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聊斋》
第一章 鬼友持剑救世友
无题
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
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
麝薰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夜未深,这首诗才入耳,李商隐的眼睛便不由抬起来,望向东天。
近年来他无酒不欢,但除非酒逢知己,否则他都是适可而止,绝不会过量,今夜他既然只是一个人,酒当然不会喝得多,些微醉意,又怎会连方向感也没有。
才数过更鼓,初更未尽,要看月当然看东天。
一轮明月,正挂在东墙上,看见这轮明月同时,李商隐亦隐隐看见了坐在东墙上的叶长卿。
凄冷的月光下,叶长卿看来是那么的不真实,一身白衣飘飞在夜风中,人看来也好像要飘起来,飘飞进夜空中,明月里。
他的语声也是那么飘忽,李商隐绝不是因为听到他的语声才发觉他的所在,完全是因为那一轮明月才望向东天。
他们已经是好朋友,虽然奇怪,李商隐从来都没有追问,即使闲着无聊,想起了叶长卿这个朋友,胡思乱想一番,到见面,还是放在一旁。
他的好奇心一向很大,可是他也一向深信应该明白的一定会明白。
叶长卿愿意说出来他当然不会反对,他却是绝不会勉强叶长卿,正如他的诗,他绝不反对别人如何想像,但讨厌别人追问这个中的含义。
只因为,很多时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飘忽的语声,飘忽的名诗句,李商隐听着心头大乐,从来没有人能够像叶长卿那样将他的诗念得那么动听。
语声空气中消散,叶长卿才从高墙上跃下来,一些声响也没有。
开始的时候李商隐也会吓一跳,现在已完全不当作一回事,他深信那就是传说中的轻功,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够练到身轻如燕,着地无声。
他三岁学击剑,虽然一直都没有机会尽展所长,但那种文武双全的感觉一直都是那么强烈,认识了叶长卿才弱下来。
第一面他已经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叶长卿告诉他那是剑气,一剑在手,剑气纵横,他自问穷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够练到那般境界。
在他认识的朋友当中不乏江湖人,那些江湖人却没有一个能够带给他那种感觉。
好像叶长卿那样的一个高手在江湖上却是名不经传,唯一的解释就是,叶长卿无意江湖。
所以李商隐对叶长卿的好感又添了三分。
三年下来,叶长卿就像变了另一个人,他也毫不讳言,完全是因为李商隐的影响。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得读书人多了,总会有些书卷气。
叶长卿现在多少已令人有些文武双全的感觉,李商隐遗憾的却是到现在为止,叶长卿连半点诗也写不出来。
这应该不是一件难事。
但无论如何,叶长卿已能够将他的诗念得很精采,连他也愧不如。
这一次却是例外,所以到叶长卿把诗念罢,飘然跃下来,不由摇摇头。
叶长卿看在眼内,随即问:“念得不好?”
他绝对说不上心细如尘,但已习惯了李商隐的反应,尤其当他念李商隐的诗的时候。
李商隐也一样,摇着头回问:“你有心事?”
叶长卿颔首:“其实也不能说是心事。”
“我还以为是这首诗不好。”
“好极了。”叶长卿摇头摆脑的:“来是空言去绝踪——我实在不明白你怎能想出这样好的诗句。”
“好在什么地方?”李商隐笑问。
“你不是第一次这样问的了,我就是答不出来,有很多你的诗句我甚至完全不明白,就是觉得好、舒服、自然、看看想想,不其然许多感触。”叶长卿突然又好像想起了什么,露出了迷惘的表情。
李商隐立时察觉,笑问道:“你又想起了什么?”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叶长卿的语声也变得迷惘。
他显然想起了初成这诗句的时候的感触。
当然,没有感触他不会有那么的一句,很多时他的感触很突然,甚至与自己的遭遇也无关系,但那一句的关系却是那么的密切。
“你知道我当时的感受?”他随即问:“连你也不知道,我怎会知道?”叶长卿笑了:“我突然想起了这一句,只是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一些事。”
“很好——”李商隐微微的一笑:“你知道我喜欢你是什么原因?”
“当然是我实在很讨你喜欢。”
“你从来没有以你的心意来替我的诗句下定论,不像我那些朋友。”
“你那些朋友的确很讨厌。”
“其实他们不是全都判断错误,但即我真的那么想,因此而成诗,也不希望他们因此而讨论,一定要我承认的确是那个意思。”
“大概是你的诗太含蓄,他们以猜中你的心意为乐趣,才变得那么讨厌。”
“我其实不该放在心上,却又不由得放在心上,奇怪他们什么时候才明白。”
“到现在为止,明白的我看还是只得你一个。”
“我其实是什么也不大明白,只是我无意去追问你真正的感触,陶醉于自己的感触。”
“这正是你最可爱的地方。”
叶长卿笑容突然一敛,沉吟着:“这一次,我看你要失望了”。
“这一次?”李商隐有些奇怪。
“蜡照半笼金翡翠——”叶长卿特别加重语气的再吟出这一句。
李商隐想了想,终于稍作解释:“其辞招魄:‘翡翠珠被,烂齐光些。”
“我不明白。”叶长卿再两句:“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幽明录:汉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溪边有二女子,资质妙绝,遂留半年而归。”
“我不明白。”叶长卿摇头。
李商隐又是微微一笑:“我若是再解释,你就是明白也会变得很没趣的了。”
叶长卿忽然问:“你是否完全清楚翡翠是怎样的一个人?”
“翡翠是怎样的一个人?”李商隐露出奇怪的表情。
“她表面是潇湘字的红人,大家是清楚的了,卖艺不卖身,陪酒不陪人,即并非清高,是另有原因。”
“我知道潇湘院是什么地方,却不知道有翡翠这个红人。”李商隐看来并不像在说谎。
叶长卿只是问:“那你为什么给她写下这首诗,还特别着人送到她手上?”
“来是空言去绝踪?”
“蜡照半笼金翡翠。”叶长卿很认真的:“金由来贵重之物,用金来形容翡翠这个红人,未尝不见心思,蜡照半笼,更觉旖旎。
“她房子里的帐褥绣着芙蓉。”
叶长卿点头:“据说她喜欢芙蓉,至于有否麝香微度,你才清楚了。”
“杜甫有诗:‘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芙蓉帐暖度春宵。’这白居易的佳句相信你也会耳闻。”
“你一向博闻强记,我也是从来佩服得很。”叶长卿沉吟着:“你不是要告诉我所有都与翡翠这个人无关吧?”
“认识一个名妓并不是一件不可告人之事。”
“听你的口气,你是以为‘更隔蓬山一万重’这一句与万重山那个人大有关系的了。”李商隐笑问。
“不是我以为,是那些人以为。”
“那些人?”
“连翡翠万重山你也不认识,那些人你当然更不会认识的了。”叶长卿嘟喃着:“天下之大,就是这么多不顾他人死活的好事之徒。”
李商隐一皱眉:“事关生死?”
“我相信你完全不知情。”叶长卿眉头大皱:“那首诗,那首诗——”
李商隐没有再说什么,一招手,移步走向房间,叶长卿不由跟上去。
x x x
房间的墙壁上有诗有画,都是出自李商隐的手笔,他的画绝无疑问没有他的诗好,可是他并不在乎,在更早之前他已经明白他在乎的总是不能够在乎,倒不如顺其自然,怎样便怎样。
灯半昏,旁边烧着一炉淡淡的麝香,淡淡的灯光照耀下,叶长卿看到了绣着笑芙蓉的帐幔之中金线绣的翡翠衾被映着灯光闪出金华,麝香微度,他不由想起了那两句诗。
一蜡照半笼金翡翠,麝香微度绣芙蓉。
“你写的其实是这个地方?”叶长卿嘟喃着。
“之前是写梦,佳人匆匆而去,个中情怀,你能够感觉多少便多少,梦醒人去,蜡照半笼,麝香微度,你以为有多凄凉便有多凄凉,蓬山万重,相思难达,若是还要问我那是什么人,便枉你我一场相交了。”
叶长卿苦笑颔首:“我现在是完全明白了,可惜我明白对事情并没有帮助。”
“你匆匆到来,又如此执着那首诗,当然是那首诗出了乱子。”
“好事之徒把那首诗送到了翡翠那儿,据说是你的意思,现在我当然已肯定完全无关了。”
“翡翠以为是?”
“她开始的时候也很高兴,难得一个你这样的大诗人为她写下这么美丽的诗句。”
“我什么时候见过她?”
“也许你们根本没有碰过面,但她以为是有的,也因此你大起倾慕之意,借诗句表露心意之情,她是打算什么时候跟你见上一面的了。”
“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无疑这也可以说是飞来艳福,怕只怕你无福消受。”叶长卿语出口亦觉得有些过份,自从认识了李商隐,说话方面他已明白到有所谓分寸。
李商隐不以为意,他所以喜欢叶长卿,正就是因为叶长卿的心直口快,他的诗无疑多用典故,令人读来莫测高深,很难明白他真正的心意,只因为他性格使然,也因为如此才能够令诗句变得更美丽,平日他还是喜欢听到简单直接的真话。
他时常归之所以郁郁不得志,就是没有人给机会让他畅所直言,这些只有面对面才能够出口的心里话,若是面对面的机会也没有,只好留在心中。
叶长卿看不透李商隐的心,但从李商隐的面上的表情已能够肯定他并不介意,吹一口气,接上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李商隐笑了:“这种话不是你说的。”
“我今夜找你来其实就是要问清楚你写那首诗的真正动机。”
“若是以为与那个翡翠有什么关系可就是笑话了。”李商隐忍不住又笑出来。
叶长卿深望着李商隐:“看来你真的不知道那个万重山是什么人?”
“所以我仍然笑得出来。”李商隐还是忍不住问:“他底是什么人?”
“一个侠盗,亦正亦邪,无论做什么只凭一己的喜恶,所以他做的事好坏都有。”
“否则就是侠客,不是侠盗。”
“一般的盗贼看见他都无不大皱眉头,一般的侠士也是的。”叶长卿摇头:“他杀的坏人做的好事固然不少,但做的坏事杀的好人也很多,没有比这种人更麻烦的了。”
李商隐有些不明白。
“你要对付他?”李商隐猜测着问。
叶长卿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一闪,又摇头:“我跟他没有什么过不去。”
李商隐接问:“他跟翡翠是什么关系?”
他看出叶长卿如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转过话题,没有追问下去。
叶长卿仿佛已明白,微微一笑:“他们自小认识,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一”
“一个变成侠盗,一个变成名妓,当然有一个很动人的故事。”
“他们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而彼此尊重,万重山据说从来不会沾花惹草,翡翠也一直洁身自爱,心目中只有万重山一个。”
“那他们还等什么?”
“有些事是很难说的,他们无疑都是颇为浪漫的那种人,你明白什么是浪漫。”
李商隐微笑:“不是坏事,但也不是好事。”
“你也知道什么是风流。”
“浪漫与风流多少都有些关系。”
“他们自命风流,也所以翡翠喜欢留在潇湘院,万重山也乐于浪迹江湖。”
“不错啊——”李商隐拈须微笑:“这两个人实在有意思。”
“认识他们的人都觉得总有一天他们会厌倦,到他们不再浪漫,便会长相守,远离俗世。”
“应该的——”李商隐好像想起了什么,摇头摆脑起来。
叶长卿看在眼内,知道他诗兴大发,说不定就因为翡翠和万重山的浪漫又成佳句。
若是平日,叶长卿一定会静候一旁,绝不会打扰李商隐的诗兴,现在他却是很快接上话:“真正认识他们的人是必还知道一件事,他们对彼此的感情都是非常认真,翡翠若是发现万重山有第二个女人,一定会找那个女人拼命,同样,万重山若是发现翡翠有第二个男人,那个人除非先把他杀掉,否则他一定会把那个男人杀掉。”
李商隐的诗兴在叶长卿这番话当中荡然无存,不是因为害怕万重山,只是他习惯了静思诗句的时候不可以分心。
叶长卿的语声就像是尖针般扎进他的耳朵,使他不能不分心细听。
“这没有什么不妥。”他皱皱眉头:“爱深恨切,我若是有本领杀人也会杀的。”
“他的疑心很重,所以死在他剑下他以为意图染指翡翠的男人前后已经有七个,你要听清楚,是意图染指,未成为事实。”
李商隐听得很清楚,再细看叶长卿的表情,突然一阵不寒而栗。
“他一直都很关心翡翠,在他杀了第一个他以为意图染指翡翠的男人之后,一直都留在潇湘院附近。”
“所以他杀了一个又一个。”李商隐开始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这个人其实一点也不洒脱浪漫。”
“他用情极深,已接近白痴的地步,为了避免引起翡翠的恶感,那些事他一直都没有让翡翠知道。”
“他应该说清楚。”
“那就非独不浪漫,而且很没趣的了。”
李商隐不由颔首,这种心情他倒是明白的,他却是奇怪叶长卿竟然这么清楚。
叶长卿看出他的疑惑:“由他杀第一个人开始我已经留意他了。”
“江湖上的事情看来不是我所能够明白的。”
叶长卿笑笑:“所以看见你那首诗我便不能不为你担心。”
“好没来由——”李商隐摇头:“那些好色之徒。”
“在整个潇湘院的人都知道你为翡翠写下了那首诗,传为佳话。”
“佳话——”李商隐大摇其头:“那个翡翠难道没有否认?”
“你忘了她是一个追求所谓浪漫的人。与你这位大诗的一番浪漫正求之不得。”叶长卿一笑:“我没有告诉你她一向很欣赏你的才华。”
“没有人知道我与她根本不认识?”
“连她也不能够肯定,别人当然不能够,她当然不会告诉别人她其实只是读过你的一些诗句。”叶长卿目光一转:“就是我也没有例外,否则我不会跑到这儿来,追问你这些事。”
“你现在完全清楚了?”
“我清楚是没有用的,来找你算帐的不是我,是万重山。”
“这个帐——”李商隐干笑。
“你与翡翠真的有那么一番郎情妾意,我是管不了,既然不是,总不能袖手旁观。”
李商隐看着叶长卿:“这个你其实也不用担心,事情总有一个水落石出,那个万重山若是到来,大不了跟他走一趟潇湘院。”
“我看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你怎能这么肯定?”
叶长卿沉吟着:“有些事我可以肯定的。”
“难道你也懂易卜之术?”
叶长卿没有作声,李商隐并没发觉什么不妥,笑接:“玄机子果然有几下子。”
“玄妙观的玄机子?”
“难道还有第二个玄机子?”
“我所知已经有三个,据说以玄妙观的一个最为灵验,能推算出一个人的过去未来。”
“你相信有这种可能?”
“相信只是怀疑那个玄机子。”叶长卿淡然一笑:“我已经见过另外的两个。”
“何不连这个也一起判断?”
“有机会的。”叶长卿摇头:“天机不可以随便泄露的,否则必遭天谴。”
“什么是天谴?”
“这也是天机,说不得。”叶长卿转回话题:“那个玄机子告诉你什么?”
“三十天之内必有事发生,有惊无险,逢凶化吉。”李商隐拈须一笑:“既然凶化吉,那就是受惊又何妨,好像我这种人一生中难得冒一次险。”
“你却是没有放在心上。”
“已经过了二十九天了。”
“这日子你倒是记得清楚。”
“他跟我说那些的时候是上个月月圆后的第一天。”李商隐很自然的又再伸手拈须:“作为一个诗人,对月亮偏爱一些并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
“上个月的月圆你是必又作了一首好诗。”
“遥夜清瑟,西内生翠萝。残萤楼玉露,早雁拂银河。高树晓还密,远山睛更多。淮南一叶下,自觉老烟波。”
李商隐诗出口,悠然自得,好像什么也忘掉了。”
叶长卿听得很用心,听罢一会,摇摇头:“不大明白,这好像是写秋天的诗。”
“早秋——”
“没有其他意思?”
“没有。”李商隐又笑了:“你大概是给我其它的诗弄得莫测高深,以为别有所指。”
“我的确不敢肯定,只觉得秋意萧瑟。”叶长卿吁一口气:“无论如何,这首诗总比我方才念的那首好得多,不会给你招惹麻烦。”
“你见到他面的时候,不妨问问他。”
“我?峒剿!?br />
“今夜。”
“你是必得到消息,他要在今夜对付我,特地跑这一趟。”
“总要来的。”叶长卿嘟喃着:“来得还算是时候,其实也没有什么时候不时候的了。”
李商隐奇怪的看着叶长卿:“你的话不容易明白,难道你不可以说清楚一些吗?”
“这是我说话的方式。”
二更的声响就在这时候传来。
“来了——”叶长卿抬起头来。
“什么来了?”李商隐循目望去,只见房门外风吹花叶,吹来了桂花的清香。
叶长卿没有回答,抬步走向房门,李商隐不觉跟上去,他倾耳细听,并没有听到什么。
一直到叶长卿的脚步停下。
李商隐听到了急风劲吹的声响同时,两个人便翻过高墙掠下来,他们的姿势很奇怪,那个女的长袖飘飞,纤腰摇曳,动作非常美,有如凌波仙子似的。
那个男子的手托着女的腰肢,双脚凌空交替,动作有些不自然。
李商隐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他们已落在地上,那个女的姿势仍然是那么美妙,双袖盘旋,无疑是故意,却是显得那么的自然。
那个男的一直是双手支持着女的腰肢,双脚着地,他的动作便配合得恰到好处,若说是第一次与女的合作是绝没有可能的事。
他的装束也与女的很配合,单独看来好像欠缺三分男子气,但与女的在一起却是天造地设的,令人根本就没有想到所谓男子气什么,只觉得是一个完美的组合。
李商隐有这种感觉。
女的终于停下,半身旋转,一头秀发随着飘扬,风情万种。
李商隐与她的目光接触,不由心头一荡,他不能不承认这个女的实在是天生尤物,也不知多久他没有过那种感觉了。
令他动心的女子本来就不多,到这个年纪更就不容易动心。
叶长卿看在眼内,眉头轻蹙,他知道李商隐这种反应绝对瞒不过万重山的眼睛,可是他总不能够控制李商隐的内心反应。
他知道很多事,能够说的他都已说了,不能说的只有留下,他也不能够肯定应该怎样做,这一次在他来说还是第一次。
也就在这时候也听到了李商隐一声:“翡翠——”
这一声令他很意外,他本来以为李商隐曾经见过翡翠,所以写下了那首诗,但证实不是,这一声翡翠绝对就是因为他告诉了李商隐那件事,李商隐才知道有翡翠这个人。
这一声出口,要万重山相信李商隐根本不认识翡翠是没有可能的了。
万重山的面色果然应声沉下来,李商隐没有在意,翡翠当然也没有。
她的眼瞳中露出迷惑的神色,她已经肯定眼前的就是大诗人李商隐,却是完全没有印象在什么时候见过面,当然她也听说过诗人总是有许多幻想,天马行空,可能只是听过有自己这个人,写下了那样的一首诗。
在看见李商隐之前都是这样推测,她却是没有说出来,甚至对万重山。
那首诗是那么多情,那么动人,李商隐又是一个那么有名的诗人,她居然拥有他的一首那么好的诗。
一个少女所以变成妓女总有不得已的原因,她虽然洁身自爱,又懂得享受其中浪漫,多少难免会有些自卑。
潇湘院虽然有名,只不过因为那儿的姑娘大都很漂亮,才华方面还是欠一些,李商隐那种讲求情趣的人自然提不起兴趣,所以尽管翡翠是潇湘院的红人,他既然从来都没有到过潇湘院,当然是完全陌生。
翡翠在他来说也是一个颇为庸俗的名字,若非叶长卿是他的好朋友,他根本不会多作解释。
但现在一见之下,他却是觉得这个翡翠非独不讨厌,而且很特别。
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一个少女从那么高飘下来,而且长袖飘飞,有几分脱俗的味道。
他知道翡翠是故意这样飘下来,但动作是那么自然,不着痕迹,实在难能可贵。
翡翠的相貌事实也有几分出尘的味道,披着月光,夜雾中飘飞下来,自然更显得迷人。
所以他一声“翡翠”才出口,这一声是这么自然,一些陌生的感觉也没有。
翡翠却难免有些迷惑,她知道眼前这个就是大诗人李商隐,却实在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面。这又有什么要紧?她喜欢浪漫,做梦她希望有一个大诗人为自己写上一首诗,何况李商隐一直是她心中的偶像?
她就像一般人,并不完全明白李商隐的诗,只觉得很美,忍不住牵记在心。
能够与李商隐认识,她一直都以为是没有可能的事,若说她完全不知道潇湘院并不是李商隐那种人留连的地方那可就错了。
她甚至很清楚自己的资质,莫说与名诗人唱和,就是要弄一首普通的诗也困难。
什么时候李商隐竟然会看上自己她实在怀疑。
当她从好事之徒手中得到那首诗她便索遍枯肠,却实在想不起认识的那些人当中有那一个叫做李商隐或者是比较像一个大诗人。
她想不起来,但也没有怀疑那首诗,就像叶长卿,看到了“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之句便感觉到那是她的房间。
看到“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她便想到了万重山。
她知道诗人都喜欢无故呻吟,幻想力又丰富,所以想到那可能是李商隐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一面,又知道她与万重山的事,不知道在哪儿来的感触,写下了这首诗。
她当然不会将自己所想说出来,甚至对万重山。在她来说,这实在是一份荣耀。
所以别人追问,她毫不否认曾经将李商隐留在房间,缠绵一夜,至于为什么大家都不知道李商隐曾经到来,要解释她随口都可以说出三个理由。
她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会传进万重山耳中,也没有想到万重山的感受,只知道她一直对万重山负责,万重山也一定会相信她绝不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
所以她完全没有对万重山解释,只告诉万重山李商隐为她写下了这首诗。
她一向自夸绝不会贪慕虚荣,在她的心目中金钱地位就是虚荣,不知道这首诗也是的。她没有告诉万重山她不认识哪一个是李商隐,事实连她自己也不能肯定。
“能够再见他一面我便是死也甘心。”就因为她这句话,万重山将她带到李商隐这儿来,若说万重山没有仔细考虑过那是没有可能的,当他决定这样做的时候他的心简直要滴血。
翡翠看不到他的心,也猜不透,他也没有说出来,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件没有彼此坦白的事情。
他清楚记得曾经告诉翡翠:“只要你喜欢,无论你做什么事情我也不会反对,而且一定全力支持。”因为他相信翡翠对他的感情。
所以当他发觉翡翠心目中就只有一个李商隐,再看到那首诗,难免有一种翡翠已不再属于他的错觉。
他没有告诉翡翠他的感受,只因为他相信翡翠已经不在乎。
一切对他来说都已变得毫无意义,但他并没有忘记对翡翠许下的诺言,他找到了李商隐的所在,在这个明月当空,充满了诗意的晚上将翡翠送到来。
一路上他感觉到翡翠的兴奋,到李商隐一声“翡翠”出口,他的一双手终于离开了翡翠的腰肢。
翡翠没有在意,她正在想着什么地方见过李商隐。
虽然想不起来,李商隐给她印象是那么好,那一声“翡翠”更就令她的眼泪不由自主淌下来。
眼前这个大诗人是这样的亲切,从他的眼中看不出丝毫的轻蔑或者不羁,无论他是凭空想像抑或什么写下了那首诗,她能够拥有已是毕生的荣幸,也不枉此生的了。
李商隐看出翡翠对自己的感激,好像一个他这样多情诗人又怎会忍心粉碎眼前这个少女的美梦?
“你看到那首诗了?”他笑问,眼瞳中充满了关怀。
多情的人总是这样,未必有动机,只是想喜欢自己的人都快乐,之前叶长卿跟他提及的一切,那片刻他都已完全忘掉。
叶长卿看在眼内,他明白李商隐的感受,也明白翡翠,甚至万重山的感受。
“我应该怎样?”他暗自思量双眉蹙得更深。
“你怎能写出那么好的诗?”翡翠这句话就在这时候出口。
她就像一般人面对心目中的偶像,不由说出这种话,并没有什么特别意思。
“我若是说得出一定会说的。”李商隐这也是真心话。
他相信天才,也毫不怀疑他是一个天才,手到拈来便成佳句,但他总不能够对别人这样说。
这或者就是所谓谦虚。
但即使他这样说,也未必能够满足问的人的好奇心,只有天才明白天才之所以成为天才是与生俱来,否则就不是天才了。
“我喜欢那首诗。”翡翠仿佛又想起来,带笑而舞,她虽然没有出口,动作仿佛就接着那首诗的韵律。
李商隐看着接问:“你完全明白?”
翡翠没有回答,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的舞姿未必难得一见,但她的那份陶醉却深深打动李商隐的心,完全不在乎翡翠是否完全明白了。
万重山看到翡翠那份陶醉,他没有作声,只是呆呆的看着,他的影子在翡翠的舞影中碎裂,一颗心也终于碎裂而死亡。
据说一个人在极度悲哀下是绝不会流泪,只因为流泪已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哀伤。
哀莫大于心死。
李商隐也露出陶醉的表情,他看不出翡翠舞姿的美妙,却看出那舞姿中藏着自己的诗。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他终于信口而歌:“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多情的诗,多情的诗人,多情的少女,叶长卿看得心都醉了。
万重山心碎也心醉,心碎是痛苦,心醉是迷惘,因迷惘而不觉得痛苦,他深信翡翠在这个时候也是,所以他毫不犹疑的刺出了一剑。
他绝无疑问是一个用剑的高手,江湖上亦侠亦盗多年,能够活到现在,出手的迅速是可以肯定的了。
李商隐看见他拔剑,那把剑虽然目标不是他,那刹那他仍然有一种被剑刺中的感觉,脱口一声惊呼,同时,剑已然从翡翠的心窝穿出来。
这一剑非独迅速,而且准确,一剑致命,翡翠立即死亡,就因为这死亡是如此迅速,她连痛苦的感觉也没有,仍然一面欢笑。
她的动作亦没有立即停下,仅余的气力随着舞姿消散,也就带着那份仍然动人的舞姿倒下来,正好倒进万重山怀抱。
万重山的剑已拔出来,剑尖在滴血。
翡翠的心在溅血,万重山的血却是滴在心深处,他的动作是那么潇洒,环抱着翡翠。
叶长卿看着他,目光在收缩,一双手已在剑柄上,却没有拔出来。
刹那间,他的感觉与李商隐很接近,由心醉而突然心惊,他知道万重山一定会杀翡翠,却想不到万重山在这个最令人陶醉的时候动手。
看见翡翠那一面的笑容,他总算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目光却仍然收缩,聚成尖针也似,那么锐利闪亮,仿佛要刺进万重山的眼瞳里。
万重山突然惊觉,目光由翡翠面上移到到叶长卿面上,他从未见过这么锐利闪亮的目光,但他却没有感觉到敌意。
他没有出声,叶长卿也没有,只是摇摇头,收缩的目光终于散开。
万重山看在眼内,觉得很奇怪,他的目光亦好像同时散开,散进一片迷离中。
叶长卿的目光变得那么迷离,那么不真实,完全没有感情变化。
李商隐就在这时候一声欢息:“好没由来。”
万重山应声目光转到李商隐面上:“她在这时候离开是最适当不过。”
李商隐盘膝坐下来,这个姿势令他看得翡翠更清楚:“你的剑很快,我相信她死了也不知发生什么事,表面上看来,她的确死得很快乐,一个人能够死得这么快乐实在不容易。”
“我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万重山也坐下来,将翡翠的尸体放在面前。
李商隐目光转向叶长卿:“我方才多少仍然以为你只是说笑。”
“阎王注定三更死,决不留人过五更。”叶长卿的语声亦变得有些飘忽。
李商隐苦笑:“我若是完全相信你的话,也许不会是这个结局。”
叶长卿苦涩的一笑,仰首望天:“好像这种事看惯了就不会有感觉的了。”
李商隐眼瞳露出疑惑的神色:“我不明白。”
“有哪一个明白?”叶长卿仍然仰首向天:“是你们解决的时间了。”
万重山抬手抹下了翡翠仍然睁着的眼盖,看着李商隐:“我清楚你的底细。”
李商隐微叹:“你真的清楚?”
“以你的身份,不可能迎娶翡翠这样的女人,你只不过逢场作戏。”
李商隐摇头:“你说得太远了,若是真的清楚,根本不会这样说。”
万重山扳着脸:“这个时候你还说这种话。”
“我们真的要说清楚。”李商隐又叹一口气:“本来我不在乎别人怎样看自己,可是这一次,实在为你们可惜。”
“这是废话。”
“还是要说的。”李商隐出奇的镇定:“我从来没有到过潇湘院,今夜还是第一次见翡翠。”
“这真的是废话。”
“那首诗我也不是写给翡翠的,只不过诗中有那么多巧合,好事之徒把那首诗送到翡翠那儿。”
“你怕死?”
“千古恨难免一死,有哪一个不怕的。”李商隐摇头:“但你若是以为我逃避事实,砌词掩饰向你乞命可就错了。”
“好像你这种人应该很懂得说话的。”
李商隐目光转向叶长卿:“你以为我能否令他相信我与翡翠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叶长卿仍然仰首向天:“连翡翠他也不相信,又怎会相信你?”
李商隐微叹:“我原该向翡翠说清楚的,可是她看来那么可怜,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甚至没有听说过,那首诗根本与她毫无关系。”
叶长卿摇头:“这真的是废话了,该说的时候你不说,这时候还说来干什么?”
李商隐苦笑:“她只不过想有一首属于她的诗,并不是罪过。”
“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尤。”叶长卿又摇头。遇上这样的一双小儿女是你的不幸。”
李商隐沉吟着:“据说一个人死后很多事情都会清楚明白。”
“据说是的。”叶长卿叹一口气:“翡翠在九泉之下若是明白,也许会觉得死得很冤枉,但可以肯定你是出于一片好心,她要怪只怪那些好色徒,甚至那个完全不明白她的人,当然还有她的不坦白。”
李商隐不由一声:“好没由来。”
叶长卿喃喃地接一声:“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说。”
“这难道就是命运安排?”
“不知道。”叶长卿的语声干得很。
“这样糊里糊涂的死去——”李商隐突然打一个“哈哈”,回向万重山:“第二个你要杀的就是我了。”
万重山沉着声:“悲翠告诉我,能够再见上你一面就是死也甘心。”
“可怜——”李商隐不由得叹息。
万重山忽然问:“你知道我心里现在是什么感觉?”
“我怎会知道?”
“也许我真的杀错了。”万重山的声音更低沉:“我突然有这种感觉。”
“两个相爱的人互不信任,总有一天会出事的。”李商隐叹息着:“要信任一个人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有哪一个能够清楚知道对方的心意?
他是有感而发,叶长卿当然明白他的感触,他们到底是老朋友。
万重山则是另有一番感触:“她本来不是这样的,是你令她改变。”
“一个人不可能连一些希望也没有,她只不过希望那首诗我真的是为她而写。”李商隐摇头:“其实她无须到来这里的,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万重山突然一句:“为什么你要写那首诗。”
李商隐笑了:“那首诗竟然会变成祸根,我相信是没有人意料得到的,看来,翡翠是注定死在你剑下的了。”
他随即转问叶长卿:“这难道就是天意?”
“不知道——”叶长卿还是仰首向天,也不知在看着什么了,想着什么。
万重山随即一句:“我要动手了。”
“你还是认为我是罪魁祸首?”李商隐看来是那么镇定,只是面上透着无可奈何的神色。
“我杀掉你然后自杀。”万重山缓缓站起来:“你可以叫你的朋友帮忙。”
李商隐挥手:“一人做事一人当。”
叶长卿摇头:“这跟你可以说并没有关系,若是你该死,很多人都该死了。”
他转望万重山:“你以为把他杀掉,翡翠九泉之下便会安息?”
“她会的——”万重山是那么固执:“完全是因为他的诗才令她变成那样。”
乍商隐不由又笑了:“李商隐以诗杀人,这实在是件很奇妙的事。”
万重山剑挑起来,他用的剑无疑是一把好剑,上面已一滴血也没有。
李商隐仍然盘膝坐在地上:“我可否先处理一些身后的琐事?”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事需要处理。”万重山的剑在抖动:“无论你站着坐着,我都会毫不犹豫的动手,你若是一个男子汉,便拔剑上前来。”
“他只是一个诗人。”叶长卿应声来到李商隐的身旁,脚步移动有如行云流水。
万重山看着冷笑:“原来有高手在旁相助,难怪表现得如此洒脱。”
“错了,他之所以如此洒脱是因为他突然看透了生死,不在乎生死。”
“那他把你叫来干什么?”
“我现在明白你的毛病在什么地方了,你一切只凭自己好恶,根本不理会别人感受。”叶长卿微叹:“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诗种下了杀身之祸,我却是知道了这件事才赶来的。”
“你怎会知道,连我也是突然决定答应翡翠送她到这儿来,知道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万重山目光一寒:“送诗给翡翠的人其实是你。”
叶长卿没有回答,目光落在李商隐面上:“你明白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但无论如何他是深爱翡翠的。”李商隐笑了:“我喜欢多情的人。”
他好像还有话说,叶长卿突然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再说了。”
李商隐听出他语气有异,到了嘴边的话不觉又咽了回去。”
万重山的剑已指向叶长卿:“你说你是否该死?”
“这不是由你决定?”叶长卿话说来语气很奇怪,真正的意思却是只有他才明白。
李商隐万重山都只是有一种感觉,以为叶长卿一身本领,根本不将一般人放在眼内。
“是由我的剑决定!”万重山的剑立即刺出去,他在剑上的确是下过一番苦功,剑尖刺破空气的声响由于速度的凌厉分外刺耳。
李商隐听得眉头大皱,便要站起来,可是不知怎的,浑身的气力刹那间仿佛完全失去,身子竟然不能够移动。
然后他发现叶长卿的左手正按在自己的头顶上,他是发觉,并没有感觉,他不知道是否就因为叶长卿这双左手的影响以至于提不起气力。
他突然想起了传说中的内功。
叶长卿的剑与之同时出鞘,月光下,一股令人为之目眩的光华从剑内疾射而出,迎向仗剑刺前来的万重山。
那到底是怎样的一把剑非独李商隐看不出,万重山也一样看不出。他突然有一种目眩的感觉,手中看来有去无回的一剑突然停顿。
剑尖仍然与那股光华接触,一股难以言喻的森寒由剑上传来,透过万重山的掌心,直迫向万重山的心窝。
万重山刹那一连打了三个寒噤,那种森寒尤甚于置身冰天雪地中。
他暴喝,抽剑,一连变了三个姿势,体内那股寒气才散开,与之同时他亦再刺出了三剑,在剑尖与那股光华接触之前已收回。
三个变化之后他的身形不得不着地,剑立即采取攻势,护住了全身上下。
叶长卿没有追击,那股光华在双掌之间闪动,在未出鞘之前那显然是一把剑,出鞘之后却只是一股光华,或长或短,根本没有所谓形状。
万重山凝神看着,除了光看不到什么,不由脱口一声:“这是剑?”
叶长卿淡淡的回答:“你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看来你已经练到了心剑合一的地步。”
“心剑不能合一,根本没有资格称为剑客。”
叶长卿若无其事的把弄着那股光华。
万重山再问:“你到底是哪一个?”
“哪一个你始终会明白的。”叶长卿手一挥,那团光华变成了一团,向万重山疾射了过去。
并不急的声响,迫近的时候却光亮得令万重山为之目盲。
他翻身急退,一直到那团亮光飞回叶长卿手内他才再看见东西。
冷汗从他的额上淌下来,他浪迹江湖,身经百战,几曾见过这样的一把剑,将剑弄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剑客。
他的印象中江湖上也是从来没有一个这样的剑客,一个这样的剑客竟然名不经传,是绝没有可能的事。
李商隐与叶长卿相识多时,这也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子用剑,不由瞠目结舌,他虽然然算不上是什么高手,但亦看出叶长卿一把剑的确不是一般可比,已真的可以称得上出神入化。
叶长卿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目注万重山,一面把弄着手中的光华:“是你上路的时间了。
“什么?”万重山呆一呆。
“你不是说过要追随翡翠下去?”
万重山盯着叶长卿:“李商隐请来你这样的高手,我只好认命了。”
“我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但看你也不是那种无赖,只管给你一个方便。”
李商隐终于叫出来:“这件事完全是一场误会,死了一个翡翠已经够了。”
万重山冷冷的看李商隐一眼:“我就是一条狗,也绝不会向你这种人摇尾乞怜。”
李商隐摇头:“你应该明白这样死并没有必要,又何妨活下来为翡翠做些有意义的事。”
叶长卿插口一句:“翡翠也死了,他活着根本就没有什么意思。”
“意义不同于意思——”
“一个人连自己的生死也不能决定,还有什么比之更可悲?”叶长卿的语气异常冷淡。
李商隐不由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奇怪的看着叶长卿:“你不在乎这个人的生死?”
“一个漠视别人生命的人,他的生命根本不值得別人重视。”
“这只是误会。”
“也未尝不是命运的安排,没有人能够改变。”叶长卿喃喃道:“那需要相当的代价。”
李商隐摇头:“你不是已经改变了我的命运?若非你到来,我现在已经与翡翠在黄泉路上。”
叶长卿喃喃地接上话:“你是我的好朋友,万重山不是。”
“死多一个人有什么好处?”
“该死的岂可不死?”
“他若是无意自行结束生命,你便会亲自下手的了。”李商隐盯着叶长卿。
叶长卿没有作声,目光转向万重山,再与他的目光接触,万重山立时有一种坠进万丈深涯的感觉,他行走江湖多年,从来就没有见过—双这样深沉的眼睛。
他看不透叶长卿的心意,越看那种可怕的感觉便越重。
万重山摇头:“我与你素未谋面,你却是与我有莫大的仇恨的,非要我死不可,我实在怀疑,整件事就是出于你安排,目的在要翡翠死在我剑下,再要我的命。”
叶长卿冷笑:“你想得太多了。”
“是不是你本来就喜欢翡翠,却又得不到,因妒成恨,要翡翠这样死在爱她的人的剑下。”
“你想得太多了。”叶长卿还是这句话。
万重山沉吟着:“以你的武功,要杀我们易如反掌,可是,这样落得一个痛快便没有兴趣,只有这样翡翠与我俱生不如死。”
叶长卿笑了:“事情由于你们的互相不信任造成,与我一些关系也没有——”
“你却是要我非死不可——”万重山冷冷地问:“你难道没有一个比较好的理由?”
“你该死,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叶长卿一身衣衫突然无风自动,波浪般起伏。
只有内家真气有相当造诣的人才能够这样,万重山看在眼内,知道叶长卿有意全力一击,将自己击杀。
他心中实在很多疑问,只因为他怎也觉得叶长卿实在没有足够的理由这样做。
叶长卿仿佛看到万重山的心深处,衣衫波动得更急,头巾“猎猎”的飞舞起来,就像是两把特长的软剑在仙力推动下振动。
那只是头巾已经这样,若是真的软剑,只怕那振动的声响已摧人心魄。
万重山不由倒退一步,叶长卿瞪着他:“你知道什么是懦夫?”不等万重山答话,他的话已接上:“你要活下去随便也可以找到二三十个理由,不必推到我与翡翠的身上。”
万重山深深的吸一口气:“翡翠与你——”
“毫无关系——”叶长卿一声冷笑:“你要死得像一个懦夫那便像一个懦夫好了。”
语声一落,他的身子便飘飞起来,月光下一股迷蒙的剑光同时在他的身上涌出来。
万重山看得很清楚,与叶长卿的身子飘飞同时,那股剑光便在他的身外盘旋,纵横交错,以惊人的速度化成了一片亮光。
一个人怎能够将剑练到这个境界?万重山实在想问清楚,他一向自命对剑术有相当研究,也见过不少用剑的高手。
他的身子不由倒退,叶长卿却是如骨附蛆,紧追在他后面,他连变了三个方位,除了发觉叶长卿越来越迫近,杀气越来越凌厉,并无其他的发现。
叶长卿的眼神更加深沉,到万重山到第四个方位,裹着他的剑光便暴长。
那实是一个很奇妙的景象,剑光在不同的位置此起彼落,吞吞吐吐,聚看来叶长卿就像一头刺猬也似,剑光波动之急密一刹那仿佛有千百个变化。
千百个变化刹那间完成,在人眼看来又怎能不为之眩惑。
万重山的身形终于停下,他终于死心,与之同时叶长卿亦停下:“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万重山额上冒汗:“你怎能将剑练成这样?”
叶长卿没有作声,万重山摇头叹息:“我知道你就是说我也不明白,但我若是知道死也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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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万重山明白这句的意思:“猫有九命,人只有一条命,只能死一次——”
“你准备为剑而死?你配为剑而死?”叶长卿冷笑,混身的剑光一敛,回到手心,再暴长,一下子到了万重山眉心,突然又缩回。
剑回到了鞘内,毫无声息,突然又到了叶长卿手中,然后再一次回到鞘内。
万重山看在眼内,面色灰白,终于反手一剑刺进了自己的心窝,他只有一条命,最后他还是决定为翡翠而死,他到底是深爱着翡翠的。
剑入心窝的刹那他仿佛想透了很多事,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也正好倒在翡翠的身旁。
叶长卿没有阻止,反而松一口气,看他的样子,好像若是万重山不死对他会有很大的影响。
李商隐看着更加奇怪,方才他也有一种冲动,准备只要叶长卿动手杀万重山便尝试阻挡。
到看见叶长卿是那样的用剑,才不由打消了这个念头。
叶长卿用剑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连万重山那种用剑的高手,也叹为观止,完全失去信心,好像李商隐这种只懂得一般剑术,连杀人经验也没有的诗人自然就更难以想像,只有看下去。
叶长卿却只是要万重山自杀,李商隐虽然已看出来,尝试劝止,但是到最后还是被叶长卿的剑惊慑。
万重山若是不肯自杀,叶长卿会不会亲自下手?李商隐不能够肯定。
他能够肯定的只是一件事,叶长卿若是亲自下手,没有人能够阻止。
到万重山倒下,再看见叶长卿那种反应,李商隐不由大起疑惑,有一种绝不是他所想像那样的感觉。
他终于忍不住问:“他若是不肯自杀,你会不会动手?”
“不会——”叶长卿的语声非常平淡。
“你会让他离开。”
“只有让他离开。”叶长卿仰首望天。
“你不是认为他该死?”
“一个人是否该死不是由我决定的。”叶长卿这句话并不简单,李商隐却是没有在意,接上话:“我其实是真的想劝止他打消自杀的念头。”
“在你来说死了一个翡翠已经太残忍了。”
“这完全是误会。”
“万重山也已经心动了。”叶长卿微叹:“死亡有时的确不是解决的好办法,正如你所说。”
“你却是坚决不肯给他这个机会,甚至给我一种感觉,他若是不肯自杀,你便会亲自动手。”李商隐嘟喃着:“那种感觉非常强烈。”
“因为我的剑。”
“若说有人能够在你的剑下逃命,我实在怀疑。”
“只有令他感觉到我要杀他易如反掌他才会完全放弃,我所做的就是要他有这种感觉。”
“你讨厌杀人?”
叶长卿淡然一笑:“可以这样说。”
“你却是不在乎别人的死活。”
“错了——”叶长卿摇头:“我若是不在乎,不会提前跑到这儿来。”
“这本来的结局应该是万重山先杀翡翠再杀我然后自杀,因为你的到来,我才能活下来。”
“救一条人命已经不容易。”叶长卿微叹:“有一天你总会明白的。”
李商隐摇头:“你无疑并不像一个侠客,但绝对是一个好朋友。”
叶长卿淡然一笑:“幸好我的朋友并不多。”
“你甚至只在乎朋友的遭遇。”
“要判断一件事的是非并不容易,前因后果——”叶长卿长长的叹一口气。
李商隐笑问:“你仍然有些怀疑我那首诗与翡翠的关系。”
“未必是那首诗。”
“难道你又发现了什么?”李商隐叹息:“你别要告诉我其实我与翡翠真的有什么关系。”
“你又担心什么了。”
“会不会我什么时候醉酒,事实曾经认识这个人?”
“总会有一个明白的。”叶长卿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李商隐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明天我得去看看玄机子,这个人虽然瞎了,比开眼的还要灵验。”
叶长卿目光陡亮:“他叫你事后再去看他?”
李商隐点点头:“你是否有兴趣走一趟?”
“玄妙观我知道在什么地方。”叶长卿沉吟着:“明天傍晚我在观外等你。?”语声一落,叶长卿的身子便飘了起来,从容上了高墙。
“你这便走了?”
“没有什么事?”叶长卿人在高墙上,语声却仿佛来自天外,是那么遥远。
“如此长夜——”
“处置那两具尸体已经够你忙碌的了。”叶长卿的身子再飘起来,飘往高墙外。
李商隐看着却有一种他要飘进青天外,明月中的感觉,这不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叶长卿大都是在月夜找到来,他们第一次会面也是在月夜之下,每一次他的来去也都是那么飘忽,最令李商隐遗憾的是除了看见他的时间,平日他总是很少会想起这个人,就是想起来印象也是那么淡薄,远没有见面的时候那么浓郁。
这个人就好象只存在会面的时间,而仅管月夜之睛,又喜欢李商隐的诗,念得那么精彩,从来都没有带给李商隐丝毫做诗的情绪。
李商隐有时实在想送他一首诗,就是送不来,这是李商隐从来没有过的事。
无论如何,这个实在是一个好朋友,知道他有麻烦便匆匆赶来,又从来不会令他操心,而且那么喜欢他的诗。
所以他有时难免怀疑他是否真的知道有所谓友情,否则为什么他总没有一些冲动,为叶长卿写一首诗来描述一下他们的交往。
他当然也有些怀疑这才是真正的友情,无须任何的形式表达,永存在两者之间。
叶长卿甚至没有告诉他住在什么地方,而他见到叶长卿的时候又总是忘记了这件事,往往在叶长卿离开的时候才想起来。
正如这一次,看着叶长卿飘离墙他才突然想到如果知道叶长卿在哪儿能亲自前去,与他一齐到玄妙观。
这个念头却与叶长卿消失同时消失,然后他突然想起了很多事,譬如如何处理翡翠万重山的尸体,对叶长卿反而开始淡忘了。
他甚至逐渐忘记了明天傍晚到玄妙观便会看见叶长卿,只是有一种要到玄妙一见玄机子的冲动。
想到了玄妙观玄机子他才想起叶长卿,然后又想他们好像约好了明天傍晚在玄妙观相会。
奇怪他并没有那种记怀衷退的感觉。
也只是在一段极短的时间他才会想到为什么叶长卿对他的感觉这么淡薄,甚至在很多其他朋友面前他也没有提及这个人。
只因为他实在想不起来。
也没有什么人在他面前提及叶长卿,这个人就好像并不存在的。
第二章 玄妙观中明内情
玄妙观并不是一个大观,香火却甚鼎盛,来玄妙观的人虽然目的都是看一看玄机子,但大都深爱玄机子的影响,先行上香,诸如此类。
到了傍晚,这附近便变得有些冷清,事实附近并没有民居,已接近荒僻。
也许就因为荒僻更显得玄妙观玄机子的莫测高深,当然日间能够吸引这么多人来,总要有些真本领。
李商隐在傍晚时到来,叶长卿已到观前的大树下。
那株树据说是百年老树,枝叶浓密,不少粗长的树根就像是无数蚯蚓四方八面延伸在地面上,大概也就因为那株老树的关系,玄妙观看来也好像已建筑了百数十年。
李商隐只是一个人,老远他便看到那株老树,却看不见老树下的叶长卿,看见叶长卿刹那他有一种很突然的感觉,就像是叶长卿并非站在那里,突然一闪而现。
他并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每一次叶长卿出现他多少都有这种感觉,看过叶长卿的身手他便已不觉得奇怪,好像这种高来高去,如履平地的高手,要突然出现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可是他又完全没有一种卖弄的感觉,所以他实在有些怀疑,好像叶长卿这种高手,内功到了一定的境界,来去总会这样。
那种突然的感觉过去,他不由催快了坐骑,叶长卿却没有移动,只是笑看着他奔到身前。
“我来得总算是时候。”李商隐滚鞍下马,语声一落,跟着打了一个哈哈。
叶长卿与昨夜看来并没有什么分别,只是面色有些苍白,随手接过缰绳,还未开口,李商隐那匹坐骑便人立而起,一声长啸。
李商隐不懂马语,不知道那是惊惧的表示,也没有留意到马眼中透着的恐惧。
叶长卿也显然想起了什么,放开了抓着缰绳的手,那匹马再一声长嘶,高举的双蹄着地,踏着花蹄,转到老树的另一边,一面低嘶连声。
李商隐目光一转:“它给你的剑气惊吓着了,高手原来也有高手的烦恼。”
叶长卿微微一笑:“这到底不是我的坐骑,有什么烦恼?”
李商隐打着“哈哈”:“你若是一个盗贼,这可无所循形了。”
“你说话倒也轻松,看来翡翠万重山的尸体并没有给你带来什么不便。”
“无论怎样看我也不像是一个坏人。”李商隐吁一口气:“好人多少总有些好处的。”
叶长卿无言颔首,李商隐往玄妙观一看:“我们进去——”
“请——”叶长卿把路让开。
“你其实可以先进去看看的。”李商隐一面前行一面顺口一句。
叶长卿微笑:“我们说好了在观外等候。”他说的是事实,李商隐当然更不会在意。
“玄机子并没有什么架子,任何人找他,都没有分别。”
“是么——”叶长卿淡应着紧跟在李商隐后面,长袖一扬,正好落在李商隐的后背上,也竟就紧贴着李商隐的后背,没有掉下来。
李商隐也没有感觉,直入玄妙观,叶长卿亦步亦趋,看来就像是被李商隐引进去。
观堂并不大,那引进善男信女上的香还没有完全烧尽。
玄机子身穿道袍,也就盘膝坐在观堂的一侧,那条道袍已洗得发白,但给人干净的感觉还是那么强烈,他的人也是。
看外表他已经五六十岁,皱纹很多,显得他更加瘦削,也更加憔悴了。
好像没有察觉李商隐叶长卿的进来,垂头着,若有所思。
观堂就只他一个人,李商隐来到他面前,盘膝坐下,叶长卿的的袖子也这才离开他的后背,毫无声息的垂下来,他的目光凝结在玄机子身上。
玄机子也就在这时候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
“道长——是我。”李商隐亦在这时候开口,正要说出姓名,玄机子已抬起头来。
他的眼睛跟着缓缓的张开,与一般人张开眼睛并没有分别,不同的只是他的眼珠子是白色的,那是一种接近死亡的白色,没有光泽,了无生气。
一双这样的眼睛通常都会令人生出恐惧的感觉,玄机子这一双却是例外,带给人的只是—种无可奈何的感觉。
这种感觉又是如此强烈,看来他非独已清楚自己的命运,而且甘心接受命运的安排,至死而已。
“你到底来了。”他的语声也是如此无奈,这样回答显然已从声音分辨出来人。
他随又一句:“受惊了——”
这一句无疑更肯定,李商隐不由大赞:“道长神机妙算,佩服佩服。”
“有惊无险,是你的福气。”玄机子接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事后再来。”
“是必另外有所指点。”
“错了,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的推测是否正确。”玄机子笑笑:“我活到这个年纪,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么奇怪的卦象,故妄言之,故妄信之。”
“这其实没有什么特别。”
“现在我可以直说了。”玄机子吁一口气:“你年寿已尽,此该命绝,而且是横死,却是因为有险人扶持,绝路逢生有惊无险。”
“阴人扶持?”李商隐不由看叶长卿一眼,他实在不明白阴人是什么意思。
叶长卿面上毫无反应,眼神也没有变化,要从他面上找到答案实在是没有可能的事。
“给我你的手——”玄机子探手出来。
李商隐很自然的将手放进玄机子手里,玄机子轻抚着他的手:“我算你的八字是不可能活得过今天的了。可是摸你的骨头却另有变化。”
他的手停在李商隐双手的中指第二节上。
“你告诉我这是无意碰伤,骨节当中隆起了少许,可是又说不出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事,又怎会这么巧在同一位置,这枝节横生其实是因为你与阴人交往,为阴气所侵,以致有此变化。”
“我不明白。”
“你甚至不知道双手中指骨节有这个变化,只是我发觉问及你才随便说一个理由。”
“道长——”
“我明白你无意瞒骗我,只是出于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但现在你可以仔细思量,是否本来不是这样,在认识了某个朋友之后才变成这样子。”
李商隐沉吟着,目光不由又移到叶长卿面上,玄机子的话同时接上:“那个朋友也就是这一次救你的人。”
李商隐不由点头,玄机子接问:“你知道阴人其实是什么?”
“不知道——?”李商隐回答得很爽快,他的可爱也就在这个爽快性子。
玄机子又问:“他来了。”
李商隐更觉奇怪:“道长何以……”
“一个人瞎了其他的反应大都会变得敏锐很多。”玄机子嘟喃着:“你告诉了他我怎样说,除非他丝毫好奇心也没有,否则总会来看看。”
叶长卿终于忍不住插口:“也不尽是这个原因。”
玄机子微叹:“天机不可泄露,我就是因为泄露了天机以致变成这样子。”
“你仍然继续泄露?”
“我的眼瞎了,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玄机子接问:“你知道为什么有我这种人存在?”
“传说中你们这种人本来不属于这个世界,只因为做错了什么事被贬到这个世界再受苦。”
“的确有这个传说。”
“还有一种人在再世轮回的时候有意或无意少了某些形式,以致有某些记忆,又或者能够出入于某些地方,追查某种秘密,有异一般人。”
“也的确有这个传说。”
“再有一种人,看破了天地间某些秘密,能利用某些东西进入某种地方,追查某些人的命运。”
“事实有这种人。”玄机子微叹。
“你顾虑太多了,虽然这样,我仍然听得明白。”
“你真的明白?”
叶长卿“嘿嘿”一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有些事开始了就得做下去,说是命运的安排亦无不可。”
“你知道是哪一个安排命运。”
“不知道,就是有知道的机会,我也会放弃。”
“你害怕万劫不复。”
“我不知道万劫不复是怎样,但也没有胆量去尝试,变成一个瞎子已经足以令我后悔一生的了。”
“可是你仍然不停泄露天机。
“我其实不能够泄露什么,指点的也只是那种命不该绝的人,这未尝就不是天意。”玄机子叹息着:“又有哪一个能够真正的明白天意?”
“不错。”叶长卿沉默了下去。
“人总是有好奇心的,不能够确定的事总希望能够确定,尤其是我这个瞎子。”
“现在你已经确定了?”
“由你们进门那刹那我已经感觉到。”
“只是感觉?”叶长卿看着玄机子,摇头:“你的好奇心实在太大了。”
玄机子又一声叹息:“这是事实,其实我也用不着再等上多久。”
“你知道自己的命运。”
“不能自算是我们这种人的悲哀,我只知道自己已实在太老,也实在太倦。”玄机子有些无可奈何的:“我是大多数的那种人。”
“哪种人?”李商隐忍不住插口。
“有些小聪明,年轻的时候偶有所得,要知道别人命运的人。”
“若是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是由上天安排,你这是探索天机的了。”
“能够无师自通的是大聪明,我们只是有这点小聪明,要更上一层楼,只有拜师学艺,那就要看自己的运气了。”玄机子忽然问:“这是否也是命运的安排?”
李商隐有些不明白,叶长卿沉吟着:“也许是吧,我所知其实也有限。”
玄机子微微一笑:“所以方才你有那许多推测。”
叶长卿亦突然一笑:“现在我明白了,我一向大意,还有其他的缺点。”
李商隐不由插口:“你明白什么?”
叶长卿目光一转:“以前有一个颇为聪明的人,洞悉天机,而且用文字记下来,后来虽然被毁去部份,流传下来的仍然有一定的作用。”
玄机子点头:“这是铁板神数。”
“也是要开眼的人才能够学得到,还有其他几种也是的,你是瞎子,面前摆放也是签卜,以我所知不足以知道那许多,而摸骨一门,亦例知无几,再想你方才所说,只有一门是比较接近。”
“我知道是瞒不过你的。”玄机子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李商隐本来就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又怎会不追问:“是那一门?”
“养鬼——”玄机子毫不犹疑的回答。
李商隐不由呆一呆,玄机子好像感觉到他的反应,笑笑:“你的好奇心太大了,有些事知道了并没有什么好处,不知道也不见得就是损失。”
“既来之则安之。”李商隐打着“哈哈”: “我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玄机子笑问:“鬼门关是什么样子?”
李商隐不由又打了一个“哈哈”:“我只是打了一个比喻。”
玄机子笑容一敛:“我是学祝由的,一般人叫那做茅山,同门师兄弟十四人,以我的资质最好,所以师父选了我做继承人,其他的师兄弟学成下山,我仍然留在他身旁,有一天他问我想不想能人所不能,名满天下,我所以学茅山,并不是因为家贫,好奇心兴趣兼而有之,能够名满天下,也不枉此生了,所以我答应了他,亦因而没有了一双眼睛。”
叶长卿摇头:“应该说由你的师父保管。”
李商隐追问:“那他的师父——”
“自然变成了游魂野鬼。”叶长卿语声一顿:“那是另一种游魂野鬼。”
“哦——”李商隐当然不明白。
叶长卿目光落在他面上:“人在的时候阴差会侍候一旁,将鬼魂带到阴曹地府,罪孽深重的打进十八层地狱,一般没有什么大错失的都可以等待轮回,投胎再世为人,等而次之则为畜牲之类,轮回再轮回,总有再次为人的机会。”
“这是传说。”李商隐不由这一句。
“所以有这种传说总有原因的,经年累月,那么多的生生死死,难免有些错失。”
“天机就是这样泄漏出来?”
叶长卿没有回答,转回话题:“命运无疑是早有安排,但突然有些变化,令有些还未到时候的人突然死了,又或者阴差出乱了,鬼魂无从上路,便变成了游魂野鬼,当然,遇上阴差,总会带回去的,亦有一种,仍然有所记忆,到处躲避阴差,留连阴间,诸如此类,说之不尽。”
“据说鬼门关大开的日子,也有些走失,或者赶不及回去的。”
“也不多,他们都明白只有轮回是最好的解决办法,都不想出错。”
“家师也是这样说。”
“他若是省悟,只要问题还不太严重,仍然有机会的。”叶长卿目光又回到李商隐面上:“那是另一种游魂野鬼,他预知死期,提早结束生命,又作好准备,阴差根本看不见,除非出了什么乱子或者他刻意引起阴差的注意。”
李商隐很自然的接一句:“这是一件易事。”
“也不是一件难事。”叶长卿的目光突然变得很凌厉:“他们这种人经年累月要探讨阴间的秘密,世代相传,累积经验,养鬼方法,技巧已经非常成熟,只是自己冒险,多少需要一些勇气。”
“那与一般的养鬼有什么不同?”
“一般都是以孩童为主。”
“弄死孩童来达到目的不是太残忍?”李商隐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叶长卿摇头:“那样做必遭天遗,而且未必会成功,其中究竟我也不甚清楚。”
玄机子点头:“这也是题外话,我们事实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而心术不正,也根本很难明白其中关键,很难成功的。”
李商隐追问:“那些孩童又是如何得来?”
“一般是知道那些孩童将死,与他们的父母达成协议,在孩童的身上先作好安排,到了一定的时辰,阴差虽然准时到来,已经看不到孩童的鬼魂,只好离开。”玄机子微喟:“我们当然不会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孩童的父母,也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日后不必要的麻烦。”
李商隐听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没有作声,玄机子随又接上话:“那都是贫穷人家,我们用钱来交换孩童的灵魂,也算是各得其所。”
“我看问题是在你们与那些孩童的父母都没有权力支配孩童的。”李商隐目光从玄机子移到叶长卿。
叶长卿没有作声,玄机子等了一会:“这个问题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但不能不承认破坏了上天的安排,但比起那些不问自取的旁门左道,我们的做法还是无可厚非!”
叶长卿冷笑一声,却没有说什么,他完全明白观点角度,无须争论。
玄机子吁一口气:“我们之所以选择孩童,其实还有其他的原因,譬如他们入世未深,容易教导控制,有时虽然捣蛋,到底是孩童心性,作不出什么坏事,但有利亦有害,他们始终是孩童心性,也不能够帮上什么忙,但看看来问的人家里是怎样子,诸如此类的简单事情,倒可以应付得来。”
李商隐点点头:“难怪有些所谓奇人异士,随便可以告诉来问吉凶的人家里怎样子,是否有病人,诸如此类,灵验非常。”
“出于一个瞎子的口,那个瞎子自然就是生神仙了?”玄机子若无其事的,李商隐听着再细想,不由毛骨悚然。
“好像这样的生神仙是不是已太多?”玄机子接问。
李商隐不由点头:“这的确是不少,你没有养一个这样的鬼童吧?”
“我养的是家师——”
“哦——”李商隐多少好像已有些明白。
“他所以甘心为游魂野鬼,除了探索阴间的秘密,还希望我能够将门户发扬光大。”玄机子叹息:“但他终于发觉错了。”
叶长卿沉吟着:“阴间除了生死薄,还有什么秘密?”
“有的传说中都已有了,说来别人也当作是传说,已毫不新鲜,只有生死簿,记录着每一个人的生死,是绝大的秘密。”玄机子摇摇头。“但譬如,我们总不能够告诉一个年青人他还有三十年或者四十年便要死了。”
李商隐立时笑了:“不错,你若是告诉我还会活上三十年,我必定当你在胡说八道骗钱,一头半个月却是不能不半信半疑。”
“所以我这个瞎子十年如一日,并不见得有什么作为,而且不得不再学些其他本领,维持生计。”
“那些鬼童做的你那个师父反而做不了?”
“存放生死簿的地方禁卫深严,几乎有进无出,家师只好长留在那里。”
“那他怎能够将所见的告诉你?”李商隐大为奇怪。
玄机子再抬起头来:“他带着我的一双眼,他看到的就是我看到的,我们的心意也有连系,这在佛家叫做心眼通。”
李商隐看着玄机子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心寒起来。
玄机子喃喃地接上话:“我的心眼一半在阴间,比起一般的瞎子只有更痛苦。”
“最初的时候你们却没有想到会成这样子?”李商隐明知道是废话还是忍不住再提出这个问题。
玄机子只是笑,这一笑更令李商隐心寒。
“我就是知道也不会说的,何况我不可能知道?”叶长卿冷冷的回答。
玄机子接问:“我说得是否太多?”
“多得令人奇怪,从事你这种工作的人无疑说话会多一些,但不致将本身的秘密完全说出来。”
叶长卿冷笑:“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玄机子沉吟着:“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
叶长卿目光一闪:“你不想活下去了。”
“这是家师的意思。”玄机子笑笑:“事情清清楚楚,大家方便。”
“是么——”叶长卿语声更冷。
李商隐看着玄机子,又看看叶长卿,看不出什么,也听不明白。
叶长卿目光转到他面上:“天下间没有永久的秘密,我总会跟你说清楚的,但不是现在。”
“天机?”李商隐脱口一句。
“是规矩——”叶长卿苦笑:“但事情到这个地步也不能不说了。”
“洗耳恭听——”李商隐一旁坐下来,他根本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所以仍然表现得如此安详。
叶长卿沉吟片刻:“摸骨到底是怎样的一门技术,是不是那么灵验我不清楚,但我与你交往,令你部份的骨节加厚则是事实。”
玄机子随即接上话:“那与你交往的若是不在乎你的生死,根本不会那样做,而你的骨头若不加厚,阴气入侵,纵然不死,也得大病。”
李商隐打了一个“哈哈”:“大家都说我的诗难明,比起你们的说话却还是有一段距离。”
叶长卿摇头:“还是算命的说清楚好了。”
玄机子吁一口气:“生死簿上记载你合该卒死,昨夜寿元已尽,但眉批另有转机,以常理推测也许是你做了什么好事,惊天动地,再作改变。”
“这却是没有。”李商隐倒也坦白。
玄机子再接上话:“好像那样改变命运的例子事实也不多见,所以当时我曾经累问你日内的作为,发觉并没有足以令命运改变的事情,唯有寄望在摸骨方面有所发现,一摸之下果然有异常人,必定一段时间与阴人交往。”
李商隐不由又看着叶长卿,叶长卿却已偏开脸,也是方才那样子,没有什么反应。
“我虽然不知道那个阴人的目的,但能够长时间与你交往,又可以在生死簿上眉批改易,绝不是一般可比,既然他对你的枉死存疑,我也就大胆假设,你逢凶化吉,有惊无险大难不死。”
李商隐脱口问:"为什么我会枉死?而且我跟万重山翡翠毫无关系,并不认识。”
玄机子又笑了:“生生死死的事我已经说过并不清楚,你今生与他们毫无仇怨,又焉知前生怎样?”
“前生?”李商隐忍不住打一个“哈哈”。
“据说有一种方法是可以查探一个人的三生,我可是完全不懂。”玄机子转回话题:“事情就是这样简单,你大难不死,即使没有我的话在前,你也会再来见我一面,而即使你没有这个意思,救你的人也会怂恿你走一趟,又或者自行来这里,我们只要这个人到来。”
李商隐又看叶长卿一眼:“你要见的其实是他。”
“但是你若是不与他一起到来,我便要到观外一夜又一夜的枯候了。”
李商隐摇头:“不明白。”
“有些地方他是不能够随便进去的,总要有人引领。”玄机子笑接:“一般人家供奉的门神土地,多少总有些作用,何况庙宇之类承受众生香火的地方。”
李商隐大笑,“你在胡说什么?”
玄机子很冷静的回答:“你知道我在胡说什么。”
李商隐的笑声不由低下来:“这实在是没有可能的事。”
“连养鬼也有可能,还有什么不可能?”玄机子的语声还是那么冷静。
李商隐目光转向叶长卿:“你怎么不分辩?”
叶长卿摇头:“这个人连命也不准要了,跟他分辩有什么好处?”
玄机子微微一笑:“我既然不想活了,又怎会再捏造事实?”
叶长卿很冷淡的接一句:“我是说分辩并没有什么好处。”
“承认也是的,可是你不能不承认。”玄机子又一笑:“正如我不能不死一样。”
“你以为死是一种解脱?”
“我实在活够了。”
“有一句老话,好死不如恶活,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句话?”
玄机子的笑容突然僵结。
叶长卿冷笑一声:“能够好死的必然做过不少的好事,活着就是有些老病,还是开心的,既然开心,那种恶活就不是恶活了。相反,恶死的平生也不知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天理循环,到死前难免会受尽折磨,但到底还有一个死期,落到地府,却是永不超生,也不知要受尽多少折磨,而且绵绵无期。”
玄机子的额上冒出了冷汗,叶长卿接问:“你知道养鬼的人会受什么折磨?”
玄机子摇头,叶长卿再问:“那泄露天机,擅揭生死簿,又该当何罪?”
“家师——”
“他留在阴间,没有一个人会看见他,知道他的所在,虽然枯躁一些,还是好的,你既然—向谨言慎行,我们虽然怀疑,亦不可能在你的身上有所发现。”
“无可挽救了?”玄机子这句话出口,额上汗落滚滚。
叶长卿目光一凛,尚未答话,那边高龛上供奉的一个瓦坛突然爆开,一蓬灰白色的粉未疾扬出来,散飘地上。
玄机子脱口大呼:“师父——”
叶长卿目光转向李商隐:“那是他师父的骨灰。”
“怎会这样的?”李商隐追问。
“这了是一种惩罚,挫骨扬灰,永沦苦海。”叶长卿叹一口气。
玄机子接问:“家师已经给抓住了?”
“知道了藏身的地方又怎会找不出来?”叶长卿目光转向骨坛:“那是规矩,我身不由己。”
李商隐不由问:“你可是在这里,难道你也懂得那所谓心眼通?”
叶长卿点头:“可以说是心眼通。”
“你到底是什么人?”李商隐终于提出这个问题。
叶长卿沉吟着:“我会给你一个清楚明白的,但不是现在。”
语声甫落,玄机子一个身子突然凌空升起来,他脱口惊呼,双手似要有所作为,但就是不能合在一起,扎手扎脚的,凌空往观门移去。
“他们怎能够进来?”他惊呼着问。
叶长卿冷冷的回答:“你罪大恶极,阴差奉令行事,没有可以阻挡的了。”
“我、我——”玄机子一个身子已到了门前,满头汗落淋漓,一连两声,舌头突然吐出来,一分为二,鲜血箭也似射出。
“你说话太多了。”叶长卿挡在李商隐面前:“不看也罢。”
“看又何妨?”李商隐口里这样说,心头一寒,机伶打一个寒噤。
叶长卿半转身子:“钩破他的舌头是因为他长舌多言,泄露天机。”
李商隐看得清楚,玄机子的舌头仍然在溅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身子仍然凌空移动,出到观外,撞到那株百年老树上,悬垂下来的树须随即毒蛇也似飞卷,缠住了他的四肢,紧接收紧。
风云同时变动,星光月色刹那被翻滚的乌云掩去,天地间一片黑暗,狂风吹拂,那株老树枝叶飞舞,无数树叶被飞卷起来,漫空飞洒开去,然后绕着那株老树飞旋不已。
尘土也在飞扬,石走砂飞,李商隐也是个见识多广的人,却是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景象,不由得瞠目结舌,魄动心惊。
“到底怎样了?”他才提出这个问题,霹雳一声已入耳,天地震动,一道闪电同时划破黑夜长空,疾击在玄机子的身上。
玄机子在挣扎,却挣不开,那道闪电击在他身上,他一个身子不由猛一震,一下难以言喻的惨叫声同时从他的口内涌出来。
他的身子紧接冒出了火焰,猎猎的燃烧起来,迅速裹住了他的身子,眨眼间他整个身子变成了一股血红色的火焰,开始的时候还见人形,很快便变成了一团烈火。
空气中立时多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异臭,惨叫声由强而弱,终于消失。
李商隐呆呆的看着,到火焰消失,玄机子已只剩下骨灰,飞扬在空气中。
叶长卿没有再阻挡李商隐的视线,一直到玄机子灰飞烟灭才再开口:“这是规矩。”
李商隐应声目光转向叶长卿,如梦初觉的:“无可避免?”
叶长卿点头:“他虽然适可而止,到底泄露天机太多,罪无可恕。”
李商隐沉吟着:“他若是一直没有被发现,是否能够安享晚年,寿终正寝?”
叶长卿摇头:“他现在就是不说,死了到下面还是难免来一个自我坦白,和盘托出来。”
“不由他不坦白?”
“事实如此,所以你也不用替他难过,这迟早都是要发生的了?”
“人死了尸骨也一样要灰飞烟灭?”
“一样要,既然迟早难免,早一些总好过迟—些,在下面虽然受尽折磨,但念在他自行说出来,苦难的日子总会缩短很多。”
“现在这样还不是结局?”
“当然不是。”叶长卿微喟:“你也不用为他担心。”
李商隐点头:“无论如何,总是相识一场。”
“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惜我也是有心无力。”叶长卿不像在说谎。
李商隐沉吟了一会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叶长卿微微一笑,移动脚步往观外走去。这时候风已静止,翻滚的黑云消散不见,星月重现。
星光月色下,那棵百年老树只剩下枯枝,一片枝叶也都没有,也没有散落地上,仿佛已随狂风吹飘到天外。
叶长卿走到树下,摇头:“这本来也算是一块福地,现在连一点灵气也没有了。”
“大家看到这样子,难免魄动惊心,诸多推测,这座玄妙观只怕很难再有烟火。”
“只有福地才可以承受人间的烟火。”
“这也是天谴的一种。”
“可以这样说。”叶长卿接着嘟喃一声:“这附近一带以后也不会再有玄机子这种人了。”
李商隐一惊:“其他的人也……”
“我们对这附近的人以后会很小心的调查,加以试探,好像玄机子这种人又怎可能再存在。”
李商隐松一口气:“目的仍然是针对那种不择手段探索天机的人。”
“那种人大都以此为敛财的手段。”
“也有不是的……”
“泄露天机已罪无可赦。”叶长卿目光一寒:"若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命运,你以为这个世界会变成一个怎样的世界?”
李商隐打了一个寒噤:“不会有那么多的人洞悉天机吧。”
“那其实并不是一件太麻烦的事,秘密传开,我相信很多人都会有兴趣,不惜挺而走险,探索其中秘密。”
“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命运其实不是一件好事。”李商隐若有所感。
“当然了,是坏的,明知道没有希望活,自然了无生趣,是好的,知道会怎样好怎样好,亦难免变得非常乏味。”叶长卿摇头:“这道理其实非常简单,偏就是那么多人不明白。”
“一个人活得太好难免会担心将来不太好,活得不太好更加想知道将来有没有转机。”李商隐苦笑:“何况每一天都有事发生,其中难免有不如意的事,人在逆境中的时候,自然更加想清楚自己的命运。”
“不错——”叶长卿显然亦多少有这种感触。
李商隐忽然问:“上天凭什么支配一个人的命运?”
叶长卿面容一正:“我也不知道。”
李商隐再问:“好像你们那种人是否也有你们的命运,也一样由上天支配?”
叶长卿脱口一声:“是吧——”
李商隐注视着叶长卿:“其实你也不知道,是否也很想清楚?”
叶长卿笑了:“我不知怎样回答。”
“或者你说不敢回答,以免触犯天威。”李商隐移开目光。
叶长卿没有作声,李商隐等了一会才接上话:“与我们这种凡人比较,你们那种人是优胜一筹,但你们也一样不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
叶长卿沉吟着:“可以这样说。”
李商隐接问:“你们也有生死?”
“可以这样说。”叶长卿模两棱两可,还是这句话。
“其实你也不清楚。”
“我倒是奇怪你问这些。”
“好奇。”李商隐接问:“你不是因为好奇才跑到这儿来,才知道玄机子的秘密?”
“不得不好奇。”叶长卿吐一口气:“这是职责所在。”
“职责?”李商隐精神一振,他知道叶长卿已准备告诉他有关他的秘密。
叶长卿绕过那株百年老树,信步前行,李商隐很自然地上了坐骑,跟在后面。
他那匹坐骑不停的嘶叫,似乎心惊胆战的,但因为李商隐的关系,无可奈何地移动脚步。
李商隐不由一句:“我这匹坐骑好像有些不妥。”
“没有不妥。”
“它对你好像有一种恐惧。”
“因为我不是平常人,非马,狗猫都能够看见一些或者感觉一些与常人不同的东西。”
“譬如鬼魂。”李商隐试探着:“传说狗猫能够看见鬼魂,所以回魂之夜都将它们关起来,唯恐惊扰了鬼魂,不能够享用家人的祭品。”
“这是事实。”叶长卿说得很肯定。
李商隐立即觉察:“你怎能这样肯定?”
叶长卿微笑:“你不是这么急性子的人。”
“这件事在我们开始认识的时候你便该告诉我的了,到现在已经有一段颇长的时间。”
叶长卿点头:“开始的时候我是担心你受惊,那是想当然。”
“这一段日子你甚至没有考虑到要试探—下我的反应。”
“已经试探过了。”
“但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因为你没有在意,你绝对是一个聪明人,文思敏捷,可是写诗文章以外,你和一般人没有什么分别,有时很大意。”
“是么。”
“既然是有心试探你我当然会很留心你的一切反应。”叶长卿一笑:“我生前比你还要大意。”
“生前?”李商隐不由大皱眉头。
叶长卿沉吟着:“我生前可以说是一个好人,但不是大好人。”
“有什么分别。”
“大好人有很多选择,好人若是一定要留下来,只有由底处做起。”
“你不能够说明白一些?”李商隐这句话说出口,打了一个“哈哈”:“我真的太心急了。”
“我自小好武,立意做一个侠客,可惜我限于资质剑练得不太好,其他的本领也是有限,所以实在起不了多大作用,但前后实在做过不少的好事,也所以到了下面有所选择。”
“选择什么?”
“再次轮回做人或者留在下面。”
“你对做人提不起兴趣了?”
“有很多事虽然不可以泄露,但大致上如何总可以说的。”叶长卿笑笑:“这所谓大致实在很简单,譬如说平常,又譬如说比前世好一点。”
“你应该好一点。”
“好一点对我来说是不够的,前世我就是不够好所以干不出什么来,再来一世若是也这样,实在很没有意思,所以我最后决定留下来。”
“留下来也不错啊。”李商隐又试探:“你现在的职位看来也不小。”
“那是因为我很勤奋很用心,这一半是由于我的性格,另一半是我再没有选择。”
“哦——”李商隐又不明白了。
“留下来便是留下来,除了极小的例子,是不可能再有所选择的了。”
“你是说留下来便永远没有轮回的机会。”
叶长卿带笑点头:“这也许是规则或是另有什么原因,所以并不是太多人喜欢留下来,上面的世界即使不大好,总是多姿多采的。”
“在你们选择之前,相信已知道得很清楚,也是必须考虑得很清楚。”
“清楚不清楚是很难说的,我们不可能从下面已有的来判断下面的生活,只有选择了,假以时日才能够清楚一些。”
“已存的大概也很不错。”
“看来实在不错,有些已经存在千百年的了,看来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就是怎样枯躁乏味,到要回答是否的时候,总不会说出来的。”
“因为不信任?”
“有些是因为自尊,一般人应有的毛病也会带下去的,这些毛病并不是罪过。”
“你很快便清楚了。”
“我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来适应那种永无休止的日子。”
“毫不在乎?”
“我已经说过了。”
李商隐颔首:“你说过很勤奋很用心。”
“开始的时候我只是一个传递消息的小鬼,甚至不能够到阳间。”
“小鬼是不是阳间的小卒之类。”
“可以这样说。”
“那是数目很多的了,要出头可不容易。”
“但只要勤奋,还是会引起上头的注意,当然,以他们的悠闲,要引起他们的注意实在有些困难。”一顿叶长卿笑接:“应该说非常困难。”
“你这样勤奋了多久?”
“有百多年了。”叶长卿又笑了:“要清楚正确日子有办法的,但没有必要清楚。”
李商隐呆望着叶长卿,一会才接上一句:“你真的很勤奋。”
“也许就因为我没有什么学识,所以只有很勤奋才能够打发时间。”
“你不像没有学识的人,即使我们最初认识你给我的也不是这种感觉。”
“那是学来的,我留意到在上面的人大都有些学识,同时我逐渐发觉,一个人有学识绝对是一件好事,但一来我不是那种材料,二来上面的人大都已没有多大兴趣去表达他们的学识。”
“甚至作诗?”
叶长卿笑了:“也有尝试作诗的,可惜总不是味道。”
“哦——”李商隐想说什么,但没有出口。
“这是我认识你之后的感觉,但之前已经有朋友——”叶长卿摇头:“那应该说是上司——”
“他们说什么?”
“阴间没有感情,只有丰富的情感才能够作出令人心动的好诗。”
“阴间真的没有感情。”
“大家都是按照规矩行事,上下阶级分明,更没有所谓男欢女爱,连这最通俗的感情都没有,其他的更就不用说了。”
“知书识字的人也该不少吧。”
“那都是生前带下去,他们再没有机会接触书籍,原有的逐渐淡忘,当然,一般文字所需还是很有印象的,那些再没有用处的知识就弃置,更就不会考虑到指点下属了。”
“你已经尝试过从他们那儿学习?”
“也许就因为他们大都已忘棹,所以不得不装作完全提不起兴趣指点什么。”
“当然——”叶长卿又笑了:“知识虽然没有多大用处,但要往上干,总要有相当学识。”
“这也是规则。”
“那些负责这件事的都是相当有学识,要应付他们当然最低限度了要有相当学识。”叶长卿微喟:“他们虽然已很多都忘掉,但应试的人是否有学识还是能够分辨得到的,尤其是他们都是经过严格挑选。”
“所以你不得不到阳间寻找学习的机会。”
叶长卿叹—口气:“李白天才横溢,手到拈来,要学他的—套实在没有可能,我完全不是读书的材料,如何接触交往,从而有所得益?”
“杜甫出了名的勤奋,一字一句都费煞思量,应该合你的意了。”
“他就是这样提不起兴趣,也没有时间交朋友,但最重要的还是我实在提不起兴趣念他的诗。”
“那都是好诗。”
“也许是我不懂得欣赏,怎样都是觉得很不够美丽,不像你的——”
“美丽——”李商隐摇摇头。
“我实在不太懂你的诗,可是念起来觉得很美丽,也容易学。”
李商隐沉吟着方要说什么,叶长卿已经接上话:“而且你平易近人,否则就像一个我这样没有多少学识的,哪能够与你交朋友?”
“想不到我还有这点优点。”李商隐笑着:“其实我是觉得你是有些与众不同。”
叶长卿吁一口气:“就是从你的身上我多少有了些学识,也沾上了一些书卷味,得以一升再升,到现在这个高位。”
“恭喜恭喜——”李商隐这倒是由衷之言,他仕途并不得意,无论叶长卿是怎样的一种人,到底是他的朋友,得以升官,当然值得恭喜。
叶长卿感觉到李商隐的诚意,微笑着:“我本该说一些感激多谢的,但这样一说,就不像是朋友了。”
李商隐点头:“你知道我就是因为这种直性子才乐意交你这个朋友。”
叶长卿笑道:“粗人通常都是直性子的。”
李商隐沉吟一下:“也不一定,但读书人通常绕圈子说话则是事实,你我认识多年,没有受我影响,实在难能可贵。”
叶长卿摇头:“我已经懂得绕圈子说话了,只是绕得还不大。”
李商隐又笑了:“最低限度你我一直都没有兄弟相称,简单直接,是你是我,是我是你。”
“这才是好朋友。”李商隐微喟:“我自己做不了大官,总希望朋友能够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叶长卿摇头:“我现在已经很心满意足的了,其实我已经想清楚了,做不做大官也也没有问题,只有快乐。”
“难得——”李商隐又轻叹一声,“我就是想不开。”
“这我是不明白,以你的才华,应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上面跟下面不同,下面只要勤奋便有机会,上面最重的要还是人际关系。”
“你是否开罪了什么人?”叶长卿追问。
“也许是命运安排,但若非如此,我在诗文方面未必有成就。”李商隐由心一笑:“我其实是很满意自己的诗。”
“你能够说出这句话我便完全放心了。”叶长卿笑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说这种话。”
李商隐仰首向天:“千秋后世,未必有人会在意我做过什么官,但肯定有人会传诵我的诗,比起一般人,我已经很幸运的了。”
“我绝对相信,千秋后世,你的诗仍然深入人心。”
李商隐很感慨的:“虽然我不能够看到千秋后世的情形,但只要想想,没有多少人这样幸运,已经够开心的了。”
“当然,你到底是一个人,难免会想到更多,若是想不透,总是不快乐的。”叶长卿转问:“是否因为这一次的事,令你想透其中的道理。”
“可以这样说。”李商隐垂下头来:“冥冥中一切既然有安排,有生之年,我能够再多写几首好诗,亦不妄此生了。”
“恭喜恭喜——”叶长卿语重心长的:“心情不好对作诗为文多少总会有些影响。”
“这倒不是问题,今天心情不好,明天总会好的。”李商隐目光一闪:“我只是担心你。”
“我很好——”
“生死有命,即使枉死也是早有安排,你自作主张,违反天命——”
叶长卿摇头:“这你倒是不用担心,下面各有所司,互不干涉,我勤苦那么多年才能做到那个官,行事作风是绝没有问题的了,他们若是仍然有所怀疑,是绝不会委以重任,既然相信,那就会相信到底,除非有人提醒他们去注意这件事。”
李商隐不由问:“那玄机子——”
“他在俗世什么都没有了,到下面十殿轮回,除了惨叫哀号,再无作为。”
“他的师父——”
“一样轮回十殿,而且更加痛苦,因为发现这个秘密,找到这个泄露天机的小鬼,我又是大功一件,职权是必会更高。”叶长卿很冷静的说:“这师徒两个,绝对不是问题。”
他突然停下说话,脚步同时停下来,好像想起了什么,李商隐看在眼内:“问题一定是问题的了,但不是出自他们师徒身上。”
叶长卿不由点头。
“是翡翠?”
“她无疑死得冤枉,但死在万重山剑下,亦由彼此的不够坦诚,已经认命。”
“认命是什么意思?”
“那是甘心接受命运安排,等候轮回,她也不是什么坏人,此生坠落风尘,来生自会好转。”
“她多少也知道一些——”
“所以她认命。”叶长卿微喟:“喝过孟婆茶,便什么也忘掉了。”
“万重山如何?”
“他后悔也来不及,又怎会多想其他,而且他可以与翡翠再续前缘,再就是一心只等候轮回的了。”
“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的了。”李商隐沉吟着:“那问题是出于——”
“命运安排你要死在刀重山剑下,当然是有些前因后果。”
李商隐试探:“是否我与他前生——”
“不是你与他,是你与他的父亲——”叶长卿欲言又止,一个身子滴溜溜地一转。
李商隐目光随着一转:“有什么不妥?”
叶长卿面容一宽:“我在看周围是否有什么不妥当的东西。”
“有没有?”
“没有—”叶长卿目光落在李商隐的坐骑上:“这匹马没有问题。”
“哦——”李商隐一怔。
“它若是前生与你过不去,绝不会今生为你做牛做马,是必曾经受过你莫大的恩典。”叶长卿笑笑:“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李商隐不由轻抚坐骑的脖子:“是么?”
叶长卿笑接:“这般畜牲不是我管的,所以我即使不怕泄露天机,也不能够告诉你什么。”
李商隐若有所悟:“我今生为人,而且也颇为不错,可见前生也没有什么问题,与我为仇的是必不是什么好东西,六道轮回也不知变做什么,所以你也不清楚,你却是不能不担心为他所知。”
“就是这样。”叶长卿忽然一笑:“是你想像得到,与我无关。”
“这也是天机?”李商隐接问。
叶长卿稍为考虑:“我也不清楚,也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有这种话法。”
“因为你担心。”
叶长卿又一笑,这一笑李商隐一眼便看出是掩饰心中的不妥。
也没有追问下去,也没有等上多久,叶长卿摇摇头:“我们现在其实也不能够有什么作为,只有等那个东西出现。”
李商隐这才问:“只有等那个东西出现?”
“他一定会出现的。”
叶长卿目光一瞬,李商隐看在眼内:“到下面找你算帐?”
“不会这样愚蠢的,除非他根本不知道我在下面的势力,但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那他会怎样做?”
“告诉我的上司。”叶长卿沉吟着:“这可以说是唯一的办法,也没有其他更好的了。”
“不是说你在下面的势力……”
“告状走的是另一条路,也是最后的一条路,在那条路上我们完全起不了作用。”
李商隐不由问:“一路上可有什么保护?”
叶长卿沉吟着:“那可以说是人间地狱唯一的通路,我们置身其中就正如置身人间一样。”
“你在人间不是很有本领吗?”
叶长卿笑了:“我是想起了我昨夜对付万重山的情形。”
“你的剑术已登峰造极。”
“人间罕见?”
“匪夷所思,以我看,那绝非人间所能够修练得到的本领。”
“当然,那本来不是真本领。”
“你难道不可以说清楚一些?”
“那是我以阴气凝聚幻变,并不真实,看来厉害,一些杀伤力也没有。”
李商隐一怔:“你是说我所见的只是幻觉。”“万重山所见的并无两样。”叶长卿又说:“就因为那绝非人间所有,看来难免心胆俱丧,不敢一搏。”
李商隐接问;“当时他若是上前与你拼命?”“他便会察觉那只是幻觉,我根本不能够把他怎样,然后我最多只能够变几只恐怖的鬼样。”
“他知道是幻觉,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只怕也不会再畏惧的了。”
“那最后我便只有眼看着你倒在他的剑下,带着你的冤魂离开。”
“正如之前命运安排的一样。”李商隐居然还笑得出来:“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省却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叶长卿带笑摇头:“连我也不怕麻烦,你倒是怕惹麻烦了。”
李商隐苦笑:“细想下来,死亡未必不是一种解脱无须再在人间受苦。”
“那若是终结倒是的。”
“不错,再世轮回,又是一番生老病死。”李商隐仰天长叹。
叶长卿接问:“你是否怀疑做好人有好报其实也不是一件怎样的好事?”
李商隐摇头:“还是要做好人的,人心无厌足,我倒底也是一个正常人。”
叶长卿突然停下脚步:“其实我也有些怀疑这一次我救你是否也是命运的安排。”
李商隐显然明白:“你是怀疑我是否因为做过什么好事,命运已有所改变,只是你将这种改变转为事实?”
“有可能——”叶长卿嘟喃着:“若真的这样,未免太可笑了。”
李商隐当然明白他的心情,他原是替天行事,但一直以来,大都很明白每一个人的,这一次甚至尝试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但这若也是命运的安排,他无疑便无足轻重,一切作为早已被安排妥当,只不过由他来执行。
“但你只是怀疑。”李商隐不由接上这一句:“不错,就因为不能肯定,所以我只有做下去。”叶长卿抬起头来。
旷野中天地看来特别辽宽,黑夜间更加显得莫测高深,他们两个也自然更显得渺小了。
李商隐看着不由大生感慨:“你本来是好好的,用不着管这桩事。”
“已经管了。”
“那个东西若是告到你上面,只怕那上面多少总要有些表示。” ,
“我因而丢官并不要紧,反正时间多着,可以从头再来,你若是因此而回到本来的命运,那便是枉费心机,平白辛苦一场了。”
“你也不甘心,我当然不能甘心,否则就太不够朋友了。”李商隐吁一口气:“我们现在是否要想办法看如此阻止那个东西?”
叶长卿打了一个“哈哈”:“这一次要借助你的力量来解决这件事了。”
“我?”
李商隐立即追问:“我能够做些什么?”
叶长卿目光一转:“那条是生魂走的路,只有生魂才能够在那条路上发生作用。”
“你要我走那条路阻出那个东西?”李商隐再问:“我如何走到那儿去?”
叶长卿目光再一转:“你先去准备一些武器。”
李商隐一按腰旁的配剑:“这把剑可以了,还有这弓箭。”
他想起了鞍旁挂着的弓箭。
叶长卿出来没有在意,现在看在眼内,点点头:“足够了。”
“可是我的本领并不好。”
“你这些武器本来就是装饰用的,但只要你用能用,我们便有机会。”
李商隐很自然的取过弓箭,滚鞍下马,他突然发觉他的身手好像灵活了很多。
叶长卿目光下垂:“那条路子夜才开,我们现在下去先准备一下总是好的。”
“下去——”李商隐目光闪动,那无疑在他的知识范围以外。
叶长卿终于伸出手来,李商隐很自然的探手出去,抓住了叶长卿的手。
那刹那他突然想起他们自认识以来,从未肌肤相接,无疑两个大男人就是连手也不曾接触过不足为怪,但叶长卿一直以来显然在避免这种事。
李商隐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们的手已然接触,那刹那间,李商隐一阵前所未有过的森寒,然后就是一阵前所未有过的虚幻。
他的诗写得很虚幻,他写诗的时候心情很虚幻,但到现在他才明白什么是虚幻。
然后他发觉自己从自己的身子走出来。
他感到恐惧同时不由回头,他看了另一个自己仍留在原地。
“这……”
“你不明白是什么回事?”
“我明白。”李商隐接问:“你们就是这样带走生人的魂魄?”
“很少这样轻松的,有什么人甘心被我们带走他们的魂魄?”叶长卿笑笑:“你放心,我会安全将你送回来的。”
“我怎会不放心?”李商隐目光一扫:“这周围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么?”叶长卿这句话出口,一个身子便往前走去,他的手仍然抓着李商隐的手。
李商隐的身子立时被牵动,这一动,眼前的景物便完全消失,只见一片黑暗。
“一会你的眼睛便会习惯的了。”叶长卿的声音随即传来,已变得很虚幻。
“习惯——”李商隐呆应同时,眼前的黑暗已逐渐亮起来,然后他看到了淡淡的烟雾。
放目四顾,周围都是飘飞着淡淡的烟雾,连脚下也是,他看在眼内,不由有一种悬空的感觉。
他尽量去感觉,脚下却感觉完全没有悬空,也完全没有踏实地的感觉。
他随着叶长卿往前移动,清楚看见自己的两条腿在移动,却完全看不到走到什么之上。
叶长卿看在眼内:“你不用明白太多的。”
“我不能明白。”
“只是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解释。”叶长卿笑接:“正如在你的世界,有很多事你也是不能够解释的。”
“哦?”李商隐有些疑惑。
“怎么会有风,怎么会有雨?”叶长卿很随便的提出两个问题。
李商隐一怔:“我虽然不知道,但相信总有人一定能够解释的。”
“我的情形也是一样。”叶长卿停下来。
“什么事?”
“已经到了。”
李商隐放目四顾:“我看不到路。”
“因为路还未出现。”
“你怎能够肯定路就在这里出现。”
“我看见的比你更多。”
“你是说周围有许多我看不见的东西。”
叶长卿点点头:“我可以令你看见的,但没有这种必要。”
“那——那个东西出的时候……”
“那是生魂,你当然能够看见的。”
“生魂不同死魄。”
“可以这样说,那条路也是特为生魂而设,目的在万一出现错失的时候,生魂也有投诉的机会。,’
“这似乎很不公平。”
“没有人能够担保不会出错,我们会尽量做到公平。”叶长卿摇头:“其实怎样才算得公平,我们也不能肯定,只有相信,已安排妥当的命运就是公平。”
“这安排当中却可能出现错误。”
“正如这一次,我私下中略作改变,影响所及,你以后的命运便会改变很多的了。”叶长卿笑笑:“这种改变千百年下来相信绝不会太少,但比起千万众生,还是很少很少的。”
李商隐沉吟着:“那些生魂怎能够离开他们的躯壳?”
“只要他们感觉不公平,悲愤填胸,他们便会想到向上天投诉,睡梦中他们的生魂便会走出来。”
“那每一夜走出来的生魂必定很多。”
“到了那条路可要看他们的勇气了,你知道有时候他们可能是一时之忿,到了路前面,发觉要冒很大的危险,很大的危险,很多便会退缩。”
“但若是怨深恨重,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退缩的,那正是我们要等的那个东西。”
“我们也很少会有那种出错的情形。”
“这看来,我前生也曾做过了什么坏事,才种下这个祸根。”
“有些人心胸狭窄,听不得说话,一口气咽不下,便会呜呼哀哉。”
李商隐若有所悟:“那若是好人,应该可以再世为人的,是不是?”
“难说——”叶长卿若有所思:“好人有时做了坏事自己也未必会知道。”
“那若是坏人,给我杀掉了,应该是一件好事。”
“坏人不一定全坏,有时坏人做的好事比好人所做的还要多。”
“这样说我杀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坏人了。”
“困果报应循环,是是非非,又有哪一个能够肯定?”叶长卿显然有些感触。
李商隐不由嘟喃一声:“连你也这样说我这个凡人更就不能够肯定了。”
叶长卿突然又一笑:“何须计较?”
“因为根本不能够计较。”李商隐目光一转:“我们就在这儿等候?”
“虽然还要等一段时间,但不会太难过的,也许这一次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总有很多话要说的。”
“幸好你是说也许。”李商隐笑了。
“你已经知道我的秘密,虽然你不会说出来,总是不好的。”
“你不是那种很洒脱的人。”
“我不是,我们最初认识的时候你应该留意到了。”叶长卿吁一口气:“有句老话,江山易改,品性难移,但其实我已经改变了很多。”
“我能够再为你做什么?”
“以后有什么好诗,给我烧一张好了。”叶长卿又笑了:“反正我都是不大明白,也不想太明白的。”
李商隐看着他,心头一阵感触,相识以来,他虽然也感觉这个人有些神秘,但也感觉到这个人实在是一个很不错的朋友,尽管不懂得作诗,但发现不好的地方都会毫不犹豫的说出来,令他知道并改善。
好像这种直性子的人已实在不多了。
他也明白人鬼殊途,不知道尤自可,知道了难免有种种的不便。
“总会再见的。”他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叶长卿点点头,李商隐笑接:“你不必告诉我是什么时候,也不必告诉我会是什么原因,一个人知道得太多,活着就不会有多大的意思。”
“我也不能多说什么。”叶长卿笑问:我们现在谈什么?”
“除了诗,我们还能够谈什么?”
第三章 勇入阴间推生魂
他们也就那样谈下去,一直以来李商隐因为叶长卿对诗懂得并不多,对他说得并不多,他虽然没有轻视叶长卿,总觉得没有必要说那么多。
他是担心说多了令叶长卿感到烦闷,他在乎朋友的感觉,事实他的朋友并不多。
现在他们是在打发时间,有些感受李商隐也不能不说出来,现在再不说以后也许就没有机会的了。
叶长卿听得很用心,一直到他看到那条路出现。
那条路在迷离的黑暗中出现,看来也不知有多长,远远的伸展开去。
路的开始就在叶长卿李商隐的前面二三十丈的地方,由两扇门开始。
那两扇门异常高大,也不知是什么质地,接近透明,那透明当中一左一右隐约看到两头怪兽,骤看来像是雕刻,但细看是那么真实。
叶长卿显然已发现李商隐留意到那两头怪兽,也显然猜测到李商隐在想着什么,突然一句:“那不是雕塑。”
“是活物?”李商隐接问。
“专吃生魂,若是有生魂不依规矩,被吃下便永不超生的了。”
李商隐方待再问,那两头怪兽已昂首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吼。
一群人与之同时用到大门前,给这一吼,不由又倒退回去,挤在一起。
“那都是来告状的生魂。”叶长卿“嘿嘿”一声:“今夜倒是来得这么多。”
李商隐笑笑:“他们给那两头怪物吓着了。”
笑语声未落,那两头怪兽又发出一声吼叫,这一次,那群生魂已有些倒退,但后面的随即又挤前。
“他们由出发到这儿来,已经过重重难关,没有莫大的怨恨是不容易忍受的。”叶长卿嘟喃着:“这不是一件好事。”
李商隐明白:“数目太多,一涌而进,我们如何分辨得到?”
叶长卿颔首:“我已经考虑到有这种情形出现,所以选择了这个距离。”
李商隐沉吟着:“我以为我们应该走到门那边去,趁这个机会看清楚。”
“这一来会惊动那两头怪物,二来打草惊蛇,那个东西看见我们一定会躲开,找机会再来,我们总不能够每一天都待在这里,等他再出现。”
“还是方才那个问题。”
“他们一涌而入,总有先后,看见你突然出现路上,若是没有关系的一定不会理会,大惊急退的就是我们要找的了。”
“看来我还是准备弓箭为妙。”
“这种情形的确是用弓箭最好,以后也许我们还有机会,但能够今夜了断都是最好。”
“我明白,一定尽力而为。”李商隐解下弓箭,抽了一支最好的。
叶长卿看着他:“你现在与在阳间有很大的分别,你以为自己有多大本领便有多大本领的。”
“情形就正如你在阳间一样?”
“不错,我的本领对阳间的人虽然起不了作用,对阴间跑出来的阴魂却是管用的。
“同样道理,我这个生魂对阳间下来的生魂也有一定的杀伤力。”李商隐吁一口气,目光突然电闪也似,浑身上下仿佛有一股迷蒙的烟雾散发出来。
“这是剑气。”叶长卿叹息一声。
“我现在是一个剑客,心剑已合一,心到剑到。”李商隐的衣袂头巾“喇喇”地飞舞起来。
“这看来的确令人魄动心惊,但以剑气杀人你没有经验,这剑气又如何发挥?”叶长卿苦笑:“弓箭虽然笨拙一些,却是够实用的。”
李商隐呆一呆:“我差一点走火入魔了,不错,还是用弓箭简单实际。”
说话间,那两头怪物已吼叫了数次,除了昂首吼叫他们并没有任何举动。
那些生魂无疑已逐渐习惯了那两头怪物的吼叫声,其中一个一冲而前,便要攀越那扇大门,左面的那头怪物与之同时一动,只一动便到了那个生魂旁边,口一张,便把那个生魂吞下去。
然后是一阵可怕的咀嚼声,跟着一声更可怕的巨吼,右边那头怪兽同时发出一阵接近饥渴,要择人而噬的声响,而且有一扑而出的动态。
那群生魂不由一阵惊乱,往后退开,两头怪物也没有追赶,吼叫连声。
叶长卿看在眼内,笑了笑:“那个要夺门而入的生魂倘若就是我们要找的就简单了。”
李商隐摇头:“只有更复杂。”
“不错,因为我们不能够肯定,只有苦守下去。”叶长卿立时明白过来。
李商隐笑接:“莫要给那两头怪物这一吓吓跑了才好。”
“应该不会的。”叶长卿沉吟着:“那些来告状的生魂大都是满腔怨毒,好像方才那一个,已准备万劫不复也抢在前面的了。”
“看来你们其实并不太公平。”
“这应该说是百密一疏,难免会出错,就因为可能会出错才准备了这条路,只是好像今夜这么热闹实在罕有,也许就因为我们这件事影响。”
“怎会?”
“譬如说一切本来是有一个顺序,因为我们乱了这个顺序,其他的错误便跟着出现了。”叶长卿微喟:“你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想。”
“你将我们这件事也当做冥冥中的安排,跟着的错误是要你检讨。”
叶长卿没有回答,他不是不想回答,只是担心说多会泄露天机,又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李商隐完全明白叶长卿的心情,只是看着那边的大门,等候大门的开启。
四周还是烟烟雾雾的,就连那条路也显得有些凄迷,那到底是烟雾还是什么东西,李商隐不能够肯定,也没有再追问。
他看出叶长卿其实是一个颇有原则的人,但也真的把他当做好朋友,也因此叶长卿才会破坏原则,为了他这个好朋友不惜改变命运。
叶长卿虽然没有说出来,他亦已想象到这个秘密若是被揭破,将会有什么遭遇。
他固然难免一死,而叶长卿百多年的苦修亦毁于一旦,而是否还有其他更可怕的惩罚,叶长卿虽然说没有,他却相信必定有的。
所以叶长卿才会这样紧张带他到这儿来。
他虽然早已有活腻了的感觉,但到底还有许多心事未了,能够预知死期他并不在乎,但来得太突然他还是希望能够再活多少时间。
这当然已不是问题,一切现在已成定局,无论到底是上天再安排或者怎样,他们既然不能够肯定便只有全力去补救。
他现在只是担心自己的弓箭,他从来不否认他学剑无成,弓箭也只是用来作装饰,唯一的希望就是真的一如叶长卿所说,心想事成。
他已经将自己想成传说中的后羿,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这种妄想令他浑身好像充满了气力,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越看越远。
他逐渐看清楚那两头怪兽,也看清楚了挤在门外的生魂。
那些生魂一个个看来都没有分别,眼中充满了怨毒,惊惶中带着悲愤。
他看不出有哪一个曾经认识,有的甚至是完全陌生的感觉。
叶长卿好像也看出来:“那若非本为生人,你是不可能认识的。”
“那真的只有静观其变了。”李商隐衣袂头巾再次飞舞起来,抓着弓箭的双手血脉奔腾,肌肉开始不停在波动,完全是一派内家高手的气势。
叶长卿当然明白这完全是幻想,生魂本来就不是实质,随意变化,李商隐在叶长卿指点之下已完全掌握到变化的窍门。
他虽然不是一个高手,但知道怎样才算是一个高手,也听过不少神话传说中的英雄故事,知道那些英雄用他们的弓箭如何惊天动地。
也所以他突然有一种冲动,想用那两头怪物一试他手上的弓箭。
他这种冲动一起,头巾衣袂飞舞得更急,叶长卿立时觉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心头一凛,脱口一声:“射不得──”
李商隐如梦初觉:“不错,射不得。”
叶长卿松一口气:“你想得太多了。”
李商隐不由一笑:“我的确想得太多了,这种地方不可能有十个太阳的。”
叶长卿一怔:“你说的是神话。”
“怎会有那种神话?”
叶长卿摇头:“我只知道那是神话。”
“神话也有可能是事实,你不是活在神话时代的人,又怎能够肯定?”
叶长卿怔一怔:“你也一样不能够肯定的。”
李商隐打了一个“哈哈”:“我突然感觉到后羿的气势。”
“箭射九日?”
“赤焰千里,箭射九日,那种境界,那种气势,就是想一想也令人痛快。”
叶长卿嘟喃一声:“难道你兴奋到想把那两头怪兽当做妖怪般射杀了。”
李商隐笑接:“射鬼也未尝不是一件刺激的事情。”
笑语声中他扣箭抬弓,半个转身,那种威风完全就是另一个人的。叶长卿并不奇怪,他清楚记得当他掌握到这种变化的窍门,第一次以一个剑术高手姿态出现的时候,也是很快感。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条路变得更光亮,叶长卿看在眼内,一声:“小心──”
李商隐笑脸一敛,叶长卿随又嘱咐一声:“你到路中心去。”
李商隐豪气已极的应一声,洒开大步,走到路中心,仰首天望,更加显得英明神武。
叶长卿看在眼内不由苦笑,他实在担心李商隐只顾得摆架势,疏忽了其他。
李商隐好像明白他的心意,目光一垂,一个“哈哈”:“放心──”
“这不是我放心的时候。”叶长卿身子移动,来到了李商隐身旁。
道路这时候更光亮,那两头怪兽狂吼声中,两扇大门终于打开来。
虽然有一段距离,李商隐目光如电,已看得很清楚,门开处,那群生魂便一齐涌向前来,其中一个尤其迅速,一下子越众而出,抢在前面,当先夺门而入,直奔前来。
路这个时候光亮的令人心寒,那个人走在亮光中,几乎与亮光合为一体。
他一身白衣如雪,带着紫头巾,面容俊伟,抢在前面狂奔。
李商隐箭上弦,下意识的盯稳了那个白衣人,他实在希望这个白衣人就是他要对付的人,一箭射杀,就此解决。
叶长卿也有这种希望,他本来就是急性子,多年下来,虽然收敛了很多,但到底是本性,在这个时候当然会显露出来。
白衣人没有留意李商隐叶长卿的存在,道路的亮光无疑对他的眼睛有一定的影响。
他就像一头莽牛低首狂冲,到他发觉李商隐叶长卿的存在的时候,距离李商隐他们已不到十丈。
李商隐那种凌厉的气势终于惊动了他。
他抬头,看见李商隐,脚步立时收住,眼瞳中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叶长卿立即察觉,一声:“是他──”
李商隐上了弦的箭立即射出,若是平时,他绝无可能反应这么快,箭射得这么快。
“嗖”的一声,箭已到了白衣人眼前,正中白衣人的左眼,一穿而过。
他的箭实在神速准确,目的在眼睛,一箭便射中眼睛,白衣人也就在那个时候抱头流窜。
这一抱头正好救了他的命,否则便一箭由眼前进入,脑后穿出。
现在这一箭只从他的耳旁穿出,血也跟着溅出来,鲜红夺目的血,看来是那么凄厉。
他跟着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伸手掩住了受伤的眼睛,转身狂奔。
李商隐大喝一声:“哪里走──”一连射出了十多箭,一支紧接一支,流星一样。
白衣人宽大的衣衫扬起,身子不停的左窜右奔,接连的十多箭射穿了他的衣袖,竟然没有一支射在他的身上。
李商隐已只剩下最后一支箭,这支箭关系既大,他自然抖擞精神,开弓如满月,将自己想成神箭手中的神箭手。
他绝对有信心这一箭射穿白衣人的后心,就一份信心,弓开如满月,箭发更迅速。
箭射出立即被叶长卿一剑砍断,也就在这刹那,白衣人已窜入涌前来的生魂当中。
李商隐那刹那还看在眼内,也看出这一箭若是射过去,必定会射在其中一个生魂的身上,但箭已离弦,已是有去无回之势。
他只想到如何将箭射得准确迅速,并没有想到如何才能够将箭抓回来。
叶长卿总算及时将那支箭砍下来,剑砍在箭上同时消失于无形。
这种由生魂射出的箭原就不是阴魂所能够击下,只不过叶长卿这个阴魂已不是一般的阴魂,尽力而为,多少仍然有些作用。
他的身子同时震翻路上,好容易才爬起来,这时候,那个白衣人已混进生魂中消失不见。
那群生魂似乎亦被惊动,一阵骚乱才再往前走,但已经不是方才的速度。
李商隐看着那群生魂,企图再找到那个白衣人的踪影。
两声巨吼随即传来,叶长卿听着苦笑:“他没有死,跑了。”
“这一进一出,引起那两头怪物的反感,所以吼叫了。”
“因为他们的职责是守卫入口。”
“不错,如果它们失职,因而引起其他的麻烦,它们会受到很可怕的惩罚。”
“这倒也不错,否则我实在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对付它们。”
叶长卿喘一口气:“现在你要做的是两件事。”
“等那些生魂过来,看看那个白衣人有没有混在其中。”
“这种可能性虽然不大,但小心一些还是好的。”叶长卿摇头:“他已经受伤,衣衫沾上了鲜血,不可能混在其中不被察觉。”
李商隐点头:“但亦不无可能他就抓着我们这个心理弱点……”
叶长卿截住了李商隐的话:“所以我们还是守候在这里。”
“那么第二件事……”
叶长卿没有回答,那些生魂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已经很接近,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虽然有些畏惧,但脚步还是没有停下来。
他们一个接一个战战兢兢的从李商隐叶长卿身旁经过,再往前行。
这样经过叶长卿李商隐当然看得清楚,那个白衣人的确已没有混在其中。
“他知道没有可能混过去的。”叶长卿看着那些生魂完全过去,吁一口气。
李商隐目光一转:“那么我们现在开始做第二件事了。”
叶长卿点头:“将你射出的箭拾起来,你怎样到来便得怎样回去。”
“连带着的弓箭也要像来时一样。”
“否则你的生魂要与肉身合在一起便有些麻烦,这个时候,还是少一些麻烦的好。”
李商隐没有做声,急急走过去将射出的箭拾起来,叶长卿跟在他身旁,到他拾起了那支染着血的箭才再作声。
“这支箭你得认清楚,这是唯一找到那个东西的线索。”
“你是说我回到阳间之后。”
“那个东西必定在你家中,他已经伤了眼睛,这也是很易辨认。”
李商隐沉吟着:“那会是什么东西?”
“可能是一只猫或者一条狗,我不能够帮忙,一切看你的了。”
“我们这么一闹是不是会有些麻烦?”
“那些生魂说不定有几个多事的会漏些口风,到时便会有阴差到这附近来看看。”
“现在不会看出什么来吧。”
叶长卿目光一垂:“只剩下路上这些血迹了。”
李商隐亦已留意到几朵血花漂浮在道路上,他很自然的俯身以衣袖擦去。
那发亮的道路好像根本就不是实质,但李商隐的衣袖到了一定的范围便不能够再擦下去,仿佛挡着一层无形的东西。
那些血迹也就这样被他一一擦掉,叶长卿一旁看着,很小心的检视一遍,看见一些血迹也没有了才放下心来。
李商隐卷起衣袖,看着那上面的血迹:“这也是线索了?”
叶长卿反问:“你有什么好办法?”
“正如你所说,那可能是猫或者狗什么,未免打草惊蛇,我还是先到朋友家中,借一条鼻子灵敏的狗,再着人将门户关闭。”
“次序错了,是先将门户关闭,以你的聪明,应该会将事情做得不着痕迹的。”
李商隐点点头:“我现在只担心这些生魂的血到了阳间会变成怎样。”
“虽然不是鲜血的颜色,但那股血腥是会保留下来的。”
“这当然你有经验。”
“我们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了。”
“抱歉──”李商隐叹息:“我以为够英明神武的了,但到底还是不能够将事情做妥。”
“说不定也是天意安排。”
“那我们岂非只好呆着等,听天由命?”
“我们若是这么容易接受命运的人,根本不会跑到这儿来。”
李商隐打了一个“哈哈”:“就是这样了。”
叶长卿移步到路旁,伸出手来:“我现在送你回去了。”
李商隐伸手握住了叶长卿的手:“你看看善后工作还有什么。”
叶长卿停下脚步:“我们还是再等等。”
“有什么不妥?”李商隐才问,那边两扇大门已缓缓关起来。
“就是等这两扇门关上,现在就是那个东西的生魂折回来,也不可能进来的了。”
“门不会再开?”
“到进来那些生魂回生的时候。”
“他若是到时伏在一旁看机会混进来?”
“不可能的,随着那些生魂离开,路会逐渐消失,要等到明天子夜才会再出现。”
“很好──”李商隐突然又问:“你们只有这少许时间,能够处理这许多生魂的投诉?”
“一般都是很容易处理的,至于那些太复杂的,我们只有留下来慢慢的仔细的弄清楚。”叶长卿喃喃地:“正如这一次,那东西的生魂若是走过去,事关重大,也总要花上一些时间。”
“那生魂留在这儿……”
“你大概也听说过有些人昏迷了好几天突然又会清醒过来,恍如隔世。”
“是这样。”李商隐目光一转:“我们这便离开了。”
叶长卿颔首,抓着李商隐的手离开了那条光亮的道路,走进无尽的暗黑中。
李商隐已经习惯了这种黑暗,到他突然感觉到眼前一亮,已看见了他的肉身。
他的肉身仍留在原地,也仍然是老样子,一些变化也没有。
离开的时候他看得并不清楚,现在这样的接近,他看得非独清楚,而且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本来的他是那么忧郁,纵然开心,那份开?囊材岩钥羲谛慕羲挠浅睢?br />
一个人不得志太久,那股忧郁便会深入骨髓,要消除总要有一段相当的时间。
他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陌生的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看得这样清楚,他完全忘记了他的心中仍藏着一个神话传说中的英雄后羿。
他的目光仍如后羿的锐利,又怎会看不清楚自己的肉身。
能够真正看清楚自己的人实在没有多少个,一个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的人若是没有陌生的感觉,那才是怪事。
叶长卿看见他那种神态,多少明白他的心事,叹了一口气:“你仍然想着后羿?”
李商隐一怔:“我是着魔了。”
叶长卿的说话就像是一瓢冷水突然迎头浇下来,令他突然一下子清醒。
“后羿这种英雄是不可能存在这个世界的了,你仍然带着他的精神,会生活得更加不快乐。”
李商隐不由问:“我怎样才能够忘掉?”
叶长卿沉吟着:“你只要想想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总会忘掉的。”
李商隐接问:“我还有多少年?”
叶长卿苦笑:“这句话我以为你不会再问的,你也应该知道绝不会有答案。”
李商隐突然一笑:“我从来没有痛痛快快的活过,以后无论我再能活上多久,只要活得痛快,就是活得不好,也是快乐的。”
叶长卿点头:“我只担心你不能够再写出那么好的诗。”
李商隐又笑了:“我始终是一个多情的人。”
“你是的──”叶长卿绝对同意。
“只要我仍然多情,我相信仍然会写出一些好的诗句。”李商隐再一笑:“再说,我已经写了这么多不错的诗句,就是少写一些,又有何妨?”
叶长卿苦笑:“这都是我不能够帮忙的,作为朋友我总是希望你能够活得快乐一些。”
李商隐仰天吁一口气:“我会的。”
叶长卿也就在这时候探手一送,把李商隐的生魂送回他的肉体内。
那无疑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之前离开的一次李商隐完全不能够好好感觉到这种感觉,现在他非独感觉到,而且简直在享受。
好一会,他才完全回复自我,潇洒的半身一转,看着叶长卿,打了一个“哈哈”。
叶长卿明白是怎么回事:“这种经验到底不是常有的,通常有这种经验的人都不好受。”
李商隐笑了:“因为他们通常都不会有一个你这样的朋友,用这么轻柔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
叶长卿目光一闪:“我们总算是相交一场,今夜一别,也许再没有机会见面了。”
李商隐笑容一敛:“不会吧。”
叶长卿微笑:“我是说也许,有谁能够肯定跟着会发生什么事?”
李商隐不由点头:“跟着的事我会尽力做的好一些的,可是我不能够完全肯定必定会成功。”
“当然了。”叶长卿仰首向天:“现在连我也迷惑是否有改变命运的能力。”
李商隐亦仰首向天:“不管怎样,是因为你才有这一次的改变。”
“这看来是的。”叶长卿目光垂下来:“我忘了一件事,你若是抓住了那东西,砍杀了之后,在入夜之前最好煮熟吃掉。”
“吃掉──”李商隐立时有一种食不下咽的感觉,他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有一个感觉那是在吃人。
叶长卿完全明白:“你莫看见他的生魂是人的样子,就有吃人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强烈。”
“幸好你只是见过这一个要吃掉的生魂。”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是一个吃素的。”
李商隐一怔:“你是说,我平日吃的猪狗牛羊前生原就是人。”
“不是人是什么?”
李商隐叹一口气:“难怪和尚要吃素了,难怪有人说这原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
“只要你想着已吃掉那么多的人,便不会在乎,多吃一个少吃一个其实并没有分别。”
“口孽口孽──”李商隐不由一声佛号。
“总要在日落前吃掉一些也不能留,只有这样,生魂才不能够离开躯壳。”
“不是一死阴差便来勾魂夺魄。”
“这些事是要夜间做的,光天化日之下阴差根本不能够出现无所施其技。”
“我以为人一死,魂魄便会出来。”
“有些人是的,有些人甚至很容易失魂落魄,好像那个东西,生魂已受伤,回去躯壳已经不容易,再由躯壳溜出来更加困难了。”
“我把他连魂魄一起吃掉,他岂非永不超生?”
“是不是这样我不能够肯定,也许会进入你体内到你离开人世的时候才能够出来。叶长卿笑笑:“我明白你的心情的。”
李商隐微喟:“我原该死在他儿子的手下,可见前生做过一些对不起他的事情,若是要令他永不超生,于心未免有所不忍。但若非如此,影响你这个朋友,一样是于心不安。”
叶长卿嘟喃着:“世间的事情一般都是这样矛盾的。”
李商隐眉宇突然一开:“前生是前生,今世是今世,今世但求心安理得,也管不了那许多的了。”
叶长卿没有做声,他也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不想再影响李商隐的思想。
李商隐稍作沉吟才再接上话:“我现在倒是有些担心吃下了一个魂魄会有什么影响。”
“这么多年你也不知吃下多少的了。”叶长卿笑笑:“你难道没有尝试过即杀即吃?”
“那当然有的。”
“当然,完全吃掉的机会不会太多。”
“完全吃掉?”李商隐不由问:“你是说吃得一些也不剩?”
“煮透一些便可以了。”叶长卿摇头:“看来我并未完全说清楚。”
“你想想,还该怎样?”
叶长卿沉吟了一会:“没有其他的了。”
李商隐打了一个“哈哈”:“你怎样说我便怎样做,若是说漏了出错可不干我的事。”
叶长卿听得这笑语声,面上亦有了改容:“你终于开窍了。”
李商隐点头:“这实在不容易,一个人经过大生大死总会有些好处。”叶长卿目光一转:“我本该送你一程,但千里送君,终须一别,而且我们要说的也都说了。”
李商隐目光亦一转,停留在叶长卿的面上,突然问:“这是你的真面目。”
“你显然想到了传说中的阴差。”
“不错,我也记得你说过,传说之所以那样子,总有些原因的。”
叶长卿一正面色:“我只是这样子。”
语声未已,他的身子已变得有些淡薄,终于在李商隐眼前消失不见,李商隐还是第一次看见叶长卿这样子,惊奇之余难免是有些感触。
第一次也就是最后的一次,无论叶长卿如何,到底是一个难得的朋友。这年头,可以一交的朋友已经不多,可以推心置腹的更加少了。
他本来就是那种不容易交朋友的人,但他相信经过这一次多少都应该有些改变,这一次他的确是大死大生,脱胎换骨一般了。
他再仰首天望,天空仍然是那样,星月交辉,就好像没有尽头的,看来是那么遥远,却绝不黑暗,并不像方才他置身的幽冥那样,虽然也多少有些亮光,但越看便越是黑暗。
到底叶长卿那些人是怎样生活,他们怎能够那样子要出现便出现,要消失便消失?
叶长卿若是仍然在身旁,李商隐绝对相信一定会追问下去。
现在他只有走自己的路。
坐骑仍然在那边,看来很平静,虽然他接近,并没有什么表示,那更可以肯定一件事,叶长卿已不在附近。
上了坐骑,李商隐的心情更加落寞,他策马走向归途,周围的一切看来是那么陌生,已好像不像他来时的那样。
他没有催快坐骑,只因为已清楚知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绝不会天亮,除非突然又出了什么事。
这个念头一起,他不由催快了坐骑,他不能够肯定是否会枝节旁生。
马快风疾,这个时候放马郊野,那种快感实在难以言喻,他简直在享受。
今夜的风吹在脸上也显得特别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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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终于到了,李商隐在门前滚鞍下马,心情很自然的紧张起来,也很自然的抬起袖子。
门前的风灯虽然并不怎样光亮,但他的眼睛一向都很好,他看出衣袖擦过生魂血迹的地方明显的有些不同,再嗅嗅,也好像有些奇怪的气味。
他再抽出那支箭,那给他的感觉也一样,然后他省起对叶长卿说过的话,连随又上了马,策骑向东面奔去。
他必须先去找那个朋友,借一条狗,一条嗅觉很好的狗。
喜欢养狗的人很多,但好像老姜那样养那么多狗的人却很少。
老姜其实并不老,相貌与年纪并不成比例,传说他本来在皇宫里工作,训练一些飞禽走兽,后来因为技术逐渐退化,人也变得老了,不得不离开。
但李商隐却很清楚他只是厌倦了禁宫的生活,找一个适当的理由溜出来,这是他醉后说出来的真话,自从那一次之后,他已再没有醉过。
听到他这些真话的却只有李商隐一个人,一个他那样小心谨慎的人居然会大醉,可见李商隐实在是他的好朋友。
他却是一向都说高攀不起,李商隐却是从来都没有否认有这个朋友。
那其实是一年不到的事,也可以说是因为认识了叶长卿,李商隐才交到这个朋友。
老姜比李商隐看来更像一个诗人,据说在禁宫工作又身居高位的人久而久之都有一种高贵的气质,老姜可以说是其中一个例子。
他其实并不太懂作诗,所以诗虽然做过不少,并没有什么特别,但认识他的朋友却都认为他的诗做得很不错。
只有李商隐例外,不只因为李商隐得懂得作诗,而且因为李商隐的敢言。
当时他们都有些醉意,就因为这些醉意老姜才敢将诗拿到李商隐面前,也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李商隐才会不客气的批评一番。
老姜绝不怀疑李商隐的话,也因为李商隐的话他才打消了做诗人的念头,专心去养他的狗。
李商隐一向绝少在不懂诗的人面前吟诗,更绝少在朋友面前大醉,他是那种习惯将心事深藏在心底的人。
叶长卿令他开始改变,但也只是令他对诗人以外的朋友感到兴趣,从而发觉诗人以外的生活乐趣更多。
他逐渐不在乎他的朋友是不是能够欣赏他的诗,又是否能够变成一个诗人,所以他认识老姜,发觉老姜的专长是养狗,其中又有那么多乐趣,早便已有意劝告老姜打消做诗人的念头。
这仍然在酒醉之后他才说出来,然后他发觉他并没有做错,老姜对作诗的兴趣降低之后,反而更懂得欣赏别人的好诗,生活也更加快乐。
老姜叶长卿可以说是他认识的朋友当中最特别的两个,叶长卿是一个阴差,这个老姜又会是怎样的一种人。
来到老姜的门前,他不由生出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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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姜的庄院盖得很大,还未接近,李商隐便已听到了狗吠声,此起彼落,非常嘈吵,似乎他所养的狗都在吠叫。
开始的时候,李商隐并没有在意,他不懂狗性,也不能够肯定这是否老姜在训练狗儿什么,然后他想到这是什么时候。
老姜绝对是一个知情识趣的人,怎会在这个时候让狗乱吠,惊扰邻居。
他这个念头才起,狗吠声便逐渐弱下来,方要下马,庄院的门便开了,一个须发俱白的老头儿探头出来。
“老姜──”李商隐脱口叫出来。
“果然是你来了。”老姜有些喜出望外的,只是那种喜悦的表情有些怪异。
李商隐怔怔的看着老姜,风灯照耀下,老姜的须发分外光亮,有些就像是一根根银针似的,一直到老姜走到前面来,他才有人的感觉。
风灯下,老姜的影子清楚可见。
据说影子就是人的魂魄,只有生人才有影子,李商隐想起这个传说,却同时省起一直以来都没有留意到叶长卿是否有影子。
老姜显然发现李商隐的神情有异,停下脚步:“大诗人怎样了?”
李商隐如梦初觉:“没有什么,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那些狗吠?”
“难道还有什么更奇怪的事?”
“有,但好像其实是同一件事。”老姜的语声非常晴朗,与他的相貌有很大分别。
他的相貌多少给人衰老的感觉,须发俱白,皱纹也很多,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据说一个人忧虑太多,皱纹便会出现,须发也会变白,看老姜这样子,实在难以想象他才四十出头。
他的身子当然不会受忧虑影响,来到李商隐面前,连跑带跳的,他的眼神也是与语声一样,充满了活力,一些老的感觉也没有。
李商隐记得这是他放弃了做大诗人以后的事,之前他的眼神语声给人也是衰老的感觉。
顾得留意老姜的有没有影子,有没有什么异像,李商隐反倒没有留意老姜的说话,很自然的接一句:“什么其实是同一件事?”
老姜立时察觉:“你好像有些魂不守舍。”
“大概是出了来又回了去。”李商隐这句话出口,不由苦笑。
“什么出了来又回了去?”老姜果然不明白。
“你真的不明白?”李商隐接问。
老姜上下打量了李商隐一遍:“你的神态有些问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不等李商隐回答他已又接上话:“当然是出了什么事了,否则小叶跟你怎会跑到这儿来?”
“小叶──”李商隐很自然地向到那就是叶长卿。
“看样子我是老得多,当然叫他小叶了。”老姜嘟喃着:“我其实有一种感觉,他样子虽然比我年轻,其实年纪要比我大得多。”
“恩,大得多──”李商隐摇摇头,之前他其实多少也有些这种感觉,可是他并没有太在意。
“他来了?”他接问。
“才跑的──”老姜又露出那种奇怪的神色:“这个人实在有些奇怪,他来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怎样来,跑的时候也是一样,才转头便没了踪影。”
李商隐苦笑一下,他虽然已知道原因,却是不知道是否应该说清楚。
“他是方才来的?”他只有问。
“应该是吧,我本来睡得好好的,突然所有的狗儿都吠起来,不醒来也不成。”老姜说着神态仍然是那么奇怪:“它们从来都不会这样,我以为来了贼,跑出去一看,却看见小叶站在房间外。”
李商隐不由省起叶长卿曾经提过狗眼能够看到一些人眼看不到的东西。
叶长卿除了那样的一个人的形象外是否还有什么与人不同的形象是他们人眼不看见的,李商隐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他们一样看见叶长卿,但看见的只是人的形象,并没有什么特别,狗眼所看见的是不是完全另一个样子又或者在叶长卿的身旁另外有些什么东西?
“狗到底在吠什么?”李商隐嘟喃一声。
“他从来没有到过我那儿,家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人,那些狗儿当然要吠了,大概他是到处找我,所以将所有的狗儿全都惊动了。”老姜总算有一个颇合情理的解释。
“是吧──”李商隐信口应一句。
“他实在是一个很够朋友的朋友。”老姜突然打一个“哈哈”,“我那些狗儿虽然都不会随便咬人,但好像方才那样吠得那么凶,突然一扑而前向他攻击也不足为怪。”
“他真的很够朋友。”李商隐绝对同意:“他跟你怎样说?”
“你有困难,需要一头鼻子很灵敏的狗帮忙,请我马上准备。”
李商隐不禁微喟一声:“真是好朋友,连这也不忘记打点妥当。”
“我才去准备他便不知所踪,要动身了,门一开,你这位大诗人便出现眼前,这什么时候了,你们就是不说,我也知道是一件大事,关系重大。”老姜随即回头:“没有你们的事。”
几个仆人正在门那边张头探脑,听得老姜这样说,连随将头缩回去。
老姜回头接向李商隐:“我们可以走了。”
李商隐一怔:“狗呢?”
老姜分开左边的衣袖,只见袖子里一头小狗,一颗脑袋只有拳头大小,身子与头好像差不多大小,眼睛又圆又大,但鼻子更大,一身金毛,闪亮夺目。
“还有一头。”老姜随即以左手分开右边的衣袖,里头果然还有一头一模一样的。
李商隐低头看看:“就这两头小狗?”
老姜笑了:“虽然小一点,但你又不是要这两条狗去打架,要那么大干什么?”
李商隐点头:“不错,只要它们的鼻子管用。”
老姜又笑了:“它们的鼻子管用不管用,当然我比你要清楚得多。”
李商隐不由又点头:“当然了,连这一点我若是对你也没有信心,根本就不会跑到这儿来。”
老姜随即往前行,李商隐现在当然不会再奇怪为什么他走路的姿势那么奇怪,两只手总是平举着,往前一冲一冲的。
李商隐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勒转马头,紧跟在老姜的后面,马虽然洒开大步,居然不能够跨越老姜。
走了一程,老姜才再开口:“我说,大诗人,你真的不觉得小叶有些奇怪?”
李商隐说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转问:“有什么奇怪的。”
“我虽然只见他两面,总觉得他有些与众不同,完全是一个大侠的样子。”
“大侠──”李商隐松一口气。
“他的确很大侠,要来便来,要去便去,穿房入舍,完全不管别人的感受如何。”
“你的感受如何?”李商隐接问。
“很好,可惜我没有他那种高来高去的本领,否则也会到处跑跑。”
“你怎知道他高来高去?”
“听那些狗吠便知道了,若不是从天而降,突然而来,那些狗是不会那么惊慌的。”
“你感觉到他们的惊慌。”李商隐沉吟着:“他不是平日都高来高去的,只因为我这个朋友心太急,顾不了那许多礼貌。”
“这才是朋友,所我完全不会怪责他,尤其是当我知道他的来意。”老姜嘟喃着:“以他的本领,其实有什么解决不来的。”
“他的本领虽然好,鼻子可不大好,他虽然不是凡人,可也没有狗的本领。”
“不是凡人?”老姜奇怪的停下脚步。
李商隐也省觉失言,干笑一声:“你以为一般人都可以做大侠。”
老姜恍然大悟的:“一般人就是凡人,凡人总是平凡的。”
李商隐点头:“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可是他仍然没有忘记先来知会你一声,帮助我这个朋友。”
老姜“哦”的一声:“真够朋友。”
“你也是的。”李商隐叹一口气:“能够认识到这样的朋友,也不枉此生的了。”
“大诗人何来这么多感触?”老姜脚步又快起来:“我们得赶快了。”
“时间是够的。”李商隐抬眼天望:“他已经告诉你为什么需要鼻子灵敏的狗。”
“追查一些东西。”老姜眉飞色舞的:“他说你有一个茅山的仇家,虽然他替你解决了那个仇家,但那个仇家仍然在你家中施了法。”
李商隐怔住,叶长卿对老姜所说的虽然理由无疑在他意料之外,但也实在是一个很不错的理由。
“你怎会与茅山的人结怨的?”老姜突然这样问,但不等李商隐回答已摇头:“学茅山的大都不是好东西,也许不是你开罪他们,只是他们突然发觉瞧着你不大舒服。”
李商隐微喟:“恩恩怨怨,有谁能够清楚?”
叶长卿虽然没有告知他原因,但牵涉到前世,当然就不是他所能够理解得到的了。
老姜听说沉吟着:“我总是相信小叶这个大侠,做大侠通常都是恩怨分明的。”
李商隐只有苦笑,老姜随即一扬袖子:“你现在不用给那两条小狗嗅那种气味,去到了你家再嗅也不迟,总不会出错的。”
“若是连对你也没有信心我也不会跑这一趟的了。”李商隐接一句:“小叶对你也是信心十足的。”
叶长卿虽然没有这样对他说,但先走一步来找老姜对老姜的信心已显而易见,那即使他没有省起老姜这个人,在天亮之前,老姜也是必能够将狗儿送到他那儿。
“可是你也得当心,给施了法的东西说不定有什么异变,这个我未必应付得来的。”老姜接问:“小叶是否已告诉你什么破解的方法?”
“已经说得很清楚的了。”李商隐笑笑:“否则他又怎会放心离开?”
“这可就放心了。”老姜的脚步不由得轻松起来。
“茅山──”李商隐随即又嘟喃一声。
“这门子技术我只是听说,并没有什么印象。”老姜当然不知道李商隐那嘟喃一声的真正意思。
“我也是,那种奇奇怪怪的伎俩已足以解释一切,真亏他想得到。”
“解释一切?”老姜不由又奇怪起来。
李商隐点头:“我们又是狗又是什么的,难免会惹起别人胡乱猜测。”
“管他们猜测什么?”
李商隐一怔,摇头:“我也是白活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
老姜随口接一句:“你懂得作诗还不心满意足?”
李商隐又是一怔:“我以后只管作诗就是。”
“最近有什么佳句?”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李商隐再吟这首诗当然真是感触万千。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老姜接着吟下去,竟然是滚瓜烂熟。
“你也知道有这首诗?”李商隐接问。
“大诗人的佳句大家都争相传诵,我虽然已无意做一个诗人,听到了佳句还是会稳记心头的。”
“这首诗可是惹下了不少麻烦。”
“传说这首诗你是写给一个叫做翡翠的女孩子的,还因此触怒了万重山。”
“你都知道了。”
“昨天大家都在说着这件事。”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出千里。”李商隐叹息着:“你也相信事实是这样。”
“我只知道你是一个大诗人,大好人,不太风流,更就绝不下流,其中只怕会有些误会。”
李商隐不由笑出来:“到底是好朋友,我根本完全不认识那个翡翠。”
“那是好事之徒胡说八道了。”老姜试探着:“万重山就是给小叶解决的。”
“只有他有这个本领。”
“那些茅山伎俩也是万重山弄出来的了。”老姜也不等李商隐答话,自下判断:“事情原来是这样,留下来这个茅山小叶是必也很意外。”
“他本来没有必要插手。”
“难道看着你死在万重山剑下。”老姜嘟喃着:“他急急离开,是必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就是不知道我们能否帮上忙。”
李商隐摇头:“他不能够解决的事我看没有人能够解决的了。”
“不错不错。”老姜转问:“什么时候他会再到来?”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李商隐微喟:“我这个做朋友的,除了祝他好运,没有什么能够做的了。”
“那我也祝他好运好了。”老姜显然是由衷之言,他虽然才见过叶长卿两面,但从李商隐的口中以及他两次所见,的确是很够朋友。
他以有这个朋友为荣,当然乐于为这个朋友祝福。
夜深人静,他们一路走来,都没有遇上其他人,连一声狗吠也没有。
“太静了──”李商隐走着忍不住又嘟喃一声。
“这儿的人一般都比较懒,连养的狗也是的。”老姜接问:“你知道是什么原因?”
“一个地方太安定总是这样的。”李商隐摇头:“这儿连盗贼也难得一见。”
“所以小叶不喜欢留在这个地方。”
“嗯──”李商隐没有分辨,他不是不信任老姜,只怕隔墙有耳。
“有句老话叫做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就是这种不知福的人。”
“要进入你那儿不惊动你养的狗当然是一件难事。”
“养狗千日,用在一朝。”老姜一卷袖子:“这两头小狗若不是加以训练,如何派上用场?”
“可惜一个你这样的人是没用的。”李商隐叹息:“太平盛世说是太平盛世,一旦有事发生却是一定讨厌,到出事的时候才想办法解决可就来不及了。”
“很少见你这样子感慨。”老姜有些奇怪的。
李商隐又一声叹息:“可惜我没有机会做什么。”
“这实在可惜得很。”老姜忽然笑起来:“但你仍然年轻,仍然有机会。”
“只怕时日无多了。”李商隐更为感慨:“这一次……”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是老话,老话通常都是有些道理的。”老姜突然又问:“是不是万重山知道了小叶插手,明知道难逃一死,所以出动之前找了一个懂茅山的?”
“那个懂得茅山的是他的父亲。”
“哦?”老姜眉头大皱:“这除非先找到他的父亲来一个解决,否则以后只怕还有事发生。”
“破了法便可以了。”
“那当然要出其不意,否则给溜了,总会再来的。”老姜一抬袖子:“你们这两个可要小心。”
袖子里那两条小狗好像听得懂他的话,不约而同一齐轻吠一声。
家终于到了,进门李商隐随即吩咐将门户紧闭,跟着将所有的婢仆召到大堂来。
清点过婢仆家人的数目,他再吩咐将大堂的门户关上,然后他才叫老姜将那两头小狗放下来。
他抽出了那支箭,让那两头小狗细嗅一遍,那两头小狗一面嗅着一面发出一种奇怪的叫声。
老姜听着嘟喃一声:“那种气味令它们很不舒服,要它们忘记可不是一件易事。”
李商隐再将拭过生魂鲜血的双袖放在那两头小狗的鼻子面前。
两头小狗嗅着又是一阵奇怪的叫声。
“两种气味完全是一样的。”老姜探手拿起那支箭接近鼻子嗅了嗅:“我可是嗅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气味?”
李商隐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老?裁挥凶肺剩抗庖簧ǎ骸霸m苹媚橇酵沸」沸嵝嵴舛娜耍纯纯捎惺裁捶11帧!?br />
李商隐点头:“虽然小叶说过未必是是施加在人身上,但小心看看也是好的。”
老姜轻轻把手一抬,那两头小狗便奔了出去,骤看来就像是两头小猪。它们的行动虽然有些笨拙,却是显得非常聪明,将那两排分开左右站立的婢仆顺次序嗅了一遍,一个也不漏,然后溜到了大堂四周又嗅了一遍,才回到原位。
那些婢仆只有呆在这儿,到现在为止,他们仍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他们的心目中,李商隐一直是一个大好人,他们甚至以能够有这样的一个主人为荣,万重山翡翠那件事他们虽然意外,但都觉得罪不在李商隐,尤其是李商隐曾经提及他根本不认识翡翠。
他们并不以为李商隐有向他们解释的需要,李商隐也不像在说谎。
但无论如何,经过这一次的事,他们总觉得李商隐已与往日有些不同,却又看不出那不同在什么地方。
那其实只是一种错觉,再加上今夜李商隐奇怪的行动,这种错觉自然更深了。
李商隐从他们的眼神已看出他们的心中的疑惑,就因为他们这种眼神,令他对他们的信心更大。
他依然没有忘记叶长卿的说话,肯定了那些婢仆没有问题,话也就不怕说出来:“大家不用惊慌──”
老姜笑着插口:“他们没有惊慌,只是奇怪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仆人随即大着胆接上话:“是啊老爷,是不是我们干错了什么?”
“不管你们的事,是我闯的祸。”李商隐叹一口气:“大家没有忘记那个万重山──”
那个仆人点头:“老爷怀疑我们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说着目光转向其他婢仆,那些婢仆面面相觑的,显然与那个万重山完全拉不上什么关系。
李商隐也不等他们开口,把手一挥:“事情是这样的,他虽然死了,他的家人却不肯罢休。”
“来寻仇了。”老管家这一次反应出奇的快。
老姜点头,接上话:“他们并没有多大本领,却是懂得茅山。”
“茅山──”所有婢仆反而震惊起来,对他们来说,茅山比那个万重山可怕得多。
万重山只是一个人,他们也不知道他有多厉害,但有关茅山的传说他们都是听过不少,而每一个传说听来都是那么可怕。
老姜明白他们的感受:“他们懂的却也并不多,只是对这儿的某些东西施了术,侍机找麻烦。”
老管家急着问:“到底是什么麻烦?”
“虽然不知道,但只要我们找出来干掉,那便什么也不用害怕的了。”
李商隐随即接上口:“我们也已找到了线索,方才那两条小狗已经确定了不是施术在人身上,更就放心。”
老管家忍不住又问:“就凭这两条小狗就能够确定?”
不等李商隐答话,老姜已嚷起来:“你莫要看这两条小狗个子小,鼻子比哪一种狗都管用。”
“是极是极──”老管家当然不怀疑老姜的话,老姜对狗的认识这一带早已出了名。
李商隐再接上话:“我所以将大家叫来了解确定大家没有被施术,还请大家帮忙,合力把那被施术的东西找出来,以绝后患。”
老管家又问:“那东西会不会伤人?”
其他婢仆亦不由以疑惑的目光看着李商隐,在他们来说生命安全是最要紧的。
李商隐心里感慨,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很冷静的应一声:“那东西已经受伤。”
老姜接上话:“箭上染的就是那东西的血,我们就是抓着这条线索。”
一众婢仆不约而同放下心来,也不约而同一齐探头看着那支箭,他们当然看不到箭上的血。
“哪来的血迹?”一个仆人不由应一声。
“血不一定是红色的。”老姜笑问:“被施过术的东西现在又有谁能够肯定血已变得像螃蟹一样?”
那些婢仆只有点头,老姜笑接:“我也敢肯定你们一定嗅不到这血腥。”
那些婢仆没有探头去嗅那支箭,他们都想到老姜所以说得这么肯定必然已尝试过,也所以才弄来鼻子特别灵敏的两条小狗。
李商隐看在眼内,这才再开口:“你们也不必做什么,只是看稳了门窗,不要让狗猫等什么离开。”
“狗猫?”一众婢仆又是一阵疑惑。
“那到底是什么目前实在不能够肯定,总之,大家看稳了门窗就是。”
“只是这样简单。”老姜接上话:“其余的就交给我们应付。”
李商隐再吩咐:“大家一会离开,也装作若无其事的,以免惊动了那东西。”
众人很自然的点头,李商隐稍作沉吟:“小蔡先去烧好水。”
小蔡就是负责烧菜的,已经一把年纪,也大概就因为这原因,菜虽然烧得很好,一直都留在这儿,乐于清闲的度日。
“老爷要吃些什么?”他听说只以为李商隐肚子饿,并没有想到其他。
“找到了那东西你便立即替我煮熟,让我马上吃掉。”李商隐说的是实话。
“吃掉──”小蔡仍然有开玩笑的感觉:“那东西怎能够吃掉?”
“那是破解的方法。”李商隐捻须微笑:“我不会勉强你们吃的。”
小蔡打了一个寒噤,老姜一旁看着不由问:“你想到什么地方了。”
小蔡苦笑:“不知怎的我总觉得那东西吃不得。”
“吃不得,你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怎能够肯定吃不得?”老姜追问。
“我有像吃人的感觉。”小蔡也是直性子,说着又打了一寒噤。
李商隐不由苦笑,他不明白小蔡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却又省起了叶长卿的话,嘟喃着一句:“即使是吃素也不能够肯定是不是在吃人。”
小蔡居然明白:“老爷在说六道轮回。”
“你明白?”李商隐有些意外。
“我们这种整天都杀生的多少都明白的,可是既然杀了那么多年,杀不杀没有什么关系了。”小蔡摇头:“我就是不相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你也不相信?”老姜瞪着眼。
“这么容易成佛,岂非不用出家,那么出家人整天敲经念佛还有什么意思。”小蔡笑了:“我明白那是一番善心好意。”
老姜不由笑起来:“看不出你是这么一个明白人,那一会你弄得可口一点,不然你家老爷吃着难受。”
“这个当然了。”小蔡笑着往外走,也就因为这一番笑语,大家都变得没有方才那么紧张,跟着离开。
李商隐看着大家走远,目光回到老姜面上:“现在该我们出动了。
老姜笑笑:“你还在想着大家恐慌的事?”
李商隐摇头:“他们都肯留下来,已可以想象我这个主人平日待他们还算不错的了。”
老姜仍然是一面笑容:“这个年头他们也实在很不错的了。”
李商隐没有否认:“所以这一次我绝对有信心弄得很妥当。”
老姜目光一转:“你这里地方也实在不小,我现在倒有些可惜这两条小狗个子不够大了。”
李商隐沉吟着:“我倒是有些担心万一那东西高高在上,这两条小狗的鼻子嗅不到那么高。”
“要担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对这里可是完全陌生,你说改由哪儿开始?”
李商隐沉吟了一会:“就由前院开始好了。”
老姜点头:“你带路。”随即俯身拾起了那支箭,再移到那两条小狗的鼻子前。
那两条小狗绝无疑问很讨厌箭上的气味,但亦无可奈何的一嗅再嗅。
李商隐看着摇摇头:“辛苦这两个小东西了。”
“又是老说话,养狗千日,用在一朝。”老姜箭一挥,撮唇吹了两下,那两条小狗立时左右奔到李商隐身旁。
李商隐没有再说什么,洒开大步往外走,那两条小狗急急跟前去。
老姜亦急急追前去:“慢些慢些。”
李商隐这才省起来,脚步慢下,那两条小狗才没有追得那么辛苦。
“它们若是急着走路就顾不得那许多的了。”老姜嘟喃着又撮唇吹了两下。
那两条小狗应声低下头,嗅索着往前走,看样子倒是卖力得很,老姜平日在训练方面也绝无疑问下过一番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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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院的确不小,李商隐漫步而行,连他自己也觉得庄院大起来,他心里虽然着急,亦明白急不来,只好耐着性子找下去。两头小狗不用老姜再催促,非常费力的左嗅右索,经过门户的地方,那些婢仆已经在把守着,他们虽然装作若无其事,但明眼人一看还是不难看出那一份紧张。
李商隐并不怪他们,他其实一样紧张,手按在剑柄上,一触即发,看见他按剑的样子,本来不紧张的也不由紧张起来。
那些婢仆其实仍然不免有几个在怀疑是否真的有这回事,但现在看见李商隐这样,连仅有的一点怀疑也不由打消,惊慌之余,连忙抖擞精神。
天色这时候仍然一片黑暗,一屋子的人都醒来看守着门户,这个若无其事就是如何装也装不来的。
他留意到天色,老姜也留意到了,嘟喃一声:“若无其事。”亦不禁发笑起来。
李商隐看他一眼:“快天亮了。”
老姜颔首:“看天色这么黑暗便知道了。”
“为什么黎明之前是最黑暗的。”李商隐随又轻叹一声。
“我倒是不懂得。”老姜目光又抬起来:“只是看惯了,知道这个时候便快要天亮。”
“天亮对我们有利。”李商隐按剑更紧:“若是有什么变化,应该就在这时候了。”
老姜不由放目四顾,周围看来还是那么的平静。
“小叶说过,他若是不着意,受了伤便会躲起来养伤,除非发觉危险迫近。”
“现在算不算危险迫近?老姜再一次放目四顾,还是一些发现也没有。”
他无疑不是在说笑,李商隐却有说笑的感觉:“现在怎能不算?”
“那他是还未发觉了。”老姜突然一皱眉:“我有些事可是想不透。”
“你说出来好了。”
“他是伤在你箭下,那到底是怎样子你难道一些印象也没有?”
“一身白衣,头束着紫巾,看来是人样。”李商隐又叹一口气,他明白越说得多,老姜只有越怀疑,除非他完全坦白,毫不隐瞒。
这算不算是天机?说出来会对叶长卿有什么影响?李商隐也不能够肯定。
“人样,白衣紫头巾,这是什么东西?”老姜抓着头发,实在想不透。
“我们且看有什么东西是这样的。”李商隐也是突然省起这个问题,随即沉思起来。
“茅山,真是奇奇怪怪。”老姜显然想到了另一边。
在他的印象中,茅山始终是奇奇怪怪的,很难想象。
李商隐明白他在想什么,心中叹息,他不想欺骗这个朋友,却又不能不兼顾另一个朋友。
第四章 生生死死定前昆
天色终于大亮,这种天亮你像是置身在天地间,永远是那么的突然,没有人能够完全确定什么时候天亮,往往都是突然发现,一阵天亮的感觉也就在那时候突然袭来。
“天亮了──”老姜第一个开口,他完全是那种天亮的感觉突然袭来,突然这一声。
“哦──”李商隐好像这才知道,仰首望一眼。
这片刻天又亮了很多,晨星非独寥落。而且更显得遥远了。
“天亮了──”老姜突然又再嘟喃这一声。
“天亮了便天亮了,有什么不妥?”李商隐奇怪的看着老姜。
“有什么不妥?”老姜周围看一眼:“你这儿天亮,好像欠了些什么。”
“什么?”李商隐纵目四顾,亦没有什么发现。
也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了鸡啼声,老姜应声接问:“对了,你这儿没有养鸡。”
“有──”李商隐随口应一声,仍然没有什么发现。
“那都是母的了。”
“不是,只是今天没有啼叫──”李商隐语声突然一顿,叫起来:“那头公鸡──”
老姜打了一个“哈哈”:“要不是害了病,定是平日吃喝不好,今天息工了。”
“白衣紫冠,那头公鸡。”李商隐再叫起来:“捧起那两头小狗,跟我来。”
也不等老姜回头,他已放步奔了出去,老姜立时明白他必定有所发现,不敢怠慢,捧起了两头小狗,紧追在他后面。
一路走来,遇上婢仆,李商隐便呼叫他们加入,跑到了后院,过半数的婢仆都来了。
小蔡也就是这个时候烧好了水,从后院的厨房走出来,正遇上李商隐他们。
“老爷,怎样了?”小蔡立即迎上去,他当然看出事情已经有了变化。
“你可有看见那头大公鸡?”李商隐反问,握着剑柄的五指抓得更紧了。
“那头大公鸡?”小蔡马上省起来:“那头紫冠白毛的?”
“平日他总是叫的──”
“我看他好像害了病,呆在厨房内一声不发,不会吧,就是它给施了术?”
“你看它害了什么病?”李商隐追问:“是不是眼睛有什么不妥?”
“说来倒像,它就是半闭着一双眼睛,好像睁也睁不开的,实在有些奇怪。”
“是它了。”李商隐双手一振:“大家把厨房包围起来,那头公鸡若是往外闯,只管打杀了。”
一众婢仆呆了一呆,面面相觑了一会才移动脚步,看见李商隐态度那么认真,他们要怀疑也怀疑不来了。
小蔡却是忍不住再问:“老爷,真的是那头扁毛畜生?”
“是不是很快便有一个明白。”李商隐目光一转:“你杀鸡一向很本领。”
小蔡撸高了袖子:“不管怎样,我先把那头扁毛畜生抓起来。”一面洒开大步,往厨房走去。
老姜随即起步,抢在小蔡前面,李商隐的脚步亦放开,紧跟上前。
那些婢仆这时候亦已把厨房包围起来,各提木棒,叫他们杀人他们一定有所犹疑,只是打杀一只鸡,当然全都狠得下心肠。
厨房很大,但他们进门还是第一眼便看见那只公鸡,高高的立在灶头上。
那只公鸡比一般的显然大上了很多,紫冠白毛,那些白毛两翼的部分有几处都翻开,李商隐看在眼内,立时省起了箭射那个白衣人双袖的情形。
看见那紫色的鸡冠,他更就不由省起了那个白衣人头上束着的紫头巾。
然后他留意到那只大公鸡的左眼紧紧地闭着,眼角一缕红痕,就好像在淌血似的。
小蔡无疑已留意到大公鸡的左眼有异,但显然看得并不清楚,那不是半闭,是根本睁不开来,可以说是眼病,但在李商隐看来,仿佛又看见了,自己在黄泉路上射出的那一箭,正中白衣人的左眼。
大公鸡好像已发觉李商隐在看着它,偏开脸,一缕白色的液体同时从它的左眼眼角淌下来。
李商隐横移三步,目不转睛的瞪着那只大公鸡,往后摆摆手。
老姜随即将那两头小狗放下来,再将箭移到两头小狗的鼻子前。
两头小狗极不愿意的嗅了一下,到老姜将箭移开便嗅索往前。
所有的目光立时集中在那两头小狗的身上,大公鸡睁着的右眼也没有例外。
就是看到大公鸡的右眼往下移动,李商隐的目光才移动,他几乎已经肯定了。
两头小狗嗅索着一直来到灶前,不约而同一齐抬起头来,吠向那只大公鸡。
大公鸡看似一惊,睁着的右眼露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邪恶光芒,瞅着李商隐。
接触这目光,李商隐完全确定,不由打了一个寒噤:“是你──”
大公鸡由咽喉发出了一下怪声,每一个都听得清楚,也都不禁由心一寒。
“你们看这扁毛畜生的眼睛多么邪恶?”小蔡脱口一声,探手抓住了旁边的菜刀,他用这把刀斩瓜切菜,亦不知屠杀了多少鸡鸭。
大公鸡的目光随着一转,双翼张开,脖子的毛全都竖起来,一触即发。
老姜看着又打一个寒噤:“我可是从未见过这么恐怖的公鸡。”
李商隐深深的吸一口气:“就是这东西,只看它的眼睛我便已肯定。”
“它给施了法,不知会变成怎样子?”老姜抓着乱发:“早该找一头大狗到来。”
小蔡再一掳袖子:“倒要看它的脖子硬还是我的刀锋利。”
李商隐也就在这时候轻喝一声,拔出了利剑,他仍然带着传说中英雄的气势,这拔剑出鞘,动作利落,多少有点剑客的威风。
那头公鸡的双翼再张开,脖子的毛尖针一样仿佛要射出来,咽喉再发出两下怪声,睁着的右眼看来更加邪恶,也更加怨毒了。
小蔡不由打一个寒噤,刀咬在口中,左右再一卷袖子,怪声怪气的:“看我的──”
“小心小心──”老姜很自然的亦将袖子卷起来。
两头小狗这时候吠得更急了,一面吠着一面往上跳,到底个子小,怎也跳不到灶头上。
小蔡脚步终于往前移动,就像是一头猿猴,怪模怪样,一双手越张越开,五指如钩,看样子便要一扑而上,双手一下子把那头公鸡抓起来。
“小心小心──”老姜重复着这两个字,一双手亦张开,一步步迫前去。
那只大公鸡也是剑拔弩张的,恶毒的目光不停射向李商隐,咽喉“咯咯”有声。
李商隐感觉到那种恶毒,左手探抓,握剑右手青筋毕露,也是一触即发。
小蔡再前进三步,终于一跃上灶台,双手急抓而出,与之同时那头大公鸡发出了一声恐怖已极的啼叫,一下子振翼飞起来,扑向小蔡的面门,尖利的嘴疾啄向小蔡的右眼。
那一声啼叫实在恐怖,小蔡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那么恐怖的鸡啼声。
他平生屠宰鸡鸭也不知有多少,可以说听尽了鸡鸭的惨叫抢号,但从未因此而惊惧,然后他突然惊觉那是怨毒愤怒的啼叫声。
平日屠宰鸡鸭的人有多少个听过鸡鸭怨毒愤怒的啼叫?
也许他们根本分不出来,亦可能沦为鸡鸭,亦只得怨命,没有什么愤怒怨毒可言。
这只大公鸡可以说例外又例外。
这一叫只叫得小蔡一颗心几乎跳出来,到他惊觉大公鸡的啄击,已经来不及闪避。
他的眼珠曳着鲜血一下子从眼眶飞出来,不由得惨叫一声。
老姜也就在这一声惨叫中探手抓住了大公鸡的一只左翼,他的动作无疑很快,大公鸡也不慢,一连在他的手背上啄了两下,只啄得鲜血淋漓。
他痛极缩手,大公鸡一跃而起,抖下了数根羽毛,扑地又起。
这一次它扑向李商隐,那只右眼瞪得又圆又大,怨毒也更浓。
它眼中就只有李商隐,忘记了旁边的小蔡,小蔡虽然瞎了一只眼,并没有昏倒,看见大公鸡在旁边扑过,双手便抓了出去。
他左手抓空,右手没有,一把抓住了大公鸡的右腿,一抡,痛摔在地上。
大公鸡尖嘴乱啄,小蔡手臂鲜血淋漓,就是抓紧了那支鸡腿不放。
“畜生畜生──”他狂叫着猛将大公鸡摔倒在地上,一时间鸡啼连声,羽毛纷飞。
老姜那边同时疯了也似的冲过来,一个身子扑起,向大公鸡扑去。
小蔡也就在这时候将大公鸡摔脱了手,他不是故意,只是激怒之下想一下子将那头大公鸡摔碎在地上。
这一摔,那头大公鸡连打了两个滚,也同时避开了老姜的一扑,它挣扎而起,两头小狗已扑近来,一边一口咬住了它的双翼。
它挣扎,一鸡两狗随地打滚,乱作了一团,一时间狗吠声鸡啼声此起彼落。
小蔡老姜那边随即双双扑上,他们还未扑到,大公鸡已将两头小狗挣脱,凌空跃起来。
李商隐就在这时候扑到了,他的反应一向很敏锐,只是这一次显得出奇的迟钝,黄泉路上,那两头怪兽,那大群生魂都没有令他震惊,也许就因为有叶长卿壮胆,亦可能就因为他自觉不是平常人。
方才他也有不是平常人的感觉,但那只大公鸡与小蔡老姜的一番厮杀,非独令他比平常人变得更平常,而且茫然不知所措。
他可以说是一个一生追求美好的人,有时他甚至是活在幻想中。
如梦如幻,要多美好就有多美好。
翡翠的死,万重山的死,可以说由于叶长卿的关系,虽然苍凉,但苍凉得来亦美丽。
现在的厮杀,却是那么的现实,那么的残忍,惊心动魄,毫无美丽可言。
老姜小蔡变得就像是两头野兽。
对付一只那么邪恶的大公鸡,他们若不是那么疯狂,又会有什么结果。
看着瞎了眼仍然拼命要抓住那只公鸡的小蔡,一股兽性亦从李商隐的心底涌出来,他吼叫着挥剑扑前,一剑急斩而下。
他惊怒中剑仍然很准,那种大公鸡怪叫声中振翼而起,一条腿仍然被剑刺下来。
大公鸡溅着血转扑向李商隐,鲜血溅了李商隐一脸,他惊叫着挥剑狂劈,也不知劈出了多少剑,更不知有多少剑劈在大公鸡身上。
大公鸡鲜血羽毛漫天飞洒,仍然一扑再扑,睁着的一只眼睛怨毒交迸,啼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
它终于被李商隐一剑劈翻地上,李商隐狂叫着挥剑再劈,将大公鸡连砖石劈开了两边,那把剑亦同时断为两截。
李商隐收势不住,连人带剑栽翻地上。
分开两边的大公鸡左右挣扎而起,竟然还要再向李商隐扑击。
李商隐断剑一挥,击开了左半边,小蔡一扑而上,抓起了右半边,随即冲前去,揭开了那锅沸水的盖子,将那半边鸡投进去。
老姜跟着抓住了那只大公鸡的左半边,亦投进沸水里,李商隐也不慢,把地上那截断鸡腿抓起来,投进沸水去。
“还有没有?”小蔡盖上盖子,怪叫着问。
“没有了──”老姜应着冲前,伸手压住了盖子,咬牙切齿的。
盖子裹不住的作响,那分开了两边的大公鸡竟然仍然能够在沸水里挣扎。
水已经在沸腾,血泡从盖边不停的冒出来,又不停的破灭。
老姜小蔡的双手被沸水溅的通红,仍然紧咬着牙龈,不肯将手松开,唯恐手一松,那两边鸡便挣开盖子扑出来,不可收拾。
盖子里仍然响声不绝,好一会才停下来,又等了好一会老姜才问:“怎样?”
小蔡血流披面,空出一只手掩着瞎了的眼睛,语声颤抖着:“等、等下去──”
李商隐看着他们,魄动心惊,双手紧抓着断剑,只等有什么变化便奋勇扑击。
那些婢仆这时候已闻声来到了门窗附近,有些亦看见方才惊心动魄的恶斗,怔在那里,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小蔡居然又支持了好一会,突然喘着气的嚷起来:“嗅到肉香,差不多的了。”
老姜鼻子一抽一抽的:“肉香,是肉香──”
李商隐也嗅到了,但双手仍然紧抓着剑,不敢松懈,那只大公鸡给他的印象非独已不是一只鸡,简直就是一只妖怪。
叶长卿曾经说过,若是今生为什么仍然念念不忘前世的仇恨,那仇恨的深重已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现在看来那头公鸡非独仍然有前世的记忆,而且刻骨铭心,只因是一只公鸡,有心无力,否则早已有所行动。
当然,那亦有可能是因为他的仇恨已由他的儿子万重山来解决,他也就只有等待那解决降临的一刻,看着李商隐倒在万重山的剑下。
这一切无疑就是早有安排,否则好像李商隐一个这样的诗人,实在没有可能会招惹到万重山那样的杀手。
公鸡司晨,无疑就是侍候李商隐的起居,若说前世完全是李商隐的不对,似乎没有这种可能。
李商隐那刹那想得很多,他实在难以明白其间的恩怨是非,也所以他又想起了叶长卿的话。
叶长卿显然也分不清楚,当时李商隐原也有些怀疑不是不知,只是不想泄露天机,但现在想起,的确是有些高深莫测。
他很想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亦明白不能清楚,叶长卿以外,还有什么人能替他解决这个疑问。
现在连叶长卿也似乎不可能再出现,当然更就无从着手了。
然后他想到无论清楚与否其实都无关要紧,即使他怎样清楚亦不可能再作任何的改变,只是得一个清楚明白,人生在世,其实并不是每一件事都清楚明白的。
肉香味越来越浓,老姜仍然紧抓着盖子,双手已给熏得通红,小蔡也一样,他们都没有松手,甚至忘记了双手的灼痛,盖子内也一直再没有异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姜才嘟喃一声:“我看它是死定了。”
他话是这样说,但语气显然并不肯定,他与小蔡都已被大公鸡方才的一番挣扎乱了分寸,已完全失去了平日应有的判断力,他们当然都明白,只是没有说出来。
李商隐连这一点应有的判断也没有,他只希望烧得熟透一些,那吃下去的时候最低限度也放心得多。
“还是再烧一会吧。 小蔡这样应一声:“多烧一会我看总是比较好的,这根本不知是什么东西。”
“我看来看去还是一只大公鸡。”老姜接一句:“好像这样大的公鸡倒是罕见,我看它已经很老的了。”
“很老的了。”小蔡嘟喃着:“我早就奇怪怎会活得这么老,而且每天都蹄得那么响亮,反而其他的公鸡总是叫不响的,都给我杀了。”他显然省起了很多事,接又嘟喃着:“我早就看出这东西有些怪,就是看不出怪在什么地方,原来真的是一只怪物,懂茅山的。”
“你说到哪里去了,它是最近才被施了法的。”老姜随即提出这疑问。
“不错──”小蔡亦已省起来:“是最近才被施了法的,但为什么不找别的,只找上这只大公鸡?可见得这只大公鸡本来就有些问题。”
“有道理。”老姜实在想不出小蔡的话有什么问题。
“人老成精,这只公鸡活到这把年纪只怕也成精的了。”小蔡有他的一套道理。
李商隐没有插口解释,也没有表示态度,他不以为小蔡这种解释有什么不妥,他若是局外人也不难接受小蔡这种解释。
“要不是成精也不会变得这么厉害。”老姜心有余悸:“方才我胆子也几乎吓破了。”
“扁毛畜生。”小蔡突然又省起那伤了的眼睛,咬牙切齿的:“不吃掉你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吃不得──”李商隐脱口叫出来:“这必须我来吃掉。”
小蔡好像这才省起李商隐:“老爷,这东西──”
“就是不知道这东西还有什么变化,非由我吃掉不可,冤有头,债有主,我也不想别人冒这个险。”
小蔡点头:“那是叶公子吩咐的,当然有一定的道理,小的方才只是说气话。”
李商隐看着他那仍在流血的眼窝:“它伤了你的眼睛,这又不知是怎样的债了。”
小蔡听不懂,老姜也是,他们并不知道前因后果,当然不明白李商隐说的其实是因果报应的问题。
小蔡的前生与那只大公鸡若是没有过节,又怎会赔上那只眼睛?但若是这也是因果问题,大公鸡这一次的死在他们手中也是有前因后果的了。
而倘使真的如此,一切无疑又是冥冥中早有安排,那叶长卿根本没有就没有改变什么的了。
说不定,叶长卿的一切改变也是冥冥中的安排,只不过叶长卿参不透,以为是自己改变一切。
李商隐实在不能肯定是不是这样,然后他有一种感觉,一个脑袋仿佛要变成两个,他明白想得太多,只是又不能不想,这一想之下,自然便想到命运安排方面。
若是叶长卿一切努力其实都是早有安排,一切冥冥中有定数,什么也变得没有意思的了。
小蔡老姜看见李商隐一面茫然的表情,也不由奇怪起来,但怎也想不到是怎么回事。
“它伤了我的眼睛,我把它活活烧死,也总算消一口气。”小蔡不明白之余又冒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老姜吁一口气:“我们总算及时找到来,否则让它有时间变化,也不知会变出什么来,到时候要收拾它,可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现在其实也不容易。”小蔡打一个寒噤,很自然的双手再用上力,紧压着那个盖子。
盖子内早已没有任何异动,肉香味越来越浓郁,小蔡做了这么多年厨子,还是第一次嗅到,他抽着鼻子:“好东西,哪有弄得这么香的。”
老姜亦一抽鼻子:“你也弄不出这样的肉香来。”
“实在不容易弄到,这简直就不像是鸡肉的香味,我就是分辨不出是什么肉香。”
“或者老鸡老肉,烧起来就是这种味儿,总要找一只老鸡弄来试试看。”老姜突然有这个念头。
“哪有这么老的。”小蔡摇头:“我早就觉得不可能活到这么老,果然大有问题。”
老姜实在忍不住了:“我们拿开盖子看看。”
小蔡看看他,又看看李商隐:“老爷,我看也是时候的了。”
李商隐看着他们已被熏得红肿的双手,终于点头:“好──大家小心了。”
小蔡老姜相顾一眼,不约而同松开左手,小蔡右手随即使劲一提,将盖子抓起来。
一股白烟立时涌出来,香味更就是?腥擞恚剿墙籽躺热ィ沼谇宄醇侵淮蠊Φ贡性诳校欢膊欢囱丈蚕匀灰丫焱浮?br />
“扁毛畜生,看你还能够凶到哪儿?”小蔡笑脸才展开,锅底一个沸腾的水泡便冒起来,“卜”的爆开,这一声竟然有些像是鸡啼的,小蔡冷不提防大吃一惊,一声惊呼,倒跃开去。
“又活了──”老姜亦不由叫起来,跟着跃开。
看见他们这样,李商隐哪能够不惊,断剑一挥,大着胆子跃前去。
更多的水泡从锅底涌出来,在公鸡的旁边一一的爆开,是那么怪异。
公鸡的身子亦因为水泡的爆动一抖一抖,好像要振翅飞起来。李商隐看到是什么原因,但仍然有那种公鸡要飞出锅外的错觉,断剑挡在胸前,只等公鸡扑出来。
小蔡老姜惊魂甫定,看见李商隐那样子,亦以为其中有变化,左右齐上。
“这也死不了?”小蔡抓了一把菜刀在手,看准了便一刀劈出去。
老姜双手张开预备随时来一个虎扑,他不知道那只公鸡若是仍未死会有什么结果,但已经准备随时拼命。
除了拼命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来对付这只怪物。
李商隐没有理会他们,只是呆望着那浸在沸水中的公鸡,他不敢分神,唯恐一个分神公鸡扑出来,措手不及。
“这么煮也煮不死,是什么怪物。”老姜双手一张一张的,越来越紧张。
小蔡的菜刀亦不知不觉的不停扬动。
水泡继续涌出,声响不绝,水烟弥漫,这令他们实在很难看清楚那只公鸡。
鸡肉的香味仍然是那么浓郁,深深的刺激他们的食欲,那只公鸡一直在锅里没有变化。
好一会,李商隐的断剑终于放下来,重重的吁一口气:“只是气泡。”
小蔡往水烟吹一口,吹散了部分的水烟:“这么多年了,我就是没有烧过一支这样的鸡,竟然会弄出那么多的气泡来。”
“怪物到底是怪物。”老姜嘟喃着:“我本来也有意思吃一口的,现在完全提不起兴趣了。”
小蔡摇摇头,终于探手进锅里抓起了那只公鸡,沸水仍然在沸腾,他却是完全没有知觉的。
据说做厨子的对水温大都比较迟钝,亦可以或是习惯。
小蔡菜刀往旁边一插,随即双手齐施,左一把右一把的将那只公鸡的羽毛拔掉。
那些羽毛轻易便被拔掉,只有熟透了才能这样,小蔡自是越拔越放心。
他到底是老手,轻易便将那只鸡弄得干干净净,斩开一块块,连鸡头也斩开,堆满了一个碟子,一直到弄妥了放到李商隐面前他才完全松弛,然后又感到了眼睛的疼痛,脱口叫出来。
老姜看着他,摇头:“好小子,我以为你真是铁打的,不知道有所谓痛苦。”
小蔡苦笑:“方才那种情形,哪还顾得这许多,现在放下心便什么也来了。”
小蔡目光回到李商隐面上:“现在可要看老爷的了。”
李商隐目光落在鸡肉上,叹息一声:“若是没有看进眼里,吃掉倒是一件乐事,现在──”
他又叹息一声,终于还是拿起了一块来,鸡肉的香气有异一般,但绝对嗅来肉香诱人,咬进口中也是非常香脆,绝不难下咽。
李商隐却有一种要吐的感觉,却忍着没有吐出来。
小蔡老姜看着他也有于心不忍的感觉,他们明白李商隐的感受,就正如他们本来对那只公鸡也是兴致勃勃,也不得把它吃掉,但恶斗下来,哪里还有这种心情。
在他们眼中,那已不是一只鸡,是一只怪物,就是煮熟了还是怪物,要将一只怪物吃下肚子里,多少需要一些勇气。
他们佩服李商隐的勇气,虽然知道那若是不吃下去,说不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李商隐实在迫不得已,但到底还是需要一定的勇气。
小蔡弄来了几碟调味的东西,目的也只是要李商隐吃来没有那么乏味,酸、辣的全都有了,然后他便与老姜一齐悄悄退出去。
在门窗外看热闹的人也全都被他们赶走了,他们明白在众目睽睽之下吃那只鸡的感受。
老姜尊重李商隐,小蔡是直性子,虽然没有了一只眼睛,也没有半句怨言,甚至几乎忘记了那回事,所以连老姜看着,也忍不住脱口赞一声:“好汉子──”
就是这一句小蔡已经心满意足,他觉得自己有生之年,总算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
一个人庸庸碌碌的一生午夜梦回到底是有些失落的。
包紧伤口,说长话短,诸如此类他们要打发时间当然要比李商隐容易得多,到最后他们甚至忘记了李商隐在厨房吃鸡的一回事。
那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们谈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李商隐来了。
他捧着肚子由厨房出来,面上的神情有些怪,仿佛在忍受着什么事。
老姜小蔡是突然察觉,回头一看,不约而同一齐站起来,迎上前,左右挟着李商隐。
“没事没事──”李商隐苦笑着:“我只是吃得太多,肚子有些不舒服。”
“有些?”老姜叹一口气:“我实在佩服你的肚皮了,那么大的一只公鸡……”
“吃之前我根本一段时间没有吃过东西,所以肚子本来已有些空。”李商隐抚着肚子:“现在非独一些空的感觉也没有,而且塞得满满的。”
老姜打了一个“哈哈”:“你居然能够完全吃下去,那要不佩服你也不成了。”
李商隐又苦笑一下:“开始的时候不错是有些要吐的感觉,但忍着不吐,以后就不会吐的了。”
“味道还好吧。”小蔡再提出这个问题。
“还好,所以要吐完全不是味道,是那种要吃下一只怪物的感觉。”
“我只嗅那香气便知道味儿是不错的了,就是那种吃怪物的感觉。”小蔡叹一口气:“要是没有那一场恶斗应该是好的。”
李商隐嘟喃着:“也不完全是这个问题,看来以后的日子我要吃素了。”
小蔡一怔:“吃素──”
“只有吃素才没有那种吃怪物的感觉。”李商隐仍然忍着没有说出来,他口中的怪物其实是人,那只大公鸡的前生是人,生魂出来也是人的模样,人吃人那种感觉不知道倒还罢了,既然知道,当然强烈。
那若是一只怪物倒还容易忍受,无论是怎样的怪物,到底没有人的感觉。
六道轮回,还有什么可吃的生物不是人的化身,只要一想到这些,李商隐不由毛骨悚然。
他实在有些奇怪那些和尚尼姑所以吃素是不是都完全明白这个道理。
小蔡不知道李商隐的感受,却是忍不住一句:“吃素也是吃怪物差不多的。”
老姜不由接上口:“吃素怎会是吃怪物,它们的形状虽然有些奇怪,但样子其实并不恐怖,更不会张牙舞爪,颜色也大都很美丽。”
小蔡只是说:“你没有留意它们生长的情形,一颗种子埋在地下,只有那么细小的一颗,但生长起来,甚至会是一株参天古树。”
老姜摸着胡子:“很奇妙。”
“若说它们没有生命,不是生物,那是怎样解释?既然有生命,我们把它们割下来,算不算杀生?把它们吃下去,算不算吃素?”
“我们怎会把树吃下?”老姜不由笑起来。
“我说的是菜草之类,它们也不是不停在长大的,把它们斩下来──”
“没有血,也不会听到什么声响。”老姜的反应倒也不慢。
“你总是以为红的才是血,虾血是什么颜色的?你杀它们的时候会不会听到它们叫号?”
老姜怔住,小蔡叹息着:“即使方才我们杀的那只大公鸡,它的叫声也不是我们意识中所认为的惨叫声的。”
老姜盯着小蔡:“你怎会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念头?”
“我是个厨子,每天都不知杀上多少生,道理上应该不会再有感受的了。”
“那你到底是怎样的感觉?”李商隐终于也忍不住提出这问题。
“那种杀生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就正如斩瓜切菜的时候,那一刀斩下切下的声响就像是惨叫呼号声。”
李商隐微喟:“你一直都没说,一直都干下去。”
“我除了干这些不懂得干别的了,这是求存。”
“就正如我不能不吃掉那只公鸡一样,这是求存。”李商隐长叹一声:“你说的总有一定的道理的,我们吃素,只因为素的本身不能够像我们眼中的生物那么移动,也不会发出什么声响。”
小蔡点头:“那么吃素与不吃素有什么分别?”
“没有分别。”李商隐苦笑:“看来人为了求存总会想出很多方法来替自己分辨解释的。”
老姜点点头:“若是吃素都是杀生,那些和尚尼姑都要饿死的了,你这个道理还是留着不要宣扬,否则也不知要杀上多少条人命。”
小蔡笑了:“我想到的很多人都会想到,只是很多人都已习惯了拒绝接受事实,替自己安排足以令自己心安的理由。”
老姜嘟喃一声:“我就是没有想到,甚至从来没有想到吃素是什么,但求活得开心快活。”
“那你最好不要多想了。”小蔡打了一个哈哈:“反正已经杀了这么多的生。”
老姜随亦打一个“哈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好一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小蔡笑得更开心:“就是这个道理,你已经可以活得很快活开心的了。”
老姜点头:“你也可以的。”
小蔡摇头:“我只是想着一生杀生,地狱是难免走一趟的了。”
“你甚至完全不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一套。”
“不是不管,而是放下屠刀,我连活也活不下去,莫说成什么佛的了。”
“求存──”李商隐叹息,这一声叹息之中多少无可奈何,小蔡老姜不难听出。
“我现在所以这样做又何尝不是求存?”李商隐不由又一声叹息。
小蔡不由接问:“老爷已经将那只鸡全都吃光了。”
“可以吃的都吃光了,若是吃的不对或者有什么问题,那不是我的错。”
“叶公子若是在一切才简单,老爷大可以问他吃得对不对。”
“若是吃得不对,他总会跑来告诉我的。”李商隐不觉说漏了嘴。
小蔡老姜不由奇怪的望着李商隐,老姜忍不住追问:“吃得对不对他怎会知道?”
李商隐的反应也不慢,想想已有了解释:“我若是吃错了,那个会茅山的既然死不了,一定会找到他那儿找他麻烦,他放心不下,为了我这个朋友,又怎会不跑到这儿来一看究竟?”
老姜不由点头:“小叶真的很够朋友,他是会这样做的。”
李商隐长叹一声:“我一生仕途不得意,但总算写了这许多好诗,也交了这许多好朋友,还有这么多好的人侍候,就是此刻有什么三长两短,也不枉此生的了,只望我的朋友都活得好好的,无灾无难。”
老姜小蔡也听出李商隐说话的诚意,不约而同亦一声长叹。
一会老姜才摇头:“我只怪小叶走的时候也不跟我这个朋友打一个招呼说清楚。”
“他是身不由己,若是他有足够的时间,一定会好好的跟你说清楚的。”
老姜笑了笑:“你当然比我更清楚他,这个人我总是觉得怪怪的。”
李商隐只有苦笑,到这个时候,他当然明白老姜绝对是一个可靠的朋友,小蔡也绝对可靠,只是叶长卿既然交代下来不可以对其他人透露,总有他不可以透露的原因,他也就只好保守秘密到底。
老姜一直在留意李商隐的表情变化,这时候好像已有些明白:“小叶既然有难言之隐,我们也无谓盘根问底,强人所难。”
李商隐微喟:“就是这样了,总之,他是一个很够朋友很够朋友的朋友。”
老姜点头:“这是不用怀疑的了。”一顿接问李商隐:“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
李商隐看着天:“现在其实是最难过的时候。”
“还有危机?”老姜追问,小蔡更就是眉头大皱,一只大公鸡已弄到这般麻烦,若是再来什么,他实在怀疑是否有能力应付下去。
李商隐看在眼内,笑了笑:“不是再有什么发生,只是要等到入夜,看是否有什么事发生,等整整一天,还有漫漫长夜,难过不难过?”
老姜小蔡齐松一口气:“这实在难过。”他们异口同声:“但我们侍候一旁,总比较易打发的。”
李商隐看着他们:“我就是不用你们侍候,你们也不肯的了。”
老姜回看着李商隐,笑得有些奇怪:“老实说,你就是把我们赶出去,我们也会偷偷的溜回来一看究竟。”
小蔡却摇头:“这是你,不是我。”
老姜瞟一眼小蔡:“你担心他会把你赶走,生活没有了着落?”
“不能不担心。”小蔡笑着:“我两只眼的时候已不容易找到工作,只剩下一只眼睛怎能不担心。”
老姜摇头:“废话──”
李商隐嘟喃着:“可以说的我都已说了,不可以说的一定不会说。”
“你也承认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的了。”老姜又笑笑:“但无论如何,我们都相信这不会是一件坏事。”
“好坏在每个人眼中都不同的。”李商隐再次仰首向天,又一声长叹。
老姜小蔡相顾一眼,要留下来的决心自然更加强烈。
李商隐没有阻止老姜小蔡留下来,他觉得没有这种需要,也觉得有他们留在一旁,时间也容易打发。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老姜一向说话很多,也因为曾经在皇宫内生活,见闻也多得很,东拉西扯的总有许多说话,在李商隐听来也甚为新鲜,在小蔡来说更就是一种刺激,听来眉飞色舞。
小蔡虽然是一个厨子,思想很灵活,也有他的一番见解,尽管似是而非的,有他在一旁,更加热闹。
李商隐需要的就是这种热闹,在这种热闹当中很多烦恼都不觉忘掉,甚至连吃掉那只鸡的不快也不知不觉间抛诸脑后。
一直到夜色降临,他们说话才逐渐减少,到入夜,三个人更就一句话也没有,面面相觑。
李商隐知道在等什么,小蔡老姜虽然不清楚,心情亦不由随着夜色的深浓沉重起来。
他们仍然等在厨房外,那只大公鸡的残骸已然给烧为灰烬,连鸡毛也没有例外。
可是他们仍然有一种感觉那只大公鸡会随时复活,不知哪里再冒出来。
当小蔡老姜的目光落在自己肚子上的时候,李商隐更就有一种那只大公鸡会破肚而出的感觉,不由自主的捧着肚子。
老姜小蔡这看在眼内,也立即明白李商隐的感受,急忙将目光移开,三个人随即大笑起来。
若是其他人一旁看着,一定会以为他们是疯子,他们那种大笑也实在有些疯狂。
“我居然会想到那只大公鸡会从肚子里跑出来。”李商隐大笑着说了这一句。
“我们也是这样想。”老姜看着小蔡。
“你不用看我,我的确是这样想。”小蔡的笑容却突然僵结,一只眼睁得老大。
李商隐老姜不由随着小蔡的目光望去,然后不由一样瞪大了眼睛。
一个人正从那边走来,他们都认识那个人就是叶长卿,却是从来没有看过那种装束。
那种装束很奇怪,但看来多少都有些威风凛凛。
“小叶──”老姜终于嘟喃一声。
“他是怎样出现的。”小蔡一旁轻声问,那刹那,他是看见叶长卿突然出现。
连他也不清楚,李商隐老姜当然不清楚的了,当然李商隐不会奇怪。
叶长卿既然是一个鬼差,无论怎样突然出现也是不值得奇怪的了。
小蔡却是不知道这个秘密,不等李商隐老姜回答,已经嘟喃一声:“这就是高来高去的轻功?”
老姜忍不住一声叹息:“我知道传说中高来高去的轻功,但就不是这种感觉。”
“那是什么感觉。”小蔡追问。
“出没无常,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老姜随即苦笑起来。
给他这样一说,小蔡立时亦有同样的感觉,老姜看看他,嘟喃着接下去:“昨夜我见他,也是那么突然,眼前一花便来了。”
说话间,叶长卿已移步走过来,他走来与常人无异,李商隐却不知怎的有一种轻飘的感觉,他明白这可能是因为知道叶长卿的身份生出来的一种错觉。
老姜带来的两头小狗也就在这时候低声吠起来,那种吠声很奇怪,连小蔡也感觉到了。
“这两个小家伙怎么了?”小蔡不由问。
老姜看看那两头小狗,又看看叶长卿:“他们对你好像有些畏惧。”
叶长卿微笑:“我对它们也是的。”
“你的话总是这么难明白。”老姜打了一个“哈哈”:“看你一个大侠,剑出鞘已经剑气纵横,只有它们害怕你,哪有你害怕它们的。”
叶长卿仍然微笑着:“你只看出它们眼中的恐惧,却没有看到我眼中的恐惧。”
老姜目光深注叶长卿面上:“我实在看不出,却是有一种你在说笑的感觉。”
叶长卿“哦”一声,绕过那两头小狗,来到李商隐身旁,上下打量了李商隐一眼:“很好──”
“什么很好?”李商隐不明白。
“要吃下的你都吃下了,那还不好?”叶长卿接问:“你要听到我这句话才放心?”
“你看出我都吃下了?”
“只有这样你才会有两个瞳孔的。”叶长卿又笑了:“我怎可能瞧不出?”
“你不是要离开的了。”
“能够再看看老朋友,我又怎会错过这种好机会?”叶长卿随手一整衣冠。
李商隐不由打量叶长卿一遍:“你的装束很奇怪,之前未见。”
叶长卿点头:“每一个职位都有不同的衣饰的。”
李商隐立时明白:“恭喜恭喜。”
“只见功不见过自然步步高升,既喜且忧,现在才真的放下心。”
李商隐捻须一笑:“那便真的放心了。”
“这是你平日一番指点,总算懂得舞文弄墨,否则还是不成的。”
“可惜到现在你还是不懂得作诗,否则应该有一番更大的作为。”
“作诗这方面到底勉强不得,现在如此这般我已经心满意足的了。”
“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没有了,我这次到来只因为此后不能随意来往,另有所司。”叶长卿颇觉遗憾的。
老姜听到这里,不由插口问:“你不是一个侠客。”
“好像不是──”叶长卿笑了笑:“若是侠客,到处为家,乐得逍遥。”
“听你说来倒像个做官的。”老姜上下一再打量叶长卿一遍:“我却看不出你是哪儿的官。”
叶长卿又笑了:“哪儿的官还不是一样,反正你对做官已一些兴趣也没有。”
老姜摇摇头:“虽然兴趣是没有了,但记忆还是有的,我绝对肯定你不是本朝的官。”
李商隐看看老姜,又看看叶长卿,欲言又止,老姜接上话:“但再看你来去得这么快,做官的地方应该又不会太远。”
小蔡忽然插口一句:“他轻功这么好,瞬息千里也说不定的。”
老姜不觉又摇头:“那不是轻功,是奇门遁甲,缩地成寸之类的异术了。”
叶长卿随即问:“我们为什么要想这些,要理会这些?”
老姜立时一个“哈哈”:“对,这样做朋友实在太没有意思了。”
小蔡接上话:“我只是一个下人,根本不适宜插口说什么的。”
叶长卿笑问:“有谁会想到这些?我们若是有上下什么的念头,根本不会这样谈话。”
小蔡一时间难免有受宠若惊的感觉,老姜接一拍掌:“你说了老半天,只有这句话最中听。”
叶长卿又笑了:“那是你不懂得听,很多话都中听的。”
“的确很多话都中听的。”李商隐亦是一面的笑容,看见叶长卿的态度这么轻松,又换过这一身装束,他深信一切都已完满解决,最低限度,目前也再不会有任何烦恼。
叶长卿看看李商隐,接一句:“你就是明白人。”
“我是的。”李商隐吁一口气:“其实明白与否并不是那么重要,必须每一天都活得快乐。”
“你才明白了。”叶长卿笑看着李商隐:“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
“我已经这样快乐了,以后又怎能写出那么多感慨的好诗?”李商隐替叶长卿说出来。
叶长卿笑接:“但你已经有那么多的好诗,已足以自豪的了。”
李商隐只是问:“一定要感慨多年才是好诗?”
叶长卿一怔:“当然不是。”
李商隐接又一句:“好像我这种多愁善感的人总有许多感慨的。”
老姜笑接:“他就是无病也呻吟,这一点大家倒可以放心。”
李商隐仍然一面笑:“好像这些事由我来担心好了。”
“你其实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叶长卿笑问:“那只鸡吃下去到底怎样了?”
李商隐点头:“那是只公的,我当然不会因此而多了一些母性。”
叶长卿不由大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有趣?”
“自今以后你会活得比一般人健康,路走得更快,眼看得更远,当然只是一只眼。”
“因为我吃下的只有一只眼。”
“据说一个人体力充沛,精神旺盛,很多事都会变得轻松简单。”
“据说是的。”李商隐叹一口气,叶长卿那番话令他有一种感觉,体内就像是多了一个人,也所以每样体能都多了一些。
“也许你会偶然做些怪梦,但只是梦,怪一点又有什么要紧?”“知道了当然不要紧,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再来这里一趟。”
“昨夜走得匆忙,要说的都忘了,而今日一别,后会不知何时,能够来一趟总要来的。”
李商隐微喟:“对你一个这样的好朋友我还有什么话说。”
叶长卿目光转落在小蔡面上:“你眼睛是伤在那只大公鸡的爪上。”
“是它的嘴巴。”小蔡犹有余悸的。
“眼睛在哪里?”叶长卿接问。
小蔡一怔:“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我可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你本来是什么样子就该是什么样子。”叶长卿的话仍然是那么含糊。
小蔡呆呆的看着他,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老姜的感觉也一样,只有李商隐好像有些明白,沉着声:“眼睛应该还在厨房内。”
他就是因为担心还有什么问题,并没有着人清理厨房,也没有让其他人进去。
叶长卿也没有再说什么,脚步移动,走向厨房,他的衣衫长及地上,所过之处却是尘土不起,不着痕迹,仿佛完全没有重量的。
李商隐以前并没有在意,这一次终于在意了,他既然知道叶长卿是什么身份,当然不奇怪,然后他发觉月光下,叶长卿甚至没有影子,只不过长衫拂动,令人有目眩的感觉,不容易看得仔细。
叶长卿脑后就像长着眼睛,走着说话突然来了:“你若是不在意就不会看到那许多,以后,好像我们这种人是难以瞒得过你的了。”
李商隐怔一怔:“你是说还有其他的来找我的。”
叶长卿叹一口气:“一个人太有名可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做官的人不一定有名,天下到处都传诵着你的诗,这还不算有名怎样才算?”
“你所以找到来──”
“我不免多少漏了一些消息,现在变得多少有些学问,得偿所愿,也不知羡慕文人。”
“我以为只有坏事才会传遍千里的。”李商隐嘟喃着:“这如何才是好。”
“你已经很有经验的了。”叶长卿的语声很平淡:“慕名而来的一定不会无礼,至于你有没有兴趣结交他们,那是你决定了。”
李商隐忽然一笑:“我若是记着这种事非独不够洒脱,而且变得很没有意思。”
叶长卿亦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就是省得你去猜测,他们不可能再像我这样轻松快活的了。”
李商隐摇头:“其实也没有分别,我虽然知道,总不能一一说出来,但难免会说出来的。”
“你刚才说什么?”叶长卿反问。
“一切顺其自然好了。”李商隐又很突然的一笑:“那说不定很有趣的。”
叶长卿没有再说什么,李商隐也没有,只是跟在叶长卿后面,越看便好像看得越多,若是有第二个叶长卿那样的人再在他面前出现,除非他酒喝多了或者什么,否则只怕很难瞒得过他的了。
小蔡老姜亦不由跟上前来,他们并没有留意到叶长卿有什么不同,在他们的眼中,叶长卿一直是一个侠客,作为侠客,一身本领,走来就是飘忽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们当然发觉叶长卿李商隐的对话有些奇怪,但也没有追问,在他们只以为是学识的问题,好像李商隐这种大诗人,若是每一句话都那么容易听懂,是没有可能的。
他们很自然便想到李商隐的诗,连老姜也不太明白小蔡当然更加不会明白。
李商隐的人就是像诗那样不容易明白自然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就好像昨夜与今天在他身上所发生的事。
厨房里没有灯火,叶长卿飘然进去,虽然没有说什么,李商隐很自然的停下来,他实在看不清楚,却绝不怀疑叶长卿会不会看清楚。
老姜小蔡不由亦停下来,探头望一眼,看看李商隐,一齐露出疑惑的表情。
他们固然看不清楚,甚至看不到叶长卿跑到哪儿去。
“我去拿灯火。”小蔡忍不住这样建议。
老姜却是一句:“他若是需要灯火,根本不会这样跑进去。”
“他的眼睛这么好?”
“武林高手总有几下子的。”老姜只有这样解释。
“他真的是武林高手?”小蔡接问。
老姜怔住,李商隐看看他们,欲言又止,老姜接又问:“你知道他进去干什么?”
小蔡嘟喃着:“好像要找我被公鸡啄掉的眼睛。”
老姜点头:“他好像就是这样说,若是没有信心,怎会摸黑走进去?”
小蔡突然机伶伶打一个寒噤:“莫教给他踩着了,踩一个稀烂。”
老姜打了一个“哈哈”:“你现在才担心这个,不是太迟了。”
小蔡叹息一?骸吧硖宸7簦苤罡改福矣Ω煤煤玫氖捌鹄吹摹!?br />
话才说完,叶长卿已现身出来,手里托着一颗眼珠,细看来,竟然是漂浮在空气中,离开掌心总有寸多半寸的距离,就像是魔法一样。
看见那颗眼睛,小蔡不由又打一个寒噤,那当然是他的眼睛,但现在看来,与他的像是一些关系也没有的,而且好像充满了生气,在冷冷的看着他。
李商隐老姜也有这种感觉,以常理来推测,那颗眼珠离开了小蔡的眼眶,应该已死亡。
叶长卿也就在这时候一声:“好眼睛──”身子一动,便从李商隐老姜当中走过,来到了小蔡面前,探手一把抓住了小蔡,抓着眼睛的另一只手随即移向小蔡有了眼睛的眼眶。
小蔡那刹那就像是掉进了冰窖的,他想叫,连咽喉却也像冰封了也似的,口张开,吐出了一口冷烟,就是吐不出话来。
然后他感觉那只眼睛塞进了眼眶,却只是有那种塞进的感觉,疼痛什么一些也没有。
李商隐老姜虽然一旁看着,也看得并不清楚,到叶长卿将手松开,才清楚看见那只眼睛已回到小蔡的眼眶内,充满了生气的。
叶长卿随即松开了抓着小蔡的手:“你看看怎样?”
小蔡惊魂甫定,那种麻木的感觉亦消去,多少仍然感觉到那只眼睛有些不适,却是已经有一种看得见的感觉。
老姜下意识伸手到他眼前,摇动了几下,接问:“你看怎样?”
“很好──”小蔡这是由衷之言,再看叶长卿:“真的很好。”
老姜目光转到叶长卿面上:“原来你也懂得茅山,难怪看出那只鸡作怪了。”
事实只有这样解释才能够令小蔡他们不怀疑,他也乐得不再解释什么。
李商隐当然不会说出来,他一样怔在那里,看不透叶长卿弄得是什么鬼手段。
叶长卿目光终于落在李商隐面上:“我所以到来,事实也有一种感觉,好像有些事未了。”
“现在你可以完全放心了?”李商隐由衷的希望叶长卿真的可以放心做他的官。
叶长卿点头:“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会出错的了。”
李商隐微喟:“你不妨仔细再想清楚,我是想不到的了。”
叶长卿亦自微喟一声:“所有一切听其自然总是最简单,但这件事能够弄到这样子,亦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李商隐沉吟着:“无论如何,我们都已经尽了全力。”
叶长卿绝对同意:“我能够做的都已做了。”
“所以就是再有什么发生我们都只有认命。”李商隐眉宇突然一开:“我已经认了。”
叶长卿没有表示,小蔡老姜一旁听着实在莫名其妙,在他们的感觉事情仍然没有完结,好像还有什么事将会发生。
叶长卿立即察觉,目光一转:“我们的话虽然很难明白,但明白与否并不要紧。”
小蔡点头:“我们本来就不是明白人,只是明白你们一片菩萨心肠,绝不会做坏事。”
他仍然有些怀疑不由自主的眨着眼睛,想确定眼睛的确已回到眼眶。
叶长卿看着微微一笑:“我总算来得是时候,你的眼睛生机未绝。”
小蔡不好意思的笑了:“公子这实在神乎其技,我就是怎也想不透。”
老姜插上口:“你只要肯定眼睛无恙便是,其他的不必说了。”
“多谢总要说的。”小蔡一下子拜下去,但一动,便遇上阻力,拜不下去。
叶长卿拂袖阻住了小蔡的行动,袖子再一动,飘然向高墙那边掠去,飘然掠上了高墙,然后再飘远,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李商隐没有追前,也没有开口呼唤,他看见叶长卿走得这么轻松,一颗心才真的放下。
老姜小蔡亦目送离开,看看李商隐,再看看叶长卿离开的方向,相顾一眼,没有做声。
李商隐好一会才一句:“要去的始终要去。”
老姜不由问:“这一真的不会回来的了?”
李商隐点头:“他应该去的,再留下来也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
小蔡探手掩着眼睛:“我就是不明白他怎能够将我的眼睛弄回这样子。”
“你不明白的我也一样不明白。”李商隐嘟喃着:“我们也没有需要明白。”
老姜沉吟着接上话:“我看你多少明白的,但我也看出那是秘密。”
“既然是秘密,我们何不索性去忘掉。”李商隐仰首望着夜空。
他事实是这样打算,但他也知道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要记忆有时固然不容易,要忘记已记忆的却更加困难。
── 黄鹰《武侠聊斋》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