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铁连环》 第一章 巷里觅娇花,镖头被辱 江干生恶斗,侠士扬威 安徽南部风景秀丽,文物荟萃,出产极丰,芜湖的稻米、祁门的茶叶、宜城的纸张、徽州的墨皆是四远驰名,每年运销到外省的不知要有多少,因此而成为巨富的人也很多。不过,早先交通不便,行旅困难,皖南又山水相连,处处是丛林茂苇,时时有强人出没,所以作买卖的人要是往来运货、提银,必要请保镖的人才行。彼时皖南最有名的就是“通远镖店”,这镖店开设在芜湖,店中有个最出名的镖头,叫作庞大凯,这人是北方人,原籍陕西武功县,他长得也真不愧是一条“关西大汉”,身子至短也有七尺半,膀阔腰圆,远看着简直像一座石塔,胳臂比拴马的椿子还要粗,大腿比二百年的松树还要壮,一张又圆又黑的脸像是一个大铁锅,眼睛瞪起来比灯笼还要亮,尤其到了夏天,他受不了江南那种炎热,每天总是光着身子,穿着一条短裤到江边去洗澡,当他在那滚滚的江涛之中,扎下一个猛子,浮了半天水,再露出头来爬到岸上时,假若是不认得他的人,一定要吓一大跳,以为江里爬出个水怪来。庞大凯的武艺也是顶好的,会使一杆九十斤重的大铁棍,也会耍刀,尤其是腕子有力,无论多么坚硬的石头,只要他用腕子一砸,立刻就要粉碎。据他说:这点本事都是跟他的师父金爪张老爷学来的,并说他跟他师父在华山上学艺,本订约是应当学艺五年,可是因为他嫌山上闷的慌,不到一年半他就跑出来了,所以他只学会了他师父的武艺十成之中的一成儿。他又说:假若他把他师父的武艺全都学来,不要说石塔他一推就倒,就是他手中的铁棍,一撅准折。他从江湖流落到皖南,因为打了通远镖店的掌柜子飞猴杨六,才交了朋友,被请入镖局,保镖两年零三个月,打死了十几个强盗,打伤了八个与他们争买卖的镖头,芜湖街头巷口所立的“泰山石敢当”的石碑和城外石头盖的节孝牌坊都被他的腕子砸得缺一块,断半截,简直没有一个完整的。 有时人家的墙塌了,树倒了,也来疑惑他。因此庞大凯的威名远震,有些个人恭维他,就送他个绰号,叫“撞山牛”。他也很喜欢人家送他的这个绰号,他说:“这个名儿,比我庞大凯的名儿还好听,庞字太难写,别人写出来我都不认的,干脆我就姓牛好了,或是叫牛大,或是叫大牛。”有的人就故意刺激他,说是:“送给你外号的那些人,他们不是好意,是跟你开玩笑哩!你想:牛是多么笨,多么蠢的家伙呀!”他却哈哈地大笑说:“不要紧,说我是牛,总比说我是兔子强得多!”因此他还是自命为牛,一般江湖人并编出了几句俚歌,专来说他,却是:“南边的路,北来的牛,铁棍金刀钢手腕,谁见他来谁发愁!”有些街上的小孩子一见他来了,就追着向他唱,庞大凯张着他的大嘴不住哈哈地大笑,掏出几文钱来买几块麦芽糖,分给那为他唱赞美歌的孩子们,然后他得意地迈着大步儿走去,心里还想着:“我庞大凯的名气可真不小啊!”庞大凯就住在通远镖店里,他没有家,当然更没有老婆,可是他确实对南门外柳家桥的张学究说过,他在老家确实娶过老婆,至于他的老婆是死了,还是跟他离了,他却没对人说过。不过有时他多喝了两杯酒,就皱着两道眉,发起了长叹,似乎他也是一个情场中失意的人。庞大凯以一个三十来岁壮年的强健汉子,吃喝又都不发愁,自然是要找点儿精神上的调剂,所以他就在通远镖店的后边小胡同里结识了一个荡妇,名叫陶七姐,外号儿叫“黑猫”。要说陶七姐生得只是黑一点,其余别的都好,都够使人着迷的,尤其是那一双脚,永远穿着自己绣的红鞋,鞋尖上永远爬着一个蝴蝶。 她嫁过男人没嫁过男人,连庞大凯也不知道,她今年二十三还是三十二,庞大凯也连问都没问过。不过庞大凯保镖所挣的钱都花在她的身上了,庞大凯一到了月底总是青黄不接,连喝酒的钱都没有,但是当了裤子也要去瞧瞧陶七姐。这天,快到五月节了,通远镖店的掌柜子飞猴杨六把庞大凯每月应得的四两银子,和另外封着的四两银子,一并交给了庞大凯,他那瘦脸上带着笑说:“大哥,请收下这个过过节吧!初五那天你可别出门儿,咱们请几个朋友,在一块儿乐上一天。”庞大凯裂着大嘴,笑了一笑,伸手拿起来八两银子,但这点儿银子到他的大手里却显得很轻,庞大凯出了镖店,脑子里也不用想一想,两条腿就自然而然的往镖店后的那小胡同走去了,此时他穿的是青布裤子,黄茧绸的汗褂,纽扣不系,露出他腰间的一条绣花带子,这条带子就是陶七姐给他绣的,陶七姐对他真有情,他近些日常想着,非得设法发一笔大财,把陶七姐独占到自己的手里,那才算是心满意足,像这样陶七姐朝张暮李的总使他的心里憋闷得慌!当下庞大凯来到后胡同那家小黑门前,这小黑门就如同陶七姐那张又娇又嫩的小圆脸蛋儿,正在开展着,向着他笑呢,他把八两银子揣在怀里,鼓鼓囊囊的,叫人蓦一看倒好像至少有十六两,他就大踏步往门里去走,不意一脚才迈到门里,他就怔住了,原来陶七姐正在屋里嘻嘻哈哈的笑,并且有男子声,说:“我先给你打一付金镯子,作表证,半个月后我一定回来娶你!”庞大凯惊愕起来了,真想不到,陶七姐还有比自己更热的男人,他一生气,紧握拳头来,但是想了想:她不是我包下的,我既不来,还能拦得住别人来吗? 她早就叫我给她打金镯子,我打不起,如今别人有钱愿意给她打,她还能不要吗?只是那小子说是过半个月就要娶她,这却是可恨!当下庞大凯把拳头往门框上去撞,只听“哗!”的一声,土屑纷纷落下。 他心中的气才像是消了一点,本想屋里的人一定要闻声而出来看他,他就可以再施展两手,吓一吓那要娶陶七姐的小子了,却不料屋中一点声音也没有,十分的岑寂,庞大凯的妒火上升,瞪着大眼睛自己先想了想,便点头说:“好!叫你们热去!我自有法子!”此时屋中的陶七姐娇媚地说:“你是这就要走吗?……你到了宣城几日才能回来呀?……快一点不行吗……节前回来吧?”庞大凯听到这儿,不禁心中暗叹了口气,说:“坏了!我这个节怕过不痛快了!”他还侧耳听着,听里面一阵阵的发出来情话缠绵,又待了一回儿,忽见屋门开了,他却赶快的一退步,退到了大门外,贴着墙根儿站立,就听门里,陶七姐娇媚的说着话儿,送出了她的情人来。 庞大凯又往远处挪了挪身子,只见由门里走出来一人,身穿蓝绸长衫,飘飘洒洒的,脚下是青缎鞋,脑后垂着一条黑亮的长辫子,身材挺拔,似比自己英俊得多,陶七姐穿着大红色的肥裤子,浅绿色的小汗巾,两脚登在门槛上,像小喜鹊登在梅花枝上那般的轻俏,招着手儿娇声叫道:“你可快回来!别叫我净想你啊!”那已经往南走了两步的人,回头一笑。庞大凯看出来,这人却很面生,但是白面秀眉,有着英气焕发的两只眼,真是一个美少年。庞大凯不觉有点自惭形秽了,那少年只回头向陶七姐笑着点点头,并没说出的别的话,更没有注意到庞大凯,陶七姐却扭头就看见他了,悄声儿说了一句:“牛头!你在这儿干什么啦?不进来,怕门槛咬了你的牛腿吗?快点进来吧!”说着话,她就一跳跳到门里,轻盈盈地跑进屋里去了。这里庞大凯听了这陶七姐的这几句话,他倒不禁心花怒放,随之进门,走到陶七姐的屋里,他却又有点发妒,原来桌上放着一只元宝,一定是那少年留下的,约莫着那分量,比自己怀中的银子可沉得多,陶七姐先把元宝锁在箱子里,就往床一躺,由枕边扔着的一个绣花荷苞里,掏出两块槟榔来放在嘴里嚼着。半天可也不说一句话,庞大凯是心里很急,想找话却也不知说什么话才好,刚才的那一股妒恨还在他的心里,他可又舍不得在他的“情人”跟前发泄出来,又良久,他才问说:“你这个五月节打算这么过呀?”陶七姐说:“节呀!我还不定过不过啦!在这儿过节,我也过腻啦,我打算上别处儿过节去。”庞大凯就瞪眼问:“你想跟谁去过节?”陶七姐一边嚼着槟榔一边拿小脚蹬铜床儿的栏杆说:“你就不用管啦!告诉你,牛头,咱们两人认识也不是一天半天啦,你没跟我红过脸,我知道你一定也心疼我,愿意我早日嫁一个人!”庞大凯的头上就跟被烧红了的铁箍箍着似的,气得头真发昏,就说:“你不是说,将来要嫁我吗?”陶七姐说:“那是说,我心里可没那么想,牛头你这个人是不错,可是你一节才能够挣几个钱,养活得起我吗?再说,唱曲的词儿里说得好,是自古嫦娥爱少年……”庞大凯气忿忿地说:“我也不老!”陶七姐又笑着说:“又道是:俊俏的小姐想配如意的郎君。”庞大凯更气了,想着:她所想的那“如意的郎君”一定就是刚才那个穿蓝绸衣裳,白小脸儿的小子啦?遂就怒不可遏地问道:“你他妈的可不配称小姐!”这句话,立时就把陶七姐招恼了,陶七姐向来还没跟任何人,尤其是对庞大凯,这样恼怒过,当妓女的对客人给的气,给的骂,都得受着,尤其是庞大凯这样的“怔头青”,谁敢触犯他?但现在陶七姐竟完全变了验,变了脾气,把口中的唾沫使力的向着他一啐“呸!”一口带着槟榔渣滓的脏唾沫正啐在庞大凯的黑脸上,庞大凯不由得抡拳说:“狗娘儿们!”陶七姐拿小脚又向他一踹,翻身滚起来就撒泼的乱蹦,拍着胸说:“什么娘儿们?以后你得叫我太太,过一年你得称我夫人!牛头!你可得知道点好歹,咱们好过一场,今儿我还叫你进门,这是面子!现在我告诉你,老太太快要嫁人啦,嫁的是你刚才也大概看到过的,那是个凤阳府的少太爷,你只要敢欺负我,他就能够给我报仇!” 庞大凯更是生气,骂道:“什么少太爷?狗太爷、我先揍死你……”说到这里,他真想一拳把这陶七姐先砸死,可是他的大铁锤一样的拳头,可不敢真个砸下,因为怕一砸,陶七姐就真死,打场官司倒不要紧,可是现在看陶七姐这泼样子,还怪迷人的,舍不得,但是这口气不出也不行呀!这个“英雄”不逞一逞也是不行呀?大概现在那个小白脸这没走远,我先去追着他,把他那张脸,打个“稀里哗啦”,叫他鼻子歪,嘴肿,两只眼睛变成一只,那还叫他充什么“少太爷?”叫陶七姐还比什么“嫦娥爱少年?”当下庞大凯凶煞附体,指着陶七姐说:“你也别撒泼?我去找那小子,待会儿叫你看!”陶七姐气得也直喘气,鬓边直流汗,拍着胸脯表示不但丝毫不怕,还趁心呢,说:“你去吧!他住在江边大街利进号,他也听说过你,你去见他更好,可是,早先咱们还不错,我告诉你一句良言,你可要小心着点儿命!”没这句话还好,有这句话,撞山牛庞大凯的怒火更加火上浇油,扑突突地腾起来更高,立时转身抡拳撞出了门,走出了这条“暗藏春色”的小胡同,通远镖店的门口有许多的闲人,一看见他这瞪着眼睛,握着拳头脸上还有唾沫的样子,都赶过来问说:“怎么啦?牛爷,是谁惹了你啦?”庞大凯却一言不语,直往北走,一些人都惊讶地在后面跟着他,有一些孩子们更是尾随着他,并齐声大唱道:“南边的路,北来的牛,铁棍金刀钢手腕,谁见他来谁发愁。”庞大凯被这些人这样的一助威,他更加怒气冲冲,意态洋洋地走得更快,有人说:“牛爷!我们替你到镖店取刀去吧!抬您的那铁棍去吧?”他也顾不得理,他就两眼各处张望,这么许多的往来人中,却没看见那个穿蓝绸衣裳的人,他抡着两只铁臂,健步如飞,又好像是架着一阵“妖风”,呼地一下就来到了临江大街,利进号是这里很大的一家米行。 江上,近处樯桅如林,码头上人声嘈杂,远处却是风帆片片,利进号大米行,临江开设,是有五间大门头,里边的大米堆成了山,伙计也不少,可是庞大凯就没有看见那穿蓝绸衣裳的小白脸,他这时才用袖子把脸上的唾沫擦了擦,他倒不觉这唾沫脏,因为这是陶七姐的小嘴里吐出来的,只是,这口气难忍,这个“英雄”不能不争一争,此时,那些孩子们又都围着他,跳着,齐唱:“哦……哦……铁棍金刀钢手腕,谁见他来谁发愁!”他就气势汹汹直奔利进号,大踏走进去,喊问道:“喂!有一个他妈的什么凤阳府的少爷?那狗小子,你们叫他滚出来!”这句话还未说毕,只见由里边的楼上“咚咚咚”走下来一个人,正是那穿蓝绸子衣裳的小白睑,他却沉得住气,他也竟一点儿不慌,他连将庞大凯细详地打量一下也不打量,他只是冷淡的问道:“什么事!你是来找我的吗?”庞大凯骂道:“不找你找谁?他妈的!你来到芜湖,你可睁开了你那狗眼,你知道我撞山牛庞大英雄吗?”这人摇头说:“我不知道,你来找我,是因为什么事吧?”庞大凯把拳头举起,瞪着眼睛说:“我来找你,就是你得知道!小胡同里的陶七姐那是庞大英雄的人,你他妈敢沾,我一拳就要了你的命,你快些给我滚开这芜湖,要不然,我把你扔在江里,叫你给龙王爷擦屁股去!”对面的人也跳起来说:“胡说!你敢侮辱你岑大少爷?你可闻说过我白面侠的名字?”庞大凯说:“什么他妈的你白面侠!我馒头侠也不管,着拳吧!”说时,狠狠地一拳迎面砸来,这白面侠却巧妙地一闪,就避开了,同时斜探臂来抄他的腕子,庞大凯却又将拳横抡,白面侠又撤步走开了,庞大凯紧跟着来了个“饿虎扑食”,向前猛跃,白面侠却想要绕柱而逃,庞大凯一伸手再来擒他,一手却连臂横击,喊:“你个小子还想那里逃跑?”胳臂带着风打去,却听“砰!”一声,正砸在柱子上,震得屋宇都乱响,顶棚上掉下来许多的灰,幸亏这柱子是黄松木料,要不然真得断了。吓得掌柜的恨不得钻进了米囤,伙计们是有的藏进了柜房,有的逃往门外去了,门外这时看热闹的人,围挤得已经密不透风,那些孩子们仍在大喊:“南边的路,北来的牛,铁棍金刀钢手腕……”庞大凯的威风更起,一个箭步蹿越了过去,正如狮子搏兔,苍鹰捕蜜蜂,一拳向白面侠的后背就砸,却不料,白面侠在此时蓦然一转身,收腰转臂,手若钢钩,将庞大凯的腕子一带,这拳法,叫作“腰肋之处彼来攻,翻手藏身左取中,挨捺任彼单双手,取其手腕自然松。”原来庞大凯那两下子已经使得差不多了,气儿松了,何况白面侠的力气也不弱,这么一带,倒没有把他带趴下,可是同时用拳又向他的“灵墟穴”一杵,“嘭”地一声,正打在他的右肺尖之处,只见庞大凯身子向后一仰,顿然赶紧就挺身站住了,可是脸色当时苍白,他也成了小白脸了!白面侠又将脚飞起,向他的“气海”踢去,再往下一点,就是小肚子。庞大凯痛得可真受不了。 头上的汗珠子跟黄豆那样大,一颗一颗地往下掉,他可那里服气,忍痛前扑,双拳并舞,要来同白面侠死拼,外边却有他同镖店的伙计赛猴儿滑三,飞跳进来,喊声:“大牛!把刀给你!”说话时,“哽”地将一口刀扔了过来,庞大凯还算行!未容白面侠将刀抢在手,他就先抄住了刀柄,换手“刷”地一声抡了起来,白光闪动,逼得白面侠不得不又转身跑开,庞大凯赶上一步,抡刀自后劈来,然而,人家忽地又一翻身“巧换金梁”,“吧!”又把他的腕子托住了,逐即将刀夺去。抖起刀劈击而来,庞大凯一看不好!这才见出此人的厉害。疾忙转身,撒腿就奔,他的身体似乎受了内伤,奔都有点奔不动啦。 幸仗着猴儿滑三自旁一搀他,他才算出了这米行的门,这时,一般看热闹的人,连那些孩子全都溜开了,白面侠持刀追出来,指着说:“我早认识你,是这地方的一个恶霸,那陶七姐原是一个可怜的女子,你竟在乎日欺负她,霸占她。因为你这个凶徒,我就是不爱她,我也得把她救出,作我的妾!”庞大凯又跳起来了,瞪着眼说:“什么?作你的妾?好!……那是我的婆娘!”他一眼看见,他的两个伙伴。已把他的那根九十斤沉的大铁棍给抬了来,他脚步儿一溜一点地往那边走,张着手说:“快给我!快给我!……”他将铁棍抄在手;往日他嫌这铁棍轻,今日却觉着太重,咬着牙抡将起来,又奔了过去,以“泰山压顶”之式,向着白面侠就砸,白面侠却仍是闪避,庞大凯就砸了个空,“哨”地一声,铁棍砸在地上,白面侠这时才抡刀进逼,以“翻云推转”式来取,庞大凯疾忙斜棍去迎,只听“呛!”地一声,又听“铛啷”一声巨响,庞大凯将棍扔在地上,急用右手握住左手,顺着手指缝儿,鲜血“滴滴嗒嗒”淌了下来,他的脸色变得好像一张灰纸。白面侠用力指着他说:“你知道厉害了吧?告诉你,以后你切不可这样的胡为,那陶七姐生得那样漂亮,你想占着她,你真不配!告诉你,你若是不服这口气,可以到凤阳府去找我,我绝对随时领教。”说时,微微地笑,真是一个又毒又辣的风流少年,连那口刀他也不屑于要,扔在地下,他就走回利进号大米行去了。 第二章 负伤忍耻,独走撞山牛 醉酒遭疑,巧逢飞环女 庞大凯现在的裤和鞋袜全都滴染上了血迹,他的右手还紧握着那只左手,他受的伤,不叫人看,其实,地下也找得着,他是被人家的刀,削去了三个手指头。他叫赛猴儿滑三,一个一个地给他拾起来,连土带血,他接过来,放在自己的嘴里,“克崩克崩”地全都嚼着吃了。把赛猴儿吓得,急得,直跺脚,说:“大牛!庞大哥!你何必这样儿呢?既走江湖,说不定就有个头伤脚破,如今咱们什么也别说了!算他白面侠岑大少的武艺高强。可是,你的这只右手还一点没伤,武艺不会再练吗?又有咱们的弟兄,将来准能报这个仇,咱们跟他白面侠,走着瞧!得啦!我搀着大哥你回去吧!”庞大凯却连连地摇着头,他向四下里看,刚才给他助威看热闹的人,尤其那些给他唱“赞美歌”的孩子们,此时一个也不见了,飞猴杨六,这半天就没有出头,还不如他的师弟赛猴儿,有义气,我白给他的镖店帮了两年零三个月,真他妈的叫人寒心!而人家利进号大米行,伙计跟掌柜的可全都高了兴了,都在那门里,向着他直挤鼻子,动嘴,然而现在庞大凯,并不再像刚才那样的怒气填胸,他只是长吁短叹,向赛猴儿说:“老弟!咱们该分别啦!芜湖这地方,我是栽啦!没有脸再混啦!”赛猴儿说:“你不当镖头也行,先回镖店养好了伤再走,好不好!”庞大凯摇头,说:“这儿的人,我都没脸见啦,一刻我也不能再待,劳你驾!把地下扔着的刀跟我的铁棍都拿走。去告诉陶七姐,她爱嫁谁就嫁谁!”说着转身向江畔去搭船,赛猴儿追过来,叫着说:“庞大哥!你先别走,你带着盘费了吗?”庞大凯点了点头,一脚已登在一只江船的跳板上,赛猴儿仍然追过来,由怀里掏出大概也是刚从镖店得的工钱和过节的钱,统共可还不到二两银子,就都塞给了庞大凯,他才回到岸上,抬着手说:“庞大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弟兄,后会有期!”庞大凯也用受伤的手抱拳,同事他的大颗眼泪也不住流下。 庞大凯上的这是江中的摆渡船,少时船开了,他就低着头,坐在船舷旁,一点精神也没有,连赛猴儿赠给他的路费,身上共有银九两余,够了,足够回老家陕西武功县的了,不!回家可干吗?家里的老婆也早就跟了别人啦!不如直头就上华山,重拜金爪张老爷,学那九成儿武艺,那时武艺学成,至多四年,还不够吗?他妈的非得再找他白面侠岑什么少太爷,那时也叫陶七姐看看我,虽然我只剩了七个手指头! 江波荡漾,船只摇摇,把他渡过了大江北岸,他才松了一口气,天色已过了晌午,他也还没吃午饭,然而,手疼,前胸疼,肚子下边也疼,精神更是不振,原想雇上一辆独轮的小车坐上,叫人推着,可是往北的大道他简直不愿意走,因为大道上的人是那么多,难免不遇见镖行的朋友,叫他们看,我撞山牛庞大凯,竟成了这个样子了,他妈的那有多么丢人! 所以,庞大凯就故意走僻静的路,走的都是河堤、田径,眼望的都是垂着丝的杨柳、小桥、茅舍和那绿油油水田,小孩们在田旁牧那长犄角的大水牛,女人都光着脚在田里工作,看见了女人,他深深地后悔,觉得已经在老家把原配的老婆全都弄丢了,何必又来到芜湖结识上那么一个小黑猫陶七姐?不因为她,今天这跟头也栽不了,完了!也是我的错,妈的!以后仇是得报,艺是得学,可是他妈的我千万别再接近婆娘,只要把今天这口气出了,我就当和尚去了! 庞大凯辛苦疲劳,在路上弯弯曲曲,直走到日落黄昏。“老爷!这是什么地方儿呀?”他简直转了向,走糊涂了,不知哪里是南?哪里是北?只觉着越走地势越高,道越窄,两旁的树木又密,他简直是上了山了,心说:了不得!难过得他真走不动,只得坐在道边歇一歇,这一歇,可就起不来啦,只觉着满天的星斗,他腹中既饥饿,嘴里又渴,就“嗳哟!嗳哟!”的勉强的爬起来,想要找一个人家讨点饭吃,于是他就往上去爬,因为这实在是一座山,所以他必须两手着地才能够向上走,他这时,自觉得也跟牛是差不多了,而且是一只受了伤的笨牛,傻牛,想这时那白面侠姓岑的一定在洋洋得意,在那小胡同里的小房子,跟陶七姐在调笑了,这真实气人,此仇非报不可! 这座山本来不太高,转过了一个山环,忽然就看见上面有灯光,这就跟救命星似的,令他十分的喜欢,于是更努力地往上去爬,他的一只左手虽然掉了三个指头,但光凭一只右手也很能够使力,他又像一个牛,可是他居然爬到了山顶。直起腰来,在地上做了一会,他就见这地方十分的清雅,疏疏的竹林,淡淡的灯光,再一转头向左,白茫茫的一大片,啊呀!这原来是长江!我并没走出芜湖太远,江上处处有风帆,近处也有几艘小小的渔舟,舟上也点起了荧荧的渔火,风景可爱,他就站了起来,向前又走了约二十多步,穿过了竹林,他这时可更喜欢了,原来这有灯光的小屋,还有一家酒店,这大概是为附近渔舟上人来此休息的,灯很亮,燃的多半是菜油,桌子、案板,全都十分干净,上面还摆着大盘子,里边盛的大概是炖鸭,还在冒热气呢,一个三十来岁的酒保,正在那里洗碗,可还没有客人来,庞大凯就用右手拍拍身上沾的土,把左手藏起来,勉强忍着伤痛,大踏步地走进了这酒店,见了一个竹凳子,他就坐下了,说声:“给我来一壶酒吧!有什么吃的都快给我拿来!”酒保把他看了看,可是没说什么,便把一壶酒,和一小碟煮青豆,一小碟糖醋鱼,给他送过来,庞大凯却摇头说:“这不行!这不能解饿,我是饿极啦!走了一天,才找着你们这个地方……”说到这里,却又觉这话,能叫人家生疑,走江湖的,尤其现在是倒了霉啦,更不能说真话,随就又做出悠闲的样子,说:“我本来是因为听说你们这儿的风景好,我才来玩玩,没想到玩了一天,把回去都耽误了!饭也买不着,店也看不见,急.了半天,好容易才找到这儿,掌柜的!你们的买卖好吗?”这掌柜的酒保把他细看,确实显出疑惑的样子来了,他可更把手,恨不得要藏在裤子里,酒保就问他:“你想吃什么?”他说:“我看见你们这里有煮鸭子,越肥越好,给我切一大盘子来,你们这里还有馒头吗?”酒保说:“没有馒头,只有米饭。”他说:“行!无论大米饭,小米饭,快盛来,我都能吃……”这话说出来,自己可又觉着漏了“底”。本来,这还是在南方啦!我在芜湖住了两年零三个月,附近的地方我也都走过,就没吃过几回馒头,也没见着小米饭,这回可是露了底啦,别叫他疑惑我是从北方逃来的杀了人的凶犯,滚了马的强盗呀!……于是一阵胆寒,赶紧故意学了几句皖南的话,并催着说:“快拿来!快给我吃,我吃完了还要回家去睡觉呢!我的家在芜湖城里……”他说完了,只觉着这酒保依然不动一动,依然把一双怀疑的目光,向他的身上不住的溜,他可真恼了,这要是在往日,他真许抡起了“钢拳”,一下就把酒保打死,现在他可不行,他又想:这势利眼的酒保也许看着我没钱?遂就一拍胸,说:“我身上带的有银子呀!你别不放心!快给我切鸭子盛饭去吧!……”他用右手一拍胸,虽然还是没有露出他那受伤的左手,但是他衣襟上和裤子上的斑斑点点的血迹,却都由灯光照到酒保的眼睛里,酒保就更显出来惊疑。 他真动了气,然而还竭力地忍着,酒保转身,回到那案子旁,就给他切来了几块煮鸭;切的是鸭子屁股,肉倒是挺肥,又给他盛来一碗白米饭,他就像见了宝贝似的,连酒带肉,带米饭,就同时地张开了大口,又喝又吃,吃下了一碗饭,还要叫酒保再给他盛,他向四下一看,不由就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不知在什么时候,那酒保竟自走了,现在这里是个空酒店,没有人,一边是竹林被风吹得簌簌地响,一边是长江,江上的风帆模糊,而东方的新月已出,江水越显得茫茫浩浩,什么也看不清。庞大凯在这时就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心说:不好!刚才那酒保一定不是个好人!他走了,一定是去勾人要来收拾我?不然就是去报告官人,拿我当贼去办?我庞大凯今天本来已经栽了跟头,若是再无缘无故挨上一场冤枉的打,或是胡里胡涂落场官司,我可就更不能活了,叫江湖人听说了,更得笑话我,白面侠知道了,还不得乐得跳起来?陶七姐那小嘴儿也得笑得闭不上呀?……妈的!我不甘心吃这亏!我得赶紧走去,想到这里,不由气忿忿地用拳头一捶桌子,“吧!”地一声响,但是,他可忘了,用的正是他那只受伤的手,痛得他“哎哟……”喊叫了一大声,吸着气,站起来,像抽疯似的不住地来回走。他又走到那案子旁边,一手扳着酒缸!这酒缸不太大,是瓷的,他就“咕嘟咕嘟”一连气喝了十几口,酒流了他一脸一脖子,同时“吧……哗喇!……”因为他只用一只手,本不得力,竟把这瓷酒缸掉在地下,摔成粉碎,而酒洒了他一脚,他瞪着铃一般的两只圆眼,两旁观瞧,倒是没有人来,也没人听见,于是他又略略放点心,把煮鸭按住,低着头,大口地去啃,啃了好几口,又用手抓笼里的米饭往嘴里填,填了几口见旁边有一只大水缸,他又伏在缸边,跟牛似的,把凉水喝了一大桶,这可真饱了,也不渴了,但就在这时,忽听外边有尖锐的声音喊着说:“怎么没有人呀?他跑了吧?……”庞大凯又吓了一大跳,假如这水缸要是长江,他真得藉“水遁”而逃,他连脖子也不敢抬,又听外边的人说:“他一定害怕啦!怕要了他的命,所以才先跑了,……”庞大凯一听,就是更害怕,不过却又有些惊讶,因为听这说话的声音,细声细气儿的,似是一个女人,女人的声儿他是听得出来的因为他以前常听陶七姐说话,至于他家乡那个老婆说话的声音,他是早就忘了,不过,这仿佛是特别的娇嫩而好听,他就低着头想再听一听,可是,就听见是那酒保的忿怒之声,说:“他决跑不了,我看见他是受着伤了,衣服上全是血,手指头掉了三个……”这里庞大凯更为惊讶,心说:好毒的眼睛!原来他早就看见了!我没有藏住。这时又听钢刀敲着石头地,“铛!铛!”地震耳地响亮,酒保怒骂说:“快滚出来!别等着我们搜出来你!那时可是你磕头哀求也不能叫你活!……”庞大凯一伸右手,把案子上放着的那把切肉用的尖刀抄起来,这时就听外边的女人又说:“快看哪,他藏在案子后边啦!哎呀!他把酒缸都给摔碎了!……”这时庞大凯真不禁觉得惭愧,更是十分着急,只听那酒保怒吼道:“好大胆的贼!你敢来到这里胡闹找死!”喊声之下,猛抡闪闪的钢刀跳进屋来,转到案子后,望着了庞大凯,他就狠狠地,钢刀落下,就砍庞大凯的脖颈,庞大凯却用尖刀一迎,只听呛啷!一声响,两口刀交撞在一处,大概震得这酒保的手腕有点发麻,赶紧退后了半步。 庞大凯却却急急地连摆他那只剩了两个指头的手,连说:“别怔来!别怔来!我不是贼,我是没法子……”女人说:“你还不是贼啦?你偷酒,又偷肉,还抢刀?……”庞大凯说:“是是是……这我也是出于无奈,现在我有银子,可以拿出来赔你们……”女人指着他说:“你那银子也决不是好来的!不是偷来的,必是抢来的,看你那个样子?就像个粪坑里爬出来的丑饿鬼……”庞大凯心里说:还有这样骂人的?他定眼一看,只见这女子穿的是绿衣裳、绿裤子,浑身上下是一身绿,好像是个绿小蛤蟆,但蛤蟆那有这样的好看呀?那有这样的窈窕呀?长的长眉毛,细眼儿,小嘴儿,瓜子脸儿,简直是个天仙,年纪还怕不到二十哩,比陶七姐好看得十倍,比我家里那已经跟了别人的老婆,真高得好像天上的凤凰跟地里的蛆,他没瞧见过凤凰,但这拿子长得可真像凤凰,是一个绿凤凰,因此庞大凯更不能耍凶了,就咧着嘴说:“大姐!你听我说……”女子瞪眼说;“谁是你的大姐?”说时“嗖”地一声,跳上了案子,就用脚一踢,这脚儿可真小,穿的还是绿鞋,庞大凯倒是看清楚了,然而一脚踢中了他的前胸,他当时“嗳哟!”一声的喊叫,“咕咚!”摔倒在地,立时就昏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有多大半天,庞大凯才渐渐苏醒过来,但是,头还晕得很,心里却明白,也许是刚才的酒喝得太多了,然而,这女子厉害!我可千万别动弹,一动弹,她若是再踢我一脚,我就非得“寿终”不可,所以庞大凯依然紧紧闭着两只眼,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只听旁边另有一种声音,却像是老太太的声音,说:“你怎么不问个明白就下手呀?他就是偷点酒,偷些饭,也不算就是什么恶贼呀?他倒许真是饿的,你看这个人手指头都掉了,身上还有暗伤,倒许是受了恶人的欺侮,你为什么不问明青红皂白,就下毒手,踢他?这,你爸爸活着的时候决不能叫你这样做,咱们以后更得做好事!胡阿二,你老是为一点小事,就去找我女儿,早晚得因为你给我们惹出祸来,那时我们可就得搬走了,看你这个酒店还怎么开?”庞大凯偷偷地把眼睛睁开了一道细缝,他见灯光照得那么清楚,在自己的身旁站着那酒保,他的名字一定就叫“胡阿二”,他被申斥得低了头,可没看见那女子,也许她在木案子的外边站着了,只见一位老太太,头发眉毛都白似雪,一脸的皱纹,弯着腰,可不拿拐杖,气得身上直哆嗦,说:“你们!你们!净背着我干这损阴害德的事,刚才我要不是听见有人喊叫,我还不知你勾了我女儿,又在这里害人呢!你看这人有多么可怜?他已经受伤成了这样子了,你们还要叫他死?他的家里一定也有妻子老婆孩儿呀?再说我看这个人长的倒还忠厚,不像是什么恶人……” 听到这里,庞大凯不由得泪模糊了眼睛,他就跟个小孩子似的大哭着说:“老太太……呜呜呜呜………”他还不住的直抽搐,老太太说:“好啦!他苏醒过来了……”又说:“你就起来吧!你别害怕啦!有我在这儿,他们谁也不敢欺负你啦!”庞大凯就更伤心地哭说:“我身上痛!……我爬不起来呀!老太太!……”老太太似乎感觉着惊异,并且仿佛是更关心了,说:“嗳哟!这还也是个北方人呀,阿二!快把人家给扶起来吧!”胡阿二不敢怠慢,赶紧就弯身搀扶庞大凯,然而庞大凯如一匹死牛,他瘦得好像小鸡,地下洒了那些酒,脚下稍微一使力,就要被滑倒,幸亏庞大凯自己也使力,这才站了起来,他的身材,简直得低着头看这胡阿二跟这老太太,他就依然流泪,说:“多亏老太太救了我,我姓庞叫庞大凯,我是陕西武功人……”老太太说:.“呕!你原来是武功人呀?我们的老家是在绛州龙门,离着陕西也不算远,你是个干什么的呀?……”庞大凯叹了口气说:“咳!别提啦!我庞大凯是个好汉子,保镖的,生平没作过不义之事,没取过不义之财,我有点力气,会些武艺,可杀的那是赃官恶霸,救的是寡妇孤儿,打的是世上不平,也没无故的欺负过人,可是今天,我受了人的害!” 老太太说;“你也不用难过,今天你既遇着我们了,你受了什么委屈,你就自管告诉我们,可得说真话!假如你要真是一个好人,真有恶人欺负了你,那不要紧,我们可以替你去报仇!”庞大凯一听,不禁更是惊讶,因为觉着这个老太太,实在不像一个平凡的老太太。当下这老太太又叫阿二扶着他,到了那竹凳儿上,背靠着墙壁半躺半坐,由此处可以一直看到那边的竹林,见那女子,袅娜地,好像在那竹林子里玩了一会儿,又走过来了,她的衣服,袜子,鞋,跟苍翠的竹子的颜色是一样。她有若竹林中的仙子,来到她母亲的身旁,斜着脸儿听着庞大凯说话,新月在深青色的天空上高高的挂着,倒好像是她曼妙的纤眉。而这座山的下面近处,又腾起来渔歌,唱着:“江上的风呀,吹来一朵花呀!……” 大概是附近的渔人回来了,要到这里来休息喝酒,这里老太太就吩咐说:“去告诉他们,一个人都不准来!就说我在这儿啦,谁也不准来!”胡阿二赶紧跑了出去传话,却听那山下江边,一阵许多人的大笑之声,又像有许多的人齐声说着一句话:“叫环姑娘给我们来一瓶儿酒!不然我们不走!我们要在这儿唱一宵!”这绿衣姑娘原来名字叫作“环姑娘”,她也“噗哧”地笑了,说:“这一群该死的!”遂就急匆匆找了一个大酒瓶,从另一个酒缸里倒出来许多酒,就提着,到了那山崖旁,大概是把那酒瓶向下一抛,下面的人就接住了,又哈哈地齐声大笑起来,更有一个尖嗓子的人大声喊说:“环姑娘唱几句戏给我们听听!不然我们还是不走!……”绿衣的环姑娘骂道:“真讨厌……”遂就嘹亮而纤柔地唱道:“那一旁咽啊啊!又来了啊啊啊!敬德老将……”庞大凯一听,心想:这是河东的山西梆子腔呀!想不到这儿竟能够听见,但只唱了这么一句,那下面的一些渔人,就都大笑着,满意地,拿着酒瓶子走了,环姑娘又笑颠颠地跑回来,这里的老太太向庞大凯说:“你别以为我们是干什么的,我先向你实说,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名叫赛隐娘,龙门女侠,那时,像你这样的大汉子,我一人能打十个!” 庞大凯听了,越发地害怕,因为,虽然自己出世晚,跟师父学艺的年数太浅,一个人是胡里胡涂,不知道早先江湖上全有什么奇人,能人,老前辈,可是“侠女”,“女侠”却倒听人说过,可没有见过,如今倒是见着了,然而这位女侠又太老啦,至少也有七十岁了,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又太年轻啦,倒好像是她的重孙女,谁知道她们是怎么回事,不过这绿衣的年轻的环姑娘,更得称为“女侠”,我刚才挨了女侠一脚,还是那么小的脚,像是凤凰脚,值得,昏了一回不算冤!于是不但忘了痛,还立刻精神十倍,他就把今天在芜湖那跟凤阳府的岑少爷外号叫“白面侠”的打架之事,受伤愤走的始末,都说出来了,他可就单单没说出来陶七姐,因为觉着那“太丢人”他也没说到底是为什么事跟白面侠打的架。 老太太赛隐娘也不细加究问,听说了“凤阳府岑……”她当时就气极了,说:“凤阳府的岑强,本来是个贪官,他的儿子我倒没听说过,可是会上一点武艺,就敢这样作恶?庞镖头,你就在这酒店住着吧!这胡阿二是我的干儿子,我派他服侍你养伤,我再派我的女儿,飞环……” 原来这位绿衣的环姑娘的整个名字是叫作“飞环”,飞环当时在旁很干脆地答应,她已不像刚才那样的温柔妩媚又天真了,她却十分兴奋豪快而英勇,老太太赛隐娘就命令着她说:“你现在就去一趟吧?”又问庞大凯说:“那人住在什么地方?”庞大凯说:“姓岑的就住在芜湖城外,临江大街,利进号米行。姑娘明天再去吧,今天都快半夜啦!”但女侠办事究竟与常人不同,说走就走,说去办就去办,绿衣的飞环姑娘当时就慨然地应诺了一声,遂即转身飞快地跑去了,霎时之间就没有了踪影,老太太赛隐娘把庞大凯安顿在这儿,她也走了,今晚,胡阿二酒店买卖也做不成啦,还得服侍这个缺手指头的病人,但他可也没有瞒怨,他倒跟庞大凯称兄唤弟起来,把屋子里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收拾了,就关好了门,然而灯还不熄,庞大凯的精神这时反倒越来越大,胡阿二就跟他在一起喝酒,两人把一只鸭子全都吃光了,庞大凯这才又有点晕晕糊糊地,然而想了一想今天这一天过得可真奇怪,差一点没死了,可又遇着老少两位女侠,世上真是什么事,什么人全都有,咳!早先我真是一头傻牛!今晚,哈哈!叫那白面侠小子你就别想再活,谁叫你削去了我三个手指头?陶七姐!像你那样的娘儿们,我可看不上眼了,你看看人家飞环女,长得也比你好看!……想到这里,却又觉着不对!如何能把她跟个小黑猫下贱女人陶七姐在一块儿比呢?这是罪过!真是罪过!真再该削去我三个指头! 庞大凯就在这里住下了,此时那飞环女却正在准备着渡江。 第三章 依竹而居,赛隐娘训女 隔窗携刃,雌暴客钟情 飞环侠女本来姓徐,这是从着那老女侠赛隐娘的丈夫的姓,她自从记得事情的时候,那时她大概也就是三岁有余吧?刚会走,她就知道赛隐娘的头发已经斑白,然而有一幅年轻的时候画的像,却也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徐老,那时就霜髯垂胸盈尺,那老夫妇浪迹江湖不知有多少年,因为剪恶锄凶,闯下了滔天大祸,所以无一定之去处,无一定之居止,更仿佛是没有生过子女。 直到垂暮之年,才因为打抱不平,管一件闲事,而拾来了这么一个幼女作为他们的女儿,起名为“徐飞环”,这些事,飞环是直接听她的“妈妈”赛隐娘说的。赛隐娘传授了她一身好武艺,十几年来看待她,有若亲生,慈爱已极,可是就对她立下了一个“戒条”,在她十四岁的时候,这“戒条”就立下了,说是:“你既当我的女儿,可就不准跟男的有什么私情,也不许你自己找婆婆家,以后我要看见合适的,可以给你找个女婿,但不许你自己找,你只要有一点或半点不听我的话,我可就不认识你了!不但你我的母女之情,一刀两断,我还要再一刀,割下你的首级来!”那时徐飞环听了这话,当时被吓得就得了一场重病,她不明白,妈妈这话何必说呢?就是给我找什么婆婆家,或什么夫婿,我也是决定不要,我宁可寻死,我那能自己又去找呢?妈妈不放心我,是因为她不知道我的心,我其实真看不上一个男的,男的都脏,像在江上的那些打渔的,连开酒店的胡阿二都不干净,至于婆婆家,说这话的就是咒我,山下村里的那些作婆婆的不是整天在打儿媳吗,好几个当儿媳的都被逼的投了江,没投江的也是在整天哭,我还能愿意找那么个家?至于“女婿”,那更是可笑,村里也常有娶亲的,她也常去看热闹,可没看见一个脸上“顺溜”,衣裳也不脏的所谓“女婿”,女婿也都爱打老婆,飞环就暗想:我那能受这个气吗?……妈妈真是太爱过分的担心了,她真不知道我! 的确,飞环女的心中没有撩动过什么“情丝”,虽然,山下村里,那么熟识的渔人之中,有不少年轻的,膀子跟桅杆那么粗,胸脯像石头那么硬,也常跟她打打闹闹的,赛隐娘也不介意,她却觉着讨厌,讨厌那一股子腥气味,有时她就堵鼻子走远,怕污了她那身翠绿色的漂亮的衣裳。 因为她家是住在竹林里,竹子是春夏秋冬四秋永绿的,绿的那么纯洁,那么可爱,所以自从飞环幼时,赛隐娘就叫她穿绿衣裳,除了可以脸上擦一点胭脂之外,绝不许身上有一点红,或一点素,这也是老侠女的一种“怪癖”,日子一长,已经成了习惯,飞环也就对绿色特别喜爱,所以天天穿着一身绿,在林间唱,唱的是跟她妈妈学的梆子腔,在“竹香岭”上各处玩耍,或在江边练习水性,听熟识的渔人在唱:“江上的风呀!吹来一朵花呀!……”她就笑,有时在酒店里看见那些渔人喝醉了酒胡闹,她就笑,但却也生过气,因为这里住着一个渔人名叫“卢鹭鸶”的倒是一个比较干净的年轻小伙儿,有一次喝醉了竟自胡说八道,叫飞环为“媳妇”,飞环可真气了,打得他头破血出,直追下山,追到江边还打,后来她一脚把卢鹭鸶踢到江里去,从那次起,卢鹭鸶就不见了,不知是死在江里,还是泅水而逃,因此,旁的人更都知道了她的厉害,自然,因为她太美丽了,而且赛隐娘老侠女在面表上是很放纵着女儿,使得别人有时还要逼她笑笑,烦她唱两句“梆子腔”,可是都有“寸分“的,不敢太招她,更不敢对她起什么“轻佻”的心。 飞环女今天打了庞大凯,很后悔,跟她那天打了卢鹭鸶,过后虽气忿,而心中却软的情况差不多,一听说她妈妈派她往芜湖去惩治那贪官之子,作恶欺人的白面侠,她当时就奋勇前去,这,一来是为去逞能干,施展武艺,二来弥补对打了一个已经受伤的庞大凯,引起的歉意,三来她还是为过江到芜湖去玩一玩,她住得离芜湖不算远,但地址却幽静而偏僻,已有六年没过江,七八年没到芜湖了。今天,妈妈可允许她去了,她高兴极了,赶紧先回到她们住的那茅舍里,取了她的一只钢刀,这刀不短不长,不轻也不重,正合她的手,垂着绿绸的“刀衣”,鞘上罩着绿丝线织成的网子,此外,她还有一件兵器,却是在一只绿绸的棉套里,圆形,有普通水桶口儿那样大小,是一个圈儿,棉套子也是圈形,有纽扣,她就挂在左臂上,好像一只大镯子。 她家里只有一个豁嘴唇的大脚使女看着家,也不等着她妈妈回来就走了,顺着山崖间的石磴儿,连跳带跃地,就下了这座“竹香岭”,岭下有小小的一处渔村,江边停泊有四五只渔船,船上有几个人正在喝酒,飞环女就对他们说明白了她的妈妈的吩咐,当时船上有兄弟二人,一个四十来岁的叫“老水鸟”,一个三十来岁的“小虾米”,这二人说:“我们送你去,谁也没有我们两人在芜湖熟,早先……”老水鸟说:“我还给利进号扛过米。”当下,二人放下酒瓶,就叫飞环女登上了一只较小的渔舟,摇起橹来,离了江岸,顺着风儿扯起了小小的帆蓬,当时船就很快,新月繁星照着黑沉沉的江水,老水鸟和小虾米又都“哼哼!嗨嗨!”地,并唱道:“江上的风呀!吹来一朵花呀,吹到谁的家呀?吹到家里掐呀!掐来想干啥呀?吃饭又喝茶呀!喝完茶干啥呀?……”老水鸟又独自地唱:“啥也不干呀!只是见着她呀!”飞环却生着气似的说:“快点走吧!唱什么?多难听!……”小船于是加速地向前去进,但是这江岸太宽,同时离着芜湖也不算近,所以及至船拢到芜湖的江边,星月已向西坠下去了。江上弥漫着朝露,天可还没有亮,老水鸟领着飞环上了岸,岸上连一个人也没有,临江大街,一家一家的铺子,依然都紧紧闭着门,上着门板,走到一家五间大门头的门首,老水鸟就悄声地说:“这就是利进号米行。不错,听说这买卖有凤阳府岑大老爷的银子开的……”飞环把刀抽出来,刀鞘交给他,就说:“你回船上去吧!”说时只见她单臂挂“圈”并捧钢刀,另一只手向上一掠,“嗖”地一声,就蹿上房去了。这前面的门头,本来是平房,后院才有楼,她就足踏着屋瓦,轻速而无声,一转眼之间,她就到了后面的楼上,楼上有一段走廊和栏杆,屋子里全都没有灯,只听得窗里“呼噜呼噜”……不知有几个男人在里边打着鼾声,酣睡,还有咬牙说梦话的声音,飞环女在这时倒为了难了,心说怎么进屋呀?屋里一定怪臭的,再说,知道那个睡觉的是白面侠呀?如若不是贼官的儿子,被我杀了,那我的心里又得后悔,所以她十分踟蹰,这时,忽见对面楼上有一间屋,窗上的灯光忽然亮了。 待了会儿,走出来一个人,到栏杆旁,向下叫着:“伙计!伙计!快给我打脸水来!我这就要过江去了!”这里,飞环赶紧伏下了身,隔着栏杆看对面的栏杆里站立的那个人,是一个男子,身材细而健壮,因为有雾与尚未尽退的夜色,看不清模样,可是,好像是一个年轻的人,喊了两声,楼下有人答应了,这人才回到屋里,屋里的灯光很亮,人影在窗上浮动,好像这个人是在更换衣服了,收束行囊了,飞环女就从这样用纤足轻轻地在楼板上走着,毫无声音,而且迅速地到了对面的窗下,窗格的下面糊着纸,上面却糊的是罗纱,她就轻轻上了窗台,直着身,隔着纱,向屋里看了一眼,只见桌上的锡灯台,灯捻儿很大,所以很亮,屋里的一切器具都新而贵重,壁间还有字画,床帐雪白,被褥也是锦缎的,这个男子穿的也都是绸缎的短衣长裤,虽然还没有梳理辫子,没有洗脸盥口,但是已经干净极了,他正在收拾行李,但他的行李,倒不是说他有什么金银,而全是些干净而又整齐的东西,还有几套书,可见这人的才学很好,书这种东西,飞环女自幼至今,就没见过几次,她老恨她不认识字,可是在竹香岭,就看不见一个字,也没一个人认识字,现在屋里的这个人一定认识不少的字,可以比得了状元啦!这样想,不由得羡慕,但是又见这人的行李旁边,床上,也放着一口带鞘的刀,是红绸子的刀衣,比她这绿绸子的刀衣仿佛更好看,她就不由得一惊,心说:莫非这个人就是“白面侠”?她不由得忿怒扳刀,立时仿佛就要用刀劈碎了窗户,闯进屋去,杀这白面侠,但是白面侠一转脸,要到桌上去拿一件什么东西,他此时是行意匆匆,自然没想到窗外有人,但是飞环女却把他的正脸、模样,看得非常的清楚,心里就惊讶,心说:这个人原来是个白面书生。 长得模样又好看,一点也不凶恶,不像是个行凶作恶的人呀!更不像是赃官的儿子呀?她本来不知道什么叫赃官,不过是听她妈妈如此地说她就以为赃官长得一定很难看,儿子也一定很丑,却没想到还长得这么俊,她可就迟疑了,她想:千万可别做错了事,要不然我一定要后悔死了!所以她就轻轻地下了窗台,而发了一会儿呆。 听屋里的白面侠又喊着说:“伙计!伙计!……”自言自语地说:“怎么还不打来洗脸水?”他很急躁地又要走出来叫,飞环女却赶紧飘上了楼房,将刀隐藏,把那带着棉套的圈,也不敢捱着屋瓦,其实也发不出什么响声,她就爬伏在屋瓦上,但是她的一只脚却登住了瓦栊,这,只要是有一点事情;或被人看见了,她立时就能够跃起来,她向下面看不见那白面侠的动作,只听仿佛是开了屋门在喊:“伙计!伙计!”又听得楼梯响,是伙计送洗脸水上楼来了,白面侠生着气地说:“你非得让我叫好多声,搅别人睡觉吗?为什么不把水快送上来?”伙计说:“少太爷你这么早就要走也没有船呀!”白面侠说:“船我昨天就讲好了!”伙计说:“其实少太爷也不必忙,那庞大凯绝不敢再找来啦,听说通远镖店的飞猴杨六,还要给你赔罪来啦!”白面侠怒气冲冲地说:“我怕庞大凯吗?天下的人我谁也不怕,我要飞猴杨六来给我赔什么罪?他来了,我也一定把他踹出去!”这时房上的飞环女听了,却也不禁的生气,心说:啊呀!原来果真是这么一个又骄傲,又凶横的人?我非得……本想要下去拿刀就把他杀死,但又想:还得弄清楚了,听他说的话是可气,但看他长的模样又真不像坏人,我费点工夫,索性跟着他过江,看他究竟是怎么个人,要不然,不惩戒惩戒他,我妈妈必定生我的气,但我若惩治错了,害了好人,可又上了庞大凯的当了,庞大凯长得多难看,他倒许是个坏人呢,他挨了打,也许是应该挨的,这白面侠还许是个侠客呢,不过他说的那句:天下的人他谁也不怕,这可令人生气,无论他是好人,是坏人,我也得给他个厉害看看,叫他先得怕我。这,不忙,过了江再说吧……心中决定了主意,于是飞环女就站起身来,顺着屋宇,敏捷地又往外走,顷刻之间,她又离开了这利进号,脚落在大街上,这时雾虽然还很大,天色却有点发白了,那老水鸟还在这门口等着她,见了她就问:“怎么样啦?事情办完啦?咱们回去吧?” 飞环女摇头说:“还没办完,那个人快出来了,他要坐着船过江,咱们的船也紧紧跟着他,你们别图懒,我叫你怎么样,你们就得依从!”老水鸟连连打着哈欠,又点头,说:“依从是得依从,可是我困啦!一夜也没睡觉。”飞环女说:“别说废话!把我的东西先给我拿到船上去!跟你兄弟在船上等着我!”说着,她就将她的刀和她的“圈”,都交给了老水鸟拿到船上去,她此时手里没有一件家伙,就在这门前徘徊,等待。 里边的白面侠洗一个脸原来真费时间,也许他还得重新打辫子,或是换衣,打扮,真像是个出阁的大姑娘了,这是过江,他一定是要回凤阳府,又不是要到“婆婆家”里去……所以飞环女在这里不住的冷笑,天色已经亮了,雾虽仍然弥漫,却也显得薄了,江上,一些船上的人都已经起来了,卖零食的都担着担子向着船上的人去叫卖。这时候,利进号才开了半扇门,出来了一个伙计,拿着的行李包儿并不大,可是牵出来一匹白马,这马一定是白面侠的,飞环女一看,心里就不由得有点儿着急,暗自想:他真是一个少太爷,到江南来,还自己带着马,可是要过了江,他骑上了马,我可怎么追他呀?……又一想:这不要紧,不容他过江,在江心,我就得把他看个明白,或到他船上去问个明白,只要他是个坏人,我就不能饶他的性命,可是,要是一个好人呢?就真叫我为难了!于是就更用眼睛盯着,见那伙计就把那行李和马匹,都送到一只船上去了,那船似乎是预先包下的,所以没装着货,也没有别的客人,这时候白面侠就从里边出来了,还有像那米行的掌柜子似的人往外送,白面侠也不怎么客气,只点点头,行意匆匆的就往船上去走,后面另有一个伙计追着送给他一口连着鞘的“朴刀”,他却接过刀来,笑了笑,说:“我有这个没这个都不要紧。”说时他就上了船,船也撒了跳板,他的眼睛似乎就没向两旁去看,所以没有看见飞环女,飞环女却也跑到老水鸟兄弟的渔舟上,就急急的吩咐着说:“追!紧紧追着那只船!” 她站立在船头用手指着,老水鸟小虾米就急急地鼓桨,小舟如飞一般地冲破了江浪,一直追去,但是那只大船,第一没有货物,第二客人少,可是驶船的人多,所以驶得更快,他们这只小渔舟无论怎样使力气,也是追赶不上,并且,因为江上的雾,依然弥漫,越看那大船的影子越模糊了。 老水鸟就着急地说:“咱们追不上可怎么办呀!”飞环女说:“船追不上也不要紧,只要过了江,你们能够给我找一匹马就行,我就能追上他!”老水鸟却咧着嘴说:“我活了半辈子净在水里,马我连摸也没有摸过呀!”小虾米也说:“我倒敢骑水牛,可没骑过马,见了马就怕,因为我看他一定能够摔人?” 飞环女却很生气地说:“就追吧!快追吧!如追不上,我可就回去告诉我妈妈,说是你们把他放走的。”这兄弟二人一听,可都慌了,全都害怕那老太太赛隐娘,所以就越发使力气,在江雾中,在江波上,就奋力地向前去追,船都几乎翻了,半天之后,江雾渐散,他们才到了北岸,然而人家那只大船,已经先到了这里,白面侠已经牵马携刀上岸了,飞环女大喊一声:“别叫他走!”未容老水鸟搭上跳板,她就向岸上一跳,想要去追,但是人家白面侠,早已上了马,鞍旁刀鞘磨铁磴,手里丝鞭指征途,过江往北,正是往凤阳府去的大道,那白面侠骑着白马很快地就走了,她这里飞环女是干着急。 飞环女是非要追着白面侠不可,她本来也是生长在南方,而且生长在幽僻的山中,连马她也没见过几次,但是她非常地羡慕骑马,因为她的妈妈时常说她年轻的时候跟着她的爸爸永远一同骑着马在北方邀游,有时且深夜骑马上山,与强人拚斗,有时又马涉黄河,马上交锋,在北方还有一些会在马上翻跟头,拿大顶,表演种种马上技艺的练马戏的女子,她的妈妈提说这些事的时候,总是精神百倍,兴奋极了,可有时候兴奋得又流泪,又痛苦,老侠女回忆旧事的时候,是真高兴,还是另有伤心之处,飞环女是不知道,也不关心的,她只是爱慕起马来,无时不想走出她那竹林,而骑上骏马,驰骋于广大的原野,尤其现在,没有马就眼看着把白面侠放走了,她如何能够不着急? 她用尖锐的声音大喊是:“快给我找一匹马来!要不然,我若追不上白面侠,可是怪你们!回去你们跟我妈妈说去吧!”老水鸟兄弟二人,正在向岸上系缆,听了她这话,虽然头上流汗,可是也想不出一点法子来,上那儿给她找马去呀!即使人家有马,可也决不肯借呀?想买也没有钱呀?所以只好不回答,而就在这时忽见由北边有马来了,来的还不是一匹,共合有五六匹,有白马,有枣色的马,有乌睢马,有黄骠马,“得得得得”地蹄声乱响,荡起来一片烟尘,正是往这边江岸来的,飞环女就喜欢得跳跃起来,说:“哎呀!有马来啦……”老水鸟跟小虾米都扭头去看,便又都把头摇一摇,说:“这马,咱们敢去借?”小虾米吐吐舌头说:“借不成马,脑袋也就没有了!” 原来这六匹马上的人全是官差,都头戴着红缨帽,身穿缺“开气”的袍子,都带着腰刀,有一个还身穿黄马褂,红缨帽上的顶子是亮蓝的,后边插着一支“花翎”,看这官职还不小,老水鸟和小虾米,吓得都面如土色,解下船缆,跳上去就又要开船,因为他们兄弟最怕官,飞环女这时却如一只鹰隼似的,急快地也跳到船上,但她将“圈”又套在臂上,同时抄起了刀,又跃回到岸上,这时那六名官差都已马到江边,看见她这么一个绿裤短袄的美貌少女,拿着刀,胳臂上还套着一个圆的东西,而且神色非常的可疑,这六名官差就齐都很是惊讶,扭着头去看,然而还没有发话去问,飞环女忽然就拿刀扑奔过来了,六名官差更为大惊,齐都抽刀喊说:“拿!拿女强盗……”飞环女却拿刀向那穿黄褂的就砍,这穿黄褂的身子向后一仰,飞环女又跃起来把他一推,他立时就两脚离开镫,而翻下马去,仰着摔倒在地,红缨帽子也掉了,大花翎也折了,这时那五名差官,齐举腰刀,催马齐奔过来,厉声说:“你是要干什么?是那儿来的女贼?”飞环女却已经将身一跃,就骑上了这匹马,这是一匹铁青色的乌骓,十分的性劣,被刀光一晃,骑在它背上的人又掉在下去了,它早就惊了,飞环女骑上它,它依然是乱奔乱跳,前面是茫茫江水,这匹马越发惊惶,就抹回头去,一直向北飞驰,飞环女一臂挂环并挟着刀,一只手就揪住了缰绳,她的身子就等于伏在马背上,一任这匹马飞驰疾奔,身后那五名官差五匹马,又在后面紧追,一齐嚷嚷说:“截住她呀!截住她呀!她是女贼,她把张镇台的马给抢走了呀!……截住她,别叫她跑了呀……”这么一乱喊,一乱追,惊得飞环女骑的这匹马简直就像是疯了,一股乌烟似的,就直往北去,飞环女是头一回骑马,她虽然身手灵便,可是心里也不由得不发慌,想收缰绳也收不住,想要看看,到底追上白面侠了没有?别再把他掉在后头啊!可是她只见眼前的人,车、马匹等等,未容她来到,就齐都匆忙地躲避,旁边的一些树木和田野,都好似迅速向后去退,她什么也顾不得看,如此就也不知道跑下了有几十里,这时她被马颠得头都昏了,腿都痛了,马也累得喘不过来气了,这才算老实,而停住了四蹄。 飞环女停定了定神一看,原来前边是?蛔牛脚远际堑咎铮砗蟮哪羌该俨钜裁蛔飞侠矗患蠼纤裥值艿哪侵恍〈耍患盍酪溃宸缍鞣鳎淙幻蛔纷虐酌嫦溃梢桓銮裁换ǎ偷昧苏饷匆黄ズ寐恚坝辛寺砝玻∥乙不崞锫砝玻 彼睦锊唤值南不叮哿艘恢α酰偷弊鞅拮邮褂茫砘肷硎呛梗缤垂话悖呗砩狭饲磐罚痈叽t质甄只厥祝蚰显偃ハ锻醇对吨Γ幸黄グ茁沓劾础?br /> 她不禁心里更是喜欢,暗暗地说:“一定是白面侠来了,他来得正好,我要跟他较量较量,他如能过得了这座桥?哼!那就算他是英雄,就怕他没有本事。”于是,索性不下马了,也不下桥了,就又亮出了钢刀,专等待白马来到。 那匹白马越来越近,马上的人果然就是那风流倜傥的白面侠,他是笑迷嬉地来了,可是刚才飞环女虽然没有看见他,却早已经被他看见了,他摇摇鞭子,又点头手,说:“姑娘好武艺!真叫我拜服……”飞环女却瞪着眼说:“谁让你叫姑娘?”白面侠赶紧笑笑,改口说:“那么小姐!你的武艺可是真好,天底下,再没有你怎么好的武艺了!……”飞环女瞪起来明丽的双眸,把钢刀高高举起,厉声地说道:“谁用你来夸奖!你快滚下马来吧!”白面侠却不慌不忙,也不生气,依旧笑着。说:“小姐!咱们俩无冤无仇,你为何跟我这样呢?我看你也不是拦路的强盗,世间上,决不能像你这样的人,而作强盗的,不过,你要是有什么用项呢?那我愿把我所带的金银,全都恭送给你!”飞环女又啐着说:“呸!我才不要你什么金银呢!我只要你的脑袋,因为是我妈妈叫我来杀你的!”白面侠更作出惊讶之状,说:“我并没得罪过那一位老太太呀?你可不要弄错呀?我姓岑,名叫岑山玉,我的父亲是凤阳县,现在还代摄知府的印倌,我还是一个好人!”飞环女怒声说:“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并知道你的父亲是一个赃官。”白面侠岑山玉正色地说:“你可以切切实实去打听,不要只听信了外面的流言,我父亲是进士出身,为官清廉,爱民如子,我也是自幼读诗书,并拜高人学习武艺,因为我生性豪爽、洒脱,不愿赴仕途,所以在芜湖开设着一家买卖,自己常去照料,只要遇着不平之事,我就要打,遇着孤贫被之难人,我就要救,又因为我今年不过二十三岁,也还没娶妻子,所以人才称我为白面侠,白面侠正好与绿衣娘是一付对儿,今日得遇小姐,实在是天缘凑巧,实在是前世有缘!”飞环女不但眼睛瞪得更大,脸也发红了,又说:“你别放屁!看你这个样子,决不是好东西!我告诉明白你吧,因为你无理欺负了庞大凯……” 岑山玉似乎惊讶地说:“啊呀!原来是为庞大凯的事,才来找我,我可是真为你这样好武艺,俊模样的人叫屈,因为你为他找我,实在不值,庞大凯本是芜湖的恶棍,他霸占着一个土娼名叫陶七姐,那陶七姐虽也不是什么好女人,却是十分孤苦可怜,庞大凯已将那女人欺负得到了绝路,我才一时不平,打了庞大凯,小姐!你可不要上了他的当呀!其实我并不怕你替他来报仇,但我不能担这坏名,顶好你还是到芜湖去打听打听,谁是谁非,我在这里听你的处置!”飞环女点头说:“好!你可得下马,叫我捆起你来,我到芜湖问明,如果不是你的错,我再回来给你解绳子。”岑山玉的脸色也变了。摇着头说:“那何必?我也是堂堂的男子,烈烈的丈夫,岂能叫你捆起来?至于你……”嘿嘿一声冷笑,又说:“我看你若到芜湖去,那就是自投罗网,你抢了人家总镇张大人的这匹马,你叫个强盗无别,你还能再往芜湖去么……”飞环女说:“芜湖我照样去走,谁也拦不住我,我夺这匹马,也不为别的,只为是把你追上,因为我若不把你杀了,我不能回去见我的妈妈!”岑山玉不由得怔了一怔,说:“这真奇怪!你应当说明白了,你家的老太太到底是谁呀?”飞环女说:“她老人家的名字叫赛隐娘。”岑山玉摇头,并且微微冷笑说:“也许因为我年轻,我可没听说有过这么一个人,为个庞大凯,叫你跟我来作对,这样吧……”他想了一想,就说:“事情你们没弄明白,你就要下手杀我,不但你未必忍得,我也是决不甘心,我跟你去见一见你那老太太吧?”飞环女也想了一想,就摇头说:“不行,我妈妈是叫我来杀你,并没叫我领你到我家里去。”岑山玉也不由得生气,说:“岂有此理?我想你那妈妈必定是一个胡涂的老盗婆!”飞环女忿忿地举起刀说:“什么?你敢骂她老人家?”岑山玉说:“你们也不要小瞧了我白面侠,我因为见你是个女的,长得又这么好,我才忍了又忍,你可不应欺人太甚,欺得我急了,我可就要不讲交情了!”飞环女说:“谁跟你有交情?你除非下马跪下,叫我捆起你来,我就不许你过这座桥!”岑山玉冷笑着说:“好大的口气!你就是做我的丫头,做我的妾,我也不能这样听你的,快躲开!让岑少太爷的马过去!”又说:“我昨天打了庞大凯,觉着我的手沾了一些臭,今天会一会你绿衣娘,也叫我手上沾些香!快躲开吧!”说时,他催马向桥上就闯,飞环女抡刀向他就砍,他却并不抽刀来迎,只将左手高高地举起来一摆,说:“你可要小心啊!……”飞环女把心一狠,钢刀“刷!”一声就向他砍下,他却又急快、又巧妙地,就抄住了飞环女的玉腕,微笑着说:“你何必要动手,我要是这样地一推,你可就要掉在桥下的河里去了,那岂不是要脏了你这漂亮的绿衣鞋,丧了你这年轻的花容貌?”飞环女用力夺腕夺刀,怒喊说:“你快放开手!……”她的腕子也颇有些力气,岑山玉仿佛有些揪不住她,便将她的玉腕放开,而趁势将她手中的刀抢了过去,“哈哈”又一笑,却不料飞环女疾速地弯身探臂,“锵!”一声响亮,把岑山玉鞍旁挂着刀也抽出来,立时得到了手中,真是敏捷,把岑山玉吓了一跳,斯时,飞环女手中,拿着的反倒是岑山玉的那口刀,抡刀狠劈,白面侠岑山玉却以带着绿绸刀衣的女人的刀,来紧凑地相迎,只见两条刀光齐闪动。 “铛啷!”一声,两刃相击,金声响亮,飞环女虽然腕子有点酸痛,可是决不缓手,照旧舞刀来杀,岑山玉又用力迎斗,但他两个人这样各不相让,马,尤其是飞环女骑的这匹乌睢马,又惊奔起来,载着飞环女反往南奔,那岑山玉的马却过桥往北去了,飞环女气极了,赶紧用力勒马,勒不住,她又用刀胆砍马,马又直往高了跳,蹦,扬着脖子嘶叫,好容易,飞环女将马才转过来,又“得得得”飞跑过桥去追,岑山玉却在那里笑,他越笑飞环女更气,奔上前抡刀又砍,岑山玉巧妙地展刀相迎,同时还夸赞着说:“这口刀,真可爱,这绿绸子太动人,好吧!我们这次就作为交换表记吧!将来我一定要娶你!”飞环女更忿怒地喊说:“什么?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真气死我啦!我可要手下无情了……”白面侠岑山玉一面仍然用刀招架,一面仍然笑着说:“道是无情却有情!”飞环女又连挥数刀,逼得岑山玉的马跑出了十几步,而飞环女这里,却把她臂上挂着的那个“圈”取下来了。 第四章 单手抖白光,狂生命促 双骑来小镇,少女魂离 她先将刀抛在马下,解开她这只“圈”上蒙着的套,很迅速地就露出来一只像白银似的铁环,这只环上并有同样发光的一段铁链,白面侠岑山玉正在惊讶,心说:“这是什么东西呀?却不料,就听“哗啷”的一声,眼前一道白光,也不知是圆的光,还是长的光,总之这来得太迅速了,他只觉得眼前一亮,他觉出来不好,这多半是飞环女的“法宝”,是厉害的东西袭来,他急忙要躲闪,可是已经来不及,这铁环,已经套在了他的头,是铁的还好,这却是百炼的精铁,是纯钢,而且不大不小,套在人的头上正合式,在脖子上,像富家公子哥儿戴的银项圈似的,白面侠岑山玉当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赶紧伸手想自己摘下,可是“这个环”里外都是刃,比刀刃,比剑锋,好像更是快,而且那边一丈以外,马上的飞环女稍微将铁链一揪,他这里,脖子就像蛇咬了一般地痛,血水立刻就向衣领下流,他可真不敢丝毫地动一动了,只好直着脖子,连头也不敢低一低,脸更是煞白。那边飞环女厉声的说:“快一点把刀扔下!”他只得“铛啷!”的一声,把他那口带着绿绸子的刀扔在地上,飞环女又问:“你还想要性命不要性命?”他几乎要哭了,说:“我怎么能不要性命?现在我知道只要你的手动一动,我的头便立时掉下来,可是咱们并没有仇恨呀!我跟那庞大凯也不过是为一点小事,打的架,我又没伤他的性命,你即使要为他出气,可是也别这样的就叫我死呀!……”飞环女说:“并不是因为庞大凯的事,却是因为你的爸爸是个赃官,所以我妈妈才叫我来惩戒你。”白面侠说:“我的父亲为官也许不大清廉,可是那不干我的事,我整年在外面投师学武,结交朋友,行侠仗义,不常回家,我父亲作的什么事情,我那里晓得?而且他本来不过是个知县,如今因为知府出了缺,才叫他暂时代摄,不定那一天,新知府上了任,他立时就得办交代的,所以我的父亲实在是一个小官,而且,据我知道,他实在是一个爱民如子……” 这时飞环女却又将手中持着的铁链,稍微一动,立时那钢环的刃锋又捱到白面侠脖颈的伤处,白面侠赶紧伸着脖子,口中又“嗳!咳!”的叹气,表示着请求,飞环女又说:“爬在地下!” 白面侠只好就听话,慢慢地爬在地上,飞环女又说:“你给我磕头!”白面侠却真气了,头可依然不敢抬起,但忿忿地说:“你不可这样侮辱我,你快杀了我吧!”飞环女却更显出严厉,怒声说:“真的吗?你真是不想活了吗?这可容易……”白面侠还没有容他手中的铁链动,就赶紧说:“不要这样……我磕头就是了!”遂就爬在地下磕了一个头,飞环女不由得嫣然地笑了,因为叫这么一个大名鼎鼎的白面侠,又是知府知县的儿子,这样磕一个头,这还不算荣耀吗?这人穿的有多么干净呀,长得有多么俊美呀,自己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样不讨厌的人,他居然向我磕了头啦,就像儿子见妈妈,小民见皇后似的,那样地磕了头啦,这还不消气吗?其实心里本来没什么气,妈妈说是惩戒惩戒他,并没有说是叫我要他的命呀?现在还不就算是完了吗?真不应当太为己甚,于是,飞环女就跳下了马,袅袅娜娜地,轻移着脚步,慢慢收着铁锁练,就走在白面侠趴着的这个地方,她的手是真敏捷,而且巧妙,白面侠觉得眼前的白光又一动,他赶紧就闭上眼,咬着牙,心里想:大概我是要完了?却没想到,脖子觉着轻松了,原来飞环女已将这一只钢铁的飞环,自他的头上摘了去啦,他除了脖子后面有轻轻的伤,流了一些血,很发痛,倒还没有什么事,飞环女这时已将地下扔着的那口带有绿刀衣的刀,拾起来人了鞘,又慢慢将她的这只钢环收在棉套里,照旧的挂在肩上,就冷冷地笑着,又骑上马,将那柳枝向马跨上一击,马就“得得”地走去,走了不远,她突又勒住了马,就好像有什么事情,使她不放心似的,她就回首向那边去望望,却见那边道旁,小河畔,白面侠岑山玉也没牵住马,更没拾起来刀,却站在那河边发着怔,好像是要投河的样子,飞环女就不由心中一阵觉着不忍,扬臂高声喝叫着说:“你在干什么啦?你为什么还不走呀?”那边的白面侠岑山玉好像是没听见,依然低着头,望着水,飞环女就心说:真可怜!这个人,莫非是傻子啦?放了他活命,他反倒又不逃了,我非得用钢环去吓一吓他不可!于是,她就又将马拨回来,得得地又跑回到白面侠的近前,挥手中的柳枝抽他,说:“你在这儿干什么啦?你要投河,就快一点投吧,何必在这儿装样子给人看?”白面侠岑山玉长长的叹息,说:“你不要再凌辱我了,我也是个二十多岁的人……”飞环女撇着小嘴儿冷笑着说:“你二十多岁又怎么样?难道是叫人可怜你,你又不是小孩子啦!”白面侠说:“我倒不可怜,不过我想起我的母亲来了,她今年五十多岁了,一生多病多灾,我父亲对她又不好.她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现在我已经要死了,她连知道还不知道……”说着又垂下了泪,飞环女也不由得心里有点难受,说:“你不会不死吗?”白面侠岑山玉忽为又转回头来激昂地说:“自寻短见,本来不是男子汉所当为的,我也是个有些名声的侠客,投河自尽,也惹人耻笑,可是我今天想一想,我败在一个女人之手,受了这样的侮辱,我就无颜再活了!”飞环女又瞪着眼睛说:“怎么?女人就应当不如男人吗?”白面侠岑山玉说:“我并没有这样地说,我只是说练武艺,打不平,闯江湖,或是博功名,享官禄,那都是男人的事,女人是应当做夫人……”飞环女的马,摆来摆去,听到这里又一笑,说:“做夫人干吗呀?”白面侠岑山玉说:“做夫人就是当媳妇,像你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应当给一个少年翩翩,家世既好,又有钱的人作媳妇才好,何必要这样抢人的马,并又欺负人。” 飞环女说:“呸!你这是说谁呀?你再说?我可还拿出我的环来要你的命,你就是再磕头我也不能够饶你啦?” 白面侠岑山玉却也微微地冷笑说:“你那个环,也只能对我使一回,那也如同是一只暗器,我刚才是没有防备,假如要是加以防备,你那环吧,圈吧,一点用处也没有,我不怕!”飞环女生了气说:“好!再来!你拿上刀吧,或者你用什么方法都行,看我的钢环还能够将你套得上,套不上?”白面侠岑山玉却摆手,说:“我不愿意再跟你较量了,因为我已经向你磕了头,我就是再赢了你,或是我再将本事练得多么好,也洗不下我的羞耻,所以,我只有一死而已!实无颜再活了?”飞环女“嘿嘿”地冷笑说:“那么非得怎么样?你把我杀了?才能洗去了你的羞耻吗?”白面侠岑山玉说:“我也不能,因为你的武艺是如此的高强,再说我也不忍,因为你长得是这么好看?”飞环女红了脸,又啐着说:“呸!我看你绝不是一个好东西!”说着又瞪了他一眼,白面侠岑山玉说:“这倒是得说一说了,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活在世上也不能再有多长时间了,我可得把话说清,因为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忽然找了来要惩治我,可见你以为我是个坏人了?我可绝不承认我是坏人,咱们找一个地方,得去细说一说。”飞环女问说:“上那儿去说?”白面侠岑山玉说:“由此往西,离着巢湖不远,那里有一处揽湖镇,镇外有座庙,我认识那庙里的方丈,咱们可以到那去,不为别的,只为细谈一谈,并且你去问问那里的方丈,他是出家人,自然不能说谎话,你问他,我平日的行为如何?再问问我的父亲是否赃官?然后,我是坏人,我甘愿束手被你杀死,我若是好人,那么你走你的,你走之后,我就自尽!”听了他这话,飞环女心里好像有点难过似的,但依然生着气说:“好!走就走!什么地方我也敢跟你去,我知道你一定要领我到你的熟人那里,叫他帮助你,再跟我较量,好!那我也不怕,走就走。”白面侠岑山玉又说:“因为你是一位侠女,你既要行侠仗义,我就得叫你把好人跟坏人到底分清楚了才行!”飞环女不耐烦地说:“不用多费话了!你就快上马,咱们就走吧!”于是白面侠就去拾起了他的那口带有红绸刀衣的刀,插入鞘中,并拾起来马鞭,他就上了马,现在,他虽然身上沾了些土,眼角还挂着眼泪,但他依然是那么干净,而且说话柔和,举止文雅,这就更使飞环女有一些倾心。 这条路上半天,也不见有人行走,原因是这里小河流萦绕着,既不能使舟,附近也没有人家,树木森森,各种的鸟飞来飞去的乱噪,草间也有蝴蝶在飞翔,他们的两匹马是岑山玉在前,飞环女在后,岑山玉因为脖子后边有伤,不能够转回头来说话,他可是时时的拨马,总要看一看飞环女,冷笑着说:“我虽然败在你的手中,虽死在你的手里,我可也无怨,因为,总算是咱们两人有缘!” 往西去走,渐觉着路宽了,水田里操作的妇女们,看见了他们,全都停止住了工作而扬起了头,不但很注意他们这两匹马,尤其注意他们这两个人,也许是飞环女太容易使人注意了,她的那身衣服和鞋,就跟绿油油的稻子一样的颜色,她的态度,模样儿,比蝴蝶还要美,她又在胳臂上挂着那么一个“圈”而前面的马上又是一位衣服华丽的白面少年。 放牛的小孩子们更齐声嚷着:“一对儿!一对儿!快看一对儿来……”飞环女非常的生气,向那边怒目而视,白面侠岑山玉却劝她说:“这你何必也生气呀?我们两人本来是一对儿么,是一对对头冤家尸飞环女用柳条向前边抽,说:“你就快走吧!再说废话,我可不跟着你去啦,因为我还得快回我的家呢!” 白面侠一边走,一边又向她问:“你的家在那里?”飞环女忿忿地回答说:“在竹香岭。”白面侠说:“一定是个小地方,不然我怎么没有去过,也从来没听说过它的名字?你家里以何为生?”飞环女说:“你管不着!”白面侠说:“我不是要管,只是问一问,因为据我看,你一定是很贫穷的,你穿的这身绿衣裳,虽然也还可以,但若是大紫大红,或浅紫银红,那样绫罗绸缎的衣裳,穿在你这年轻漂亮的人的身上,才更能显得美,才更能不辜负你的青春。”飞环女脸都红了,更为忿怒地说:“你放什么屁?”白面侠皱皱眉,说:“你说话也太俗!真正的姑娘小姐或是富贵之家的少妇,光长得美是不行,是得念书的,是得文雅的,还得有许多金珠翡翠等等的簪环首饰,你真可怜!你只有这么一个圈,倒像是耍猴的!” 说得飞环女不由得伤心起来,简直要哭,又生气,恨不得把钢环抛了,她悲声地说:“你不用讥笑我!”白面侠说:“我怎能够讥笑你,我可怜你还可怜不及!你想:你也没有一付金镯,更没有一只溜子(戒指),一切姑娘小姐身上应当戴的东西,你全都没有,你的妈妈只给你一只飞环,不问青红皂白,就派你来杀我,幸亏你的时运好,要是碰见一个本事比我高的,性情再卤莽的人,你有飞环也是无用,你一定要吃大亏,受大污辱,所以我才觉着你可怜,你妈妈待你并不好。”飞环女说:“那并不是我的亲妈……” 白面侠一听,似乎显的更是惊讶,说:“是真的吗?……”又表示着婉惜说:“这么一说,你可真是可怜了!只不知道,你可以不可以把你的身世,全都详细地告诉我?……” 飞环女这时候是又伤心,又生气,瞪起美丽的眼睛,又厉声诃斥着说:“你就别多打听了!现在不过是暂时便宜你一条命,因为我不愿意杀害没做过大恶的人,这才跟着你去走,看看你到底是好是坏,你别以为就算是饶了你啦?你的命能够活,不能活,还得看,待一会儿,别的人说你好不好哩你别忘了!……说什么废话?”又催马,抡着柳条向着白面侠的背后抽打,连说:“快走!快走!……”她虽然是暴怒着,可眼睛似乎不太凶,而且,还没有擦干净她眼边儿溢出来的一点伤心的眼泪。 白面侠的脸色也一阵一阵地变得发紫,他只是笑着,近于是一种冷笑,只点头说:“好!走!走……” 由这里再往西,走了一程,又转向北去,日向西斜,锦霞布满天空,一些归巢的鸟儿,还有几只鹭莺似的很大的水鸟儿,都自空中掠过,他们这两匹马,就来到了巢湖东岸不远之处的一个小镇,白面侠这时反倒十分地高兴,指着说:“前面就是揽湖镇,那里有不少人都认识我,我为人如何,他们全都晓得,你就去打听吧!”飞环女依然逼着说:“你得同着我去,只要有一个人说你不好,我就立时还用飞环套住你的头……”她的言辞虽显着更狠,可是态度却倒越有点柔和了,当时两匹马并行,就进了眼前的揽湖镇。 这市镇很小,倒有几家铺户,有几个渔人模样的人,背着网,担着鱼篓,似是才自湖畔归来,一看见了马,一看见马上的人,他们全都十分注意,同时,就有一个渔人喜欢得高跳起来,说:“哎呀!这不是岑少太爷吗?”此时一喊出来,旁边的人立刻是有的想起来了,有的是又惊讶,又尊敬地向着白面侠来看,并且把两匹马给围起来了,街上这样一嚷嚷,铺户里也出来人,还有些妇女全都跑出来,惊羡着,就指着白面侠,互相地说:“这就是白面侠岑少太爷,知府的儿子……”又有人指着飞环女,说:“这大概就是岑少太爷的媳妇吧?长的多好呀!”尤其是妇女们,都对飞环女表现出来十分的羡慕,弄得飞环女的双颊都绯红了,这些人可又不容她解释,就欢呼着,这个要请白面侠下来歇一歇,那个又喊着说:“请少太爷跟少太奶奶到我们家里喝茶吧?……”简直地把白面侠看成了神人,同时附带着把飞环女也看成了仙女,白面侠此时是特别客气,向西指着说:“我们到那边去有一点事,不能打搅了,再见吧!再见吧!”说着,就同飞环女联辔向西走过了这一条街,出了镇,更往西,身后大约还有不少的人都追着送出了镇口,飞环女倒不好意思回头去看人家了,因为人家都把她当作了白面侠的太太,弄得她是又有点生气,又脸红,只是把白面侠又看了一眼,见他倒是没有什么骄傲自夸的样子。 又往西走不远,眼前已望见了汪洋无际的湖水,那里就是有名的“巢湖”,但白面侠的马却又拨向南去,飞环女只得依旧追赶着他,此时就看见眼前有一片松林,来到临近,才下了马,二人牵马走进林中,这时就看见有一堵红墙,原来是一座小庙,白面侠就说:“到了,这地方叫作龙王庙,庙里的方丈很知道我,等我叫开门,你再问一问他,就知道我是个如何的人了?”当下他就“吧吧”地叩打门环,叫了半天门,里面忽然有女人的声音,问说:“是谁?”白面侠只说声:“是我!我姓岑!”里面当时就把两扇庙门开了,天色本已将近黄昏,林中的光线尤其低暗,但飞环女一看,开门的这人原来是一个女道士,道姑,年纪大约也有四十多岁了,向白面侠笑着说:“岑少太爷怎么多少日没有来?”白面侠点点头,又向后一指,说:“我今天是同来这位姑娘到此烧香,还要问你几句话!”说着,他就连飞环女的马匹也接过来,一齐牵到庙里,二人走人,等候道姑把庙门又关严了,白面侠岑山玉就向她问说:“你是一位出家人,你不说诳语,如今我请这位姑娘来,问一问你,请你实说,我平日到底是一个坏人,还是一个好人?” 道姑说:“岑少太爷是一位顶好的人了,武艺好,人才出众,并且还行侠仗义,乐善好施,揽湖镇上的恶霸湖霸王朱七,谁敢惹他,幸亏岑少太爷来了,与他比武,才把他打走,使镇上的人都有了好日子过,我们这座庙跟我的一些徒弟,也没有人再欺负了,所以岑少太爷不但是一位善心的活菩萨,还是个少年侠客!”白面侠岑山玉向飞环说:“怎么样?我的行为用不着我自己说,你去问人好了!不过,虽然别人都说我好,我今天吃过一些菜饭,再跟你痛快地谈叙一番之后,我还是要自尽的,因为一来我为洗去我的羞耻,二来也好叫你回去见你母亲覆命,省得你交代不下去,我只一个人,又无妻子,虽然我有母亲,可是我也顾不了她,我二十多岁,把侠义仁慈的一些事,也都作过了,别人也说过我好了,我死了还算什么?再说我为你而死,死而无怨!”飞环女听了他这些话,弄得心里倒很难受,就推了他一把,说:“得啦!这些话你别再提啦!” 当下,那道姑领着他们进到了“客厅”,这室中的陈设非常的讲究,红木的器具,摆着一些古瓶,瓷菩萨等等,还有大盆的栀子花,清香喷鼻,里屋还有床帐,铺得十分干净,道姑给点上灯,灯光一照,显得里外屋都更漂亮,而且阔绰,飞环女就又想:“一座庙,庙里都是女道士,全都这么阔,可见我跟我妈妈都是太穷啦!” 白面侠岑山玉让她在里间床上躺着,说:“你不必客气,这个庙跟我的家一样,庙中的师徒也都是女人,她们全都很好,我今天也为是带着你来,叫她们都认一认,以后我就是死了,你也可以来的,她们绝不能够待慢你!”他又净说“死”字,若得飞环女心里又一阵难受,但是谁管他:他爱说什么说什么,我可真支持不住啦!于是飞环女就在床上躺下,可是一躺下,肚子里更觉着饿,这时候又来了四五个年纪都在十几岁的小道姑,都来探头探脑地瞧飞环女,都露出来很羡慕的样子,并且有一个小道姑端来一盘很热的香茶,送到飞环女的手边,飞环女觉着不好意思,要坐起来,白面侠岑山玉却说:“你就躺着吧!一点也不用跟她们客气。”遂又催着人快给做饭。飞环女喝了一碗香茶,觉着还想喝,她手里托着空茶碗,望着白面侠,白面侠岑山玉是很有眼色,立时又给她倒了一碗,她又喝了,就笑了笑,伸了个懒腰说:“啊哟!我可真累了……”她的“飞环”钢刀,连扔下的茶杯,就全在她的身旁,白面侠岑山玉又向她抱歉,懊悔地说:“使你今天这么累,总都是因为我,所以我更非死不可了!”飞环女说:“呸!你千万别拿死来吓哧人!”白面侠说:“我何必吓哧你?等你走后,我才自尽,我先要陪着你吃吃饭喝喝茶,我还要快乐一番呢,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今天我虽是走了一步死运,可也是走了一步幸运!”说着,又望着她笑,飞环女瞪他一眼说:“谁听你的这些贫话,你快快看看你自己的脖子去吧!”一提到了脖子,白面侠立时又显出来一阵羞愧,“咳!”的一声长叹了口气,就走到外屋去了。他出了这屋,眼前看不见了他,飞环女反倒立刻就感觉着一种空虚,一阵惆怅。 待了一会,外屋就把菜饭全都摆好,小道姑请飞环女起来到外屋去吃饭,外屋,点着一对锡灯台的蜡烛,发着艳艳的红光,照得人影是双的,红木的老方桌上摆着四盘素菜,冬笋汤,炸豆腐,焖茭白,炒乾丝,又细又白的大米饭,筷子全是银的,两把椅子,飞环女是跟白面侠,面对面地坐着,小道姑给盛饭,白面侠就又对飞环女解释,说他过去怎样常做好事,朋友也到处都有很多,只是没有结婚,因为他挑剔得太厉害,虽然有许多女的都愿意嫁他,但他只是敷衍。 飞环女虽然只是低着头吃饭,可是他说的这许多的话,不由得一句一句,全都灌人了耳里,就更觉着他这个人很好的了,连他的父亲大概人也不错,心里就更觉着后悔,遂笑一笑说:“得啦!现在我都明白啦!我们都是受了那庞大凯的骗了,我回去一定把这些事,都跟我妈妈说明白了,她老人家也不是糊涂人,也一定不能够怪我把你放走!”白面侠岑山玉激昂慷慨地说:“你就是放了我,我自己也不想再活,或是你走后我自尽,或是当着你的面,我自刎!”飞环女停住了筷子,着急地问说:“这又是为什么呀?因为当初我是不明白,我才跟你打,我叫你给我磕了个头,也是因为你太骄傲,气得我,可是那并没有人看见呀?于你的脸上又有什么难看?你可也太脸皮儿薄!”白面侠岑山玉说:“不是我脸皮儿薄,是我觉着见了你之后,若再离开,我活着也太无味!”飞环女一摔筷子,瞪了他一眼,说:“你说的这叫什么话?”白面侠岑山玉又说:“因为你长得是太美丽了!你的身世又那么可怜,回到你那小小的地方,将来跟着你那妈妈还得受苦,一辈子也找不到一个合式的少年去娶你为妻……”飞环女生气地说:“我不叫人娶我,我妈妈也不叫我去跟男的……”她脸红了,并勾起心中一向的幽怨,白面侠岑山玉说:“难道你妈妈将来叫你当道姑?我看你那妈妈真是一个怪妈妈,而且是不定多么凶悍的一个老女人,慢说你,就是皇宫里的公主,她也得出嫁,仙女还常常的思凡,男婚女嫁,原是人生大事,你现在还年轻,再过几年老了,没人要了,那有多么可怜,而且你看小燕儿因为是一对,叫唤得才好听,蝴蝶儿因为成双,飞翔得才美丽,花中有并蒂莲,禽中有鸳鸯鸟,水里还有比目鱼,连你看这灯烛,全都是一对,你也十七八啦,难道就不知道有过什么相思?”飞环女脸更红了,咬着嘴唇,瞪了他半天,白面侠岑山玉又说:“我替你还很忧心,你抢了官人的一匹马,你就算惹下了大祸,即使你还回到你那竹香岭,早晚,官人也要找了去的,到那时连你的妈妈除了被捉,就得逃走,逃到什么地方去呢?顶多,她带着你投向绿林,然而将来呀,你便成了一个盗妇,一辈子也难出头,一辈子也难享福,你妈还能活上几年?那时,可怜你穿着一身绿衣裳,有谁来心痛你?有谁来管?” 飞环女真要哭了,这时候那刚才给他们开门的那个道姑,名字叫作“偎月”,拿了一只银壶,还有一对玉酒杯来了,笑着说:“我这儿有自己酿的百花酒,刚才忘记给你们拿出来了,现在我见你们两人谈得很投缘,没有一点酒助兴还行?这酒是又甜又香,饮下去又能解困,又能消愁,还能够添加心里的情意,喝下去吧!今天是好日子!”她把一对酒杯分放在两个人的眼前,他给每人斟了满满一杯晶莹的绿酒,然后她连那小道姑,都出屋去了,白面侠岑山玉就离座,走过来,低声向飞环文说:“不要发愁了!是我不对,我不该勾引起你这些伤心的事,然而我一定能够给你想法子,叫你得到别人所没有的快乐,那也不负你这天生的聪明的资质和美丽的姿容……”飞环女含羞地把杯子接过来,将酒喝了,白面侠又给她斟了第二杯,不想到她才喝下了两杯,她就醉了……这温暖的初夏之际,这清静而诡密的龙王庙、女道士的庵,这华贵而幽深的客堂,这滴下泪来的一对红烛,这清素的残肴,这晶碧的空杯,这白面侠,这一切使得绿衣侠女徐飞环,觉得迷离了,她却忘了赛隐娘对她的训言,而于酒醉神疲之间,她堕入在梦里。 第五章 溪畔痛分离,频叮海誓 竹间怜只影,错卜佳期 第二日晨起,她流着泪对白面侠说:“你可不要再寻死,昨天都是我的错,你脖子上的伤到底还觉着疼不疼呀?”白面侠岑山玉说:“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我得急速回凤阳,跟我的父亲说明,然后就去娶你,你妈妈要是愿意跟我们去享福,那我就多派一顶轿子去,连她老人家也接了去。”飞环女又擦着眼泪说:“你是不知道我妈妈那脾气,咱们这些事,回去了,暂时还不能对她老人家说,得慢慢地,或是等你跟着轿子去接我,那时候才能够把实话告诉她老人家……” 白面侠说:“那么,我倒有一个主意,你把你那钢飞环,连刀,全都交给我拿走,你空着手回去,就说你倒是见着我了,可是我既是一个男子,并且武艺高强,你打不过我并且叫我抢走了飞环跟刀,可是我又对你很好,不但不侮辱你,反倒送给你一匹马,叫你回去。你并且得说我为人是怎样的慷慨豪侠,有许多人都说我好,我的父亲且是一位清官,家中有钱,无妻,那样一来,我想你妈妈一定反倒要感念我,钦佩我,我即时就派人去送厚礼求亲,她一定就答应了。”飞环女擦着眼睛点头说:“你想怎么好,你就怎么办,反正我现在也没主意了!” 她诚心挚意地与白面侠订下了“白首之盟”,她知道男女婚配,这件事是很重要了,如今无意地找到了这一个“夫婿”,她很满足,但是这算是如妈妈所说的“私情”,并非由于“母命”,而且把妈妈的“戒条”已经完全违背了,如若被妈妈知道了,她可就要先一刀割断了母女之情,再一刀就割下来我的首级,所以为这事,就非常忧愁,害怕。白面侠说:“要不然,你现在就跟着我走,好不好?永远不必去见那不明白你的心,而又十分残忍的赛隐娘了。”她却又连连地摇头,因为她觉着那更不对了!而且她与她妈妈也有一种感情,十分地难舍,所以她决定是暂时先回去。 她们在这里又用过了极美味的素餐,道姑又用银壶斟着百花酒,请他们再饮一对双杯,她可不敢再多喝了,只脸红红地笑着,将酒在唇边沾了一点,便觉着非常浓烈,吃过了饭,白面侠岑山玉就在院中备马,马牵出庙门,白面侠不但他自己的刀在鞍下挂着,并将飞环女的刀也归了他,他的胳臂上还挂了钢铁飞环。这,飞环女一点也不心痛,因为现在她已经不需要这些了,她所需要的是爱情,是希望将来被白面侠娶过去,脱去这一身穿腻了的绿衣,而换上那娇红的衣裙,新娘的装束。出了庙门,道姑偎月把他们送出来,还笑向她说:“岑小娘子!再会!再会!”她是既觉羞赧,又仿佛觉着光荣,她要走了,白面侠送了她一段路,约有五六里,在小溪旁,柳荫下,二人依恋不舍地又谈叙了半天,她又流了几点不知是喜还是悲的热泪,她细声地叮咛,说:“你回去可千万要快着一点,用好轿子,我想我妈妈就是原本不愿意,可是看见了一高兴,一喜欢,她也许就愿意了。”白面侠岑山玉把头连连地点,说:“那是一定的了!凤阳府有的是那好的喜轿铺,我叫他们预备最好最新的龙凤彩轿,用全新的执事,金瓜、钺斧、朝天镫、旗、牌、伞、扇,自凤阳府一路敲着锣,打着鼓,吹着锁呐,和笙管笛箫,到竹香岭去迎娶,我准备着还要聘请几位有名的绰士和绅士太太,做咱们的大媒。你放心!我全都懂得,决不能叫你显着寒仓,惹别人笑话的!并且,还准保到你那里一吹,一打,这有多么荣耀,大媒们再跟你妈妈一详细地解说,我想赛隐娘也是久走江湖的,不是没有见过世面,这个面子她还能不给?她的女儿要去作少奶奶了,她还能够拦阻?不过你现在回去,先别实说,还得把谎话说得像真的,你暂且安心等待,到时候必叫你如愿以偿,叫你妈妈是又惊又喜。”飞环女不由得笑了,说:“那么,得多少日子呢?”白面侠岑山玉伸着手指头算了一算,说:“现在才过五月节,至多一个月吧?”飞环女皱着眉说:“那日子太多了!能不能够再快一点?”岑山玉说:“不能再快,我回去,先得赶紧替你做衣裳,裙子,打首饰,做鞋等等,那衣裙和鞋,必须要定绣,因为得像个样子,若像你这样一身绿,怎能够上轿,我家里有那些戚友,也都得笑话我,笑话你,再说我还得给咱们布置新房呢,那也不是一两天能够布置好的,一个月是最快最快的了!”飞环女却在马上转百,低着脸儿望着溪中满浮着绿萍的水,她黯然地摇一摇头说:“一个月我总觉太长,不是我不能等,是我怕我妈妈又想别的主意,她假若更是生气了,要再去找你,去惩戒你,那可怎么好?”白面侠岑山玉听了这话也不由得怔了一怔。飞环女又说:“可是她老人家的年纪太大了,要叫她亲自到凤阳府去找你麻烦,恐怕她也没那精神了。”白面侠岑山玉又说:“凤阳府是大地方,她未必敢去,再说去了又能奈我何?假若她去找我,跟我翻脸,我也决不惹她,我托出人去求她,结果还得是她点头叫你嫁给我!这件事,你倒放心吧!不必忧愁,反正至多一个月。”飞环女忽又流着泪说:“可是你一定得有良心?”白面侠岑山玉说:“我还能够骗你吗?无论如何我也是知府的儿子,不是没来由的人,在凤阳,我有家,在芜湖,我有买卖,我若有半点欺骗,叫我死在乱刀之下,当了鬼都永不能脱生!”飞环女赶紧收住眼泪笑着说:“得啦!你别再这么说啦!就是这样办,只要你能够快去娶我就行!”白面侠岑山玉决然地说:“至多二十天!”飞环女一听,就更是喜欢,白面侠岑山玉又说:“由这里偏东往南,一直地走,就可以回你的家了,我因为得赶快回凤阳备办咱们的喜事,我不能再往南去送你了,你记住吧!” 这里飞环女倒不禁十分留恋,十分悲伤,她依旧用柳枝轻轻地策马,就离开了这溪旁,且走且回头,直到望不见了白面侠岑山玉和那匹马的影子了,她这才急急地催马走去。 飞环女去的时候是心怀忿忿,如同一把烈火,现在回来了,却是柔情缠绵,并带有十分沉重的离愁,她的嘴边还回味着百花酒的余香,脑中未忘昨夜庙中的绮梦,是甜蜜而迷惘的,是奇离而可爱的,白面侠仍似站在她的眼前,招她欢喜,她又发痴地想:这绿的衣服要是换了红的新娘子的衣服,固然好看,但是叫那岭上,江边许许多多的人都看,看我坐上了轿子被他娶走了,也有点难为情呀?……随走随想,直到天晚,方才回到了江边。 江边上本来有不少打鱼的船,她叫了半天,才有一只较大的渔船,船上的人来招呼她,因为看见她的绿衣裳了,认识她,所以才过来,但是又诧异,问说:“徐姑娘!你的这一匹马,是那儿得来的呀?”飞环女说:“不必问了,你们把我快送回家去吧,我是被我妈妈派的去办事去了,现在是刚回来,想不到,天都怎么晚了!” 当下,这只渔船上的三个人,就请她上了船,马都牵到了船上,慢慢地鼓浆,悠悠地行驶,直到二更时分,方才返回了竹香岭,这匹马可牵不到岭上去,因为那山路太窄,太陡,而且没有地方放活牲口,只就暂存在岭下的渔户家里,这三个渔人,牵马的,背着鱼网的,提着竹篓的,齐都高声地大笑,说:“今天没网了多少鱼,可网了一匹马,快来看哪!……”当时深夜岑寂的岭下江村,为来了这么一匹马,许多人又都从睡梦中起来了,而争着看,顿然地又热闹起来,飞环女却独自地回到了岭上。 她不敢一直就回家,她先走到胡阿二的那酒店,这里照旧点着很亮的灯,有不少的渔人都在这里饮酒,也都是为等着她回采听消息的,如今她回来了,就一齐抢着来问:“怎么样了?把白面侠那小子杀了没有?”尤其是庞大凯,他原来也在这儿了,当时他仿佛连伤全都忘了,疯了似的跑过来,追着问说:“姑娘!姑娘!怎么样了?你去了两天一夜,把那小白脸结果了没有……” 飞环女却一句话也不说,她只向胡阿二问:“我的妈妈今大没来这儿吗?”胡阿二说:“她老人家自己倒没来,可是叫丫头来问了好多次,刚才还来问了一趟呢,又因昨天听老水鸟跟小虾米回来说,姑娘是在江边抢了官人的马,往北追下白面侠去啦!……所以更不放心了!”才说到这里,飞环女就没功夫往下再听了,她遂就赶紧转身跑去,这里的庞大凯还高声问说:“到底怎样啦?姑娘你快告诉我呀!砍了白面侠几刀呀?我听了好心里消消气儿呀?”他还一瘸一点地要追到姑娘家里去,却被别人给拦住了,说:“那可去不得!你不知道老太太是什么脾气!”同时,这里有很多的人却感觉着诧异,说:“奇怪!马也许是她没骑回来,或是放在岭下了,可是她的刀跟她那付钢环,应当带回来呀?怎么也没啦?这一定是有别的事,不好!姑娘家办事情到底不行。一定是砸啦!……”许多人在这里纷纷地谈论,飞环女这时那一身绿的衣裳,一只绿的影子,却又走进了绿的竹林,竹林里很黑,但,她的家却有灯光,她看见了这一点灯光,她当时就害起怕来,并觉着十分地羞愧,回到家中先见着的是她家用的那豁嘴唇大脚的使女,向她摆了摆手,指了指里屋,又声音不大清楚地说:“老太太正在生气哩!”她又吃了一惊,腿觉着发软,但她究竟不能不进里屋,就走进去了,见她的妈妈赛隐娘坐在竹床上,那满是皱纹的脸,确带怒气,见了飞环女回来,就问说:“你怎么去了两天,到这时候才回来?都上那儿去啦?”说着,把那使她生畏的一双厉害的眼睛,向她来瞪,飞环女就哭了,说:“妈妈!咱们打不过那白面侠!……”赛隐娘老侠女惊问着说:“你是怎么败在他手里的,他到底有什么本事?”飞环女更哭着说:“他也没有别的本事,他就是刀法好!……”赛隐娘听了,却更生气,说:“他的刀法好,你不会就用你那钢飞环吗?”飞环女撅着嘴,擦着眼泪说:“我用啦!可是我刚一抡……”说到这里她还拿手譬方了譬方,接着说:“没想到就被他把钢环跟锁练,连那棉布的套都给抢了去啦!” 赛隐娘摇头说:“我不能信,从你九岁,我就教给你使用飞环,所以我把你的名字也就叫作飞环,我自信把我使用飞环的绝技,全都传给了你,你也在我的眼前试过,我见你打什么都准确,套什么,都能套得着,所以我才知道你的武艺已经学成了,我才敢放你下山给我去办事,怎么你才一使用飞环,就叫他连东西都给夺去了?你可太没有用,想不到我教你武艺教了十年,满以为你能够接续我啦,谁料你竟是这样的没有用?你可真叫我太伤心了!太生气了!”飞环女又擦着眼泪说:“妈妈您是不知道那人的武艺有多高?”赛隐娘气得浑身都颤说:“我就不信一个凤阳府赃官的儿子竟还有好武艺,你不用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我现在就找他去!”飞环女赶紧把她的妈妈拦住,她更哭着说:“妈妈您千万别去!我也听说了,他的爸爸确实是个好人,爱民如子,不是赃官!……”赛隐娘说:“那我也得亲自去到一趟凤阳,问一问去,无论如何,我也得要回来咱们的飞环,那飞钢环我从十八岁时候就使用,用它作过的侠义之事,不计得有多少了,在江南还没有什么人知道,但到了黄河迤北,江湖、绿林、各处的豪强、老辈、新辈,谁不知道赛隐娘飞环的名声,我养活你,就为的是我这飞环的绝技不致中断,却没想到我白费心了!等我去向白面侠要回来飞环,先用环结果了他,然后回来再结果你,我不要你这没有用的东西!”飞环女却跪下央求了,并说:“妈妈要是一定要到凤阳府去找他,可是请妈妈过二十天之后再走!……”赛隐娘听了不由得一怔,就严厉地问说:“你要凭良心!要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昨天在江边夺了官人的马,追下了白面侠,后来怎么样了?飞环是你送给他的不是?昨夜你住在那里?你要实说!实说了,我还许能饶了你的性命!”飞环女却决不承认,依旧跪着痛哭,摇着头说:“没有!妈妈你是错疑了,我实因为武艺敌不过白面侠,飞环被他抢着了,他就跟我解释,说他的父亲原是清官,他自己也是一个侠义之人,咱们大概是听了庞大凯的坏话……”赛隐娘气得喘气说:“我走了一辈子江湖,我还看不出人来?那庞大凯是一个莽汉,他绝不会说假话,我叫你去惩治他,也不是为给庞大凯报仇,因为我早就知道他的父亲岑强是个赃官!”飞环女低着头说:“可是岑山玉说话倒还讲理!……”赛隐娘又问:“岑山玉是谁?”飞环女低着头,脸红红地说:“岑山玉就是白面侠的名字,他并没杀我,也没有污辱我,只将我的飞环跟刀拿走了……”赛隐娘气得身上更抖,大声地问说:“怎么?连你的刀都被他夺过去了?”飞环女匍匐在地说:“我的武艺真比他太差,所以,什么什么的家伙都被他拿了去了,他走了,我没有脸面再回来,我站在水边发怔,我寻死,可是我又舍不得妈妈,那时天已黑了!……赛隐娘又问:“你在那里住的?”飞环女说:“在龙王庙……”赛隐娘又惊讶地问说:“你怎会走到巢湖边去了,揽湖镇上的那座龙王庙,那里的道姑可不是好人,在二十年前,她们就专巴结有钱的人,而引诱良家妇女,我早就想要去惩戒她们,可是因为未得功夫,又被你那死去的爸爸将我拦住了,难道,昨夜你是在那里住的?”飞环女一听,身上更是不住的打哆嗦,心说:原来妈妈什么事情全都知道!……于是赶紧又编谎,摇着头。说:“不是,我就在一个很小很破的龙王庙,不是在巢湖边,这庙里也没有道姑,没有和尚,我就在那里坐了一宵……”赛隐娘又问:“昨天你倒是在那里吃的饭呢?”飞环女痛哭着说;“我由昨天到现在,一点什么也没吃,没喝……”她哭着,又羞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赛隐娘也没向下再问,就闭上了眼睛,可是不住地气喘,就这样喘息了一夜,飞环女也在地下直跪了一夜。 到了次日,赛隐娘就不能够下床了,因为她虽有一腔雄心,十分怒气,怎奈她太老了,她又有这喘息的老病,所以她虽然忍不住这口怒气,但究竟是没有办法,她不能够往凤阳找白面侠二决高低,而夺回来与她一生相依为命,且与她英名有关的钢飞环。飞环女起来,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就服侍她妈妈的疾病,她的心里是万分地忏悔,但到了现在,她更不能够把实话说出来了,而她更时时地恋想着白面侠岑山玉,她又忧又盼,既怕可又愿,到二十天,白面侠快点来娶我吧!即使妈妈还不愿意,还生气,那我可只有寻死了!……她时时在暗中落着泪,却又有时很是欣喜。一连过了十余日,赛隐娘的喘病儿虽是好一点了,因为这些日来,就没有怎么吃东西,所以身体越发地无力,还是不能够下床,现在常到这里来的,就是胡阿二跟庞大凯,庞大凯是能说,他常提一些江湖上的旧事,所以很受老侠女的欢迎,使老侠女虽在病床上,却更回忆起来当年的侠行,列举,及一往无敌的锐气,但是老女也很是悲哀,这一天,就叹着气对庞大凯说:“我是年老了,这些年来,也许江湖上出了不少的后起之秀,也许那白面侠岑山玉是受过名人的传授,他的武艺是真高!非我女儿所能敌得过!” 这话,庞大凯倒是不能够否认,他是在白面侠手里吃过大亏的,至今那缺少的三个手指,再也不能够长上啦,我这么一个“铁棍金刀钢手腕”,撞山牛一般的大汉子,尚且打不过那个小白脸,徐飞环是一个姑娘,也难怪她“赔了钢环又丢刀”,没叫那小白脸给捉了去硬纳为老婆,就算是还有本事,白面侠也还有点儿良心!……他点头长叹口气,说:“完了!我的那口气是不能够出啦!我身上受的内伤还没有好,我还是走不了远路,我想再在胡阿二的酒店里住几天,我只好就走啦,回到华山找着我的师父金爪张老爷,求他老人家再给我想办法吧!可是我那个师父也老啦,跟您的年纪差不多了,我又是个没学会武艺就跑出来的不成材的徒弟,他也未必就肯为我去找白面侠,拿他一世的英名跟白面侠去拼?”赛隐娘说:“但我的飞环决不能这样落在他人的手里,欺负我女儿这个仇,我也一定要报!”飞环女在旁,本想要说:“妈妈!他还能够把环给咱们送回来!人家也没有欺负我……”但这话究竟是不敢说出来。赛隐娘又说:“我的那环,名曰‘白虎环’另外还有一只名曰‘青龙环’,两只环,原是一对儿,名曰‘龙虎铁连环’,我只得到了这一只,五十年来便横行江湖,那青龙环是在山西省龙门绛州,那里是我的娘家,到了那里,如打听龙门女侠的家,还有不少的人知道,我现在也这么大的年岁了,早先的事情,我也不必瞒你,当初我是为这只白虎环,还有一点别的事,与家中的人反目,而走出来的,所以我的家,已有五十年没有回去了,我的父亲自然早已不在人世了,我的大哥,我还有几个兄弟,他们一定还全都活着,他们全都武艺超群,家里又有不少的田产,现今一定还在那儿住……”旁边飞环女听得都出神了,到此时,她就忽然插问说:“姓什么呀?”赛隐娘说:“我的娘家姓彭,你们到了绛州一打听,必定有人知道,而且他们若听说白虎环到了别人的手里,就是登刀山,踏火海,下油锅,他们也一定要把那环找回去,因为那环本是我们祖传之物,我私自拿出来一只,我哥哥,我那三个兄弟就追了我好多次,因此跟我结的怨更深,我们来到这竹香岭上住,也为是叫他们找不到环,往事他们一定也都不计较了,但你们去了,尤其我的女儿也去了,她是我娘家兄弟的外甥女呀!一定不记前仇,一定去到凤阳找那白虎环,还许能够来这里看我……如今白虎环一丢,我也想起当初为这东西我不认了娘家,那实在是不该,所以我现在也盼着跟他们见一面,环儿!你跟着庞大哥这就走吧……”说到这里,这老侠女不由得哽不成声。 庞大凯跟飞环女听了这话,两人全都不言语,飞环女是要等到了日子叫白面侠来娶,要换绣红花的衣裙,坐轿当新娘子,她岂愿离开这里去往山西,再说那“白虎环”根本就不是丢啦,到时候,白面侠连那环,带给我做的新衣裳,厚礼、金银、鹅酒一定就都送来了,用得着去远路求人再去找吗?妈妈娘家的那些人还能够惹得吗?还不都跟老虎一样,要叫老虎去吃了岑山玉,我的心可怎么受呀?” 所以她更发起愁来了,只是心里的话,仍然是一句也不敢说,只是低着头皱着眉。 庞大凯是一听赛隐娘说的那哥哥兄弟,就绝不是好说话的人,青龙环,白虎环,?约核涿挥屑墒且欢g骱ξ薇龋业睦咸煲u锔哪锛以谖迨昵熬痛蛄思埽脸隽嘶罚嵯碌某鸷薏欢ㄓ卸嗝创螅咳缃窈鼋形掖呐ィ馀歉龇衔铮思乙欢ㄕ椅宜祷埃热舨坏蝗フ一罚途咀∥乙罚夷檬裁锤牵克且遣唤怖恚艺飧銎吒鍪种竿罚源夹硪豢槎簟运灿桃桑畹昧瞬坏茫峁退担骸胺凑业哪谏嘶姑缓茫衷谝沧卟涣耍菸以僬遄谜遄冒桑≌饧挛铱吹讲槐刈偶保酌嫦滥切∽佑星霾荒馨涯腔仿袅耍勖窃缤碚业没乩矗洗竽锞筒挥米偶鄙玻 彼衷谘y米於苁翘鸶剩3宜惭y米邢咐玻乃担荷鲜裁寸菡依咸锛业哪鞘拢烧姹鹫矗咸焓绿保档幕耙部坎蛔。獯谓信Ю愕木腿フ野酌嫦溃远肆场5搅绥荩蛞蝗思乙遣蝗希蝗匣故呛玫模蛞辉俑乙罚梦铱叮俏遗哟罂商┩髁耍∫虼耍畈欢嗨鸵⊥罚皇腔沟米龀龅阌12燮韧仆鸭溉眨鸾欣舷琅幌戮颓撇黄穑鸾蟹苫放撇黄穑兴踝盼一共蝗缢蛭蘼廴绾蔚够谷チ艘惶搜剑∥遥姑挥薪形胰フ野酌嫦溃揖拖人跬贰k直疗鹆忱矗担骸拔揖褪且蛭芰松耍蝗唬业笔本驮偃フ夷前酌嫦溃坏乩蠢洗竽锏幕罚一沟媒兴返愕兀 ? 庞大凯这个样子地支吾,发怯,飞环女可暗地里喜欢,赛隐娘老侠女因为精神不济,就没再说什么,庞大凯又一点一瘸,走半步要歇半天,就又回胡阿二酒店去了。这里,飞环女是暂时放了心,她又安静地坐着,想着这时候白面侠岑山玉足怎样地在凤阳府那大城里,那豪富的公馆里忙着预备喜事,是娶少奶奶呀!这绝不是一件小事,而那里的一些婆子,丫环们,一定更是忙得很,她们还不急盼着快看新少奶奶长得是多么好看吗?他亲戚家里必有不少的姑娘媳妇,能不妒嫉吗?这时裁缝一定为我在剪裁着新衣了,绣工一定在那里赶着做那些为迎娶我而用的活计了,只可惜,我这里是一点什么嫁妆也没有,然而这可有什么法子呀?不但一句话也不能向妈妈说,说出来即使妈妈不生气,也是没有用,她还能够为我置什么嫁妆吗?就是置个洗脸盆,做一身绿衣裳,那也拿不到我婆婆家去呀?拿了去得招人笑话! 飞环女心事纷纭,在家里简直待不住,时常到竹林里去一个人儿默默地沉思,她惭愧这身绿衣,不爱这无花五香的竹林,她幻想着华艳的装饰,她愿有许多红紫盛开的芬芳花朵,在她的身畔围绕,还需有一个风流英俊,多情多义的白面侠,她愿意化身为那只白虎钢飞环,因为那环,现在正在白面侠的身畔了。她有时也顺着山崖间的石磴儿下了竹香岭,见江边,滩上,那些渔人,把那匹马当作个稀奇物儿的争着抢着地骑。她可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类东西了,她期盼的就是轿子,她在江边看,只有渔船来,没有喜轿来,她在岭上看,也只有渔人,樵夫,没有个迎亲的客,她去听,只有使人心烦的山鸟叫,没有锁呐,笙管笛箫之声,她常去向胡阿二的酒店去问:“今天十几啦?今天二十几啦……”光阴如箭,日子一连过了二十天,她等得一天比一天心急,一天比一天熬煎,难受,她不知包削瘦了她的芳颜,连三十天也过了,四十天也快到了,而白面侠竟是了无踪影,她的喜讯儿竟是如石沉大海。 第六章 莽夫少女,结伴往龙门 愚爱痴情,寻郎来凤邑 现在,庞大凯的伤已完全好了,他觉着老在胡阿二的酒店住着也不对,而且要是吃完了,花光了,那可怎么回家,在故乡虽已是“无家可归”,然而,华山师父那里是得去走一趟,找白面侠报仇的事暂时不提,先得凭师父的面子,在北方,在镖行里找一个吃饭的地方,还得得多交几个朋友,将来朋友也许能够抱打不平,替我找白面侠去出气,再说赛隐娘老太太待我很不错,人家叫我去带姑娘看看外婆家,我也不能不从人命,那绛州的彭家一些人,怎见得就是老虎?还计都是血性的男儿,义气的朋友呢?走!说走咱就走! 于是庞大凯就跟赛隐娘一说,赛隐娘并且亲手修了一封书信,并交给飞环女几两银子作为盘缠,飞环女这时佳期无言,是满心的忧疑,她恐怕白面侠是那一天回去就得了病,最可能的是他脖头上的那处伤,回到家里,就越来越重了,即使一切办喜事的东西都预备齐了,可是脖子的伤还没有好,他自然也不能够作新郎呀!所以这不能怪他,也别错疑了他,我还自得亲自到凤阳去看一看才好!所以,她不但答应了,她还很喜欢,她十分地着急要离开这竹香岭,她把行李也预备得很齐全,最必需的是梳子、镜子、胭脂粉,衣服也带了几件,她最可恨的就都是绿的,连一件黑的,白的,衣裤鞋袜都不叫她做,不叫她穿,妈妈真是怪脾气!也许因为我不是她亲生的,由此,她竟对她的妈妈也有一些恨了,但,究竟是十多年养育之恩感动着她,一旦分离,她就不禁落了几点清泪。 庞大凯现在可离开这个地方啦,这些日他喝酒很方便,煮鸭子也吃了不少只,就是太寂寞了,现在才看见了“康庄大道”,他又发了他的撞山牛的性情,振起来大镖头的勇气,飞环女骑着马,他就在后边跟着,可就是飞环女骑马走得太快,他在后边直喊说:“喂!喂!姑娘!你别快走呀?我这两条腿怎能追得上马的四条腿呀?咱们现在的事情说是要紧可是不急,慢慢地走着,游山玩水,只要过了淮河,我就可以找着朋友借一匹马,那时咱们就是在大道上赛着骑也不要紧啦,我还想教一教你的马上工夫啦!”然而飞环女却是十分心急,没有法子,只好就按着马慢慢地走,庞大凯在后面还直扯闲话,说的也没有别的,只是吹他保镖时怎么样的有名,他的话,飞环女那里耐烦去听呀? 当晚走到梁园,投店,分找了两个单间,庞大凯是喝醉了就睡觉去了,飞环女却向店家询问了往凤阳府去的路程,原来是很近,由这里明天一早动身,直往北走,不到天黑就许到了,所以她非常喜欢,夜间做梦,她又梦见了白面侠。 次日,一早起来,她特别梳头,擦粉,抹胭脂,还换了一身虽然也是绿色的,但是新的绸质的衣服,天气是很热,她心里又像是升着一把热火,因为,今天还能够见不着白面侠吗?他没去娶我,我倒找了他来,就是他有理,我也得问他,说他,不,不能够说,若是说了,可就丢失了少奶奶的身份了。我还得问问他,这些日到底都给我预备了些什么,如若一件东西也没预备,我可就要哭了,我就非得叫他再给我磕一个头,才能算是出气,还有哪,我得给他跟庞大凯解和,还得托庞大凯,把那白虎环送回竹香岭,并给我妈妈去报喜,是,是都得细想一想,这就都在眼前了! 庞大凯在窗外嚷嚷着说:“姑娘!快收拾着吧!咱们该走啦!”飞环女也提着包袱出了屋,她并没有带着什么兵刃,只有庞大凯在离开竹香岭的时候倒是带了一把铁片刀,聊作为行路防身之用,他们出了这家店门,飞环女骑上了马,向北走不远,就是个三岔口,可以往南,可以往西,也可以往北,飞环女催着马就一直往着北去,庞大凯直叫喊,说:“姑娘你慢走啊!姑娘!你走的路儿不对,咱们是要往山西,就得向西,进了湖南省再往北,你由这儿就往北,可就到了凤阳府啦!”飞环女停马转头回答说:“我就是要往凤阳府去!”庞大凯更着了急啦,喘着气追上来,说;“要往凤阳去干吗呀?不是找着又跟白面侠那小子碰到一块儿吗?”飞环女的脸一红,说:“我就是要去找他!”庞大凯摇头说:“姑娘你这就不对啦!在岭上时,老太太跟咱们说得明明白白的,叫咱们往绛州去找你的舅舅,没叫咱们直去找白面侠,又去遭他的欺辱,姑娘你的性情别这么傲,早晚得给你出那口气,还得找回来白虎环,我这三个手指头也不能白丢,现在那真不可以往凤阳去!”飞环女却说:“我是非去不可,顶好你也跟着我来!”庞大凯说:“我在白面侠的手下认了输啦,这时我可不敢找他去!”飞环女说:“我保他见了你,不能再跟你动手,还得跟你交朋友。”庞大凯听了不由得一怔,但仍然摇着头说:“那我也不想去!”飞环女说:“你要不去?我可就一个人往凤阳去啦!咱们再见!”庞大凯更着急说:“喂!喂!你别这样儿呀?我是受你妈妈之托,把你带出来的,刚走了这么远,就把你给弄丢了,以后我就是不能再去见赛隐娘老侠女,我还有脸见我的江湖朋友吗?我被人削去了三个手指头,这不算事,早晚我要叫白面侠也得吃亏,这于我的英名无损,我要是受人之托,中路把人的姑娘丢了,那得叫人说我是把你卖啦,一辈子也难再见人,姑娘,你千万别性傲,给我庞大凯想想……”但是,不容他把话说完,飞环女已经急挥皮鞭,马就像一股青烟似的直向北驰去,庞大凯那里追得上啊,长叹了口气,说:“只要跟女人在一块儿,就得叫你倒霉!这没法子,我就是到凤阳府叫白面侠杀了,可是我也得跟到凤阳府!” 飞环女的马向北飞驰,心中似火一样地着急,到底得找着,还得问一问,气急了时真得骂一骂那白面侠岑山玉。 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她到了一个地方名叫“殷家涧”,这里离着凤阳城已是很近了,她就在街旁找了一家没有什么人的小茶馆,歇了一歇,喝了一些茶,吃了一点扒鸡,和一个烧饼,她真吃不下去,她就问开茶馆的一个老婆儿:“你们这凤阳府的知府岑大人,为人怎么样?是清官还是赃官?”老婆儿什么话也没说,可只是摇了摇头,飞环女就又问:“他有一个儿子,外号叫什么白面侠,那个人怎么样?”老婆儿又没说话,飞环女就不由得直发怔,待了半天,飞环女付毕了茶钱,将要走的时候,老婆儿追出她来对她说:“你刚才问我的那些话,我不敢说,可是我看你像是一个练马戏卖艺的,你大概跟那些保镖的人都熟,凤阳城里有个保镖的名叫盖江东,你去问问他吧!”飞环女点点头,说:“好啦!多谢你啦!”她上了马,再往北去,然而这时候仿佛有些走不动,她心里开始地沉重了,觉着眼前有些昏黑了,但她总还是想:也许白面侠的爸爸是真不好,但我又不是去嫁他的爸爸,好坏,跟我有什么相干?白面侠的本人,因为年青,会武艺,还能不得罪人吗?只要他常跟人打架,在老婆儿的眼里,他就是个坏人,他即使真坏也不要紧,我跟他将要作一生的夫妻了,还不能劝他改过向善吗?……这样一想,心里又觉着宽慰了一点,便加急催马,天色还未曾到黄昏,她就进了凤阳府城。 凤阳城里真繁华,人是这么多,卖东西的铺子也这么多,车也多,马也多,这么大的一座城,就归知县兼知府一个人来管,他说怎么样,就怎么样,他这个官可也不小了,他的少爷虽不是个官,可也真荣耀,他要是娶儿媳妇,还不得热闹得人挤满街?……因此,自己倒不由有点儿“自惭形秽”,她的心突突地跳,恨不得当时就见着白面侠,但是她又知道不可以急,一个女的,独自来找知府的少太爷,是不能够怔去,同时,还没有过门的少奶奶牵着马就硬进婆家的门,也太丢脸,所以她连在街上多走一会儿也不敢,好在一进城的这道大街,两边开设家许多家店房,她就找了一个门儿最大,里边的房子最新的店房,进去了,这个店里的客人可真不少,房子大概全都住满了,店伙计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也不知有多少,全都很干净。她来了,说是要住店,这里倒没有拒绝她,由一个伙计给她找了一个好像是专为“官眷”来住的雅静的房间,床上铺设得很新,墙上还挂着字画,店家送进来很亮的灯,同时又送进来很香很热的茶,问她吃过了饭没有?想要什么?她却摇摇头,说:“什么也不要。”只问:“我那匹马,你们可给喂喂?”店伙回答说:“不是这匹铁青色的马吗?我们已经牵到圈里去了,小姐,你只是一个人吗?你到凤阳府是干什么事来啦?”他似乎对飞环女有些怀疑,飞环女觉出来要不说出一个熟人来,恐怕就在这儿住不住,但是,自己这个样儿,怎能一开口就告诉人是来找岑少太爷的哪?想了一想才说:“我来到凤阳是为找镖行的盖江东。”这店伙一听,却当时就肃然起敬,说:“您是找盖大爷的呀?盖大爷现在正来到我们这店里会朋友呢!”飞环女一听,不由得又发窘,心说:怎么这么巧?一说盖江东,盖江东就在这儿,由此,也可见他是本地的一位有名人物,他的交友也一定广阔,朋友必定多极了,我跟他见面托一托他,他替我去找岑山玉,大概这个办法是最好的,我也占身份,岑山玉也有面子。于是她就托付这店伙,说:“你只要看见盖江东盖镖头,他跟朋友谈完了话将要走的时候,你就赶快来告诉我,我想见见他,有事。”店伙又把飞环女打量了一番,说:“小姐你贵姓呀?是从那儿来的呀?因为待一会,盖大爷的那朋友的屋里,就许喊我,我要进屋去冲茶灌水,顺便就把小姐的事跟他提啦,他的事情太忙,不抓个功夫儿跟他说话,就许过几天也说不上,我替你去说,比你自己去说还好,因为我叫曹六,我有一个外号,叫作蛤蟆嘴,我跟盖大爷最熟不过!”飞环女当时沉思了一会,就说:“我姓徐,我家住在竹香岭,你只跟他说这些就行,他也许不认识我,等我见了他的面的时候,再跟他细说。”蛤蟆嘴曹六点头说:“好,好,待一会我就先给你说去。”说着,就转身出去了,这里飞环女对着一盏孤灯,对着一杯热茶,她倒觉着十分不安,坐也坐不定,站也站不住,心里一阵阵地发跳,脸又阵阵地发热,因为,已经到了凤阳府了,可以说与白面侠近在咫尺了,说不定待一会儿就可以见面,这是多么高兴,可又叫人害羞的事呀,只是惭愧自己的衣服太不华丽了,说出来家世,也太难见人了,娘家连一个亲人也没有!……想到这里,她不由又一阵伤悲。 她在灯畔整鬓,揪衣,预备着待一会即使见了盖江东,也得大大方方地作出一点小姐的模样,盖江东既是怎么有名,他绝不能够像庞大恺那样的保镖的,我托他,也不能尽都实说,尤其不可以把跟白面侠那天在龙王庙里的事情实说。 她正在心里斟酌着,想着,可还没有想妥,忽然间,那店伙蛤蟆嘴曹六,很急地又走到了这屋内,说:“徐小姐!刚才我可把你要见他的事,都跟盖大爷提了,盖大爷可没有怎么搭理,他连一句话也没说,也许是他没有听明白我的话,现在他可快走了!你快出屋去,自己跟他说去吧!”说着,就带着飞环女出了屋,院中点着灯笼,所以很是明亮,原来那盖江东,这半天,就在这个院里的西屋,同朋友说话了,现在他才告辞,他的朋友把他送出了屋,两个人还在谈话,只见有一个年约三十上下,身材短小精悍的人说:“明天我们到你贵镖店里,咱们再谈吧……”一个正要往外走的身材雄伟,方脸大耳,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穿着灰布大褂的男子,拱手说:“好好!明天见!请回请回!”飞环女就知道这人就是“盖江东”,心里很惊讶,想不到这样有名的一个镖头,才不过二十来岁,这么年纪轻,自己倒不好意思上前跟他招呼着谈话了,而那主人,短小精悍的也像是个久走江湖的,他却把两只放着光的眼睛向两丈以外的飞环女盯了至少有三下,但盖江东,对于旁边的人,就没有注意,目光连触到飞环女的身上也没有,他就大踏步地向外走去,这里飞环女还在犹豫着,蛤蟆嘴曹六却说:“走的那不就是盖大爷吗?你怎么不去跟他说话呀,现在你要不去跟他说,他回到镖店,只要有事,他可当时就走,一走就不定山南海北,一年半年也许回不来,你想找他,可就找不着啦!”飞环女一急,当时就往外去追,追到店门首,她就高声叫着:“盖!盖……”她的心里作难,心说:叫人家盖什么呀?本来不认识人家吗?……她十分地羞涩,然而又想: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啦?我在竹香岭的时候也不是畏畏缩缩,见了年轻男子就说不出话来的人呀?她遂就更向前追,更大声地叫说:“盖镖头!请你站住!”那盖江东当时就止住了步,回过头来一看,这店门前的灯光比院里还亮,他就看见了穿着一身绿衣服的飞环女,他面上略显出惊异的样子,飞环女却早就脸红了。飞环女袅袅娜娜走近前来,她学着作一点礼节,把两只纤手,作成拳头,在她的胸前像作揖似的,这就是女人的“礼拜”,盖江东也回身深深地打躬,他问说:“大嫂有什么话叫我?”飞环女脸更红了,忸怩着说:“我姓徐,我是要托盖镖头去给我办点事?”盖江东问:“什么事?请说吧!”飞环女却不说了,半响才说:“我就在这店里住,请盖镖头就到我的屋里去,再细谈吧?”盖江东摇头说:“我还有事!对不起!有什么事,大嫂……”他忽然借灯光看出飞环女头上是梳着辫子,才知道是一位是处女,便改口说:“姑娘有什么事,何妨就在这里说,无论什么事,我盖某只要受人之托,便必立即去办!”飞环女更脸红了,说:“你可认识这凤阳府知府的少爷岑山玉?他的外号叫白面侠?”盖江东点点头,说:“认识,但他与我并无深交!”飞环女立即显出来失望的样子,接着又说:“我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求你,我只求盖镖头今天就去找找他,告诉他,我姓徐,住在竹香岭,我又叫飞环女,我现在已经来到,住在这店里,找他来了。一说,他也就明白了!”盖江东显出一些为难的样子,就说:“刚才我已经听曹六对我提说了,但我一时想不起姑娘你怎么会认识我的?”飞环女说:“我是因为久仰你的大名,并想你必跟岑山玉相识。”盖江东又拱拱手说:“姑娘听我讲!我盖江东是一个保镖的人,交的都是江湖朋友,白面侠是本城县官之子,最近他父亲升为知府,他是富家子弟,我跟他高攀不上,他虽也会武艺,到镖店去拜访过我几次,但我们并无深交,我盖江东不大爱管妇女们的事,如若有人欺侮妇女,有妇女受了冤枉,或是寡妇孤女,需人援救,我盖江东必是义不容辞,必当尽力给她找一个安身之所,或去剪除淫贼,除此之外,妇女的事,我都不管!”飞环女一听他说到“不管”,不由得又失望,又有些羞恼成怒,就沉下脸来说:“你不管就算了!我也没求你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叫你去告诉白面侠一声,就说是我来啦,什么又不管妇女的事?又什么除了妇女受了冤枉你才管,我是当年侠女赛隐娘的女儿……”盖江东一听这话当时吃了一惊似的,飞环女又说:“我谁的欺侮也受不了,我什么冤枉也不能受,你不管?算了吧!什么有名的镖头盖江东,不过是个……”她几乎要骂出来,但又恐怕丢失身份,盖江东还站在那大竹门旁边发怔,她却回身忿忿地就向里院去走,不料忽然有一个人来向他一拦,笑着说:“喂!小妹子!有什么事情你托我吧!我掉了脑袋也要给你去办!……”飞环女一看,这个人正是在这店里住的客人,是盖江东的朋友,那个短小精悍的人,这个人原来是一个坏蛋,伸手当时就要来揪飞环女的胳臂,飞环女可真忍不住气,就把胸中所有的气,一齐全向他来撒,“吧!”的一声一个嘴吧,这又叫“迎风铁扇”,打得这人当时脸肿鼻子歪,嚷嚷着说:“这是怎么回事呀?你这小娘儿们,怎么举手就打人呀?……”飞环女却踢起了莲钩向他的肚子上踹,立时又,“咕咚!”这个人竟坐在地下了,但同时这人也身躯灵敏,立即跃起,拿出厮打的样式来,可是见飞环女又一扬手,他就将身疾忙向后去退,他点头笑着说:“好!小妹子你真厉害!我领教过啦!等你办完了事,我也办完了事,咱们两人再商量!”飞环女怒瞪了一眼,就什么话也不说,回身就走回了她住的那房间,坐在椅子上不住生气,更恨恨地想:这些气我都是为他,白面侠才受的!他要是不失信不背约,准时候去娶了我来,我何必住这个店?我何用受这个气?这都是因为他!……因此,恨得都要哭了,而忽然间,那蛤蟆嘴曹六又钻进了屋,他说:“徐小姐!你好大胆!得罪了盖江东不要紧,那是一位君子,你打了那……”改为低声说:“那刚才捱了你打的人,是淮河口饿牛滩的滩主常十爷,外号叫海蝎子短杰常松,如今是找盖大爷商量买卖来啦!你怎么能惹他?”飞环女生着气,仍然不说话,这店伙蛤蟆嘴曹六又说:“你是想找白面侠吗?那容易呀!那还用得找去托盖大爷吗?托我就行啦!我昨天还在绸缎店看见岑少太爷哩!”飞环女听了,不禁的一惊又一喜,心想:他去绸缎店?莫非是为要给我做衣裳吗?因为衣裳还没有全做好,所以不能够如期的前去娶我?这我倒不应当再恨他了!……于是就赶紧说:“你就快去找一找岑少太爷吧!就说我已经来啦!”蛤蟆嘴说:“找他说倒不要紧,可是小姐,你是岑少太爷的什么人呀?”飞环女脸红着说:“我是他的……”半响才说:“因为他说的是要……娶我!”蛤蟆嘴仿佛是一惊,说:“我去找岑少太爷,替你去说一说倒行,可是……”又说:“得啦!我这就去给你找一趟吧!不过咱们得先说明白了,我要是把事情给你办好了,你可得多多少少赏我几个酒钱?”飞环女点了点头,蛤蟆嘴又用眼瞥了她一下,遂就走了。 第七章 庭堂半夜,绿钗觅情仇 刀杖相殴,白面多薄幸 这时外面的天色更黑了,因为来住店的人更多了,所以声音更显得嘈杂,并有人大声唱戏,好像是那刚捱了打的什么海蝎子短杰常松的怪声,唱着:“一见娇娘心喜欢……”又大声地说:“一脚成仇恨,点点记心头!”飞环女在这里听得很是清楚,她更心里想:“快点把我接了去吧!我不能够在这儿住了!……她所以更盼着蛤蟆嘴快些回来,更希望着白面侠岑山玉能够跟着一块儿来,这是能够的,巢湖畔龙王庙里一夜幽情,至今仍然宛如昨日,不,就是在眼前,他那能够忘了我呢?那能够得了信不当时就来呢?他快一点来吧!什么要迎娶不迎娶?今夜我就到他家里拜见公婆吧?我还得赶紧换上他给我预备的新衣裳,我再也不穿绿颜色的衣裳了!这有多么难看? 我也不再动那钢环了!不再与一些江湖上的人,像高傲的盖江东,奸坏的这海蝎子,还有那粗鲁的,长得那么难看的庞大凯,我不与他们见面了,只与岑山玉相伴相陪!心里越想越喜欢,也越急,只要房间外有一点脚步声,她立时就趴着屋门缝往外去偷眼瞧,可是过了许多时,屋中的灯油仿佛都快干了,店中也显得清静了,那个店伙蛤蟆嘴,却仍然是没有回来,她到院中去看,又到门外去找,见店门前的灯笼都已经灭了,很多的屋里也熄了灯光,依然不见那蛤蟆嘴的影子,向别的店伙打听,却听说是:“谁知道蛤蟆嘴那儿去啦?也许是赌钱去啦,也许是喝酒去啦,也许是找他相好的娘儿们去啦!”飞环女听了这话,又觉着很是生气,但是现在她得忍着气,走回里院,还不住的回头,身后倒是没有什么,那蛤蟆嘴还没有回来,但见那西屋,灯光明亮,那海蝎子常松却一个人在屋子里闪闪的舞刀,一幸亏他那房间还大。飞环女也不理他,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却急得自己向自己不住地顿脚,又在屋里来回地走,走得两脚都发酸了,泪也不知为什么,簌簌地流下了两行,蓦然间,见那蛤蟆嘴才又进了屋,飞环女就赶紧问:“你见着他了没有?”蛤蟆嘴一边喘气一边说:“我见着他,倒是见着他了,可是他向我扳着少太爷的架子,他今晚上正请客,这时候刚散席,他也有了闲功夫啦,可是就不理我,我跟他那书僮儿,费了好多的唇舌,把我这张蛤蟆嘴,都快要说破了,可是,书僮儿也把我说的徐小姐已经来到的话告诉他了,可是,可是……”飞环女赶紧瞪大了眼睛。“可是岑少太爷一句话也没说,我看着事情可是有一点儿不大妙!”飞环女当时就呆了,又问说:“你看着了什么庙?”蛤蟆嘴说:“我说的是妙,不是说的庙,庙叫和尚住着啦,和尚才是好人,可惜岑少太爷不是和尚!”飞环女说:“你这话,我听不明白?”蛤蟆嘴说:“你的事我也弄不明白,因为岑少太爷家里本来有老婆,孩子也五六个啦,怎么会又要娶你呢?”飞环女吃了一大惊,说:“是真的?他家里真有妻?”蛤蟆嘴说:“谁不知道,他不但有妻,还有妾,在外边假充侠义,实在是贪花好色,因为他脸白,有钱,会武,也有势力,娘儿们就都迷他,徐小姐你是个小户人家的姑娘,刚才,我要是没看出来,我还不能跟你实说,因为我还想把你们弄成了,弄几个赏钱儿花花呢。现在我一瞧,敢则是不行!白面侠不认人,我的腿是白跑啦,嘴也瞎费啦,赏钱是作梦,我劝小姐也趁早儿别再作梦啦!明天快骑马回家另找婆家吧!别在这儿赔店钱啦!这儿的店钱可不便宜!”飞环女浑身乱动,眼泪不住地流,摇着头说:“我不信,我绝不信他是那样的人!”蛤蟆嘴说:“你爱信不信,因为我们是在店里当伙计的,你是一位过路的女客人,我们不能欺负你!”飞环女忽然地说:“我这就找他去!”蛤蟆嘴说:“你要去找他,可要小心着!他家里有大护院,二护院,还有他爸爸由衙内派来的人,更有他的老师,九头狮子苗天树,那个人,好说是一位老英雄,坏说就是一个老凶贼,连盖江东盖大爷都不是怕他,是不愿意理他,要不然刚才为什么说是不管呢?”飞环女此时连话都仿佛说不出来了,她颤颤地很费力地才说出:“劳劳你的驾!你带着我这时候就到,到,到白面侠的家里,我给你银子……”蛤蟆嘴挺起来胸说:“不给银子我也带你去,因为刚才我,好心好意地去找他们,我说请岑少太爷想点法子吧!您在什么地方认识的一个女的,长得很好看的,穿着一身绿的那位年轻的姑娘,现在找了您来啦!您趁早接到家里来,当个姨太太……”飞环女听到这里,头就觉着一阵发晕,又听蛤蟆嘴说:“我又跟他说:不然您就拿出些钱来了结这件事,千万别闹到老太爷的耳朵里,因为老太爷新升的知府,最愿意人称颂他,最不喜欢人说他纵子为恶,欺凌民女,无法五天,不但他对我不理,他家那个大护院、二护院,差一点没把我揍出来。 现在我就把你带了去,我还教给你一个主意,你到了他家门首,你就撒泼打滚大哭大闹,他准没有一点办法,反正你放心,他是知府的儿子,决不敢在城里打死人,你又没犯罪,他不能把你押在监牢狱,你可千万别听信了他的花言巧语,他的那个嘴,真比我这蛤蟆嘴还靠不住!”飞环女点头,说:“你就快带着我去吧!”她身上什么也不带着,就出了屋,但这时突见有一个人似是才从她这屋的窗前偷听完了话,见她出来了,便回身就跑,这人个子短小,手中尚且持着白刃,且跑且哈哈大笑,似乎是很高兴,又称心的样子,就跑回西屋里去了。飞环女知道这又是海蝎子常松,心里虽又一阵生气,可是此刻她实在再也顾不得别的了,就装做是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就跟着蛤蟆嘴出了店门,蛤蟆嘴倒直发愁,说:“了不得啦!徐小姐你把人得罪了,我也把人得罪啦,你倒可以明天骑上马一走了事,我可离开这个店,没地方找饭吃,我看那海蝎子常松,饶得了你,他也饶不了我,因为我直帮你么,他还不生气,明天我非得去找盖大爷,他不救我,我可就不行啦!” 他领着飞环女由此往北再往西,这时半轮月悬在天空,但被乌云给遮住,所以仍然是十分的昏暗,天气又热,蛤蟆嘴身上的小褂都披不住,顺着脖子直往下流汗,飞环女不仅也从鬓边往下淌汗,眼泪也是更不住地往下流。 这是凤阳府城,现虽二更已过,街上仍是显着繁华,酒楼上的灯光还都未灭,依然有人在大声地猜拳,更有些男男女女的乘凉的人,像这样夜深,仍在街上谈谈笑笑,带着灯笼的骡子车,载着谁家宴毕归来富家女眷,车轮子也“咕噜噜”地响,似发着欢乐得意的声音,人人都欢乐,只有飞环女此时的心,真似已经被无情的利刃一块一块给割碎了。 她一个生长在荒江、幽谷、竹林里,跟着一个古怪的老太婆长大了的少女,她爱慕的原是浮华,钟情的原是少年的郎君,她所经的世故太少,但如今似乎全都经过了,可是她的钢环已被骗,纯洁的身子已失,痴情的一颗心是真的不但已碎,还滴垂着血。 她本来连日疲劳,今日尤其力尽精疲,腿痛足酸,但她依然不甘心,她誓死也得去问问,或者就杀了那白面侠,她觉得人情是太险恶了,自己又太不聪明了,现在惟一的痴心梦想,就是盼着蛤蟆嘴说的话都是假的,白面侠原来并无妻子,而且他确仍有情。 走了一会,脚更酸痛了,就望见眼前有一座很大的衙门,蛤蟆嘴说:“别往那边去!那边就是府台衙门,白面侠的爸爸就是那里的官,你还许能够惹得起白面侠,可是他的爸爸,你必定惹不起!”飞环女不言语,随着他就走进了离着这府衙不远的一条胡同,这胡同里的房屋很多,而且都是很高大整齐的,门户倒不多,这可以说明在这里住的都是富贵的人家,蛤蟆嘴就指着说:“你看那边的大门,那现在就是岑知府住,他是新搬来的,因为他升了官,房子也就得随着大,他原来作知县住的那所宅子,是在那边,就是那个半间门洞的黑门,现在就是他的儿子白面侠在那里住,父子两人算是分开住了,白面侠现在也不考秀才,不想中举,专开米行跟钱庄……你看见了没有?”飞环女已藉着朦胧的月光,把那个黑门儿看得很是清楚,就点了点头,蛤蟆嘴又说:“好啦!你自己去吧!我不能够再跟着你去啦,要叫他们知道是我把你领了来的,今天他们就是不能杀我,早晚可也得要我的命!”飞环女又点一点头,奋然地往那边就走,这时天色实已不早了,胡同里好像是没有一个人,可是及至她走到了那黑门前,却忽见那门前的上马白上坐着一个人,见了她,就厉声问着说:“喂!你是干什么的?黑天半夜还到这里来?”飞环女一看,是一个男子,模样儿看不清楚,可看得出手里是拿着一把刀,飞环女就想着这个人也许是这里的护院,遂就一面防备着他用刀来砍,一面就回答着说:“我来找个人!”这护院人更厉声地说:“你找谁?”飞环女也生着气回答说:“我找白面侠岑山玉!”护院人说:“岑少太爷没在家!”飞环女说:“我知道他是在家里了。”护院人说:“他在家了,他睡觉了不见人,你也是没法子!”说着,又向怀里摸出了火镰,用火绒和火石一打,当时就发出光来,他想藉着这点火光照看一看飞环女的脸,但飞环女现在早已经拿定了主意,她想着:我这一回可要学得厉害了,可要下毒手了,用狠心了,于是她就趁着这护院人打火的当儿,她就蓦然地“吧!”的将这人胳臂上挟着的一口刀,夺到了手中,这个人惊得“啊呀!”一声大叫,把火镰也扔了,回身就跑,飞环女却一个箭步,猛地追了上去,钢刀一挥,正斩在这人的背上,这人趴在地下了,不住地大声惨叫,飞环女却转身到了墙的近处,一纵身就蹿上去了,向下一看,各屋中的灯火齐明,有人嚷嚷着:“快到外面去看看!拿上家伙,看看去!一定是大护院出了事了,飞环女来人了!”飞环女一听,知道这里原来有准备,心里就更发恨,心说:“白面侠!你既知道我来了,你不到店里去接我,却反倒叫你的大护院在门外预备着我来?你可也太坏了!但是这又有什么用?于是她等着各屋中的一些人拿着兵器,打着灯笼,约有七八个,都出了屋,都不只慌忙纷乱,并且气势汹汹。飞环女却手舞钢刀,飞身向下一跳,就跳到了院中,这几个人都更惊慌了,齐声喊着:“啊呀!来啦!快把她打走!”飞环女更恨,心说:我来了,你们还要把我打走?难道这是白面侠吩咐你们的吗?她遂就一面急舞钢刀,杀得这七八个人虽然都用刀枪棍棒向她来招架,同时却都向旁去闪,往后去躲,一面,飞环女却怒声尖锐地喊着:“快叫白面侠来见我!快叫你们的岑大少爷来见我!岑山玉!你快出来!你藏起来不行,你得还我的飞环,你还得,还得……”她一面舞起了钢刀与这几个人厮杀,一面她却不住地流泪,此时这里有一个二护院,先跳出墙去看见了他的哥哥大护院已经受了伤,气急得他又跃墙回来,手抡着一只板斧,扑上飞环女就狠剁,骂着说:“狗娘儿们!你敢伤我的哥哥?”飞环女展刀相迎,刀起寒光,飕飕地迎杀,然而她眼中的热泪依旧不住蔌蔌的向下滚落,泪水已使她的眼睛模糊,她也看不出对面都是什么人,她只是奋勇地抡刀上下翻飞,左右杀砍,前后遮拦,她的娇躯随着手中的刀光敏捷地跳跃,同时她又气忿悲痛地呼唤:“岑山玉!良心丧尽的岑山玉!白面侠!你快出来吧!”对面的二护院真凶,两柄斧子时时都要劈碎了她的头,幸仗她飞环女刀法紧凑,能迎能杀,身躯也俐落会躲,但她的心是越来越觉沉重,气都有点喘不过来了,又喊叫着:“岑山玉!你出来!我见你一面就行……见一面就行……”一面她却刀法不乱,那二护院双斧并使,然而无隙可乘,他就骂着说:“好厉害的娘儿们!冲你这样子,我们大少爷也不能要你,他早又有了漂亮的新娘儿们了,你这下贱娘儿们,谁也不要!”又喊着:“快到大宅里去请苗师傅,苗师傅来了,一下子就得把她捉住,那时咱们掷骰子,谁掷的点儿大,谁就要她……”他大声吆喝着,当时就有人跑了去请什么苗师傅去了,这里凶猛的二护院率领六七个人已将飞环女围住了,长短的兵器齐来进取,但二护院的还在喊:“别伤她的头,伤她的腿倒不要紧,少太爷不要她,我可还想要她啦!要她一给我的哥哥报仇!”枪棒此时都向下来取,飞环女莲足腾跃,同时还得急急地以刀向下迎拦,并且翻刀杀砍,她的已碎的心仍然火热悲痛,又惨声地呼喊:“白面侠!岑山玉……”这时却从房上“吧”!的一声飞下来一片瓦,正打中了飞环女的头,飞环女的头一晕,眼睛一阵发花,双腿一软,便坐在地下了,二护院的双斧狠狠地落下,比住了她的头顶,四边的棍也压住了她的肩,枪尖也对准了她的胸和后背,但房上忽然有人喊说:“不可伤她!”下面的人一齐仰着脸去看,就见房上一个短小精悍的人,手持单刀,站在上边说:“是兄弟用瓦将她打晕了的,这小娘儿们厉害得很,单凭你们诸位还许不行哩!现在兄弟还要把她带走!”下面的二护院又生气地说:“啊!……你这小子想来抢便宜,你别看我们跟她拚,可是这小娘儿们还是我们少太爷的人哩!你想来伸手向我们少太爷的碗里抓肉?你倒想得不错!”房上的人又说:“我是淮河口饿牛滩的滩主海蝎子短杰常松!”此人一道出了字号,把下面二护院的等人都吓了一跳,更都一齐仰着脸去看,房上的海蝎子短杰常松又说:“我是来在凤阳办事,在店里无意中遇着这个小娘儿们,我见她人虽厉害,可还长得不错,我想把她带回去教训教训,请你们转告给岑少太爷,给我这面子,只当是送了我一份儿礼,将来无论你们这儿的那位,要到了我的滩上,我决不慢怠!”二护院的说:“常滩主!这件事我们作不得主,得问问我们的少太爷!”然而,他们还没有去问,此时他们的“少太爷”,也就是飞环女呼喊了半天的白面侠岑山玉,已经倒背着手儿,迈着方步,从里边的“屏门”以内走出来了,他说:“原来是常滩主,常十兄来到了,我久仰你的大名,可是你说的话办不到,这个女的我还要哩!”遂就吩咐二护院的等人用绳子把飞环女捆上,他又向房上说:“对不起!我今晚刚请完了客,没精神,不能请你下来喝盅酒,只好改日去拜访,只是烦你去向外人说,这飞环女,竹香岭什么赛隐娘的养女儿,今天已经被我所拴,并且向我下了跪了!”说时用手一指,其实这时飞环女并没有向他下跪,只是坐在地下,身子被几个人按住,手脚都绑上了绳子,她只是“呜呜”的痛哭,房上的海蝎子又说:“我刚才说的那话办不到吗?”白面侠说:“也许办得到,但你先得下来跟我较量较量?”房上的海蝎子笑着说:“那又何必呢?我在淮河口有盐滩,有庄子,我还有不少只贩运私盐的船,处处还得求你岑少太爷关照,再说以你向来作的这些事,说不定哪一次你在各处全都站不住脚,你就得找我去,投靠我去,咱们两个人平日虽少来往,但是早晚要离不开,终久得交一交,何必为这么一个娘儿们伤了和气?抓破了皮?你要你就要,今夜我算是白走了一遭,你制服了这么一个娘儿们,叫我给你去传名,我也办得到,可是你得提防着盖江东,不用我去跟他说,恐怕他早就知道了,因为刚才在店里他已经跟这娘儿们见了面,他那个人可是交朋友真热心,一旦翻了脸也必无情,而且闲事他不管,管起来他就没有完!”白面侠哈哈大笑,说:“他在我们凤阳开买卖,他难道还真敢来得罪我吗?再说,这个飞环女,本来是我的人,外人他谁也不能来管!”房上的海蝎子又说:“这就完啦:再见再见!过些日我必来给你贺喜!”说毕,就转身由房上走去了,这里,白面侠又向飞环女瞪了一眼,见飞环女仍在被捆着低着头哭泣,他就用脚去踹,怒骂着说:“我看你那天的威风还在那里?那天你竟敢叫岑少太爷我给你这么一个丫头磕了头?侮辱我?仇恨呀!现在你就是给我磕了头,我也不能纳你为妾!来!”旁边二护院的等人一齐答应着,白面侠就吩咐着:“把她捆绑结实一点,先抬到里南院屋里去!” 第八章 鞭挞忍频施,狂夫心丧 挡环生恶斗,义士伸援 白面侠岑山玉的心里所怀恨的,原来就是那一天,飞环女用铁链钢环套住了他的脖子,伤倒是受得不重,可是飞环女逼着问他:“你服我不服我?”他只好说是:“服!”飞环女又问他:“你还想要性命不要性命?”他的脖子叫人家那么厉害的东西套着,那敢说不要性命?后来飞环女又逼着叫他趴在地下,给飞环女磕了一个头,他没有法子,只好就磕了,然而那太伤了他的自尊心,比割去了他岑少爷白面侠的头,更为仇恨!当下他眼见把飞环女捆起来了,他的心里非常惬意,飞环女那哭声,他听着也不觉可怜,但是当他这几个家人,连揪带抱的把飞环女抬起来的时候,他的心里却又发生一种妒嫉,他迈着大步,跟到里院,还没进南屋,却就听那刚被抬到屋里去的飞环女哭得更是厉害,并且大骂着:“白面侠!你真没良心……”他忿然地走进屋,忿然地问说:“你说谁没有良心?”飞环女是被扔在这屋里的炕上,手脚都被捆着,跟一口猪似的,脸是向着里,辫子已经松散了,脚下的绿鞋已经剩了一只,虽然娇躯的背影似是有点可爱可怜,但那身绿衣服,而且已经脏了,也并不怎么好看,她的身躯仍在极力挣扎着,似乎是要翻身,而翻不过来,她把牙咬得“吱吱”地响,骂着:“岑山玉!没良心!你骗了我!”白面侠得意地笑说:“我骗你只是为报仇,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你,我家里和外头,妇人有的是,还都比你长得美!”飞环女说:“呸!丧良心的狗!你还骗去了我的钢飞环!”白面侠又哈哈地笑,说:“那个东西倒不错,只是我岑山玉才配使,你却不配使,因为你使的那环虽是狠毒,但你的人,却太傻了,结果没有套成人,反倒被人用计套了,幸亏你还遇见了我,只是把你玩耍了,要换个别的人,早就把你卖人了娼寮。”飞环女又哭又啐,并大喊着说:“你杀了我吧……”岑山玉却依然笑着,说:“我杀了你,也不能够出我那天的气,现在你既到了我的手中,更得由我摆布了,叫笑你太傻呀!我不派人去娶你,你还不明白?竟敢还到我这里来找我?太傻了!哈哈!”伤心的飞环女又气得昏晕了过去,身躯一点也不能够动了,这时,忽然那二护院的手提皮鞭,忿恨地走进来,大嚷说:“把我大哥伤得那样重?他都快要死了,好个凶娘儿们!”抡起了皮鞭向飞环女就打,但才“吧!”的一声向飞环女的背上抽了一下,可是鞭子当时就被白面侠夺过去了,抡起来反向他没头没脸地抽,并怒呵说:“滚出去!”又问旁边站的几个家人也挥鞭乱打,打得二护院跟几个家人一齐抱着头跑出了屋,白面侠怒犹未息,还追出了屋子,可是一看,人都跑得没有了,他又大声地叫:“落蕊!惊花!都来!都到这里来!”喊完了他的婢妾的名字,他又提着皮鞭转身进屋,看了飞环女一眼,他似乎又有一点儿悯恻,他扔下了鞭子,过去将飞环女抱了起来,这时桌上的灯光就照着了飞环女的正脸,飞环女这时又缓过了气,呜咽着痛哭起来,他又惊讶,又欣喜,飞环女真是美丽,真是娇媚,真是可怜,他却忽然又生气,由地下拾起了皮鞭高举起来,怒声说:“那一天为什么你要侮辱我?叫我给你磕头?”飞环女也恨恨地说:“我还后悔那天没有用环钩下来你的头!我太伤心我受了你的骗,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白面侠拍着胸说:“我本来是好人,就是不能够受人的侮辱!”飞环女说:“那天也没有别人看见呀?”她虽然卧着,却又抬起来眼泪,看见了奸狡,欺诈,残忍无情而骄姿的白面侠,她就又用嘴啐了一下,然而又藉灯光看见这白面侠是多么风流英俊呀?她伤心得更哭了。 这时,忽听窗外有男仆的声音叫着:“少太爷!”白面侠当时就问:“什么事?”窗外说:“有人来找!”白面侠生气地说:“这半夜,什么人来找我?”窗外说:“是盖江东镖店里派来的人!”白面侠惊问着说:“我与他们没交情,他们为什么半夜里来找我?”窗外的男仆有点发怯似的说:“他们来的人说,盖江东知道那女的给咱们捉住了,叫少太爷快些把那女的放了,并说如若不然,请少太爷到他们镖店里去讲话!”白面侠怔了半天,结果是向窗外说:“你去告诉他们,我没有功夫,我已经睡下了,我更不能到他们镖店里去,叫盖江东不要多管闲事吧!”窗外的男仆答应了,就走了,这里白面侠又站着发呆了半天,看了看飞环女,他的脸上又显出来一阵忿恨,但这时,被他呼唤的两个婢妾,都一边扣着纽扣,一边畏畏缩缩地进屋来了,他扭头看了看他的这两个婢妾,往日他倒觉着她们都是十分的娇美,但如今与这个臀发蓬松,泪眼模糊,手脚被绑,而且身上只穿着一色的绿衣的女子,比较之下,可差得又太了多,这飞环女真是“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她真是美丽过人,然而,她又是一只容易咬人而且咬伤过他岑少太爷的尊严的雌狮,他又勉强地笑了笑,说:“飞环女!我本来喜爱你,何况在龙王庙,我们有过一段恩情,我决不忍得杀你,但你那天叫我给你……”说到这里当时又凶起来,说:“叫我永远怀恨,非得,我请齐了朋友,摆上了筵席,你打扮好了,当众给我连磕十个头,我便不再提那些事了,我就在那天纳你为妾!”飞环女又啐着说:“呸!凭什么给你磕头?凭什么当你的妾?除非……”又大哭着说:“除非你把我放开!还得向我赔罪,明媒正娶地娶我,把你的这些妾哩,什么的还都得赶走,你还得发誓永远作好人,我才能,我才能够……”说到这里又浑身抽搐着说不.出一句话来,白面侠摇头冷笑着说:“这焉能成?你也太不知足了!我抬举你,给你想着这么个法子来,也就够了,你还,讨价还价?你凭什么?难道你觉着你的美丽的容貌比你那钢环还厉害吗?你可错想了!岑少太爷现今已有十个都是比你还美的人!”说着他却又走过来,用手来抚摸飞环女的头发,回首叫那两个婢妾来给飞环女打扮打扮,飞环女却又哭又啐,白面侠也又发了怒,扬起了皮鞭又要打,这时窗外可又有仆人来了,急慌慌地说:“少太爷!了不得啦!盖江东又派了两个人来啦,说是这里若是不放开那女的,少太爷再不到他的镖店去讲话,他就要亲自拿着他的那对锯齿狼牙刀来啦!……现在苗师傅在前院了,也请您去商量个办法,到底是跟他盖江东干不干?”白面侠一听,便又是一怔,遂即冷笑着说:“好!盖江东!一向我因为你有些名头,你虽向来就看不起我,我还不愿与你为仇,现之你竟管到了我的家里来了,这是欺我太甚,我得同你较量较量了,我躲避你的锋芒,已有三年,如今说不得得要碰一碰了,倒看是鹿死谁手?”转脸又向飞环女说:“好!如今已有盖江东出来帮你,与我为难,可是在我的眼中,那盖江东也不过是一个庞大凯,他用锯齿狼牙刀,我要用那钢飞环……”飞环女又哭骂着说:“你还有脸用那环?那环是你骗来的!我还告诉你:那环你给骗到手里也没有用,那不过只是一只白虎环,另外还有青龙环,是在我妈妈的娘家的人拿着了,他们那里还有很多的人,将来一定能够夺回来白虎环,还能够为我报仇!”白面侠一听了这话,他更怔了,怔了半天,他才发出来一种惨笑,点点头说:“好!好!我为你,想不到仇人结得竟是这么多了,你侮辱了我,他们还要都来侮辱我,这可真得拚一拚了,但是你要知道,我也并不是好惹的,我的师傅九头狮子苗天树,更是当代第一的豪雄,无论他谁来,我也不怕,不过,飞环女啊……”他又走过来微微地冷笑着抚摸着飞环女的柔发,飞环女啐他是啐不着,想躲又躲不开,弄得她简直心里又软了,只是不住地痛哭,白面侠又说:“不要哭!我还得去办事,等到我将事情办完,与那盖江东较量出来高低,我一定回来把你身上绑的绳子解开,实在说,我原也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我也并不愿对你如此,只是你以前,是太令我痛恨了!好了!今天也使你受了一点苦,我的气也渐渐地销了,等我回来咱们再细商量,也许,不必当着我的许多朋友,只要你能够当着我家里的人一那不只是眼前的这两个人,给我磕了头,使我挣回来脸面也就行了,以后咱们还和好如初,你要愿作我的妾,我也可以用轿子娶,只是以后你怎么才能叫我相信你永不再报今日之仇呀!……”言下他似乎十分的着急,窗外又有人说:“苗师傅请少太爷快到前院去商量办法,说是:若等到盖江东拿着锯齿狼牙刀真来,那时可就晚了!”白面侠当时急急慌慌地就出屋往前去了。 这时,夜愈深,大约都快到四更天了,窗外的月色愈昏,屋里点的两枝蜡也快要烧尽,看守着飞环女的这两个女人,一个叫落蕊,一个叫惊花,年纪都不大,这惊花过来,悄声地向飞环女说:“你就先忍着一点儿吧?一个月以前,少太爷回家来,脾气就变了,时常地发怒,有时不因为什么,叫我们趴在地下给磕头,也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喜欢叫女人给他磕头,原来是他曾给你磕过头,可是不知道你们早先弄的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我刚才听你说过龙王庙,那不就是揽湖镇西边的那座龙王庙吗?那庙里的道姑可不是好人,我们都知道,因为我们两人都是揽湖镇上的人,前年那里发大水,有许多善心的人都去放账,岑大少爷也去放了一点账,他可也买回来六个长得好看的姑娘,我们两人就是,给我们起的这名字,叫什么落蕊,叫什么惊花,先是伺候他的爸爸老太爷!现在成了府大人,今年又来伺候他,先前我们不过是丫环,现在都被他收了房,他就喜欢女的,有时候对女的真好,有时候可又对女的真坏,你得时时刻刻揣摸着他的脾气,因为他的爸爸本来就是知县,现在又升了知府,最宠着他,也是因为好几房太太,只生了他这一个,他人又聪明、又年青,长得又好看,人家叫他白面侠,他还会武艺,能打人,钱更是随他的便儿花,你想这样的人,你叫他给你磕了头,还不是拔了老虎的胡子吗?我劝你还是听他的话,他叫你怎么你就怎么吧!我看他待你比待我们还好,你快点嫁了他吧!他好放我们走!”飞环女仍然说:“不能不能,我愿意叫他杀了我,也不能够向他求饶……”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更加着悲哽,真想不到白面侠竟是这样的一个人,他长得那样的英俊,性情却是这么狂傲,但是狂傲倒没有什么,只是现在因为我竟又招惹了盖江东,他不放开我,我也不能够给他们去劝解,可是倘若他被盖江东给杀伤,那我的心虽然也解恨,但又怎能够不难过呀?因此又不由得落泪,又过了一些时,天色就快亮了。 这时白面侠在外院,因为盖江东不住地派人来过,他索性大怒起来,便叫来人带回话去,约盖江东在明日上午到南门外“九棵槐”那个地方去比武。 他的师傅,当年是绿林中出名的人物,后来常在他家护院,如今是什么事也不干,住在他家里享福,昨天受伤的大护院,和被白面侠用鞭打得脸也青了的二护院,本来都是他手下的碎催,他已经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了,他姓苗名天树,外号人称九头狮子,他比他的徒弟,也即是他的少主人,白面侠更为性傲,当下他就说:“对!咱们是不能够输这口气!明天是得跟盖江东较一雌雄,顶多了怎么样?杀了他,到凤阳府去打官司,咱们也得占便宜,若是斗不过他,我就带着你去走湖广,找我那几个师弟,再来给咱们报仇,只是你现在就得歇一会去,好养足了精神,还别回里院去歇着,因为你的娘儿们太多!”说得白面侠不由得脸红了,他的师父又说:“这一回你为娘儿们的事,惹出了大麻烦,以后看你可还改不改!” 白面侠听了他师父的话,当晚这后半夜,一其实现在就已经快天明了,他就在外院歇着,他却睡不着,他依然想着飞环女,觉着真可恨,她找了我来,固然是由于她的一片痴情,但她何必又伤了我的大护院?并且勾来了海蝎子短杰常松到此搅闹,还叫盖江东与我为难?她真是该杀!可是又想她的模样儿又实在美丽可爱,她又那么性情刚,而且若是解开她的绳子,她还真不知怎么样,所以真叫人为难,他想来想去,又想要当时回到里院去把飞环女放了,明媒正娶地娶她,那时盖江东还管什么?可只怕自己的父亲,别的事情他不管,这件事他一定要拦阻,因为自己的元配,娘家是京里的一位大官,连父亲也惹她不起,况且飞环女自经此事之后,她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傻了,也不能那样痴情了,她会高来高去,又会持刀动武,她刚才还说:她的外婆家里还有一双什么“青龙环”,这更加可虑了,恐怕要是娶她,她不但不肯给我磕头,我还得天天给她磕头。 白面侠想来想去,那里还能够睡得着觉?那里还能休息得了?不觉着天色就发明了,原订的比武时间是上午,可星汝时,盖江东就又派人催来了,说是:“现时,除非你将人家的姑娘送回店房,还得摆酒请客,保证人家姑娘在你家并未受到污辱,并发誓以后不再作这等事,不然,立时就到九棵槐去比一比武!”白面侠听了这话十分的生气,当时又犹豫了一下.但他的师傅九头狮子苗天树此时已扎束利便,手提着长矛,在院中大声喊着:“走吧!人家找咱们来了,若是不去?以后还怎么有脸走江湖?腆着胸装好汉?”于是白面侠岑山玉就也鼓起了勇气,拿上了一口刀,并带上了那白虎钢飞环,二护院的及几个家人跟着他们,就一齐走了。 城南“九棵槐”是一个风景很幽秀的地方,一遍青草地极为平坦,正是比武角力的好所在,而且附近只有坟茔,却少人家,距离着大道又远,不会有人来劝架的。此时那几棵古槐,仍带着朝烟,草地上仍挂着露水,有鸟儿在飞噪着,白面侠岑山玉,和九头狮子等人全都骑着马来到这里,一看,盖江东已经来了,他们来的只是三个人,一是魁梧豪爽,侠气凛然的盖江东,一就是那短小精悍的海蝎子,另一个,白面侠也认识,当时他就更气极了,说:“好!庞大凯!那天在芜湖,我饶了你的活命,你竟敢屡次来向我为难?若不是你在竹香岭挑拨是非,飞环女也找不到我,你今天还敢来到这里?”庞大凯那高大的身躯,不住地摇晃,黑脸上虽带有风尘之色,且有些瘦了,可是还那么精神,大声说:“白面侠!你该走死运了!那天你削去俺三个手指头,今天,妈的得叫你掉脑袋,你霸占了陶七姐,还要霸占徐飞环?他妈的你想要多少娘们?那徐飞环,是老侠女的闺女,是我给带出来的,你敢给藏在你家里?你简直是找死路?我撞山牛是跟着她到的这地方,我先拜访的是盖老弟,因为我们是同行,妈的!就听说徐飞环被你抢了去啦?你当时送出她来还好说,不然,我撞山牛也饶不了你狗命!”白面侠岑山玉怒斥着说:“你休要骂人!你们更休要仰仗着盖江东!”这时海蝎子短杰常松往前跳了两步,摆着手说:“喂!今天我可得把话预先讲明,我是为看热闹来的,你们要比武,我决定谁也不帮,可是大水也别就冲倒了龙王庙呀?”白面侠怒声说:“什么龙王庙?”常松说:“我就是不愿意一家人伤了一家人,你们全是在凤阳府住家吃饭,彼此相识也不止一年半年,何必为那么一个飞环女弄得拚起命来?又不是吃醋争风,依我说,算了吧!岑老弟你把飞环女送出来交给我,我再给她想办法!”庞大凯在旁边不住地怒目瞪他,七个手指头,捏着两只大拳头,真要打他,白面侠却冷笑着,九头狮子是沉着一张姜黄色长着花白胡子的老脸,齐都刚下马,这时盖江东就大步走了过来,他手中提着一只巨大的刀鞘,短衣紧瘦,意气昂扬,一双大眼进出光来,但显着温和,先说:“岑山玉!你不对,你是当地官的少爷,怎可在当地欺凌良家妇女?”岑山玉狠狠地一笑,说:“你弄错了!那是什么良家妇女?那不过是一个江湖上的淫荡女子,昨晚是她找的我来!”盖江东愤怒着说:“胡说!你休要狡辩!庞大凯已跟我说得很明白,那是老侠女赛隐娘的女儿,当初曾奉她母亲之命去惩戒你,结果不知被你用什么卑下的手段,骗去了她的钢环,她又找你来,可见她是被你骗过身体,你家里有那么多的妻妾,再污辱清白女子就是不该,你还良心丧尽,昨晚那女子去找你,竟被你捆绑起来,还用鞭打脚踏,这些事是常松亲眼看见,谅必不假?”白面侠更是“嘿嘿”地冷笑,说:“这些事你盖江东管不着?”盖江东说:“在我的眼前,你这样横行霸道,欺凌妇女,我就要管!本来,昨夜我就可将那女子救出,我若去救她,你一万人也拦挡不住,可是我还为你留着一点情面,今天,你就说吧?”白面侠说:“比武,拚拚,到底是你盖江东行?还是我白面侠行?”盖江东大声说:“好!你和九头狮子苗天树,你们就一齐来上手吧!如若胜了我,我不但不管飞环女的事,连我的镖店也送给你们,算我无能!但是你们若败了呢……”白面侠说:“那自然把飞环女交给你!”盖江东说:“交给我也不能就算完事,我还得惩戒你这淫徒,还要剪除你爸爸!那个贪官,一些事,不怕你到时又不认,我只先跟你说明,叫你看过了我盖某的真实武艺,然后我就不再跟你说话,不再跟你客气,今晚必定叫那被难的飞环女,离开你家,同时你,一你的父亲暂时先等等一就都要小心一点首级!”白面侠气得跳起来,说:“你说这话,就应当拿你当强盗办!你盖江东逞能也得先看看人!白面侠岑少太爷能怕你?”说时,他先亮出他的单刀来,旁边,九头狮子苗天树却摇动了长矛,说声:“先看我的吧!”盖江东却也由他那巨大的刀鞘里,亮出来他的兵器,一锯齿狼牙刀,他将刀鞘扔远,双刀用左右手一分,“呛啷”的一声,刀光闪闪夺人的眼目,这兵器看来好似双刀,但分量较重,背在刀上有锯齿形的刀牙,上端还有钩,钩连着刃锋,下面刀柄却是戟形,带有方天偃月,又如是“护手钩”的钩柄,分向两手,有如雁翅,以此又名“雁翅锐”,当下九头狮子先以长矛前戳,盖江东当时以锯齿刀磕开,白面侠的刀风“唰”的自左方来取,他却以左手之刀(亦即雁翅锐)沉着地迎战,右手之刀却拒住了长矛,同时,双刀飞舞,锯齿生光,狼牙动魄,九头狮子长矛狠抖,也不肯稍让,白面侠更于侧方时时乘隙来取。如此三个人就越杀越紧,盖江东一人抵二手,倍显出威风,那边白面侠的二护院的直喊:“小心!小心!老师傅可小心他的锯齿,别把矛子挂住!……”另一边海蝎子喜欢得跳起来拍着手说:“好!好!都比我强!再斗吧!可就是……别真弄出人命来……”庞大凯尤其着急,因为,他与盖江东本来也是素不相识,只因为昨天他追着飞环女到凤阳城里,在夜间就听说了飞环女被陷,及盖江东抱打不平之事,所以他今晨就找了盖江东,他说明了来历,并跟随到此给盖江东助威,其实他不仅是助威,还把援救飞环女的事,都希望盖江东给办了。现在要是盖江东真败在白面侠跟那使长矛的凶老头子手下,就不但飞环女要救不出来,他自己就许活不了,因此他更着急,直喊嚷,直流汗,看得两眼都发疼了。但见那里十数合之后,盖江东不但那双锯齿刀是毫无破绽,而且越杀越显得镇定,顾盼自若,十分地从容,他双锯齿刀舞若双车轮,雄壮的身躯随着腾越,翻转,杀斩,截挡,真是鬼没神出,九头狮子老家伙原来虚有其名,长矛的着数也乱了,气也发喘,白面侠倒还有两下子,刀飞如急雨,套数且翻新,躲闪得既疾,跃进得也速,然而究竟在盖江东的眼前施展不开,所以又有两三合之后,他被逼得便向旁逃奔,九头狮子苗天树更大怒,喷起了他的灰色胡子,黑色缨子的丈八长矛越发使抖,扎,刺,击,抽,盖江东一双锯齿刀,挟风带雾,步步逼来,眼看九头狮子要不好,却见那边白面侠又亮出来了怪兵器,原来就是那“白虎钢环”,光闪闪的铁链出白圈,就向着盖江东的头上套去。吓得庞大凯在那边喊叫说:“啊呀!这家伙可是厉害!这是他偷飞环女的!……”只听“当啷”一声,那边的钢环倒是套住了,一套着的却是盖江东锯齿狼牙刀的刀头,被刀头上的钩子给钩住了,白面侠大惊,铁链既不敢撒手,钢环更摘不下来,他正在手慌脚乱,幸仗九头狮子缓了腕力,挺动长矛又来拚斗,盖江东再展双锯齿刀,沉着迎杀,钢环这时脱了钩儿,白面侠这才收回来,吓得他的脸更苍白了,只见他的师傅九头狮子就如同疯了一般,苍髯乱飘,长矛猛刺,大喊着说:“盖江东!我跟你拚定了!我称了一辈子英雄,若败在你的雁翅锐下,我誓不为人!”他真凶真猛,但是盖江东依然“游刃有余”,巧妙地应付,弄得他更是气喘,白面侠岑山玉这时把钢环也人了套,刀也不再抡了,只摆手大喊着说:“住手!住手!我有话说?”九头号狮子苗天树此刻才手拄着长矛,不住地喘气,盖江东收起了一双锯齿狼牙刀(雁翅锐)冷笑着向白面侠问:“你还有什么话?”白面侠岑山玉说:“这样打,不公道!本来昨夜你连次派人去找我们,搅得我们一夜也没睡觉,精神不足,自然现在力气不能如你,你等我们回去歇一歇,睡觉一会,把精神养足,到晚间我们仍在此处,由我换一杆家伙,再与你较量三合,你敢吗?”盖江东却哈哈大笑,说:“谁还有功夫与你们再来此处见面?我是不愿在此处伤人,好!就放你们回去吧!反正,我曰经把话都对你们说明了,武艺也叫你们看过了!我自此后就再不客气,你们回家去再细想吧!”说时,他眼看着白面侠岑山玉,九头狮子苗天树,带着他那二护院等人,骑上了马,就都那么便宜地走了,盖江东又去与海蝎子短杰常松谈起话来,庞大凯瞧着可很是生气,心说:盖江东本来武艺可以取胜,可是他却不使力气,故意将白面侠他们放走,足见他不是真帮忙,不是真想救飞环女,到底他们是在一个城里住的人,为这事,他们还不愿伤和气?可是飞环女,那么大的穿绿衣裳的姑娘,捆着放在白面侠的家里,岂不叫人担心?干脆!我还是快回竹香岭找赛隐娘老太太去想法子去吧!于是他转身向南就走,盖江东却问说:“庞兄还要往那里去?”庞大凯说:“我得找赛隐娘去……”盖江东点头说:“好!把她请来,叫她们母女见面也好,因为即使我把飞环女救将出来,我也得躲避男女之嫌,对她无法安置!”庞大凯却暗暗地撇着嘴,心说:要等到你去把飞环女救出来?那时恐怕飞环女早就生了小孩儿啦!” 第九章 月夜马相追,大河竞渡 啼痕愁重叠,纤手挥刀 由盖江东将拴在槐树上的,他刚才骑来的那匹马,借给了庞大凯,撞山牛骑上了这匹马,当时就挥鞭疾驰,往竹香岭去找老侠女赛隐娘去了,这里,盖江东手提着他那巨大的刀鞘,与海蝎子短杰常松,向城里去走,他们随走随谈,谈的却是镖店生意,及江湖上别的事情,对于飞环女的事,他已不放心上,因为他盖江东满有把握,相信今天白面侠即使不将飞环女送出,那么到了晚间,他若略施身手,也能够把飞环女救出来,救出之后,正好等着赛隐娘来到,令她母女见面,因为他是真没有法子安置飞环女,他盖江东的名头虽这样大,开设的镖店也不小,可是他是一个“光棍儿”,二十多岁了,也没娶妻,更没有接近过什么女人。 这时候那白面侠和九头狮子都已经回到了家中,都是又急气,又慌张,九头狮子苗天树说:“叫我们向盖江东认输那决不行!”二护院的又说:“到夜间盖江东必定来到,他的夜行工夫,比他的那双锯齿狼牙刀更了不得!他来了,可不能像昨夜海蝎子那样地胆小,他不但救走了飞环女,还得杀死了咱们!”九头狮子苗天树说:“走!我在湖广还有徒弟,也有绿林朋友,咱们带着飞环女往那边去,看他盖江东还怎么救?”一面说着,他一面向二护院的使眼色,因为他们是不能在凤阳府的治下杀人,他们想把飞环女带到半路上,加以杀害,以绝后患。苗天树是为的刚才为个飞环女,受的那个气,二护院是想为他那被飞环女昨夜所伤的哥哥报仇,而白面侠,也很愿意即时就走,他暗地想:最好将飞环女投在江中。 于是急急地命人备马,套车,白面侠亲自从里院南屋里将飞环女抱出来,九头狮子且用钢刀比着她的粉颈,威哧着说:“在车里不许你嚷嚷!若不听话?就割下了你的头!”飞环女却怒啐“呸!”一口吐沫正啐在九头狮子的胡子上,白面侠把她抱到门口,塞在骡车的车厢里,他自己拿着单刀和白虎钢飞环,也进到车里去,放下了车帘,由二护院赶车,鞭子“吧!”的一挥,车轮滚动,少时之间,就走出凤阳城的南门,出城之后,行了三里多地,九头狮子苗天树方才骑马赶到,他们原为的是车马分开了走,免得被人注意,但是苗天树此刻赶到,他又是喘气,又是着急,说:“他娘的海蝎子常松,我出城的时候又被他看见了,他还能够不又去告诉盖江东吗?”当时二护院听了,吓得就“吧!吧!吧!”连气地挥鞭子,催着骡子拉着车箭一般地去走,九头狮子的马蹄声“得得得得”在后紧紧跟随,飞环女在车中喊着:“哎哟!车把我颠死了!你们快把我杀了吧……”白面侠岑山玉又亮出了那只白虎钢飞环,威哧着飞环女说:“你若再敢喊一声,我可就要把这钢环套在你的头上了!叫你稍微动一动,头就掉!”飞环女咬着牙流着泪痛哭大骂说:“我后悔那一次为什么没把你的头套下来!……” 白面侠瞪着眼说:“禁声!再要哭,我可真不能够让你活了!那时你可别怨我?”此时,娇弱的飞环女只有全身抽搐着哭泣。 飞环女身上的绑绳虽然自昨夜到现在总未解开,可是她的头发经那“落蕊”与“惊花”两位婢妾已给梳过了,编的是一个“盘龙头”,俨若“新娘子”,脸也给洗得很干净,还抹的胭脂,鞋换的是“飞花”的一双红绫鞋,倒还很合式,飞环女想起受人作弄时的一切情景,她就更哭,更伤心,更生气,白面侠却看看,又和悦地笑了,他悄声说:“你别害怕!我是带着你到别处,我还想到那龙王庙,咱们作夫妻去!……”飞环女又怒啐着说:“呸!”但可惜现在她的口中,连唾液都没有了! 车急动急走,马跑在车前领路,不多时就到了殷家涧,二护院一边赶着车一边还说:“这镇上的茶馆里可住着一个老太婆,是孤身一人,听说盖江东很关照她,孝顺她,就跟她的儿子是一样,咱们打不了盖江东,打打这老太婆好不好?”九头狮子却呵斥着说:“滚蛋!快些走吧!”当下车马又往南行,走到了傍晚,已经到了定远县境,九头狮子说:“不用打店,也不用吃饭,就直往东南去走!”白面侠却说:“往东去干吗?我是想偏西去走。”九头狮子说:“你要往西,可就错了!我也知道你是想先到巢湖边、揽湖镇,那里有座庙,庙里的道姑是你的情人,我劝你,千万别再弄那些事,现在弄出这些麻烦来,还不就为的是飞环女?依着我,当时把她拉下车来,结果了她就得啦……”他才说到这里,二护院当时就停住了车,一面由腰中抽短刀,一面就要自车上拉出来飞环女,九头狮子也把一口厚背的扑刀亮出来了,白面侠却摇手拦住,说:“不行!不行!在这地方不能杀人!”九头狮子说:“你要再想留着这小娘儿们,我就不认你为徒弟!”白面侠说:“一定叫她死,但是叫她死在水里,也不能够叫她死在刀下,我所以要往巢湖,就是想把她扔在那湖里,或是往南,把她扔在大江之中!”九头狮子说:“这又为的是什么呀?难道不叫她作无头鬼,却还要把她送到龙王那里去当小老婆吗?”白面侠说:“咳!不用问了!走吧!”到底他虽然是九头狮子的徒弟,同时他也是“少太爷”,他所说的话,九头狮子跟二护院还都得听,于是就都撇一撇嘴,一个还在前边骑着马领路,一个还在后边摇着鞭子赶车,但是全都饿了,也全都困倦了,只是还都得强打着精神,在暗淡的月光下,寂静无人的道上,赶忙地向前走去。他们还时时在提心,不住地回头去看,就是恐怕盖江东追来。这时尤其是白面侠他不但疲乏,还非常地愁闷,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忽然又舍不得飞环女了,忽然又很真切地回忆起来那龙王庙里之一夜了,那一夜,自己虽然是笑语温存,心中却怀着仇恨,然而飞环女又有多么美丽,多么婉顺呀?谁料到竟因为一时的“火气”,而弄成了这样的结局?这除非真把飞环女拉下车去,由着九头狮子他们将她杀死,不然,若叫我将她那样娇弱,其实是又矫捷又玲珑可爱的身体,推到那万顷汪洋的水中,我也恐怕到时候要迟疑,他一阵烦恼,竟不觉打着盹儿在车上就睡着了。 这时被车子摇得晕昏,似乎睡了半天的飞环女,已经醒了,刚才,车停住时,那两个人要杀他,白面侠又说什么把他投到水里去淹死,她也隐隐约约地听见了,她这时的生死已经不能自主,情爱变成了残忍,情郎变成了冤家,她一阵辛酸落泪,一阵悔恨和恐惧,又一阵心灰意冷,只好闭目等死,但这时忽然她觉出在身旁坐着的白面侠是已经睡着了,同时,见那只白虎钢飞环就放在白面侠的身旁,车窗外射进来月色,使这环闪闪地发着光,这环,这本是如同她的生命一般的钢环,此时仿佛在告诉着她:你还不趁此时逃命?本来她的身上不像以前那样痛了,因为捆了一天一夜,又被车颠来颠去地,又加昨夜那婢妾“惊花”给她换鞋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把她身上的绳扣儿已弄松了一点,她现在一使力,因为她躺了一天一夜,力气倒养足了,竟然她就伸出一只手来,她就又乘着车子一颠动的时候,往前滚了一滚,身子捱得白面侠更近了,同时手指也就捱着了钢环,但她仍然是慢慢儿地,既恐钢环伤了手,又怕把白面侠惊醒,如是又多时之后,车又往下行了大约有半里地,飞环女就自己用这飞钢环把身上绑的绳子磨断了,她慢慢地动手把周身身的绳扣全都解开,她又按住了紧张的心喘一喘气,但这时白面侠已经醒了,并似乎有所发觉了,飞环女就蓦地将身一挺,同时伸手去夺钢环,白面侠却已经将钢环上的铁链揪住了,并回首怒问说!“你要怎么样?”飞环女抡拳向他的脸上去打,正打中在白面侠的右眼上,白面侠赶紧闭眼,怒声叫着说:“好啊!你还要跑吗?”外面那二护院已经将车停住,并又抽出了短刀,急问是:“什么事?”飞环女却已经将白面侠按倒在车上,她就从白面侠的身上急爬出来,迎面那二护院已把车帘掀开,握短刀向她就刺,她猛力地一脚踢去,正踢在二护院的咽喉,二护院就“咕咚”地一声从车辕上摔了下去,把手中的短刀也扔了,飞环女就如同“猛虎出闸”,一但她是一只雌虎,嗖的蹿出了车,那九头狮子刚从前面拨回来马,抡扑刀猛向她来砍,她却疾速地跃下了车去,将身一伏,骡子惊得拽着车仍向前跑,车轮正从地下趴着的二护院的腿上轧过去,“咕噜噜”!同时发出二护院惨叫之声,飞环女乘势已从地下将短刀抄在手中,腾身而起,绿衣在月光之下跳跃,一双红小鞋点地如飞,她向九头狮子刀对刀的招架了一下,当时向南就跑,白面侠已经一手提着钢环,一手拿着刀去追九头狮并大喊说:“别用钢环套她,那家伙到了她的手里可了不得!咱们不会用,她可会用!”飞环女也听见了这话,就要回身来抢钢环,九头狮子却催马已经赶到,在马上抡刀向她狠劈,并骂着说:“要叫你跑了,老子不姓苗!”飞环女跃起来以短刀迎这又长又重的扑刀,实觉着抵挡不过,同时白面侠又追来了,说:“我对你讲情义,不忍得杀了你,你却还乘着空儿想跑!好个坏蛋!我真要杀你了!”抡刀也向她来斩,飞环女一边又怒啐着:“呸!呸!呸!”一边迎杀几合,回身又逃,九头狮子将马让给了白面侠,他自己却去解那车上的骡子,就一骡一马在后紧紧地追赶,月色之下,大地无垠,人家都已熄灭了灯火,甚至听不见一点鸡犬之声,飞环女此刻没有别的念头,只是紧紧地去跑,也不管身后的白面侠与九头狮子是不是已经追到,她只是咬着牙,闭着嘴,顺着大道一直向南跑,跑了大约有十多里路,她真跑不动了,觉着脚酸,觉着气喘,并且觉着又渴又饿,.只好顺着道旁一步一步地走,然而忽又听得身后有“得得得”连珠一般的马蹄之声,她惊得又往前去跑,跑了不远的路,就忽然看见眼前有很多的灯光,并有房屋街道,原是一座很繁华的市镇,大概因为是有不少过往的客商今天都停留在这里了,所以街上有许多的铺子还没有关门,客栈,酒店里尤其的热闹,飞环女跑进了这市镇里,她依然不住地喘气,依然心慌,回首看看,白面侠没有追来,她才慢着些走,见月光照着这条长街,店房里不断有人出入,载着货车的大车,因为太多了,店里容纳不下,就有的停放在街头,而那些赶车的人,跟着货物的伙计们,也就在街上摇着扇子乘凉,并有个瞽目的人带着两个小姑娘敲着竹板,唱曲求钱,因此各铺户,各店房里的人,多半都出来听曲,飞环女孤零零地跑到这里,在月光下,在人丛里,在唱曲的声中,徘徊着,并且仍然怀着惊惧,手里还提着一把短刀呢,可倒没有人注意她,也因为此时在街上的妇女本来不少。只是,飞环女虽然没被什么人拦住盘问,她却万分地作难,因为她太饿又太渴了,这里虽也有卖茶的,有卖饼的,还有卖扒鸡和薰肉的,也有卖水果的,可是她的身上一文钱也没有,怎么办呢?她不会向人要饭,求怜,更不能抢谁的夺谁的,她只蓦然想起了头上的一件东西,就是她现在头上是在白面侠的家里,被人给梳的一个“盘龙头”,头上用着两支簪子,大概是金簪,她想要摘下来卖,却又想:天这么晚,人又都只顾了听曲,我摘下来簪子,可去卖给谁呢?……正在感觉着为难,突见旁边有一人将她一把揪住,狞笑着说:“哈哈!你跑到这里来了,就以为捉不着你吗?”她一惊,扭头一看,原来是九头狮子苗天树已经追赶到了,一手举着扑刀,一手用力揪住了她,她惊急地举短刀向苗天树就刺,苗天树却用扑刀将她的右臂按住,那边岑山玉拿着钢环与钢刀,并拉着骡子和马,怒声说:“把她揪过来!”飞环女极力地挣扎,并哭喊着说:“你们是强盗……”这时,旁边的人都乱起来了,唱曲的也停止了,蹲着的坐着的都站起来了,有的就要打不平,向九头狮子苗天树说:“你这个人,为什么揪住人家一个妇人?”苗天树却大声地说,“诸位快躲开!别多管闲事。我们捉的这是女犯,你们看,那边站的就是凤阳府岑少太爷白面侠,捉的这是他宅里杀人逃走的一个丫头!谁来管闲事,谁可要找麻烦!”他这样一说,吓得一些人全都不敢管,也不敢打听了,都往两旁去躲。那边白面侠怒声说:“来!把她揪出这个地方再想办法……”飞环女大哭大喊着,挣扎着,还要拚命,但此时突然由一个店房里急跑出来一个年轻的,穿得很华丽,风流,头上还戴着花,嘴里好像还嚼着槟榔的妇人,连声问说:“是怎么一回事?是怎么一回事?白面侠岑少太爷他在这儿啦?哈哈……”这妇人一眼看见了那正在发怒的白面侠就跳起来说:“好个没有良心的小白脸,你还在这儿捉人家的娘儿们啦?我正要捉你呢,你在芜湖我家里,临走的时候跟我说的是什么话?说什么:先给我打一付金镯子,当表记,半个月后一定回去娶我,妈的现在快有两个月啦,你连面儿也不照,儿影也没有,住了我二十多天,就给我那么个破元宝算是完了吗?这是你当少太爷干的人事?”白面侠怒骂着说:“混蛋!混蛋!”这妇人跳起脚来说:“你还骂我?我可不怕你骂!咱们得讲讲理,诸位都来听听,我名叫陶七姐,我是个混事的,白面侠这小子他骗了我,他骗了我不要紧,他还给我得罪了人,打了保镖的庞大凯,庞大凯走后,他的朋友赛猴儿天天到我那儿去捣麻烦,逼得我不能再在那儿混啦,人都知道我是嫁了岑少太爷啦,把我的饭门全都堵住啦,他可面儿不照,叫我白担了个虚名,白挨饿,我这才千里迢迢地来找他,才来到这儿,还没到凤阳府哩,神差鬼使地他就来啦,喂,白面侠,你干吗还捉人家的娘儿们呀?你来捉我好不好?我不是你答应的接了我去作一品夫人,作家主婆的娘儿们吗?”这时可真热闹了,有好多人都不住地笑,又有好多人说:“谁管他是什么少太爷?先揍他吧!”飞环女却乘这时就赶紧跑过去,想要抢回来她的那“白虎钢飞环”却不料白面侠将那钢环的练子拿得太紧,他手中又有刀,来和她抗拒,九头狮子苗天树舞着刀又去威吓陶七姐,陶七姐是更放声大哭地扯开喉咙来骂,旁边许多人捋胳臂挽袖子,都要打不平,在这时,飞环女就抢了白面侠手中牵着的马,骑上去,飞也似的向北,出了镇口,认上了大路乘着月色又往南,一骑如飞,红鞋登铁镫,绿衣飘晚风,比箭还快,急逃而去,但她并不是逃,她是想要回竹香岭。去见妈妈赛隐娘,她要痛哭地去忏悔了。…… 马行多时,夜日深,而身后的追骑又到一原来是白面侠在那市镇上,被陶七钮纠缠着,他走不开,幸仗九头狮子苗天树发了强盗的脾气,挥动了扑刀,驱开了那里的一些人,吓退了陶七姐,他见了马匹,也不管是谁的,就抢了两匹,却扔下了他们那匹骡子,而与白面侠一齐骑着马,一齐拿着刀,又追来了。一眼看又要追到了飞环女,白面侠一边在前追赶,一边大喊说:“飞环女!你站住!我跟你有话说?我太爱你有本事,我愿娶你作妻子了,假如一我再说诳话,就叫我……当时就跌下马去摔死!飞环女!飞环女……” 飞环女却在马上回过头来又啐着说:“呸!……”她再向前逃,马又飞驰了二十多里,但见眼前却是白亮亮的一条大河。 大河!这就是滁河的上游,夜又深,月已晦暗,茫茫大水,空旷无人,她力已微弱,收马也收不住,马就浮着水“哗喇哗喇”地如同是船似的,就过河去了,少时白面侠与九头狮子追到了岸边,他们望着这大河可是更发怯,他们抢来的这两匹马,可是不如被飞环女抢走的那匹,那匹已经渡过了河,他们这两匹马不行,他们二人更都不敢冒险下水,他们就在这岸上着急,徘徊了半天,九头狮子苗天树还说:“饶了她吧!一个娘儿们家,叫她再去嫁别的人去吧!咱们还是回凤阳,或是往湖广去?”白面侠仍然摇着头说:“不行!我不追着她,我不甘心!”九头狮子说:“为个娘儿们你就不甘心?二护院腿轧伤了,车也扔在那么远的地方,没人管,你可就甘心,我今日才知道你原是一个酒色之徒!”白面侠更暴躁地说:“你一个人去吧!” 他二人正在这河边因为追不着飞环女而吵架,不料这深夜间,追赶他们来的几匹马,也如一阵雨似的“劈吧劈吧”的马蹄急响,随风而来到。这来的人正是决心要剪淫凶,要救孤弱的飞环女的盖江东,还有帮他忙的是凤阳府里店房的伙计蛤蟆嘴曹六,更有跟随看热闹,也是别有用意的那海蝎子短杰常松,他们一共是三匹马,自白面侠等人的车马今天离开凤阳之时,随后他们就追来了,不过因为蛤蟆嘴是嘴快而马慢,沿途净谈天,耽误了时间,盖江东在半路又遇着几个朋友,都需要驻马而寒暄寒暄,所以他们是刚才才追到北边那市镇上,陶七姐还正在那街上说呢,说什么:“我本来能够嫁庞大凯,都是叫白面侠给拆啦,白面侠那忘八蛋,他可又骗了我,这么半夜,他还抢了别人的马,去追那绿衣裳的小娘儿们,一真该死!”盖江东一听,当时就大惊,又向那里的人询问了刚才的情形,他们当时就拨马离开了那镇,而急追下来,直追到这大河的河岸,盖江东在马上就又亮出了那一对发着光的锯齿狼牙刀,怒声说:“白面侠与九头狮子,你们把恶事已经做够,这里不是你们的家,是你们的坟,就在不远!”说话时,催马舞动了一对锯齿刀,就与白面侠,九头狮子在这里厮杀起来,海蝎子在一旁假意地给劝架,蛤蟆嘴却喊着说:“杀了白面侠这小子吧!省得许多好人家的娘们再受他的害!”白面侠却不敢飞那钢环,只用刀与盖江东交战,九头狮子苗天树虽然仍在旁帮助,但他可自知也抵不住盖江东,相战只有四五合,那盖江东就一刀将九头狮子砍落下马,马向旁边跑去,九头狮子却忍着伤,淌着血,扑通一声跳了大河,白面侠却虚晃了一刀,携带钢环,生死不顾,催马也下了河,盖江东带领那两人也一齐乘马下了水,依然追赶。 月光昏暗,夜风萧萧,河水“哗喇哗喇”地响,性命仍系于一发,白面侠好不容易地才过了河,两腿已尽湿,他上了南岸,依然催马紧走,身后有人来追他,他却依然紧紧地不舍也不放地去追飞环女——徐飞环。 追到次日,阳光已布满了大地,追得他精疲力倦,他已经追着飞环女了,见就在大道的前边了。他大怒地喊着:“飞环女!你还不站住!”然而他后面的蹄声更为急骤,盖江东的喊声比他的喊声更大,更近,说:“岑山玉!你快些滚下马来吧!……”他连头也不敢回,仍然向前紧追,这时飞环女更是急速地,同?毙纳似蚯叭テ吮肌k2皇翘颖馨酌嫦赖淖犯希牵丫耍獯蟮郎希悦妫屠戳肆礁鋈颂e诺囊欢バ≈窠危竺娓孀乓桓銎镒怕淼娜耍桥哟罂礁鎏〗蔚脑侵窳胂陆叩挠嫒耍袄纤瘛庇搿靶∠好住保裥〗紊献娜淳褪悄峭贩10兔济及姿蒲涣车闹逦疲匙叛倘淮挪u荩缘美下醯模穆杪枥舷琅铩5笔保苫放纯拮牛小奥杪琛币步胁怀隼矗推斯チ耍酌嫦泪接衽碜饭矗挚醇伺哟罂透诼砩隙镀鹆税谆8址苫罚胧窍热ヌ着哟罂床涣现裥〗我严壤吹搅肆俳抢咸膊恢窃趺匆簧焓郑患坠庖簧粒酌嫦朗种械奶矗吹沟搅死咸氖种校抢锿馊侨械陌谆8只罚幢慌谆乩矗痔椎搅怂酌嫦赖牟弊由希诼砩暇筒荒芏耍熳挪弊硬蛔〉卮骱梗骋舱嫦褚徽抛畎椎陌字健:竺娓墙鋈似镒怕硪哺系搅恕?br /> 这时,大道两旁还有不少往来的人,盖江东却说:“诸位闪开!我们这里现在要惩戒一个淫徒,”他下了马,由庞大凯引见,走过来向赛隐娘老侠女行礼,那海蝎子与蛤蟆嘴因为看着这位老太太太厉害了,他们就没敢过来,赛隐娘手中仍然持着那钢环的铁链,可是说:“我病得这样重,我不愿意杀人了,但这个人淫狠奸坏,害了我的女儿,我为世间众多清白女子着想,也不能就便宜了这淫徒,又叫他到别处去作恶,何况他是赃官之子,倚仗他父亲的势力,胡作非为,早就该死,我的女儿是受过他的欺骗,污辱,毒害的,这应当叫我女儿自己下手!” 当时,盖江东就将一口锯齿狼牙刀交在飞环女的手里,飞环女才喘了喘气,才拭了拭泪,绿衣娉婷。双手提着这一口锯齿狼牙刀,来到了延头待死的白面侠的近前,可是飞环女,泪又簌簌地流,气又吁吁地喘,她双手举刀,手仍发颤,她心里的恨,恨无边,然而那残情、余爱,犹然在恨里荡漾,白面侠那年轻,英俊的姿容,身上的衣服,虽是在马上奔驰了一夜.却依然很是干净,使她不免忆起了在芜湖,隔窗偷窥,暗地生羡,那时之心情,及在龙王庙那一片是假是真的温馨的梦境,她的手越发地抖,同时见白面侠岑山玉虽在闭着双目,而确实也那么可恨又可怜地哭了…… 海蝎子短杰常松在那边看得直了眼,说:“到底怎么着呀?”庞大凯在那边说:“姑娘你要下不去手,交我来!” 此刻,飞环女才双手抡起锯齿狼牙刀,娇躯向上一跃,刀落血光飞,岑山玉的身子连那铁环,全都栽下马来,而飞环女却扔下了那一口刀(雁翅镗),跑回到她妈妈的竹轿旁,越发不住地哭,她所斩断了的不过是白面侠的半只胳臂连着手,白面侠晕了一阵,此刻又“嗳哟嗳哟”地叫,性命又苏缓过来。那老水鸟和小虾米把竹轿放下,又过去,把白面侠脖子上挂着的环,摘了下来,重新交给了飞环女,飞环女却仍在抽搐着痛哭。 盖江东见事情已经办完,就收起了他的一对锯齿狼牙刀,而向赛隐娘告辞,同着蛤蟆嘴曹六回凤阳府去了,那海蝎子短杰常松,本想是白面侠若是死了,或是把飞环女弄不到手,他就捡一个便宜,如今这么一瞧,“拣便宜”的念头,他赶紧就打销了,他将身受重伤白面侠扶起,雇车送回,他从此就成了白面侠的“恩兄”,后来两人“霸占饿牛滩,单臂战双环”,又生出了许多的事。庞大凯却听说陶七姐就在那边那镇上了,他当时就骑着马找去了。而赛隐娘老侠女却是即使不因为这事,也不能再在竹香岭上住了,就因为是那次飞环女在江岸夺了“总镇张大人”的一匹铁青色的“乌骓”,而官人已经到竹香岭上去搜拿过。当下赛隐娘乘小竹轿往北,找了一个幽僻的村落,到一个人家里去投宿,暂居,养病,把老水鸟和小虾米全都打发回去了。飞环女却就随侍着她的妈妈,依然得穿着一身绿色的衣裳,盘龙头又改成了长辫,那双红绫鞋扔了,还得换上了绿鞋。后来赛隐娘老侠女就病殁于此地,飞环女飘零一身,幽情万绪,又携带着白虎钢飞环,去会那青龙钢飞环,重走风尘,再起波浪,那一些事当为另文叙述,本书至此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