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笔恩仇未了情》 第一章 虎丘决生死 月到中秋分外明。 这是句老话,但是否年年如此,这恐怕没人知道了,不过今年中秋的月亮确是又明又亮。 夜空万里无云,如圆盘般大小的明月,不但把大地镀上一层白银,连漆黑的夜空也被她映成一片灰白色,四周的星星似俏丽的丫头,碰上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千金小姐,全部黯然无光。 江南杭州更似溶在一个银色的世界中,竹、树、墙、屋全都泛着闪亮的银光,连院子里几盆盛开的黄菊也似换了颜色。 这院子并不太大,但却颇有风味。花架瓜棚下,放着一张大桌子,上面布满糕饼酒食,还有一盘热气腾腾由苏州运来的洋澄湖清水大蟹。 持蟹赏黄菊,把酒庆佳节,乃人生一大乐事,谁不想如此? 这院子便是在江南总捕头“笑面神鹰”管一见于杭州的一个落脚点之内。 管一见与他的手下虽终日在风险的生活中打混,不过对这种风雅的乐事,绝对懂得享受。 如今他们正散坐在大桌的四周竹椅上享受。 中秋与新年最大的不同,便是前者显得闲静,后者显得热闹。 院子里,现在只有啜酒及噬蟹的声音。偶尔也有一阵清凉的夜风吹来,烛影摇红,更添几分诗意。 管一见忽然重重地放下酒盅,喃喃地道:“今夕何夕?”他手下端木盛、高天翅、夏雷及皇甫雪等人,都是一怔,只道他面对佳景心有感触而已,是以继续吃喝没有答他! 管一见的眉头一掀,双眼露出两道异光。 “今夕是何夕?”这一次的声音可大了不少。 夏雷觉得管一见的眼光移向自己,连忙道:“头儿,今夜是八月十五日,普天同庆的中秋佳节!”心中却忖道:“今夕是何夕,谁不知道!” “普天同庆?”管一见冷笑一声:“苏州来的信如何说?” 夏雷等人一怔之后,随即明白管一见问这话的意思。 “信上说,有人向‘七指书生’彭全书下战书!” “战书又如何说?” “中秋月明夜,虎丘了恩仇,一笔会一笔,半夜判生死!” 管一见倒了半盅酒,仰脖一口喝干,道:“因为他的兵器是判官笔,前一笔指的又是谁?” “当然是下战书的人!”夏雷嗫嚅地道:“至于这人的身份还未查知!” “彭全书会否赴会?” “当然会去!他心骄气傲,又自负甚高,断然不会不去,何况对方把上述的战书写成布块,四处悬挂!” 皇甫雪接道:“属下也听到一点风声,那战书只有上款,而没有下款。近日来,江南的武林人士也都在揣测。” “大概那人认为彭全书会知道他的身份!”高天翅也忍不住插了一句。 “如此说来,这是一笔陈年的恩怨了!”管一见又放下酒盘:“彭全书会不会去?”他又问了一句。 端木盛看了新婚妻子施小青一眼,忍不住问道:“头儿,你怎地关心他来?” “他于妻子临盆在即之时,犹来喝你的喜酒,当日发生了大毒宴,他跟老夫交情虽不深,却能深信下毒的不是咱们!老夫能不关心他吗?何况他妻子又临盆在即……”管一见的声音越说越低,倏地又扬声道:“这战是胜是负,尽快查知,你们喝吧!” 说罢,他双手负背走入内堂。 夏雷见他身影消逝在厅内,才轻声地说道:“这几天头儿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连日来,都关在屋子内,连黄大人也不见……” 端木盛道:“还不是那件大毒宴引起的?听说江北的沈神捕临走时,还数说了他几句,使头儿心中甚为不快!”(有关“端木盛婚宴”之风波,详见本故事集之《大毒宴》)众人心头的兴致都随即一冷,高天翅忙道:“头儿的事,咱们做属下的最好不要去议论。” 皇甫雪却道:“依小弟看,头儿今后的作风可能会有所改变!” 厅内忽然传来一阵干咳声,众人连忙住口不语。 夏雷忙岔开话题:“你们说彭全书会去赴那生死会吗?” 皇甫雪不假思索地道:“以他的脾气,绝对会去!” 高天翅深有感触地叹了一口气:“但,但他即将为人父,家中又没别人……何况他中年得子,心情之紧张绝非笔墨能以形容……这倒难说,也许他会要求对方等他妻子产后才……” 风火轮截口道:“假如他这样要求,如果败了,他妻子及儿子的生命便堪忧了!那人既然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自会斩草除根!” 这刹那,众人的心都是一沉,夏雷叹道:“难怪头儿要为他担心了!咦,头儿刚才说要立即调查这场生死的胜负情形,莫非头儿想替他抚养儿子?” 端木盛的新婚妻子施小青轻啐一声:“四弟这样说,好像彭全书一定会落败似的!” 端木盛也忧心地道:“即使彭全书勉强去应战,他心情紧张,顾虑重重,气不壮,势不猛……这一战对他……的确甚为不利!” 端木盛转头望了他妻子一眼:“假如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有责任替他抚养儿子!” 众人心头更沉,再也无心赏月,皇甫雪倏地长身道:“小弟去他家走一趟,他家在哪里?” 端木盛忙道:“不行!还是愚兄去!再说他妻子临盆在即,没个女人在场可不大方便!” 施小青武功虽不高,但为人颇有侠义心肠,接道:“还是由愚夫妇去一趟!何况彭大侠对愚夫妇那一番情义,也着实叫人感动!” 众人一想,都觉得有理,便不再争议,端木盛忙携着妻子的手入厅向管一见请示。 不一阵,只见黄柏向厅外探头道:“风老哥,头儿叫你进来见他!” 风火轮连忙放下酒盅,大步走入厅堂。众人兴致索然,便匆匆收拾酒食散去。 x       x       x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杭州的中秋夜色,固然美奂绝伦,苏州月夜之美,更在杭州之上。 今夜苏州虎丘(原名海涌山)不但景美,而且热闹,无论是剑池、观音泉、梁双殿,还是千人石,都挤满了携刀带剑的人。 这些人不是来赏月色,而是来观看彭全书跟他仇家的大战。也因此,今夜的苏州似乎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武林中本多好事之徒,放着佳节不与家人团圆,却巴巴地赶来观看近年少有的公开决斗! 战书上虽没说要公开决斗,但其四处悬挂,即使不想公开也不行的了。 “七指书生”彭全书在江南的名头虽不是很大,而且因心性高傲得罪了黑白两道不少人,但有一点是江南武林人士所公认的:他的判官笔法在武林之中确是一绝! “七指书生”的“龙凤笔法”不是天下无敌,也不是说在各门各派的笔法之中它的威力最大,但无论是谁看过彭全书的笔法之后,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另辟蹊径的笔法,为武林添一异采! 今日来此的人,绝大多数都是抱着一睹“龙凤笔法”的心情,至于关心彭全书生死的,只怕是寥若晨星了。 明月逐渐移向中天,银辉更盛,把虎丘的山、石、塔、树照得纤毫毕呈,群豪的心情也逐渐紧张了。 “半夜判生死”,现在已经是半夜!但人呢!不但不见彭全书的影子,连他的对头人也未曾出现,群豪都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玉兔已将西坠,彭全书犹未出现,于是群豪中脾气急躁的便大叫起来了。 “他奶奶的熊!彭全书没胆应战,却累得老子巴巴自江北赶来,他奶奶的,白跑一趟!” “谁说不是呢!俺可也是老远赶来的!早知彭全书是个没胆的狗熊,俺便窝在家内抱老婆了!” 有人笑了起来,有人反对:“俺说彭全书可能不是没胆,只是咱们不知他们在哪里决斗而已!” “放屁放屁!虎丘有多大?他来了谁会看不见!” “说不得没胆的不是彭全书,而是他的对头!否则彭全书不来,他为何也不来呢?” “这屁更臭!你怎知道彭全书的对头没来?那些布条可有写上名字,说不定那人就是你!” “你这也是屁话!彭全书是什么东西,也配做俺的仇人!他的龙凤笔法有什么稀奇呢?” “你又是什么狗东西?难道你便一定高过彭全书?他的龙凤笔法不稀奇,你又来干什么?” “俺来看他的笔法到底窝囊成什么个样子!” “听你语气,阁下好像也是使判官笔的,俺怎不见你带笔来?” 那人大窘,一怒之下,大声说:“俺的事关你屁事!” 彭全书跟他的仇人尚未接触,群豪已先舌战起来了。突地一个破锣似的声音响起:“你们几只蟋蟀可别再啾啾乱叫啦!烦死你老人家了!老夫都还未敢纵论笔法,凭你几个后生小子,也敢猫咬鸭子——呱呱叫。” 那大汉恼羞成怒地道:“你老头又是什么名家?怎不见你带笔来?” “老夫的笔你要看?”那老头破锣似的声音哈哈笑了一阵:“你要看便来吧,老夫的毛笔便在裤裆里!” 群豪不由哄然大笑,那大汉再也憋不住,抽出钢刀向老头砍去 “老夫会怕你这柄破刀吗?笑话!”老头一个跟斗翻起,越过数人:“你且等等,待老夫去没人的地方放个屁,再来跟你大战八百回合!”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有人高声道:“散了吧!彭全书九成是没胆来应战!你们看,天都快亮了!” 群豪中果然散去大半人,剩下的人仍然不死心地等着,可是一边等,一边却不停地咒骂! 可怜的“七指书生”彭全书,有谁知道他妻子临盆在即?又有谁能了解他此刻的心情? 他是不是怕死不来?还是为了他的妻子及未出世的儿子而不来? x       x       x “你怕不怕死?” 若然有人在这之前用这句话来问彭全书,他必会冷笑一声道:“废话!武林之中谁人认为区区是怕死之徒!” 但如今便不同了,他会沉吟地皱起眉头,久久答不出话来。 不过,他还是来苏州了。地点不是虎丘,而是狮子林。江南园林冠天下,苏州园林甲江南。 在苏州众多的园林之中,沧浪亭是最早建的,狮子林次之。园里假山石洞处处,幽邃曲折,忽高忽低,忽左忽右,使人如入迷魂宫。 彭全书如今的心情如这座园林的布置,复杂迷乱到了极点。 溶溶的月光似要洞悉彭全书的心情,照得他一头一身都是银光。月亮照在那些假山石洞处,乍眼望去,似是一头头蹲伏地上、低吼扬威的狮子。 彭全书的心更沉了,脚步也不期然放缓。 不去虎丘而来狮子林,不是他的意思,而是他的仇人“双笔打八穴”董其昌的意思! 他在苏州城外突被一个乞丐拦住,然后乞丐从他身上掏出一封信来,彭全书连忙展阅之。 “虎丘人多,狮子林静,三更决斗,不见不散!” 没有上款,也没有下款,不过彭全书心头雪然。他把信撕破,大踏步而行。他走得很有气势,仿佛不把仇人看在眼中,但心头却比太湖石还重。 董其昌武功虽高,但十年前双方一场恶战,彭全书虽然被拗断三只手指,而董其昌也被他毁掉一臂! “双笔打八穴”变成“单笔打四穴”,比对起来,还是董其昌略逊半筹!但十年后的今日,董其昌绝迹江湖再度出山,自然有必胜的把握!纵然是对方的武功有了进步,难道自己便没寸进? 令彭全书心头不能平静的是他的妻子。他妻子不是武林中人,十年前,彭全书跟董其昌恶战受伤之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邂逅了一个落魄秀才的女儿——叶诗红,他们的感情也是在彭全书养伤期间培养成熟的。 落魄秀才临终之前,便把女儿交与放荡不羁的彭全书。他并没有看错人,自从彭全书娶了叶诗红之后,他便甚少到江湖上走动,旦夕陪在妻子身旁,十分恩爱。 对彭全书来说,虽还不至于“女儿情长,英雄气短”,但也使他收心养性不少。 彭全书不多到江湖上走动还有一个原因:叶诗红的身子孱弱,她不能没有他的照顾。 平时尚且如此,如今他的心情便可想而知了。 他刚离开杭州,便看到董其昌的挑战书了,当时他心情异常矛盾:不赴会,今后除非他肯绝迹江湖;赴会又担心妻子的身体,她在这个时候,多么需要他的安慰和鼓励呵! 而他又是如此渴望能有个孩子,哪怕是女儿也好!成亲十年至今才怀孕,这种心情绝非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以前不能怀孕,问题是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还是在妻子的身上? 人不风流枉少年,在结识叶诗红之前,他曾有一段风流的日子,但那些青楼歌妓,又怎会为他留下香火? “也许是她身体太弱了!”彭全书一直有这个想法,所以他曾经远到江北向那些冒险到长白山挖掘野参的壮汉及收购药材山货的商贩买了好些上好的人参回来。 叶诗红吃了那些人参之后,身体果然大有起色,但仍未能梦熊有兆。 九个月前,他到江北赴一个朋友的寿诞回来,他的妻子红着双颊轻声对他说:“大哥,我,我有喜了!” 他高兴得几乎一跃撞穿屋顶,搂住爱妻不停地亲着。他本应该留在她身边,静候她临盆,偏偏管一见一张喜帖传来,使他巴巴赶到杭州去赴一席毒宴,幸而不死,他等不得管一见、沈鹰查清真相,便匆匆告辞! 偏生该死的董其昌又不让他回家! “红妹是在月底才临盆的!还赶得及!”他心中不断地安慰自己,希望心情尽快平复下来,可是仍如十五只吊桶——七上八落的。 彭全书抬头望一望夜色,离三更还有半炷香时间,遂沿着石径走上湖心亭。今夕是中秋佳节,但园门早闭没有人来此赏月。 圆轮般的月亮倒映在湖水中,微风吹过,湖水泛起朵朵涟漪,园空寂寂,只有一人伫立,嫦娥仙子不嫌枉费魅力? “红妹现在在做什么?她在想我吗?”他心头又乱起来了。 夜风把一块小石吹落湖中,水中明月破碎了,彭全书心头滴血,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叹。 也就在这一刹那,他心头突然又闪起一个久被搁置的疑问:“红妹为何突然会有了喜?” 想到此,他身子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我怎能有这个念头?” 可是此念一起,就像毒蛇缠住了目的物般,再也放不下:“这几年我已经灰了心,连人参也不买了,若说她身子强壮了,但多年来,为何至今才怀孕,莫非,莫非……莫非十月前我去江北赴宴时,发生了什么事?不会的,不会的!红妹不是那种人!” 他烦躁地踱起步来,猛抬头,已将三更,他瞿然一惊:“董其昌即到,我还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明知这种情况十分危险,却偏偏无法抑止。 幸而他还不失是个明智的人,连忙把思绪转移到董其昌身上。 “我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左右不过是为了争一口气罢了,他说他的‘双笔打八穴笔法’江南武林第一,我说我的‘双龙凤笔法’冠绝江南,胡乱打了一架!现在想来真是好笑,即使我争赢了,又有谁会承认!即使龙凤笔法是冠绝江南,我又是否江南第一人?” “一山尚有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那个丐帮帮主‘七彩神龙’龙盖天,年纪看来也只不过多我几岁,但武功又何止高我两筹?唉!我那时真的不知天高地厚!这几年有了红妹,又未能苦研武学,真的是白费光阴了!” 正在自怨自艾间,远处突然传来“笃笃笃”的梆子声,彭全书瞿然一惊:“三更了!”他忙走出湖心亭,沿着九曲桥走上湖畔。 一阵夜风吹来,树叶沙沙乱响,花影在地上乱蹿,像无数的毒蛇在草丛中爬行,他突然觉得月夜不但不美,而且十分恐怖,一只脚登时慢了下来。 “彭全书啊彭全书,你今夜怎么啦?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你往日的勇气去了哪里?” 猛一抬头,只见湖的对岸不知何时现出一个青衣人来,距离太远,看不清面目,但那一条左臂软软地垂着,他心头一跳,忖道:“果然是他!” 青衣人忽地一声长啸,身子飞掠起来,横空越了三丈,向湖中沉下去,彭全书心头一怔,正在诧异,倏地看到青衣人脚在一块露出水面的假山上一点,身子又掠起,只两个起落,已投身在湖心亭里。 彭全书心头没来由地一阵紧张,右手立即落在兵器上。 董其昌如流水行云般自九曲桥上走了过来,他双肩不动,乍看似是行走,实际上速度极快! 只一眨眼的工夫,董其昌已飘飘然似天神临凡般突然站在彭全书的面前。单只这份气势以及行若没事的胸襟,已把彭全书压倒。 彭全书只觉喉管干涩,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强作精神地道:“果然是你!” 董其昌散发披肩,他背着月光,面目不清,似天神一般伫立着。 “人说你聪明机智,今日看来果然不假!”董其昌的声音似自幽冥中飞了出来:“你怎知道约你决死战的是我?” 彭全书心头苦笑,却强笑一声:“一笔会一笔!区区素用一笔,你以前虽然是双笔,但现在也只能用一笔了!这一笔两个字,便包含了你我之间的仇恨了!除你之外,尚有何人?” 董其昌脸色大变,半晌才冷冷地道:“说得不错!你我之间的仇恨,便是在这一笔之上!十年前的中秋夜那一战,我弃左笔,用掌拗断你三只手指,你以笔毁掉我一条胳臂!使我师门的武功再也不能扬威江湖,这笔仇恨比太湖之水还深!这十年,董某无日不思报这断臂之仇!今日总算能如愿以偿!” 彭全书给他这一说,不由激起雄心,哈哈地大笑起来。 董其昌怒道:“你笑什么!” 彭全书冷冷地道:“结局如何尚未知道,你竟敢说自己如愿以偿?” “董某已把双笔打八穴的武功溶化在一笔之中,而且威力更大!” 彭全书心头一凛,不甘示弱地道:“如此区区恭喜了!不过这十年,区区可也不是在吃饭等睡觉,难道区区武功会没有进展?” 董其昌仰天打了个哈哈:“你若是有了绝大把握,为何神还不能定,气又不能静?为何脸白如纸,眉宇间满是担忧之色?” “胡说!区区日夜在密室苦练武功,脸色自然苍白了!” 董其昌又是一阵大笑:“十年的时间,并没有使你成熟,仍然满口狂言!董某再问你一句,十年前你面对董某,气定神闲,行若没事,那气势魄力使董某心生钦佩!今日为何弓未拉,弦未满,便已紧紧抓住兵器?” 彭全书脸色苍白,一颗心似纸张般卷了起来:“你又何必用话激我?区区可是如此沉不住气的人吗?” 董其昌厉声道:“休再废话!董某现在只把你当作是个死人,快把判官笔拔出来吧!” 彭全书手腕一翻一沉,已把判官笔握在手上。这刹那,他一颗心猛地向下一沉:“我输了,我输了……我怎会依他的话行动?”强吸一口气,大声道:“时间到了,你还不拔兵器?” 董其昌淡淡地道:“需要用兵器的时候,董某自不会空手!” 这句话像一支利箭射入彭全书的心窝!再一阵夜风吹来,他猛地觉得自己后背一片冰冷,不知何时后衣竟被冷汗湿透了。 夜风越来越劲,树叶沙沙乱响,倒影在地上蹿来蹿去,像无数的鬼魅自地狱中飞出,来人间索取人命。 彭全书的右臂越来越重,判官笔尖由指向董其昌的胸膛一直下沉至指向足尖。 这一战,彭全书已自知输了九成。 “红妹生了没有,她母子平安否?可惜我忘了先替孩子起了个名……”董其昌的手腕也逐渐抬起了…… x       x       x 虎丘上群豪仍在引颈盼望,希望彭全书及他的对头会突然出现,但得到的却是阵阵的失望。 深夜风急,吹得群豪的衣袂猎猎作响。倏地远处传来一阵如雷的马蹄声,群豪心头齐是一跳:“来了,来了!” “俺早就说彭全书不是怕死之徒!” “幸而,咱们没有离开!” 群豪议论纷纷中,只见一匹黑马驮着人,披着银光如飞驰来。 马匹渐渐近了,马上骑客的脸孔也终能看清楚了,是个小伙子! “不是彭全书!他奶奶的,白白高兴一场!” 群豪发生一片怨叹声,又纷纷坐在地上。 那汉子到了山下,拉停马匹,抬头高呼:“启禀二爷,小的查到一个消息,连忙赶来报告。” 山风把他的话送了上来。只见虎丘塔上有人道:“白英,有话快说,二爷听得到!” “小的查到一个消息,说彭全书跟他的对头把决斗地点改在狮子林!” 这话一起,群豪立即生了一阵骚动。 只见塔上露出一张威武的脸庞来,大声问道:“这消息得自何处?” “一个乞丐说的!”那青年道:“他说有人叫他送一封信给彭全书,彭全书看了信后,喃喃地说狮子林是个好地方!” 塔上那人立即飞跃下来,大声道:“快带路!” 群豪之中立即有人认出他是“太湖龙王”项天元的第二儿子项平西,于是众人便跟着他涌往狮子林。 x       x       x 董其昌身上的杀气越来越盛,这一刹那,连天上的明月也似乎为之一暗。 彭全书长长吸了一口气,极力抛掉心中的牵挂,振作精神,扬起判官笔来。此刻,在他身上才可看到一些昔日的风采。 “且慢!”董其昌突然道:“彭全书,念你是条好汉,董某且问你一句,你是否有什么未完之志或者遗言要交代?” 彭全书心头一震,脑海中立即泛起叶诗红抚着圆鼓鼓的肚子斜躺在床上呻吟的景象,双脚不由倒退一步,咬牙道:“此话,区区也正想问你!” “好!叶某便告诉你,假如董某有什么不幸请把董某的尸体葬在虎丘塔下!” “虎丘塔下?这是为何?” “董某在虎丘塔内巧遇恩师,后来蒙他不弃,收为徒弟,可惜恩师只教董某三个月,后来便不知所踪!”董其昌双眼忽然升起一团水光:“现在你知道董某的意思吗?” “好,区区一定为你办到!” “你呢?你有什么……” 彭全书舌绽春雷:“别废话!”他怕再说下去自己的精神与斗志都会支持不住,是以判官笔笔直截出去,“嗤”的一声,挟着劲风点向董其昌的“膻中穴”! 董其昌并不拔出兵器,只斜闪一步,避去一招! 彭全书冷哼一声,判官笔一口气连刺七招,招招指向董其昌的要穴! 董其昌笑道:“这才不致令董某失望!”手腕一翻,也抽出判官笔来,把彭全书的那七招全都接下。 彭全书判官笔一挥,精神立即溶入,暂时把家中妻小的事抛过一边。 “龙凤笔法”之名乃取自龙飞凤舞这四个字,这套笔法使至酣处,又急又快,有如剑法中的“乱披风”,也是有异武林中其他门派之处! 判官笔一般以打穴为主,属内家路子,每一招都需蕴上内劲,也因此其势能快而不能急,一急,劲便不足了!劲不足则势不猛,势不猛,威力便大减! 创造这套笔法的人却能另辟蹊径,把快与急融合起来,其使威力大增! 但龙凤笔法也有一个缺点:他是凭一口气使出来的,利速战,不能耐战,因此消耗气力极大。彭全书当然深明此理,但如今已是势成骑虎,虽明知不可为,仍硬着头皮一上场便把龙凤笔法的快字诀及急字诀发挥得淋漓尽致! 董其昌嘴角噙笑,手臂一沉,手腕随之一抖,一支判官笔登时好像幻成两枝,两枝又变成四枝,只听“当当”连响四声,双笔在空中互撞四下,激起一蓬蓬的火星子。 彭全书手臂一沉,四招之后又是一招,这一招却是横扫而出,竟把判官笔当作短棍使用! 这一招大反常规,董其昌一怔之下,连忙横笔一架:“这是你创的新招?” “然也!”彭全书判官笔与对方一沾而走,手臂一抡,又把笔法变成大砍刀的招数,向董其昌头顶击下! 董其昌又是一怔,翻腕一架,冷冷地道:“董某便领略一下你的自创新招,看看有何惊人的技艺!” 彭全书再不答话,判官笔连使怪招,把对方迫退三步,他要趁对方未能摸清底细之前把其制服,故判官笔越使越快,一忽是小花枪的路数,一忽又是短棍的招式,再一变却又恢复判官笔的使法! 月光之下,只见一根熟铜打制的判官笔如同黄龙翻腾,滚滚向董其昌奔去,使至急处,只见黄光,不见人影! 董其昌手上的白铜判官笔使得极少,但每次出手,都能迫使对方的攻势为之一窒! 眼看董其昌已退至湖畔,彭全书眼中神采暴现,猛喝一声,判官笔使出短棍的招数,一式“横扫千军”猛然击出!这一棍他几乎拼尽全身之力击出,心想只要他再一退,便要落湖了! 孰料董其昌忽然长叹一声:“舍本逐末,你何其蠢也!” 身子不知如何向右前方一奔,脱出对方判官笔的范围,同时右臂暴长,判官笔“嗤”的一声急响,挟劲刺向彭全书肋下之“天溪”穴! 这一招,几乎是贴着彭全书的判官笔及手臂直刺而入,而此处正是彭全书的破绽所在之处,使得险极又是妙极!彭全书那一招本是有去无回之势,料不到董其昌十年不见,武功精进如斯!说时迟,那时快,对方的判官笔笔尖已将临身! 千钧一发之间想变招已无余力,只得拧腰一闪,同时吸气凹胸。 “嘶!”肋下一凉,只见白袍已被笔尖划破,皮肤一阵疼痛,幸而入肉不深,也不曾被点中穴道!夜风吹来,冷飕飕的,彭全书脑子一醒,急忙向后倒飞。 董其昌收招道:“龙凤笔法难道并不如梅家枪法及杨家枪法?所谓自研新招,原来如此,岂不令人失望!” 彭全书脸上一热:“今夜你我之战,却不曾规定用何种武功!” “不错!但这话也令人失望!咦,莫非你心有牵系,未能使你放手一战!如此岂不憾事!你心中有何牵挂,但说不妨,董某若是能力所及必定替你彻底办妥!” 彭全书本来有点意动,听到后来,心头机伶伶地一震,暗忖道:“区区若叫你照顾我妻儿,岂不是与虎谋皮,送子入虎口!” 董其昌见他沉吟不语,轻笑一声:“董某若没有猜错的话,你必是担心家小!你家在哪里?” 彭全书冷笑一声:“何必假慈悲,胜负未分,用此口气说话不嫌太早?” 董其昌淡淡地道:“不早!你今夜绝非我之敌!不信便试试这一招!” 话音未落,手臂暴长,判官笔挟风刺出,招至半途,手腕一抖,笔尖泛起碗大的一团白光,遥指彭全书前胸的“剑府’、“璇玑”、“紫宫”、“神封”、“炼房”、“天池”及“乳突”七个大穴! 这七大穴依次刺去,既不成一直线,而且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令人难以忖测,不知刺往哪一个穴道!更使人惊奇的是这一招余势犹未尽,只听董其昌喝道:“乳突!” “嗤!”笔尖斜向左下方飞落,猛地刺向彭全书的“左乳突”穴! 这刹那,彭全书大吃一惊,当日董其昌双笔打八穴,如今单笔已能打出八穴,其间武艺高低之分野,实在有天渊之别! 幸而彭全书也不是省油灯,急切间向右一闪,堪堪避过那一笔。 董其昌傲然地道:“如何?说起来董某还得多谢你,当年若不是让你毁掉董某一只胳臂,焉有今日之功!” 月亮西坠,隐在董其昌背后,一阵夜风吹来,他的散发如乱草般迎风飞舞,彭全书突然冒出一个感觉:他不是人,而是魔鬼! 这刹那,他心中已没家小之念,有的只是紧张及惊恐。董其昌这句话也提醒了他一件事:他毕竟比董其昌多出一条手臂! 他胆气一壮,淡淡地道:“这十年你果然没有白费,待区区再领教一下!”话音一落,判官笔立即斜戳出去。这一次他全然抛弃那些怪招,展尽龙凤笔法的精华,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威力陡增不少。 董其昌双眼神采一现:“好!这才有点味道!”判官笔刺入对方身前,一阵颤动,笔尖每一下都撞在彭全书判官笔上,把他的攻势悉数破去! 彭全书沉住气,把笔上的内力提至七成,每发一招,都带着嘶嘶的厉声,这一招效果甚佳,董其昌单凭抖腕的力量已很难架开对方的笔。 彭全书越战越勇,信心渐增,激战中,他一招直刺而出,董其昌喝声好,判官笔振臂一挥,当的一声,双笔互碰,溅起一蓬火星子。 彭全书在这刹那,踏前一步,左手仅存的拇指及尾指直戳而出,急点董其昌的“天池”及“神封”两穴! 董其昌斜闪一步,判官笔一沉一翻,笔尖斜刺彭全书的肋下。 彭全书一闪,右手一抡,判官笔反击董其昌太阳穴! 董其昌蹲身一让,手臂随即一沉,刺向对方的“环跳穴”! 彭全书双脚一错,避过对方那一戳,右手判官笔越使越快,一口气连刺七招!这七招是龙凤笔法的精华,董其昌迫得要全力应付才能接住。 这十余招,双方才展尽平生所学,招招俱见凶险!两人换招虽快,但均小心翼翼,以免一子下错,致满盘皆输。 再过三十招,倏地听见董其昌一声长啸,判官笔幻起千重影子,反守为攻,他虽只有一只胳臂,但七年苦练单臂打穴功夫,加上双脚的灵活配合,比之彭全书的确略高一筹。 这一阵猛攻,使得彭全书相形失色。只听“嗤”的一声,彭全书闪避略慢,左肋衣襟又再被董其昌的判官笔划开一道裂口! 董其昌占了上风之后,精神大振,连声叱喝,勇猛非凡! “格格格!”一连三声,判官笔被荡开三尺!彭全书手臂麻软,胸肋之间,空门大露! 董其昌尖叫一声,八条笔影合成一道,嘶的一声,急刺彭全书的“紫府穴”! 紫府穴是三十六个死穴之一,彭全书判官笔回架不及,左臂不敢撄其锋,只得倒退两步! 董其昌反应极快,彭全书一退,他立进,笔尖嘶嘶乱响,仍然不离其要害! 这刹那,彭全书魂魄皆飞,连变三个身法,都不能脱离险境。 千钧一发之际,彭全书双脚一顿,身子拔高三尺,左臂抓住一条横枝,身子向后一荡,如打秋千般猛地打了个旋! 董其昌那一笔刚好在他脚底下刺过! 董其昌一笔落空,手臂一翻,笔尖向上撩去! 彭全书已一个筋斗翻开,随即落在湖畔! 董其昌势如奔马,一个风车大转身,飙前几步,又迫至彭全书身前! 彭全书身子倒飞,落足九曲桥上,董其昌哪里肯放过他?身子急掠而起,一掠三丈又至彭全书身前,判官笔斜戳上去! 彭全书双脚微微一顿,拔高三尺,落在栏杆上。 与此同时,董其昌那一笔只刺了一半便变招了,判官笔扬起两尺,迅即沉下,“叭”的一声,笔杆击在栏杆上,碎木横飞,栏杆登时塌下一段。 彭全书虑不及此,身子倏地陷空,重心骤失,跌向湖中,幸而他反应也是极快,左足尖一勾,勾住桥缘,身子一曲,随即弹起! 董其昌狞笑一声:“着!”判官笔如同毒蛇出洞般蹿将出去,戳向对方的“膻中穴”! 彭全书身子尚未站稳,刹那间,董其昌的判官笔已至,这一惊非同小可,顾不得多想,极力拧腰向旁一闪! “嗤——”的一声,胸膛被横划一道伤口,鲜血立即染红了胸襟! 董其昌大喝一声:“再吃一笔!”判官笔如游龙般,又再刺出! 彭全书心胆俱裂,踉跄一闪,判官笔尽力一挡,“当”的一声巨响,虎口迸裂,判官笔啷当落地。 董其昌飙前一步,笔尖停在他胸前三寸,沉声道:“彭全书,董某念你也是一条汉子,你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吗?” 彭全书万念俱灰,放弃反抗,无语地长叹一声,脑海中再次映上叶诗红躺床呻吟的景象……他无力地摇摇头,苍凉地说:“区区技不如人,夫复何言,你下手吧!”抬起头来,只见玉兔已将坠在树后。 “好,那么董某便成全你……” 这刹那,彭全书耳畔忽似听到“哇”的一声婴儿啼哭,心头一酸,两颗清泪淌下…… x       x       x 群豪紧跟在项平西主仆之后,趁着月色,急驰向狮子林。 项家是苏州一带的武林大豪,虽说其父项天元已死,但项家在苏州的势力仍是不能轻视,是故项平西武功虽非顶尖,但群豪仍不敢越过他的前头,以免触及霉星。 夜风呼呼,颇有寒意,项平西却跑得一身热汗,他低声咒骂一句:“何方彭全书竟敢戏弄您项二爷!” 心念电转间,狮子林已经在望,群豪纷纷飞掠起来。 偌大的一座狮子林,静幽幽的,似是九幽地狱,加上月亮已落在树后,显得格外黝黑,饶得项平西脾气暴躁,又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此刻身法也不由不略微放慢。 群豪相继掠了入内之后,有人轻声道:“怎地听不到打斗的声音?” 项平西急道:“快分开来搜一搜!”他平日颐指气使惯了,此刻也不问群豪的身份,指手画脚便把人分成三路,向前搜去。 黑暗中但闻风吹叶动之声,静得有点怕人,加上路旁的假山怪石似一头头立即将扑出择人而噬的雄狮,群豪都没来由的一凛。 四周树木花草仍如平日般整齐,众人心中都暗暗嘀咕:“大概是项家的人被人骗了吧。” 心念未已,只见项平西一声暴喝:“白英,你奶奶的放什么屁,人在哪里?” 群豪都暗暗替白英担心,果见他嗫嚅地道:“二爷,小的确是听到那个乞丐说的……” “那乞丐人呢?快给我找来,他若是胆敢讹骗老子,便把他的皮剥掉!” 忽有人叫道:“这里……在这里!” 声音在寂静中远远传了过来,群豪精神一振,连忙振衣掠去。可是却听不到丝毫打斗的声音,有人忖道:“莫非胜负已决?找到的只是尸体?” 待得踏上九曲桥,立即有人点起火折子,火光下,哪见有人? 项平西怒道:“刚才是谁鬼叫?人在哪里?” 一个瘦削的汉子道:“在下可没说看见人,二爷千万勿误会!在下只是发现这里栏杆倒地,周围也有打斗过后留下的遗迹而已!” 众人把火拿近,果见桥板上有点点滴滴的血迹,有人蹲身伸手一沾,血还未干:“血未干,大概刚走了不久!” 项平西兴趣索然,挥手道:“混账,也不知是谁死谁生!” 那汉子道:“大概是两败俱伤吧,假如有人死,便该有尸体留下!” 项平西豹眼一睁:“战书上不是说要判生死么?如果没有人死,打斗会完结吗?混蛋,也不用脑想一想!” 那汉子心头恼怒,却又不敢发作,便绕弯问道:“照二爷看,他们之中有一个死了,而生还者却把尸体带走吗?” “放屁!他不会一脚把尸体踢落湖中吗!”项平西拍拍手:“白英,走吧,他奶奶的白白浪费了二爷一个良宵!” “二爷不派人下去捞尸吗?” “过一两天尸体自会浮上来!”项平西走向园门,群豪大多数也跟着他出去! 刚走出狮子林不远,只听前头一个人惊呼起来,项平西怒道:“白英,你鬼吼什么?” “地上有个人!” “哦!快亮火,也许是彭全书!” 人群立即有人点起火折子,火光下,看得分明,躺在地上的是个乞丐,那乞丐脸朝天,双眼紧闭,早已气绝多时。 白英道:“二爷,便是这乞丐告诉小的!” 项平西一怔,喃喃地道:“他们捣什么鬼?” x       x       x 端木盛、施小青向管一见表明了心迹,决意去保护彭全书的家小,管一见一口答应,并在他夫妇离去之后,叫风火轮随后跟去,以作联络。 今夕是中秋佳节,为方便杭州百姓游湖赏月,西城门彻夜不关,端木盛夫妇连夜乘马出城。 他俩成亲才三天,这番月夜并辔赶路另有一番情趣。 出了城,施小青轻问道:“大哥,彭大侠家在何处?” “在皖东跟浙西交界处的广德附近,详细地点愚夫也不太清楚!” 施小青一怔:“上次头儿发帖给他,你不知道吗?” “帖是发给括苍‘书呆子’傅四明的,当时他正在傅呆子那里作客!” “头儿跟他来往不多,又怎会知道他的行踪?” “彭全书脾气有点古怪,加上自视甚高,所以在武林中的人缘并不甚佳,但他跟‘书呆子’傅四明气味相投,这是江南武林人人皆知之事!上个月傅四明的父亲过世,以彭全书的为人,他绝对不会不去,后来头儿派人把帖投到括苍山下的傅家庄,他果然在那里!” 施小青道:“如此说来,他却是个性情中人!” “不错!这人绝不趋炎附势,对看不过眼的人不是熟视无睹,便是冷嘲热讽,但假如跟他脾性相投的,他便赤诚相向,很多人对他又畏又厌,但头儿却十分尊重他!” “原来如此,他妻子不知是哪一位女侠?” 端木盛笑道:“他妻子手无缚鸡之力,不是武林中人,听说是个秀才的女儿,彭全书自知得罪了黑白两道不少人,所以不把他的寓所公开,听说只有数个朋友知道而已!这一次咱们也不知道能否找到他妻子!” “若要去括苍问傅四明,又怕时间上来不及,咱们尽力而为,但求无愧于心便是!” 出了城,夜风习习,吹在两人身上颇有冷意,端木盛含情地问道:“青妹,你冷吗?” 施小青心中一甜,眼珠子一转瞟了他一眼,悄声道:“跟你一起便不冷了!” 这句话蕴藏了无限的情意,端木盛心头一热,忍不住道:“青妹你真好!” 施小青“噗嗤”一笑:“幸而附近没人,否则岂不羞死人,你有彭全书一半便好了。” 端木盛一怔:“彭全书怎样?” “他脾气虽然古怪,但对他妻子却是十分……” 端木盛哈哈一笑:“我要比他对妻子更好!” 施小青一张粉脸登时飞红,轻啐一声:“只怕你好不上十天八天!”说着挟马催前! 端木盛催马走前几步:“青妹,你可别走得快,路上并不安全!” 施小青心头一动,忙把马放缓:“等下咱们到了镇上,先去买……” 端木盛截口道:“先去买几套衣服给你更换!” 施小青又啐了他一口:“你不是说路上不安全吗?你看我双手空空的!” “好吧,那么先买一口上好的柳叶刀让你防身!” 两人边说边赶路,天色很快便亮了。端木盛见路上没有行人,便放马而驰,到了午后才到了一个大镇,两人下马饱餐了一顿,又买了些应用之物及干粮,便再上路向西而行。 一路上秋风急劲,枫红如火,两人风尘仆仆,七日之后才到这广德地界,这里人口并不多,但连问数人,都不知何人是彭全书! 他俩打探了半日,犹没有一点头绪,都有点心急,便在镇上找了家客栈落脚。 吃了晚饭,端木盛送施小青入房,自己上街准备买几件衬衣更换,刚走出店门,只听一阵马铃声响,一匹黑马旋风似的自街头驰了过来。 端木盛当了好几年捕快,视觉听觉及反应都异常灵敏,当下,侧身抬头向前瞥了一眼,那是因为他不想让人认出身份来,免得彭全书的对头有所发觉而提前下手对付叶诗红。 可是那一瞥,却使他心头一跳,马上那人却是风火轮,他心头大喜,连忙挥手示意。风火轮一眼瞥及,把马拉住,接着翻身下马。 “二哥,找到了没有?” 端木盛苦笑一声:“咱们打探了半天还毫无头绪,头儿叫你来干什么?” “哈!自然是做联络啦!还有,头儿临行时告诉小弟一件事,彭全书家是在镇外的!” “废话!一句镇外,范围有多广!” “在镇南!” “这还差不多,你还有什么消息?” “小弟在路上探到一点消息,苏州那边的兄弟已有信鸽下来,听说彭全书跟对头人决斗的地点临时改在狮子林!” “谁胜谁负?”端木盛急道:“快挑重要的说!” “没人知道!现场只有一些打斗的痕迹,以及桥面上有几滴鲜血,连这几滴血是谁滴下的,也不知道!”风火轮道:“喂,俺还未吃饭,咱一边吃一边说吧!” 端木盛指一指那家客栈,道:“你二嫂在里面,楼下有饭店,你先去填肚子吧,我去买点东西就来!” 风火轮嘻嘻笑道:“九成是替嫂子买胭脂!”说罢忙拉马而去。 x       x       x 次日,三人结伴南下。出了镇都是些农舍,人口稠密,风火轮道:“头儿说彭老怪生性喜静,不会住在人多的地方! 施小青道:“那么咱们再走吧!” 三人催马而行,端木盛道:“彭全书不会跟那人同归于尽吧!” “哪有可能!如果同归于尽,现场必有尸体!” 端木盛看了风火轮一眼,道:“世上的事,往往出人意料,虽说没人看见,但苏州城内认得彭全书的人,总也有十个八个,谁敢肯定他俩临时更换地方而没人知道?说不定当时还有人在暗处偷看!” 施小青白了他一眼:“你怎会想得那么远?” 风火轮道:“咱们不用瞎猜,假如彭全书没死的话,过两天便会赶回家!” 端木盛叹息道:“但愿如此!” 说话间三人催马驰了十余里,此地地势渐高,周围散落着几座小山包,有些山包光秃秃的都是石头,不利耕种,是故附近没有人家。 端木盛举目一望,说道:“那石山之后还有一座小山,山上有树,咱们过去看看!” 三人立即拨转马首,走上一条小路,转过那座石山,后面果然还有一座山包,奇怪的是这座山包竟然长着不少树木,山下那丛竹林更是浓密。 风火轮道:“此处哪里有屋?” 端木盛低头看看地上,道:“这路来得蹊跷,若是没有人家,岂会有路!”他轻轻拍一拍马腹,马匹慢慢往山谷走去,待至山脚才隐隐约约看到了竹林有些异样。 端木盛飞身下马,穿入竹林内,果见竹林丛中有一间小的竹舍,若不是仔细,在外头绝难发觉。 端木盛仔细端详了几眼,觉得彭全书住在这里的成分颇高,而这里也的确是个好地方,前斜方是座石山,背靠山包,两面挡风。 这两座山形成一个小小的山包,一条小溪蜿蜓而过,溪水清澈,不愁没有食水,竹林内冬既可挡风,夏又可乘凉,居住此地,不亚神仙中人。 心念电转间,风火轮及施小青亦相继走了进来,端木盛忙道:“你们且在外面,待我先去叫门!” 他走前几步,伸手在竹门上拍了几下:“请问里面有人吗?” 趁这空隙,他抬头打量了一下竹舍,不但大门紧闭,连窗子也关死了,门楣挂着一个竹制的牌匾,上面刻着三个篆字:竹里馆。看字体似是出自女人之手,端木盛心中更多了一分信心。 门拍了好一阵,犹未有人应,端木盛忍不住退后几步,伸手去拍窗子。窗子不动,里面被人扣死。他再往内走去,去推另一扇窗子,这次一推即开,窗内是一间寝室,有榻有桌,墙上还挂了些字画。 端木盛又对内喊了一阵,见没人应声便跃将进去。穿出寝室,是座小厅,小厅布置十分幽雅,正中墙上挂着一幅字,录的正是前朝大诗人王摩诘的一首五言绝句:“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字体十分秀丽,但纤细之中又颇见功力,端木盛忍不住走前一步,只见下款写着一行小字:诗红旦夕静坐竹舍,思及前朝摩诘此诗,因而录此。 端木盛忖道:“不知彭全书夫人是否叫诗红?” 小厅内的桌几是竹制品,饶有风味,厅的另一端便是厨房以及一间放杂物的小房,端木盛伸头入内一望,这房靠门这边的墙角放着一个竹制的摇篮,里面还放着一张毡子。 端木盛越看越肯定此乃彭全书之家,他忙把大门打开,叫道:“风老弟,你先把马拉到山后,青妹你进来看看。”两人重新在竹舍内查看起来,只觉这竹舍的一切有条不紊,不像有意外发生,只像主人远出而已,端木盛略略放心。 施小青点了一根蜡烛走入寝室,不一阵便听她叫道:“大哥,快来看看!” 端木盛急忙走进寝室:“大哥,你看,”施小青指着一幅字道:“好像是了!” 端木盛睁眼一望,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余怀孕之后,彭郎旦夕去外,使余既寂寞又思念,秋日渐有冷意,思念更难以止绝,因而书此寄意。” 这次她录的却是一首元曲:“欲寄征衣君不还,不寄征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下款盖着一个印章,细看乃是“叶诗红印”四个篆字。日期却是八月初一。 端木盛忖道:“彭郎莫非是指彭全书?看来此处九成是彭全书之家了,但如今屋主人去了何处?” 他身子机伶伶地一颤:“莫非咱们来迟了一步,她,她已遇害了?” 施小青安慰他道:“假如她遇了害,此处怎地毫无迹象?也许此处远离人家,她去了别处生养也不一定!” 端木盛这才定了心来:“对,就算凶手杀人灭口之后,现场也绝不会这么井井有条,彭全书夫人又会去哪里?她怎么没有留下字条?” 再回心一想:“也许他们一早已经有了计划,彭全书知道夫人会去何处也不一定!” 想着,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 第二章 闲云四友 端木盛转过身去,来的却是风火轮,他忙问:“风老弟你可知道彭全书的夫人叫什么姓名吗?” 风火轮摇头道:“这件事只怕没有几个人知道!” “天快黑了,咱们索性在这里过一夜吧,希望主人便是彭全书夫妇。” 风火轮四处望了一下:“人呢?去了哪里?” 端木盛拉了一张竹椅坐下:“你问我,我又该去问谁?” 风火轮也笑着坐下:“假如我拿这句话问头儿,他的答复绝不会如此。” 端木盛一怔,脱口问道:“头儿会怎样说?” 风火轮皱起双眉,沉声道:“你自个不会用脑想一想吗?” 施小青见他学得惟妙惟肖,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端木盛却把头低了去,默不作声。 风火轮反而一愕:“二哥,你……” 端木盛长身立起,负手在厅内踱起步来,半晌才回头问道:“你们说,假如此地的屋主人真的是彭全书的夫人诗红,她现在不在,是自己离开还是别有内情!” “她若不愿意,谁能勉强。”施小青道:“再说这里一切井井有条,全然没有挣扎打斗的迹象,大哥,刚才咱们不是推测她是到亲戚或朋友处生产吗?” “但我却发现了一个极大的破绽。” 风火轮、施小青同时问道:“什么破绽?” “假如诗红是在毫无受外来的压迫下离开的,最明显的一件事,这大门外应该有一把锁。” “也许她认为家内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所以没有锁门?”风火轮道:“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可是大门却被人自内锁下,所有的窗户也被人在里面扣起,只有一扇没有,这说明了一件事,”端木盛沉声道:“说明屋内的人不是由大门出去的,而是跳窗出去,这不是一个极大的破绽吗?” 风火轮眉头一掀,也站了起来:“这样看来,屋主人可能是被人劫走的?” “是不是被劫走的,这一点还不能肯定,不过她的离开却绝非在正常的情况下,这一点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端木盛脸上不由现出忧虑之色。 施小青惊呼一声:“现在倒希望这屋子不是彭大侠的。” 端木盛长叹一声道:“但愿不是,否则……” 施小青道:“假如她真的有什么意外,凶手会是谁?” 风火轮道:“当然是约战彭全书的那个人了。” 端木盛不答,半晌才道:“青妹,你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施小青连忙走入厨房,一忽,叫道:“有米,还有半缸咸菜,咦,还有干柴,咱们煮点稀饭吃吧?” 端木盛忙道:“我来生火!” 不一阵一锅热气腾腾的稀饭便摆上桌子了。饭后,端木盛又道:“假如诗红离开这屋子,起码也是在八月初一后的事,因为八月初一那天她还写了一幅字。” 施小青道:“她会不会去广德镇?” “难说!风老弟,你明天便回去告诉头儿一声。” “你们呢?”风火轮反问一句。 “我想再调查一下。”端木盛话音刚落,霍地一口气把蜡烛吹熄,轻声道:“噤声,有夜行人来!” 风火轮立即蹲起,把大门轻轻关起,站在门后。 施小青喃喃地说道:“希望来的是诗红!” “噤声!来人共四个。”端木盛抽出长剑准备。 风火轮此刻亦听到异响了,那是步履踩在青草上的声音,随即有个声音响起:“老大,你说彭怪笔跟他媳妇睡着了没有?” 一个粗哑的声音答道:“睡着了又如何,不会唤醒他吗?咱们老远巴巴地赶来看他的儿子,难道他会把咱们赶走?” 另一个道:“是极是极!只怕他媳妇还要请咱们吃红鸡蛋,咱们便叼扰他几天吧!” 最后一个说:“说不定屋内只有他媳妇一个人,咳咳,今天才廿三日,他可能还未能自虎丘赶来!” 端木盛三人心头同是一沉:“这里果然是彭全书的家,只不知这四人是谁?听口气料是彭全书的朋友。” 只听那粗哑的声音又道:“就算只有他媳妇一个人又如何,咱们又不是第一次来她家,还怕她认不得咱?咦,屋内没灯,果然睡着了,老四你去拍门吧!” 步履声在屋外停住了,接着大门便砰地响了起来。 端木盛心念一转,故意学着彭全书的语气道:“是哪些不长眼的东西来打扰区区的清梦!” 只听屋外一阵欢呼:“彭怪笔!你果然没有死,快开门,老朋友来看你的儿子啦!” “区区朋友可不少,诸位是谁?” “啊哈!老大你听,他九成是生了个肥白的儿子,高兴昏了头,连咱们四个的声音也认不出来了!”屋外一个人尖声地叫。 “区区的确高兴得昏了头,诸位不说区区可不开门!” “啊哈!你这门又不是铁铸的,咱一掌使可把它击成十八大块!你不开门咱不会自个进去吗?” “这样还能算是朋友吗?”端木盛捏腔道:“对不起,区区今夜不迎客,诸位请回去吧!” “什么?”一个破锣似的声音叫了起来:“彭怪笔,你敢撵咱们四个!闲云四友可不是好欺侮的!” 端木盛心头一动,忖道:“怎会是这四个怪物?这次麻烦了!” 心念未已,只听第一个又道:“老大,这人声音不像是彭怪笔,九成是鹊巢鸠占了!” 另一个道:“放屁放屁!咱一早便听出他不是彭怪笔了!你现在才听出来,低能!” 先一个大怒:“你既然知道又不出声?叫咱们跟他闲谈,说不定彭怪笔已给他制住了!” 那人也怒道:“你虽然听出他不是彭怪笔,但他到底是谁的声音你可知道?” 先一个道:“难道你知道?” “所以我跟他闲磨,就是为了听清楚他是谁!” 老大道:“现在听清是谁在放屁了没有?” “是一个专放狗臭屁的小子!” 那三人全部哇哇大叫起来:“你才放屁!” 那人大声道:“别吵!且让我再补充一下他的身份!”这话果然甚为有效,其他三人果然静了下来,只听他干咳几声:“这小子是个男的!” 他三个同伴又叫了起来,一个道:“放屁放屁,他声音这般难听,谁不知道是个臭男人!” 另一个立即反驳道:“老三,你的声音难道好听?”他又自个答道:“比放狗屁还难听!” 另一个立即道:“错也错也!不是比放屁还难听,而是比狗放屁还难听!甚至连猫放屁也不如。” 只听老大大喝一声:“你们都给我静一静!咱们是闲云四友,是清修之人,满口屁话,也不怕让屋内那人听了笑话!老二,我且问你,你新近是不是练了什么绝技,双眼能够看穿木板?错了错了,我自个改正,不是木板,是竹墙,若不是如此,你怎知他是男的?” 另两个立即附和起来,一个忽道:“老大,我知道了,老二双眼没练成什么绝技,他鼻子可练成一种叫做‘闻遍天下九千味’的绝技!” 老二笑骂道:“还是老四知道我的厉害!刚才我就是闻出来的!” 老大奇道:“你闻到屁味还是闻到里面有鸟味?” 老三跟老四齐声笑了起来:“老二闻到卵子味!” 老二大怒:“我建议老大撤职,他满口脏话,实在不配做老大!” 老幺忙道:“假如老大由我做,我第一个举脚赞成!” “放屁放屁!真的臭得要死!还是由我来做才合适!” 施小青三人在里面听得这席怪论,几乎笑破肚子。只有端木盛暗暗叫苦,这刹那,三人的呼吸不由稍为粗重。 老二又道:“我又闻到了,里面有三个人!三个男人!” 老四奇道:“是有三个人,你怎知三个都是男人?” 老三道:“三个男人合不成字,三个女人可合成奸(姦)字!我说里面三个都是女人,要不然他们为何伏在门内瞧咱们?”老大诧异地道:“那三个女人偷瞧咱们干什么?” “俗话说,姐儿爱俏,她们当然是看上咱们啦!” 众人喊道:“这句倒非屁话!”老三随即又道:“但他们只有三个,咱们却有四人,那必定有一个人要落空的了!” 老大道:“你相貌丑陋,她们当然不看你了,你站后一点吧!” “放屁放屁!你外号白鹤,鹤是最丑之物,鸟不像鸟,鸡不似鸡,除非那女人是狗才会看你!” 老二急道:“你们都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不定里面全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你们讨他做娘亲吧!” “岂有此理,你怎知她们都是七老八十的?就是七老八十,说不定还是风骚犹存,更胜不解风情的黄毛丫头呢!老二实在没见识!” 老三道:“且慢且慢,咱们先抽竹签看看谁没份!” 老二道:“啊哈,不必了,那三个都是男的!因为我闻到一股臭狐味!” “奇哉,女人难道没臭狐!真是孤陋寡闻,没见识!” 风火轮再也忍不住喝道:“你们四个疯子在啰啰唆唆说些什么疯话!” 老二不怒反笑,道:“你们瞧,可不是男的?啊哈,这声音多难听!” 老大道:“谁说呢?去年咱在常州便听见一个十分难听的声音,还以为是个杀不死的死囚发出的,后来我走去前头,回身看一下,嘿嘿你们知道那人是什么?” “是什么?是老太婆?”那三人同时问道。 “我的娘,原来是个十五六的小姑娘,生得千媚百娇,连天仙都不如,那皮肤薄得吹一口气,都能把她割裂……” “放屁放屁!她一定是个丑八怪!” 老大轻咳两声:“你又没看见,怎可胡乱放屁?” “她皮肤这样薄,到了冬天,被北风一吹,身上不是有一万八千道裂口吗?你们说她丑不丑?” 老大显然一怔,半晌才道:“但那时是夏天哪!没有北风,所以她是天下第一美人!” 风火轮把门一拉:“咱们是两男一女,别嚎!” 老四咦了一声:“这不是有字了吗,是个嬲字!” 老三说道:“嬲字比奸(姦)字更加狗屁不如!” 端木盛连忙点亮了桌上的蜡烛,抱拳道:“在下端木盛对四位的大名闻之已久,请四位进来吧!” 老二道:“啊哈!他竟然听到咱们的大名,这就算他走运吧!” 老大诧异地问道:“走运什么?” “不计较他为何擅闯民居之罪!” 老大轻咳一声,端起架子来:“是极是极,你既不是此屋主人,还没有资格请咱们四大名人进去,简直,简直……”他一时想不到妥当的话,不由伸手抓一抓头皮。 老三连忙替他接下去道:“简直是放狗屁!” 老大轻咳一声:“此话太不文雅!是,咳咳,简直是……放人屁!”他赶紧接道:“人屁总比狗屁文雅!” 施小青笑得直打滚,老四道:“老大,这姑娘很欣赏你的人屁!” 端木盛大感头痛,他一生所遇之人全是严肃沉默、心机深沉之辈,几曾碰见这种夹七缠八的糊涂蛋?当下猛喝道:“你们若不进来在下可要关门了!” “老大,他生气了!啊哈,咱们进不进去?”老三忙征求同伴的意见:“咱们便进去让他久仰一番吧!” 其他三人连声是极,四人进入屋内,老大问道:“咳咳,彭怪笔呢?” “彭怪笔可是指彭全书?” “除了他,还有谁?荒谬!”老四叫道。 端木盛道:“我们也在找他,现在不但他不在,连他夫人也不在!” 老四又道:“那小娃儿呢?” “什么小娃儿?” “哎,你怎地这般荒谬?当然是小彭怪笔啦!” 老大皱眉道:“老四你不要瞎缠,你准知道她生了啊?” 老三忙道:“对!也许她放的只是一个响屁!” 老大摇头道:“胡扯胡扯!老三你一开口便是屁啊屁的放个不休,让这个,这个什么木的……咦,老二,他跟你同宗,你可还曾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一顿,他才猛地记起那句话还未说完:“让这个叫什么木的听了笑话,还以为咱们三个都跟你一般粗俗!” 老二、老四又忙是极是极地叫了起来:“老大你要好好教训教训他,否则咱们一世英名可要付之流水了!” 端木盛怕他们再瞎扯,忙道:“在下复姓端木,原名一个盛字,是江南总捕头管一见的手下!” “管一见?”老大回头望了他三个同伴一眼:“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我也好像听过!”老二道:“啊哈!这人可能也有点名气,不过,当然大大不如咱们四个人了!” 老四点头道:“荒谬荒谬,什么不如咱们四个,简直是蚊屁与象屁之比!” 端木盛忙问道:“四位跟彭全书很熟吗?” 老大不悦地道:“彭怪笔除了咱们四个人之外,也再没有几个跟他熟悉的了!咳咳,你又是他什么人?” 老三忙道:“老大,你这话有点语病了!” 老大怒道:“你就会塌我的台,我那句话有什么语病?” “你应该说,咱的身份只有彭怪笔才有资格高攀!” “是极!老三这次不是放屁了!” “这还不是一样!”老大转头道:“喂,端木盛,你不要听他们放屁!咱们自个来商量商量!” 端木盛实在不想再跟他瞎扯下去,却又不得不奉陪:“在下正想请问四位一件事……” 他一句话还未说罢,老二已道:“啊哈,这小子彬彬有礼,咱们便让他请问一次吧!” “四位可否知道彭全笔跟其夫人在附近一带可还有亲戚还是朋友吗?” 老大抓抓头皮,回头问道:“喂,你们三个不长进的东西,可会回答这个问题吗?” 老四道:“这问题还不容易回答?不知道!” 端木盛没好气地道:“那么四位请吧,在下没空跟你们闲缠!” 老四怒道:“荒谬荒谬!你以为咱们也有空吗?咱们肯陪你说话,那是你的运气!” 老二道:“啊哈!刚才请咱们进来,现在却要赶咱们走!反了反了,这竹舍好像不是彭怪笔建的,而是他建的,真是好笑!” 老三一脸正经地道:“你要赶我们走?这不是笑话,而是一个阴谋,彭怪笔的媳妇跟她儿子好好住在这里,怎会不见?哼哼!一定是被你们杀死了!” 老二又啊哈一声:“他自己媳妇不能生,所以把彭怪笔的儿子抱去了,这个黑炭头没老婆,把彭怪笔她老婆抢去了!”说着他指一指风火轮。 风火轮大怒:“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们四个混蛋说些什么屁话!” 老二笑道:“啊哈,老三,他跟你倒是一样,满口放屁!” 风火轮当真给他们气得七窍生烟,又反脸不得!过了半晌才想到话题:“告诉你们,俺头儿叫咱们来保护彭大侠他家小,咱们又怎会抢他老婆!” 老大奇道:“彭怪笔几时成了大侠,怎地咱们四个都不知道?咳咳!当真奇怪之至!” 老四问道:“你头儿是谁?” “江南总捕头‘笑脸神鹰’管一见!”‘ “老大,咱们该不该相信他的话?” “他的话是不大可信!”老大抓一抓头皮:“只是那个姓管的好像还能相信,咱便先信一半吧!” 老二道:“什么叫做信一半?你怎地如此糊涂?信便是信,不信便是不信,天下间岂有什么信一半的!” “怎地没有?咱们暂且相信他们没有害死彭怪笔,但假如以后发现他们是骗咱们的,咱便得替好朋友报仇雪恨,这便叫做信一半。” 老三抓抓头皮:“这话还有点歪屁道理!” 施小青笑说道:“四位的大名还未相告……” 老四道:“有点意思了,这小姑娘要久仰咱们!” 老大捋一捋颔下的胡子,一本正经地道:“咱们四个是闻名江湖的闲云四友,咱是老大,外号白鹤,白鹤大士!” 老二急道:“姑娘你别听他胡诌,他叫白鹤,大士是他自个加上去的!若是有,下面那一划也是较长一点的!” “什么较长一点,那不是成了白鹤大土?”老四笑嘻嘻地说。 老大忙道:“土字上面加一划,对,白鹤大王,那也不错!” 端木盛忙道:“老二叫什么名字?”他知道这四人都不能理喻,所以说话再不客气。 “嘻嘻,咱的大名叫青木,青木……” 端木盛怕他再胡扯,忙道:“轮到老三了!” “咱叫黄石。” 老四忙道:“咱叫黑土!” 老大问道:“你们可知道咱们四人大小如何排序的吗?” 施小青笑道:“那还不容易!白鹤在天,最高,青木高于黄石,所以次之,最低的当然是黑土了!” 老大喜形于色:“你这姑娘果然聪明,比彭怪笔他媳妇还聪明!” 黑土忙道:“荒谬荒谬,没有土,岂有石与木?就算白鹤也没处栖身,咱是让他们的!” 老大脸色一板:“荒谬荒谬,咱白鹤拉屎都撒到你身上去,你还敢认大!” 端木盛伸手一拦,沉声道:“诸位是真疯也好,是假痴也好,现在且听在下说几句,彭全书的生死你们知道吗?” “他命长得很,哪有这么快死的!啊哈,你这话真不够意思!” “他现在在哪里,诸位可曾知道?” “各位什么都不知道,那还留下来作甚!” 老大忽然皱眉道:“你们说,彭怪笔她媳妇怎会不见?莫非她跟野汉子跑掉了?” 端木盛道:“你们别乱诌,说不定是彭全书的对头人把她劫走的!” “那还不一样!总之是跟人跑了!” 端木盛哭笑不得,半晌才沉下气来,问道:“诸位可知此次约战彭全书的是谁吗?” “这个等彭怪笔回来,咱们问他不就知道了!” 风火轮怒道:“简直是放屁!” 黄石也怒道:“你这黑鬼怎地学起你爹来了,满口屁话!” 风火轮心头火起:“放你娘的屁!你这混蛋敢讨我便宜!” 黄石喝道:“我娘放屁关你什么屁事,要你来评头品足的!你大概是装了一肚子屁没处放!”身子暴长,右臂倏地探出,五指如钩,快如闪电地抓向风火轮! 他动手全没先兆,风火轮冷不及防吃了一惊,幸而他轻功造诣甚高,急切间吸气向后飘退一步。 “嗤”的一声,衣袂已被黄石抓下一幅,风火轮再也忍不住,抽出软鞭,“噼啪”一声,向黄石抽去! 黄石身子一闪,头一低,双脚一顿,向风火轮怀抱撞了过去。 白鹤点头道:“老三这门‘岩石功’近来似大有进步,这小子只怕要摔个屁滚尿流了!” 不料风火轮身法极快,双脚一错,身子已挪开五尺,手腕一抖,软鞭回圈,向黄石腰际缠了过去。 黄石身法十分怪异,身子向地上一伏,双掌先落地,软鞭在他身上一尺之处掠过,刹那,只见他身子一翻,肩膀落地,右手五指向风火轮的足踝抓去! 风火轮大喝一声,身子跳高三尺,接着朝他背脊踏下!黄石身子一缩,右掌在风火轮的足底一击,风火轮立即向后猛打两个跟斗! 说时迟那时快,黄石身子倏地在地上掠起,向风火轮扑去。 软鞭利远攻,不利近斗,眼看风火轮即将吃亏,只见端木盛斜飞而起,双掌一错,自两人中间切去:“休要逞凶!” 黄石腰子一曲翻身落地:“放屁放屁,两个打一个,咱不来了!” 这几招令端木盛对闲云四友的印象大改,忍不住忖道:“这四人是真疯还是假痴?若是痴人,这武功为何如此高强?”他见黄石的武功犹在自己之上,加上对方人多,连忙道:“四位说得好好的,为何动起手来?” 老大摇头道:“咳咳!活该活该!老三最恨人提他老娘,谁叫他连提两次,而且还骂他娘放狗屁,岂不该打!要是他骂我爹爹放屁,俺也不放过他!” 端木盛听了大笑了起来,心中念头电转。 闲云四友同时怒道:“你笑什么?” “他跟你们一样!” “如何一样?荒谬荒谬!咱们是闲云四友,可不曾有五个人!” 端木盛已有了计较:“你的口头禅是荒谬,黄石的口头禅是放屁,青木的口头禅是啊哈!他的口头禅是放你娘的狗臭屁!可不是有意骂令堂!” 黄石怪眼一翻:“你为何不早说?哎呀,不好,放你娘的狗臭屁,比咱那句放狗屁好像好听得多!你奶奶的,只是说起来,要多花好些气力!” 施小青不由莞尔一笑,心想这四个人当真有趣。 端木盛忙道:“如今大家误会消解,坐下来吧!” “是极是极,有椅不坐当真荒谬!” “四位上次跟彭全书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白鹤轻叹两声:“你们还记得吗?” “好像是今年新春!”青木道:“对对,他媳妇请咱们来过年的!咱们住了八九天才离开!” “那时你们便已知道他媳妇有喜了吗?” 黄石道:“咱记起了,那是彭怪笔告诉咱们的!” 黑土接道:“他媳妇还叫咱来过中秋节,顺便等吃红鸡蛋!” 端木盛诧异地问道:“既然如此,中秋节你们怎地没来?” 白鹤抓抓头皮:“咱们,咱们……” 黑土说道:“咱们听见彭怪笔中秋节即将在虎丘跟人决斗,那时候来这里,可,可……” 黄石道:“对对,可不大方便,男女授受不亲也!” 端木盛喃喃地说道:“假如彭全书没有死,自苏州乘快马赶路,八天也应该到了!” 青木奇道:“他好好的为何要日夜赶路?” 黄石怒道:“放屁!什么好好的,他老婆要生儿子啊。” 白鹤道:“是极是极,那么这小子一定是要去找别的女人了!听说女人生了孩子之后便不漂亮了!对!九成是如此,这小子貌似老实,实则奸诈,咱们真是有眼无珠了!” 黑土忙道:“荒谬荒谬,也许他虽未死,但身受重伤,要想赶路也没气力!这叫做无可奈何!” 端木盛心头一跳,脱口道:“这倒大有可能!假如他回来看不到他夫人,咳咳,不知他会怎样?” 施小青幽幽地叹息道:“若是如此,咱们可过意不去,假如他不是去赴我们的婚宴,说不得他媳妇也不会失踪!” 黑土大声道:“谁说她失踪?荒谬荒谬!说不得她到另一个地方临盆了!你们看,这里连个人都不见,叫她一个人如何生产?” 白鹤道:“老四这句话最有道理,咱们不必杞人忧天,过两天也许她便抱着孩子回来。” 青木接道:“还提着一包红鸡蛋!” 黑土道:“你就只会挂念鸡蛋!” “啊哈!咱多少个时辰未吃饭呀,你不说我还不会肚饿……” 施小青忙道:“我去煮点东西给你们吃。” 闲云四友大喜:“好极好极!小姑娘你心肠真好,日后一定会生个又白又胖的小子!” 施小青粉脸一红,连忙走入厨房,不敢再搭腔,免得被他们缠个不休。 端木盛忽然觉得他们四人好像忽然“清醒”了般,说话有条有理起来,不由暗暗诧异。 白鹤回身一掌拍熄烛光,道:“噤声!有人来!” 端木盛心头一动,过了一忽,果然听到一个鞋履踩草的沙沙声,声音来得颇快,但步子显然十分凌乱,端木盛心头又是一跳,忖道:”这四人的武功果然非同小可,隔得那么远,竟能听到沙沙声!他们是不是装疯卖傻?咦,这人来得很快,他是谁呢?” 脚步声到竹林外突然止住,屋内众人正生诧异间,忽听外面传来夜枭的叫声,叫声虽然学得惟妙惟肖,但端木盛还是认出那是人扮的声音。 黄石忽然也学着夜枭,叫了三声。 外面好像死去般寂静,只闻呼呼的夜风吹竹声,声音如波如涛,此时此刻,听了颇有恐怖之感。 过了一阵,外面仍毫无动静,众人不敢大意,依然站在门窗后全神戒备。天将黎明,夜风更大,一阵接着一阵,叶涛声更响,好像世界除了这声音之外,什么也没有! 风火轮正想开口,突然寝室的窗户“格”的响了一声,一阵寒风立即卷进来! 端木盛连忙转身抽剑喝道:“谁?” 风火轮忍不住挥鞭击去,封住寝室的门口。 只见寝室亮起光来,门口站着一个汉子,背着光看不到脸面:“区区正想问你们入屋之罪!” 端木盛一怔,脱口叫道:“你是彭全书?” 黑土大叫一声:“彭怪笔,你没死吗?荒谬荒谬!” 黄石叫道:“放屁放屁?死了还会站在那里吗?” 那人果然是彭全书,他嘘了一口气:“原来是你们四个,咦,你不是端木捕头吗?” “正是在下!恭喜彭大侠了决恩仇回来!” 彭全书突然疯狂地笑起来,笑声极为响亮,却越来越凄厉,笑到后来,几乎变成哭声,端木盛夫妇与风火轮都是一愕。 只见白鹤道:“咳咳,笑得这般难听不如不笑!” “啊哈!咱从未见到像你这般古怪的人!了决恩仇会笑得这般难听,当真奇怪之至!”青木虽然尽量说得俏皮,但室内之人,任谁都听得出他声音竟然发颤! “放屁放屁!彭怪笔你老婆不见了,你还笑什么屁!简直狗屁不如!” 彭全书笑声戛然而止,一阵风般冲了过来,右手抓住黄石的衣襟,猛力一摇:“快说!谁不见了!” 黑土道:“你老婆不见了!你儿子也不见了!一定是你的仇人先来把她杀掉的了!” 彭全书双眼通红,放下黄石奔了过来:“谁杀死她俩母子的,快说!” 黑土苦笑道:“又不是我杀的,你凶巴巴的做什么!” 端木盛忙道:“彭大侠,请你冷静一点,无证无据,你千万别听他们胡诌!” 彭全书身子乱颤,神态极其吓人,半晌才厉声道:“你们来做什么?谁叫你们来的?是不是董其昌?” 端木盛讶然道:“谁是董其昌?” 彭全书向前一步,一脚把一张竹椅踢翻:“快把诗红交出来!” 端木盛急道:“彭大侠,你且听在下把经过说来,在下也有几句话要问你!”说着他便把他们三人为何来此的原因,以及来了之后又如何遇上闲云四友的经过简述了一遍。 “彭大侠,在下想请问一句,尊夫人可是去了亲戚家待产?” 彭全书在这刹那,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呻吟似的道:“不是,区区没有亲戚,她也没有亲戚,她一定是遭了不测了!” “这可未必,”风火轮插腔道:“也许尊夫人到朋友处或接生婆处也不一定。” “接生婆?”彭全书眼中露出两股希望之火,在地上跳了起来:“对对!咱们一早便跟广德镇的一个接生婆约好了,叫她过了十五便来寒舍准备接生!” 青木“啊哈”了一句:“咱早就说你是个厚福之人了,怎会不见了老婆?” “但,但那个接生婆应该来寒舍才对的啊……” 施小青道:“可能接生婆见这里十分僻静,出入又十分不方便,所以把尊夫人接去镇上生产!” 白鹤道:“是极是极!你这屋子实在连狗窝也不如,她哪里肯来!” 彭全书立即掠前,奔向大门:“区区立即入镇去找她!”端木盛身子一横,拦在门前,笑道:“彭大侠何必如此着急?天亮后,咱们陪你入镇,顺便看看你的儿子岂不更好?” “放屁放屁,你怎知她生的一定是儿子,也许是位千金!” 彭全书脸色稍为恢复,望了一下天色,道:“也好,有水吗?” 施小青道:“稀饭已煮熟了,我去拿来。” “很好很好!”老二道:“请姑娘替我盛一碗!” 黑土问道:“彭怪笔,你这次去虎丘也是很好很好吗?” 彭全书脸色立即一沉,身子如风中野草般颤抖起来。众人全把目光投在他的身上。 半晌,彭全书才道出一句话:“一报还一报!” “荒谬荒谬!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简直是个糊涂蛋!” 彭全书双眼望着屋顶,无神地道:“约战区区的是董其昌!十年前他拗断区区三只手指,区区毁了他一条臂,仇便是如此种下的!八月十五黄昏,区区赶到苏州城外,他突然派一个乞丐通知我把地点改在狮子林。我看天色还早便在城外徘徊了一阵,入黑之后才进城……后来,后来我果然在狮子林见面了……” 黄石道:“你打输给他?” 彭全书身子又是一抖,半晌才沉重的点点头:“是的,这十年他日夜苦练,武功已然超过了区区……” x       x       x 玉兔已挂在西边树梢上,月色有点惨白,彭全书的脸色也是一片惨白,缓缓闭上双眼。 董其昌道:“好,那么董某便成全你吧!” 这刹那,彭全书思绪如潮,忍不住淌了两行清泪。 董其昌一怔,手上一顿,讶然道:“董某虽然与你为仇,但一向敬你是条汉子,你今日怎地如此脓包?大丈夫死则死耳,又有何惧?” 彭全书咬牙不语,心头之酸痛实在不足为人道之,这刹那,甜酸苦辣全部涌上心头,在他来说实在不是惧,但他心中想的全是娇妻爱子。 “我死了不打紧,红妹带着个孩子,她能够忍受吗?” 他再也忍不住,睁开双眼道:“姓董的,区区有个要求,不知你能否答应?” 董其昌眼珠子一转,沉吟了一会,道:“好,董某既然有言在先,自该答应你,你说吧!” “区区希望你下手之后,把区区的尸体葬在城外,并且不得把区区的死讯宣扬出去!” 董其昌诧道:“这是什么原因?” 彭全书双眼一睁,厉声道:“大丈夫一是一,二是二,你何必多问!” “好,董某答应你!咦,怎地有这么多人来?讨厌!”董其昌判官笔一刺,点中彭全书的软麻穴,随即拦腰把他抱起,接着翻墙离开狮子林。 他在苏州城内兜了一圈,自另一头奔向虎丘,最后登上虎丘塔最高那层,他把彭全书放倒地上,自己却临窗眼望夜空。 彭全书麻穴虽然被制,但知觉未失,见状不觉十分诧异,却又不想多问。 天终于亮了,阳光自窗口投射进来,董其昌长叹一声,转过身来。这刹那,彭全书忽然发觉董其昌竟似苍老了许多,心头更是奇怪。 董其昌喃喃地道:“你是否奇怪我为何迟迟而不下手?”他又长叹一声,然后续道:“在这之前,我日夜为报仇而奋斗,如今眼看目的即将达到,内心反而觉得十分空虚,刚才我不断问自己该不该杀你?” 半晌,他又喃喃地道:“我该不该杀你?你虽然没有开口,但董某还是知道,你对生还是有所留恋的!我呢?我杀了你之后,还有什么可做?再把青春埋在深山中苦练武功? 彭全书我虽然是你的敌人,但比很多人都了解你,你的武功虽不如董某,但那也必须在五百招以上才能分出胜负,今夜你输得这么快,这是为什么?” 彭全书嘴角牵动一下,忍住不语,董其昌凄凉地一笑:“我了解你,你却不了解我。好吧,今日董某不杀你!十年前你毁了我的左臂,今日我也把你的左臂毁掉,算是报了仇!” 他似是下了决心,判官笔在彭全书左臂上连点挑几下,彭全书额角立即迸出豆大般的冷汗,他知道自己左臂是废掉了,虽然疼痛,却紧紧咬住下唇,不哼一声。 董其昌赞道:“好,董某果然没看错人!彭全书,假如你要报仇,一年内,只要你在这里挂上一幅挑战书,董某必再来与你相会!你的麻穴再过两个时辰便会自解,后会有期!”说罢飞身自塔上跃下。 x       x       x 彭全书一口气把经过说完,叹道:“后来,彭某便赶回来了……” 说着天色已经亮了,曙光无力地自窗口射了进来。 第三章 礼聘神捕 施小青把稀饭捧上来,彭全书一口气连喝了三大碗,用衣袖一抹嘴角,道:“走吧!” 黑土道:“荒谬荒谬!你这样哪里是吃,是喝下去的,咱可没你这本事!” 彭全书道:“你们四个东西不去,区区可要先走啦。” 白鹤忙道:“等等,咱这就好。”也仰脖把半碗稀饭喝下肚去。 八个人出了竹舍,彭全书连门也不关便掠了出去,风火轮忙到后山去取马,望广德镇进发。 彭全书提着一口真气,展尽身法,急掠而去,当真快逾奔马。 黄石道:“放屁放屁!看老婆儿子也不曾见过这么紧张的,再跑下去,累死咱们四个老怪物啦!” “荒谬荒谬,咱才五十二岁,什么老?你们三个才老!”黄石连声放屁不已:“咱只比你大两岁,难道就老了?” “你若不服气,不如缩小两岁给我看看!” “简直是放狗屁!” 他两个人一路胡扯,脚步不由稍慢,青木回头喝道:“两个小子还不快来!” “咦,这倒奇怪了,老二几时改口叫咱小子?” “啊哈,咱是老怪物,你们两个还年轻,不叫小子难道叫老头!” 黄石、黑土同时闭嘴,只好重鼓余勇,追了上去。 由竹舍至广德镇足有十多里,虽说他们五个武功都有过人之处,但一口气奔来,却颇觉辛苦,入了镇不由慢了下来,粗重地喘着气。 黄石回过头来,骂道:“你们三个……三个小子,倒舒服……舒服嘛,真是狗屁不通……老的走路……少的乘马……” 他一边说一边连喘大气,以致一句话分成几截。 施小青笑道:“五位前辈武功高绝,咱们望尘莫及,若不是有马可骑,只怕要你们背着跑了!” 黄石心头一乐,笑道:“这也有理,你们三个娃儿武功是还大大的不行,幸而有马,要不是,咱自己要跑还得背你们,岂不百上加斤!” 青木嘿嘿笑了几声:“老三,这女娃儿是拐弯骂你的,啊哈,你竟然不知道,当真是天下第一傻瓜!” 黄石一怔,抬头问道:“女娃儿,可是骂我吗?” 青木忙道:“她怎会告诉你?我且问你,你若背了一个人,他是不是骑在你背上?” 黄石想了一下:“的确如此,不是放屁!” “你说什么畜生是让人骑的?啊哈——你还不知道哇!她骂你是马呀!” 黄石大怒:“放屁放屁!我说这女娃儿心肠好得很,她怎舍得骂我是马!咱看你一张脸长长的,才像是马——马脸!”说罢,他哈哈大笑起来,如同做了一件杰作般。 青木也怒道:“我好心指点你,你怎地反而骂起我来?来来来,今春咱那三百回合还未斗完,现在继续吧!” 黄石怒道:“别人怕你的‘焦木三炎掌’,咱可不怕你,碰到咱这块大石,你火再炎也烧不了!” 施小青见他两个认真起来,忙道:“两位快别争了,咦,彭大侠去了哪里?” 黄石回头一望,果然不见了彭全书及白鹤他们,街上除了那些瞧热闹的闲人之外,只剩他三人外加一个风火轮:“哎呀,他们撇掉咱了,真是狗屁不如,没点屁义气!” 青木忙道:“女娃儿,你可看见他们去了哪里?” “好像由那条小巷走进去的!”施小青在马上一指。 青木立即驰了过去,黄石叫道:“老二,等等咱!” 刚奔至巷口,只见彭全书、白鹤、黑土及端木盛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 青木道:“彭怪笔,红鸡蛋呢?” 彭全书厉声道:“让开让开!” 青木怒道:“你自个忘记了诺言,还敢怪咱,老三,你还记得他今春对咱如何说吗?” “放屁放屁!话不是他说的,是他媳妇说的!” “那还不是一样?” 彭全书怒道:“你两若再啰啰唆唆,可别怪区区翻脸不认人!” “啊哈,敢情是没钱买鸡蛋,才要翻脸!” 白鹤轻咳一声:“老二老三别再胡闹,他媳妇不见啦!” “啊哈,昨夜已不见啦!” 端木盛忍不住道:“但咱们昨夜认为她会来接生婆处临盆,但据接生婆的儿子说,他娘八月初五便已去彭家了,至今还未回来!” 施小青一怔,脱口道:“大哥,你可有问清是谁来请接生婆的?” “有,八月初五黄昏的时候,有一个农夫乘马车来接她去的,说是彭夫人早产啦!” “那么她去了哪里?”风火轮急问一句,众人都听得出这个她是指叶诗红。 彭全书突然长啸一声,嘶声叫道:“红妹红妹,你在哪里?”叫声未了,人已如箭般射了出去。 众人猛吃一惊,连忙跟了出去,只见他一边嘶叫一边急驰,望来路驰了回去。 端木盛怕他受刺激过甚,急忙抽出马鞭向马臀连抽几下,那马吃痛,泼剌剌地奔了出去,惹得街上的行人哇哇大叫! 端木盛纵马自彭全书面前一拦,叫道:“彭大侠,请冷静一点!” 不料,彭全书身子不停,右拳倏地捣出:“砰”的一声,击在马首上,那马急嘶一声,跳跃人立而起,端木盛猝不及防,被抛下马背,只听风声急响,彭全书已在他身上掠过!他苦笑一声,爬将起来,目光一冷,这才发觉马首竟被那一拳击穿一个窟窿,鲜血直淌,马匹倒在地上,四蹄不断飞蹬。他叹了一声,伸脚在它脐下一踢,了决其生命,免得它多受苦。 此刻,白鹤等人亦已掠至,端木盛忙道:“风老弟,你快追下去,但不可太过接近,免得刺激他!咱们随后便来。”风火轮应了一声,便急忙催马追了下去。 出了镇,彭全书一直沿着大道而驰,眨眼之间,彭全书又返回竹舍,却不入屋,飞奔上山,大声呼叫:“红妹红妹,你在哪里?” 谷中隐隐传来阵阵的回音,哪里有人应他? “红妹红妹,你若是被人害死便快显灵告诉我!” 风火轮心头一跳,忖道:“他怎会以为叶诗红会被人害死?”翻身下去,缓缓自谷中小路走了进去。 刚走了几步,猛听彭全书惊叫一声,忽地骨辘辘地自山上栽倒下来! 风火轮大吃一惊,急忙提起轻功,飞上山去! 幸而山上树木茂密,彭全书滚了丈余便被一棵大树拦腰挡住了。 风火轮蹲身把他抱起,只见彭全书脸如金纸,颚下及衣襟一片血迹,竟已昏死了过去。风火轮连呼几声,见彭全书都没应声,便把他抱下山包,走入竹舍。 风火轮轻轻把他放在竹榻上,伸手在人中一捏,彭全书悠悠醒来,腰一曲,上身直了起来,喃喃地叫了声红妹,忽又哇地一声冲口喷出一口鲜血,接着又颓然睡倒。 风火轮虑不及此,被那口血喷得满脸满胸,他顾不上揩拭,急叫起来:“彭大侠,彭大侠!” 彭全书双眼紧闭,手足冰冷。风火轮一惊,连忙冲出竹舍,一出门,迎脸碰着一人,正是白鹤! “咳咳,你这个年轻人,走路也不带眼!” “快快,彭大侠又喷血又昏倒了,你们快来看看!” 白鹤及背后的几个人都“啊”的叫了一声,黄石连“屁”也不放一个,便奔入室。 黄石伸手搭脉摸了一会儿,稍倾才道:“死不得死不得,老大,你们替我护法!”说着便盘膝坐在床上,白鹤连忙把彭全书扶坐起来,黄石右掌扯下彭全书的衣襟,把掌心在他心房附近捏弄了一阵,然后把内力缓缓吐出,注入彭全书体内! 只一忽,便见黄石头顶上升起一团热腾腾的白烟,众人知他运功正紧,连忙散在四周,以防不测! 过一阵,白烟已把黄石的头部笼罩了起来,彭全书犹未醒来,黑土急得连连搓手:“咱真恨当年不学正宗内功心法,贪快去学什么‘化土功’!” 青木“啊哈”地笑道:“你现在才后悔吗?所谓知错能改,善莫……” 黑土细眼一翻,怒道:“你那劳什子‘焦木三炎功’,难道也是正宗武学?” 端木盛忙道:“两位请勿骚扰黄石用功!” 黑土忽道:“你这小子大概练的是正宗内功心法吧?” “不敢,在下所练的是嵩阳的内功心法!” “嘻嘻,那你为什么不去助老三一臂之力?难道你有见死不救的心肠吗?真是荒谬!” 端木盛捋起衣袖,说道:“待在下勉力一试,只怕力有未逮,怕画虎不成反类犬!” 白鹤忙挥手止住他:“不可胡来!咳咳,你若上去,很可能救不了彭怪笔,反而会赔上老三一条命!”他此刻不但语气十分正常,连神情也异常严肃,端木盛几乎怀疑昨夜那些瞎话不是他说的。 正在焦急时,忽闻彭全书呻吟了一声,接着黄石收掌自己调息起来。 只听“咯”地一声,彭全书缓缓吐出一块瘀血来,端木盛道:“他是忧急攻心,加上不停地急驰,一口气憋在胸口而已,如今大概没事了。” 过了一忽,果然见彭全书缓缓张开双眼来,失神地坐着。 端木盛连忙安慰道:“彭大侠请宽心静养一阵,尊夫人的下落慢慢再打听不迟!” 黑土道:“是极是极,大丈夫何患无妻?有妻便不怕无子,何必愁坏了自己身子?” 风火轮怒视了他一眼:“谁说彭夫人死了?” 黑土也怒道:“我可曾说她死了?” “她若未死,彭大侠怎会无妻?” 彭全书呻吟了一声:“你们别再安慰区区,区区昨夜,不,早几天便一直有个不祥的念头……” 端木盛急道:“彭大侠这时候千万别胡思乱想!” 彭全书忽然抓住他的手,急问道:“听说聘请管一见查案的费用极高,可是真的?” “这可不一定!”端木盛道:“他是视对方的身份及财力而定价钱的!假如是彭大侠求他,他绝不会收多!” 彭全书轻轻吸了一口气,精神略见一振:“区区今生要第二次求人了,请端木捕头立即把贵上请来,区区要求他替我调查拙荆的下落!” “好!”端木盛回头道:“风老弟,你立即去请头儿来,把小青那匹马也牵去,轮流骑坐,路上不可再阻搁!” 风火轮应了一声便出门去了,彭全书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缓缓躺下。 x       x       x 过了几天,彭全书身子已大有起色,只是身体还十分虚弱,而脸上的忧愁亦未见稍减。 端木盛这几天没一天好睡,他跟施小青在寝室内,日夜看着彭全书,耳根却没一天清静过,面对着那四个忽疯忽痴、忽而清醒忽又糊涂的混蛋,实在十分头痛,偏生要撵又撵不开他们,打又打不过人家,没奈何只得忍着,盼管一见早日来到。 第七天,黑土忽然自山谷中抓到一条小蛇,欢喜地奔了过来:“嘻嘻,今天可有蛇肉吃了!” 白鹤皱眉道:“咳咳,你真是活到头了,这是青竹蛇,如何能吃?” “放屁放屁!这蛇一吃,只怕都得烂肚子了!” “真是荒谬,蛇毒只在口,咱们若是把蛇头蛇齿去掉,尚有何毒?当真没有见识!” 青木道:“咱有七个人,蛇只有一条,吃了也没屁用!” “既有第一条,自然还有第二条,咱们何不再去捉几条回来?” 白鹤轻咳两声:“要捉你自个去捉,要吃你自个吃!俺宁愿饿肚子也不吃!” “是极是极!蛇肉有什么好吃?还不如鸡肉好吃!” 黑土怒道:“鸡肉在哪里,你拿来给我吃!” 黄石道:“俺去找几只给你看看!” 黑土道:“鸡是能找得到的吗?简直荒谬!偷鸡贼比狗屁还不如!” 黄石脸上一红:“捉山鸡难道是偷?山鸡是人养吗?放屁!屁才是人养的!” 那你去找几只山鸡来给我看看!” 青木道:“石头山上有山鸡,啊哈,这当真是天下奇闻!” 黄石急道:“若找不到山鸡,咱便入镇去买几只!” 白鹤点头道:“这还差不多!” 黄石气鼓鼓地走出竹舍,不一阵又走了回来,黑土冷笑道:“山鸡撞到你身上来了?否则怎会这么快!” “我看见两个会放屁的东西来了。” 端木盛一怔,脱口问道:“会放屁的是什么东西?” 黄石笑道:“当然是人啰!简直狗屁不如!” “荒谬荒谬,既然有狗屁,那狗自然也会放屁,来的莫非是两条狗?” 端木盛急忙走出竹林,只见管一见跟风火轮牵马沿着山路而来,他忙追上去。 待得走回竹林内,犹自听到黄石高声道:“老二,你的鼻子最尖,可曾闻到狗放屁没有?” 管一见气纳丹田传音道:“天下之狗多如牛毛,狗若会放屁,人岂不是每天都要吃不少狗屁?” 黄石大喜拍掌道:“有理有理,莫非老四被狗屁熏坏了心!”他探头出窗,问道:“来的可是个可人儿,咱们又多了一个朋友了!” 说着管一见跟端木盛已走入竹舍内,黑土气冲冲地指着管一见问道:“刚才那屁可是你放的?” 管一见故作一怔:“老夫刚才放了屁吗?怎地不知道?啊,对了,一定是一出屁门便被你吃掉了!” 白鹤等人不由都大笑起来,黑土一张黑脸涨得像紫茄一般,正想反骂,只见管一见脸色一沉:“你们若还想留下来的,便不可再乱放狗屁,若是要放屁,便请到外面去放!” “要是咱们不答应呢?” 管一见淡淡地道:“那便别怪老夫不够朋友了!” “荒谬荒谬!不够朋友又如何?咱们又不稀罕!” “老夫便把你缚住,点了笑穴,然后叫众人请他吃三天响屁!” 若是别人对他们四个说这种话,只怕连竹舍都要被拆下来,无奈管一见的名头大,加上他说话时眉宇间自然而然露出一股威严来,四人生怕惹了他真的要被迫吃屁,四张嘴都紧紧闭住! 管一见笑道:“这才够朋友!风火轮,快把那几只鸡拿去炖!” “嘻,咱正想吃鸡就有鸡送上来。” 管一见双眼一瞪:“这鸡是要给彭全书吃的!你们只能看!” 黄石轻声道:“难道咱们不能吃?” “当然,吃了全要放屁!” 端木盛、风火轮见管一见一本正经地,都不由笑了出来,心想这下可有人整治这四个混蛋了。 寝室忽然传来彭全书的声音:“来的可是管神捕?” “正是老夫!”管一见快步走入寝室,见彭全书要下床,忙把他扶住:“不必客气,你睡下吧!” “区区已没事,只是厌得听他们放屁,所以躺在里面乐得清静!”彭全书道:“希望神捕尽快把拙荆的下落找出来!” “老夫已听过风火轮的转述,对尊夫人的事略知一二,现在想问你几件事。” “请问。” “你跟尊夫人在此地住了多久?” 彭全书想一下,道:“快五年了。” “有多少人知道这地方?” “区区跟拙荆都没亲戚,江湖上的朋友知道这地方的大概不会超过二十人,来过此处的则不超过十人!” “这十人是谁!” 彭全书屈指算道:“外面那四个来过三四次,‘书呆子’傅四明来过两次,其他来一次的有‘铁扇子’骆白杨、‘神卜’易知天、‘扬州怪丐’索温、‘书剑公子’雷尚礼等人,一共九个!” 管一见沉吟了一阵,又问道:“这些人中有谁跟你及尊夫人有仇吗?” 彭全书不假思索地道:“这九人都是区区的知交,哪会有仇?而拙荆跟他们相处亦十分融洽!” 管一见又再沉吟了一阵,然后问道:“尊夫人的相貌如何?” 彭全书脸色微微一变,干涩地道:“貌只中姿,年在三十,她平日甚少跟外人来往的!” 管一见皱眉道:“如此,假如你出门,她岂不寂寞?” 彭全书脸色又是一变:“拙荆生性好静,闲时都是读书习字解闷,而且区区这几年都甚少出门……除了今年之外。” 管一见忙问:“你今年什么时候出门的?” “去年十一月到江北赴宴,今春二月去岭南……” “且慢,你千里迢迢前去岭南做什么呢?” 彭全书道:“区区原籍岭南人氏,此去岭南是为了去扫家祖父之墓!” “再说下去。” “区区自岭南回来之后,已是端午节,后来傅呆子父亲过世,区区又去了一趟括苍,再后便是去杭州赴端木捕头的喜筵,最后是去苏州!” “且慢,你端午回来,到何时才去括苍?” “七月中旬离家。” “这两个月中,你可曾发现尊夫人有何异常的地方吗?” 彭全书想了一阵。摇头道:“一切如常,区区还跟拙荆入镇两趟,她心情十分愉快,大概是将为人母的关系吧!” “你们入镇何干?” “去找接生婆,那接生婆姓薛,还懂点粗浅的医术,区区见拙荆身体孱弱,所以带她去给薛婆子看看。” “她如何说?” “她叫拙荆不可多操劳。”彭全书道:“区区本想在镇内买一个丫头回来服伺她,可是看了几个,拙荆都不满意,嫌她们粗俗不识礼,当时区区心想,反正今年又不打算出门,便也打消了此念!” 他顿了一顿续道:“待得‘书剑公子’上门告知傅呆子父亲过世时,要想找个丫头又来不及了!唉,假如当日……”他不由后悔起来。 管一见略一沉吟,问道:“雷尚礼在这之前可曾来过此处?” “不曾。” “既然如此,他如何知道?” “区区跟他有几面之缘,他是书呆子的朋友,区区去傅家也跟他见过几次面。有一次他要来寒舍,我曾画了一张地图给他,是故他知道!” 管一见脑海中立即泛起“书剑公子”雷尚礼那张俊朗的脸庞来,心中忖道:“这人文武双全,风流潇洒,面目俊朗,叶诗红会不会……” “雷尚礼在府上住了多久?” “自从那次见面之后,他并没有来寒舍,今夏来报讯时,也只住了一夜,次早便跟区区去括苍了!” 管一见心头一跳,随即又泛起一个疑念来,忍不住再问:“傅四明的?盖赘笛┦鞑2皇鞘裁创笕宋铮乐蹦阄慰吓紫缕拮尤サ跎ィ俊?br /> 彭全书脸色一正,沉声道:“傅伯父对我们几个非常好,完全没有一般世俗人的眼光,而且经常与我们一起谈书论文,如同平辈朋友一般!”他轻声冷笑一阵:“武林中大都把咱们几个看成怪物,像他这种胸襟的人实在少见!他大去之期,区区怎能不去他墓前一诉衷曲?” 他这句说得极为诚恳,管一见登时沉默了下去,良久才缓缓地道:“莫非你家藏有什么珍贵的东西?不慎露了眼惹来横祸?” 彭全书哈哈一笑:“区区对财帛看得最开,家中岂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接生婆年纪有多大?” 彭全书想了一下,道:“大概快六十了吧,不过身子还颇硬朗。” “她家内的底细你清楚吗?” “她老伴去年才死,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媳妇,另外二个孙儿,家庭倒不复杂,不过是否有其他的情况便不清楚了!” 管一见心头一片茫然,忖道:“既非仇杀,又非因财被杀,莫非是情杀?”脑海立即又浮上雷尚礼的影子。 他抬头见施小青在门口,便道:“小青你去煮饭吧!”顺手把房门关起:“彭老弟,你有否想到一个问题?你成亲十年,为何到现在她才怀孕?” 彭全书脸色大变,右手紧紧抓住管一见的肩膀:“神捕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冷静一点,这种事并不太奇怪,老夫便遇到两件这种事,其中一个成亲十六年才生下第一个孩子!” 彭全书精神慢慢平复,放下手,抬头喃喃地道:“区区也曾想到这个问题,但老实说,我对诗红很信任,她绝不会背着我做下有失妇道之事!” 管一见心中暗暗冷笑,但不答他,他眼光四处一掠,问道:“你回来之后可有查过家内的东西?” “没有,因为寒舍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管一见打开房门,走将出去,回头道:“你现在不妨仔细看看,因为任何一件细微的物件都可能是极为重要的线索!” 管一见见闲云四友坐在竹椅上闭眼养神,想道:“难怪这般清静,这四人也不知是真痴还是假疯!但不论如何,谁犯了他们都是件头痛的事!”想到刚才一时兴起,跟他们放了一番厥词,不由地暗暗好笑。 端木盛轻声地问道:“头儿,情况如何?” 管一见沉脸不语。端木盛又道:“不知会否是董其昌下手的!” “董其昌是谁?” “便是跟他约战的那个人!” 管一见又沉默了,忽然彭全书自寝室内冲了出来,叫道:“神捕,果然不见了一件东西!” “不见了什么东西?” “一张草席!” 管一见、端木盛同是一怔,闲云四友睁大眼睛,也是满脸诧异。 管一见问道:“除此之外,尚有其他损失吗?” 彭全书摇头道:“其他一件也没有失落!” “你家共有几张草席?失落的一张是新的还是旧的?” “寒舍的竹席、草席各有两张,失去的那一张是新的!” 管一见低头沉思起来:“不见一张新草席与叶诗红的失踪有什么关系?那人为何只取了一张草席?难道草席中还隐藏了什么秘密?”他不由抬头问道:“那是一张怎样的草席?” 彭全书一怔:“那只是一张普通的草席而已!也许拙荆把它丢掉了!” “不可能!假如要丢掉,为何不丢旧的?” 彭全书仔细一想,也觉甚为可疑:“神捕觉得这里面有什么文章?” 管一见哈哈一笑:“小青已烧好了菜,先吃饭吧!” 这顿饭吃得甚为冷清,各人低头吃着闷饭。饭后黑土道:“怪笔,咱们一场朋友,总也算尽了责任,现在管神捕来了,咱们也放了心……” 黄石接道:“咱们明天便要走了!” 彭全书道:“四位下次来,咱们再好好聚一聚!对啦,你们打算去哪里?” 白鹤望了三个同伴一眼:“当然是回老窝了!” 青木道:“啊哈,谁要回老窝?你自个去吧!” 白鹤忙轻咳两声,向青木打了个眼色:“你不回老窝,要去哪里?找朋友?” 青木忙道:“算啦,你们不去,咱也不去了!” 彭全书诧异地道:“闲云四友焦不离孟,老二怎会……” “放屁放屁!你没听他说要去找朋友吗?他又不是说不跟咱们在一起!” 彭全书哈哈一笑:“你们有几个朋友区区还会不知道吗?” 白鹤连咳十多声,黑土接道:“这屋子这么小,咱们走了吧?” 彭全书又是一怔:“你们现在要走?天已黑了!” “荒谬荒谬!咱四个天不怕、地不怕,还会怕天黑吗?何况夜里天气不热正好赶路!” 白鹤忙道:“是极是极,咱们后会有期!你的红鸡蛋咱下次再来吃!” 彭全书神色一黯,心知这四人不可理喻,也不勉强,便送他们出竹林。 当彭全书回来之后,只见管一见失神地望着门口,不由问道:“神捕您……” “这四人一向疯疯癫癫的,刚才怎样又全没一点疯气?难道是假装的!” 彭全书叹息道:“他们四个都有一段伤心的往事,后来便装疯扮傻游戏人间!不过大概因为‘疯’惯了,有时连区区也以为他们是真疯!这几年更难得见到他们一本正经地说话!” 管一见又沉思了起来。彭全书笑道:“神捕怀疑他们四个?那绝对没可能!这四人表面上疯疯癫癫,对外人缠七夹八的,他对朋友却相当坦诚,比很多武林中的所谓侠义英雄还正派!” 管一见笑道:“老夫不是怀疑他们,这四人的为人老夫也曾派人暗中调查过,行事的确十分正派!嗯,老夫有一句话要问你,尊夫人之失踪,跟董其昌会否有关系?” 彭全书不假思索地道:“这件事区区已想过不下十遍了,区区肯定董其昌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你这么相信你的仇人?” 彭全书叹了一口气,然后把那夜跟董其昌决斗的情况说了一遍:“试想他连区区也不杀,哪有可能来加害于拙荆?” 管一见想了一下,点头道:“而且他也不知道你的住址!” 风火轮忍不住插腔问了一句:“头儿你又怎知董其昌不知彭全书住在这里?” “假如他知道彭全书的地址,就不会四处悬挂挑战书!虽说这十年他武功有了长足的进步,但他匿在深山中,又如何能知道彭全书这十年武功进展的情况?当日彭全书固然紧张,而他又何尝不是?是故他并没有十足的取胜信心!” 管一见顿了一顿,继道:“既然如此,他便不想在公开的场面下决战!何况他难道不怕观众之中有彭全书的朋友?假如在他即将得手之时,彭全书让人救走,岂不是前功尽弃? “假如董其昌知道彭全书的住所,便会直接来此!如今他用这个方法找彭全书决斗,反而替他洗脱了嫌疑!这大概是下手者所料不到的!” 彭全书道:“神捕的意思是说某人故意利用董其昌跟区区的决斗而……” 管一见颔首:“不过老夫还不知他的目的!任何人无论他生性如何凶残,假如要出手打人或是杀人,都也有一个目的!没有目的,便不会有所行动,现在最令老夫头痛的便是这一点。” 风火轮脱口道:“也许这其中有一个秘密未为咱们知道而已!” 管一见白了他一眼:“这不是废话?”一顿又问:“那天薛婆子的儿子对你说有一个农夫坐牛车去接他母亲,那个农夫是谁?尊夫人为何会拜托他入镇接人?” 彭全书抓抓头皮,道:“这个区区也不知道,当时区区早已急昏了,也没详细问他!” “尊夫人的父亲是个落魄秀才?以前家境又如何?” 彭全书道:“有一件事连拙荆也不知道的!其实拙荆只是一个养女,他父亲叶智生一次去应试失败后,打算到树林中投环自尽,不料在树下发现了她。那时候,拙荆还在襁褓中,叶智生因这一发现反而生了希望,把她抱回去抚养。他自知因为家贫难以娶妻,便视之如亲生。” “惟恐拙荆长大之后受了歧视,所以家岳抱她到外乡谋生,却对人称妻子难产致死!这些年家岳一直靠教书糊口,养活了自己及拙荆,由于家岳对她十分疼爱,所以拙荆对自己的身世也从未有所怀疑!” 端木盛问道:“那你又如何知道?” “区区十年前跟董其昌一场血战之后,走到一户富宅打算求点伤药,这才认识了那个西席先生——叶智生,不久,叶智生病重,临死前把拙荆交与区区,并把她的身世告知区区!” 管一见精神一振,问道:“十多年来,叶智生难道没调查尊夫人的身世来历?” “没有!因为家岳拾养她时,她身上除了脐下有一块似痣非痣的记认之外,别无他物!那又如何着手调查?” 管一见精神再一振:“尊夫人脐下那一块记认是什么颜色?” “是青色,花花斑斑的,也不知是什么图案,说不定一出娘胎便是如此!”彭全书想了一下又道:“不过拙荆对区区提及,她年少时,那块东西颜色比较深,斑点也比较密,长大了之后,范围扩大了,却淡了。” “那是个什么图案,你认不出来?” “区区看过两次,的确认不出来,似是天生的!” 端木盛道:“也许是尊夫人的亲生父母做下的记认!” “不可能!因为那块东西说字不像字,说画不像画!家岳也不曾怀疑及此!” 端木盛又道:“会否是尊夫人的亲生父母准备将来带走她?” 管一见道:“除非他们在他女儿身上做下什么记认,否则无凭无据的如何认人?再说当时叶诗红还在襁褓中,如今已是个三十岁的妇人,凭相貌绝对认不出来!”一抬头,又问道:“叶智生原籍何处你可知道?” 彭全书叹息一声:“家岳境遇坷坎,四处飘荡,据拙荆说她已住过六七个城镇了,连她也不知道原籍何处,何况区区!再说家岳临死之前,又没告诉区区!” “你没把她的身世告诉她?” “区区见她至今仍一直认为叶智生是她生身之父,所以不忍心告诉她,亦没有告诉别人!” 端木盛颓然道:“那么咱们现在如何调查?” 管一见想了一下道:“分头调查!” 风火轮道:“如何分头调查?” 管一见打了个呵欠,道:“夜深了,明天再说!” 第四章 三人失踪 次日一早,管一见便带着众人离开,他们入镇去找薛婆子的儿子。薛婆子的儿子已四十岁,在镇内做菜贩子,彭全书找了好一阵才在一个菜市场找到他。 “薛牛,我有几句话要问你,你可否把担子收起来带我们回家?” 薛牛认得彭全书,他苦笑道:“彭爷,咱们一家人全靠咱卖菜过活,现在正是好生意时候,你……” 彭全书不耐烦地抛了一块碎银给他,道:“你卖三天菜也赚不到这钱吧?” 薛牛喜道:“太多了太多了,诸位大爷跟小的回去吧!” 薛牛的家不小,算得上小康之家,他回到屋子内放下担子,便开腔叫他老婆倒茶。彭全书忙道:“不必了,咱只问几句话便走了!”他把头转向管一见。 管一见眼光在四处一掠,板起脸来,问道:“薛牛,你娘亲出门已逾二十天,你好像还潇洒得很,不怕你娘遇害吗?” 薛牛身子一颤,忙道:“大爷,小的娘亲经常出去逾月的,二十天并不多!” 管一见沉声道:“但你已知道你娘并没去彭爷家?” “也许她去了,彭爷不知道而已!” “那人呢?” “我娘经常去了甲家然后去乙家,若是有生意,便会去丙家的!也许她现在在别家!” “哦?她生意这么好?”管一见略一沉吟:“你可知道她会去哪家接生?” 彭全书厉声道:“薛牛,这位是衙门里的大爷,你好好地答他,否则区区可不客气。” 薛牛吃了一惊,猛地跪在地上:“大人,小的每日都要上街卖菜,小的对娘亲的事并不太清楚!那天彭爷带他夫人来,刚巧小的患病在家,所以才知道的!” “你媳妇也不知道吗?” “我媳妇跟我娘感情不大好,两个人很少说话,而且我娘住外堂,小的跟媳妇儿住在里面,也不清楚……” 管一见再问道:“你说八月初五有个农夫乘牛车来接你娘出镇去接生,他如何说?” 薛牛想了下,说:“那农夫说彭夫人早产,叫他来接我娘去!” “那人你可认得他?相貌又如何?” “是个中等身材的人,而且小的也不认识他!”薛牛突然像想起一件什么事来似的:“啊,小的记起啦,他说他是许家屯的人,因要入镇卖柴,经过彭夫人居所,看见一个女人倚在树上呻吟,他下车看视,那人叫他快入镇找接生的薛婆子,就说彭夫人早产,叫她赶紧去接生!” 管一见眉头一掀:“他来你家时,你刚好在家?他车上的柴还有吗?” “小的刚好卖了菜回家,在巷口碰上他的,他向小的打听家母的住所。那时候,车上已没了柴草,九成是他卖了柴才来找我娘!” 管一见脸色一沉,厉声道:“这些话可是句句属实?” 薛牛叩头道:“小的所说句句属实,小的哪敢骗大人及彭爷!” “好,你说那人住在哪里?” “住在许家屯!” 管一见转头望彭全书。彭全书会意,答道:“区区知道那条小村的位置,就在寒舍附近!” 彭全书带人去许家屯,问了好一阵才探听到屯内有个砍柴的小伙子叫许三木,由于勤奋,几年来已攒下了一笔钱,今春买下一头牛,平时黄牛租人耕田,自己卖柴时才拉车入镇贩卖。 管一见问那个老头道:“这个许三木住在哪里?” “这小伙子勤俭得很,住在一间茅屋内,呶,就是那一间!不过你们也不必去找了!” 彭全书脸色一变:“为什么?” “三木这半个月不知去了哪里,连人带牛都不见了!嘿嘿!莫非看见邻村的姑娘漂亮,嘻嘻……” 彭全书一阵风般冲了过去,飞起一脚把门踢开,茅屋极小,一眼便可望尽,屋内空空,不见人影。彭全书奔了进去,只见桌上的灰尘积得重重,看样子屋内的人果然已久不住在此了。 彭全书颓然走了出来,管一见一见他的神情便知道结果,不由喃喃地道:“这件案子至今已先后失踪了三个人了!”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许三木对薛牛说他是在路口碰到叶诗红的,假如许三木没有骗薛牛的话,那么当时叶诗红的确是离开竹舍跑出去求救的了!换言之,杀死她的人,便不一定是知道彭全书的住所的人了!” 这么一来,调查的范围便大了很多了!毫无线索,如何着手调查?管一见大感头痛。 那老头诧异地问道:“你们可是镇内的柴商,要来找三木?” 管一见问道:“老丈,三木平日的为人如何?” “很老实,勤俭,人也热情,村内有什么事都叫他去奔波的!” “他没家人?” “他娘已死了三年了,只剩下他一个光棍。” 管一见谢了他一声走出屯外,他心中一直在盘旋着叶诗红失踪的原因,渐渐他明确了一件事,叶诗红必定已死,这才会连累薛婆子、许三木也失了踪! “假如凶手在下手杀叶诗红的时候,刚巧被许三木带着薛婆子回来撞见,凶手自然也不会放过他俩。” 管一见一边走一边沉思,他把整个事件由头至此想了一遍,觉得这件案子似乎跟董其昌的约战有一定的关连,便暗暗下了决心。 到了彭全书家的路口,管一见道:“盛儿,你跟彭全书在家中等老夫!” 施小青忍不住问道:“头儿您要去哪里?” “老夫要去一趟苏州。” “去苏州?”彭全书目中神采一现:“苏州能查到什么?” 管一见笑而不答,头也不回地去了。 x       x       x 他到了广德镇,先饱餐了一番,然后买了一匹马东行而去,一路上风餐露宿,不一日便到苏州城。他找了家客栈歇下,叫小二去买一幅白绫回来。 午饭后,他便拿着白绫出店,一直走上虎丘塔。今日风颇大,游客不多,管一见趁旁人不觉时,把白绫挂在塔檐,最后找了个地方藏了起来。 北风飘荡白绫,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一笔会一笔,单臂对单臂。九曲桥上,再决雌雄!” 这四句字恐怕只有董其昌才明其所以。管一见等了好一阵,仍不见有人上前揭布,不觉有点灰心。眼看天色将暗,便悄悄离开。 初更。星月无光,路上行人绝稀。呼呼的夜风不时把地上的落叶卷飞,一副深秋的景致。 管一见却在这时候潜入狮子林。他在湖边找了块大石伏身其后,静待董其昌。 二更过去了,三更即将来了,董其昌犹未出现,管一见有点失望,心想董其昌大概没看到那幅白绫。 正在不耐间,忽见围墙上冲起一条黑影,那黑影去势极快,只几个起落便已投落湖中,脚尖随即在一块石上一点,身子便已翻上湖心旁的九曲桥上。 那人在九曲桥上一阵张望,神色似乎不甚耐烦,但却又没有离开。 管一见心知要找的人来了,便自石后现出身来,缓缓走向九曲桥。 那人吃了一惊,“唰”的一声,抽出判官笔来,沉声喝道:“你是谁?虎丘塔上的白绫可是你挂的?” 管一见淡淡地道:“正是老夫挂的!老夫来此不是要跟你决斗,是代表彭全书来问你几句话的!” 董其昌一怔,随即又问道:“你到底是谁?彭全书为何不自己来?” “老夫管一见!” “管一见?”董其昌想了一阵才问道:“可是那个有‘笑脸神鹰’之称的江南总捕头?” “江湖上只老夫一个叫管一见,彭全书因为妻子的失踪,所以托老夫来查一查这件事!” 董其昌脸色一变,随即嘿嘿冷笑起来:“枉董某如此看重他,他却怀疑到董某头上来!” “你没看错人,他亦没怀疑你!” 董其昌又是一呆,脱口问道:“那你要问什么?” “问两件事,第一件,你为何要把决斗的地点临时改在狮子林?” 董其昌吃惊地道:“什么?他要你问我的便是这件事?简直笑话!临时改变地点,本是他的意思,他在起更之后才派人送一张纸条给董某的!” “什么?他派人送纸条给你?”这次轮到管一见吃惊了,一惊之后,随即隐隐感到这里面有一件阴谋在内!忙道:“假如你的话没错,那么是有人利用你了!” “有人利用董某?”董其昌难以置信地道:“董某绝迹江湖十年,最近才复出,这件事并没有几个人知道!” 管一见指一指湖石亭的石椅,道:“请坐下详谈一下如何?” 董其昌深深地望了管一见一眼,然后回身走入亭中坐下。管一见坐在他对面,先把叶诗红失踪的事说了一遍:“据彭全书对老夫说,更换地点是你的意思!” “不是!这里面一定有一个什么问题在内!”董其昌抬头问道:“第二件事你要问什么?” “你何时重出江湖?重出江湖之后,又与谁接触过?” 董其昌道:“董某是八月初一才重出江湖的,由八月初一至八月十五间并未与任何人接触过。” 管一见一怔,忍不住又问道:“这半个月你在何处?” “都在苏州,因为董某十年来都是隐居在城南的灵岩山,下山后便一直住在苏州客栈内!” “但据老夫所知,你的挑战书却挂到杭州以北五十里处!” “那是董某雇几个乞丐去四处悬挂的!不过他们绝不知道董某的身份!” 管一见想了一下,道:“彭全书好像是在八月初七离开杭州的,时间上倒来得及!”随即又问道:“那个把字条交给你的乞丐你可认识?” 董其昌摇头:“神捕若见到彭全书,烦代董某向他致意,董某实在不知他夫人临盆在即,否则一定把日期延后三个月!唉——难怪当夜他心神不属,董某实在胜之不武!他日若有幸在江湖与他相遇,再与他好好聚一聚!他的龙凤笔法,董某由衷地佩服,可惜他未能专心一致在武学上求进,以致影响了进展!” 管一见动容道:“彭全书能有一个这样的敌人,实在比多了一个朋友还好!” 董其昌叹息道:“董某现在已把他当作朋友!嗯,神捕还有什么话要问吗?” “暂时没有了,你请吧!” “暂时没有?那是说以后还会来找董某?” “是的,老夫想在苏州城中找一找那两个乞丐,然后叫你辨认一个!” “若是如此,董某必定乐意效劳。”董其昌拱手道:“在下住在城中的云宾客栈,神捕若是有事要找董某,可在七日之内到客栈找我,七日之后,在下便要离开苏州城了。” “好,咱们后会有期!” x       x       x 次日管一见盥洗之后,便到他的行宫走了一趟。他在苏州的手下并不多,但苏州的知府刘大人及苏捕头跟他的关系至为密切,加上他曾为项家侦破一件疑案(详见本故事集第一篇《龙王之死》),相信集几方面的力量,必能把那个送信给董其昌的乞丐挖出来。 管一见在苏州的手下共有三个,由一个叫郭南民的带领,管一见令他去把丐帮苏州分舵的邝舵主请来。 不一会,一个五十多岁的丐乞便跟着郭南民进来。那老丐乞满脸红光,一管酒糟鼻又红又大,双眼却精光四射。管一见跟他曾有一面之缘,两人寒暄一阵分头坐下,管一见开门见山把请他来的目的说了。 邝舵主抓抓头皮,道:“那个同行就算是本帮的弟子,老朽也未必能把他找来,一则本帮在苏州分舵的弟子不少,二则没有特征,可不容易找。” “这个老夫知道,只请邝舵主尽力找一找,晚上再来此地,老夫跟你饮个痛快,再有,上次贵帮对老夫的大力协助,老夫也还未谢你呢。” 邝舵主哈哈一笑:“老朽可不敢接受你的谢意,那可不是老朽一个人的功劳,不过有酒喝嘛,老朽绝不会客气!晚上老朽必定准时前来,希望届时能带个好消息给你。” 管一见大喜,送他出门后,自个跑出衙门托苏捕头协助调查,然后径自前往项家。 项府外立着八个精壮的大汉,管一见大步迈上石阶,问道:“项府如今由谁作主?” 一个大汉眼尖认出管一见来,忙道:“管大人大驾光临,恕小的不知,未能迎迓,请神捕稍候一下,待小的入内禀报!” 管一见含笑点头,不一刻才见大门打开,走出三个相貌堂堂的汉子来,左边是项五郎,中间是项平北,而右边便是项平西。 “三位公子别来无恙?” 项平北拱手行礼道:“两年不见,神捕丰采胜昔,料必一切如意,晚辈兄弟托赖尚算粗安!” “令尊过世后,你们能把持得住局面,也算难得了!” “请神捕入内待茶。”项五郎忙肃手道。 “好,那老夫便不客气了,只不知府上厨师近来的烹茶工夫如何?” 项平北笑道:“自神捕上次来过之后,晚辈即令他们苦学烹茶之术,现在虽然是有了进步,但若要与神捕比较,那还是差得远了。” 管一见哈哈大笑,四人先后步入大厅,喝过丫头送上来的香茗之后,项平西忍不住问道:“神捕贵人事忙,今日是什么风把您吹来的啊!” “不瞒三位,老夫今日来此的确是有一事相求。” 项五郎一怔,脱口问道:“咱兄弟对查案一窍不通,不知如何能帮神捕?” 管一见笑道:“老夫是想借助你们的人力及关系,查两个丐乞的下落。” 项家三兄弟全是一怔,项平西大声道:“神捕为何不去问丐帮?” 管一见长叹一声:“因为老夫怀疑这两人可能不是丐帮的弟子,诸位可曾知道彭全书跟一个董其昌决战的事吗?” 项平北道:“曾有耳闻,却只知彭全书,另一人的名字、身份全不知道!” 项平西大声接道:“而且连结果如何也不知道。” “这两个乞丐便是与这件事有关。”管一见这才把彭全书接到一个乞丐的传书,信上说把决战地点改在狮子林,但董其昌却不承认,同时他也接到一个乞丐的传书等事说了一遍。 项平西哈哈大笑起来:“这件事你也别再去问别人了,晚辈便知道。” 管一见大喜,急问:“二公子认识那两个乞丐?” 项平西道:“晚辈只知其中一个是去通知彭全书更改地点的!”当下便把当夜如何去虎丘塔苦候,后来又得到手下传来的消息,便去狮子林,岂知决战已经结束,离开时白英无意中在园外踢到一具尸体的事说了一遍。 “当时白英便认出那个死去的乞丐便是把消息告诉他的人,后来晚辈便叫他把尸体拖去埋掉,不料刚穿过一条小巷,晚辈又发现了另一个乞丐,也被人点了中死穴而身亡的!” 管一见急问:“尸体如何处理?” “晚辈吩咐白英把他们葬在一起!”项平西说罢立即叫丫头去把白英找来。 一忽便见一个身材瘦削,但眉宇间却透着几分精灵的汉子走来,项平西急问:“白英,那夜你把那两个乞丐葬于何处?” “葬在城东,二爷问这个……” 项平西把头转向管一见,白英这才认出他来:“原来是管大人,难道这两个乞丐是罪犯?” 管一见道:“埋尸之地还记得吗?” “还记得,大人是要挖出来检查?” 管一见颔首:“你现在带老夫去!” 项平西道:“晚辈也去,白英你叫几个人拿器具同去!” 管一见却道:“你们先去东城门等老夫,我还要请两个人来验尸,告辞!” 项家兄弟忙道:“神捕请于事后到舍下用膳!” 管一见见他兄弟对自己十分敬重,心头十分高兴,却道:“老夫现时正被这件疑案困扰,哪还有工夫跟你们兄弟喝酒?改天老夫若是路过苏州,再来与你们相聚吧!” 项平西道:“过了初一,晚辈跟五弟便要离开了!” 管一见道:“你去洋澄湖寨,五郎在太湖,老夫又不是不知,最多老夫多费点脚力,逐处去喝你们一顿酒吧!” 项平北连声不敢,三兄弟送管一见出大门。 管一见先去找丐帮的邝舵主,然后再结伴去云宾客栈找董其昌,董其昌正要出店吃饭,管一见忙道:“老夫已有那两个乞丐的下落,烦你去认一认!” 董其昌惊异地说道:“神捕真神人也,好吧,待认过了人,董某再请两位用午膳吧。” 三人来到东城门,已见项平西带着几个粗壮的汉子在那里等候了。 董其昌见他们手上都拿着挖掘的器具,讶然而问:“神捕,他们……” 管一见道:“那两个乞丐在八月十五夜被人点中死穴身亡了,现在要去掘尸,才过了十多天,希望尸体还未腐烂。”当下又把项平西那晚所发现的情况简述一遍。 众人行动极快,少顷,便走到一个山包下,白英目光四处一瞥,指着一处道:“就在这里。” 项平西是个火爆的脾气,忙喝道:“那还不挖?” 那几个庄丁立即捋起衣袖,猛挖起来,管一见把项平西、董其昌及邝舵主拉后几步。 不一阵,土穴中便透出一股令人欲呕的尸臭来了,众人又退了几步。 一个大汉首当其冲,忍不住哇地一声干呕起来,管一见转头问项平西:“你没叫人带薰香来吗?” “要薰香干什么?”项平西诧异地道:“现在去买来得及吗?” “薰香可敌尸臭,不必去买了,你叫他们休息一下吧,等尸臭稍减再挖。” 那几个大汉听见管一见的话,未待项平西开口便忙不迭退后了。 过了好一阵,那股尸臭才逐渐淡薄,管一见接过一柄锄头,憋住气走前,拼力连挖十多下,下面那两个乞丐的尸首已露出大半,是并排朝天倒着,管一见鼓袖一挥,用袖风把铺在脸上的泥土吹走,目光随之一落,幸而尸体的头部溃烂的情况还不很厉害。 他走回人群,对董其昌及邝舵主道:“两位跟老夫去看看。”说罢长长吸了一口气,邝舵主及董其昌也长长吸了一口气。 三人重新走至土穴前,董其昌看了一会儿,点头指了指左首那个乞丐的尸首,管一见示意他们退后,然后又对白英道:“等下你跟老夫上前认人,你不必说话,只需把那个把消息告诉你的乞丐指与老夫知道便可。” 白英点点头,跟在管一见身后,他看了好一阵,才指指左首那副尸体。 管一见又跟他返回人群中,然后沉声道:“你们两位没认错人吧?” 董其昌不假思索地道:“绝不会认错了,因为当夜董某发现那乞丐的右耳少了半截,十分易认!” 白英也说道:“小的也自认不会认错人!” 管一见把头转向邝舵主,邝舵主长叹一声,道:“不瞒众位,这两位正是本帮的弟子。” 管一见道:“咱们回家找个清静的地方吃饭吧。” 项平西忙吩咐手下重新把那两名丐帮弟子的尸首埋掉,一行人便重新入城,项平西道:“神捕,不如到晚辈家中吧?” 管一见道:“这顿饭是老夫要请的,怎能去你家?” 项平西是识途老马,引大家上天香楼,管一见要了一席丰盛的酒菜,众人依次坐下。 “这件事说明了一件事,有人要董其昌及彭全书改在狮子林决斗,而行他之阴谋!” 董其昌诧异地道:“但这对他有何益处?” “有人希望彭全书死在你手下。” “但这与在虎丘塔决斗又有何分别?”邝舵主亦忍不住插腔问了一句。 “有分别。”管一见沉声地道:“在虎丘塔决斗,那里人多,难免有彭全书的朋友夹杂在内,因此彭全书便有可能不会被董其昌杀死。” 董其昌等人都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是以纷纷点头,项平西道:“那人为何要彭全书死?” 这当然与彭全书夫人之失踪有关连了。 项平西道:“即使如此,他也未必要用这个方法啊!即使在虎丘决斗,彭全书不死也会重伤,他再乘机把他灭掉,不是一样?” 管一见心头一跳,目光大盛,脱口道:“这果然有点蹊跷。” 董其昌道:“但采用这个方法,岂不比自己再乘机下手更好,即使失败他亦同样再有机会下手,而且他事后已把那两个乞丐杀死,同样是神不知鬼不觉。” 邝舵主道:“有个地方都是老朽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本帮那两个弟子为何都会在狮子林附近?难道他俩也都有一看究竟的好奇心?” 项平西脱口道:“假如他们都有这个好奇心,应该藏在狮子林内才对呀!” 管一见心头狂跳,断然地道:“这不是那两个乞丐没有好奇心,而是那个暗中唆使他俩的人,要他在附近等他!” 董其昌脱口道:“莫非董其昌跟彭全书决斗时,那人在暗中偷窥?” 管一见沉声道:“必是如此!他一定用某一个借口叫那两个乞丐在外面(两个地方)等他,比如说他只把送信的酬金先付了一半,而另一半却要等证实了董其昌与彭全书的确在狮子林内决斗才付!于是那两个乞丐便在附近等他了!” 邝舵主涩声地问道:“但如此他俩伏尸为何会隔开一条巷子?” “也许他俩根本都不知同时作了那人的工具,换言之,这两个人与那人单独联络的,而互相不知情!” 项平西道:“他在什么时候杀死他俩的?” “这个倒不难猜!就在你跟群豪自虎丘赶来之时,那时他是旁观者,自然比董其昌、彭全书早发觉,惟恐泄漏身份及阴谋,所以在你们到来之时,早一步把他俩杀死,而他也自逃了,只是你们来时并未发觉而已!” 项平西忙道:“咱们去时不是由园门入去而是越墙进去的,是故没有发觉!” 管一见点头道:“这就是了!” 董其昌长叹一声:“想不到董某跟彭全书一场恩怨,竟牵引出这许多风波来!还有一点令董某难解的是那人如何认得董某,而叫丐帮的弟子来客栈传信?” 邝舵主代答道:“这点倒不难理解,你的挑战书是请敝帮弟子去四处悬挂的,他们虽不知道你的身份来历,但总知道你便是挑战彭全书的人,事后也一定会传了出去。那人必是查到这一点,所以也才会托敝帮弟子代为传书!关键也在于此点,那人同时亦看出这个破绽!” “不错!”管一见接道:“那人根本无须知道你是谁,只要知道你是挑战者便行了,而你们决斗时,他一直在偷窥,他也必认为你杀死彭全书,所以才会离开而去杀那两个乞丐灭口!” 董其昌怒极而笑:“幸而董某并没有杀死彭全书,否则岂不是又多被其利用一次!哼,现在即使彭全书不对付他,董某也不会放过此獠了!” 管一见转头对邝舵主道:“舵主回去之后,请代查一下董其昌雇请去悬挂挑战书的贵帮弟子!嗯,对了,那两个死者叫什么名字,舵主可否知道?” “去通知董其昌的混名朱半耳,而去送信给彭全书的,叫沈三斑,那是他身上有三块白斑之故!” 项平西道:“贵帮的弟子可不受帮规约束,而四处被人雇请吗?这样一来,贵帮麻烦岂不甚多?” 邝舵主正容道:“敝帮帮规虽严,但条例极少,只要不是叛帮、出卖弟兄以及偷淫杀掠,其他的倒十分自由,套一句老话,那就是大处从严,小处从宽!若非如此,敝帮上下十数万人的衣食又如何解决?何况这件事对敝帮以及董大侠、彭大侠来说,表面上亦无害处,反正在虎丘是决斗,在狮子林也是一场生死战,本帮弟子即使不做,也有别人肯做!只是谁能料到这其中牵涉到一个阴谋!” 他一口气说来,项平西听了无言以对。 幸而此刻店小二把酒菜送了上来,管一见举杯道:“今日得诸位鼎力协助,老夫深为感激,便借这杯水酒聊表寸意!” 众人也举杯客套一番,项平西一口把酒喝干,心中却暗暗诧异:“这老头一向眼高于顶,怎地此番相见却与上次不大相同?”他哪知管一见经西湖大毒宴一案之后,性格及为人处世的态度都有了改变! 四人都是豪饮之辈,当真是酒到杯干,项平西、邝舵主连呼痛快,一直吃至日落西山才散去。 出了酒店,董其昌轻轻向管一见道:“神捕,请问彭全书的住所在何处?董某想去找人!”他怕管一见误会,忙又道:“董某对彭全书绝无恶意,请神捕放心!” 管一见沉吟了一下,道:“不是管某不相信你,而是彭全书不想外人知道他的居所,也许他知道你要去看望他,他会大表欢迎,但老夫未得他同意,现在却不宜告诉你!” 董其昌大感失望,苦笑一声:“既然如此,便只能望上天早赐良机,使董某能与他早日一会了!”说罢拂袖而去。 管一见心头一动,意欲告诉他,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x       x       x 次日一早,邝舵主便来找管一见了。 他喜孜孜地道:“神捕,果然不出你之所料,那些被董其昌雇请去悬挂战书的弟子,老朽昨夜逐一问过了,其中一个因赚了点钱便请朱半耳喝酒,朱半耳问他钱从何来,他在酒后便把董其昌的样貌及投宿的客栈名称告诉了他!看来那暗中施阴谋的人后来是找着了朱半耳!” 管一见颔首道:“必是如此!” “只不知此厮现在何处?老朽也想会会他!” 管一见笑道:“连这人的身份都还未查出来,哪知他在何处!不过,老夫自信定会把他挖出来!”他心念一转想到一个问题,忙道:“邝舵主,咱后会有期!” “神捕何必去乃匆匆?所谓急也不急在一时嘛,咱哥儿俩再去喝两盅吧!” 管一见心急如焚,道:“老夫现在还有心情喝酒?下次吧!”他匆匆与邝舵主话别,便到城内买了两匹长程健马,配好鞍,又买了些药物干粮,便急急出城。 他不断更换马匹赶路,看看离彭全书家只有一天行程,便入林易容更衣再上途,并且把另一匹马抛弃。 x       x       x 深秋,日间渐短,日落之后,大地已是一片苍茫。秋风清劲,不断把树上的黄叶吹落。 再一忽,天已暗了,幸而亦已到了路口。管一见翻身下马,任由马匹到山下吃草,自己却提气向竹林掠去。 几个起落之后,他已处身于林外。只听竹叶沙沙乱响,里面却毫无动静,管一见心头一跳,忖道:“怎地不见灯光?” 身随意转,行动立即小心起来,轻轻蹿入林内,只见竹林之内十分幽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竹舍的大门在夜风中咿咿呀呀地响着。 管一见心头不由再一沉,连忙运劲把真力布满全身,轻轻地入竹舍之内。他凝神静听了一阵,肯定屋内再没别人,然后摸出火折子把它燃亮。 火光一起,他目光一掠,心头更是一沉。 管一见连忙奔入寝室,只见里面竹床及一个竹书架都倒在地上,室内显然经过一场恶斗,而厅上亦是一片凌乱。 “彭全书、端木盛及小青去了哪里?”管一见心头狂跳:“莫非那凶手在我离开之后又来偷袭彭全书?他的目的到底是彭全书还是叶诗红?假如目的是叶诗红,又没留下什么明显的线索及破绽,又何必再来杀彭全书?若是志在杀彭全书,又如何不利用叶诗红来威胁彭全书?” 他重新走入小厅,心念一转,不由又再想道:“这人莫非跟彭全书有刻骨的仇恨?他到底是谁?” 这一次凶手入屋行凶,使管一见推翻上次的设想:凶手未必是熟悉彭全书以及知道这个住处的人! 他脑海中不觉又浮起“书剑公子”雷尚礼的影子来。但却想不出雷尚礼跟彭全书有什么刻骨的仇恨! “这一战是谁胜谁负?”他在屋内看了个仔细,没发现地上有血迹,于是走出竹舍外面查视起来。外面风大,管一见手持油灯,一边举袖挡风走向屋后,那里的几株竹有折断的现象,他心头一跳,向那几株折断的竹树走了过去。 地上的青草也有被践踏过的迹象,可是仍不见有血迹。再仔细一望那几株竹子,折断之处十分粗糙,凹凸不平,显然不是为利器所伤。 管一见忖道:“彭全书是用判官笔的,笔尖断不可能刺断竹竿,故这些竹子是被凶手弄断的了!那么,那人是用什么兵器?” 就在这刹那,管一见忽然听到一丝异响,他心头一跳,霍地低头吹熄油灯,他忙不迭地放下油灯,那是因为夜风清劲,使得竹竿猛摇,竹叶沙沙乱响而影响了他的听觉,待到他发觉那个步履声时对手已在一丈之内! 刹那,只听“沙”的一声,一道劲风迎面击来!黑夜中不知就里,管一见急忙闪退一步,立于一株大竹之后。 “啪”的一声巨响,竹竿一震,竹叶沙沙落下,紧接着,另一道劲风又自侧击至,那呼呼的风声,令人心悸! 管一见心头一跳,知道暗中有人扳动竹树,忽而放手,而使竹竿弹回!他亦深知这力量之大,不敢以手格之,身子猛地向后一退,后背碰及一株竹竿,身子借弹力向上猛翻!“呼!”那株竹竿刚好在身边弹过,险极!管一见双掌一落,握住一株竹竿,臂上用力一顿,身子如白鹤冲天般蹿向竹梢。 虽说星月无光,但管一见目光一掠之间,仍然发觉竹林两边各有一条黑影。 说时迟,那时快,他身子已因势尽而向下坠落!急切间,脚尖在竹梢上一点,吸气横掠一丈! 只见下面白光一闪,那株竹树已经折断倒下! 管一见左足尖再在右脚面上一点,借力再掠半丈,双脚便落在竹舍屋顶上,也在此刻他才脱离险境! 一惊过后,怒火随即升起,这刹那,那两条黑影见偷袭不成,向外急掠而去! 管一见大怒,长啸一声,双脚一顿,自屋顶射出急追下去!他啸声越来越急,走势也越来越快,当真是快逾流星奔马! 眼看即将追及左首那人,忽见那人一个跟斗翻开,叫道:“可是头儿?” 管一见双脚一顿,怒道:“盛儿,你弄什么鬼!” 端木盛翻身落地叫停另一个人,却是施小青:“头儿,咱们以为你是那个偷袭彭全书的人,所以……” 管一见渐渐定下神来:“彭全书现在何处?” “自从那一役之战,咱们便搬至山包顶暂住!”端木盛道:“头儿且先回竹舍,待属下去扶彭全书下来。” 管一见唔了一声,便与施小青先返回竹舍,他在小厅内点了一根蜡烛,看了小青一眼:“这种生活你过得惯吗?” “属下虽不惯,但很愿意去适应。” “你对捕快的生涯很感兴趣?” 施小青低下螓首,轻声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谁叫属下要嫁给他?” 管一见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好一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施小青一张娇脸登时染上红霞,管一见道:“老夫这句话的意思你可清楚?” 施小青一怔,抬头茫然地望着管一见:“头儿,这……” “老夫的意思很明白,你能够来此,乃是嫁鸡随鸡而已,换言之是因为盛儿之故,是以你既不是老夫的属下,而老夫亦不是你的头儿!这次老夫让你来,是因为你们刚成亲不久,下不为例!” “为什么?头……神捕您认为青儿没有本事?” “正是!你人虽聪明,却不机灵,反应慢而且武功低!做这行只有毁了你!你跟着盛儿,也只会拖累了他!” 施小青委屈地低下头,管一见叹息道:“老夫是为了你俩好!这种……老夫见过的及听过的也不知多少!” 正在此刻,端木盛扶着彭全书走了进来,他看见施小青珠泪暗垂,心头一怔,却又不敢动问。 管一见见彭全书脸色苍白,额上泛着青光,料是受了内伤,彭全书惭愧地苦笑一声。 “伤得如何?” “幸而端木捕头及时赶到,否则彭某只怕见不着你了。” “也许这是塞翁失马也不一定!” 彭全书一怔,抬头望了管一见一眼:“神捕这话似乎另有奥妙……” 管一见说道:“你们先把经过说来听听!” x       x       x 彭全书及端木盛夫妇在竹舍住了几天,日子过得十分平静刻板,虽说十分清闲,可是却也十分苦闷。 这一天,因为柴米油盐都将吃尽,小青便借机跟端木盛入镇办货。 买齐了东西,又赁了一架马车,把货搬上车,走了一段路,经过一个土台,上面正演着戏,施小青闷了几天,心想回去之后又不知要过多久才有机会出来,所以便求端木盛等看了戏才回来。 端木盛一来心疼她,二来也深知她过不惯这种生活,所以答应了她。 两人看罢了戏回到半路,天已黑了,待到返到竹舍外才发现彭全书被人打倒在竹林,那人见来了人,连忙放下彭全书逸去。 x       x       x 管一见转头望向彭全书:“那人到底是谁?” “他蒙着面,区区认不出来!”彭全书叹了一口气:“那夜区区等不到端木捕头,吃了晚饭便躺在竹床上想着心事,朦朦胧胧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还以为是端木捕快夫妇回来,正想出去开门,突然发觉有点不对,因为只有一个脚步声! “假如端木捕快回来,绝没理由只一个回来,而且那人的脚步显然极力放慢,有点鬼鬼祟祟!当时区区并没有点灯,于是决定匿在暗处,看看来人来干什么,是以区区立即藏在床底下。不久区区便听到呀的一声轻响,却是寝室的窗户让人推开了……” x       x       x 窗户一开,一条幽灵似的黑影随着夜风飘了进来。 彭全书屏息凝神,只见一对布鞋缓缓移向竹床,他暗暗运劲,随时准备出手。 那对布鞋来到床前忽又移开,走到书柜前,接着便传来翻动书卷的声音,不久,那人点亮了火把。 彭全书再也忍不住,慢慢爬向前面,伸头探望,只见来人身材略矮,一身黑衣,脸上也密封着一幅黑布,看不到相貌! 蒙面人正在翻看一本书籍,彭全书当机立断,脚下一顿,身子自床底蹿了出去,右手五指如钩,向对方的足踝抓去! 不料他行动时呼吸未免稍重,蒙面人十分机灵,一觉不对,迅即掠飞,避过彭全书那一抓。 彭全书一抓落空,心知不妙,迅速长身而起,蒙面人半空身子一横射向窗外! 彭全书哪容得他逃掉?大喝一声,横闪两步,守在窗前,同时右手再度抓出! 蒙面人见逃不掉,忙使了招千斤坠落在地上,左掌一扫,一股罡风便撞向彭全书的胸胁! 彭全书知道假如自己闪开,对方便会自窗口逃逸,是以右掌一沉,迎向对方!“啪啪!”两掌互碰,双方各退一步,不分高低! 彭全书斗志如虹,一退之下立进,一条右臂忽掌忽拳,连使七招! 蒙面人似乎未尽全力,只守不攻,退了三步,已把彭全书的锐气化去! 三步之后便是竹床,蒙面人退无可退。双掌齐出,上取彭全书双眼,下印小腹。 彭全书左臂已废,不能同时抵挡,同时他的一身绝学全在那管判官笔上,是以他趁机倒退,转身去取挂在门后的兵器! 蒙面人见机不可失,身子急向窗口射出!可是此刻彭全书一笔在手,精抻大振,判官笔嗤的一声,急戳对方的后腰! 蒙面人无可奈何,只得住步回身,一掌切在笔杆上,破去彭全书的攻势! 两人眨眼之间已互换了十多招,彭全书厉声道:“明人不做暗事,阁下何不取下蒙面巾,让区区认识一下!” 那人闷声不响,一味哑斗,又过了三十多招,蒙面人似乎被激起真火,双掌攻势渐盛。 彭全书冷笑一声:“阁下就算不取下蒙面巾,区区也能猜出你的身份来!” 这话不说犹可,一出口后,蒙面人便立下杀人灭口之心,双掌一圈,呼呼两声,把判官笔荡开,接着踏前一步,右掌拍出,击向彭全书的胸膛! 彭全书斜退两步,手腕一翻,笔尖反刺对方腕脉! 蒙面人化掌为爪,五指倏地抓向彭全书判官笔笔杆!彭全书只得再退一步,判官笔下沉,点向对方丹田,笔至半途,手腕一抖,又斜刺向“腹结穴”! 蒙面人身子一旋,倏地飞起一脚,这一脚毫没先兆,更兼去势极速,直奔彭全书心窝! 彭全书猝不及防,只得向后急退!他一退,蒙面人立进,左脚跟着踹起! 彭全书已贴近竹床,不能再退,只得错身滑步,让开三尺! 只听哗啦一声,那张竹床竟被蒙面人踢翻! 彭全书趁他手脚稍慢之际判官笔如毒蛇出洞,笔尖罩住对方胸前五个大穴! 蒙脸人猛地尖啸一声,身子拔空而起,凌空折腰,头下脚上扑将下来!人未至两股掌风已压得彭全书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大喝一声,判官笔挟劲向上刺出,急戳蒙脸人左掌的“劳宫穴”! 蒙面人左掌化拍为切,手臂一沉,掌缘切在笔杆上,判官笔立时荡开三尺!蒙脸人右掌挟劲急速切下! 彭全书内伤初愈,最怕硬碰,飞身后退!可是已经慢了一分,胸膛被掌风扫中,血气翻腾,踉跄连退数步! 蒙面人一掌得手,双脚落地之后,如虎似狼飞扑过来!这刹那,彭全书锐气信心丧失,不敢接战,向小厅飞去!蒙脸人急追不舍,右掌再度挟劲拍出一掌,彭全书听得背后风声急响,连忙错步闪开! 那些竹椅桌吃掌风一击,登时翻倒!彭全书心头大悸,料不到对方武功如此高强,急忙拍开窗子,投射屋外! 蒙面人急啸一声,也射出屋外,抬眼一望,见彭全书正蹿入竹林,又打了一记“劈空掌”! 彭全书身在竹丛中闪避困难,勉强拧腰移形两尺,后背仍被掌风扫及,只觉一阵火辣辣的疼痛,眼冒金星,几乎一跤栽倒!所幸他神智未泯,急忙倚在一株竹树喘气,眼望对方。 蒙脸人眼中倏地露出两道杀机,缓缓步入竹林,右掌再度举起。 彭全书大惊,连忙闪身向内奔去!那株竹树本遭他压住,此刻压力骤失,立即向蒙面人弹将过去! 这下变化,大出蒙脸人意料,说时迟,那时快,竹竿已将击至,他只好举掌一拍!“喀嗤”一声,竹竿倒折,蒙面人杀机更盛,吸气飘前向内迫进! 彭全书此刻当真是又惊又悸,自己死不足惜,但死得不明白,又更兼妻子下落不明,实在不能瞑目,所以他吸了一口气使心情较为镇定之后,立即扳动竹竿,待得蒙面人追近,他双手一松,竹竿急弹过去! “呼”的一声,那竹竿带动旁边两株竹子一齐向蒙脸人压过去! 蒙脸人处身竹丛中,闪避不易,只好大发神威,连发几掌,把竹子击断! 彭全书连续扳动数株竹树,气力已渐竭,胸膛涨得十分难受!可是他仍憋住一口气,再拉一株竹竿,尽力弹出!蒙面人连击数掌之后,气力也有所损耗,所以这一下不想再硬碰,他见那株竹竿较矮,便吸气笔直拔空飞起! 只听下面一阵沙沙乱响,夹着竹竿折断的啪啪声,蒙面人目光一掠,只见两条黑影自山谷处急飞过来! 他知道对方来了救兵,曲腰一折,翻出竹林之外,提气往山上驰去! 彭全书见蒙面人离去,精神一松懈,立即一跤摔坐地上,只觉一团黑影笼上脑袋,便昏了过去。 第五章 目的非杀人 夜风清劲,深秋之夜,郊外已经寒气逼人了。沙沙的竹叶飞动声,不断地传来。 寒风自窗隙中吹进来,使得桌上的烛光左右摇晃,忽明忽暗,平添几分紧张气氛。 彭全书望着蜡烛出神,良久才长叹一声:“区区这次受伤虽重,但总算不幸之大幸!也许是红妹在天之灵保佑!” 施小青忙道:“彭大侠千万别胡思乱想,大嫂也许在某处,生死也未定!” 彭全书目光一凝,沉声道:“无论如何,这仇区区非报不可!” “照看那个蒙脸人的武功十分之高!”端木盛道:“依彭大侠看他的武功究竟有多高?” 彭全书淡淡地道:“这跟查案也有关系?” “当然,假如他武功极高,咱们便有个范围!” “依区区看他武功比区区并不高了很多!” 施小青脱口道:“但彭大侠怎会……” 彭全书脸上一热:“那是区区内伤未痊愈,而且区区新毁一臂,不甚习惯,使区区未能展尽所能!” 端木盛道:“彭大侠可有什么武功高强的仇家?” 彭全书苦笑一声:“这可难说!区区年轻时放荡不羁,更兼喜欢惹是生非,所以这仇家实在难说。” 沉思中的管一见轻咳一声,道:“此人并非志在杀你!” 施小青脱口道:“他几乎把彭大侠杀死,还说他不是……” 管一见瞥了她一眼,道:“你没听见他刚才说那人进来之时到书架上翻动书卷吗?” 彭全书点头道:“正是如此!”他想了一下,继道:“而且他一开始并不想跟区区应战,而是被你那句‘阁下就算不取下蒙脸巾,区区也能猜出你的身份来!’所迫的!” 彭全书目光一盛:“你的意思是说他是区区的熟人?那么他到底是谁?” “前一句,老夫可以肯定!否则他又如何能知道你住在此处?”管一见语气坚定地道:“但他到底是谁,现在还未能肯定!” “神捕心中是否有所怀疑?” “老夫对雷尚礼始终有所怀疑!” “是他?”彭全书脱口呼道。半晌,摇头道:“不像,区区曾经跟他过了几招,他剑法虽不错,但内力不足,难以发挥潜力,比起区区来还是稍逊两筹!” “哦?”管一见神色一黯:“那么此人又会是谁?”一顿,又问道:“你家中藏有什么罕见的书籍?” 彭全书苦笑道:“寒舍书籍虽多,但若说会引起那人不惜杀人而据为己有的则没有!” 管一见对端木盛道:“你俩去把寝室内的书籍搬出来,然后仔细检查一下。 小厅内立即陷入一片沉默中,良久,管一见才道:“老夫已肯定了一件事,令尊夫人失踪以及那个蒙脸人,很可能是同为一个,而这人也即是故意暗中安排你跟董其昌在狮子林决斗的人!”他随即把自己赶到苏州调查的经过说了一遍。” 彭全书讶然而问:“那人如此处心积虑布置,到底是为了什么?” “老夫第二点可以肯定的是,此人必是你的熟人!第三点可以肯定的是,此人与你,甚至与尊夫人,都没有仇恨!” 彭全书怔怔地望着管一见,半晌才道:“若与区区没仇,那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区区可真的想不出来了!” “也许你、尊夫人或者这个地方!”管一见指一指竹舍:“藏了什么连你也不知道的秘密!” “岂有这种道理?” 管一见叹息道:“天下间没道理的事多的是!很多时候,没道理只是人们不知其底蕴而已!老夫很想能得知尊夫人的身世,也许这秘密是落在她身上,只是连她也不知道而已!请问这些书籍有哪些是尊夫人的?” “若是书籍,则全是她的!拙荆自小即喜爱书画!”彭全书忽地大叫一声:“莫非她的书籍有什么……但,不可能啊,那都不是什么珍贵之物!” “老夫指的书籍可不是指她后来买的,而指尊夫人之生身父母留给她的!” “哪些书是拙荆父母留给她的,区区便不知道了!” “老夫怀疑尊夫人可能有个显赫的身份!比如说其父是个武林的绝顶高手或者是富可敌国的财主,却因突遭意外变化,而不得不弃置亲生女儿于郊野中!” 彭全书急问道:“这跟拙荆失踪有何关系?” “说不定某人查出了尊夫人的身世,希望自尊夫人身上得到一件大宝贝!比如练功秘笈或者宝藏之类!”管一见思路越来越清晰,也越说越快:“所以那个蒙脸人才会一入屋便去翻动书架上的书卷!” 彭全书目光一盛:“假如真是如此,那就大出区区意外了!” “这只是一个假设,事实是否如此,还得再进一步的证实!现在请你把令岳遗留与尊夫人的书画搬出来!” x       x       x 一夜过去了,曙光自窗户投射进来,也带来了新的希望。 管一见等四人一夜没睡,把那一叠书全部翻查过了,却毫无发现。 管一见不禁忖道:“难道老夫推算错了?”不由走出竹舍。虽是深秋,竹叶在阳光下仍如翡翠般碧绿。林中有鸟,啁啾叫鸣,如出谷黄莺,异常悦耳。 阳光自叶隙中漏下,似万道金光,光中有晨雾翻腾,令人心旷神怡。管一见回头道:“小青,煮饭!老夫出去走走便回来!” 他信步走至山谷中,那条山溪汩汩而流,发出一阵柔和的淙淙声,他蹲下身,掏水洗了个脸使自己精神振作一下。 他轻嘘一口气,负手在山谷内踱起步来,不断琢磨蒙脸人是把叶诗红掳走,抑或杀死。 蓦地一个念头浮上脑海:“我何必老是想这个问题?何不来个大胆的假设?” “假如蒙脸人把叶诗红杀死,那么他是在竹舍之内杀人或者带到别处才下手?假如是竹舍内下手,为何里面没有血迹!” 想到这里他不由哑笑一下:“那人内力深厚,武功高强,一指便可制人于死命,又不必用刀用剑,何曾有血?唔,如此看来,叶诗红在竹舍之内被杀的成分便很大了!对!彭全书不是失落了一张草席吗?这张草席莫非被用作裹尸之用?”他心跳逐渐加速,思路越发清晰,脑子随即把整件案情的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心头一动,忖道:“叶诗红被杀时,显然是在即将临盆时……这与案情是否有关连?”他由此思路想下去。 假设薛婆子跟许三木仍能赶及在叶诗红生产之前来到,那么,薛婆子是立即替叶诗红准备一切!她需要准备什么?于是他又假设:“薛婆子跟叶诗红在寝室,许三木到厨房烧汤!而凶手则在这时候闯进去了!他是无心来此,还是在无意中发现了什么秘密?咳咳,这时候会发现什么秘密?”他觉得他这个念头十分荒谬,叶诗红及彭全书藏有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也不会在这时候泄漏出去! 他正想返回竹舍,蓦地脑海中泛起一个念头,双脚立即顿住,一颗心也狂跳起来:“秘密莫非便在叶诗红脐下那一块青记?”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大,但另一个问题随即又泛上脑海:“叶诗红今年已三十岁,假如说凶手能在她这块青记上认出她的身份来,那么这人必定熟悉叶诗红的家世,而年纪也该不小了!如此说来,雷尚礼嫌疑便不大了!那么凶手又会是谁?”彭全书所说的那来过他家的几张脸庞随即翻上心头。 那九张脸庞一张一张淡然,最后只剩下四张:闲云四友! “这四人的底细到底彭全书知道不知道?他如何会跟那四个半疯不傻的人交往呢? “且慢,老夫刚才想的是凶手杀人的地点,怎样会想到这上面来?那人入屋之后发现了那块青记,是以便认出了叶诗红的身份来,所以便把三人杀死了,然后用草席把三具尸体裹起,最后重新把屋内的一切收拾过,造成叶诗红出远门的假象! “凶手为什么要费这么多手脚?那必是因为他是彭全书的朋友,生怕彭全书怀疑到他头上去! “凶手杀了人之后,如何处理那三具尸体?当然是搬到远方去了!” 管一见回心再一想:“不对!那三具尸体重量不轻,他能扛得多远?假如是分三次搬运,若是埋尸的地点太远的话,也十分麻烦,他不怕夜长梦多而被别人无意中发现吗?这是每一个犯罪者的共同心理,这人料亦不会例外! “如此,尸体必是埋在附近的了!”管一见想到此,立即抬头望向左右的两座山,右手的是树木茂盛的山包,也即是竹舍所倚之地!左手的却是一座怪石嶙峋的石头山! 管一见冷笑一声:“凶手的心思既然如此缜密仔细,绝对不会把人埋在山包上,因为那里都是树木青草,挖地之后,即使小心填好,仍很易露出破绽——新土青草不长!葬在石头山上便很理想了,只需把大石搬几块放在上面便能掩人耳目!” 他行若没事地返回竹舍,见端木盛及彭全书在无聊地翻动那些书籍,他笑道:“彭老弟你还能走路吗?” 彭全书苦笑一声:“将息了这许多天若是连路也不能走,岂非要变成残废?” “好,如此我们上山看看风景吧!”管一见回头对端木盛道:“你扶着他跟着来!” 端木盛跟着管一见不少时日,心知他绝不会无端地上山看风景,那必是他有所发现,可是管一见既然不说,他也不便询问。 管一见在前,端木盛、彭全书在后,三人慢慢走上石山。这山不高,但周围都是平坦的阡陌,只有隔远有个小山包,是以站在上面,视野极广。 彭全书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往日区区经常跟拙荆来此看日出及日落,如今……”说到此,神色一黯便说不下去了。 管一见叫他坐在一块大石上,然后道:“老夫却是头一遭上来,打算慢慢欣赏一下,你且坐一会儿!” 彭全书苦笑道:“这座山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石头,有什么好看!” 但管一见却不是如此,他往往经过那些石头比较密集的地方,便伸手在石头上抚摸一番。 不久,他在山头靠外那端蹲了下来,一忽,长身而起,扬腿把一块块石头踢飞下山! 彭全书吃了一惊,心想这些石头虽不大,但日深月久,石头的底部已嵌在泥土中,要想把它踢翻可不容易!但管一见每踢一脚,即有一块石头滚下山,而且举重若轻,这份腿力不能不令人咋舌! 只一忽,管一见面前的石头已全部不见了,接着只见他招手叫端木盛过去。两个随即蹲下身用手刨起土来。彭全书十分诧异,忍不住慢慢走了过去。 “两位在挖什么?” 管一见头也不抬地道:“有句话老夫早想告诉你,却怕你忍受不住,所以没说!现在却不能不告诉你了,老夫怀疑尊夫人已遭人害死了!” 彭全书感情易受激动,闻言身子一抖,呼道:“神捕你说什么?拙荆与世无争,谁会杀死她!”他一只右手紧紧抓住管一见的肩膀,抓得管一见眉头猛皱,若在以前管一见定必随即发作,此刻却能忍受下来,半晌才拨开他的手。 “老夫也希望估计错误!彭老弟,大丈夫何患无妻,你最好能节哀一下,否则对你的内伤可没好处。” 彭全书惨然一笑:“大丈夫何患无妻?但,如此的好妻,天下虽大,却又去何处寻找?说这句话的,若非未曾娶妻,便是娶了恶妻!” 管一见脸色一变,轻咳一声,淡淡道:“无论如何,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说着土穴已开始透出尸臭,彭全书大叫一声,俯身下去,右手五指急插下去,管一见瞿然一惊,倏地食指一伸,制住了他的麻穴。 “盛儿,快抱他离开!他此刻急怒攻心,若让尸臭熏着便麻烦了!” 不久,泥土扒开,露出一张席来,尸臭立即熏天,中人欲呕。 管一见、端木盛也忍受不住,急忙退开十余丈。 过了好一阵,待那尸臭慢慢化淡才再走前察看。端木盛拾了一根树枝,慢慢挑开草席,里面果然卷着三具已经腐烂的尸骸,两女一男,女的一个年老,一个中年。 管一见长叹一声:“果然不出所料!” 端木盛道:“头儿,他们身上都没见伤痕,料是被人点中死穴而亡,嗯,属下去拍醒彭全书,让他来认人吧!” 管一见道:“好吧,不过要小心一点,不要让他太过接近尸体!” 端木盛应了一声,走回去解了彭全书的穴道,不料彭全书虽被制住麻穴,但耳力未失,把两人的话都听了进去,端木盛一解开他的麻穴,他便一个鱼跃跳起,向埋尸之处飞奔过去。 管一见把手一拦,喝道:“慢来!你只能看不能动!” “谁说的!老婆是你的还是区区的?”彭全书连换几个身法都未能脱出管一见的拦截,不由怒道:“你再拦截莫怪区区翻脸不认人!” 管一见冷笑一声:“你若不需老夫替你查案,老夫自不会阻住你!” “这有何关系?”彭全书暴喝一声,身子拔高而起,准备越过管一见的头顶。 管一见双袖向上一卷,发出两股罡风,彭全书只得一个跟斗向后翻去! “你且听老夫一言!你若动了尸体,使老夫找不到线索,这件案子老夫便不理了!” 彭全书一怔,道:“好吧!区区看看可否?” 管一见立即让开,指一指那个中年妇人道:“此人可是尊夫人?” 彭全书双眼一红,叫道:“红妹你死得好惨!是谁杀死你的,你快告诉我吧!你快说啊!” 管一见连忙抓住他的右臂,沉声道:“冷静点,你这样毛躁又如何能对付得了那个心机狡诈的凶手!” 彭全书胸膛一阵起伏,咽下一口口水,极力使心情平复下来:“神捕,区区答应你,绝不动及尸体,但区区也有一个条件要你答应的!” “什么条件?”管一见一怔:“你且说来听听,若是合理,老夫岂有不答应之理?” “区区求你的,只是替我查出凶手而已,至于报仇一事,就不必你插手了,区区要亲自报仇!” 管一见忖道:“此人性格固执偏激,目下神志不甚清醒,还是先答应他,以后的事慢慢再跟他商量!”心念一转,便点头道:“好吧,老夫答应你就是!”随即把手松开。 彭全书指一指那具老妇的尸首道:“这个便是薛婆子,那是拙荆,这男的区区未曾见过!” 端木盛接道:“大概便是那个樵夫许三木吧!” 管一见道:“你没认错吗?”他目光一落,仔细看了几眼,死者大概已死去一个月,但因此山石多土少,湿气低,所以溃烂的情况并不太严重。 “你不介意,老夫叫端木盛挑开尊夫人的衣衫检验一下吧?” “一具臭皮囊而已,有何要紧?” 端木盛立即摸出一柄薄如纸张的匕首来,闭着气蹲下身,轻轻割开叶诗红尸身上的衣衫,然后再用刀把其挑开,衣衫一去,立即露出一个圆鼓鼓的肚子来,彭全书目光触及,脸色登时白如冰雪,身子不断地颤抖。 这是一尸两命,彭全书睚眦欲裂,嘴唇咬得几乎滴出血来。 管一见换了个方向观察,只见脐下少了一块皮,四四方方的,比巴掌略大一点,管一见向彭全书招手:“你来看看,尊夫人身上的青记可是在这个地方?” “正是正是!”彭全书目光大盛:“那狗贼竟然把它割去!” 管一见长身而起:“凶手的目的老夫已忖测到几分了,彭老弟,尊夫人的尸体如何处理?” “区区不能保妻护子,岂能让她孤零零地在山上!请端木捕头到镇上替区区买一口棺材来,区区要把她葬在竹林内!” 端木盛忙道:“这件事在下义无反顾,请彭大侠跟头儿先下来,在下把许三木葬了再入镇,顺便去通知薛牛来领尸!” x       x       x 管一见跟彭全书回到竹林,只听施小青正跟一个男人说话,细听一下,便认出那是风火轮的声音。管一见忙快步走入竹舍。 风火轮抬头望见管一见,忙道:“头儿,那厮查过了!” 管一见急问道:“情况如何?” “雷尚礼之父要他准备明年的大考,他自括苍回去之后,日夜关在书房内攻读,寸步未离大门。” “可是确实?” “经过多方核对,确是如此!” 彭全书说道:“区区早说他没有嫌疑了!” 管一见对风火轮道:“你到对面那座石头山协助盛儿一下!弄好之后,叫他下来吃饭,然后再入镇!” “是!”风火轮连忙出去。 彭全书急问:“神捕,刚才你说已料到凶手的目的,那到底是什么目的?” “凶手杀死尊夫人,并不是为了报仇!目的便是在尊夫人身上那团青记!” “他要那团青记做什么?” “这一点老夫还未知道,所以刚才只说忖测出几分。” 管一见在室内踱起步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那团青记必定隐藏了一件秘密!” 彭全书诡异地道:“青记隐藏了一件秘密?怎地区区夫妇这许多年来都没有发觉。” 管一见双眼神采大盛:“老夫早些时不是说尊夫人的亲生父母可能不是凡人吗?如今老夫此念更坚矣!这团青记说不定是他刺在尊夫人身上的!” “那有什么目的?” “老夫大胆假设一下,上面刺的可能是一幅地图!” “地图?”彭全书一怔之后,随即笑了起来:“那怎有可能!” “有可能,你看不出来,那是因为那幅画刺得十分密,所以看不出来,但当尊夫人怀孕后,肚子涨大,外皮扩张,那幅画的真相便逐渐显露出来了!”管一见越说越快:“凶手入屋,必是在尊夫人临盆之时,所以让他看出秘密,是故引起杀机,并把那幅皮割掉,准备依图索骥,若非如此,又如何解释他割下那团青记的目的呢?” 彭全书不由哑口无言,颓然坐下,良久才再问道:“凶手既然已从拙荆身上取得了地图,他再来寒舍做什么?” “老夫的看法是那张‘地图’可能只有一半,凶手可能认为另一半必是你们藏起来,所以才不惜冒着危险前来窃取!” 彭全书苦笑道:“可惜这件所谓秘密及‘宝贝’连拙荆也不知道!” “那块青记在尊夫人脐下,她怀了孕后,因为肚子凸出,自己反而看不到了!”管一见道:“老夫?衷诨共恢氖悄欠赝肌臼俏涔γ伢呕故遣聘唬还獾愣栽勖瞧瓢缚擅挥跋欤 ?br /> 彭全书颔首道:“无论是哪一种,此人都罪该万死!将其粉身碎骨犹未能泄区区之恨!” “再有一点,老夫还不知凶手是谁,不过这里面只有八个可疑的人而已!” 彭全书目光大盛,急问道:“哪八个人?” “就是知道你住所的那几个人!除去已经查明的雷尚礼之外,便剩下八个人,这八个人其中又以闲云四友嫌疑最大!” “为什么?”彭全书茫然不解。 “傅四明父亲刚过世,你刚去他家,他自不会来,因为老夫肯定了一件事,凶手发现秘密以及杀人的动机都是在无意之中引起的!”管一见侃侃地道:“若是那人一早就知道秘密,便不会等到现在才下手!” 彭全书连连点头,管一见继道:“所以傅四明也没有了怀疑,除此之外,‘扬州怪乞’索温的兵器是狼牙棒,在骤然发现秘密的情况下,很少人会抛弃自己惯用的兵器及武功,假如他用狼牙棒杀人,那三具尸体便该有伤痕! “而‘铁扇子’的年纪轻,虽然擅于打穴,但内力不高,也未必能胜得了你,那一夜,你跟他交手,虽说新伤未愈,但那人的武功肯定在你之上,所以他的嫌疑也不重!” 彭全书接道:“神卜易知天,双眼早盲,他即使能摸到寒舍,也不可能会发现秘密!而且那夜区区的对手,那对眸子十分明亮,显然不是瞎子!” 管一见笑道:“正是如此,所以剩下来的四个嫌疑便最大了,除此,他们武功的特色都是走内家路子,也善打穴,再说武功也似都在你之上!” 彭全书坦然地道:“那四个怪物内力都在区区之上!不过,这四人身材几乎一般高低,这倒难以分辨!” “你可曾与他们交过手?” “没有正式动过手,只曾口述武功互相研究而已!”彭全书苦笑道:“而且这四个人不可理喻,区区也不大敢去撩拨他们。” 施小青一直沉默静听,此刻再也忍不住,讶然问道:“连你也忌他们?” “谁说不是?”彭全书又苦笑一声:“这四人佯狂卖疯,最是令人头痛,不过他们成为武林中人见人怕的怪物后,区区对他们不由生了一份感情。”他又苦笑一声:“区区也被某些人目为怪物,见到区区惟恐避之不及!” “你可知道他们的底细?”管一见目光一凝:“他们为什么要佯狂卖疯?” “区区只在他们口中听到一点秘密,这四人都有一段悲惨的经历,后来偶然凑在一起,便成了莫逆之交,这十多年来,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 “如此说来,假如凶手是他们,这件案子……管一见神色随即一黯。 彭全书也像泄气的皮球,幽幽地叹了口气。 “头儿,今晨属下碰见白鹤,当时属下问他为何落单而行,他一言不发地跑了!”原来是风火轮、端木盛埋好了许三木回来了。 x       x       x 管一见、彭全书及施小青一听此言,同时都啊的叫了一声,也都长身立转! “你在哪里见他的?当时他在做什么?”管一见忙问道:“你们相遇谁先发现对方的?” 风火轮道:“属下先发现对方的,当时他在官途之旁的树丛中低头而行,属下立即叫他,不料他一回头看见属下便往树丛内奔进去了,属下十分奇怪,便下马走入树丛,却已不见了他的影子,所以便赶回来了!” 彭全书怒道:“哼!想不到是这老匹夫!” 管一见诧异地问道:“他当时是来此,还是由此去的?” 风火轮道:“与属下并肩而行!” 管一见喃喃道:“他来此做什么?” 彭全书怒道:“当然是想再来伺机偷取他的什么‘宝贝’!” 管一见道:“依老夫看,另一半藏宝图必是在尊夫人的亲生父母身上,当年他必是遇到什么意外,所以才作如此的安排,假如任何人只找到他家中的一个人,都不能找到宝藏!” 彭全书脱口道:“若是如此,他自己岂不是也找不到?” “他自己可能已把它记熟!”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作此安排?” 管一见一怔,随即道:“也许尊夫人还有兄弟姐妹也不一定,另一半的‘地图’刺在另一个身上,这都只是臆测而已,也许事实上并非如此!” 彭全书道:“白鹤会去哪里?” “他们虽然是群半疯之人,但该也有个窝吧?你可曾知道?” “知道,区区曾去过两次!” “在哪里?” “在西天目山!”彭全书道:“只怕他现在不会在那里!” 管一见道:“咱们明日便去一趟天目山,假如他不在天目山,那也不要紧,老夫在江南有一百零八处联络站,各地的信鸽作联络,消息极快,不怕找不到他!” “如此甚好!” 施小青见他们谈话已至一段落,便把饭菜捧了上来,众人饱餐之后,风火轮、端木盛便联袂入城,替彭全书为叶诗红准备丧事。 次日一早,管一见叫彭全书把那些书画拿到山头上,挖个洞把它藏起,然后替彭全书他们易了容,最后才悄悄地由后山离开竹舍。 x       x       x 西天目山比东天目山还高,奇峰竹林四布,风景优美,闲云四友住在龙王峰山腰的一个石洞里。 深秋,山上风大且冷,幸而众人都有一身高超的武功,冰天雪地犹且不怕,何况是区区的秋风;是以餐风露宿兼程赶路之下,很快便到了“闲云洞”了! 管一见示意众人藏在外面的大石后,然后叫彭全书上前叫门。 闲云洞外有块大石板对着洞口,彭全书走至洞外,运起内劲把话迫出:“老怪物,老朋友来探你们啦!”他连喊两遍,料洞内的人都已听到,便停住了。 过了一阵,只听“隆隆”一阵乱响,石门拉开,开门的赫然便是白鹤!这实在大出彭全书的意外,不由一愕,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白鹤脸上也是微微一变,却堆下一脸笑容:“咳咳,怪笔今日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彭全书双眼几乎欲喷出火来,冷冷地道:“是拙荆的阴风把区区送来的!” 白鹤脸色一变,再也笑不出来,半晌才巴巴地道:“若是老二在此,必定大叫放屁了!” “若是老四在此也必定大呼荒谬!”彭全书沉声道:“不过他骂的绝不是区区!” “莫非会骂我?咳咳,真的荒……这,这是误会!” “误会?”彭全书忽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实在比哭还难听:“你说这话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一看你的脸色便猜到几分了,咳咳,这真是一场误会! “难道你杀了拙荆也是误会?” “咳咳,管一见他们怎地没来?” “老夫早来了,”管一见等随即自一块大石后走了出来。 白鹤脸色一正:“请诸位进来吧,里面再没别人!” 彭全书一怔,随即喝道:“他们三个呢?难道也被你杀掉了?” 白鹤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无限的苍凉:“我哪杀得了他们?”说罢直入而去,笑声仍起,洞内荡着回音,令人心跳加速。 管一见忖道:“此人的内力倒不能轻视!” 山洞颇大,外面是座大厅,厅后一排四间卧室,沿壁铺砌着麻石,椅桌也都是以石雕造,显得十分阴凉。 “诸位请坐!” 彭全书哪里肯坐,伸手说道:“拿来吧!” 白鹤惊讶地问道:“拿什么?我欠了你什么?” “拙荆身上的一块皮!” “你说什么?咳咳!这是误会……” “什么误会?”彭全书手腕一翻抽出判官笔来:“老实跟你说吧,区区今日便是来索命的!” 白鹤脸色又是一变:“证据在哪里?谁看见?” “你何必假惺惺,区区把你当作朋友,你却当区区是傻子!” 白鹤镇定地道:“你之所以会怀疑我,只不过因为这位风老弟在路上见到我而已!” “这已经足够了!” 白鹤不由也怒道:“放屁放屁,简直臭不可闻!假如他看见咱们四个,难道咱四个都杀死了你媳妇?咳咳,真是荒天下之大谬!啊哈,我知道了,你们是找不到凶手,所以便欺到我头上来了!” 管一见见他又开始说疯话,忙道:“你可以解释一下,你为何单独一人去彭全书家附近徘徊?” “有何不可?只是怪笔不让我解释而已!” 彭全书脸色一沉:“区区若不让你说几句,只怕你死不瞑目!”说罢在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 “武林中人人都说闲云四友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四位一体,好像是一个人似的!” 彭全书冷笑道:“难道不是如此?” 白鹤叹息一声,喟然道:“以前是如此,去年底便开始有点不同了……” 彭全书急问:“有什么不同?今春你们来区区舍下,跟以前可没不同!” “那是表面上的!”白鹤又叹了一口气:“去年他们三个突然向我提议说我做老大不大合适,我问他们什么原因,他们说该以武艺定高下!” 管一见忍不住插腔问道:“你们以前以什么定次序?” “那是大家闹着玩的,我外号白鹤可以翱翔在天上,为最高,青木次之,黄石再次之,黑土为最末,当时一来可能因为我年纪较大,他们都没反对,这件事便是这样决定了!去年底他们提出这个问题,我便反对了!理由是比起武来,很容易伤害感情,但他们坚决不许,最后我便想了个拖延之计暂时把他们稳住。” “这计如何?”风火轮问了一句。 白鹤道:“我说这件事十分重大,要他们考虑三个月再作最后的决定,他们起初不允,最后才同意考虑两个月!自此咱们四个人便开始有了心病,但又不舍得就此分开散伙。今春到彭怪笔家作客后,咱们便回来了,他们三人说一定要比武定序,我没办法只好答应! “第一场是青木跟黄石先打,他们斗了三四百回合仍难分胜负,我想阻止这场无谓的争执,于是我表示愿放弃老大的位子,但他们三个都要争这个位子,事情仍未能解决。最后我才想到一个办法,便是说咱们四个日夜在此,彼此的武功路数都了如指掌,实在难以分出胜负,除非另外练些新的绝艺! “黄石跟青木苦斗了五六百回合,两人都知道我这句话极有道理,便停手同意了,于是订下以一年为期,各自修炼然后再决雌雄!而且大家同意在未有新安排前,仍照以前的排列,而对外人也不得说出原因! “咱们四个于是在龙王峰东西南北四面各觅一处静修,我因是老大,所以仍住在此洞!” 管一见问道:“上月下旬你们又如何会联袂下山到彭全书家?” “是老四来通知咱们的,他说扬州怪乞告诉他,说彭怪笔要跟人决斗,所以建议咱们下山去助他一臂之力!咱们这些年来,只剩下几个朋友,如今朋友有难,当然得去助阵,所以便答应了! “下山之后,才知道彭怪笔跟人决斗之期是八月十五,日子早已过了,老四又建议去他家探访一下,顺便吃红鸡蛋!”白鹤轻咳两声:“以后的事你们都知道啦!” “咱们回山之后,又各自分开修炼,后来我却生出了一丝疑问:扬州怪丐既然知道彭怪笔跟人决斗的消息,怎会不告诉老四日期,为何在咱们下了山后才知道?是以我便到左峰找他,却找不到人! “我当时一想,他为何会下山?莫非去找彭怪笔,所以也下山了,但咱们素来是四位一体,而且当时有个约定,不得擅自行动,所以临到那里,我反而犹疑起来,后来碰见风火轮便连忙跑了!也是基于此点!” 彭全书急问:“基于哪一点?” “咱们四人不能单独行动!我恐这消息传到他们耳中,所以便跑回来了!回来之后,我又去了一趟左峰,仍然找不到老四!” 管一见道:“不用再找了,他一早便离开了!” “为什么?”白鹤诧异地问。 “因为凶手便是他!” 白鹤惊恐地道:“什么?你说老四杀死彭怪笔的媳妇?放屁放屁!” 彭全书亦忙问道:“神捕据何下此判断?” “怪丐扬州不会来找他,他在说谎瞒你们!” “你如何知道?” “有两个理由证明他的话不真不实!”管一见侃侃而谈:“第一,扬州怪丐不可能知道你们分开修炼的事,他若上山必来闲云洞,岂反会去左峰找黑土?第二,扬州怪丐既然知道这消息,自己绝无可能不去苏州助拳,却反而来这里找你们?因为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白鹤忙道:“关于这一点,有可能是因为连扬州怪丐不知道决斗的日期!” “笑话!挑战书上日期写得清清楚楚,而且是在八月十五中秋夜,这日期绝不会忘记!” 白鹤忙道:“咳咳,这样说来,老四真的骗了咱们了,但他跟彭怪笔的媳妇可没仇没恨,怎会巴巴跑去杀死她?” 管一见道:“请你把青木、黄石叫来,其他的事等他俩来了再说!” 白鹤连忙出洞而去,不一阵,便带着青木及黄石回来了。管一见便把自己的推想对他们三个说了一遍,听得白鹤三人目瞪口呆。 彭全书等他话音一落,立即问道:“不知那厮去了哪里,就算是天涯海角区区也要把他抓来!粉身碎骨,剁心剐腹!” 管一见喃喃地道:“若老夫没有猜错的话,他现在可能在彭全书的竹舍!” “什么?他去寒舍?”彭全书不由叫了起来。 管一见忙道:“闲话不必多说,咱们立即兼程赶去,否则就来不及了!” 白鹤忙道:“咱们三个也去!” 黄石叫道:“放屁放屁!这个还用说吗?” 众人立即下山向来路赶去! x       x       x 路上施小青问管一见:“神捕,你又怎会知道黑土会在彭大侠的家内?” “此乃推测而已!”管一见笑道:“若老夫没有算错的话,黑土应该一直守在竹舍附近,上次他夜入竹舍准备偷窃书画,证明他所得到的不是全部!那次既然失败,他自不会甘心!” “而咱们虽然由后山离开,又易了容,但只要黑土有几天不见咱们的踪影,自会再去冒险!”管一见说到此,屈指一算,道:“说不定会在石头山上!”拍马更急,马匹放开四蹄,泼风似地向前驰去! 幸而众人所骑之马都是长程良驹,一口气驰骋百里才歇了下来。 由西天目山到彭全书家两百多里,马匹不堪长驰,歇了半个时辰,天色已黑,众人吃了干粮,又调息恢复一下精神,然后趁黑赶路。 黑夜风虽大,却喜有明月来照路。夜里郊野一片寂静,马蹄敲打大地的声音随风远远传出。 天色将明,眼看离竹舍已不足十里,管一见吩咐众人下马步行!彭全书心急如箭,展开轻功急驰,管一见真气一提,紧随在他左右,闲云三友若即若离跟在后面。 到了路口,管一见轻声说道:“你去竹舍,老夫上山,一有发现,立即发啸为号!” 彭全书轻唔一声,头也不回地向竹林扑去!管一见比他更快,如箭离弦般向石头山飞去!一飞三丈,再飞又是三丈,几个起落已臻山顶。 只见一块石后有火光跳跃,管一见忙匿在另一块石后。管一见见对方犹未发觉,忙吸了一口气,身子轻飘飘向侧兜去。 离石半丈,石后突冒起一个人来。黑衣黑裤,黑布蒙脸,一见管一见回身便走! 只这一眨眼间,管一见又迫近了两尺!刹那,他长啸一声,右掌倏地拍出,一股罡风立即汹涌而出! 不料那蒙面人反应极快,双脚一错,身子滴溜溜地移开三尺,那股罡风擦肩而过! “好功夫!再吃老夫一掌!”管一见拧腰迫前,左掌随即扬起向前轻拍一掌! 蒙面人这次向右一闪,仍然向旁移开三尺。不料管一见这一掌乃是虚招,蒙面人身子一动,他随之而动,右手五指如钢爪般向对方后肩抓下! 这一抓他蓄势而发,激得空气嘶嘶作响,蒙脸人虽有所觉,卸肩侧身,仍然慢了一分,只听“嗤”的一声,肩上衣衫破裂,同时浮上五道血痕! 管一见心头大喜,右掌旁击过去。不料蒙脸人的武功十分奇怪,身子倏地一缩,像一块石头般向管一见腹中倒撞过去! 管一见虑不及此,吃了一惊,慌忙飘身后退! 他刚一退,蒙脸人身子倏地暴长,双脚一点向前急掠下山! 猛听山下一道长啸如裂帛般响起,一条青影如箭离弦飞将上来。 蒙脸人身子一偏由另一端飞奔下山,不料这边仍是有人,三条身影疾驰而至。白鹤人未至,声先至:“老四,可是你吗?” 蒙脸人身子一颤,一个跟斗翻起,向后山飞落! 管一见急啸一声,追了下去。 蒙脸人刚下山三丈,便见这边也有三条人影飞奔上来,却是端木盛、风火轮及施小青!蒙脸人不退反而加速泻下! 端木盛忙喝道:“小心,别让他逃脱!”率先驰去! 眼看双方即将接触,蒙脸人左掌扬起,吞吐不定,端木盛连忙把长剑抽出手上!蒙脸人左掌一拍,身子倏地斜飞而起,迎向风火轮,右掌随即尽力拍出,这一掌他用上八成真力,掌风呼呼,带起沙石,奔向风火轮压去! 好一条声东击西之计! 风火轮武功虽不行,但轻功造诣颇高,百忙之中,不及抽鞭反击,只得闪开半丈! 蒙脸人立即向这个缺口冲过去!上面的管一见看得真切,急忙喝道:“快拦住他!” 话音未落,风火轮已抽出长鞭:“毕啪”一声,凌空向蒙面人卷去! 不料,众人全部料错,蒙脸人并非欲逃,而是另有目的!他身子则奔前一丈,蓦地一顿,紧接着如大鹏般斜掠而起,扑向迎面驰来的施小青! 这下变化猝然,端木盛及施小青全部“啊”的一声呼叫起来! 施小青急忙之中,柳叶刀胡乱劈出!这是一般武功经历不足的人的正常反应,但这也是个极为愚蠢的行动! 柳叶刀刚劈出,施小青便觉刀子一紧,接着被一股大力拉前,脚步不稳,蹬前两步,随即腰上一麻,人已不能动弹。 蒙脸人长笑一声,双手一翻一拉,把施小青拉至身前! 也在这刹那,端木盛的长剑才刺到,蒙脸人把施小青向前一送,端木盛大喝一声,千钧一发之际,不及换招,只好把五指一松,那口长剑脱手飞出一尺才摔落地上! 剑尖刺破施小青的肩膀,鲜血立取迸出,幸而入肉不深。 “老子绝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你有胆便再刺一剑看看!”蒙脸人得意地笑了起来。 端木盛睚眦欲裂,喝道:“狗贼,你若敢动她一根毫毛,端木某必把你碎尸万段。” “是吗?老子可不相信?”蒙脸人淫笑一声,右手伸前在施小青胸口上摸了一把,施小青满脸通红,珠泪簌簌流下,满口恶贼骂个不休,蒙脸人喀喀乱笑。 端木盛气得身子乱动,却又不敢上前搭救,生怕反而累及娇妻。 此刻,管一见、白鹤及彭全书等人才来到,一看这情况,一颗心都是一沉! 管一见喝道:“盛儿,大丈夫何患无妻,振作点!大家散开把他围住!” 蒙脸人嘿嘿冷笑:“管一见,你徒弟这媳妇你看不顺眼吗?依老子看还不错嘛,啧啧,这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若死了岂不可惜。” “他若死了,你难道能活!” “老子死了又有何可惜,有这个美人陪伴,虽死也能瞑目了!”蒙脸人一抬头,突然笑道:“白鹤,你一生未近女色,女人不穿衣服的样子你大概未曾看过吧,今日便让你开开眼界!”左手又再伸前,竖起一指,在施小青双乳之间一划,外衣登时裂开,露出一片晶莹如玉的香肩以及一件大红的肚兜! 端木盛喘着气喝道:“住手,老畜生你意欲何为?” 与此同时,白鹤也叫了起来:“你真的是老四,咳咳,老四你疯了吗?” 蒙脸人长笑一声,一把抓下蒙脸巾来,露出一张黝黑的脸庞,可不正是黑土:“不错正是我,”黑土转头对管一见道:“你果然名不虚传,但可惜仍然棋差一着!” 彭全书抽出判官笔来,怒道:“恶贼,枉区区认你作友,你却三番四次欲加害于我,今日便要你偿命!” 黑土厉声道:“住手!”他食指又放在施小青双乳之间:“你们若不退后,老子便要请你欣赏一下活动春宫图了!” 管一见心头亦是极怒,脸上却一副淡然的神色,不徐不疾地道:“请各位稍安毋躁,且听他如何说!” 黑土又是一阵大笑:“还是管一见有点见识。”声音一沉,转头看了彭全书一眼:“别废话,快把宝图交出来!” “放你娘的屁,”彭全书怒不可遏!说话也粗俗起来:“区区哪有什么宝图?” 黄石接道:“不错不错,老四放屁一向臭不可闻!” 黑土看也不看他一眼,厉声道:“彭全书,你别瞒我,你妻子身上既有一幅,你家内怎会没有存底!” 彭全书怒道:“区区根本不知你在放什么屁!” 管一见接道:“那是一张什么宝图,你何不说清楚?假如彭全书真的也有一幅,他亦早按图索骥去了!” 黑土一怔,随即喃喃地道:“你妻子身上怀宝!你竟会不知,嘿嘿,也许你不知,但你妻子却另绘一幅留下来也不一定!” 白鹤问道:“那到底是一幅什么宝图呢?” 管一见却道:“那幅图你已自叶诗红身上得到!何必再要!” 黑土神色一黯,喃喃地道:“老子当时高兴过头,割下那幅皮之后,忙着毁尸灭迹,来不及处理,过了几天,那幅皮便慢慢卷缩,图上的脉络又复不能辨了!”忽地厉声道:“你们可知道那是百知老人留下的?” 百知老人这四个字一入众人耳鼓,都齐是一震,黄石脱口道:“放屁放屁,你怎会知道!” 黑土道:“咱们四个自从立了那个以武定序的规矩后,咱便一直想着,要练新的绝艺谈何容易,后来回心一想,咱四个曾与彭怪笔研讨过武学,也许他能在咱们的说话中看出咱们武功上的破绽,所以便悄悄下山去找他,准备跟他……” 青木怒道:“啊哈,规矩是你定的,你怎能自己下山,简直……简直是狗屁不如。” 黑土继道:“咱去到彭怪笔屋外,忽见屋顶有炊烟飘出,心想三更半夜的彭怪笔还在煮什么东西,回心再一想,莫非有人来找他,又想自己这次乃偷偷下山的,可别让人撞见,所以便蹑手蹑脚走入竹林,我仔细听了一下,里面有三个呼吸声,更认定里面有客了! “不久我却听到一个呻吟声,心头十分奇怪,便立意偷窥一下,就轻轻推开寝室的窗子一望。 “只见室内灯火齐明,房门紧闭,一个女人赤着下身,挺着肚子不断呻吟,可不正是彭怪笔的媳妇,不由暗呼荒谬,正想把窗子关回!眼光一瞥,看见她脐下一团青线,十分古怪,仔细一望,那赫然是一幅山川图,心想怎会如此奇怪,定睛一望!上面还有一行字,写着百知老人藏宝。” 青木忽然问道:“老四且慢,你说当时彭怪笔的媳妇真的精赤着下身!” 黑土怒道:“当然了,否则我又怎知道她身上有那幅宝图?” 青木哈哈一笑:“啊哈,你说仔细地瞧,那你眼福不浅呀!” 众人正听至紧张处,见闲云三友又再屁话连篇,都是又怒又好笑,彭全书双眼如同喷火般,喝道:“你们三个狗东西,乱放些什么狗屁?” 白鹤等人从未见过彭全书如此盛怒,心知刚才失口,连忙住口,半晌才听黄石喃喃地道:“狗东西放的当然是狗屁,只是咱们放的却是人屁。” 众人也不再理他,齐把头转望黑土,管一见冷冷地道:“后来又如何?” “后来……还不简单?”话虽如此,黑土还是继说下去:“这时候,只见一个老妇叫道水滚了没有?厨房有人应道滚了。老妇又道,你不可进来,老身自己去拿。说罢她便出去了。 “我见此乃天赐良机,忙翻窗入内,把他们全杀了,然后埋在山上,后来因怕露出行藏,连忙返回龙王峰,心想找个机会按图索骥不难得到百知老人的宝藏,要压倒那三个老东西当真不费吹灰之力。” 这次白鹤三人并没骂他,是因为百知老人不但天文地理全都熟悉于胸,而且连武林内各家各派的绝艺都有所涉猎,假如百知老人临死之前把他毕生所知写下一部巨著,谁人得之,便可叱咤武林。 端木盛笑一声:“你虽仔细,但仍露出一个破绽——门窗自内扣死。” 黑土叹了一声:“但当我回山后,拿出那张人皮宝图一看,一腔希望登时化为乌有,原来,那幅皮干了之后,又复回原状,上面的线路根本看不清楚,只见一片青黑色!” “啊哈,这叫做一场欢喜一场空。”青木笑道:“老四啊老四,你这次实是枉作小人了!” 管一见白了他一眼,继问:“那幅人皮宝图到底是用什么绘成的?” “我也不甚清楚,大概是用针醮水制成的!”黑土吸了一口气:“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你回山后把三个同伴骗下山,目的便是要来竹舍偷窥你的所谓底稿?” “当然,想不到你的徒弟却先一步到了,我不想打草惊蛇,所以连寝室也未踏进一步!” “但是后来你仍一直伏在附近监视咱们?” “正是,我既然知道有这样的一样宝贝,岂能空手回去?所以咱们回山之后,我便又偷偷潜了回来,我等了好几天,没见到你们,才冒险入内搜查,不料人既不见,连那些书、画也不见了!” 黑土说到此,脸上突然露出一股自负之色:“后来老子回心一想,你们大概是去龙王峰,既然如此绝不会把那一大叠书画全部带走,再一想,便知道你们必是效法老子把东西葬在石山上了,上去找一找,果然不出老子所料。”说罢又是一阵大笑。 管一见冷笑道:“你找到那批书又如何,还不是一堆废纸?” 黑土嘴巴立即闭起,再也笑不出来,半晌怒喝道?骸澳忝前涯堑赘迨盏侥睦锶チ耍俊?br /> 彭全书道:“区区哪里有什么底稿?假如有,百知老人的遗宝也早落在区区手上了!” “可能是你拿到宝贝,却把它当作废物。” 管一见连忙道:“这个倒有几分道理?黑土,你虽然聪明,但老子也不笨,还有一批书,被咱们埋在竹林内。” 彭全书正想开腔,管一见忙用眼色把他止住。 黑土哈哈笑道:“饶你奸似鬼,也得吃老子的洗脚水!听着,你们全部给老子留在山上,待老子带美人去竹林发掘。” “你什么时候才放人?”端木盛急喝问。 “拿了东西,老子还要她干什么?”黑土一手搂着施小青的腰,一手放在她的天灵盖上,缓缓下山。 第六章 双笔对双掌 端木盛忍不住走前几步,黑土喝道:“老子现在已是骑上虎背,你们再逼我,休怪老子手不留情。” 黄石点头道:“狗急跳墙,这话果然不像是放狗屁!” 管一见忙道:“盛儿,你退下来让他去!” 黑土哈哈一笑,几个起落已下了山,管一见这才道:“把谷口出路封住!“话还未说罢,便如奔马般驰下去。 黑土说道:“你要不要你徒弟的命根?” “老夫怎知你会不会又要宝图又要人?拿了图、不放下人便逃走?” 黑土怒道:“你真的不离开?” “绝不离开谷口。”管一见厉声道:“你要图,便得放下人,你要人便不得入林!” 黑土抬头一望,山谷两头都被人截住,沉吟了一下,忖道:“人在老子手中,不怕他们不就范,先拿了图再说!” 于是说道:“好吧,老子当然要图,不过人可要在老子有了图之后才放,若是你们在老子挖图之时走近竹林便莫怪老子无情!” “好,老夫答应你,但你若无端端害死她,老夫便要你尝遍‘搜魂噬心术’十八道刑法。” 黑土机伶伶打了个冷颤,闷哼一声,抱人入林! 一入林黑土才记起忘记问管一见那些书籍埋在哪里,便把施小青放在地上,走前几步,大声询问管一见。 话音未落,突听到背后有个异响,黑土急忙回身望去,只见一个汉子抓起地上的施小青,急掠而去。这一惊非同小可,施小青乃是他的护身符,这道符假如有失,可就危矣! 他一急之下,喝道:“你们竟敢食言?”身子如箭矢般射将出去,扑向那个汉子。 那汉子长笑一声,跃上屋顶,叫道:“彭兄弟,董某来了!”原来来的却是董其昌。 彭全书见施小青脱困,再无顾忌,欢啸一声,身子急速掠去,人未至,判官笔已经抽握手中,他几个起落也跃上竹舍之上,一笔把董其昌、黑土分开。 “狗贼,今日是你的死期!” 黑土眼珠子一转,冷笑一声:“凭你一个,可未必能遂你之愿,若是叫人助拳,又算得什么英雄?” 这话任何人都听得出是激将计,使彭全书热血一涌,叫道:“今日彭全书若是要人助拳便非好汉!” 管一见叹息道:“彭老弟你怎会坠入他的奸计中!对付这种人还能讲什么江湖道义!咱们一齐上去把他杀了吧!” 黄石轻声道:“我怎地好像听见有人在放狗屁?” 管一见怒道:“放屁的不正是你,莫非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这话更是屁话了!老四是天下最荒谬之人,他能给我什么好处!” 与此同时,彭全书已与黑土在竹舍屋顶接战起来:“神捕,那天你可是亲口答应区区,要让区区亲手杀他,为拙荆报仇的!” 管一见怒喝道:“你这人怎会如此迂腐?莫非你要让他杀死你,才准老夫替你报仇!” “无论如何,今日都不准你们助拳,否则事后别怪区区翻脸!” 董其昌抱着施小青跃落地上,端木盛连忙上前解了施小青的穴道,施小青又羞又怒,伏在端木盛怀中抽泣起来,端木盛忙向董其昌致谢。 管一见冷冷地道:“别哭啦!那天老夫的话你听不进耳,现在不是有了报应?以后盛儿办案,不准你跟他去,除非你的武功有了长足的进步!” 这几句话间,彭全书跟黑土已换了三四十招,表面上彭全书攻势极盛,几乎占了上风,管一见却知道彭全书是凭着一口锐气压倒对方而已,只消黑土稳住了阵脚,彭全书便将落败。 端木盛亦显然看出了关键,轻声道:“头儿,彭全书一月来身心俱疲,又连番受伤,只怕不是黑土的对手!” “但此人生性十分固执,唉!难怪以前有很多人目之为怪物。”管一见飙前几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被杀死!盛儿,等下出手救人时,一定要等他败了才可动手,时间拿捏要准!” 众人在竹林内举头而望,十分辛苦,风火轮道:“咱们上去观战有何不可!彭大侠可没不准咱们观战!” “啊哈,是极是极,我也想看看老四这半年来练了什么绝艺!”青木话未说完便提气跃上屋顶。 众人随亦纷纷飞上屋顶立在四边围观。此刻日头逐渐移中,两人额角都已经沁汗,六十招过后,黑土已经站稳阵脚,跟对方有攻有守起来,但彭全书出招十分凶狠,往往冒险抢攻,使得黑土不断被迫防守。 管一见见彭全书一时之间尚不会落败,便问董其昌:“你如何知道彭全书住在这里?” 董其昌笑道:“董某也是适逢其会而已!上次董某不是与你说过几天要离开苏州吗?董某自小是个孤儿,有个叔叔在淮南,他曾抚养过董某七八年,董某既然重出江湖,自得去看看他! “昨夜董某歇在一座树林中,突被一阵马蹄声惊醒,心想这些是什么人,好奇心一起便悄悄跟了下来。不久你们便把坐骑弃置,又在树林中易容,董某认出你跟彭老弟,心知你们如此必是要去捉拿凶手,便悄悄跟了下来。后来董某到山下时,便见那厮制住了施姑娘,又跟你们讨价还价!董某听见你说过有一批书埋在竹林,心想那厮必会来此发掘,所以先来此处等他!” 董其昌一口气说罢,又叹息道:“对于神捕处事之慎,使董某十分佩服,但有一点却不甚明白,你为何说竹林还有一批书?董某知道你是骗他,因为当时彭老弟显然十分惊奇,你却用眼色止住他!而且董某相信彭全书手中并没有什么底稿!” 管一见长笑一声:“你匿在那块麻石之后,你道老夫看不到你吗?老夫是冒险试一试,假如你那天对老夫所说之话是衷心之言,自会到竹林守候,然后伺机救人!果然没令老夫失望!至于所谓百知老人的藏宝图,如果有遗下底稿,又何必花了那么大的心血在叶诗红的小腹上刺下一幅那样神奇的人皮宝图!” 董其昌叹息道:“那个百知老人心机实在十分缜密,竟会想出这个办法来,若是叶诗红不是怀了孕,又不是刚巧让有心人瞧见,谁能发现这个秘密?”一顿又道:“若是董某不来竹林呢?” “那么小青大概要多吃些苦头!” 董其昌哈哈笑道:“幸而董某一向言行一致!” 两人说到此处已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此刻彭全书已落了下风。 原来黑土起初见管一见等人把他的退路堵住,心头不由一惊,生怕他们会出手偷袭,是以不敢放手施为,后来回心一想,左右是个死,不如先找个人垫背!此念一起,二十招后便渐渐扳成平局,再而由下风而转为上风。 激战中,只见黑土连发几招,掌风呼呼把彭全书的判官笔荡开三尺,随即踏前一步,一掌印向对方胸膛! 彭全书左臂已废,不能应敌,只得闪开五尺。黑土叱喝一声,手臂一垂,倏地化直拍为横扫,击向彭查书的腰侧!彭全书判官笔一沉,急刺对方手臂上的“曲池穴”,不料黑土把这一切早已料在胸中,左手探出,掌缘倏地切在笔杆上,判官笔登时刺空! 说时迟,那时快,黑土的右掌已临彭全书身体不足三寸距离! 千钧一发之际,彭全书忙不迭向后一缩,堪堪避过那一招!可是黑土的左腿又及时飞蹬过来,直奔彭全书面门!这刹那,彭全书判官笔抵挡已经来不及,急切间只好使了招“铁板桥”避过,同时双脚一蹬,身子向后侧射半丈! 只听黑土大叫一声,双掌挟劲拍出一股泥土,腐臭之味立时盈空! 白鹤轻咳两声:“老四的看家本领来了!” 眼看彭全书即将命丧黑土掌下,而众人救援不及,在一片惊呼声中,彭全书双脚一顿,只听“格格”几声,屋顶的竹架折断,身子立即由竹舍内坠下去! 黑土那两掌击在屋顶上,那些竹架也断了一大片! 众人犹未定过神来,黑土亦已飞落室内,众人只好亦纷纷自屋顶的破洞中跃了下去。 彭全书双脚落地,头顶劲风急响,只见黑土随后跌落,他大喝一声,判官笔如毒蛇出洞般刺向黑土的脚底! 好个黑土,果然有非凡的本领,在这危急之际,显出超绝的反应来! 只见他双手向上一抓,抓住屋顶的竹架,曲腰一荡,身子便向侧飞落! 彭全书一招落空,立即收笔换招,可是黑土亦已喘过一口气,双掌挟劲劈至! 他内力比彭全书深厚,越战越勇,再三掌又把彭全书迫退两步,判官笔每一次刺出都得运上九成真力才能应付对方的掌风。 再过了十招,彭全书已是满头大汗,眼看落败在即,众人都为他的安危而暗暗担忧! 忽见董其昌一笔刺向黑土的后背,喝道:“你两掌打一笔,算是什么好汉!” 黑土料不到他会猝然出手,吃了一惊,慌忙错步移开半丈,怒道:“彭全书你不是说不要人助拳吗?” 董其昌不待彭全书开口便道:“董某是助笔不是助拳!笑话,彭全书不是被董某侥幸毁掉一臂,你哪是他之对手!董某也是独臂人,咱两个加起来,正好是双笔对双掌,互不吃亏!而且他说若是有人助他,他便翻面不认人!哈哈!董某是他的仇家,翻脸不认又如何!” 黄石叫道:“好极好极!你是他仇家,他翻脸不认,便是当作朋友了!若是咱们这些老朋友助他,他翻脸不认,便成了仇人!好啊!老二,你看老四气得快要放狗屁了!” 彭全书向董其昌投过感激的一瞥,振作精神,重整旗鼓,配合董其昌的攻势,把黑土的气焰压下去! 管一见暗暗嘘了一口气,心中也暗赞董其昌心思灵活。忖道:“现在久战之下,黑土必败了!” 董其昌一笔打八穴的招式十分精奇,虚实变化不定,加上彭全书的一轮急攻,使黑土不得不连续发掌,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但,这样一来,他内力消耗极速,只六十招,便已汗流浃背,心中暗生恐惧,便兴起逃跑之念,眼看彭全书的判官笔在右,董其昌的判官笔在左,同时挟劲刺来,他双脚一顿,身子拔空而起! 身子离地,他双掌猛烈拍下!彭全书、董其昌此刻胜券在握,哪肯跟他硬拼?却是向两旁一退。 黑土那两股掌风击落地上,罡风四处激散,众人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刹那,黑土却借掌风击地反弹之力,一个凌空跟斗向墙壁飞撞过去! 他脸向屋内,背向墙壁,脑后似长了眼睛般,身子刚将撞上竹墙,双肘及时向后猛撞! “喀嗤”连声,那堵以竹片筑成的墙壁抵受不住黑土这猛力一撞,登时裂开一个破洞来,而黑土的身子也刚好在那洞中穿了出去! 这一下变化极快,众人都来不及阻截,眼看黑土即将逃离,只听得彭全书叱喝一声,手中的判官笔如长箭离弦般抛射出去! 这一下是彭全书拼尽全身之力抛出,力量极大,只见判官笔如一道长虹般自破洞中贯穿而去! 随即外面传来一声惨叫声,管一见心头一怔,忖道:“难道黑土竟逃不过这一笔?还是外面还有彭全书的朋友?”心念一起,身子也穿出竹墙。 正午的阳光十分灿烂,竹林一片光明,只见黑土的胸膛插着彭全书那管判官笔,倒在一座坟边! 他一怔之后,再看一眼,才知道其中原委,不由哈哈笑了起来:“这才真的叫做报应!” 原来,黑土双脚刚落实地,便发觉有管判官笔望他心窝射来,那气势十分之猛,他不想用手去接,便向侧闪去,不料旁边便是叶诗红的坟墓,双脚一动,却碰着墓碑,只这一慢,判官笔已贯胸而入了! 蓦地竹舍内传来彭全书的叫声:“红妹,我替你报了仇……”接着便见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伏在墓碑上痛哭。 端木盛及闲罗三友等人亦纷纷自竹舍里走出来。董其昌伸手在彭全书肩上一拍,说道:“彭老弟,你不怪董某多管闲事吗?” 彭全书转身站起,激动地抓住董其昌的手臂,叫道:“彭某若是怪你,还是人吗?” 黄石叫道:“是极是极!你若怪他,便是连狗屁也不如!” 彭全书忽然叹息道:“世事沧桑,人心叵测,谁能料到,杀拙荆的是朋友,救区区一命的却是‘仇家’!” 董其昌深有体会地道:“世事不会永恒,朋友与仇人也都是如此!江湖上本就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永远的仇人!” 黄石抓抓头皮道:“这话好像不是狗屁!” 彭全书道:“从今以后,你便是区区的朋友!” 黄石又叫道:“也是咱闲云四友,不不,是闲云三友的朋友!” 彭全书白了他一眼:“这不成了闲云五友?” 董其昌学黄石的语气道:“放屁放屁!我才不做老四!”众人不由哈哈笑了起来。 (全书完,古龙武侠网 凌妙颜ocr、黄鹰武侠q群7649715 →孙悟空←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