重新溻湿……
寺院越来越近了——
当拐过最后那道山崖时,师徒五人突然看见——坐落着南少林寺的那片山岙子的半空,满天红光忽忽乱闪!
昙宗“嗷”地一声大吼,瞬即不见了人影……
众僧和百姓飞奔于河边和火场,一桶又一桶,一盆又一盆,泼、打、摔、捂,火势却没有什么减弱的势头!
南少林执事僧——黑面金刚普惠黢黑的一张脸,越发显得狰狞可怕!他奋力抡着湿淋淋的床单,拚命地扑打着大雄宝殿木槅上的火焰。
湿淋淋的床单摔干了,再浸满水,继续摔打……
突然,水淋淋的床单一下子被什么东西挂住了!
普惠一面急躁地拽扯着床单,一面凑上前去看:平展展的佛殿槅板,怎么会挂住床单?
就着火光,蓦地发现:原来,扯住床单的,竟然是一支断箭头!
一支深深扎进大殿槅板里的断箭头!
普惠猛力一把拔出箭头:箭秆已烧断,只留一截精铁箭矢!
谁朝佛殿射箭?
就着火光,普惠朝槅板上瞅去——
又是一个!
他继续搜寻着——
又是一个……
啊?莫非,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是有人故意纵放?
普惠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双手抓着箭矢,“啊!啊!啊——!”
几声狂啸,几支精铁打制的三棱箭矢,被他生生折成几段!
天燥风狂、火势汹涌,单靠这样一趟一趟、一桶一桶地泼水,一下一下地扑打,哪里济事?
眼见佛殿寮舍将化为灰烬,众僧和百姓喊叫声,求佛声,持号声1,声声惊心……
正当众僧绝望悲号之际,突听一阵低沉的闷雷,从远及近滚涌而来!
紧接着,乌云翻滚、雷声大作!
众僧惊骇之际,突然,一场倾盆大雨倒也似地从天而降!
啊?佛祖显灵啦?
佛祖显灵啦!
倾盆大雨直扑熊熊大火——
“阿弥陀佛!佛祖显灵啦!天降法雨啦——!”
众僧停止了扑打,一时,全都仰着脸,望着从天而降的大雨,又惊又喜,一时纷纷匍倒在泥水之中,五体投地,望空叩拜……
声声佛号直贯夜空——
南无释迦牟尼佛祖……
南无观世音菩萨……
南无菩提达摩祖……
佛号回荡于山野,撼人魂魄……
一时,就见熊熊燃烧的大火,渐渐、渐渐地微弱了。
渐渐、渐渐地熄灭了……
一吞一吐的余火,映在寺墙外水珠乱溅的矮树丛下、映在十几张湿淋淋的脸上——
十几双眼睛,全都怔怔地呆在了那里!
若非亲眼目睹,谁会相信面前的事?
十几双眼睛,一起目睹大殿和四处的僧寮是如何燃烧起来的,又一起目睹四五百僧众百般扑打,目睹成群结队的老少百姓跑来相助,根本无济于事那时,突然,风一下子息了,雷一下子响了,一场从天而降的倾盆大雨,一下子把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给浇灭了!
捎带着,也把他们这群躲在树丛后面观望的人,浇了个里外透湿。
面前,整座寺院,从佛殿到寮舍,从钟鼓到禅林,除了被火烟熏黑的痕迹和个别檐角被大火燎焦之外,整个寺院佛殿并无大损,依旧完好地屹立在九莲山山岙子里。
雨,渐渐停息了。
几缕余烟,袅袅直上星光灿烂的夜空……
突然,十几个黑衣人的目光一齐落在了离他们一箭之地的一处草丛——
不知何时,就在大雄宝殿不远处的一棵菩提树下的泥水里,多了一位静静趺坐的和尚……
他是何时坐在那里的?
又是从何而来的?
老大一双炯炯锋利的眸子,冷冷地盯着那个趺坐和尚的侧影——
那和尚有三十七八岁的模样,神情威重、气宇沉敛……
他是谁?
众僧都在拚力抢着救火,他趺坐静处,却是为何?
军师魏吟风突然低声道:“老大!这个和尚,像第一妖僧首领!”
啊?
众黑衣人全都屏住了呼吸!
莫非,面前这个端坐在泥水里的和尚,真的是缉杀令上第一妖僧首领——伏虎罗汉昙宗吗?
——早在离京之前,他们就听人说:少林寺伏虎罗汉昙宗,是少林护法武僧第一人!
还说,他乃少林达摩风云如来神功的唯一传承之人……
莫非,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是他在兴妖作怪?
望着面前的昙宗和尚,望着传说中有“敲山震虎”、“呼风唤雨”惊世武功之人,众黑衣人不觉摩拳擦掌,仿如猎手遇到了平生最庞大也最凶戾的猎物——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管他是人是鬼,也难逃强弩从背后的突然袭击!
老大一把拽下斜挎的戎弓,另一手同时去箭囊中拔箭——
不想,箭囊已空空如也!
众人的箭囊,俱已空空如也!
——刚才放火之时,他们已用尽了箭囊中所有箭矢。
老大低声一呼:“元一雄!”
一位身段敦实、眉毛浓密的黑衣人应声钻出人群。
——神镖元一雄!
只见他从镖囊中掏出一把闪光的飞镖,接连甩去——
元一雄镖囊中的镖,统是在毒液中淬火,又于毒液中整整浸泡过七七四十九天的!
元一雄的飞镖一旦掷出,最终,不管是否能刺中对手要害,只要碰破到一点皮、见到一点血,不出三日,伤者必然毙命!
闪亮的飞镖,一个接一个地径直朝着那个趺坐和尚迅疾刺去!
十几双眼睛,一齐追逐着那打着细哨的飞镖,在暗夜里嗖嗖嗖地连连飞出——
怪啦!
只见,那些连连飞出的毒镖,末了,竟然在离趺坐和尚两尺开外的地方,一支接一支地,仿如碰到了一张无形的索网,软软沓沓地相继跌落于泥水之中。
趺坐和尚仍旧安然不动。
众人正惊异之际,忽见一道黑影腾空而起!
眨眼,一道剑光骤然劈向趺坐和尚!
“采儿!”
军师魏吟风惊呼一声!
老大裴无极脸色突变!
——嗐!
正是自家胞妹裴采儿!
除了她,谁敢未经允许便公然暴露自己?
——为了她心爱的大唐太子,采儿到底还是忘了南下武士的行动军律!
离开帝京前,几位大人曾反复警诫: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可与妖僧正面交手!
如今,面对缉杀令上第一妖僧首领昙宗,真到了正面搏杀之时,众多武士,哪里轮得上她一个女孩子家出手?
裴无极握着双拳,眼见采儿一套十八封喉剑法,一剑接一剑地朝着和尚的前颈、后颈,前心、后心连连刺去——
和尚趺坐在那里,合掌,持印,单手合十,双手拜佛……
采儿的剑刃,竟然始终不能伤及和尚!
采儿手中的剑势,越发一剑更比一剑更汹涌、一剑更比一剑迅猛,剑剑直逼和尚要害……
和尚仍旧不过是偏头、甩腕、推肘、抖臂——
招招失手、剑剑落空的采儿,步法开始有些凌乱,剑法也显躁切了……
突然,采儿使出了最厉烈的一步险着——凌空斩月!
裴无极的心越发揪紧:此剑法虽出剑迅疾,然而,一旦失手之时,往往反会被对手乘势夺去宝剑、反受其害!
采儿飞身一跃,手掷剑飞!
宝剑仿如被注入了灵魂一般,兀自疾飞着、旋转着,闪电一般直逼和尚喉管!
蓦地,只见那和尚双臂一合、再猛地一抖!
——就见采儿的身子仿如被什么重物狠狠地撞了一下、趔趔趄趄地一连倒退数十步,最后,“訇”地一下,仰面摔倒在泥水里!
那把原本飞向和尚颈窝儿的裴家宝剑,一下子被甩向一旁,深深刺入一旁寺墙的石基缝隙!
和尚依旧结跏趺坐……
无极大惊失色!
不待命令,旁边的薛子盖、司马旦子两人飞身跃入寺墙、双双挟起采儿,一把拔出墙缝中的宝剑、迅速撤出……
趺坐和尚仍旧一动不动。
“老大!那妖僧刚刚发过神功,一定会伤了筋骨五内,加上和采儿的一番激战,此时体力必然不支!请让属下前去合力灭了他!”
——请战者是哥儿俩。
一名牛刀儿,一名牛弓儿。
——十八武士之所以被诸位大人选中,除了个个武功高绝之外,且还各有过人的绝技:除了魏吟风的占卜预测察地观天,裴无极的胆略雄武和兵法布阵外,还有元一雄的毒镖,薛子盖的剑,牛刀儿的弯刀,牛弓儿的弹,加上,司马旦子的轻功和令狐邕的箭……
牛刀儿和牛弓儿兄弟,远弓近刀,一左一右,一前一后,相辅相佐,合力击敌,极为凌厉!
当年,两人随太子建成攻克长安帝京,两人远箭近刀,一路杀兵斩将、歼敌无数,立下汗马功劳。大唐初立,太子建成便钦点二人为亲随翊卫。
刀儿和弓儿正要翻身跃出灌木丛——
裴无极一把拦住:“慢!”
——刚才,那和尚对执意要取他性命的人,缘何手下留情?
尽管无极猜不出那和尚为何未反手杀掉采儿性命,却认定:那和尚没有动手,不是无力,应是无心!
他猜不透:对方到底有多大实力?
还有,那雨,来得太突然!
那火,也灭得太怪异!
他担心,妖僧极有可能揣着什么诡计或是埋伏……
——出身武将世家的老大裴无极没有料到:今晚的行动,竟是这样一个离奇的结果!
他们十八壮士,俱是从太子东宫几千名翊卫、率卫和左右长林兵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无极世代以武传家,自幼精研武功,祖传裴家十八封喉剑被他演绎成三十六式,剑在手中仿佛灵蛇狂舞,出神入化。十二三岁便随父亲阵前杀敌,纵马提剑、屡斩敌首,令人啧啧称奇。
隋末,父亲在平定李密之乱时中矢身亡后不久,唐国公李渊召募天下奇士,在父亲旧部效劳的无极,被叔父裴寂一封书信召到晋阳——命他加入反隋义军的行列。
无极追随唐军大将刘弘基一路攻城杀敌,于霍邑激战中,敌我两军一度对峙,无极带领二十多人的一支奇兵,半夜潜入霍邑外围宋老生的部将大营,先纵火敌帐,而后凭着手中一把斩犀宝剑,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直杀得宋老生部将魂飞魄散、溃不成军,无极率部狂追逃将元大通四十余里,直取元大通项上首级后方返回大营……
大唐初立,因战功被晋为并州都尉的无极又被叔父引荐到太子麾下,成为太子亲随武卫之一。
这几年,已为一国储君的太子很少再领兵打仗,大多时间只在帝京朝廷参议朝事、实习治国。而做为太子的武士,不打仗杀敌,自然没了建功立业的机会,汗马封将的梦想因而也开始遥远起来……
没料到,机遇突然来了——
那天,太子东宫的翊卫将军冯立,太子洗马1魏征,还有太子东宫的副护军薛万彻三人,把无极和吟风二人叫到了詹事府——
原来,三位上司密令两人率部南下——秘密缉杀潜伏闽地的几名妖僧首领!
这几个妖僧各自身怀妖术绝技,属下还有妖兵数百,是秦王李世民埋伏于东南沿海的一支私人武装,他们,随时将威胁到太子的安危……
太子的众多亲腹子弟当中,魏吟风和裴无极两人一文一武,一向为太子和几位大人器重。
无极乃当今圣上的第一心腹——尚书令裴寂的侄子。
裴寂虽是圣上李渊的重臣,私下却被太子引为秘密腹心……
魏吟风此番出道,是叔父魏征的举荐。
吟风自小便跟随叔父魏征修习诸般佐王之术,读书习文过目成诵。不仅通晓古今典籍、天文地理、医药针灸,也颇识得天相星宿、吉凶祸福等诸般兆测。
像无极、吟风他们这些太子亲腹的子弟,因在族中俱非嫡长,故而,不靠自己拚打,便无官爵邑封可以世袭。
因而,此番南下,对他们来说,是一次极其难得的建功立业的机遇。
受命之后,无极和吟风两人在东宫太子的众多亲勋翊卫中精心筛选,最终选定十六位诸般兵器和武功超群的武士。
临行前,太子东宫魏征等几位大人反复嘱咐:
“你们虽是太子东宫的一流武士,却也不可轻视那些少林和尚——他们当中,七八个必杀之列的首领,个个乃当今天下一流高手。其余的数百僧兵,也俱非寻常之辈!当年,正是那些人,辅佐秦王一举攻克郑国兵家要冲轘州,使得秦王有了今日之势……”
“必须记住:尔等在执行密令当中,一旦出现意外,拚死也好,尽忠也罢,决不可暴露东宫太子翊卫的身份,牵累太子……
“南下后,要身着与少林僧兵一样的缁色僧衣,藏身于海上船中。与妖僧决斗中,尽可能造成是海寇与妖僧之间报复争杀的假象……”
十八武士,当年个个都曾追随大唐圣上父子东征西战,又俱在东宫戍卫多年。他们当然明白:这次南下,虽是一次难得的建功立业、加官晋爵的机遇;同时,也极有可能是一次没有归路的远行……
他们知道,很久以前,一位名叫荆轲的壮士,曾为燕太子丹刺杀秦王的故事。
虽说荆轲最终未能完成刺杀秦王的重任,可是,他的英名,他的侠迹,至今仍为太子东宫所有的武士敬慕……
今天,他们是大唐太子的荆轲,是大唐太子的壮士。
他们所刺者,虽非“秦王”本人,却是威胁到太子安危的秦王的心腹死党。
他们个个都抱定了对大唐太子的一腔忠勇,抱定不除妖邪誓不归的信念……
南下以来,无极率领众武士隐伏在九莲山南少林周围,暗中悄悄观察——
每天黎明之前,钟鼓一旦响过,眨眼之间,数百僧兵便集合于空地上,在武僧教头的号令下,或是演练拳脚棍棒,或是模拟攻守布阵,迅若疾风,势同霹雳,令出之时,山摇地动。
其威猛之势,着实令人胆寒……
离京前,三位大人交给他们一份图册——图册上,是七个少林妖僧首领的画像。
三位大人给他们的限期是半年。
无极原以为:凭着十八位大唐翊卫中的一流高手,最多不过一两月,便能完成密令、回京复命。
此时他才明白:事情,远非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南下之后,一段日子的暗中打探,他们发现:七个妖僧首领和数百僧兵们,吃的是一样的饭菜,干的是一样的活计,练的也是一样的功夫,住的更是一样的房屋。
除了高矮胖瘦稍有差异,远远地看上去,一色青壮,一色的缁衣僧袍,一色晒得黑红的脸膛。
仅凭着一张画像,想要从混迹于数百僧众中辨清七个妖僧首领的面目和行踪,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无极和吟风终于商定出了一条火攻的奇计——
佛殿、寮舍、寺院,是众多僧兵赖以聚啸和存身的处所。
先放火烧掉众僧的老窝儿,所有人的行踪,当即便会全部暴露在他们的视线之下。
那时,他们躲在暗中,分别监视,按图索骥,很快即可寻机逐个灭除。
——昨夜,军师魏吟风夜观天相,测出数月燥旱后的今夜,亥子相交之时,必有狂风突降……
万没有料到,今晚的火攻,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骤然浇灭了狂风中燃烧的熊熊大火!
是神力?还是法术?
是意外天象?还是佛祖显灵?
老大裴无极沉吟犹豫之际,突然,不知打哪里一下子跳出四个年轻和尚,径直奔向那趺坐和尚跟前。
“师父!师父!”
几个和尚连声接一声地叫着那趺坐在泥水里的和尚。
一时,就见那始终趺坐着的和尚,慢慢地歪倒在几个和尚怀里……
几个和尚大声惊呼:“啊?师父!师父!你怎么啦?”
大殿那边,正在收拾桶桶盆盆的许多和尚,听到呼叫,纷纷围了过去……
此时的无极,着实懊恼刚才的判断失误——
那趺坐和尚,原来果如牛刀儿和牛弓儿哥儿俩刚才所说:骤发神功,五内俱伤。加上又与采儿的一番搏击,越加引发了内崩外乱!
如此,那和尚当时放过采儿一命,并非是无心杀之,而应是无力为之……
当时,自己若准许弓儿、刀儿合力齐上,乘虚而入,第一妖僧首领昙宗大和尚,此时恐怕已经命归西天了……
持号——居士或佛徒口诵“阿弥陀佛”或是“南无阿弥陀佛”。
缁衣——缁衣,黑色的衣服,佛徒衣色。
第四章 血泼寇船
傍晚时分。
闽江通往福清湾的入海口。
波浪滚涌处,五虎礁昂首挺立激流正中,远远望去,峥嵘怪戾,凶险骇人。
此乃出入海口必经之地,船舶途经此处,必得万分小心,稍有不慎便是船毁人亡。
裴无极和魏吟风并肩伫立,看那些水手们掌舵转橹划桨,小心翼翼地绕过五虎礁。
过了五虎礁,水面顿然开阔。
水天浩茫,无边无际。
他们驾乘的是一艘中型稍大的单桅船。
船看上去,既像是渔船,又像是商船。
海上起风了。
大船顺着风的方向漫游。
入闽后,他们大多都是顺风漫游。
风不大,却显得有些躁动,云层瞬时吞没了绮丽的夕阳和晚霞,海天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放眼望去,整个海面上,似乎只有他们这一艘船,孤零零地,不紧不慢地漫游在沿岸不远的海面。
南下以来,他们几乎每天都是过着这样的日子:漂游,停泊,上岸。
“老大,东南那边,好像驶过来一只大船。”舵手对裴无极喊道。
无极和吟风挺立船头,极目眺望:果然,海上浮出了一抹桅帆远影。
帆影渐近,渐渐可以看清:来者,是一艘有着双桅三帆的大船。
大船借着风帆,鼓荡而行,船速很快,昂头翘尾地朝着武士船这边渐渐驶来。
武士船在海面上除了看到渔船时不躲不让。别的,不管对方是商船还是官船,是单艘的还是船队,一般情形下,为免生是非,无极和吟风都会命令水手远远躲开。
武士船开始转舵,向左避让。
可是,看那大船,好像也要往左而行。
无极又令水手向右躲让。
不想,对方的船头也开始向右转向!
来者不善!
无极命令众人:各自将兵器藏于伸手可及的地方,不见命令,不可轻动!
众武士将刀剑弓矛纷纷藏在绳堆里或是锚链中,藏在桅帆上专门设置的夹袋里……
大船越逼越近!
武士船已无路可躲。
众人此时皆已看清楚了:大船的桅杆上,挂着一面绣有大大的“巡”字的旌旗。
无极放下心来:对方不是大唐水军的兵舰,便是江南东道巡海的官船,不是海寇船。
不是害怕与盗寇遭遇,而是还有更要紧的大事,容不得再节外生枝!
——初入闽地那会儿,他们一干人也曾义气干云:见贼即斩,逢寇必除!结果,差点闯下奇祸,误了大计……
此时,无极命众武士各就各位,或是拉网,或是盘绳,或是补帆。
如果巡逻的官船过来盘问,或是盘查中发现什么破绽,无极他们自有安南王的教令做掩护。
安南王和太子私交甚好。
十八武士南下之前,太子东宫的冯将军便已命二十几名水手先行赶到闽地,并通过安南王事先备好了一艘载人亦载货的中型商船。
有了这艘船,十八武士既可用来藏身和居住,又可掩盖真实身份。
若与官兵遭遇,当真被误为海寇那时,他们还有一份安南王的教令掩护:他们是朝廷派往东南海域秘密巡查江海防务的……
大船高昂着船头,越逼越近,径直冲来——
比起无极他们的武士船,大船整整高出一丈多、长出两丈多!
大船船头的甲板上,站着三四十个拿刀持箭、官兵着扮的人。
大船直冲到距武士船只有一丈多远的地方,才放慢了速度。
大船撞起的巨浪,将武士船颠得左右摇摆,好一阵才平稳下来。
武士船尚未平稳,只见从大船上抛下几对带绳的大挠钩来,紧紧地抓住了无极他们的海船。
紧接着,一只软梯从大船上“哗”地一下,一直甩到无极他们船的甲板上。
二三十个满身酒气、敞胸露怀的带刀大汉,顺着软梯从大船上扑扑嗵嗵接连跳到武士船上。
无极和吟风迅速对视了一眼:巡海的官兵,怎么敢在执行公务之时,满身酒气且衣着不整?
两人同时意识到:这些人决不是什么官兵!
无极猛地把手一伸,高高地抓住武士船的桅杆!
这是在提醒众武士:准备战斗!
这时,一个脑门上斜着一道长而红亮的刀疤,捎带两只眼睛也被刀疤揪成了吊角的恶汉,一面打着酒嗝,一面望着众武士吼道:“谁是当家的?站出来回话。”
魏吟风上前一步,长长一揖:“这位老大,有何贵干?”
吊角眼上下斜了吟风一眼,拉着长腔问:“做哪路子买卖的?”
“打鱼的。”
吊角眼斜了众武士一眼,不觉发了一串怪笑:“哟?嗬嗬!嗐嗐!打鱼的?你他娘的拿这话哄鬼嘛?”
“此话怎讲?”军师魏吟风面带微笑地问。
“瞧瞧你们,啊,瞧瞧,一个个横眉立眼的,像是打渔的吗?啊?废话少说!老子才不管你们是哪条道上混的,挑明了吧:这一带是老子的地盘。打这儿过,想活命的,留下水路钱,走人走船。如若不然,明年的今天,就是你们一群的周年。”
原来是一群海寇!
看来,他们是为了迷惑和接近海上过往船只,故意假扮成巡海官兵的。
“强盗!”采儿忍不住叫道。
“哟嗬?谁在放屁?”
吊角眼一面恶骂,一面拿他的吊角眼,迎着舵舱那边,寻找发话者。
吊角眼的眼神倒一点不差:当他看清,发话者虽穿着一身男人袍服,其实根本就是一位姑娘时,一时竟楞在了那里!
他活这么大,还从没有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呢!
众海寇也都楞在了那里,直眉瞪眼地呆望着采儿。
吊角眼咳了一声,将自己的衣领拉整齐了,扒开众人,慢慢走到采儿面前。
武士们望了望旁边人群中的老大裴无极。
老大的眼神阴冷而没有表情。
众武士或站或蹲,继续补网盘绳。
吊角眼走到采儿近前,拿一双烂眼贪婪地上下打量了采儿一番,对着左右说:“嗐嗐,我说怎么听着声儿像个母儿!没想到,还是个美人哪!怎么,这渔船之上,竟然还藏着这么好看一个妞儿?不会是你们打渔一网捞上来的吧?”
周围的海寇发出一阵嘻笑。
吊角眼望着面前的采儿,对左右海寇笑道:“没想到啊,老天爷今天竟然给我送了这么大个宝贝,活该让我孝敬一回老大!妞儿,走吧,随爷上那边大船,跟着我们老大做娘娘、享清福去!”
采儿一个女孩子家,哪里见过这等邪恶的嘴脸?一时惶得脸色发白,急忙往薛子盖和刀儿的身后躲。
令狐邕和牛刀儿两人的手,悄悄伸进了旁边的绳堆……
这时,魏吟风走到吊角眼跟前,将折扇一摆。
旁边,薛子盖捧着一个包袱,径直走到人前,捧到吊角眼跟前。
魏吟风指了指包袱:“老大,这是一点心意。以后的买卖,还望老大多多关照……”
说着,命薛子盖解开包袱,露出里面白灿灿一堆大大小小的银锭来。
吊角眼斜了一眼银子:“今天你就有金山银山,老子也不要了!老子只带走你船上的这个妞儿,你们立马走人走船。以后,再过这一带海路,只要报上个姓名,包管你畅通无阻。”
一时又转过脸来,对采儿笑道:“美人不要怕!我们老大平生最会疼美人儿啦!”
众海寇一时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吊角眼一边扒开牛刀儿和令狐邕,一边伸手就去拽采儿的衣袍!
众人也没看清吊角眼是否抓到了采儿?几乎是眨眼功夫,那双令人生嫌的吊角眼一下子不见了。
代之出现在众人眼前的,竟是齐茬茬的半截血脖子,和一段没了脑袋的身子!
奇的是,那段身子,仍就还那么直撅撅地戳在那里。
蓦地,只听脚下的甲板“咕咚”一声闷响!
众人忙朝下瞅去:只见圆轱辘的一颗人头,正在甲板上咕咕噜噜地来回滚动着。
好快的刀!
在众武士中,只有牛刀儿的明月弯刀如此迅疾!
迅疾到没人看见刀剑出手,也没看见刃光闪动,吊角眼项上的一颗人头便已落地了。
真正的快刀,几乎是无形的。
紧接着,不知是谁,对准那颗圆轱辘的脑袋,猛地一脚——
也没有人看到是谁踢的。
这么快的腿,只有薛子盖做得到。
薛子盖在太子东宫,便是一流的蹴鞠1手,脚下的蹴鞠功夫堪称神出鬼没。
那颗脑袋像一只大鞠球一般,“嗵”地一声便飞到了海里!
直到这会儿,那没了脑壳儿却仍直橛橛地戳在甲板上的那段身子,朝天“忽”地喷出一股子污血,“嗵”地一声,直挺挺地翻倒在甲板之上。
海寇们这会儿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众海寇“嗷哇”一声散开、又“忽啦”一下扑过来!
众武士早已刀剑在手!
两帮人马即刻厮杀纠缠在一起。
一时,就听劈哩钶锒的刀剑声撞响一片,武士船狂颠乱晃,满甲板的人全都扯缠成了一团!
此时,大船靠近武士船的甲板一侧站满了手持弓弩的海寇。他们从大船上向下举箭瞄准。
然而,下面的武船上一片人头攒动、刀剑乱砍。
两班人马混成了一团,早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
弓弩手们把手中的弓箭拉了收、收了又拉,急得嗷嗷乱叫,却不敢轻易放箭。
见弓箭用不上,众海寇纷纷顺着搭在武士船上的软梯、绳索之类,源源不断地跳到武士船上。
有很多海寇因挤不下船,站在大船上,又是举刀又是挥叉地胡蹦乱跳。
武士船因跳下来的海寇太多,吃水骤然下沉了许多。
大船上的叫声突然停住了——
他们发现,原来,所有跳到武士船上的人,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就翻倒在了那些黑衣人的刀剑之下。
再仔细望去:黑衣人的船上,横七竖八倒在地上、趴在那里呻吟的、惨号的、少胳膊没脚的惨叫的,竟然全都是大船上的人……
大船上的众寇惊呆了!
这时,一个身材矮胖、身穿紫铜团花袍衫,黑圆脸膛的人挤出了人群,站在船栏边,朝下面的武士船上瞅了瞅,不知对左右说了句什么。
突然,只听一声尖利的呼啸,无极他们的武船士突然间上下左右剧烈颠宕起来!
武士船因吃水太深,又被这样狠命一颠,海水哗哗地一下子翻上了甲板!
一时,天眩地转!
武士船几乎被掀翻个过儿!
众武士急忙抓住身边能抓的东西,以免被颠下海去……
原来,那身着紫铜袍衫者,正是这艘海寇船的二号首领,绰号水底鳌者。
水底鳌见无极他们一帮人威猛异常,自己的弟兄们上的人越多,死伤的越多时,便使起了绝招——命寇众合力抓起挂在武士船上的挠钩和绳索,上下左右,使劲掀动颠覆起武士船来!
海寇是想把众武士全都颠下海去、再分别除掉……
众武士紧紧抓住船舷、桅杆、船栅!
海寇们骤然停止了对武士船的颠晃——
众武士一时还没有从天眩地转中缓过神来,突然,只见大船上一个身着白袍、长发飘飘的汉子,指挥着大船上的弓箭手,朝下面的武士船一齐发箭!
指挥发箭的白袍汉子。
此人,正是这帮海寇的第三首领——浪里鲨。
一时间,只见无数的箭弩、飞镖之类,雨点一般从大船之上劈头盖脸地砸向众武士!
众武士急以刀剑拨开箭矢飞镖!
箭矢如雨!
军师魏吟风的左臂中了一箭!
弓儿的小腿儿肚被飞镖擦伤!
情势万分紧急之际,老大裴无极、司马旦子和薛子盖三人突然仿如大鹏展翅一般,一把抓住大船上顺到武士船上的挠钩和软梯,一跃而飞上海寇的大船、跃入众多弓箭丛中,手中硕大的斩犀宝剑同时猛力劈向手持弓弩的寇众!
寒光霹雳,血花飞溅!
眨眼之间,十几张大弓便被无极的宝剑纷纷击飞!
后面,诸多拿刀持剑的寇众纷纷涌来——
无极剑气凌厉、剑势骇人,剑过之处,血肉横飞!
紧随无极左右的司马旦子和薛子盖两人轻功过人,攀桅抓帆,蹦天猴一般在众寇头上跃来跳去!
司马旦子手中是一对索魂钩,专对着寇众的脑壳顶上砍、抓、钩、挠,所过之处,惨叫声声……
薛子盖手中一对日月宝剑仿如两条银蛇,又好似两轮风车,左劈右斩,晃得人眼花缭乱,猝不及防中已是血飞手断……
更多的海寇从船舱中纷纷爬出,挥着刀剑,冲着无极蜂拥而上……
无极杀红了眼——
他没有料到,大船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海寇?一拨子又一拨子地你退我上,这情境,令无极想起儿时曾戳翻过的蚂蜂窝,扑天盖地的黄蜂轰轰乱叫着、劈头盖脸全都冲他扑来……
此时,众武士借着无极三人跃上大船、挥剑斩杀海寇弓箭手之际,乘机全都顺着挠钩和软梯跃上了海寇的大船!
混战,开始在大船上继续——
采儿一忽儿剑、一忽儿镖,每一把抛出去,便是一片惨叫……
人众稠密处,元一雄的飞镖,镖镖都不落空……
军师虽伤了左臂,一把铁骨大折扇,原来竟也是暗藏机关!
牛刀儿牛弓儿上窜下跳,长刀短剑,所过之处、一片血路。
惨叫声,哀嚎声,刀刃相撞声,风声浪涛声,混成了一团。
天昏地暗,天眩地转……
久久的一场恶战……
身着白袍的浪里鲨,手中一把奇形怪状的兵器,看上去,仿如一对鲨鱼钩!
鲨鱼钩上扯下咬,异常凶猛,碰皮皮破,见肉吃肉。
几个黑衣人接连被他扯烂了皮肉、血肉翻飞。
这个浪里鲨和水底鳌一样,都是寇首海上蛟的结拜兄弟。三人当年都是隋末叛将李密的水军统领。
李密败亡后,三人一起逃到海上,从此开始了杀人越货的海寇生涯。
而手持一对鬼头扁刀水底鳌左劈右砍,眼睁睁地看着一拨又一拨地倒在血泊里的全是自家兄弟时,生怕老大海上蛟不及下海而被堵在舱里,一面挥舞着鬼头扁刀拚死搏杀,一面退到浪里鲨近旁,气喘吁吁地交待:“三弟!快催老大下海……”
无极手中宝剑越斩越快,八下狂劈、电光四射!
剑过之处,断肢横飞……
无极已经成了个血人。
湿漉漉粘乎乎地血,溅了他满身满脸……
剑把都被血浸得滑溜溜粘乎乎的。
拚杀中的无极忘记了一切,只是本能地挥动着宝剑,朝着敌众狠命砍、刺、砍、刺……
渐渐地,海寇终于开始向甲板四下逃散……
惨叫声,惊呼声,悲号声,压倒了海浪……
一身玄袍、鹰眼鹞鼻的寇首海上蛟,此时躲在舵舱的夹层,望着杀得酣畅淋漓的裴无极,两手各自飞快地旋着一件异样兵器,寻找飞刀斩头的机会,双眼显得异常阴戾骇人。
可惜,三弟浪里鲨挥着一双鲨鱼钩,专一咬着那个黑衣人前后左右,因怕伤了老三,海上蛟手中那对异样的兵器旋得嗖嗖作响,却不敢轻易甩出去!
当年,他海上蛟也曾亲历过战争和杀人场面无数,十几年的海上营生,也常和被劫商船和船队上的护镖厮杀无数。
可是,何曾见过这样一干杀手?
他被裴无极和众黑衣人凌厉无比的刀剑惊骇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大船上自己的一二百兄弟,在一二十个人的刀剑下,竟然颅断肢飞、溃不成军……
“大哥,怎么办?”水底鳌一面擦着汗,一面气喘吁吁地问海上蛟。
海上蛟手中旋转的物件停了下来,原来,那竟是两把雪亮的狼牙螯!
海上蛟极少公开暴露自己,也极少亲自出手。平素所使兵器,便是这双精钢打制的狼牙螯。而最绝的两手活儿,一是飞刀斩断对方桅帆,二是水下掏穿对方船底。
无论是飞刀断落帆还是掏洞打船,统是暗中下手。
“大哥?”
水底鳌再次问。
海上蛟仍旧格崩格崩地咬牙不语。
海上蛟额上青筋突突乱跳:看着纷纷倒在对方刀剑之下的弟兄们,海上蛟咬牙切齿,几番欲跳出去,和那个剑势凌厉的黑衣人拚个你死我活!
其实,他并非只有这一艘大船。
他拥有一个庞大的船队:整整三艘大船,七艘中型船,还有十几艘的小型船。
海上营生十数年,无论怎样的厮杀场面,他都极少公然露面。
眼下这条船,只是他手下的一艘中型船。
今天,他也只是偶然到这艘船上来巡视的。
他没有料到,竟然会目睹到这样一场骇目惊心的搏杀,遭遇这样一群凶戾的斩手!
海上生涯十几年,他从未见到过如此骇人的杀人!
对手,个个拿刀使剑,刀刀志在嗜血,剑剑取人性命!
他也耳闻:有一支人马,人称少林僧兵,奉了大唐秦王的教令,来到闽海,专一就是对付他们这些在海上混饭吃的。
起初,他把这拨一色缁衣黑袍的人,当成是少林僧兵了。
随着满船的血肉横飞,海上蛟突然悟出:这拨人不是少林僧兵!
据说,那些少林僧兵只使棍棒、不使刀剑。平时巡海也罢,剿寇也好,来去多打有“僧兵”字样的官旗。
这帮人,虽也是一色的黑衣黑巾,却是格外的气势逼人。两军交战,不为胜败,仿佛专为斩人性命的。
这做派,决不似传闻中的那些少林僧兵:多以驱逐降服为目的,很少取人性命……
海上蛟已十分清楚:不管这些人是做什么的,继续杀下去,自己的弟兄们将会流更多的血——
他们,大多都是当年魏国公李密反隋兵败之后,追随自己逃亡到海上的水军旧部。
他海上蛟能在海上混到今天,活到今天,一是凭着这些弟兄们的忠勇,二也是他海上蛟平生最看重不是金银船货,而是他的这些生死弟兄……
望着飞溅的血花,海上蛟咬牙切齿对水底鳌吩咐:“鸣金、弃船!”
说罢,身影在半空中蓦地一跃,眨眼之间,便消失于茫茫的大海……
两军正值激烈混战之际,忽听哪里传来一阵铜锣的乱响之声!
众武士一惊,急忙四处望去:不知何故,只见大船上的所有海寇,此时全都拚了命地往船舷两边挤去、接着纷纷跳入海中!
原来,铜锣之声,竟是海寇弃船逃生的军令!
湿凉的海风,终于把处于半颠狂状态的无极渐渐吹醒。
他挪动了一下双脚,觉着脚下的甲板有些滑溜溜粘乎乎地粘脚。
他朝下一看——整个甲板仿如刚刚下了一场血雨,粘糊糊的生生平辅了整整一层的血水!
再看看四周,大船上,所有的船栅、大帆、桅杆、舷梯、舵舱,东一片、西一团的血……
他一阵又阵的反胃,一阵又一阵的天眩地转。
他一把抓住身边的桅杆,定了定神,喘息了片刻。
起风了。
海风和着血腥气,一阵又一阵扑面而来。
桅灯不知被谁点亮了。
无极向四处望去:大船上怎么竟不见一个海寇了?
偌大的甲板上,零零落落的,站的全都是自己的人。
他有些奇怪:怎么,甲板上也不见一具海寇的尸首?
突然,透过水浪和风声,在大船下面的海面上,传来一串又一串凄厉的呼叫和求救声……
无极借着亮起的桅灯朝下望去:黑乎乎的海面上,横七竖八地漂满了一层的人。
有死的,有活的,也有受伤的。
紧挨大船,下面自己的那艘武士船,船舷四周爬着好些扒着船舷求救的海寇。
武士们分别站在武士船和大船上,或是挥起刀剑、或是拉开弓箭……
惨号声、哀叫声、求饶声,不绝于耳……
远处的海面上,好像有人泅水而逃。
牛弓儿拉开强弩——
箭矢带着尖利的啸声消失于暗夜。
渐渐地,一切全都宁静下来了。
夜一下子降临了。
月亮浮出了海面。
海水涨潮了。
海浪磕击着船舷,风呼呼地鼓起了大帆,使一切越发显得死寂吓人!
月光下的甲板上,他的生死弟兄们,每个人全身上下都是血糊淋啦、衣衫褴褛……
无极的眼睛一热:啊!我的弟兄们!
快查点人数:一,二,三……
自家胞妹采儿呢?
“啊?采儿?采儿!采儿——!”
“哥——!在这儿呢!”
一身男儿袍服的采儿,在桅帆背后应声而答。
无极巡声瞅去——原来,采儿伤了左臂,此时正坐在船舱口的桅帆下面,令狐邕正在帮她包扎伤口。
听她的声音,看她的神情,似无大碍。
其余众兄弟,多被刀剑划伤,却也个个或立或站,看来,没有一个重伤的。
再转脸去看船舱那边:武士船的水手们正在整理帆索浆橹、清洗甲板。军师魏吟风正在指挥众武士们,一样一样地盘点着舱下的货物,有人在下面,一样一样地报数,有人就着桅灯,一样一样地登记造册。
这时,只见佐将薛子盖押着三十多个衣着褴褛、簌簌发抖的人从舱底爬出来。
薛子盖来到无极身边时,指着那群人:“老大!这些人,怎么处置?”
无极一眼看出:那些人,是下苦力的船工。
那些船工看出无极是当家的,一时“扑通扑通”地齐齐跪下:“老大!不要杀我们啊!我们不是海寇!我们是被那些人抓到船上、逼着干苦力的渔民啊。”
薛子盖喝问:“怎么证明你们不是海寇?”
一位中年汉子说:“我们都是台州石塘村的人。一个多月前,被那些海寇掠上了这条大船,每天打着逼着让我们做苦力。你们不信,可以把我们送到石塘村,村里的男女老少全都能证明我们不是海寇。”
无极扶着桅杆,望了望下面自己原来的那艘渔船,再看看这艘挂着大唐巡字大旗、鼓着双桅大帆的大船——有了这艘大船,以后更易藏身,也更易对付海上风浪和少林僧兵了!
驾驶大船,若仅凭原来的几十个水手显然不济了。
无极强忍着一阵又一阵的头昏目眩,对薛子盖说:“用不着查,看看他们的脸色和衣着,看看他们的双手,就知道是打渔做苦力的百姓,还是抢掠为生的海寇。”
那些船工见说,全都伸出自己的老茧重重的双手来,让薛将军看。
薛子盖当然清楚:若是海寇,谁还有胆继续留在船上?早就跳海逃走了。
“子盖,你问问他们,愿意不愿意留在船上,帮咱们驾船做工?有愿意留下做工的,每人每月可发四两银子工钱。有愿意回家的,等船靠岸后,放他们回家。”
无极敢承诺船工这么高的工钱,一是因为刚才他听见船舱那边,有人对军师报有银两多少。而且,要想这些船工们死心塌地留在船上,必得以丰厚的工钱做饵。
果然,那些渔民一听无极相信他们不是海寇,不杀他们,又听说有如此丰厚的工钱留他们在船上做工,也不等薛子盖张口来问,一时全都跪了下来,一面叩头谢恩,一面说:“恩人救了我们,又放我们回家,可是,我们被人抢了渔船,眼下没有一文钱的盘缠,眼下也回不了家,情愿给恩人效劳,挣些盘缠和营生的本钱。”
诸多的船工,除了一两个胆小怕事愿意回家的,其余三十来人,竟然全都愿意留在船上做工挣钱。
无极坐在那里点了点头,交待众人:先用海水把船上的血迹擦洗干净,升帆开船,靠岸停泊。
话未落音,忽觉胳膊和腿肚儿两个地方“嚯嚯”的一阵接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原来一处箭伤和一处划伤,翻着皮肉,此时正不停地往外渗着血,正要叫人包扎,只觉一阵又一阵的天眩地转,身子一歪、便昏死在甲板之上……
1蹴鞠——古代一种类似足球的娱乐。
第五章 祖庭浩劫
武卫将军宇文阊出入大多不带随从,一向喜欢徒步往返于帝宫和将军府之间。
将军府其实是一个很不起眼的普通民宅。三四阶的台级,门廊不大,门前也不设守兵。
将军正要上台阶,转脸看见自家门台的旮旯里,蹲着一个晒太阳的乞丐。
乞丐破笠遮面,浑身褴褛,两手揣到破袄袖里,正在闭目养神。
将军一面踏上台阶,一面从袍子里摸出七八枚的五铢大钱,一扬手,大钱正好落在乞丐面前。
将军转过身去,正要抬手去叩自家门环那时,忽听一串钶钶锒锒声响!
将军一惊!只见自家那半旧柳木门扇上,竟然整整齐齐地深嵌着自己刚刚施舍给乞丐的那几枚五铢大钱!
将军一步跃到台下!
乞丐阖目养神,一动不动。
将军一把掀开乞丐头上的破笠!
一俟望见乞丐的眉眼,将军不觉惊呼:“啊?原来是师弟?”
乞丐急忙阻止:“嘘——”
将军明白了——此番,师弟定然是秘密进京的。
将军道:“师弟快请回家……”
家院听到动静,早已将门扇拉开,恭候一旁。
将军一面匆匆走着,一面交待家院:不管谁来,就说他出城了。
两人匆匆穿过前庭,来到后院。
直到踏进内室,乞丐这才摘掉破笠。
乞丐不是别人,正是留守嵩山北少林的笑面罗汉普胜。
将军一把抓住普胜的双手:“师弟!一别两年,真想你们啊!”
原来,这位武卫将军,竟是少林弟子——降龙罗汉慧玚!
慧玚又是让座、又是捧茶的当儿,普胜悄悄观察了一番屋内摆设:迎门的条几上供奉着释迦佛祖和达摩祖师像。佛龛两旁,左边一盏长明灯,右边一个香炉。
案上摆着几卷佛经,一串念珠,还有木鱼铜磬等一应法物。
佛像前的地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方草编的蒲团。
蒲团中间有个磨得深而平的窝儿。
看来,做了大唐帝宫禁卫将军的师兄慧玚,仍旧坚持每天的禅坐修行。
——两年前,大唐皇帝李渊一道诏书,诏敕蕃国公之子宇文阊、降龙罗汉慧玚领殿前禁军。
从此,身为圣上外甥的慧玚,成了大唐皇帝李渊不离左右的亲随侍卫。
见慧玚室内依旧供奉佛祖和祖师,普胜松了口气——看来,已为大唐圣上禁宫将军的慧玚,并没有忘记自己还是少林弟子。
慧玚一面为普胜斟茶,一面急急询问:“师弟!怎么这副打扮进京?师父和大师兄他们可好?”
普胜见问,顿时悲戚满面……
慧玚感到惊骇:“师弟,莫非,寺里出什么事啦?”
普胜悲咽难言。
慧玚大叫:“你倒是快说啊!”
普胜悲咽道:“二师兄……大师兄,他……他西归极乐了……”
慧玚手中的茶壶失手跌在案上!
“大师兄,他,他怎么?”
“他,他中了歹人的毒箭!”
“啊?怎么回事?”
原来,自慧玚奉诏回京,昙宗也率四五百弟子南下平寇,官府只给寺院留了二百亩地的口份田。
那些田多在沟坡之处,所打的粮根本不足以活命。大师兄志操带着百十口的老少寺僧,在寺外山间开僻了一些荒地,好歹总算能维持活命了。
一个月前的一天黄昏,大师兄和几个弟子刨完红薯回寺的路上,突然从路边的灌木林丛飞出一阵箭矢!
大师兄和众弟子急忙以抓钩、粪叉等奋力挥挡!
一支箭矢正中大师兄的小腹。
十来个弟子飞身追凶,却因天色将昏加上林深树密,凶手早没了踪影。
所幸,箭刺的并不算深。
众弟子急忙把麻袋里的红薯倒在路边沟里,用麻袋兜着大师兄就往寺院跑!
谁料想:那些箭矢上竟然沾有剧毒!
众弟子抬着大师兄,还没有跑到山门,大师兄便开始口吐黑血、全身抽搐起来!未到大雄宝殿,大师兄便气绝身尽了。
“是谁,敢害我大师兄?”
慧玚怒吼!
普胜摇摇头。
他来京帝,就是想寻找答案的。
大师兄遇难不足十天,普胜也遭遇了一场偷袭——
那天,他带着几个徒弟到后山砍高梁。
也是黄昏时分。
普胜正要召呼弟子们收工,突听一阵异响!普胜一惊、只见三四支带着啸音的箭矢,从高梁地骤然窜出、径直朝着他的胸口齐齐射来!
普胜一个匍身扑倒地上!
连着几阵箭雨都被躲过,乘一个间隙,普胜突然一个鹞子翻身,一跃跳向了高梁丛——
这一跃,正好落在一群蒙面人面前!
对方一共四人!
一色短打、一色黑布蒙面!
从天而降的普胜令几人蓦地一惊!
因相隔太近,蒙面人已不及拉弓放箭,一时全都迅速拔出短剑、围定普胜!
普胜即刻意识到:他们,肯定是害死大师兄的那些妖孽!
他要为大师兄报仇!
普胜一声怒吼如雷炸响,手中的三尺砍秫秫铲仿如发狂的野狸一般,在高梁地里上下挥砸,与众黑衣人砍做一团!
高梁棵子纷纷倒地,发出吓人的哗哗声响!
众杀手你上我下、死死咬定普胜不放!
普胜跳起来、一个罗汉腾云,落地那时,炸雷般一声怒吼:“啊——着!”
一个黑衣人的膀子重重地着了普胜一砍铲!
蒙面人惨叫一声、一头栽倒!
砍铲深深嵌入那人的膀骨之中,普胜使劲豁了豁才把砍铲拔出!
其余蒙面人见状大惊,三把短剑猛力一齐刺向普胜!
普胜一闪身子,虽逃得一命,后背却被深深地划了一剑!
普胜一跃而起,一个韦驮踢山——
一蒙面人的胳臂被普胜狠狠踢中,手中短剑随之飞出。另一黑衣人的头脸也狠狠地着了普胜一脚。
普胜忍着剧痛,继续挥舞砍铲顽勇搏杀!
三个杀手凶悍异常,死死咬定普胜,必欲置之死地!
普胜一把砍铲上下翻飞,神出鬼没。三人咬定普胜,从坡上打到坡下,再从坡下翻到沟里……
普胜的身上又被对方的短剑连连划伤。
血浸透了普胜的鞋袜。
普胜的步子开始显得踉跄起来。
突然,伴着一阵高梁棵子哗哗啦啦的摇响,一片呼喊之声伴着一串脚步声一路传来:“师父!师父——”
三个蒙面人大惊!迅速扶起那个被普胜砍断了膀骨的同伙,飞身钻入高梁丛深处、匆匆逃窜而去……
慧玚闻言越发惊骇啦!
他走过来,一把撩开普胜的衣袍:天哪!
只见师弟的后背和胳膊伤痕累累!后背上,三四寸长、半指来深的一条伤痕,还没有完全长严实哪!
慧玚摸着普胜背上那又深又长,还渗着血丝的伤口,心疼得两手都打起颤来!
普胜继续说——
他的伤还没好,云游四海刚刚回寺的灵宪,突然也遭到了不明不白之人的围杀!
“啊?灵宪师弟,他,他怎么样了?”
普胜说:“亏得灵宪轻功好,人也机警,那些人虽说箭镖齐上,竟然没能伤及他半点!灵宪与他们周旋了一通,凭着一身轻功逃回了寺院。”
慧玚问:“别的弟子,还有什么伤亡吗?”
普胜摇了摇头:“我动身时还没有。”
“莫非,是江湖上的哪拨人寻衅闹事?”
普胜说:“不大像。若是江湖上的人寻衅闹事,目的不过是比武争强。而那拨人,每次都是蒙着脸,背后偷袭,目的好像只在杀人性命。”
慧玚大惑不解:“这就怪啦!”
普胜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包里是一支箭矢:“师兄,你看看,这个,像是哪家的东西?”
慧玚小心捧着纸包,仔细辨认了一番:“这支箭矢是上等精铁打制,坚锐无比,不像寻常民间所用之物。”
慧玚转身从自己挂在墙上的箭囊中取出一支箭来。
除了箭矢的尾翅宽窄有所区别,质地,用料,色泽,几乎一模一样!
这般精制的锐矢,只有帝宫禁卫和东宫的率卫才可使用!
慧玚突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不会是圣上的禁卫所为!
因为,圣上想要杀谁,一道诏书,凭你在天涯海角,凭你有千军万马,最终也难逃一死。哪里用得着背后偷袭?
那末,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太子和秦王两人之间的夺嫡之争,其实,他早就有所耳闻。
圣上因为太子和秦王之争,这些日子,连觉都睡不着了。
圣上这两个儿子,论说,都堪称得上是国之重器,也都算得亿兆人中数一数二的英雄豪杰。
虽说慧玚内心更偏向秦王一些,可是,太子和秦王两人,毕竟一个是他的表兄,一个是他的表弟,佛徒出身的他,只希望他们能兄弟和睦,天下太平……
可是,他听说,近期太子和秦王之间越发闹得剑拔弩张了!而且,太子利用手中的兵马和权力,正在全力翦除秦王的左右羽翼……
终日护卫圣上左右的慧玚,曾亲见太子跪求圣上:请将他另立为蜀王,扶立世民为太子。
圣上没有应允。
虽说圣上内心对世民的父子情份更浓一些,然而,太子一向并无大过,若轻言废储另立,不仅百官那里不会答应,就是于江山社稷也大不利。
太子见圣上不肯答应,以额叩地,流泪奏请:若圣上不想废太子另立,为防小人离间而生萁豆相煎之祸,请圣上将那些撺掇他们兄弟不和者尽数调离秦王府……
圣上点头应允了。
于是,慧玚眼见秦王府的十八学士和诸多武将,如刘文静、杜如晦、房玄龄等人,一个又一个地先后被以各种理由调出京畿,调离秦王府,甚至罢黜杀头。
太子对秦王左右羽翼的翦除行动,从朝廷到地方,从百官到军队。
眼下,秦王手中已无兵权,左右也基本被翦除殆尽……
慧玚没有料到:太子的翦翼行动,竟然祸及到了少林寺!
他明白:其实,少林今日之灾厄,统不过还是当年业因——
武德四年,慧玚为报家国血海深仇,极力撺掇众僧参与到郑、唐、夏三国的王权之争。先是率众潜入轘州劫救被陷的秦王,又率众僧助唐军一举攻克兵家重地轘州。*(详见上部《十三棍僧》)
秦王为彰表对收服中原有辅弼大功的寺僧,特赐少林寺寺田四千亩,并晋封十三棍立功僧为大将军僧。
当时,十三立功僧因勘破虚妄,俱不肯还俗。然而,为了祖庭,少林众僧对秦王许下了“时危聊作将,事定复为僧”的十字诺言。
恐怕,正是这“时危聊作将,事定复为僧”十个字,埋下了隐患,招来了异祸……
因为,这十个字,足以让太子一党认定——少林众僧,是秦王埋伏在东都附近一支召之即来的私人武装!
慧玚记起了武德五年的六月初三日——
那天,正好是护法天尊韦驮菩萨的圣诞吉日。
一大早,寺院便是钟鼓悠悠、香火袅袅。
志操、昙宗、慧玚等十三立功僧,各自披上秦王所赐的紫罗袈裟,随上座善护,陪伴十方高僧,众人一路缓缓步向大法会会坛,准备韦驮天尊的圣诞庆典……
众人尚未走近会坛,忽见前边的甬道上慌慌张张跑来几位弟子,见了上座等众位执事僧,不及参拜就气喘吁吁地禀报:“师、师父!山门外外面来了一群大、大人,说要、要找少林寺的当家和尚传旨!”
若按常理,从京城来的圣旨,若是庆贺的贵客,在此之前,一般都会派人先来招呼一声,好让寺里准备一番。
慧玚看见,旁边的师父不为人察觉的怔了怔。
看来,这是一帮不速之客……
师父率众僧匆匆迎出山门时,只见山门外的林荫下,伫立着一帮冠带袍履的人马。
从来者的衣着打扮和神态气色上可以看出,来者多是宫里的内官。
为首者是一位身着紫袍粉履,生得疏眉细眼、黄白面皮的宦人。
莫说师父,就连慧玚,也一眼就从对方那副不阴不阳的神情中揣知:今天,只怕是凶多吉少!
果然,对方未容师父开口说话,便操起尖而细的嗓子,高叫道:少林寺僧善护等接旨——
……大唐国皇帝圣诏……
圣旨未尽,众僧便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师父自始至终不卑不亢、神情自若。
可是,慧玚身边左的志操、昙宗、普惠等众多执事僧,个个俱已神情大变——
少林寺,竟然被大唐朝廷诏敕废省啦?
众人实在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
秦王赏赐众僧的十三件紫罗袈裟,此时还在他们十三位立功僧身上闪烁着熠熠的金光!
十三柄青龙偃月刀还没开刃,此时,也俱都摆放在经坛的紫檀架上。
这才刚刚一年的时间,大唐皇帝竟然以少林寺曾“居伪郑之地”为由,一道圣诏给废省了?
山寺上空仿如炸响了一个惊雷!
上座善护神态沉着、不卑不亢地接过《疏僧废寺御诏》递给身边的志操,微笑着邀请传诏的诸位大人和公公:请到寺院稍事休息,用些茶点。
一帮人毫无表情地翻身上马、一路径去了。
那些人去后,众僧全都怔在那里了——
慧玚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崩咯崩响……
志操发了热病一般,手足发抖。
开心罗汉普胜低着头,低头无语。
鬼影头陀道广,慢慢脱下身上那金光闪烁的紫罗袈裟,缠在胳膊上……
黑面金刚普惠是个火暴子性情,只见他一把扯掉身上的紫罗袈裟,狠狠地摔在一旁的架子上,对着那些人的背影猛地跺了一脚,高声大骂一声“赛老墓啊1”,大步匆匆而去……
癞头和尚智兴对着那干人的背影消失于远处,一屁股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又是嗳声又是叹气的。
昙宗阖目趺坐,静气依旧……
那天,从上午一直到傍晚,方丈室房门始终紧闭着……
普惠黑着脸、垂着眼,守在门前、一动不动——师父有话:不得打扰。
整整一天,慧玚等一干执事僧一直等在门外。
直到太阳落山时分,师父才打开了方丈室虚掩的门——
众僧一齐围了上去。
师父神情宁静,却有几分憔悴。
师父从桌上拿起一份誊录的工工整整的书信——
原来,师父已把少林寺众僧在武德四年唐军洛阳之争中,众僧如何助唐攻克轘州之事,写成一份上表,以少林寺对大唐曾有的辅弼之功,乞恳朝廷留置不废……
慧玚和昙宗二人揣着上表,一路赶到帝京觐见秦王——恳请秦王代为进表。
秦王浏览了善护的书信和上表后,一掌拍在案上,咬牙道:“此事,他们是冲我来的!”
秦王令慧玚昙宗两人等在王府,自己匆匆前往帝宫面见圣上,奉上表书,以少林众僧曾救他逃脱虎口,并助唐军夺取轘州之功,恳请圣上留置不废……
起初圣上不允,秦王据理力争,最终,使得圣上点头默许了少林寺依旧留置。
然而,圣上只同意为少林寺留下一百僧徒的口份田。诏敕收回当年秦王教令赐予少林寺的四千亩寺田。同时诏命:其余僧众限期散疏为民……
可是,几百少林弟子在红尘俗世多已无家可归,离开寺院,让他们到哪里安身活命?
秦王叹道:“唉!若是早些日子,我掌领兵权时,好歹还能把你们先招抚为我的府兵和属下,好歹,总不致离散四方,如今……嗐!”
听秦王说到“府兵”二字,昙宗说道:“殿下,说到殿下的府兵和属下,贫僧突然想起一个法子,不知行得通行不通?”
“哦?法师快讲。”秦王忙道。
“前段日子,从福州九莲山来了两个同宗的师弟,听他们说,近两年来,东南沿海一带海寇猖獗。九莲山等好几处的禅寺,竟然成了海寇歇脚之处。他们在寺里杀鸡屠羊,还命众僧烧火打水。众僧不堪其苦,纷纷逃离寺院。殿下,少林寺也曾承诺殿下‘时危聊作将,事定复为僧’。贫僧师徒人等,若能以此而奉秦王的教令,前往东南沿海,替朝廷平贼荡寇,替官府守护百姓,不知可妥?”
秦王不觉拍案叫好!
眼下,东南一带其实已多为太子的势力范围了。若能派少林僧众前往驻守,于朝廷,于自己,于众僧,真是一举三得的好事啊!
“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此一来,既可保住众多弟子不致流落四散,又可为朝廷平贼靖乱,靖绥一方,圣上绝无不允之理!”
第二天,秦王便再次入宫面奏圣上:东南沿海盗寇猖獗,海道阻塞,百姓不堪其苦。
圣上询问秦王有何平贼之计,秦王遂把昙宗连夜写好的愿率僧兵南下平贼的上表递上。
其实,此前圣上也已多次接到闽南东道盗寇猖狂的上表,然而,因近期西北边患不断,一时还没有顾得上理会。
今见诸僧主动请缨前往平寇,心下颇为欣喜:如此一来,不仅疏散了东都附近的几百武僧,又可解了东南沿海之扰。既给了秦王一个面子,又能使太子建成放心无忧了。真是一举多得!
于是当即准奏,命秦王亲发教令:大将军僧昙宗率少林僧兵即日起程,前往平贼荡寇,诸军事并受秦王节制……
回忆往事,慧玚突然想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师弟昙宗——
太子一党最想除掉的第一个人,恐怕还不在北少林,而是在南少林寺的大将军僧昙宗!
慧玚一刻也坐不住了!
“我得即刻赶到南少林一趟!”
慧玚是个急性子,一面说,一面就要叫人备马备行李!
普胜忙拦阻道:“师兄!师父已派明嵩和灵宪南下送信去了。师父专门交待:眼下,师兄这里还有更重要的大事,不可轻易离开帝京……”
“还有什么大事,比我师弟更重要?”
“二师兄,你还记得不记得,师父在佛前曾求得‘天王仲子,弘法圣主。禾上三人,红尘一夫’十六字禅谶?2”
慧玚摇摇头:“这几年里,寺院遭废,众僧南下,灾厄连连不说,事到如今越发被人追杀屠戮,竟然连性命也不保了,还妄谈什么弘法?”
“师兄!一切俱是机缘未到、业力未熟之故!其实,当初,也正是因为这四句禅谶,上座才同意咱们参与劫救秦王并助唐军攻克轘州的。”
慧玚焦急地说:“可是,南少林那边的情形,肯定比北少林还要险恶!我实在放心不下师弟他们……”
普胜拦着慧玚:“师兄,我来之前,师父再再命我密嘱二师兄,一切都要从祖庭的佛灯永续着想。不管南北少林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坚守帝宫,俯仰风云,静观动变。一俟业力成熟,乘势而起,护持弘法之主出世!”
慧玚震住了!
师父一向料事如神——
莫非,师父已经看出:大唐,果然会有易储之变吗?
闽地骂人的话。
拆字暗喻秦王世民。详见上部《十三棍僧》
第六章 萧墙之患
帝京长安。
鹅毛大雪漫天飞舞。
通往帝宫的御街上,七八匹玉勒雕鞍的骏马在雪中疾驰而过。
为首者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公子,锦衣貂裘,英气勃发。
直到太子东宫长林门外,少年才吁马勒缰、跳下马来。
长林门的守将大老远便认出来:这位公子,正是当今圣上的四皇子、太子的心腹——齐王李元吉。
见齐王下马,早有左右内侍趋步上前,接过齐王手中的马缰。
齐王踏上铺着羊毛毡毯的台阶,走上廊台,拿裘皮手套掸了掸裘皮大氅上的落雪。
一位身材瘦小的紫衣内侍趋步迎上,躬肩缩背地细声低语:“齐王殿下,太子殿下在里面等着您呢。”
齐王微微颔首,却并不急着踏上门槛。
齐王站在廊台下,旋过脸去,透着迷漫的雪花,定定地朝西眺望——那一片金碧辉煌的琉璃世界里,是父皇帝宫的外朝诸殿、内廷诸宫。
透过雪花,隐隐可见那里面层层叠叠的楼台殿阁,还有各处殿檐下垂着的一尺多长的冰挂。
在他眼里,就连帝宫里的冰挂,也比宫外的斑斓迷人。
华丽宏伟、神圣肃穆的帝宫,除了上朝或是参见父皇,平时,就连他这个做皇子的,也无权待在里面,更不能在那里随意走动。
他是父皇最小的嫡子,可是,他却从未在那里住过一天。
按照皇家的规矩:只有未成年的皇子皇女,才能住在帝宫后廷。
父皇称帝时,他已经成年封王,有了自己的王府。
齐王久久地伫立在寒风中,一双琉璃似的眸子凝望着帝宫那边,不知在遐想着什么。
紫衣内侍再次小心催促他:“殿下,这里是穿堂风,殿下小心着凉。”
齐王转过脸,昂首阔步地迈上长林门高高门槛,沿着被守兵和宫人一会儿一扫,因而没有一点积雪的甬道,朝东宫内殿大步走去。
东宫崇文殿开阔的天井里,几株红梅和白梅傲雪绽放。
殿前廊下,持戈扶戟的武卫肃立两旁。
太子建成独自一人在殿内一边徘徊,一边沉思……
武德八年以来,他突然感到了以往从未有过的恐惶和惊悸——
他发觉:一段日子来,父皇毫无缘由的对他忽冷忽热。
父皇的心腹亲臣——大宰相裴寂,还有中书令封德彝两人,私下曾几番提醒过他:他和秦王的兄弟和睦,是圣上最大的欣慰。
太子明白,无疑的,这是一种信号。
可是,太子听了,只能无言苦笑——自古至今,帝王家皇子之间的嫡嗣之争,从来都是不共戴天,是你死我活的。
如此,岂是手足情之便能化解得了的事?
他一直认为,自己虽为嫡长,其实,父皇心下更偏向的却是二弟世民。
自隋末起兵以来,二弟世民一直都追随在父皇左右。几次冲锋陷阵,几番救父皇于危难,父皇对他,当然会更亲近一些。
他时常疑惑:也许,上苍更厚爱的也是老二世民——
不然,为什么这些年来,凡老二率兵打仗,不管起初的战况多么危急,也不管如何的敌众我寡,末了,他总能转败为胜直至横扫千军?
更惊人的是武德四年的中原之战——老二仅带了三万多兵马,一路攻城掠地,最终不仅拿下了郑国的都城、生擒郑帝王世充,末了,竟然还捎带着把夏国国主窦建德也一并活捉。同时,还把前朝大隋的所有家底也一并从窦建德的手里全部缴获……
从那个时候,老二便成了大唐帝业无人超迈的第一功臣。
可是,功劳再大,臣是臣,君还是君。
然而,老二随着自己武勋的显赫,地位的显擢,开始不大安份了——
据悉,老二率兵平定中原之后,在东都洛阳他的天策府内,竟然效仿起了太子东宫的建制,东宫有个崇文馆,他跟着建起了一个文学馆。东宫的崇文馆不过只有十二学士,而秦王的文学馆竟然招揽了十八个天下奇才,号称十八学士!
据眼线禀报,文学馆内,十八学士每天和秦王并他的诸多文武属官日日相聚,通宵达旦地议论天下大事,俨然一个小朝廷……
除了延揽天下文士,更是遍招天下勇武骁将——他把战争中俘获的数十名敌国武将,分别以金钱美女为诱饵,纷纷收抚到自己麾下,如程知节、尉迟恭、秦琼等……
太子也相信:以往的老二确实没有夺嫡之心。
可是,随着他对大唐帝业建下的盖世武勋,现在的老二,已不再是原来那个忠勇义烈的二弟了。
对于储君之位,老二早已是虎视眈眈,其欲逐逐了……
对之,他这个当大哥的,无法不感到心惊,也不得不去设防……
父皇也曾当面告诫过他:“建成,大唐发迹于晋阳,本是世民之计;克平宇内,亦是他之首功。以往,我曾当面拭探,提及欲立他为储之话,他固让不受,可见并无夺嫡之心。你自居东宫,所历多年,更无过失,朕岂能易储另立,而致社稷动荡?建成,得天下易而守天下难啊。大唐虽立,而固本守疆,你二弟乃不可多得的护国辅弼。你既为国之储君,又系诸子之长,你们二人更是一母同胞,手足兄弟,万不可因小人离间而自断肱股……北周之亡,隋朝之败,前车可鉴,历历在目啊……”
太子闻听父训,不禁泣咽难禁、长叩跪谢,答应父皇:决不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内侍掀开棉帘,齐王元吉迈进大唐储君——太子建成的内书房。
书房的当厅摆着一大盆拢得旺旺的炭火。迎面的雕花架子上,摆着一大瓮红白相间乍开的梅花。
一进门,沁人的花香和着熏熏的暖气扑面而来。
太子背对着门,专注地望着那一大簇梅花,不知正在沉思着什么?
“大哥!”齐王叫道。
太子转过脸来。
太子乃大唐的一国储君,故而,即使是手足兄弟,尊卑之份已然有别。然而,太子再三嘱令齐王:兄弟二人私下相见,仍以旧日称呼。
太子三十来岁,生得眉目俊美、身段飘逸。齐王看太子今天穿了一袭鹅黄绮缎绵袍,脚登一双粉底棉履,越发显得气宇轩昂、英姿挺拔。只是,神情顾盼之间,总有着几分的忧郁和憔悴。
“四弟,这么大冷的天,又劳你踏雪冒风的赶来。”
太子打量着雄姿勃发的四弟元吉,神情和语气中透着几分慈爱。
太子一母同胞的三个弟弟,三弟玄霸早亡,与二弟的嫌隙也已无法弥合。眼下只剩下这个老四,因打小就经常出入于自己府上,虽说成人以后性情变得刚烈爽直了,却也始终肯与自己亲近。再加上兄弟二人多年都是一起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手足情份自然比别的兄弟亲近。
太子妃刚刚从帝宫觐见圣上的两位爱妃归来,得知四弟到来,忙过来招呼,要留四弟在宫府用饭。
太子妃一面顺手接过齐王脱下的貂裘,拂落了上面的积雪、悬挂在一旁的衣架上,一面笑吟吟地说:“四弟,你和你大哥喝茶闲话,我去膳房准备几样四弟最爱吃的菜来,给你们哥儿俩下酒。”
太子妃一面说,一面接过宫人捧来的各色果点,摆在齐王面前。
齐王忙打揖作躬:“哎呀,岂敢烦劳大嫂?交待厨子们随便做些什么就是了。”
齐王因在诸兄弟中长相格外黝黑丑陋了些,自小不得母亲抚爱。倒是大嫂,因年长他一二十岁,长嫂比母,从小到大,事事处处都格外关照于他。齐王因而对长嫂亲敬有加。
“那可不成,就算你能吃得下那些人做的,我还放心不下呢!”太子妃说着,又拢了拢火盆,在左右宫人的服侍下披上锦裘大氅,又低声交待了内侍几句什么,这才悄悄退了出去。
太子和齐王二人坐在铺有厚毯的坐椅,太子亲自把盏为齐王冲茶:“老四,来,尝尝,这是春上打江南贡来的。一直在冰窖里存着,虽说放了快一年了,倒跟春上一样新鲜。”
茶水注入,盏内即刻一片碧绿,几缕芳香萦萦散开。
齐王品了两口茶,放下茶盏,摇了摇头说:“大哥,我这会儿实在没心思品什么茶。大哥,眼下人家已经是箭在弦、刀出鞘啦!”
太子放下茶盏,沉默了好一会儿,摇头叹道:“四弟,诸多兄弟中我本居长,老二和咱们又是一母亲胞,父皇也一再告诫我,望我多示以亲情,少计较闲言,勿使亲痛仇快。所以,只要他一天不拿刀搁在大哥的脖子上,大哥便不能当真和他过不去。”
齐王愤愤地说:“当年父皇外戍,大哥留守府中照顾病中的母亲,他却因此得了便利,整日追随父皇南征北战。所以父皇对他有偏心。这几年,他公然招兵纳将,搜罗天下豪杰谋士,父皇明明知道他的居心不正,却睁一眼闭一眼,越发纵容了他。眼下,就连满朝文武和王室诸亲都看出来了:那个老二已经不满足什么天策上将军,什么尚书令了,谁看不出来:他的眼睛,早就盯着大哥这个太子的位置,甚至父皇的帝位了!”
太子叹道:“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思量,若一母同胞的兄弟之间,因为这个而生出萧墙之祸,不用说什么太子之位了,就是一国之主,又有何趣?他若实在想要这个太子,只要能兄弟和睦,社稷太平,让给他又何妨?”
齐王一听此言,一时眼都冒火了:“大哥这说的什么话?大哥乃父皇的嫡长子,太子之位是满朝文武和父皇共同册定,岂是你自己想让就能让得了的事吗?”
“四弟,大哥比你们兄弟年长一二十岁,母亲大行太穆皇后临终前曾拉着我的手,反复嘱托,说我年长你们许多,要我这个大哥好好照顾你们兄弟三人。老三玄霸阵亡后,我只剩下你和老二两个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了。这些年,咱们兄弟三人追随父皇出生入死,不仅逃过了阖族灭门之祸,又创下了这煌煌的大唐江山社稷。我也只是因为居长几岁,才被父皇册为太子的。其实,这几年,我一直都在犹豫,想请父皇改封我为蜀王,另立老二为太子。只要天下太平,上不负母后的临终遗托,下不负兄弟姐妹,兄弟和睦共扶大唐,我复何求?”
齐王元吉闻言越发了:“大哥!众多兄弟当中,你确实居长几岁!然而,就算论资历,数德才,无论朝廷大臣还是诸王兄弟,又有几人对你不是敬赞有加的?当年,是老二撺掇父皇起事的。可是,若非大哥率部冒死攻下帝京长安,父皇又如何能居中而制外,以至很快安定天下?”
太子苦笑了笑:“大哥能攻克长安,其实,也多亏了你这个兄弟和诸多将士冲锋陷阵,也亏了父皇和老二诸军的增援。我对你说过,我比你年长二十。将来就算入践大位,为了江山社稷,我也不会再册立你那些年幼的侄子为太子,而要册你为太弟的。可是,如今这阵势,连我都觉得做这个储君没什么意思。为了兄弟和睦,不如干脆把储位让给他,你我兄弟二人,从此遍游天下,酒歌畋猎,只管尽享清静和荣华,岂不快哉?”
元吉冷笑道:“大哥果然是贤德之人!可惜,只怕大哥就算让了这个太子之位,将来你我兄弟的性命,甚至两府诸子的性命,也难以保全!”
“四弟,我是做大哥的,不让不忍,莫非真的与他刀剑相向,真的拚个你死我活不成?”太子颓丧地说。
“大哥,此事兄弟已有主意。只有一点:近段日子,不管兄弟做下什么事,大哥只装做不知就行了。等事情圆满了,兄弟再到你这里讨酒喝;事情一旦败露,兄弟自会一人承当罪过,不会牵连到大哥半分!”
“四弟!我不许你闯祸,也决不许你伤害老二!”太子大惊,疾言喝住。
“大哥,左也不可,右也不行,莫非,你我兄弟只能坐以待毙不成?”
“我宁可不做这个太子,宁可被废为庶人,也决不能杀死亲胞兄弟,被天下后人万世唾骂!而且,我也不能没你这个兄弟……答应大哥……”太子握住元吉的手哽咽道。
元吉一时也甚感悲戚,一面流泪,一面咬牙道:“不动他也行!不过,那些整天围在他周围,撺掇他犯上作乱的一应小人,必得全都铲掉,只有如此,天下才能安宁。”
太子点头沉吟:“这个,我已经命人分头去做了。眼下,裴寂已经帮我除掉了刘文静。不过,秦王府还有杜如晦、房玄龄,还有程知节和尉迟恭等一干人没有除掉。若能把老二周围的那些人统统清除,老二自然就会变得本份一些了。那时,他纵有天大的本事和野心,也不过一介匹夫罢了!”
两人正在说话,门上报翊卫将军冯立到。
冯立进门后,望了望齐王元吉。
太子点点头:“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冯立道:“那些妖僧果然了得——北少林妖孽虽已是一死一伤。南少林那边,妖孽兵多势众,十八壮士几次奇兵突袭,都被他们逃过了。”
太子沉吟了一会儿说:“还是速战速决的好。拖延太久,一旦被秦王抓住把柄,麻烦就大了……”
冯立道:“我已限令他们必须在三个月内复命。”
冯立一面说,一面从衣袋内掏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精精致致的小布包:“这是裴无极裴将军托信使带给殿下的。”
旁边的齐王元吉见太子接过小包,小心地抚了抚,也没有问是什么东西,也没有打开,而是顺手揣在怀里时,不觉生出几分疑惑来——
大哥凡事很少瞒自己的。不过一个小小的翊卫将军捎回来的小包包儿罢了,里面包着什么不能见人的秘密和宝贝?值得大哥如此小心珍重地当即藏在怀里?
元吉正兀自猜测之际,突听门上传报:东宫属官魏征有急事奏禀。
魏征匆匆跨进屋来,未及寒喧,便急急禀报道:“太子殿下,今天早上,翊卫将军罗艺与秦王的属僚发生争执,罗将军拔剑刺伤了秦王的佐官。圣上闻知大发雷霆,已下令把罗将军押入天牢了!”
闻报,屋内,不独太子,就连冯立和元吉俱都大惊失色!
——眼下,京朝无人不知,罗艺是太子从边远新近调入帝京的翊卫将军。而恰恰就在三天前,圣上再一次疾言厉色地敲打太子:社稷未定,南北忧患,他为诸弟之长,又为一国储君,凡事只可以宽容之情,尤其对手足亲胞,更不可挟嫌嫉之心……
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让太子如何解释得清?
此时,就连性情鲁莽的元吉也着急起来:“罗艺那小子也太不知轻重了!他怎么敢动手刺伤秦王的左右?”
太子摇了摇头:“事情既然已经出来了,抱怨也已无用了。不过,这个罗艺,虽说举止粗莽,却也证明,此人关键时刻能不惜效死。这样的人,咱们用得着。魏大人,咱必须得想个什么法子,不能眼看着他将遭杀身之祸而不管不顾。”
魏征沉吟道:“罗艺是可志达将军新近调入京城的。此事,你可装作不知,更不认得罗艺。只是,此事须得先委屈可将军一段时日了。”
齐王说:“若能救罗艺不死,可将军就算受些委屈也值得。”
太子点点头:“老四说得对。魏大人,你即刻拟一份奏表,请圣上处置可志达的用人不当之过。还有,罗将军虽说鲁莽,毕竟是一员百战将军,而且对西北一带颇有虎威。眼下,突厥屡犯北境,请求圣上仍将他发还幽州,命他御敌守边、将功折罪。”
几人正在商议如何解救罗艺之计,满头满身雪花的东宫属将薛万彻也匆匆赶来禀事。
太子见薛将军进门,张口便问:“见到他本人了吗?”
薛将军点点头:“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等到他了!”
“他答应来吗?”太子急切地问。
“太子召见,他岂敢违令?”
“几时来?”
“稍后就到。”
太子闻听,即刻满脸喜色地交待魏征等人:“好!罗艺之事稍后再办。你们三个,先到内殿去,命人准备车马和一应金玉珠宝并各色上等绮罗毛皮,四个大箱子,一定要全部装满。”
三人答应一声匆匆退下。
“大哥,这位贵客是谁?为何要送那多礼物给他?”元吉不知太子要见的是哪一个,见他如此重视,还要送如此丰厚的财宝,甚觉罕异。
太子点头赞道:“一位奇人。一会儿你先躲在内室,人一到,便知是谁了。”
“哦?”元吉越发惊奇了。
太子笑道:“据说,当年他是被秦王一箧金银给收买的。今天,我要用十倍二十倍于秦王给他的金银珍宝,外加远比秦王给他高得多的官爵,一定要把他收抚……”
正在这时,忽听门上传报:“尉迟将军驾到——”
太子慌忙亲自出门、降阶去迎,元吉趁机闪进内室。
太子见尉迟恭身高八尺、一身青袍,人生得威武雄浑,面相更是淳厚拙朴,越发见爱。
迎入室内,太子又是亲手为尉迟恭递茶把盏,又是嘘寒问暖的。
一番寒喧之后,太子说:“将军,这些年里,我一向见爱将军的韬略过人和勇武非凡。今天有幸一聚,我想就边塞防守之事请教将军。我已在内殿为将军备下了宴席,想与将军边饮边谈,不知将军可肯赏光?”
尉迟恭急忙推辞:“啊!殿下!殿下乃国之储君,军之元帅。末将乃普通一将,岂敢在殿下面前奢谈用兵二字?殿下,只因天气酷寒,家中老母痰疾突发。末将还须赶回府上,为母侍汤煎药。恐今日不能久留,请殿下恕末将改日再来拜见领教……”
两人闲话了几句,尉迟恭便以老母尚在病榻为由,起身告辞。太子见不能久留,只得作罢,一面亲自送他出门,一面指着殿外停着的一辆马车:
“素闻将军是个孝子,果然感人。将军既然要服侍老母,我也不敢强留,只好改天再请将军畅叙了。我还有一点心意,请将军务必笑纳。”
一面说,一面命左右打开车上的几个大箱。
箱子一开,只见里面宝光耀眼——或是珠圆玉润,或是金光灿烂,或是绮罗锦缎,或是人参灵芝,堆了满满的四大箱子。
尉迟恭忙抱拳道:“啊!殿下!末将谢谢殿下的美意,不过,还请殿下恕末将不敢领受。”
太子道:“却是为何?”
尉迟恭道:“殿下,末将出身贫贱,当年,逢天下崩乱,四海倾覆,不幸沦落郑国逆地。幸得秦王义而释之,对末将实有再生之恩!故而,末将发愿以身相报。而末将于殿下并无半点功绩,若私下领受如此重赐,于我主秦王便是心怀有异。若末将乃见利弃忠之辈,殿下还能信而用之吗?”
太子闻言登时变色:再没想到,当年被秦王一箧金银收买的尉迟恭,竟然是一位挑袍辞曹、封金挂印的当朝关公!
自己小看面前这位武夫了。
此等人物为秦王所用,既是遗憾,更是威胁。
看来,事情果如魏征所谏:王权之争,决不仅仅只是两人之间的事,也不是金银和官禄所能收买得了的。
正尴尬烦恼之际,忽见老四元吉从殿内一步跳了出来,手中宝剑直逼敬德的颈窝:“大胆匹夫!敢对太子如此说话?”
尉迟恭一闪身子躲开了元吉的剑锋!
元吉挥剑再砍!
尉迟恭见他如此紧逼,纵身一跃,跳到殿前的一棵红梅树上,只听“咔咔嚓嚓”的一阵乱响,跳下树时,一根六七尺长、茶盏口粗细的树枝已握在手中!
元吉怒目圆睁,一声怒吼,迎着尉迟恭连连砍去!
尉迟恭手中树枝虽非长矛利槊,却也横劈竖扫、气势慑人,上下抵挡元吉的越来越猛的剑势。
天上的大雪也来凑趣,鹅毛一般纷纷扬扬、漫天飘舞。
大雪之中,一袭紫缎袍、黑脸膛的元吉腾挪跳跃,手中宝剑劈风斩雪、电光迸溅!
一身玄青布袍、满脸虬髯的尉迟恭虽说气势凛然,却是只守不攻。只见他或闪避或退让,或撩拨或挑逗,手中“长矛”呼呼啦啦地满枝乱抖,艳红的花瓣和着洁白的雪花,扑扑蔌蔌地落了元吉满身满头……
元吉欲进不得,欲攻不成,直气得嗷嗷乱叫,一张黑脸竟然涨成了紫茄子!越发举剑连连猛刺狠劈,恨不得一剑穿透尉迟恭!
尉迟恭不想再与他继续周旋,故意丢了个破绽——履踏积雪,脚下一滑、身子一歪……
元吉不知是计,见尉迟恭脚下失滑,急忙乘机飞起一剑,直逼尉迟恭后心窝——
尉迟恭反身一脚、正中元吉手腕!
元吉手中长剑应声飞出!
尉迟恭将手中乱枝浑天一抖,又一片红红白白的落花,几乎晃晕了元吉一双圆溜溜的牛眼!
元吉揉眼的当儿,尉迟恭乘机搭脚一勾——
宝剑已稳稳落在手中。
太子崇文殿前的众武士见状,一涌而上,欲合力上前围杀尉迟恭!
太子一声怒喝:“咄!东宫府内,谁敢胡来?”
尉迟恭深深地瞥了太子一眼,将手中元吉的宝剑飞手一甩!
宝剑在空中接连翻了几翻,末了,深深扎在殿前廊柱的半腰!
宝剑在廊柱之上入木三寸,嗡嗡作响!
尉迟恭转过身来,对太子抱拳深深一揖:“殿下,请恕末将失礼,告辞!”
言罢,倒曳着那根断枝,大步而去!
背后,零零落落地洒了一路艳红的花瓣儿。
元吉又羞又怒,一把夺过翊卫将军冯立手中的宝剑就要去追!
太子一把拦住,咬了咬牙,冷冷一笑:“敬酒不吃!随他去吧!”
魏征望着尉迟恭的背影,对太子道:“殿下,大树倒,则猢狲散。”
太子沉吟稍许,又很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能动老二……”
第七章 魔瘴伺伏
一场骇人的大瘟疫,在南少林附近的几个村子猝然爆发了——
天已过凌晨了,寺院四处一丛丛的篝火,仍旧还在熊熊燃烧着。
整个院落亮如白昼。
火光辉映下,满目所及,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病人,到处都是奔走忙碌的僧人。
咳嗽声,呕吐声,呻吟声不绝于耳……
院中有五六尺长、两尺多宽的大石槽,每个槽里都冒着腾腾的热汽。
槽下,大小树枝于火中劈劈叭叭地炸响着。
走近看,满槽的热水沸沸扬扬,许多形状不一、颜色不一的药草,在滚水中上下翻腾不已。
瘟疫是前天傍晚开始发现的——
那天,山门刚刚上拴,就听到外面有人擂门。接着,不到半个时辰里,就有六、七起同样症状的病号,被家人相继送到寺里来了。
所有病人的症状统是:咳嗽,咯血,呼吸急促,面色青紫。
昙宗和几位医僧对几个病号诊断问症后,不觉大惊!
原来,这种症状,正是闽地特有的一种可怕瘟疫——此病为人畜互传,瘟疫过后,往往牛马尽死、十室九空!
昙宗急命所有寺僧停止一应事务,即刻架火,熬药制药!
如此,从前天傍晚到今天白天,病人一直源源不断地被抬到寺里来。
所有的殿堂、经堂、客堂和众僧的寮舍,全都成了临时的急救场。
院中又临时搭起了几处木棚,铺上苇席,上面又苫以稻草,以防风雨。
昙宗和智兴、觉远、觉范等一帮医术过人的僧众,分别率人匆匆穿梭奔走于各病房和棚子之间,抢救和监护老弱重症病号。
禅武医三门功课,是大乘佛教少林弟子普度众生的必修功课,缺一不可。只不过,每个弟子在三门必修功课,侧重各有不同罢了。这两年,周围村落的百姓都知道从嵩山北少林来了一帮子和尚,不仅帮助官民讨伐海寇,还治好了很多百姓的异难病。而且,看病包药从不收钱。
少林众僧来到闽地的当年冬天,当地便发生过一场大伤风。当时,因病人太多,而药方之中又有几味忌铁锅煎熬的药草,昙宗便命令众僧把平时洗浴所用的大石槽给涮净了,架大火熬药来抢救众生。
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有了什么病都会来到寺里求医问药。病好之后,因对佛门寺僧的一份感恩,渐渐地,多开始敬佛礼佛起来。
那次大瘟疫过后,为救治众生,昙宗令人专门选些不怕火烧的石料,凿成好些大石槽,以备将来急用。
这些石槽的槽沿上,都凿有“诸罗汉煎茶散”几个大字,平时用来蓄水防火,一旦遇到瘟疫爆发,又可做大型药锅煎药使用。
这次,瘟病爆发,事先备下的这几口大石槽果然派上了用场!
数百僧众中,昙宗把精通医术的花花罗汉智守等三十多人分成几拨,分别带领众僧,或是负责药槽煎药;或是守在几处临时病房,或是带领诸僧上山采药制药。
几口大石槽,火苗一直不熄地一槽接一槽煎药、添水,加药、加柴,总算供得三四百病人和预防所用。
情形有些危急了——有四五个年老体弱的病人,在送往寺院的路上和刚刚来到寺院,未及救治便送了性命的;还有几个病势紧急的……
寺院斋堂里,所有的锅碗瓢盆全都拿了出来。
又一槽药终于熬好了。
众僧提着桶、捧着碗,把冒着热气的药一桶又一桶地送到各殿堂病号手中。
病苦之中的芸芸众生,有老人孩子,也有男人女人,咳嗽声、呕吐声、喘息声,和着娃娃的哭闹声混成一团……
昙宗大和尚从前天晚上直到现在,一直都在忙着针灸把脉,安置救治,甚至亲手为病人擦拭呕吐物、递药递水……
旁边,有十几位和尚趺坐在空地,阖目合掌,一遍又一遍抚慰人心的诵经之声,和着悦耳的钟磬木鱼,久久地回响于山野夜空……
寺墙外,树丛后。
一群蒙面的黑衣人。
几支偌大的强弩,两支瞄向捧着药钵、提着药桶匆匆奔走于病房之间的花花和尚智守,两支瞄准指挥煎药的玉面罗汉觉远,两支瞄准正在棚里为一位重症老婆婆把脉针灸的昙宗……
依约:几支强弩在老大发射之后,紧接着同时瞄准各自目标开弓,尔后乘夜色掩护迅速撤离。
此时,十几双眼睛定定地观望着院中情形。
神箭手牛弓儿手中的一张大弓,对着正在用木棍用力翻搅药草的觉远。
只见他的一张弓,拉满了、又松下来,松下来,再慢慢拉满。
可是,望望一片咳喘之声的寺院,望望诸多的病人,再望望那些忙着救助病人的众僧,叹了口气,再叹了口气……
瞄准昙宗的那把巨型大弓,也是慢慢拉满,又慢慢缓松。然后,再慢慢拉满……
一只纤手上前一把握住了瞄准昙宗的那把弓弩,往上一举:“大哥……”
老大裴无极转过脸去,目光阴冷地斜了采儿一眼。
采儿的眸子里,满是乞求。
魏吟风望着院内场景,面无表情地说:“采儿,这里是战场,不可存妇人之仁!”
采儿望着院中东倒西歪的病人:“魏大哥,可是,他们这会儿,可都在忙着抢救百姓哪!一旦箭发,伤的虽是和尚,惊的却是那些病人,那时,老老少少,惊恐奔走,性命越发难保了……”
离采儿不远的、正拉弓瞄准的弓儿,闻听此言,手中的大弓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魏吟风拿扇子轻轻敲了敲弓儿的背。
弓儿只得再次举弓,拉满……
正在这时,突然“嘎”地一声,弓儿手中的大弓突然绷断!
弓儿的手臂和脸颊顿时血流如注……
“啊?弓儿哥!”采儿惊呼了一声,急忙从衣袋里掏出一方手绢,一面为牛弓儿包伤、一面忧心地望着大哥裴无极——此时,大哥的弓箭正追逐着众僧之首——昙宗。
众武士此时都默默默地望着他们的老大和几位手拿强弩的武士。
几位强弩手望了望满寺院在病苦中哭闹呻吟的孩子老人,手中的弩弓虽说始终追逐着智守和昙宗等人,弓弦,却并未拉满……
老大一双阴厉的眸子,一直定定地追踪着昙宗的身影,举弓,瞄准——
草棚里,人影晃动,几回挡着了靶心。
弓张得太久了,无极的手心被汗溺湿。
他慢慢放下弓箭,慢慢弛弓,稍事休整。
待草棚里的人群走开一些时,无极再次慢慢张弓、瞄准、追逐……
昙宗的神情五官,于火光摇曳下,看上去慈悲如佛……
院中,又一槽药煎好了。
众僧们各个忙着舀药、送药。
一阵又一阵的药香气随风飘来。
一串又一串的咳嗽之声响过。
一声又一声佛号随风传出……
裴无极手中的犀弓,再次渐渐松弛……
众人看见:草棚里的昙宗,此时正蹲在那里,亲手为一位老婆婆喂药,末了,双手扶她躺下,帮她掖好被角。
昙宗又一一察看了草棚里别的几个病号后,这背起药囊,带着两个徒弟钻出了草棚……
裴无极蓦地再次举起硕大的犀弓——
弯弓,满弓,再满,再满……
“老大……”
“大哥——!”
众武士异口同声、低声惊呼。
无极手中的弓,久久地,引而不发。
唯军师一人满脸焦急地望着无极、眉头紧皱……
正在此时,突然有几位僧人匆匆跑到昙宗跟前,一起围住他,不知在说着什么。
看样子,像是哪个病人危急了……
昙宗和众僧一起匆匆朝大殿奔去。
昙宗的身影被众僧挡得严严实实。
裴无极的弓弦已经张满十二分、不得不发!
硕弓猛地朝天一举!
一支利箭脱弦而出、直没夜空……
第八章 盘龙玉佩
闽江两畔,蓼红苇白,鸥鹭齐飞。
一袭白袍的采儿坐在临水的岩石上,刚刚濯洗过的黑发飘扬于风中。
离采儿视线可及的地方,孤零零地停泊着一艘大船。
那艘大船,正是几个月前在海上与海寇遭遇,一帮东宫翊卫与十倍于自己的海寇一番血战之后缴获而来的。
此时的采儿,正低头凝视着掌心里一块晶莹剔透的盘龙玉佩。
夕阳斜映在玉佩上,白中泛绿,晶莹剔透……
采儿双手捧着玉儿,慢慢浸入水中——
透过碧水,玉儿越发显得温润动人。
水波晃动,仿如太子那温润深碧的眸子……
采儿一把将湿淋淋的玉儿捧出水,紧紧地贴在胸口,泪珠潸然而下……
其实,采儿原本不在南下的十八武士之列。
一切都缘于去年的那个春日——
那天,长安郊外的天空和今天一样碧蓝。
终南山脚下,浩阔的皇家猎场。
一望无际的绿野,缓坡,灌木丛和杂树林交错其间。
从远到近地滚过来一阵低沉的闷雷。
紧接着,尘烟滚涌、群马奔腾。
马蹄声、狗咬声、人叫声,如雷如瀑,直贯云霄。
原来,喜爱畋猎的太子建成,率领众多亲勋翊卫,加上齐王元吉,还有太子和齐王两宫宫府的诸多官属,众人追随雄姿英发的太子殿下,风驰电掣地翻过猎场。
狗跃,鹰扑,马奔,箭飞。
草丛林畔,麋鹿、狐狸、羚羊四处奔逃……
太子和齐王的人马在一道山坡岔口兵分两路。
齐王和他的随从纵马朝另一片山坡奔去。
太子建成和他众多随从,追随太子纵马奔驰在山这边的猎场。
渐渐地,东宫众多官属翊卫们与太子拉开了距离。
末了,太子身后左右,只剩下了一二十个亲随翊卫。
他们也在有意无意地和太子稍稍拉开一些距离。
一袭黄锦胡服、英姿勃发的太子,坐下是一匹高大骠壮的紫燕色骏马,手中的弓箭也格外硕大。
前方,几头羚羊和麋鹿正在拚命逃窜。
纵马奔驰的太子,力挽雕弓如满月——
一声呼啸之下,奔跑在最前面那只领头的大麋鹿一头栽倒!
后面一片欢呼之声!
有人纵马上前,套住猎物。
一身翊卫衣袍、混迹于众多太子亲随翊卫当中的采儿,终于按捺不住了——
此时,只见她坐下的白龙驹仿如闪电一般,一个又一个地超越了太子的那些亲随左右和翊卫将军们。
采儿渐渐就要赶上太子啦——
这时,在紧随太子的十几位翊卫将军当中,有一位脸膛黝黑、眼锋锐利的年轻翊卫,忽见有人竟然越过他们一行左右亲随,纵马奔驰并靠近太子时,不觉大惊失色!
原来,这位脸膛黝黑的翊卫将军,正是采儿的大哥裴无极!
这几年里,在自家的府上,采儿常听大哥他们一帮翊卫们赞美太子如何文韬武略,如何性情仁厚,将来一定是位千古明君……
采儿终于耐不住好奇,开始缠着大哥,想要亲睹一番太子的风采。
软磨硬缠好久,大哥终于答应她:等哪天太子率部游猎时,她可以混进随行的翊卫当中,看看太子和皇家狩猎的场面。
那天离府之前,大哥反复嘱托她:只可远远地跟在后面,万不可乱跑乱逛,更不能出手射猎。
不想,采儿一看到今天的场面,竟把兄长的嘱托全都丢在了脑后,一路纵马狂奔起来!
当采儿超过最前面大哥裴无极等七八个亲随时,看见大哥又是给她使眼色、又是给她打手势,红脸膛竟然涨得黑紫吓人时,虽也意识到该收敛一些了,可是,坐下的马儿跑得正酣,自己也正在兴头上,一下子哪里收得住缰?
干脆装做没有看见!
望着纵马飞驰英姿勃发的太子,采儿突然生出想和太子一试高低的顽皮念头来——
太子弯弓如满月!
采儿也弯弓如满月!
太子每发一箭,采儿也必紧随一箭!
太子每射中一只麋鹿,她接着也必会射中一只麋鹿!
太子每箭之下,猎物必然一头栽倒!
采儿虽说也是十箭九中,只是,因她的膂力不足之故,偶尔也有中了她箭的鹿啊羊的还在带箭奔跑!
太子终于注意到她了——
太子一面纵马奔驰,一面几番回头,惊奇地打量着她,神情中有几分赞叹,几分好奇。
平时,紧随他身边左右者,俱是朝中三公大臣的子弟。今天这位驭射过人、眉目清秀,神情间又有几分俏皮的大胆翊卫,怎么看着曾似相识,却又有些面生?
采儿见太子频频打量自己,神情中不仅没有责怪的意思,反倒有几分欣赏、几分惊奇时,越发兴致高昂啦!
一张脸儿,也因激动而越发显得美艳惊人了!
她哪里知道:后面,自家大哥和他的佐将薛子盖、司马旦子等人,早就惊出了满身大汗:天哪!真是个不知死活的疯丫头!
太子弯弓如满月,瞄准了奔跑在最前面那只硕大的麋鹿——
采儿一面纵马,一面也盯上了另外一只个头儿稍小些的麋鹿,弯弓以待,单等太子先发箭——
不料,正当此时,从旁边的灌木丛中,突然斜刺里冲出一只更壮更大的麋鹿来!
麋鹿的颈部斜扎着一支箭簇,不知死活地一头撞在采儿的马头上!
采儿坐下虽也是一匹马中良骏,却因平时不大上阵,蓦地被这样一头庞然大物一头撞来,骤然一惊,带着采儿发疯似地朝着一片林子狂奔而去!
采儿的巾绩被横曳的乱枝挂飞,外面的翊卫衣袍也被扯开……
可是,任凭采儿如何喝叫、如何拉缰,惊马也不肯停下。
惊马驮着采儿、径直朝着一处断崖狂奔而去!
采儿又叫又喊,拚尽全身气力,怎么也勒不住惊马!
采儿拉着马缰,闭上眼睛,她似乎已经看见惊马带着自己、朝着断崖凌空跌下……
突然,一声长喝如惊雷炸响:“吁——”!
惊马前蹄高扬、一声长嘶,骤然立定!
采儿却已惊昏了过去……
待醒过神来,采儿发觉:自己竟然躺在太子的怀里。
太子温润而沉碧的眸子里,几分疑问,几分惊奇,几分柔情……
采儿宽大的武士袍已被挂散,武士巾也被扯飞,披散流泻的长发,露出里面淡粉绣花的女儿衬衫和凸凹有致的身段,已然暴露了她的女儿本相……
采儿满脸绯红,急忙直起身子,一面掩着武士袍,想要遮住女儿绣衣,转而记起刚才的险境,清知是太子救了自己,一面慌忙就要叩拜:“啊!太子殿下!民,民女谢殿下救命之恩……”
太子微微一笑:“你是谁家的女孩儿?刚才好险!”
采儿未及答话,采儿的大哥无极此时满脸惶恐地匆匆跑来,一头跪倒,又是叩谢又是请罪的:“回太子的话,她,她是末将的妹妹。惊了殿下,罪该万死!”
太子微微一笑:“受惊吓的是你家妹妹,又不是我,何罪之有?我心里正奇怪呢,怎么这位小将有那么好的驭射功夫,末了为何连一匹惊马都拉不住?原来,竟是裴将军的妹妹!”
太子说完,望着采儿问道:“请问姑娘芳名?”
采儿见问,赶忙又要跪禀,太子再次拦住:“免啦免啦!你若是无极的妹妹,你们的叔父当然就是裴大人了。裴大人和我是布衣之交,彼此从不拘礼。咱们也不要太拘礼才好。”
采儿忙道:“太子殿下!民女名叫裴采儿……”
太子一笑:“哦,原来你叫采儿。采儿,你也喜欢狩猎吗?”
“回殿下,民女常听兄长他们谈起殿下,所以,才想亲眼一睹殿下的风采。不想,马儿受惊,又劳殿下相救,还扰了殿下狩猎……”
太子笑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我看你的武功和胆略,一点不亚于你的两个哥哥。你若是个男孩子,一定更加了得!”
采儿见夸,一时心惶意乱,越发满脸通红起来。
她抬起眼,禁不住望了望面前的太子,发觉太子一双沉碧温润的眸子,恰好也正在定定地望着她时,采儿的一颗心禁不住“咚啊咚”地,直要跳出来似的。
太子微微一笑,对无极点点说:“这会儿,我也有些累了,咱们就在这片花林歇一会儿,大家随便走走看看。”
一时又转过脸来,温润的眸子深深地望着采儿:“采儿,你愿意陪我走走吗?”
采儿说:“啊?采儿……采儿,当然愿意。”
众亲随翊卫见说,接过太子和采儿的马缰,不远不近地跟着太子和采儿后面十几步远的地方。
山坡上开满了烂漫的野杏花,在明丽的太阳下闪闪烁烁的,耀得采儿心都醉了。
太子和采儿并肩漫步,一路上,和采儿谈驭射,谈剑法,谈诗文,也谈父母兄弟姐妹,谈儿时的顽皮……
太子的洒脱随和,使采儿很快恢复了快乐俏皮的天性。
那天的太子,哪里像大唐未来的一国皇帝?分明像是久别重逢的朋友。一会儿问采儿累不累,一会儿又问采儿渴不渴。还问她,刚才之惊,是不是好一些了?
那天,采儿几番疑惑,自己是不是在美妙的梦中游历……
那天,采儿也发觉,温厚亲和的太子,每当说起朝廷国事,很快就会转了话头,神情眉宇间,不觉流露出淡淡的忧郁……
太子扶着采儿爬上一处山坡,在一片盛开的杏花丛中停下步子。
太了望了望山野春光,沉吟了一会儿,转过脸来,凝视着采儿的眸子说:“采儿,我来问你,你,可愿意到我的东宫来?”
采儿闻言,一时怔住啦!
她定定地望着太子温润深碧的眸子,心下思量,或许,太子看中了自己的驭射功夫,想要她到东宫去做女侍卫,就像秦王府的女官——刀人1高惠通一样?
采儿虽为女儿,因幼时恰逢天下动荡,乱兵四起。父亲便命她和大哥二哥一起修练武功。其实,只是她遇事时,能够防身自卫罢了。不想,采儿刻苦精进,渐渐地,骑射拳剑诸般武功,丝毫也不让两个哥哥。
采儿和高惠通打小就是闺中密友。两人还曾师从同一师父学习针镖。
成年以后,因高惠通的父亲高士达是秦王妃长孙氏的舅父,于是,惠通便被她的表姐秦王妃召进王府做了刀人。从此,一个女孩子,每日和那些男子一样,随秦王或是王妃出行,打猎,上朝下朝时,也是轻甲玄袍、腰佩宝剑的,好不威武,好不风光……
采儿的叔父裴寂乃圣上的第一心腹重臣。当年,圣上的嫡长子建成被册为太子后,采儿的大哥裴无极和堂兄裴啸天两,被叔父分别引荐到太子和秦王两人的宫府做事。
大哥无极被晋为东宫翊卫队正后,采儿曾几番央求大哥:希望大哥能推荐她到太子的东宫,也像高惠通那样,做个女翊卫。
大哥却劝她跟大嫂好好学些针绩厨艺,将来也好相夫教子,气得采儿跺脚而去,只恨自己生成女儿。若也生为男子,凭着过人的武功,也和大哥无极,还有堂兄啸天一样,被叔父一并推举到东宫或是秦王府,甚至当今圣上的身边,做一名威风赫赫的禁卫将军了。
今天和太子的巧遇,太子突然问及自己愿不愿意到他的东宫的话时,采儿望着太子一双深碧的眸子,心下思量:此生生世若能守在这般宅心仁厚的太子身边,为他开道,为他守护,该是怎样的荣耀和幸福?
更何况,他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哪!
望着太子期待的目光,采儿禁不住点了点头。
太子微微一笑,又凝注了采儿片刻,转脸看裴无极他们正在观望山下齐王元吉等人狩猎,低头把自己腰间的一块玉佩解了下来,放到采儿手中,凝视着采儿的眼睛说:“采儿,今天你我相识,我相信是上天的注定。这块玉佩是我平生所戴之物,今天权当做一件信物,请你收好了。这些日子,宫府还有些扰人的事情,等稍稍平静一些后,我即派人和你叔父说明此事,那时,再隆隆重重地接你入宫,你看,这样好吗?”
直到此时,采儿似乎才有些明白:原来,太子提出让自己入宫的话,似乎并非只是看自己的武功好,只是想要自己到他的东宫去做侍卫刀人什么的,好像,还有别的意思……
那一刻,采儿看太子一双明净眸子深深地望着自己,一颗心越发又惶乱,又羞涩,仿若酒了醉一般,竟不知该回答了……
一时,又见大哥他们一拨人一面说话、一面慢慢朝这边走来时,采儿忙把太子放在自己手中的玉儿悄悄收下,思量,等事情过后,再做道理吧……
不想,自从那天在猎场与太子一别,一连好几个月过去了,太子那边竟然一直音讯缈缈……
可是,采儿却再也无法忘却太子了。
采儿想,也许,时过境迁,每天忙着署理天下万机的太子,早就忘了他的信物?
如果没有手中这块盘龙玉佩,采儿凭什么相信,那天的一切不是一个美好的梦?
而且,仅凭着一次极偶然的邂逅,自己又凭什么该让天天忙着天下大事的一国储君惦着她?
一向没心没肺,一向单纯快乐的采儿,突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每天,从早到晚,她门也不出,人也不见,只是待在自己的闺房里,以玉为伴,默默回忆,默默期待……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没有料到,在期待中整整熬煎了近四月后的一天,突然有了太子的音信——
叔父裴寂派人来寻采儿,要采儿过府一趟,说有要事商量。
在赶往尚书府的一路之上,采儿一颗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叔父从未专门召自己一个人前往尚书府的情形。
今天,叔父突然专门召自己过府,会和自己商量什么事?
她料定了:一定是和太子有关的事!
可是,那天,采儿一进门,便发现叔父显得有些心神不定。
采儿的一颗心,一下子载沉载浮起来……
叔父示意采儿坐下后,沉吟了好半晌后,抬起脸来,盯着采儿的眼睛突然问:“采儿,你,真的想到太子的东宫去吗?”
叔父的话问得十分突兀,神情也十分莫测,采儿虽说心内蓦地一阵惊喜,可是,望着叔父毫无表情的一张脸,采儿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她已经预感到了:叔父不是很赞成此事。
可是,太子是大唐未来的一国之主啊!
采儿不明白,为何叔父的脸上不仅没有半点欣喜,反而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采儿突然感到自己的一颗心有些隐隐作痛——
其实,自从那天猎场一见,她就深深喜欢上太子了。
也是从那天起,她便已决定:此生此世,自己注定要为太子而生、为太子而死了……
其实,她并不敢有太多的奢望,只要能常常守护在太子身边,能成为他的一名普通侍卫,此心足矣!
可是,叔父不仅是朝廷第一重臣,更是裴家阖族的支撑,在整个家族中,有着绝对的权威……
采儿一语不发,定定地望着叔父。
叔父咳了一声,沉吟了一番:“昨天,太子召我到东宫去,我没有料到,太子突然向我提出,想选个日子,迎接你到他的东宫。”
采儿望着叔父的眼睛:她不知道,叔父是怎么回答太子的?
叔父久久地沉默不语。
采儿的一颗心揪在了一起……
采儿呆呆地望着叔父,好一会儿,叔父才叹气道:“采儿,太子眼下虽为储君,东宫太子妃的人品也称得贤淑端庄。可是,对于内宫姬妾,帝王之家一向是规矩森严,稍有不慎,便可致大祸临头啊。此其一;其二,叔父常年行走于帝王之家,给外人的感觉,表面看起来荣华富贵、权势显赫,其实,你哪里知道,伴君如伴虎,古今同理啊。叔父每天侍奉于圣上左右,真可谓如履薄冰,圣上,太子,外戚,诸王,诸臣,个个都是高深莫测,外朝内廷,吉凶福祸,更是风云诡谲、瞬息万变啊!采儿,你天性率真,大内深宫,一旦踏了进去,不仅你自己再无退路可言,就连咱们裴家阖族老少,从此,也决无进退可言了啊……”
叔父这番话的含义是什么,采儿骤然明白了!
——叔父是阖族的轴心,凡事当然要从整个家族的进退安危着想。
叔父在朝廷做官一向都以稳练著称,今天,竟然冒着可能会得罪未来一国之君的危险劝谏自己,可见,他是怎样的无奈。
采儿泪如雨下!
她明白以往大哥为什么不想自己做刀人,也明白叔父为何如此忧惧自己走进东宫了。
从叔父今天的一番话,联想那天太子时不时流露出的忧虑不安,采儿思量,太子肯定遇到什么令人担忧的重大的心事:“叔父,太子他,是否有了什么忧患?”
叔父见问,惊异地望了采儿一眼,点了点头:“你是怎么得知的?”
采儿又问:“莫非,圣上不喜欢太子吗?”
叔父摇摇头,叹叹气,转过脸去,望着阴郁的天空,犹豫了好久才说:“不是圣上,是秦王。太子和秦王,眼下已是剑拔弩张了。这些日子,圣上为此食寝难安……唉!这可真是正应了那句话:两贤相厄2啊!”
采儿突然觉得全身发冷!
“他和秦王两人,不是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吗?他们兄弟为了什么,竟会闹到这种地步?”
叔父摇摇头:“帝王之家,诸王皇子,除了至尊之位,还有什么可争可闹的?”
采儿惊骇了!
“太子乃圣上嫡长,而且储君之位早在大唐武德元年既已册立已定的!秦王凭什么来争?”
叔父叹道:“采儿!你明白吗,这就是叔父不希望你走入帝王之家的原因。你太单纯,太不擅心计了。这个世上,莫说是储位,就算是至尊之位,就算是皇后之位,就没有人争了吗?”
“难道,圣上一点都不知此事么?为什么不处置他?莫非……”
叔父默然不语。
“圣上明知此事,却不肯处置秦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出于怜子之心;要么根本就是圣上自己有了移储之心,所以有意放任不管的?”采儿说。
叔父冷冷一笑:“你真是太单纯了!圣上既非出于怜子之情,更非是有了移储之心。”
采儿惊愕了!
难怪,太子的神情会那样忧虑,那样不安,那样无奈……
别的她不懂,可是,她常读古书,清楚的知道:无论是太子还是帝王,也无论是后妃还是大臣,一旦失位,不管你是自动禅让的,还是被人废黜的,最终,决没有一个能逃得过性命……
叔父突然转了话题:“采儿,听说,你大哥他们这几天要南下闽地,几时动身?”
“大哥要南下?我,我怎么没听说啊?做亲随翊卫的,突然跑那么远去做什么?”采儿甚感惊疑。
“太子东宫的事,我也不便细问。不过,我打量,他们此番南下,只可能和太子的安危有关……”
采儿越发惊骇了!
叔父又把话题转了回来:“采儿,今天,叔父跟你说的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眼下,东宫和秦王两府已经到了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地步,所以,既使你真的喜欢太子,也要等到诸事平稳之后。你若现在公然走进东宫,咱们家即刻就会引起秦王那边的警觉,甚至引起圣上的疑心……采儿,你父母早亡,你是咱们裴家的长门嫡女,进退行止,已决不仅仅只是你一个人的事啊!”
采儿已经明白叔父今天的意思了——眼下,太子与秦王正值剑拔弩张之时,自己一旦走进东宫,秦王和圣上两人会怎么看叔父?又将置叔父于怎样的两难地步?
难怪叔父会如此忧心忡忡!
她自己可以为太子而生,为太子赴死。
可是,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使叔父,使整个裴家阖族全都牵累到皇家内部纷争的漩涡之中……
她坐在那里默默心痛流泪:至少,当下,她是不能再走进太子的东宫了!
采儿突然生出了一个主意……
也许,这个主意,恰恰正是深藏不露的叔父,不动声色之间给自己指明的……
真是难为叔父了!
“叔父,采儿明白叔父的苦心了。采儿知道怎么做了。只是,采儿有一件事,想拜托叔父。”
叔父紧皱的眉头一时有些舒缓:“采儿,你说吧。只要叔父能办得到的。”
采儿望着叔父的脸说:“叔父,如果……如果太子提起采儿,就请叔父转告太子,说采儿出门去做一样要紧的事去了。事成之后,采儿会亲自向太子禀明实情,请叔父转告太子,恕采儿的不辞而别……”
裴寂长叹一声,点头赞道:“唉!好孩子!果然不愧我裴家的后人,懂得轻重缓急……”
辞别叔父回到府上,采儿便开始悄悄收拾起了行装。
在府上,采儿看大哥和薛子盖、令狐邕、司马旦子等一干人出入频繁,一连好几天都是行踪神秘的。
直到他们临行的头天中午,大哥才告诉采儿:他要和同僚一起出趟远门。
采儿问大哥,出门去做什么?大哥只说去执行一样重要公务。又嘱托采儿,要守好家门,要多陪陪大嫂,还要多督促和教导侄子的文武功课……
采儿装做诸事不知地问:“哥哥这是要到哪里去呢?多久回来?”
大哥说:“你也别打听那么详细了,朝廷机密,爹娘老子都不能泄露的。”
采儿听了微微一笑,也不和他争辩。
大哥动身前的那天早上。
长安郊外,秋高气爽。
十几位一色黑衣皮履、身佩刀剑的人,聚集在短亭柳林,像是准备出远门,也像在等什么人。
一行人当中,有好几个都是大哥的佐将和属下,因常到府上走动,众人大多都认得采儿。
他们见采儿纵马匆匆赶来,还以为是给她大哥送行呢!
众人正和采儿招呼时,就见老大裴无极和军师魏吟风两人,一路打马径直朝这边奔来。
大哥跳下马时,忽然瞧见人群中的采儿,一下子楞住了——
原来,采儿竟和众武士一样着扮:黑衣黑巾,全副披挂!
“啊?你,你在这里做什么?”大哥拉下脸喝问。
采儿一笑:“你们做什么,我也做什么。”
“你!你……简直胡闹!我们,我们到江南去执行公务,你跟着算,算是怎么回事?”无极一着急,说话都显得有些结巴了。
采儿嘻嘻一笑:“那正好啊!我还从没有到过江南呢!随你们一起去看看。”
“你,你立马给我回府去!”无极厉声喝道!
此时,旁边一棵瘦高的柳树干上,一只知了“知啦知啦”,一阵又一阵的聒噪着,闹得人说话都听不大清了。
——已经入秋季节了,竟然还有知了。
采儿转脸一瞅,对大哥笑道:“大哥,你能帮我捉住那边树上的知了吗?”
重任在身的裴无极急着赶路,一时脸色大变,正要发怒,忽见采儿一甩手,正在喧叫的知了“吱啦”一下,登时哑了腔!
众人转脸朝那边树上瞅去:只见一寸多长的十来支银针飞镖,密密地全都钉在了那只知了上!
众武士忍不住齐声喝彩!
他们皆知采儿的骑射和剑术超人,不让须眉,却不知她还练得一手针形飞镖的绝活儿?
裴无极厉声说:“你以为,凭这样的鸡鸣狗盗之技,真的就能像前朝的木兰,阵前杀敌、马上封侯吗?快回城去,莫再顽皮!”
采儿一笑道:“鸡鸣狗盗之技?大哥!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不比大哥品级卑微吧?没有鸡鸣狗盗之技,孟尝君只怕还成不了大事呢。”
无极重任在身,见采儿如此纠缠,一时气得脸色大变,举着马鞭就要朝采儿抽去。
哪里到得跟前?早被左右众人死死拉住了!
裴无极一张脸越发铁青起来!
采儿见大哥竟要拿马鞭抽自己,不禁吃了一惊:长这么大,大哥还从没对自己发过这么大火呢!
其实,采儿明白:大哥此番南下,极有可能是一次没有归路的远行。
采儿父母早亡,二哥裴无垠于武德四年的洛阳之战中阵亡。长兄比父的大哥,一向视自己如掌上明珠。如今,他们一行尚且吉凶未卜,又岂肯自己也跟着冒性命之险?
然而,今天她已经是铁定了心:死活都要随大哥前往!
无极看采儿如此执拗,对佐将薛子盖和司马旦子等人喝令:“你们几个,把她给我捆起来,绑到树上,即刻启程!”
采儿闻言突然变脸,“砉”地一声拔剑出鞘,指着左右高声喝道:“谁敢绑我?”
无极气极败坏地指着采儿:“大胆采儿,敢耽搁朝廷公务!”
采儿噙着泪、恨恨地瞪着无极:“裴无极!今天,我明白告诉你吧:此行裴采儿是去定了!除非你杀了我!就算你能把我绑在这里,只要有人听到我叫喊,帮我松开了绳子,我即刻还会追上你们的!”
无极闻言,越发气得脸色青紫、两手发抖,既担心众人在此待的时间久了,行动和身份会有所暴露;又担心众武士上路后,采儿肯定还会随后再追来!
魏吟风看了看渐高的太阳,对无极附耳一番。
裴无极坚决地摇了摇头!
魏吟风又低声说了句什么,无极的神情方才显得有些犹豫了。
其实,召采儿入宫一事,太子私下也曾征询过他。无极说,叔父裴寂是阖族之长,裴家儿女的婚嫁全都是叔父做主,故而请太子直接和叔父商议。
他和叔父的担心一样:采儿一旦走入东宫,叔父即刻就要陷入某种漩涡……
今天,他一看到采儿,当即就猜到了:采儿这样着扮,铁定了心是要随自己南下的。
采儿虽说性情率直,却并非不知深浅之人,此番执意南下,也是她情不得已的一种选择。
追随自己南下,无论是对于叔父和整个家族,也无论是对于采儿自己,其实,真算得可进可退的两全之计……
无极再次望望天空,一咬牙,转身拿马鞭指着采儿厉声喝道:“裴采儿!你一定要跟着,那就跟着吧!不过,你记下了:若有半点差错,必定军法处置!”
采儿望着凶厉吓人的大哥,眼里噙着泪,却分明笑着说:“谢谢裴大人开恩!裴采儿若有半点差错,一定自行了断,决不连累大人半分!”
离开帝京转眼已半年有余了……
采儿把脸颊贴在晶莹温润的玉佩上,喃喃低语:“太子!太子!你在京中可得安然?采儿给你捎去的玉镯,你可曾带在身边?”
不久前,太子东宫有人前来探望十八壮士时,采儿把自己随身所带的一尊玉镯包得严严密密的,托大哥交给信使,带回帝京捎给太子……
正独自沉思的采儿,忽听有马蹄之声传来——
采儿迅速戴好武士绩、擦干眼泪,腾地站起身来,一把握紧腰间的剑柄,目光犀利地朝江滩上望去——
江畔小径上,两匹快马由远及近地疾驰而来。
采儿放松了剑柄。
是大哥裴无极和军师魏吟风出外归来。
十天前,东宫大哥的三位上司再次派人前来催问。
谁也没有料到,事情竟会拖这么久——自火烧南少林未果,及至后来的几番失利,那些和尚明显已经警觉,缉除妖僧的难度越发大了。
这几天,无极几番欲再行动,不想,军师魏吟风每每占卜,皆以卦象凶厄为由,极力阻止。只命众武士或是扮成渔樵,或是装成采药人,或是装着到寺里烧香拜佛的百姓,令武士们熟悉地理,寻找并辨认缉杀图籍上几人的相貌行踪。
大前天,大哥欲再次带人上岸偷袭讲经说法的昙宗时,军师魏吟风拚力阻止,两人几乎吵翻脸。
那天,采儿在舱外隐隐听见,军师抱怨大哥,说他做为南下首领,因怀妇人之仁,放弃了除妖的最好良机。大哥反过来讥讽军师,说他犹柔寡断且卜测时有失灵……
末了,一向儒雅的军师抱着一个大酒葫芦,独自坐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喝酒;一向威肃深沉的大哥却抱着一只玉埙,一人坐在海畔的大礁石上吹啊吹,从傍晚吹到天黑,又从天黑吹到月出……
埙声悠远而怆凉,船上,众武士闻之,无不思念父母妻儿、戚然欲泪……
此时,采儿悄悄察看一番两人的神情:见他们下了马,一面朝大船那边走,一面低头商量着什么。
看模样,两人已和好如初。
采儿悄悄舒了口气。
傍晚,大哥无极和魏吟风便派人把采儿和令狐邕两人叫到了他们的议事舱。两人神情凝重地告诉她和令狐邕:命他们上岸去执行一样特殊的军令……
一俟得知军令的内容,面相憨厚淳朴的令狐邕站在那里,一脸涨红,默然不语。
旁边的采儿闻听,即刻惊得神情大变!
“啊?平时你们老说我是女孩子,不许这个、不许那个,这次,为什么偏偏要我前往?”
无极沉着脸,一语不作。
军师吟风说:东宫几位上司来信说,帝京的两宫之争越发激烈。缉除妖僧的密令已过了限期,故而,速命十八武士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尽快完成缉杀行动……
无极点点头说,此事,他和军已商量几天了,时机难得,不得不如此。
从两位上司的神情中,采儿已经看出来:这是铁令,不容违抗……
采儿犹豫久久,末了,只得咬牙答应^
1刀人——唐代王宫侍卫女官官名。
2两贤相厄——两个有才能和德行的人在一起,反而互相为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