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怪物》 第1章 楔子 九月初,秋高气爽,又是一年开学季。 落瑛背上书包早早出门,一进校门就后悔了——偌大的校园里人山人海,到处都是跟他一样的高一新生。他暗叹口气,心想应该找个地方待一会儿的,等时间差不多了再过来。 太失策了 来都来了,再想出一中的大门恐怕不容易,落瑛只好不情不愿地挤进人声鼎沸中,又从人潮里艰难地挤出来。 这么挤过一遭,他很快热出一层薄汗,艰难地寻找自己的班级——他被分到了高一一班,这个早就从学校统一发给家长的信息里知道了。 虽然落瑛在一中生活了三年,但高中部真没怎么来过,天气热周围吵的,他一时找得心烦意乱。正烦躁着,忽然听见有个声音叫他:“哎,落瑛,这里!” 落瑛一扭头,愣是找了半天,才看见罗轩宇隔着人海朝他招手。他挤过去,用手扇了扇风:“你找到一班了?哪儿呢?” 初中罗轩宇和他同班三年,高一也依然在一个班——分班消息刚下来没多久,两人就交换过信息。 “喏,就那儿。”罗轩宇指指不远处的一间教室,门口有一小撮人堆在一起,不知道在看什么。 落瑛:“一群人围那儿干什么呢?互相温暖?” “分班表,都在看班上有谁。”罗轩宇说,胳膊肘搭上他的肩,“我刚想跟你说来着……” 话音未落,骤然被那边儿传来的尖叫声打断了,几个女生笑笑闹闹,落瑛听见其中一个欢呼:“满椿也在一班啊,哎呀,以后可以天天和‘风云人物’一块儿学习啦。” 另一个女生说:“得了吧你,人家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落瑛:“……” “你刚想说什么?”落瑛斜了眼罗轩宇,面无表情地问。 “没了,就这事儿。”罗轩宇说,“满椿和咱一个班——哎,你干嘛去?这么着急进教室干什么?” 那个王八蛋居然也在一班,就他那成绩怎么进来的?作弊么?落瑛皱眉,一想到以后要和满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心口就一阵发紧,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 ……高兴个屁,肯定该不高兴。 落瑛正要进教室,一个身影先他一步,不由分说地挡在了教室门前。落瑛脚步一顿,不自觉眯眼。 这货化成灰他都认得,除了那个混蛋玩意儿还能有谁。 一段时间没见,满椿又长高了一些,脸似乎也跟着长开了,五官线条依然好看,却完全没了“漂亮”的意思,改朝“俊秀”那个方向长了。落瑛一眼就看出来,满椿脸上的婴儿肥全没了,轮廓这么轻轻一拉,整个儿味道都变了,冷着脸的时候又酷又凌厉。 狗东西,越长越招人。 落瑛轻轻磨了磨牙,漠然地一抬下巴:“怎么?” 挡路的满椿扫他一眼,冷淡地移开视线,走进教室。 “这小子真拽。”跟上来的罗轩宇“啧”了一声,捏了捏拳头,压低嗓子,“不愧是‘传奇人物’,没想到跟咱们同班——妈的,看得我手痒。” “拽个屁,”落瑛翻了个白眼,心想,“就一垃圾玩意儿。” 满椿挑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气,擦去手心的冷汗。 以落瑛的成绩,他早猜到了对方会在一班,可始终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和落瑛同班。刚才看见日思夜想的人,他一时冲动,没忍住走了上去。 可过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瑛子估计只想揍他吧?满椿又捏了捏指骨,抬眼看见罗轩宇搭着落瑛的肩膀进教室,那点儿不可说的难过瞬间变成了阴郁烦躁。 “哎,满椿,”陈泽谦走进来,一屁股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你跟落瑛有仇啊?刚你那架势,我还以为你要找他打一架呢。” “没仇。”满椿将书包扔在课桌上,“我打不过他。” 他那点儿打架的本事一开始还是落瑛教的。 陈泽谦:“啊?” 满椿没理会他,一门心思全在落瑛身上,又隐晦地瞥了罗轩宇一眼,低声说:“早晚找机会收拾他一顿。” 陈泽谦再一次没能领会他的意思,纳闷地看了眼落瑛那边,心想这到底有仇没仇啊? 每个学校开学流程都差不多,先集体搞大卫生,再发新书,然后是班主任讲话。一轮折腾下来已经是中午了,下午是新生入学典礼和班委竞选,安排得紧锣密鼓。 “我已经感受到高中的压力了。”罗轩宇感慨,“开学第一天就不让人喘气的。” 落瑛大半个暑假都在补习班度过,对此丝毫没有适应不良,顺口接茬:“知足吧,多喘一口气你得少学多少知识。” “你就不能嘴上积点儿德?”罗轩宇不满,用胳膊肘撞他。 落瑛毫不客气地撞回去。 满椿叼着根糖站在窗边,余光瞄着这一幕,不自觉捏了捏拳头,面无表情地想:“还他妈有完没完了。”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落瑛和罗轩宇就打闹着从他旁边经过。满椿烦躁地望向窗外,突然“啪嗒”一声巨响,在没剩几个人的教室分外突兀。 所有人都看向这边,满椿一愣,难以置信地回头。落瑛站住了,明显刚一脚踹翻了他的椅子。 “挡路了。”落瑛扫他一眼,淡淡地说。 罗轩宇也震惊了,他知道落瑛不像表面上看着那样,骨子里着实算不上“好学生”,但在班上光明正大地惹事儿,这还是头一回。 这俩人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 陈泽谦站在后门跟隔壁班的兄弟聊天,听见这边的动静,立马一拍桌子过来了:“干什么?找事儿是不是?” 罗轩宇蹙眉,碰碰落瑛的胳膊:“开学第一天呢,这还是教室,有什么不爽的出去再说。” 落瑛没想惹麻烦,跟个狗东西犯不着,这会儿已经意识到自己干了件蠢事儿,又拉不下面子去把椅子扶起来。他无所谓地瞥了眼满椿,对方冷若冰霜,站在两步开外跟他对视。 “走吧,去吃饭。”罗轩宇拉了他一把。 陈泽谦没给他这个机会,直接上前堵死了他们的去路:“上哪儿去?道歉学没学过?” 落瑛顿步,看也没看陈泽谦,直接盯着满椿:“谁让你把椅子放过道上的,挡路了还不让人说?” 满椿直直和他对视,目光沉甸甸的,没说话。他的瑛子确实长大了,小时候就眉清目秀的,现在更好看了,皮肤还是白,眉眼乌黑,多了几分深邃的味道。 他知道瑛子肯定很讨厌他,而且会越来越讨厌。反正都这样了……满椿靠在窗口上,深呼吸一次:“说可以,动我的东西不行——椅子扶起来,道歉。” 陈泽谦:“道歉,听见没!” “嗯?你说什么?”落瑛眯眼,不打算走了,“再说一遍。” 满椿:“……” 他将手插进裤兜里,无意识捏着里头那串褪色的珠子——这是刚认识那年,落瑛小心翼翼送他的礼物,后来坏了他没舍得扔,认认真真串成了这条手链。 那时瑛子多喜欢他啊,哪怕以为他是女孩子……现在却只有这样才能让瑛子的视线短暂停留在他身上。 满椿逼近一步,目光沉沉:“道歉。” 他深藏起眼底的隐忍和渴望,盯着落瑛,脑子里不合时宜地蹦出一个念头:“要是瑛子能原谅我,让我去死我都愿意。” 没人能听见他的心声,落瑛依然冷着脸和他对峙——他又打死不可能将这话说出口。满椿心里突然涌上难以言喻的难过,如果他真是女孩子该多好,瑛子是不是会一直喜欢他? 可惜性别天定,不好假设,除非去做变性手术,否则这玩意儿还真很难说变就变。 他们怎么就成今天这样了呢? 第2章 作孽 落瑛和满椿相遇那年七岁,都是屁事儿不懂的年纪,两人还没结下什么“深仇大恨”,落瑛不会一见满椿就牙痒痒,满椿也没对落瑛有这么深的执念。 那是他们二年级的寒假,智能手机还没流行,只有小部分“时髦人士”用得上,大多数人还揣着充一次电能用半个月的“小灵通”。春节聚在一起时也没那么多“低头族”,大家都是一起看看电视聊聊天、打打麻将玩玩牌消遣时间。 春节前一个星期,满椿跟随父母乔迁新居——爹是继父,妈倒是亲的,但没什么用,他妈眼里只有一个小儿子,对满椿这个“拖油瓶”嫌弃到不行。 别家小崽儿一到寒暑假就兴奋得不行,满椿却十分恐惧这种超级长假,待在家里怎么都不对劲儿,他妈一见他闲着指不定就找个什么理由骂他一顿,特别不顺眼时还直接上手。 满椿在家无论站坐都战战兢兢,于是从小养成了不爱待家里的毛病,一有空就往外跑。 但出去也得注意个分寸,不能“野没边儿”了,要是晚了回家耽误干活儿,还是逃不过一顿打骂。 满椿就是在搬新家后,跑出去时遇上落瑛的——落瑛和他住同一个小区,再详细点儿就是同一栋楼,在他家对门。 那天满椿被落瑛拉着玩儿了一下午——落瑛小时候既不乖巧也不文静,十分自来熟,所谓“品学兼优”只是长大后会装了,给人的错觉而已。 满椿有记忆以来从没这么开心过,差点儿没想起来时间,于是当晚乐极生悲,回家晚了五分钟,被亲妈往脸上抽了一耳刮子。 金银:“还愣着干什么?做饭去啊!一会儿你爸就下班回来了,你想饿死咱们是不是?” 满椿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蹭进厨房,眼里全是惊恐的泪水。 金银抱着小儿子,站在厨房门口骂骂咧咧:“没良心的白眼狼,一天到晚净会往外跑,将来能指望你个屁!天天不知道野哪里去,再不教训都不会回家了!” 丁咚惟妙惟肖地学舌:“没良心!白眼狼!” 满椿头垂得更低了。丁咚就是他妈和继父的儿子,今年不到三岁。 金银露出慈祥的笑脸,亲亲丁咚的脸颊:“咱们咚咚真聪明——还不快点儿,白眼狼!” 落瑛一回家就遭到了妈妈的盘问,得知他该写的作业写了,该练的琴练了,该看的课外书也看得差不多了,曾盈脸色好看了不少,让他洗手吃饭,没再追究他跑出去的事儿。 “瑛子,你不能经常出去玩儿。”曾盈又补了一句,“到时候把心玩儿散了,开学就该跟不上了。” 落瑛擦干湿哒哒的小手,冲曾盈讨好地笑:“不会啦妈妈,我每天只出去玩一会儿,该做的功课还是会认真做哒!” 曾盈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到底没再苛求。 落瑛喜笑颜开,知道妈妈默许了,端端正正坐到餐桌前,捧起爸爸盛好的一碗骨头汤,小心吹了吹腾腾的热气。 他看了眼和他一样坐得端正的妹妹,想起今天遇到的小椿——比落樱还漂亮的一个女孩子,穿一身大红的冬衣,衬托得皮肤雪白,眼睛大大嘴巴小小的。 落瑛对“美丑”已经有了初步概念,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妹妹小樱也好看——身边的大人都这么说。他觉得小椿比小樱更好看。 落瑛第一次遇到穿红衣服比妹妹还好看的女孩子。 落樱从小对红色情有独钟,爸爸妈妈乐见其成,认为小孩子有自己的审美是好事儿;可有一次落瑛想要一件红色的衣服,爸爸妈妈却严厉地批评了他。 爸爸说:“你是个男孩子。” “男孩子穿红色不好看。”妈妈说,“那件蓝色的不错。” 小孩子有自己的审美是好事儿——只要这个“审美”在大人的认可范围内。 落瑛懵懵懂懂地记住了,久而久之,逐渐以为“男孩子不能穿红色”。 第二天下午,到了和满椿约定好的时间,落瑛还剩小半本书没看完。落樱睁大圆溜溜的眼睛,严肃地说:“哥哥没看完书,不能出去玩儿。” “我和小椿约好了。”落瑛拿出两颗小圆糖贿赂妹妹,“书我带出去看,保证看完,你别告诉爸爸妈妈。” 落樱哼了一声,背过身去练琴,不搭理他。 落瑛无所谓地放下糖,带上书就溜出去了——小樱乖着呢,对他也好,做不出背后告状这种事儿。 跑到楼下的小凉亭,满椿已经在那儿等他了,坐在台阶上缩成一小团,小脸搭在膝盖上,半长不短的头发正好遮住眼睛。落瑛高兴地冲他挥手:“小椿!” 满椿立马抬头,一见他就笑了,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隐约带点儿委屈:“我以为你不来了。” “对不起,我刚写完作业。”落瑛蹦蹦跳跳地过去,从衣兜里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糖,塞到满椿手里,“我爸爸刚买回来的年货,特地给你带的。” 满椿不爱吃糖,小孩子爱吃的那一类零食他都不大喜欢,愣神间,落瑛又说:“我最喜欢吃这个了。” 瑛子最喜欢的东西。满椿一眨眼,珍惜地拿好,小心确认:“你……都给我吗?” “嗯!”落瑛眉开眼笑,认真点头,“我最喜欢小椿了,都给你。” 这个年纪的“喜欢”没什么重量,却最直白坦诚,满椿心里微微一晃,心想:“瑛子说喜欢我。” “喜欢”和“讨厌”相对,习惯了让人“讨厌”,骤然被一个人“喜欢”,满椿不明所以,又不知所措。 可这种感觉不讨厌,他甚至……挺喜欢的。 “我也喜欢瑛子。”满椿小声说,腼腆地笑,想了想又说,“最喜欢瑛子。” 两个小朋友你甜我一句,我甜你一句的,好一会儿落瑛才想起正事儿,连忙拉着满椿,找了个挡风的小角落坐下来看书。满椿平时能接触到的基本都是课本,好奇地问:“这是你们上课的书吗?” “上课的书早就学完啦,我都会背了。”落瑛把书给满椿看,“这是课外书,我妈妈让我看的,回到家她要检查功课,我得把书里的故事讲给她听。” 满椿由衷地赞叹了一句“好厉害”,落瑛得意洋洋,和满椿一起看完书,见他半懂不懂的,似乎有很多生字不会,于是绘声绘色地用自己的语言讲了一遍整个故事。 同龄人能好好把话说全就不错了,这种本事满椿还是第一次见,又是震惊又是崇拜地瞪着落瑛,很快沉迷进故事里。落瑛说得兴奋了还会搭配肢体语言,终于在说到“小战士勇敢反抗”那里激动地摔了一跤,不得不消停了。 满椿慌忙问他摔没摔伤,确认落瑛没事儿后,他意犹未尽地问:“小战士会成功吗?万一又被打了怎么办?” “勇敢的人才不害怕这个。”落瑛摇头晃脑地回想从书上看来的道理,“不反抗就会一直被敌人欺负,内心弱小的人会默默忍受,因为他们不敢想象自己能赢;内心强大的人会奋起反抗,因为他们坚信自己能赢。” 眉眼俊俏的男孩子板着脸,一本正经,依稀可见日后的芝兰玉树:“一个人内心的强大和弱小,往往决定了这个人的强大和弱小。” 满椿呆呆地看着他,小脸渐渐红了,尽管听了个似懂非懂,可不妨碍他自行理解这段话的意思。 他惶恐地避开落瑛的视线,心想:“我是个弱小的人吧?瑛子是不是看出来了?瑛子这么厉害,为什么会和我玩儿呢?怎么会喜欢我?” 落瑛装大人不到三秒,见满椿低下头,眼睫毛长长的,小脸白里透红,心里喜欢得不行,挨过去“吧嗒”亲了他一口,大声宣布:“小椿,我最喜欢你了——比小樱还喜欢。” 满椿惊呆了,不知道“小樱”是何方神圣,睁大眼睛瞪着落瑛。 爸爸妈妈还没教过落瑛“男女有别”,他第一次这样稚拙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半点儿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惜满椿不太一样。 他妈热衷于“观摩”各种肥皂剧,尤其是粉红泡泡满天飞的偶像剧,满椿不可能老不在家,但凡在家总会接触到,不知不觉间也不知道被荼毒了多深。 以至于早熟了不是一点半点儿。 他知道“亲亲”代表的意义不同寻常,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做的,又正好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不巧没有“男女有别”的概念,单方面认为“人人有别”。 男孩子和男孩子也该“有别”——可落瑛亲了他。 迎着满椿难以置信的目光,落瑛没心没肺地咧嘴笑了,丝毫不知道自己心血来潮的一个小动作作了什么孽。 第3章 礼物 大年初三,落瑛难得被允许白天不用做任何功课,和爸爸妈妈走完亲戚回来,立马跑去找小椿玩儿。 “记得早点儿回来,晚上祝伯伯过来吃饭,你晚回来就没红包了。”落花天顺手准备今晚要做的菜,见儿子衣服都不换就往外跑,不禁有些好笑,“听见了没?” “知道啦爸爸!”落瑛欢快地应声,随即轻轻的关门声传来,小朋友跑没影儿了。 曾盈看了眼关上的防盗门,皱起眉头忧心忡忡:“阿天,你不觉得瑛子心野了吗?这段时间天天出去玩儿,以前从没这样的。” 落花天不以为意:“长大了嘛——小孩子爱玩儿多正常,我像他这个年纪还总调皮捣蛋呢,瑛子算乖啦。” 曾盈瞪他一眼,对他的“不上心”十分不满:“瑛子算哪门子乖了?小樱那才叫自觉!”她看着客厅里乖巧练琴的落樱,更发愁了,“瑛子怎么就不能跟小樱学学呢?” “男孩子和女孩子怎么能一样?”落花天笑了,“瑛子也就是贪玩了一点儿,又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儿,别担心了。” 落瑛对亲妈的忧愁一无所知,兴高采烈地出门,带着满椿放了一下午烟花——当然,烟花都是他买的,满椿过年收的红包早“被上缴”了,一分钱都没能剩下。 “我饿了,”放完烟花,一身热汗的落瑛拉着满椿的手,提议说,“咱们去买好吃的吧。” 满椿小脸通红,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羞的:“不吃了,我……我没钱。” “我有。”落瑛认真地说,“爸爸说了,男子汉不能花女孩子的钱,我不要小椿花钱。” 满椿:“……” 他知道落瑛把他当女孩子,好几次想说清楚他是男的,可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满椿脸更红了,鼓起勇气正要开口,落瑛却不由分说地拉起他就跑:“走!” 满椿连忙跟着跑,刚积攒的一点儿勇气被冬日冷风一吹,顷刻间散尽了。 又一次没能说出口。 买东西的时候发生了个小插曲,落瑛和满椿都算是乖孩子,见卖小吃的店人多,很自觉地站在一边排队。快轮到他们时,一群年龄相仿的熊孩子涌进店里,二话不说挤到他们前面。 落瑛眉头一皱,满椿被其中一个熊孩子撞了一下,默默退后两步——这种事儿他遇多了,想都不想就本能地认为应该“算了”。 谁知道他没退完,落瑛就一拉他,冲到前头去:“你们干什么?老师没教过你们排队吗?” 一群熊孩子面面相觑,最后转过来盯着他俩。满椿慌了:“瑛子,别……” “我就不排。”其中一个熊孩子开口了,用下巴对着他们,趾高气扬,“你能拿我怎么办?” 落瑛没想拿他怎么样,直接拉着满椿挤过一群熊孩子,排回前面去。 满椿:“……” 还能这样的吗? 满椿迷茫之余,隐约明白了什么,像空空的脑袋里突然漏进一线微光,破开狭隘的黑暗,强硬而悍然地在深处种下名为“反抗”的种子。 原来遇上这样的事儿并不是只能忍让,书里的知识还能用到生活中,“弱小”和“强大”细微的距离在这里。 瑛子那么勇敢,和他完全不一样。 满椿还没学过“自惭形秽”这个词,但这一瞬间已经明白了那是什么。 落瑛态度强势而平淡,熊孩子们不敢在店里闹事,愣是没人敢再插一次队。满椿以为这事儿算完了,没想到出了店门,熊孩子们稀稀拉拉过来将他俩围住:“让你们走了吗?” 满椿心一跳,小手顿时出了一层汗,下意识地攥紧落瑛。 长大后满椿回想起来,他对落瑛的感情日渐走向偏执病态,多半是从这天下午开始的。 落瑛没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只是对熊孩子们挑衅说“单挑才算好汉,以多欺少的都是电视上的王八蛋”。小朋友喜欢主角,没人愿意拿自己当反派,于是很轻易就受了这个激将法。 单挑是没人能“挑”过落瑛的——至少在同龄人里找不到几个。满椿事后才知道落瑛从小学自由搏击,每个星期都要去,学了能有小两年了。 回家前,落瑛豪气万丈地对他说:“小椿,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尽管告诉我,我帮你报仇!” 小男孩儿的脸清秀稚嫩,却带着说不出的坚定,满椿并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有多心动。 可挥别了落瑛,他独自站在楼道里,忍不住想:“怎么办?瑛子那么好。” 小孩子还不知道什么是“门当户对”,可心思敏感细腻的,已经会衡量自己配不配得上喜欢的人。 当晚落瑛回到家,缠了曾盈半天,非要继续学自由搏击。落花天送走客人,笑眯眯地逗他:“你不是一直说累吗?怎么现在又非学不可了?” 当然要学,不学好这个,以后长大了怎么保护小椿? 这话在落瑛脑子里过了一圈,明智地没说出来,本能地知道爸爸妈妈不爱听。他眼珠子转了转,小声说:“不累,我特别喜欢。” “那也不行。”曾盈蹙眉说,“瑛子,你马上三年级了,到时候会有英语课,万一跟不上怎么办?咱们得提前报个英语班适应一下。自由搏击浪费时间……” 落瑛急了:“怎么会浪费时间呢?书上说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运动强身健体。” 落花天让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了,搂了搂妻子:“算了盈盈,既然瑛子喜欢,那就让他学吧。” 曾盈:“你就是太惯着他了!” 落樱乖巧地坐在一边看书,悄悄看了眼哥哥,没说话。 “妈妈,我不会耽误学习的。”落瑛抓着她的衣角,小心翼翼地保证,“您让我继续学好不好?” 曾盈没松口,片刻后让他的再三保证磨得没办法,勉为其难地答应:“行,不耽误学习你可以继续去,万一学习跟不上,你就给我停了。” 落瑛欢呼一声,蹭着曾盈撒了一会儿娇:“妈妈我爱您!” “少在这儿油嘴滑舌。”曾盈点点他的脑门,“记住,学习不能退步——看书去。” 落瑛乐颠颠地跑了。 过完年初七,落瑛要收心学习,曾盈不再让他到处跑。不能天天见到心心念念的小椿,落瑛当然也就不知道这几天发生在满椿身上的事儿。 这事儿说大不大,但对满椿来说,也不是小事儿——起因是丁咚跑进他房间,把瑛子借他的书“偷”走了。 满椿在“新家”的房间是一个杂物房改的,总共没几平米,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桌和一把椅子,没衣柜,他为数不多的衣服都是叠好了直接堆床上的。瑛子借他的是一本彩图书,满椿很爱惜地在房里偷偷翻看,不敢拿出客厅,去做饭时还小心地用课本压住了,放在桌上。 免得有人进来时发现。 可等他洗完菜,搓着一双通红的小手出来时,整个人呆住了。 丁咚拿着一本书,手舞足蹈地让妈妈看,满椿一眼就看见了书上眼熟的彩图。 金银见他出来,脸上的笑容一收,瞥他一眼:“洗完了?跟个木头一样愣着……满椿!你上哪儿去?” 满椿疯了似的跑回房,颤抖着拿起小桌上的课本,果不其然,瑛子借给他的彩图书不见了。 丁咚! 满椿木然放下书,眼眶瞬间红了,愤怒得不知所措。金银还在外头谩骂着,无外乎是“发神经”之类的话。 “说不定丁咚看完后我还能拿回来呢?”满椿茫然地傻站着,怒火上头不到十秒,又习惯性软弱了,“算了吧,要是我去抢,妈妈一定会打我的。” 可那是瑛子的书,如果是他的东西,被糟蹋了就糟蹋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他早习惯了。 那么漂亮的书,瑛子那么大方地借给他,要是他还不上,瑛子下次还会借他吗?还会和他玩儿吗? 瑛子会不会讨厌他?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满椿忍无可忍地蹲下,死死抱住自己的膝盖,无助难过得直哆嗦。瑛子那么好……瑛子怎么能讨厌他,不跟他玩儿呢? 他没办法接受。 满椿有生以来从没这么害怕过。一分钟后,他咬牙站起来,狠狠擦掉流出来的眼泪,满脑子都是瑛子勇敢面对一群熊孩子的样子。 他想:“瑛子那么厉害,我也不能太差劲儿,会被瑛子瞧不起的。” 男孩儿竭尽全力控制住恐惧的颤抖,花光所有的勇气走出房门,第一次露出自己尚且稚拙的锋芒。 开学前两天,落瑛才又见到了满椿。 满椿还是穿着那身红衣服——他能见人的冬衣总共没两件,在瑛子面前不想穿得破破烂烂的。见了落瑛,满椿脸一红,眼眶很快也跟着红了。 “瑛子,你的书。”满椿小声说,低头不敢看落瑛,“对不起,我……我不小心弄坏了两页。” 按照书上的标准,那天他应该算是“胜利”了,可“胜利”得一点儿都不轻松——书被丁咚撕坏了两页,满椿是硬抢回来的,最后因为把丁咚惹哭了,他抱着书挨了金银的一顿揍。 这次不是空手打,用了不锈钢衣架,现在他身上还火辣辣地疼着。 “啊?怎么会弄坏?”落瑛翻开书一看,愣住了,“完了,妈妈肯定会批评我,小椿你怎么那么不小心?” 满椿又惶恐又委屈,不知道该怎么说实话,生怕落瑛以为他在狡辩,急得眼泪都下来了:“我不会这样了,对不起,瑛子,你别……别不跟我玩儿……” “你怎么哭了?我没说不跟你玩儿呀。”落瑛见到他的眼泪,更懵了,“别哭别哭,我最喜欢小椿了,怎么会不跟你玩儿呢?” 说实话,把满椿当女孩子这事儿真不能全怪落瑛,满椿小时候眉清目秀的,确实过于漂亮了,更像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娘。这么一哭,颇有点儿“梨花带雨”的劲儿,落瑛还不懂什么是怜香惜玉,只是觉得心都跟着揪起来了。 “别哭了小椿,我抱抱你好不好?”落瑛茫然无措,手忙脚乱地一把抱住他,“我亲亲你你是不是就不哭了?” 他不说话还好,满椿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温柔,顿时哭得更凶了,好像要把积压多年的委屈全发泄出来。落瑛不知所措地哄了他半天,最后实在没词儿了,只好傻乎乎地抱着他任他哭。 “瑛子怎么这么好呢?”满椿紧紧抱住落瑛,像抓紧海面上唯一的浮木,“我一点儿也不像瑛子……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具体要怎么样他也不清楚,只是本能地认为要学落瑛,要像落瑛一样“好”。 满椿哭完,落瑛笨手笨脚地给他擦眼泪,没头没脑地小声说:“小椿,你真好看。” 满椿吸吸鼻子,看着落瑛近在咫尺的脸,鬼使神差地凑上去亲了一口,脸又红了:“你也好看。” 快分开时,落瑛才想起自己找小椿的目的,连忙将准备好的礼物拿出来,小心翼翼地送给满椿:“喜欢吗?” 满椿:“……” 落瑛送他的是个发饰,很漂亮,上面点缀着颗颗珠子,尾部还垂着暗红的流苏,精致得不行。 为了买这个发饰,落瑛用光了过年期间偷偷攒下来的红包。他们班上有个女孩儿经常戴这款发饰,粉红色的,别的女生都很羡慕。落瑛觉得小椿也会喜欢,于是咬牙买了下来。 发饰特别好,唯一不太友好的就是太贵了,落瑛拿到后才发现自己差几块钱,只好硬着头皮红着脸和老板讲价。老板是个大姐姐,见他长得可爱,笑眯眯地逗了他一会儿,大手一挥给他算便宜了。 满椿看到“礼物”,整个人都懵了,小脸涨得通红,听说落瑛为了这个发饰花光了所有压岁钱,一句“我是男孩子”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有很多次机会能解开这个误会,可直到现在,依然是不敢。 瑛子对他这么好,是不是因为他是个女孩子呢?如果知道了真相,瑛子还会这么喜欢他吗? 满椿没别的好朋友,也从没和落瑛一起玩儿这么开心过,他不敢想象落瑛知道后的表情,犹豫良久,心事重重地闭嘴了。 “为什么我不是女孩子呢?”满椿难过地想,“瑛子喜欢女孩子啊。” 落瑛眼巴巴地看着他:“怎么了小椿?这个不漂亮吗?你不喜欢呀?” “漂亮。”满椿抽抽鼻子,勉强给了他一个笑脸,“我喜欢。” 落瑛也笑了,眼睛都明亮起来:“那我给你戴上好不好?” 满椿点头,脸上红晕未散,在落瑛看来就是害羞的。他笨拙地给满椿戴上发饰,抱住满椿亲了一大口:“还是小椿最好看,谭倩倩也没有小椿好看。” 谭倩倩就是他们班上戴粉红发饰的女孩儿。 落瑛走后,满椿小心地将发饰收起来,放在口袋里。他掏出一颗水果糖——落瑛刚刚给他的——含在嘴里,心情沉重地回家了。 第4章 反抗 新学期到了,落瑛和满椿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面——因为没办法见到。 落瑛每天的生活规律而固定,早上六点钟起床——他妈对“人早晨时记忆力最好”这一谣言深信不疑,自从落瑛上小学,就没哪天是能睡到六点后的——七点准时吃早餐,七点二十分左右出门上学。 中午他和妹妹都不回家,主要是爸爸妈妈工作忙,一般没空回家做午饭,也为了节省更多的时间学习,兄妹俩儿的午饭通常都在学校饭堂解决。 下午四点四十分放学,落瑛和妹妹五点前到家,给爸爸妈妈打个电话汇报完,开始自觉写作业。爸爸妈妈六点钟回家,一家人吃过晚饭后,爸爸妈妈会仔细检查他们的作业和当天学的内容。 接下来爸爸妈妈进书房工作,落瑛和妹妹要么被送去辅导班、兴趣班上课,要么各自看书、练琴,十点钟准时上床睡觉。 日复一日。 另一边儿的满椿过得丝毫不比落瑛轻松。 他原本走十分钟就能到学校,由于搬家的缘故,路程硬生生变成了半小时。开学前满椿小心翼翼地对妈妈说过这个问题,被金银一句“你腿长着干什么用的”骂了回来。 满椿默然,心里不再充满惊惧,却不是不委屈的。他没再提这事儿,默默安慰自己不就多走一会儿么,也没什么,很快会习惯的。 这么一走就是小半个学期,有时候他背着书包看家对面的门,茫然地想:“瑛子在干什么?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啊?” 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了? 这个念头让满椿瞬间惶恐起来,鼻子一酸,慌忙忍住了。 这只是个开头。 他读的学校叫“育良小学”,班上的同学一起念书一年多,彼此早就熟悉了,满椿属于“不太合群”那一小拨人,大家不怎么搭理他,满椿习以为常,也不主动和人交往。 他自知比较孤僻,不爱惹事儿,偶尔面对部分同学的恶意排挤,一向是能忍的都忍了。 直到有一天午休,他在外面溜达累了回教室休息,发现一群男生在乱扔他的东西,瑛子送他的红色发饰被翻出来了,让混小子们当个新鲜玩意儿传来传去。 见他回来,一个小混蛋拿过发饰,得意地往满椿面前一举,好像发现了他的罪证:“女孩子的东西!满椿,你不会是女孩子吧?” 满椿睁大眼睛,死死瞪着那被□□得皱巴巴的发饰,一股无名火瞬间涌上心头,将他烧了个面红耳赤。他本来就不太会说话,裹挟着怒火扑过去就抢:“还给我!” “哎哟,你干什么?”另外几个混小子七手八脚地拦住他,拿发饰的小混蛋原本吓了一跳,见同伴们都过来帮忙,顿时又有恃无恐了,“这就急啦?你不会真是女孩子吧?要不咱们扒掉他的裤子看看?” 满椿让怒火烧得眼睛都红了,偏偏被混小子们按着,怎么也够不着那个发饰,忍无可忍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脏话:“我去你妈的!” 小混蛋们毕竟年纪还小,又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儿,都不敢做得太过,话是说出来了,却没人真敢去脱满椿的裤子。 拿发饰的混小子见没人响应,眼珠子一转,又说:“喂,这是你偷来的吧?” 满椿:“滚!” 那是瑛子送他的!他要弄死这些王八蛋! “如果不是偷的,你急什么?”小混蛋振振有词,“偷女生的东西——哇!满椿,你好恶心啊!” 满椿深呼吸,狠狠挣扎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还给我!” 小混蛋将发饰紧捏在手里,往身后一藏:“我不还!我要告诉老师去!满椿是个大变态!” 满椿攥紧拳头,还在发烫的小脸渐渐阴沉下去,眼睛通红。 “我再说一遍,还给我。” “反抗”这事儿就跟开荤似的,一直不干,久而久之就会麻木地逆来顺受;一旦开了头,就再也没法儿忍受了。 几分钟后,满椿捡起被扔到地上的发饰,原本精致的小玩意儿漂亮不再,被小混蛋们粗鲁地传来传去,又扯又拽又抓的,细软的流苏稀稀拉拉掉了不少,皱巴巴地沾满灰尘。 满椿愤怒地握拳,连带发饰一起抓进手心里,心想:“凭什么?” 那是瑛子送他的东西,他自己拿出来看一眼都小心翼翼的,唯恐弄坏了,凭什么任由这些王八蛋糟蹋? 之前挑头的混小子吓坏了,惊魂未定地躲到众人后面——刚才满椿一眼也不看其他人,就冲着他去,找着机会就扑上去按着他打,要不是他发饰扔得快,估计现在还躺在地上挨打。 “你别嚣张!”混小子色厉内荏地虚张声势,“我们人多,你就一个人,我看你能厉害到什么……啊!别让他过来!” 满椿双眼通红,如同一头被惹毛的幼兽,不将对方生吞活剥绝不善罢甘休。 他第一次在学校打架,这一架打得轰轰烈烈,最后连隔壁班的小崽儿都过来围观了。满椿鼻青眼肿地被人拉开时,脸色凶狠,一身杀气,明显打红了眼。 年轻的班主任都让他不要命的架势吓住了,混乱中被踢了两脚,一怒之下直接联系了满椿的家长。 很快,满椿晕晕乎乎地被领进办公室,手里始终紧攥着那个发饰。班主任气冲冲地逐一审问一群熊孩子,满椿当然不会交代发饰的事儿,倔强地咬着牙关,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他们扔我书包”。 混小子们自知理亏,心虚得要命,来来去去只有一句“满椿偷女孩子的东西”,被满椿阴沉沉地看过来,很快连这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没过多久,满椿他妈来了,打破这个僵局。 “满椿,你真是给我长脸!打架!你看你把人家孩子打成什么样了?”金银急匆匆赶来,不由分说地当众给了满椿一巴掌,“还不快去道歉!” 满椿眼眶一红,拼命忍住眼泪,瞪大眼睛仰头直勾勾地看着亲妈。可他很快失望了——金银总有办法让他一次次失望。 迎向他的只有一个个不容置喙的耳刮子,满椿狠狠摔在地上,眼泪掉出来时,透过模糊的视野,看见了班主任目瞪口呆的表情。 装什么?不就是你把人找来的吗?满椿心里木然,一股陌生的情绪油然而生,许久后他才知道那是厌恶。 这是他初次对这个世界产生厌恶,生嫩而深刻,锥心刺骨。 也是一切滑向分岔的伊始。 半小时后,满椿接受完“教育”,踉踉跄跄地被金银带走了。金银不会开车,送她过来的是满椿的继父丁一,刚上车,金银就当着丁一的面儿,狠狠再给了满椿一巴掌。 满椿几乎被打懵了。 丁一冷笑一声,漠然启动车子,不置一词。丁咚在一旁吃着手指,张牙舞爪地嚷嚷:“满椿不乖!打满椿!” “对,满椿就该打!”金银怜爱地抱过小儿子,小心看丁一的脸色,嫌恶地对满椿说,“一会儿到家了你不许上去,给我站在楼下好好反省!” 满椿就这么被撂在了家楼下。 他不想在丁一和金银面前哭,太丢人了——还有丁咚,那个讨人厌的小王八蛋。满椿眼眶通红地在家楼下站了一会儿,目光无意识地乱飘,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掉下来。 寒假的时候,他和落瑛在草坪上一起看过书,有时候坐着,有时候趴着,偶尔落瑛会使坏,扑过来按着他挠痒痒,再哈哈大笑地跑开。 满椿就恼羞成怒地爬起来去捉他——可不会真的生气,总是止不住地笑。 怎么不是所有人都像瑛子那么好呢?这么久没见,瑛子会不会忘记他了?满椿难过又惶恐地想,可是他想瑛子了。 “小椿?”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满带着惊喜,“你回来了?怎么了?” 满椿猛一抬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见两个手牵手的身影。他一眼认出落瑛,自动屏蔽了落瑛身边的人,情不自禁地跑过去,一把抱住他。 “瑛子……”满椿抽抽鼻子,略带哽咽地小声喊。 落瑛手忙脚乱地接住他,愕然睁大眼睛:“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小椿,你别哭,快告诉我谁打你了!” 落樱被哥哥放开小手,蹙起秀气的眉毛,一手抓着书包肩带,另一只手拉了拉哥哥的衣角,轻声提醒:“不惹事儿。” 前段时间有个同班的小混蛋特别爱拽她辫子,落樱不敢告诉爸爸妈妈和老师,委屈地跟哥哥说了一下,没想到第二天午休落瑛直接跑到了她班上。当时那个小混蛋又在拽她辫子,她走到哪儿都跟着,烦得不行,落樱急得都要哭了。 落瑛好巧不巧看见这一幕,气得冲进妹妹的班里,一拳砸在了那个小混蛋身上。 结果落瑛被请家长了,来的人是爸爸,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落花天没说什么,先是让落瑛对人家小孩儿道个歉,然后当着人家的面儿夸落瑛干得好。 等对方家长脸都黑了,他又让对方小孩儿向自家女儿道歉——否则别想要医药费。 事情当然不可能就这么结束,比起爸爸,兄妹俩儿更怕妈妈——当天晚上曾盈得知这事儿,先将落瑛严厉批评了一顿,直到他眼泪都下来了,这才轻飘飘地夸了一句“保护妹妹这一点做得非常好”。 落樱看见哥哥掉眼泪,差点儿也跟着哭了,恨不得从没对哥哥说过这件事儿,那哥哥就不会去打人,也不会一遍遍地挨训了。 她简直怕了落瑛会再“惹事儿”。 满椿听见落樱的声音,微微一惊,终于发现落瑛身边还有个人。落瑛和落樱穿着一样的小学校服,说不出的和谐好看——落樱还长得唇红齿白的,特别漂亮。 满椿这才迟钝地意识到,落瑛和这个女孩子刚才手牵手——这是谁?瑛子的新朋友吗?瑛子现在是不是喜欢她? 满椿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那一瞬间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了,他脑子里转动的只剩下这些念头。 落瑛拉开妹妹的手,飞快地说:“小樱,你先回家打电话,我一会儿就回去。” 落樱不太乐意地瞪了他片刻,跺跺脚走了:“你快点儿。” “小椿,到底谁欺负你了?”落瑛的注意力回到满椿身上,摸摸他的脸,又心疼又生气,“你告诉我,我会保护你。” 第5章 转折 一个星期后,落瑛出生以来第一次挨了爸妈的打,他自知活该,尽管眼泪一直掉个不停,却硬是没哭出声。 “知道错了没有?”曾盈扔下衣服架子,气得浑身发抖,“落瑛子,你学什么不好,居然学人逃课!你说,今天下午干什么去了?玩儿去了是不是?” “知错了!爸爸妈妈对不起!”落瑛抽噎着大声说,可一点儿也不后悔,他是逃课了,可不是去玩儿,而是为了小椿。 他不能让别人欺负小椿,他答应过保护小椿的,男子汉就该保护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书上都这么写。 但他不能说出来,爸爸妈妈不认识小椿,万一以为是小椿撺掇他逃课的呢?他不能让爸爸妈妈觉得小椿是个坏孩子,然后讨厌小椿。 小椿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子。 想起小椿今天看见他时震惊的表情,落瑛莫名高兴起来,但那点儿轻快立马被强烈的疼痛驱散了。他咬紧牙关忍受着,默默给自己打气,能替小椿出一口恶气,挨十顿揍也值了。 “爸爸妈妈,你们别打哥哥了。”落樱瑟瑟发抖地站在一边,嘤嘤地哭着,“哥哥没去玩儿,哥哥是去……” 落瑛擦了一把眼泪,慌忙打断她:“我错了,该打。小樱,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快去写作业。” 落樱满眼泪花地咬着嘴唇,憋得小脸都红了,心里简直恨透了那个“小椿”。 要不是小椿,哥哥怎么会挨打?真是太讨厌了! 曾盈打累了骂够了,气还没消,跌坐在沙发上捂着脸,边落泪边说:“我怎么生了这么个东西,要是小花还在……小花什么时候让我这么不省心过?” 落花天搂住她,眼里闪过黯然,无声叹口气:“好了盈盈,别说了。” “我怎么不能说了?这个小混蛋……这个小混蛋气死我了!”曾盈突然失控地咆哮,“要不是小花没了,我怎么会生这么个王八蛋?比不上小花的一根手指头!我真是后悔……” 落花天将她搂得更紧,皱着眉头低声说:“别瞎说,孩子在呢。” “他懂什么?”曾盈厌恶地看了落瑛一眼,目光有一瞬间变得陌生而刻薄,“就知道调皮捣蛋惹人生气,没小花一半聪明懂事儿!” 落瑛无意识地瑟缩一下,在她异样的眼神里不敢抬头,满心惶恐。 小花是谁? “……妈妈?”落瑛怯生生地去抓曾盈的衣角,明明刚才一直挨打都没觉得害怕,这会儿却莫名被曾盈的一个眼神看得惴惴不安——大概孩子天生就有这种细腻的敏感,“我知道错了,您别生气。” “啪”的一声,曾盈甩开他的小手,眼里是压不住的厌烦:“你知道什么?”她的眼泪再次掉出来,哽咽着将脸埋在落花天肩头,“阿天,我不想要这个小混蛋了,我想我的小花。” 落花天没说话,无声拍拍她的后背。 曾盈那一下没控制力气,落瑛捂住自己火辣辣生疼的小手,狠狠一咬嘴唇,不敢吭声了,心里更深的恐惧却破土而出,迅速织成铺天盖地的藤蔓,将他笼罩得密不透风。 落瑛小声哽咽,第一次小心翼翼地想:“爸爸妈妈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那个下午对满椿来说无比梦幻。 从有记忆以来,没人重视过他,没人会为了他特地去做什么事儿,虽然他在落瑛的追问下把发饰的事儿说了,可从没指望过能得到实际的帮助。 瑛子愿意说“我保护你”已经很好了,他不敢贪心,更不敢奢求什么。 但瑛子来了。 教训完欺负满椿的一群小混蛋后,落瑛藏起来等他放学。满椿又是震惊又是喜悦,一下午的课都没能好好听,干脆鼓起勇气逃掉最后一节课去找落瑛。 落瑛一见他就傻笑:“小椿,你放学啦?” 满椿差点儿又哭了——这次不是委屈也不是愤怒,更不是恐惧,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 约莫是从没想过有人会对他这么好吧。 最后他忍住了没哭,紧紧抱了落瑛一会儿,拉着落瑛的小手溜出学校。 两人一起回家,满椿第一次体会到了路上追逐打闹的快乐——他从来都只有看着别人默默羡慕的份儿。 瑛子还请他吃了泡芙,甜甜的,像瑛子一样。 第二天,满椿一大早出门了,冒着迟到的风险在家楼下一直等落瑛。他不知道自己想对瑛子说什么,只是本能地想见一见对方。 于是他看到了一个眼睛红肿的落瑛,一看就知道哭过,并且时间不短。落瑛小心地卷起校服袖子,胳膊上赫然是一道被打出来的印子。 满椿呼吸窒住了,蹲在花坛后面,一时忘了走出去。 “都怪那个讨厌的小椿!”落樱一见哥哥身上的印子,眼眶就红了,“爸爸妈妈会打你的,哥哥不要保护小椿!” 满椿呆住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意识到落瑛为什么挨打,心顿时揪成了一团。 瑛子被爸爸妈妈打了——因为他。 满椿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到的学校,他走进教室时,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地叫起来:“哇,满椿迟到了!” 原来已经是早读时间了。 满椿下意识想低头缩脖,默默走回座位,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落瑛红肿的双眼。 瑛子以为他是女孩子,说要保护他一辈子,难道他就真的打算当个“女孩子”,柔弱地等着瑛子保护吗? 然后呢?看着瑛子因为他而挨打? 满椿深吸一口气,捏紧的拳头微微颤抖,那一瞬间对自身的愤怒和厌恶,终于盖过了刻在骨子里的那层软弱。 他和瑛子一样,他也是男孩子,为什么他就不能多像瑛子一点儿呢?他这么差劲儿,凭什么让瑛子喜欢? 这时,一只脚出现在他前方,明显准备将他绊个大马趴。满椿抬头,对上了伸脚人的眼睛。 男生满不在乎地冲他咧嘴一笑,是那种满怀恶意的笑,带着不屑和嘲弄。满椿知道刚才那句唯恐天下不乱的话是他说的,稍稍一犹豫,身体却先于脑子行动,一脚踩在了那个男生的脚背上。 满椿脑袋一片空白。 男生“嗷”地叫了一嗓子,猛然站起来:“你找死是不是?” 满椿停止脚步,强迫自己抬头,眼神不能乱飘,直直地和对方对视。 “有事儿么?”他握拳忍住颤抖,不自觉模仿落瑛的腔调——是那种平淡又无所谓的调调,从一个小孩儿嘴里说出来,简直拽出了逼格,“没事儿麻烦让让。” 男生一愣。 满椿长得眉清目秀,乍一看甚至挺像女孩子,眼睛很大,却总像受惊的绵羊一样盛满惊惶,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柔弱”。可一旦他眼神不飘了,惊惶也随之清扫一空,眼睛原本的形状反而更清晰地显露出来。 睫毛很长,眼珠子极黑,在洁白的肌肤衬托下,几乎有点儿“深邃”了,像两口幽幽的深井。 见男生不说话,满椿径自走回自己的位置,努力像瑛子习惯的那样抬头挺胸,目不斜视——他早就觉得了,瑛子无论站坐姿势都特别好看,走起路来更是甩别人几条街。 直到坐下能出书,满椿才顾得上悄悄擦掉手心的冷汗,强装镇定地跟着读书。 前面有女生小声议论:“满椿今天怎么了?脑子坏掉啦?” 另一个女生噗嗤偷笑:“估计是。” 他脑子没坏,满椿心里清楚,他只是喜欢瑛子而已。 所以他要保护好自己,不能总让瑛子保护他,更不能让瑛子再挨打。 他也想保护瑛子。 很快,满椿发现“改变”也不是那么难,只要假装不害怕,别人反而会害怕他;只要不躲躲闪闪,别人反而会避开他的视线,不敢和他对看。 这个世界毕竟还是怂货多,欺软怕硬是常态,小学生也不例外。 真正自信到无所畏惧的能有几个? 经历过几次大小不一的“反抗”后,满椿迅速明白了这个“真理”。他用了大半个学期,将欺负他的人全揍了一遍——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儿,因为临近期末他又被请家长了。 满椿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被金银打时心里没什么大波澜,只是木然站着,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红,一滴眼泪也没有。 反而是他旁边的男孩儿急了——就是曾经拿发饰欺负过满椿的一个小混蛋,大名王杰涛,后来被满椿打怕了,虽然没再找事儿,但一直和满椿不对付。 直到这次王杰涛和别人闹矛盾,满椿和他“并肩作战”了一回。 满椿完全是莫名其妙被牵扯进去的,他拿着水瓶好端端路过,一个人突然冲出来撞了他,正好瓶盖没拧紧,热水稀里哗啦地洒了对方一身。 那人烫得嗷嗷叫,愤怒地跟满椿算账——他的小伙伴当时正堵着王杰涛,听见这边的动静,立马调转枪头来找满椿的麻烦。 王杰涛大概有点儿缺心眼,看见这一出不仅没趁机跑掉,反而有些不爽,主动凑上来瞎掺和。两个人一起把小团体揍了一顿,王杰涛自认和满椿“共患难”了,一厢情愿地拿他当兄弟。 眼见“兄弟”被亲妈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王杰涛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阿姨,你怎么能打满椿呢?是那些人先找我和满椿麻烦的,我们只是……” 可惜话没说完,他自己的亲爸亲妈就来了,王杰涛被扯着耳朵拽走,一时自顾不暇,暂时帮不了满椿诉说冤屈。 满椿从惊讶中回过神,忽然觉得有些滑稽可笑,看见金银余怒未消的脸,那点儿小小的笑意又如同冰天雪地里的微末火星,转瞬即逝。 当天下午,满椿被领回家“反省思过”。 离开学校前,王杰涛趁着自己爸妈不注意,悄悄溜到满椿身边,小声问:“你怎么样?真的一个字也不对你妈妈解释啊?” 金银大步走在前头,也不管满椿跟不跟得上,转眼间就和他拉开了好几米的距离。满椿奇怪地看了王杰涛一眼,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和这货关系这么好了。 解释有什么用?满椿皱眉:“关你屁事。” 王杰涛眼睛一瞪,瞄了眼前面的金银,到底没敢大声说话:“你会不会说人话了?你知道为什么你这么欠揍不?” 满椿知道,是因为他不会好好说话——他也不想跟这些人好好说话。 “算了,你爱咋咋地。”王杰涛气闷地说,溜走前还是没忍住对满椿竖了个大拇指,“你够酷。” 酷个屁,满椿面无表情地想,傻逼玩意儿。 这股“够酷”的气势一到落瑛面前,就维持不下去了——这次金银是自己搭车过来的,一出校门直接走了,没等满椿。满椿在校门口呆站片刻,默默自己走回家。 然后他在小区门口遇到了落瑛。 听见那一声惊喜的“小椿”,满椿强装了大半个学期的“冷酷”瞬间土崩瓦解,直接跑过去一把抱住落瑛。 “瑛子。”他抽抽鼻子,小声喊。 落樱看了眼自己被放开的手,不开心地皱皱眉头。 落瑛拉开满椿,盯着他脏兮兮的校服:“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满椿连忙说,一个字也不敢对落瑛透露,怕他一声不吭又逃课,“我自己不小心摔了。” 他生怕落瑛还要再问,紧张得出了一身薄汗,赶紧转移话题:“瑛子,我……” “嗯?” “……我想你了。”满椿脸一红,小声说。 第6章 一起 暑假如约而至,落瑛和满椿都没一点儿兴奋——对落瑛来说,长假意味着没完没了的补习班、兴趣班,比平时在学校还要累;对满椿则意味着无穷无尽的家务活儿,和随时有可能降临的打骂。 唯一一点值得期待的,就是如果落瑛的功课完成得早,傍晚时可以出去玩儿半个小时,一天中只有这个时候他能见到小椿。 “下学期就是三年级了,妈妈让我每天读英语,忙死了。”落瑛抱怨,在草坪上打了个滚,“小椿,你有学英语吗?” 满椿没这个条件,他妈不可能在他身上额外花钱,于是默默摇头。 “真好,”落瑛趴着,小胳膊撑着脸,好奇地看着他,“那你每天干什么呀?” 干家务活儿、自己一个人发呆、到处找书店“窃读”——瑛子看过那么多书,他也想多看一点儿。 落瑛掏出两根棒棒糖,一根自己吃,另一根递给满椿:“好厉害啊,小椿还会干家务。我什么都不会,在家里都是爸爸妈妈做的,不让我和小樱碰。” 认识久了,满椿越来越知道落瑛有多爱吃甜的,渐渐的他都被带过去了,开始喜欢甜味儿——大概是这个味道和瑛子很像。 一吃甜的就仿佛和瑛子在一起。 落瑛:“唔,学校里还有人欺负你不?” 早就没人敢招惹他了,他不跟别人打架就很好了。满椿低头,想到老师点名批评他时说的那句“坏孩子”,没敢告诉落瑛,害怕说多了会暴露自己的“不好”。 他躺下来,看着天空,轻轻摇头。 “那就好,要是还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去帮你……嗯?这是什么?” 满椿一愣,落瑛捡起一条细细的红手链,评价说:“好像有点儿眼熟。” 满椿立马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满脸通红,又不敢抢回来,只好局促不安地坐起身:“你送我的礼物,因为坏了,我舍不得扔掉……上面的珠子都拆下来,串成了这个。” “这样也好看。”落瑛笑了,拉过他的小手,将手链给他戴上,“我家小椿心灵手巧,人也漂亮——你怎么不戴着呀?” 满椿不敢,要是被妈妈看见了,可能会直接扔掉。 落瑛:“我再送你一个礼物——来。” 满椿傻乎乎地被他拉着跑上楼,落瑛悄悄溜回家,没一会儿又出来了,认真慎重地将一样东西交到他手上:“送给你,小椿,这个不能弄坏哦。” 满椿惊诧地看着手里的长条盒子,灰蓝色,精致而有质感。他迟疑地打开盒盖,里面赫然是一支藏蓝色的钢笔。 “我期末考试年级第一,爸爸妈妈奖励我的。”落瑛有点儿小得意,满怀期待地歪头看他,“喜欢吗?” 满椿:“喜欢。” 喜欢得要命,只要是瑛子送的,他都喜欢。 落瑛咧嘴笑了,难得有些腼腆:“你喜欢就好,我还担心是男孩子的东西,你会不喜欢。” 满椿:“……” 他都快忘记自己在落瑛眼里是个“女孩子”了。 满椿欲言又止,用力握了握拳,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开口,落瑛身后突然传来大人的声音:“瑛子,你站在门口干什么?快过来洗手吃饭。” 应该是瑛子的爸爸。 落瑛赶忙应了一声“知道了”,冲满椿吐吐舌头,小声说了句“我进去了,明天见”,乖巧地带上门回家。 满椿迷惑地眨巴眼睛,瑛子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可他说不上来。 他摇摇头,甩掉满脑子胡思乱想,看着精美的钢笔盒子,心想:“瑛子真厉害,考了年级第一名——我也要厉害一点儿才行。” 否则怎么和瑛子一起玩儿? 一个暑假下来,除了看了不少书,满椿还从落瑛那里学了不少“打架”的本事儿。 刚听他说要学这个时,落瑛急了,一个劲儿追问是不是还有人欺负他。满椿慌忙否认,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掰扯出了一个像样的理由——他和瑛子的学校相隔那么远,不能总依靠瑛子,他也得学会保护自己才行。 落瑛纠结了一下午,爸爸妈妈总说女孩子该斯斯文文的,不能学这些“粗鲁”的东西,所以他学自由搏击,小樱学跳舞。小椿也是女孩子,他怎么能教小椿这个呢? 但一对上满椿充满期待的眼睛,再想到那天小椿被欺负的惨状,落瑛一咬牙,豁出去地想:“这有什么?小椿喜欢就好了,有什么比小椿好好的更重要?” 他不要小椿再被那些小混蛋欺负——就算别人会说小椿“没女孩子样儿”也不要紧,他还是最喜欢小椿。 满椿从小被欺负惯了,后来学会了反抗,深知“打架”的本事儿有多重要——并不是每次都会打起来,但如果知道自己比对方厉害,心里就不会那么虚,反抗也会更有底气。 他不是有多想学打架,而是想要“我能打赢那个傻逼”的底气。 瑛子没空,他就自己反复练瑛子教给他的,枯燥无味的动作重复多了,居然有那么点儿像模像样——但总也打不过瑛子是真的。 落瑛顺势将他扑倒在地,得意扬扬:“我都学这么久了,哪有这么容易输给你——哎呀,没关系,小椿也特别棒。” 满椿被捏了一下脸颊,气呼呼地瞪他,也不顾什么“规则”不“规则”的了,翻身就去掰落瑛。落瑛没防备,措不及防让他按倒了,睁大眼睛嚷嚷:“怎么能这样?小椿你耍赖!” 满椿才不管他说什么,气鼓鼓地捏回他的脸。 春去秋来,四季轮回,除了打架的本事儿,满椿的学习也在一点一点进步。二年级时成绩还处于最不起眼的“中下游”,三年级渐渐稳定在了“中游”,到四年级越来越有向“中上游”靠拢的趋势。 五年级上学期的期末成绩出来,满椿考了全班第五名。他仔细整理这个学期的试卷,有平时小测的、单元测试的、期中考试的……没有一次排名掉出班前十。 满椿轻轻松了口气,不自觉地抿嘴浅笑,小心用文件袋将卷子装好,打算放假时给落瑛看。虽然这个成绩比起瑛子还是差太多,但至少稳定在了班里“上游”,瑛子肯定会夸他。 同桌的女生看他一眼,见他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显得格外温柔,没忍住悄声问:“满椿,你寒假去哪玩儿呀?” 虽然满椿还是时不时打架,但从来不和女生过不去,对女孩子的态度堪称温和——这也是跟瑛子学的——所以班上的女生都不怕他,也不认为他是“坏学生”,单方面和他关系好的不在少数。 满椿放好文件袋,低声说:“在家。” “啊……整天在家多无聊。”女生眨巴眼睛,快速说了几个人名,“咱们明天约好了去滑冰,你去不去?” 满椿:“……不了。” 瑛子明天放假,说要去书店买书,他和瑛子约好了一起去的。 放学铃声一响,整个学校都沸腾了,小崽子们各回各家,寒假正式开始。 王杰涛跟满椿一起去教室,抱怨说:“你刚才怎么不答应卢丽丽啊?滑冰多好玩儿,我也想去……” 满椿心不在焉,脑子里全是瑛子,对他的“偷听”习以为常,王杰涛就坐他前桌:“你去找她说。” “人家邀请你,又不是邀请我。”王杰涛蔫了,“我还想着你要是去,我还能跟着。” 满椿“哦”了一声,静默片刻,忽然觉出点儿味道来,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喜欢卢丽丽?” 这个年纪的崽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会嚷嚷“五年级的情书满天飞,六年级的鸳鸯一对对”,处于“家长们觉得孩子小,孩子自认为不小了”的阶段,对一切都带着半懂不懂的迷惑与好奇。 乍一听这话,王杰涛的脸“轰”的全红了:“你瞎说什么?满椿,你找死是不是?” 满椿一看他的脸色就明白了,心想:“哦,还真是喜欢卢丽丽啊。” 像他喜欢瑛子一样。 “这有什么?”满椿慢悠悠地说,带出一股子漫不经心的早熟,“我也有喜欢的人。” “真的?”王杰涛半信半疑,“谁?” 满椿当然不会告诉他,轻描淡写用一句“不是我们学校的”搪塞了过去。王杰涛不疑有他,在满椿的模糊重点下,无知无觉地默认了自己喜欢卢丽丽。 真好糊弄,满椿有些好笑,要是瑛子就不会这么好捉弄。 那叠成绩单最后满椿没给落瑛看——他突然觉得那不够看了。 寒假结束,浓郁的年味儿逐渐散去,许多被迫回校的小屁孩儿都还没收心,而王杰涛惊恐地发现,满椿大概是疯了。 学习学疯的。 “哎,你别整天对着书了,咱们下午溜出去玩儿吧。”王杰涛忍无可忍地敲敲他的桌子,“放个假回来你怎么变这样了?” 虽然满椿以前也爱看书,但没这样的疯劲儿,午饭都懒得去食堂吃了,直接让小伙伴们帮忙带。 “别闹。”满椿拿过他扔在桌上的饭盒,边吃边琢磨一道阅读题,“你们自己去,我习题还没写完。” 王杰涛:“这又不是作业,不用交,你那么拼命干什么?那个姓李的麻烦死了,就你拿他有办法,你快给出个主意。” “姓李的”就是他们班主任,男老师,五年级才开始带他们,出了名的不好对付,班上一群混小子都怕他。 “不去。”满椿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会儿我还要预习新课本。” 王杰涛:“……喂,你到底受什么刺激了?” 受什么刺激了? 满椿垂眼拿起笔,无意识地在书角画了几片花瓣,颇有点儿“落英缤纷”的意境。笔尖下的花瓣隐约连成一个缱绻的“瑛”字,他脑海中也浮现出落瑛的脸庞。 他搁笔,坚定地想:“我一定要考一中。” 一定要考上,一定要和瑛子在一起。 “妈妈让我读一中,小椿,你也去一中好不好?我想和你一起上学,这样就能天天见到了。”落瑛说,“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一直在一起。 那天落瑛还偷偷亲了他一口,被发现后脸都红了——小时候落瑛亲过他不止一次,后来随着年龄增长,慢慢知道了什么叫“男女有别”,就没再干这么出格的事儿了。 “我不乱亲别的女孩子,真的。”落瑛不敢看他,慌里慌张地小声解释,认真极了,“妈妈说不能随便亲女孩子,妹妹也不行——长大后我连小樱都没亲过了。” 满椿:“……” 满椿对“女孩子”这个说法十分糟心,他日渐长大,虽然偶尔还是会被说“漂亮”,也有人说他“比女孩子还好看”,但起码能一眼看出来是个男的。 他不知道落瑛为什么一直坚信他是女孩子,都不带怀疑的。 “小椿,我喜欢你。”落瑛抿嘴一笑,露出十足的腼腆,“爸爸喜欢妈妈,所以会亲妈妈……我就是想亲亲你。” 满椿眨眨眼,自觉听懂了那一层“我想让你当我媳妇儿”的意思,顿时什么不满都没了。他轻轻捏了捏指骨,还是没敢扑过去回亲落瑛。 毕竟早就过了天真无邪的年纪了。 和瑛子一直在一起……说实话,满椿既渴望又恐惧。他想和落瑛到同一所学校念书,但如果那样,瑛子肯定会知道他不是女孩子。 可就算他不去一中,瑛子也迟早会发现,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他不可能瞒一辈子。 万一瑛子知道了……万一瑛子没法儿接受,他该怎么办? 第7章 意义 升上六年级,落瑛更忙了,连走回家的路上都拿个小本儿背单词。当然,落樱也好不到哪里去,也就比他低一年级,他背单词时落樱就在旁边小声读数学公式。 “我会做题能拿高分不就行了,老师非得要背。”落樱踢着地上的小石头,低声抱怨,“我最讨厌背这个了。” 落瑛“唔”了一声,深有同感。 这时,同班的一个男生蹿上来,一把勾住落瑛的肩:“哎,落瑛,明天早点儿来,咱们打球去。” 一整个暑假没碰过篮球了,落瑛十分心动,可一想到上学期期末才考了年级第三,妈妈看他时那嫌弃的眼神,顿时像有一盆冷水兜头泼来,将他那点儿躁动灭得干干净净。落瑛灰心地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算了,你们玩吧,我就不去了。” “干什么不来?我连隔壁班陈振杰都约好了,就你打球特别好,你不来咱们肯定完犊子。”男生不满,用力一拍他的肩膀,“是不是这么不给力?关键时候掉链子,你这是给咱们班丢脸知道吗!” 落瑛:“……” 还上升到集体荣誉感了。 “我真去不了,有事儿。”落瑛无奈。 男生好说歹说,见始终说不动他,皱眉问:“不是,你到底有什么事儿这么重要?” 落瑛:“……背书,好多知识点没背完呢。” “你都‘常驻’年级前三了,给别人留条活路行吗?”男生拿他没辙,“篮球不好玩儿吗?你就那么喜欢读书?” 落瑛一愣,本能地想反驳,说“我们去学校本来就是为了读书”,可话到嘴边溜了一圈儿,又原封不动地咽回去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男生很快走了,咋咋呼呼去约别的小伙伴,落瑛却陷入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思考中。 去学校只是为了读书吗?他真的喜欢读书吗?他究竟为什么读书? 周总理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可他日复一日地奔波在学校和辅导班之间,和中华崛起有什么关系? 为了“中华之崛起”,他连喜欢的篮球都不能去玩儿了吗? 这种事儿不能深想,想多了容易一头钻进牛角尖里去。一个星期后,落瑛已经不知不觉把问题上升到“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上,是不是生而为人就注定要背负那么多。 不得自由——可自由到底是什么?他又喜欢什么? 落樱最先发现哥哥的变化,比她大一岁的哥哥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整个人沉静下来,笼罩了一层薄薄的心事。落樱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到不安。 “哥哥,你在想什么?”落樱走出小阳台,站到盯着远方沉思的落瑛身边,“你不开心吗?” 落瑛朝她笑了笑,依稀从“孩子”长成了“少年人”的模样,笑容明朗文雅,却并非清澈到毫无阴霾:“没有啊。” 又是这样!落樱气闷地跺跺脚,转身走了。 这份无法言说的心事一直延续到期末,落瑛拿着年级第一的奖状回家,得到了曾盈淡淡的一个笑脸、不咸不淡的几句夸赞,以及“不要骄傲,继续保持”的冗长叮嘱。 “只要我好好学习,妈妈就不会嫌弃我。”落瑛默默找到自己的“定位”,突然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悲伤,“读书的意义就在这里吗?” 或者说,他存在的意义就在这里吗?在妈妈眼里,他就只是一纸成绩单? 落瑛低头,温顺乖巧地应下妈妈的叮嘱,麻木地练琴去了。 在厨房忙活着准备晚饭时,落花天低声说:“盈盈,你觉没觉得,这段时间瑛子‘静’了好多。” “静才好呢,都长这么大了,整天上蹿下跳的像什么话?”曾盈不以为意,“这才有点儿‘小绅士’的样子。” 落花天无奈地看她一眼:“你就是喜欢文静的男孩子。”他想了想,也觉得是自己多虑了,失笑,“也许真是长大了吧,我像瑛子这个年纪也特别爱胡思乱想。” 曾盈白他一眼,忍不住要笑:“是啊,所以当年才喜欢你,高中的时候那么文静。” 满椿放假前又被请了一次家长——老生常谈,还是因为打架问题。 金银一到学校,照例要给他一巴掌,满椿条件反射地闪开了。金银没料到这小混蛋居然敢躲,当即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 满椿木然站在一边,等她骂完了,才轻轻地说:“妈妈,你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要打架。” 果不其然,这句话让金银瞬间炸了:“问什么?有什么好问的?你打架还有理了是吧?” 满椿知道,要不是顾及这里是学校办公室,金银说话绝不会这么“好听”。他低头,无声冷笑。 班主任只在家长会上见过金银,从没私下谈过话,不知道这位监护人居然是这副德行。他原意是要教育满椿,希望家长能配合,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只好暂时忘却初衷,一脑门热汗地劝阻:“满椿妈妈你别激动,满椿就是有点儿调皮捣蛋,学习上还是很用功的,这个成绩考上一中不是问题……” 满椿没抬头,余光瞥了眼胆战心惊的班主任,漠然地想:“虚伪,假好心。” 在班主任的努力下,“教育”一事儿总算一波三折地得以推进。金银大致听明白了,满椿的成绩一直保持得不错,每次考试都在年级前十,有时候甚至能进前五。育良小学不是特别好的学校,每年也就十来二十个学生能进一中,满椿这样的得算在“重点培养”的名单里。 “但这孩子吧,有点儿顽皮过头了。”班主任尽量拣着委婉的说法,以防金银突然“暴起”,“你也知道,要进一中不只是看成绩的,要是太那什么……劣迹斑斑,估计挺悬。” 满椿原本无动于衷地杵一边儿,听到这句话心头一跳,倏地抬起头。 他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也就是说,即使他成绩再好,因为打架那些破事儿,也有可能没办法和瑛子读一个学校。满椿咬了咬牙,自进办公室以来,第一次生出悔恨之心。 操,早知道就收敛点儿,不那么无法无天了。 初长成少年的满椿还没意识到,要说什么能让他有所顾忌的,大概只有一个落瑛了。 从办公室出来,下楼时,金银忽然问:“那个一中,就是初中和高中合在一起的重点中学吧?” 满椿的心微微一颤,立马捏了捏手指,故作无所谓地“嗯”了一声。 心里却涌上一点儿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隐秘期待。 “那挺好。”金银难得心平气和对他说话,“你那个老师刚才说了,那间学校不要钱,你考上了能省六年学费。” 满椿提起的心瞬间“哗啦”摔了回去,砸了个稀巴烂,震得他胸口阵阵钝疼,随后泛起无穷无尽的酸苦。 如同层层叠叠的涟漪,动静不大,只是一时间散不干净。 满椿默然垂眼,毫不留情地无声嘲笑了自己:“想什么呢?傻逼。” 随着年龄增长,满椿在家挨打的次数不再像小时候那么频繁,挨骂却依然是常事儿——大概是他长高了,打起来不那么顺手,金银也会对他的体型有所顾忌,但这不妨碍骂。 除夕夜,丁一和金银像往年一样带上丁咚到外面吃饭,满椿照例自己从冰箱里找出点儿冷饭冷菜热着吃。保鲜膜还没撕开,门铃就响了。 落瑛笑吟吟地站在门外,少年人身材纤长,已经能看出些许“俊雅”的味道。满椿惊喜地睁大眼睛:“瑛子?” “除夕快乐!”落瑛飞快地抱了他一下,大概是有点儿不好意思,脸颊微红,“唔,我看到你继父和妈妈出门了,还有弟弟……我爸妈和小樱也出去了,我自己一个人在家。” “为什么啊?”满椿傻乎乎地问,“叔叔阿姨也不带你去玩儿吗?”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这个“也”字有什么深意,跟着红了脸:“那个……我准备吃饭,你吃晚饭了吗?” 落瑛顽皮地一眨眼,不想让小椿尴尬,轻快地将话题带过去:“我想找你玩儿,骗爸爸妈妈说有点儿不舒服——唔,你吃什么呀?” 进屋看到满椿所谓的“晚餐”,落瑛立马皱起眉:“今天是除夕,过年呢,你怎么能这么吃?” 不然能怎么办?满椿局促不安地傻站着,没敢吭声。 几分钟后,满椿第一次走进落瑛家门,吃到了从小到大最丰盛的一顿除夕晚餐。 “我不会做饭,只有这些,平时我和小樱都吃的,爸爸妈妈说很营养很卫生,不是垃圾食品。”落瑛笨拙地在厨房里忙碌着,“小椿,你要喝牛奶还是麦片?” 这两样满椿都不怎么常喝,轻声说:“都行。” “那就都喝吧。”落瑛愉快地帮他决定,“要是你喝不完交给我好了。” “……嗯。” 满椿弯起眼睛,轻轻笑了,胳膊放松地搭在饭桌上。原来除夕可以这样过,晚餐还可以这样吃,这一刻他内心的温暖无以复加,几乎满溢。 多年来在除夕夜里独自吃着冷冰冰的饭菜——这份记忆顷刻间被颠覆,换成了他最喜欢的少年在灯光下为他忙碌,双眼清亮,笑容明朗。 他终于明白“佳节”二字的含义,也明白为什么书上说“要和重要的人一起过”——原来“新春”和“残冬”的区别,只在那一个心上人。 哪怕有千般酸涩、万般苦楚,种种不幸只要遇到些微幸福,就会刹那间烟消云散,再不记仇。 “瑛子,”满椿轻轻地说,“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 落瑛端着热牛奶走出来,笑嘻嘻地往他面前一凑:“我知道啊——就像我喜欢你一样。” 满椿噗嗤笑了,在他额头上拍了一下。落瑛朝后一闪,看着满椿明亮的笑脸,只觉得整颗心都是满的。 他存在的意义肯定不在妈妈的嫌弃里,也不在枯燥乏味的学习上,只有和小椿在一起,他特别特别特别快乐。 他喜欢小椿。 干自己喜欢的事儿就是有意义的——小椿是他的“意义”吧? 第8章 知道 八月,街边的浓荫连成一片,颇有遮天蔽日之势。 阴凉的窄巷里,满椿一脚踹翻垃圾桶,在恶臭熏天中,将带头找事儿那位直接扔进去。那就是个中学生,尽管比他高一个头,总共也大不了他几岁,先前还能嘴里没干没净地骂骂咧咧,这会儿已经吓破了胆,和两个“同伙”一样,只剩下求饶。 “下次学着点儿看人。”满椿捡起扔在角落的小包,居高临下地瞥了眼三个废物,“不是什么人都能惹的,知道么?” 撇开种种技巧不谈,满椿打架最大的特点是“不要命”,那种凶狠暴戾是没法儿装的,完全是不怕死的打法。三个“勒索成性”的废物刚领教完,一声没敢吭,鹌鹑似的缩在一起等满椿离开。 恐吓完人,满椿心情愉快了不少,拉开小包的链子,小心确认钱的数量——这是他七月份兼职赚的钱,也是自己赚的第一笔小钱,满椿第一次觉得放暑假还是有点儿好的。 虽然金银会骂他“整天野,不干活儿”,但满椿无所谓——自从他长到一米六,和金银一样高后,金银就不怎么敢打他了。 至于挨骂,反正习惯了,忍忍就好。 简单数过钱,满椿一摸裤兜,想把学生卡拿出来放包里,却掏了个空。他疑惑地一皱眉,下意识扫视四周,想找找掉哪儿了,目光不经意落在窄巷尽头,陡然僵住了。 那里逆光站了个人,轮廓被午后的阳光模糊了,身形越发显得纤长。那人抬头,看不清表情,“啪嗒”一声轻响,赫然是一张小卡片掉在地上。 满椿悚然一惊,转瞬间意识到那是什么,脸色倏忽全白了,冷汗浸湿后背。他对落瑛太熟悉了,眼里心里脑海里曾经无数遍描摹过这个人的轮廓,不用看脸他也知道那是谁。 “瑛子……” 学生卡上印着清清楚楚的性别,而这件事儿,是他下定决心这几天要向落瑛坦白的。 满椿手脚冰冷,无法动弹,除了刚才那声蚊蚋般细弱的叫喊,喉咙竟然再发不出一点儿声音。落瑛呆呆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只好盯着满椿,见对方始终没说话的意思,他木然地转身离开。 小椿是男的。 他喜欢了这么久的小椿,居然和他一样,是个男孩子。 落瑛茫然地走出一段路,突然跑了起来,眼眶通红。他不顾周围人奇怪的眼神,一直跑到自己筋疲力尽,这才剧烈喘息着停在一个人工湖前,一屁股坐下。 为什么不告诉他?小椿到底想怎么样?骗他很好玩儿是吗? 看他一直傻乎乎地被蒙在鼓里,很有成就感是么?小椿私下里是不是还觉得他特别蠢? 满椿王八蛋! 一下午落瑛都心神恍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进门后,他迟钝地还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就见落樱含着泪从房里探出头看他。 “小樱!”曾盈面色阴沉,猛一拍桌怒喝一声,“回房里写暑假作业去,没你的事儿!” 落樱微微一哆嗦,小脸发白地关上房门,不敢再看。 落花天出差去了,这几天不在家。曾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肢体语言无不透露出“怒火冲天”:“落瑛子,你自己老实交代,下午干什么去了?” 落瑛一愣,刹那间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泼醒——他本来是要去补习班的,可路上撞见了满椿,当时愤怒伤心得什么都忘了,满脑子只剩下“满椿那个王八蛋”一个念头,哪儿还记得上什么课。 “妈妈,我不是……”落瑛喉咙干涩,低头闭了闭眼,说不出话来。 满椿……那个王八蛋。 “玩儿去了是不是?你怎么那么不听话?落瑛子,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曾盈眼里写满深深的失望,“我还以为你长大了,多少能懂事儿……” 车轱辘话日复一日,落瑛心里骤然涨满难以言喻的委屈,依稀夹杂着愤怒。 他为了考到这个该死的年级第一,已经多久没碰过篮球了,曾盈知道吗?课间同学们都在高高兴兴地玩儿,只有他在争分夺秒地背书做题,他有多羡慕那些能自由自在追逐打闹的同学,曾盈知道吗?因为经常不参与集体活动,班上的同学已经在悄悄骂他“书呆子”、说他“不合群”了,曾盈知道吗? 他什么时候贪玩儿了?什么时候不听话了?答应过曾盈的事儿哪一件没做好?他怎么就不懂事儿了? 曾盈有想过他吗? 落瑛想放声大哭一场,想质问曾盈“为什么”——为什么无论他做得再怎么好,曾盈对他的“好”都像一张薄薄的白纸,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四分五裂。 他再乖再优秀有什么用?只要稍有“瑕疵”,曾盈立马就给他“判死刑”。 “妈妈,”他轻轻地在心里问,“我没去上课,你有担心过哪怕那么一秒,我是出了什么事儿吗?” 为什么总是这样,问都不屑问一句,就直接给他“扣罪名”呢? 他在妈妈眼里有那么糟糕吗?他那么多的努力和坚持、那么多的割舍和放弃又是为什么? 落瑛强忍眼泪,自嘲地想:“我真可笑。” 无论是在小椿那里,还是在妈妈这里。 真是够愚蠢的。 “……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怎么就不知道体谅我?落瑛子,你太自私了!小花从小就知道心疼我,我下班回来,小花知道给我倒水喝……” 小花、小花、小花——又是小花! 落瑛忽然忍不下去了,眼泪掉落的同时,声音也吼了出去:“我没给您倒过水吗?为什么您眼里只有小花?” 小花是他哥哥,全名落英,在他出生前就没了。 曾盈呆了呆,猛地抄起一旁的衣服架子,直接甩到落瑛身上:“谁教你的!有你这样跟妈妈说话的吗!” 钻心的疼。 落瑛却觉得痛快多了,好像压抑太久的空间骤然破开一个洞,凛冽的风灌进来,刺骨,但是很爽。木质衣架一下下抽到他身上,落瑛硬撑着没躲,混合着眼泪继续吼:“你就是把我当落英的替身!你喜欢落英,不喜欢我!” “落瑛子!” 落瑛:“要不是落英死了,根本不会有我对不对?可我又不是落英,凭什么样样都得像他!我有自己的样子、有自己的想法,我不要当落英!” 曾盈将衣架往地上一扔,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半晌没说出话来,突然崩溃地一捂脸,失声痛哭。 她一哭,落瑛的眼泪更停不下来,哽咽说:“反正我努力做得再好你也‘看不见’,你在我身上看到的永远是落英的影子……妈妈,我好累啊你知道吗?” 曾盈不知道,约莫也不想知道,对他一番声泪俱下的控诉,只给出了一句歇斯底里的回应。 “滚!我不想看见你!你给我滚!” 满椿短暂压下满心惶恐,强行给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傍晚时分终于鼓起勇气回到家楼下——他要去敲落瑛的家门,将一切全说清楚,然后道歉。 至于落瑛会不会原谅他……满椿不敢深想,光是想想落瑛有可能和他形同陌路,他就没办法接受。 没了瑛子,他该怎么办? 但这种事儿不能逃避,越快解决越好。满椿默默给自己打气,按下七上八下的心,准备上楼。 还没走进楼道,楼上突然传来震天响的关门声,满椿心一颤,浮起某种奇妙的预感,不由自主停住脚步。 几秒钟后,一道人影从楼道里冲出来,和他撞了个正着。满椿的心剧烈跳动了一下:“瑛子……” 骗人的狗东西,还敢出现!落瑛眼眶发红,狠狠抹了把眼泪,一点儿也不想看见这个王八蛋。他想也不想地撞开满椿,飞快跑远了。 满椿愣住了,满脑子都是落瑛泪痕未干的模样,以及刚才撞开他时那毫不留情的狠劲儿。 瑛子哭什么? 瑛子讨厌他了是不是? 满椿怔怔低头,无意识地按住心口,只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无声坍塌,密密匝匝连成一片,砸得他整个人生疼,几乎忍不住要颤抖。 瑛子终于知道他是男孩子了。 可瑛子……也不要他了。 第9章 憎恨 当晚八点多,落瑛回家,小心翼翼地向曾盈道歉,一副“知错”的样子。经过几个小时冷却,曾盈早就平静了,但不太想搭理这个小王八蛋,一声不吭地让他滚回房去。 落瑛从善如流地滚了,一转身,那层“温顺乖巧”立马从脸上褪去,显露出一抹压抑得极深的郁郁。 “就这样吧。”落瑛疲惫地想,难过极了,“我就是个懦夫。” 落樱的房间就在他隔壁,她担心了哥哥好几个小时,听见落瑛终于回来了,总算松一口气。趁曾盈不注意,她悄悄溜进落瑛房里,还没说话,先被他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哥哥?” 落瑛叹了口气,麻木地调整面部表情:“怎么了?” “你去哪儿了?”落樱轻声问,擦擦他泪痕依稀的脸,“没事儿吧?我担心你。” 落瑛摇摇头,突然笑了。小樱比他小一岁,连小樱都会关心他,妈妈呢? 他回来后,曾盈一句话都没和他说,只有一脸“我对你太失望了”。 落樱咬了咬嘴唇:“下次别那样对妈妈说话了好不好?你乖一点儿……不然妈妈生气了,会打你。” 看到落瑛胳膊上红肿的印子,她微微红了眼眶:“可疼了。” “又不是你疼,哭什么?”落瑛无奈,捏捏她的小辫子,“好啦,没有下次了,我刚才跟妈妈道歉了。” 落樱抽抽鼻子,点头“嗯”了一声:“我帮你搽药。” 身上的伤痕并不是不疼,可疼着疼着,落瑛还是走神了,盯着小樱的脸蛋恍惚片刻,想到了小椿。 那个王八蛋和他一样,是个男孩子——怎么办? 他真的喜欢小椿,认真想过长大后娶小椿当媳妇儿,有时候难受得实在过不去了,就会习惯性地想想小椿,一切都变得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小椿不是女孩子,那就不能给他当媳妇儿了,以后小椿可能还会自己娶媳妇儿——操!满椿王八蛋! 落瑛被自己漫无边际的想象气出了一肚子火,一方面恨不得跟满椿绝交,一方面又怎么都割舍不下,一想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可能性就难受得要命,好像有人在戳他的心。 最后,落瑛别别扭扭、委委屈屈地想:“不能当媳妇儿,当朋友总行吧?要是小椿来找我道歉,我就原谅他好了。” 可落瑛不知道,在他一无所知的地方,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儿。 傍晚落瑛跑出去后,其实一个人走了很久,又在人工湖边坐了很久,终于想通了——他不是个勇敢的人,即使到了这一步,他也还想回去对妈妈说“对不起”。 就算明知道错的不全是自己。 “我是个懦夫啊。”落瑛仰头看着夜空,木然心想,“既然妈妈要我变成落英,那我就当落英吧——不然怎么办?再让妈妈哭吗?” 他做不到。 吵一次架已经花光了他所有勇气,要是曾盈不哭还好,曾盈一掉眼泪,他就惶恐得受不了,那一刻都想跪下来向曾盈认错了。 就这样吧,落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心力交瘁。 满椿是在小区对面的一个球场找到他的——当然,对此落瑛毫不知情,并不知道满椿无声崩溃过一次后,仍然近乎偏执地来找他了。 篮球场的灯光不太好,足够打球,但距离稍微远点儿就看不清人脸。落瑛玩了一会儿就提不起劲儿了,独自到球场边的长椅上坐着。 魏柏燃将球扔给一个小伙伴,示意他们先打着,他走开一下。魏柏燃拿着水瓶走到落瑛身边,递给他:“怎么样,喝一口?” 魏柏燃是他的同学,小学同班六年,关系一直不错。落瑛嫌弃地瞥了一眼:“你喝过的吧?” 虽然这么说,但毕竟口渴了,他没怎么讲究地隔空喝了两口。 满椿远远站在树后,被笼罩在大树的阴影下。他呼吸微微一窒,意识到那是瑛子的朋友——瑛子那么好的人,肯定有很多朋友,他不可能是唯一一个。 如果他真是女孩子,那还有可能当瑛子的“唯一”;可他不是,那只能当瑛子的朋友——瑛子还不一定要他。 瑛子那么多朋友,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又不特别,凭什么认为瑛子稀罕他? 满椿突然无比憎恨自己的性别。 他看着魏柏燃一屁股坐在落瑛身边,喝落瑛刚才喝过的那瓶水,无法忍受地转身跑了。 在外面晃荡了半天,回到家已经九点多了,满椿习惯性无视金银的谩骂,默默回到自己的小房间。他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目光在黑暗中没着没落地到处乱飘,渐渐定格在小桌上。 那里放了几本书,书上静静躺着一支钢笔,那是很久以前瑛子送他的,他一直有在用。满椿寻求安全感似的将笔拿起来,无助地用力攥紧,骤然发现手感不太对。 他猛然站起身开灯,看着笔身上还没完全干透的墨水,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丁咚,是不是你干的!” 丁咚今年七岁,准备读二年级,丝毫不怕这个天天被妈妈骂的窝囊废哥哥。看见冲过来质问他的满椿,丁咚嫌弃地瞥了眼他手上的钢笔,继续玩儿自己的小汽车。 “关我屁事儿,是你自己的破笔不经摔,还弄脏了我的手。”丁咚模仿妈妈的腔调,轻蔑地冲他翻白眼儿,“跟你一样,垃圾。” 满椿深吸口气:“你弄坏的,对吧?” “是又怎么样?”丁咚说,“打我啊废物。” 满椿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脑袋上涌。 金银哼着小调儿从卫生间出来,正好看见满椿拎起丁咚的领子,立马尖声大叫:“满椿你个王八蛋干什么?你别碰我咚咚!” 是啊,这才是他妈的亲儿子,他妈唯一关心的对象。 满椿冷笑,脑子因激动而空白,等他回过神来,丁咚的哭喊声、金银的尖叫声潮水般涌入耳朵。丁一嚷着“怎么回事儿”从卧室里出来,看见这一幕,横眉怒目地冲向满椿。 少年人的力气还不能和成年男人比,满椿心里却没半点儿畏惧,甚至脑袋磕在桌角时,还挣扎了一下试图站起来。 哦,没力气了,满椿心想。 起不来也不要紧,就这么死了挺好的,反正没人在意他,没人喜欢他,连瑛子也不要他了。 他的瑛子。 坠入无边的黑暗前,他看见最后的画面是金银抱着丁咚,惊慌失措地检查着亲儿子有没有受伤。 看吧,果然没人在乎他。 落瑛等了大半个月,始终没等到满椿的道歉,索性主动去找满椿——然后发现这狗东西找不着了。 满椿是故意躲他的吧? 落瑛磨了磨牙,生气之余又有些惶然,怀疑满椿是骗他玩儿够了,认为他蠢得挺没意思的,懒得搭理他了——尽管他一遍遍告诉自己,小椿不是那样的人。 可消除不了一点儿心里的惴惴不安——大概是经历过曾盈那儿的“替身”事件,他小时候那股子与生俱来的自信早被磨得干干净净了。 就这么到八月底,初中都快开学了,满椿还是不见人影。 “哥哥,你和满椿到底怎么了?”连落樱都发现了他俩的不对劲儿,奇怪地问,“怎么你天天去找他都找不着人?” 落瑛气闷地在纸上涂鸦,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你知道小椿是男的吗?” 落樱从小不喜欢满椿,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几次,落瑛在外面玩儿归玩儿,估计也感觉得到妹妹对小椿的敌意,很少在落樱面前提满椿。 “不然呢?”落樱一愣,心想这么明显的事实还用问么? 落瑛:“……” 果然就他一个智障。 他更闷闷不乐了,吃了落樱请他的牛奶雪糕都没能缓过来。落樱低头拍拍自己的小裙子,正要叫哥哥回家,远远看见一个不算熟悉的人朝这边走来。 “哥哥,那是满椿吗?”她扯扯落瑛的胳膊,小声说。 落瑛乱画的笔一顿,抬头一看,眼睛瞬间亮了。 “……干脆住我家得了,你爸妈还是人吗?没见过下手这么狠的,你学习那么好,他们也不怕撞傻了。”王杰涛滔滔不绝,忿忿不平,“哎,你在没在听?” “听着呢。”满椿揉揉发疼的脑袋,脸色疲倦,“这个月谢谢你们了,麻烦了。” 王杰涛不乐意了:“说什么呢?大家都是兄弟……” 满椿猛然停住脚步,王杰涛慢一拍反应过来,比他多走了一步才停下,奇怪地回头看他:“怎么了?” 落瑛站在不远处,侧对着他,手里一晃一晃地拿着一支笔,似乎在思考什么,侧脸俊秀。 满椿深知自己这些天的精神状态有多差,气色简直没法儿看,照个镜子他都能被自己吓一跳。尽管想落瑛想得要命,他还是不假思索转身就走,生怕让落瑛看见自己不人不鬼的样子。 王杰涛:“满椿?哎,你怎么回事儿?不是说要回家拿东西……” 落瑛默默捏紧手里的笔,低下头,胸口仿佛被掏没了一大块,心脏空空落落的,无处安放。 满椿这个王八蛋。 “我去你大爷的满椿!”他忍无可忍地嘶吼出声,用愤怒盖住满心委屈和悲伤,“很好玩儿是不是?就我他妈智障,真对你上心了!我告诉你,老子还不稀罕了,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朋友!” 满椿微微一踉跄,呆滞地站住了,没好全的脑袋轰隆作响,几乎没法理解这话的意思。 落樱也呆了:“哥哥……” “滚你丫的吧,我没你这个朋友!有什么了不起的,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落瑛狠狠一握拳,眼泪几乎掉下来。 落樱:“哥……” “走,我们回家。”落瑛拉过妹妹的胳膊,深吸口气调整情绪,头也不回地离开。 王杰涛还没从那一连串骂街里回过神,目瞪口呆地问:“那是谁啊?” 满椿眼前阵阵发黑,头痛得几乎要炸裂,他一抿唇,强行站稳了,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谁,走吧。” 早就猜到了不是么?这个结局……这就该是他的结局。 为什么还难过得要命呢? 第10章 担心 想见一个人的时候总也见不着,不想见的时候又总躲不掉——这句话真实得不行。 开学第一天,满椿就在楼道口遇上落瑛,当场愣住了。落瑛显然也没料到这种情况,脚步稍稍一顿,皱起眉头。 “怎么了?”魏柏燃颠颠儿跟上来,从后面搭上他的肩膀——这货也考上一中了,和落瑛分到了同一班,暂时跟他同桌,“认识的?” 落瑛别开视线,面无表情地说:“不认识,一骗子。” 魏柏燃疑惑地看了眼满椿,见落瑛径自下楼,连忙追上去:“不对啊,不认识你怎么说人家骗子……” 声音渐远,拐个弯儿就听不见了。满椿低头,四肢僵硬地继续上楼,如坠冰窟。 骗子。 他默默进二楼的厕所洗了把脸,从窄小的镜子看见自己苍白的脸色,眼眶发红。 瑛子说他是骗子——他也确实是。 “……也就那样儿吧,还说一中的女生特别漂亮,传言真不可信,早知道我就不费这么大劲儿考这里来了。”一个装模作样的男声传来。 随后是浩浩荡荡的脚步声,满椿回头一看,少说有七八个男生说说笑笑地走进来。他对这种“成群结队上厕所”的行为向来不理解,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和一群男生擦肩而过时,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被走在最前头那个没轻没重地撞了一下。 这个节奏他熟悉,满椿当即停下脚步,冷下脸盯着对方。 “瞅啥呢?”男生显然也很熟悉这种情景,看语言动作就知道是个经常找事儿的,“怎么着?不小心碰一下还要赔钱是不是?” 旁边的男生连忙劝阻:“算了大兵,刚开学的。” “行吧,”男生大度地摆摆手,一脸显而易见的傲慢,“算你运气好——还不快滚。” 满椿捏了捏指骨,记住他的脸,走过时低低地说:“是你运气好。” 要不是瑛子也在这里,和他在同一栋教学楼上课,他才不在乎惹什么事儿。 他在瑛子眼里已经是个“骗子”了,不想再和“坏学生”之类的词儿挂上钩——别人怎么评价他无所谓,满椿也不在意自己本身到底是好是坏,但是瑛子不行。 哪怕瑛子还是不搭理他,他也不想让瑛子认为他“无药可救”。 可惜古语有云“冤家路窄”——古语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满椿在教室看见李达兵时,就没忍住无声骂了句娘,没过多久在宿舍楼也碰上了,这次直接骂了出口。 “怎么了?”陈泽谦奇怪地问他——也就是睡他上铺的兄弟。 一中是全市最好的中学,校园很大,校内有初中部和高中部。高中那边的情况满椿不清楚,反正初中这边申请住宿的人不多,他们班二十多个男生,一共九个住宿——据说这是整个初一住宿人数最多的班。 一间宿舍八个人,学校还挺人性化,估计是为了避免落单的,将他们九个人分成两半安排到了两间宿舍——除了满椿自己,他宿舍还有三个同班同学。 李达兵和另外四个就在隔壁宿舍。 “没什么。”满椿撇开视线,不知道是不是心情不好的缘故,这几天他特别容易暴躁,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冲过去打李达兵一顿——明明李达兵没干什么,只是在厕所撞了他一下而已,更过分的事儿他也不是没遇上过。 满椿捏着指节忍住了,他知道自己想找一个发泄对象,但又知道这很不理智。别说学校里有瑛子,现在还是刚开学,在这样一个大家都“一片空白”的新环境,他还想继续以前的人设么? 他不是不喜欢打架、不喜欢源源不断的麻烦,一直想当个像瑛子那样的“好学生”吗? 忍着吧,满椿想,手指攥得死紧。 落瑛开学后的生活并没有满椿想象中那么“好学生”,事实上他一度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恍惚间一个多月就溜走了,第一次月考结束,成绩单下来了。 落瑛全班第三名,年级二十五名——因为这个“一坨屎”似的成绩,他又挨了曾盈的揍,落花天都没能平息妻子的怒火。 “落瑛子,我让你好好学习,你学的是什么?下次再考个这样的分数回来,你也别回家了!” 落瑛默默捡起自己的成绩单,一声没吭地低下头,没觉得曾盈骂得有什么不对。 可他还是很难受。 他们家其实一直不崇尚“棍棒理论”,落樱从小到大没挨过爸妈的打,重一点儿的话都没有过,至于落瑛——主要是因为他太“不乖”了。 落花天好不容易安抚住曾盈,让她回房休息,这才拉过一张椅子,示意落瑛坐下。父子俩面对面坐好,落花天问:“这次成绩退步这么严重,瑛子,你觉得主要问题是什么?” 落花天性格温和,说话从来都慢条斯理的,连落瑛都很少见到爸爸生气。按理说,落花天能在一家几百人的企业干到中层管理,也不是个没主意的人,可他在家里确实不怎么“管事儿”。 落瑛兄妹俩的事儿一向是曾盈说了算,就算落花天有意见,最后也是以曾盈的意思为准,落瑛就没见爸爸拍板过什么大事儿。落花天说话办事儿无不有条理,也不缺魄力——他在家里更像是惯着曾盈,即使想法相悖,最终也会默默支持。 可惜以落瑛的年纪,还看不懂——也不明白这些。 落瑛低头折着自己的成绩单,不吭声。 “刚升上初中没多久,还不适应学习节奏?”落花天不紧不慢地帮他找借口。 落瑛:“……嗯,大概是。” 落花天“唔”了一声,没为难他,又简单说了几句,让他自己好好想想——这就是“反省”的意思了。 落瑛拿着成绩单“面壁思过”时,满椿也不好过,他考了全班第十名,年级一百零三——这个成绩挺正常的,毕竟一中学霸如云,他对自己的水平有点儿自知之明。 他担心的是落瑛。 落瑛从小在最好的小学读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满椿知道他学习有多厉害,绝对不应该只考到年级二十多名——阿姨估计又要打瑛子了。 “为什么啊?瑛子到底怎么了?”满椿又焦急又痛心,忍不住胡思乱想,“是因为我吗?” 第11章 堕落 想是这么偷偷想过,可满椿不敢太把自己当回事儿,很快强行掐掉这个想法。 落瑛的“堕落”还在继续,正式上课前老班调整了座位,魏柏燃坐他隔壁组。午休时间,两人一起吃过午饭,魏柏燃对他无所事事的状态痛心疾首:“落瑛,你怎么回事儿啊?上次那破成绩还不够给你‘当头一棒’吗?你还想玩儿到什么时候?” “我没玩儿,就是不知道干什么,提不起劲儿。”落瑛半死不活地趴在桌上,瞥他一眼,“再说我成绩怎么了?你一个年级二十的比我好多少?” 魏柏燃愤怒地给了他一下,落瑛轻轻抽了口气:“别闹,疼。” “你妈又打你了?”魏柏燃立马明白了,啧了一声,“也对,你之前可是号称成绩甩我几条街的,这次整成这样儿……活该。” 落瑛:“不会说人话就闭嘴,没人叫你乱吠。” 魏柏燃又给了他一下,才不管这欠收拾的王八蛋疼不疼。几个男生吃完午饭,零零散散回到教室,罗轩宇看他俩一眼:“没事儿干啊?打球去,走不?” 罗轩宇是落瑛的同桌,一个上课睡觉下课玩儿还能考年级前十的王八蛋。魏柏燃一见他就没好气:“刚吃饱就打球啊?你撑得难受是不是……” 落瑛起身:“走。” 魏柏燃:“……” 落瑛的教室在三楼,经过二楼时,一眼就看见某个靠在走廊上无所事事的人,落瑛无意识地捏捏拳头,越看越觉得这垃圾玩意儿欠揍。 满椿对上他的视线,正好和他有一样的想法——都这样了还有闲心和人成群结队地去玩儿,落阿姨打得还不够狠是不是? 以前怎么没发现落瑛这副德行! 落瑛不仅没完没了地去玩儿,还开始上课看闲书——这是罗轩宇带给他的毛病,那货上课不怎么听,落瑛横竖也听不进去,就借了一本跟着偷偷看。早上他也不着急回学校了,总要先去书店溜达一圈儿,杂七杂八的书看得差不多了,这才踩点进校门。 一开始没人发现——落樱在读六年级,小学和中学的方向不一样,两人不同路,当然也就没法儿一起上学了。落花天和曾盈不会特地研究他的“行程”,班上的同学更不会多问。 魏柏燃和罗轩宇分别好奇地问过一遍,都被落瑛一句“早上起不来”应付了。 直到几个星期后,满椿发现落瑛不仅经常在校外瞎溜达,还偷偷去网吧——满椿自认不是什么“好学生”,可连他都不怎么去那种地方。 虽然没钱是主要原因……但重点不是这个!落瑛那个王八蛋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他想去质问落瑛,又自知没有立场,这个认知让满椿更不爽了,有时候恼火起来简直想去打落瑛一顿——没过多久他差点儿就这么干了。 起因是落瑛出入网吧几次,渐渐觉得没意思了,里面的环境乌烟瘴气,还不如跑去书店看几本漫画。他叼着根糖从昏暗的室内出来,还没适应正常的光线,就被几条笼罩过来的阴影推到一边儿。 尽管干了这么多“坏事儿”,但毕竟从小被当“好孩子”养大,落瑛习惯了装乖,表面那一层“温雅”已经浸润到了骨子里,他未必真是本性如此,可惜面具戴久了总是难摘下,甚至会潜移默化地改变许多东西。 他身上学生气太重,还是那种浓浓的“好学生”气息,几个混混在他第一次踏足这里时就盯上他了,大致摸清了他的情况,今天终于伸出了“借钱”的手。 落瑛从小生活的环境很少有这种事儿发生,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遇上了什么,短暂的慌乱后,他镇定下来:“你们要多少?” 他不动声色地扫视三个混混,难以抑制地手痒——自从他上次考砸了,曾盈就停了他的自由搏击班,他已经很久没“活动”过了。 这几个人一看动作就没练过,也没事儿,凑合着热热身。 混混得意地笑起来,知道自己找对肥羊了,又是一个花钱买平安的怂货。领头的混混打量落瑛,估摸着这是个能“长期发展”的羊羔,于是也不心急,一手搭上落瑛的肩头:“两百块钱有吧?借点儿给几个哥哥花。” 落瑛瞥了眼那只手,挑眉笑了:“行啊……” 话音未落,一阵疾风扫来,其中一个混混大叫一声,猛地往前一扑,以狗啃泥的气势趴下了。 落瑛:“……” 他不爽地皱眉,看见不远处站着个化成灰他都认得的人。“英雄救美”的满椿顾不上满心紧张,阴沉沉地盯着还在发愣的领头混混:“放手。” 混混脸色一变,神差鬼使地松了手。 “你有点儿眼熟。”满椿眯眼,“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刚从地上爬起来那位大骂一声“我□□全家”,抬头一看满椿的脸,大惊失色,慌忙跑到老大身边嘀咕:“哥,这不是那个……那个……” 不堪回首的记忆扑面而来,几个混混仿佛又闻到了垃圾桶的恶臭,顿时被这个世界的恶意糊了一脸。 这事儿就这么戏剧性地解决了。 虽然不知道满椿为什么帮他,但落瑛觉得这货纯粹多管闲事,他没能活动开,更不爽了,没打算搭理满椿。满椿深呼吸,将颤抖的手塞进衣兜里,咬牙叫了一声:“落瑛!” 他还是没敢像以前一样叫“瑛子”。 落瑛脚步一顿,没转身,背对他站住了。 满椿:“……你别来这种地方了。” “你不也在这儿?”落瑛嗤笑,“装什么乖宝宝,骗谁呢。” 一个“骗”字瞬间让满椿涨红了脸,没解释自己是跟着落瑛过来的,在街对面的小书店站了一个多小时——本来就没法儿解释,难道说“我一直在跟踪你”? 跟个变态似的。 “反正……你别去网吧了!”满椿恼怒地说,盯着他的背影,既气自己也气落瑛。 落瑛抬脚离开,不打算理他了:“关你屁事儿。” “落瑛!”满椿急了,口不择言,“你再去一次试试!我去你家告诉落阿姨!” 落瑛:“……” 这算什么?威胁他吗?这狗东西哪来的本事儿!落瑛几乎气懵了,转身回去一把揪住满椿的领子:“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这个距离太近了,满椿呼吸都急促起来,但还是强撑着一脸漠然:“你试试我敢不敢——就你现在那成绩能看么?你能再垃圾点儿不?” 落瑛:“你个年级前一百都进不了的骂我垃圾?你哪儿来的资格?” 落瑛居然有关注他的成绩,满椿顿时被惊喜砸了一脸,声音不自觉低下来:“我下次就能进,你信不信?” 落瑛:“……信个屁,傻逼。” 他松开满椿的衣领,顺便也无声骂了自己一声“傻逼”,满椿这么明显的一个男孩子,他到底是怎么认错这么多年的? 简直没脸见人了。 满椿目光一黯,见他要走又不甘心,生怕他没当回事儿,咬牙又喊了一句:“要是我发现你再去网吧,我……我真的会告诉落阿姨!” 落瑛:“……” 气头过了,他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满椿这个王八蛋该不会跟踪他了吧? 第12章 痛苦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落瑛自觉不应该太自恋,于是没认真想过这个可能性。 十一月底,第二次月考成绩出来了,这次落瑛直接被“请”出了家门——他班上排名第八,年级八十二。 这个成绩确实太不像话了,落瑛沉默地站在漆黑的楼道里,这次曾盈连打都不屑打他,落花天也没再对他说什么,只是搂着不住发抖的妻子低声安慰。 落瑛又愧疚又难过,一方面觉得对不起爸爸妈妈,一方面更深刻地明白了自己在爸妈眼里只不过是成绩单上的一个数字。两种复杂的情绪交错滋长,他茫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椿这次考了年级九十八。”他六神无主地想,“只有我一直退步。” 也许他真的特别差劲儿吧,一点儿都不厉害,这么多年的“优秀”都是假象,全靠爸爸妈妈花钱砸出来的,而他居然还敢有那么多不满,对爸妈阳奉阴违也就算了,还干出那么多“大逆不道”的事儿…… 又蠢又没用,叛逆又不孝。 他这样的人留着有什么用? 落瑛咬紧牙关才没让眼泪掉下来,每一次自我否定都是一场痛苦的自我折磨,而他还没意识到。落瑛木然盯着楼道里的窗子,不知道第几次有种直接跳下去的冲动。 那样就什么都不用想了,不再思考不再纠结,可以彻底解脱。 可他愣愣站了良久,还是没敢——也对,他这么胆小软弱的人,怎么可能敢? 落瑛无声笑笑,轻轻对自己说:“我就是个懦夫。” 自我暗示挺有用的——尤其是灌输某些□□的时候。落瑛缓缓抱膝坐下来,把脸埋在膝盖上,连哭都哭不出了。 痛苦的不止他一个人,这次月考成绩出来后,满椿很快打听到落瑛的排名,没过多久见到憔悴了不少的人,恨不得冲上去揪住他的领子吼一句“你到底怎么回事儿”。 但落瑛明显也不好过,满椿火气下去后止不住地心疼,拳头捏紧又松开,最后还是没勇气跑去质问。 胆子还没一丁点儿大,满椿厌恶地唾弃自己,忒没用。 他心里装满落瑛那点破事儿,无处发泄,整天心事重重的,没过多久,开始无知无觉地总盯着隔壁组的一个女生看。 女生名叫梁思颖,坐他侧前方,属于稍稍一偏头就能看到的范围,满椿之前也会有意无意地偶尔瞄人家几眼——没别的原因,女生长得清清秀秀的,侧脸有点儿像落瑛。 见不着心上人,见个相似的过过眼瘾也挺好,满椿一直控制着分寸,自认为做得特别隐晦,省得让别人误会什么。 可最近神不守舍得太厉害了,他完全忘了“分寸”这玩意儿,等回过神来,陈泽谦已经挤眉弄眼地问他了:“你是不是喜欢人家啊?” 满椿:“……什么?” “还装?梁思颖啊!”陈泽谦压低嗓子,指指侧前方的女孩子,“不然老盯着人看什么?” 满椿木着脸:“没,你想多了。” 陈泽谦“啧”了一声,和旁边几个兄弟心照不宣地笑:“行吧,我说什么来着,就知道你不会承认。” 满椿:“……少烦人,真没有。” “行行行,没有。”陈泽谦露出一副“你说什么是什么”的表情,消停了一会儿,又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耳边,“哎,我听说李大兵那孙子对梁思颖也有点儿意思,你要是真喜欢……” 满椿白他一眼,言简意赅地说:“滚。” 大半个学期以来,满椿和李达兵之间大的冲突没有,但小摩擦一直没断过,李达兵知道他不是个好欺负的,“出师无名”一般不敢轻易招惹他。 李达兵喜欢梁思颖——说实话,满椿真没看出来,只知道李达兵爱捉弄女孩子,梁思颖也没少让他折磨。 扯辫子、扔纸团儿、抢了书就跑……这个年纪男生逗女生的招数总共就那么几样儿,多少带有玩闹性质,有些女生也乐在其中,满椿自觉不便太多管闲事。 直到某天午休,李达兵像往常一样抢了梁思颖一个本子,嘻嘻哈哈地跑了,班上的同学见怪不怪,甚至有男生起哄,都等着梁思颖跟平时一样去追。 满椿皱皱眉头,如果李达兵真是喜欢梁思颖,他完全没法儿理解这种“喜欢”——喜欢一个人难道不该对对方好,希望对方开心吗?这样一次次欺负人家,把人家弄得气急败坏算怎么回事儿? 梁思颖又气又急,脸蛋都涨红了,围着教室追了一圈,还是没能拿回自己心爱的贴纸本,她突然站住了,一声不吭地回到座位上,伏在桌上哭起来。 满椿一愣。 同桌的女生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哭,不知道该干什么。 “大兵,你看看你,把人家弄哭了!”李达兵的兄弟笑起来,冲他说,“梁思颖生气了,你还不快去道歉!” 李达兵大概觉得有点儿没面子,拎着本子皱眉说:“关我什么事儿?女孩子就是娇气,不就一个破本子……” 梁思颖眼眶发红的样子在满椿面前乱晃,刹那间和他脑海深处的某个情景重叠在一起——那晚瑛子从楼道里跑出来,毫不客气地撞开他时,也是这样眼睛泛红。 看得他心都碎了。 “李达兵,你快还给梁思颖。”有个女生看不过去,站起来帮腔,“别太过分了。” 李达兵更不高兴了:“我怎么过分了?她自己……” 满椿深吸口气,压下心头的异样,扔下笔起身。 “还给她。” 他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见了,教室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靠在窗边跟人聊天的陈泽谦“哟”了一声,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吹了个口哨。 当即被满椿面无表情地瞟了一眼。 李达兵猛地扭头,要吃人似的瞪着满椿,脸色极其难看:“我□□妈!关你屁事儿!” “确实跟我没关系。”满椿面色发沉,声音依然不高,“但我让你还给她,听见了么?” 第13章 出名 学校里的消息只要不强行封锁,通常传得特别快,尤其是同一栋楼的班级,上午谁顶撞了老师几句,下午一整栋楼都能知道。 “五班的满椿为了一女生和李达兵大打出手”,这事儿跟长了翅膀似的,下午第一节课预备铃还没响,就飞到了楼上落瑛的班里。 “这么猛的吗?”罗轩宇咂舌,兴致勃勃地问,“那小子长得怎么样?好看不?” 另一个男生撞开他:“你这什么思路?让一边儿去——哎,那女的漂亮不?” 魏柏燃没搭理他们的打岔,激动地在小团体里说着自己听来的八卦:“李达兵大家都知道啦,‘风云人物’啊——谁不知道他爱出风头又好面子,恃强凌弱的事儿没少干,咱们班好几个兄弟就和他不对付……满椿这个名字都没听过吧?这个兄弟超可以,不声不响弄出这么一大出,这下子出名了!” 落瑛:“……” 出个屁的名,傻逼玩意儿! 一个男生不耐烦了:“说了半天,到底谁打赢了?” “别打岔,重点来了!”魏柏燃一拍桌子,兴奋得活像当事人,“李达兵挺能打的,都知道吧?那个满椿更能打,据说李达兵刚冲过去就被摆平了,那气势……” 落瑛忍不住泼冷水:“得了吧,最后不都被捉去办公室了?要真那么厉害,打完怎么没跑掉?” “这你就不懂了,人女孩子在呢,打完就跑像话吗?”魏柏燃眉飞色舞地说,“那个女生刚才我去看了,还挺漂亮,这一架打得值!” 落瑛:“……” 他磨了磨牙,隐晦地瞥了魏柏燃一眼,没再吭声。 满椿踩着预备铃声从办公室出来,看见站在拐角处焦急等待的梁思颖,微微一愣:“你怎么没回去……你不是要带读吗?” 梁思颖是英语科代表,他们班每天都要早读午读,今天中午正好读英语。梁思颖飞快地看他一眼,耳根子都红了,小声说:“我让副班先帮我带着。” 满椿“哦”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和她并肩走回教室。 这个年龄阶段男孩子和女孩子差不多高,满椿身高一米六五,梁思颖没比他矮多少。满椿瞄了眼她的侧脸,心想:“近看不太像了……身高倒是跟瑛子差不多。” 梁思颖察觉他的视线,脸更红了:“我都和老师说了,李达兵先起的头……谢谢你。” 女孩子的声音细如蚊蚋,满椿“嗯”了一声,略微无奈地想,就算李达兵先动的手也没用,毕竟他把人打得更狠,这次没请家长算不错了,记过肯定免不了。 “不客气。”满椿轻轻笑了笑,假装没发觉对方的少女情怀,“跟你没关系,我想教训李达兵那货很久了。” 他原意是“所以你不用太自作多情”,这种话不好说得太直白,容易伤人女孩子自尊心。但说者与听者总是容易错位,尤其是这么委婉的说辞。 梁思颖不由分说地误会了,满心感动,认为满椿不想她愧疚。 她悄悄打量满椿,男孩儿脸上带着浅浅的笑,眉眼俊得很有偶像剧男主角的味道。梁思颖很快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心慌意乱地移开视线。 尽管落瑛不愿意听,但魏柏燃有句话说对了——满椿确实在一中出名了。 从那天起,落瑛几乎走到哪儿都能听见这个王八蛋的名字,满椿本身就不是特别低调的风格,大半个学期能“默默无闻”地忍下来纯粹是因为落瑛——最后没能忍住也是因为落瑛,虽然这事儿和他没直接关系。 反正架打了,检讨写了,过也记了,满椿自觉本性毕露,落瑛也该知道他是什么货色了,干脆自暴自弃捡回以前的人设,懒得再委屈自己。 小学“坏”了那么多年,他有分寸,从来都是大事儿不干,小事儿不断——不沾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是本能,满椿还想继续读书,没打算被劝退。 这也导致了满椿在学校里的“热度”一直下不去。 落瑛心不在焉地翻着从罗轩宇那儿借来的武侠小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心思全在右后方——那里有几个女生聚在一起,叽里呱啦地说着闲话。 “我有个小学同学在五班,刚才下课我去找她,看到满椿了……哇,是真的帅!” 女生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团,一个说:“找什么同学?我看你就是找个借口去看满椿。” “那又怎么样?你不也想见人家,没胆子!我跟你们说,满椿又帅又酷,成绩也不差,男生就得是这种才带劲儿!” 另一个女生笑她:“喜欢上人家啦?要跟五班的梁思颖抢人么?” “算了吧,我有点儿自知之明。”刚才神采飞扬的女生一下子变得垂头丧气的,“梁思颖我也看见了,挺漂亮的,关键是成绩好得没话说,每次都考年级前五——我要是满椿,我也喜欢她。” 落瑛:“……” 妈的,年级前五了不起啊?他当年还总考年级第一呢。 这么一想他又有股说不出的难过,他当然可以“泯然众人矣”,可周围优秀的人依旧层出不穷,并不会因为他止步不前就跟着停下。 小椿小时候那么喜欢他,但他身上没了那层耀眼的光圈儿,小椿也会被别的光吸引。 落瑛没法儿怪任何人,是他自己不争气,“追光”不是人之常情么? 小椿本身也是那么亮眼的一簇光,和梁思颖……不能说不般配。 落瑛扔下看不进去的小说,忍无可忍地趴在桌面上,深吸口气,无意识地攥紧拳头,满心茫然。 怎么办?他能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又是一天夕阳西沉,放学铃声照常响起,落瑛机械地收拾好书包,背上时,只觉得分外沉重。 魏柏燃在和一群兄弟商量待会儿去玩的事儿,今天是圣诞节,大家都觉得该出去好好浪一晚。落瑛远远看了片刻,悄无声息从后门溜走了。 周围满是热闹,却好像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落瑛垂眼呵出一口热气暖手,依稀体会到了书上写的“人群中的孤独”是个什么滋味儿——约莫就是这样的格格不入吧。 然后这层“孤独感”碎裂在了校门口。 落瑛眯眼,漠然停住脚步,只见不远处偏僻人少的花坛边,满椿拿着一小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正递给站在对面的女孩儿。 第14章 挣脱 满椿是放学时才发现塞在桌子里的巧克力的,他盯着那个小盒子愣了一会儿,抽出压在底下的一张圣诞贺卡,看清楚赠送人是谁后,连巧克力带圣诞卡一同揣进兜里,迅速跑出教室。 没让任何人看见这份暧昧的礼物。 好在梁思颖走得不快,满椿追上去时,她和几个女同学说说笑笑刚到校门口,一见满椿,几个女孩子先笑开了:“哎呀,来找咱们思颖呢?” 满椿抿唇没吭声,突然意识到这事儿很难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默然盯着梁思颖。梁思颖娇嗔地挨个儿打完小伙伴,一回头对上满椿仿佛会说话的眼睛,心跳登时漏了一拍。 她脸红了。 满椿喜欢落瑛太久了,从小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儿的,一见梁思颖这副样子就明白完犊子了,这桩破事儿不速战速决不行。他一咬牙,低声说:“梁思颖,你……跟我来一下。” 几个女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叫嚷着“快去快去”,一个劲儿推搡梁思颖。 等闲杂人等都散了,满椿顾及梁思颖的面子,没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直接把礼物还回去,将人带到了附近的一个花坛后面。这个点花坛周围没什么人,梁思颖红着脸说:“满椿,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吧,我太晚回去家里人会骂。” 满椿原本还在琢磨着怎么挑个委婉点儿的说法,一听这话不浪费时间了,开门见山地掏出礼物递回去。 梁思颖愣住了。 “这个我不能要。”满椿说,“挺贵的吧?唔,你自己留着吃吧。” 梁思颖急了:“我不吃,我……” 满椿有预感她要说什么,皱了皱眉,狠心打断:“还有卡片,你也拿回去吧,我那个……他会不高兴。” 最后一句话是临时编的,说完他不禁在心里自嘲,瑛子才不会在意他是不是和哪个女孩子暧昧不清呢。 从头到尾只是他一个人的喜欢罢了——瑛子也许有喜欢过他,但在看清他“骗子”的本质后就没有了。 他也确实不配,能被瑛子喜欢过,已经是借着“女孩子”的假象偷来的了。 梁思颖呆住了,傻乎乎地接回礼物:“……谁不高兴?” 瞎话都说一半了,满椿干脆眼也不眨地把它编圆:“我喜欢的人。” 话音落下,对上女孩儿发白的脸,他目光微微飘了一下,没着没落地转向校门口。下一秒,他浑身僵住了,脸一阵阵地发烫。 他大言不惭说“喜欢的人”,此刻正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满椿:“……” 他修炼多年的“镇定自若”唯独在落瑛面前不堪一击,满椿瞬间忘了隔着这么长的距离,落瑛根本不可能听见什么,就算听见了其实也没事儿——他只是本能地心慌意乱。 甚至隐约有种“被捉奸”的感觉。 当晚回去,两个各怀心事的少年人都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早,落瑛诈尸似的猛坐起来,顶着一副睡眠不足的黑眼圈,焦躁地想:“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不就是成绩好么?除了这点,那个女生有什么值得小椿喜欢? 满椿王八蛋! 落瑛仰头,强行将那点儿莫名其妙的眼泪忍回去,心想:“我都长这么大了,不能再哭了。” 哭有什么用?能解决问题么?他一个大男生整天委委屈屈的像什么话?想要什么得自己去争取,不想要别人强加在身上的也得自己去挣脱。 这才是正事儿。 落瑛对自己“我想要小椿”的潜意识一无所觉,久违地没踩点回到学校,交完作业一翻书,这才惊觉自己消沉堕落了多长时间。 教学进度完全跟不上了。 罗轩宇咬着个小笼包进教室,见落瑛居然回来得比他早,惊讶地“哟”了一声:“今天怎么回事儿啊?转性了?” 落瑛:“滚——包子给我一个,什么馅儿的?没吃饱。” 人就是这样,刻意屏蔽外界时,看着周边忙忙碌碌的人群,自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悠然自得;可一旦跟随大众投身到“世俗事”中,尤其是还跟不上节奏时,往往会焦头烂额地发现大家都那么游刃有余,自己才是那个智障。 落瑛硬着头皮沉下心听了一上午课,中间无知无觉走了好几次神——这是“无心学习”太久的后遗症,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好在他基础扎实,初一的知识也不特别难,凑合着还能学下去。 但这样还不行,猴年马月才能超过梁思颖,回到年级前几。 于是落瑛的同桌遭了殃,罗轩宇中午正要像往常那样呼朋唤友到处去玩儿,还没站起来,就被落瑛一把按住了:“这么冷的天少到外面去——来,给我讲讲这道题。” 罗轩宇:“……” “怎么着?”落瑛嫌弃地挑眉,“你也没听懂?” “不是,你有病?”罗轩宇摸了把他的额头,奈何实在没经验,探不出个所以然,“好像挺严重的,要不去医务室……” “放你的屁,老子好得很。”落瑛不耐烦地扒拉开他的手,“你会不会?不会我问班长去。” 罗轩宇“哈”了一声,立马中了他的激将法:“笑话,还有他会我不会的题?我看看,哪道儿啊?我给你讲到会为止!” 全班都知道罗轩宇和班长不对付——这俩儿一个上课不听下课去玩儿,一个规规矩矩按老师的话办事儿,后者认为前者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前者嘲笑后者古板正经就是老师的跟屁虫。 偏偏他俩每次考试总成绩都差不多,总在有意无意地较劲儿争排名——这才是长期不对付的真正原因。 落瑛自身绝对没他自我否定时认为的那么愚蠢和没用,只要下了“刮骨疗毒”的决心,一次次强压下焦虑和躁动,还是能学进东西的。 有时候实在分心分得受不了,他索性放任自己走神几分钟,再强制性清空脑袋,什么都不想,等差不多了继续投入到学习中。 “学习”这玩意儿本来就不公平,就算天天坚持,也只是让人维持在一个自身的“正常水平”而已,很难有飞速进步;可一旦哪天没坚持住,退步绝对“兵败如山倒”,打击得人体无完肤。 尽管落瑛有在努力,但毕竟散漫太久,短时间回不去巅峰状态。 期末考晃眼到了,这次他总算没再退步——成绩单下来,落瑛班排名第六,年级五十九。 曾盈只是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反应冷淡至极,转身去关注落樱的练琴情况,俨然已经放弃他了。落瑛默默收好卷子,隐约听见妈妈对妹妹说:“你要好好努力,不能像落瑛子那样……” 落瑛狠狠一咬嘴唇,尝到了点血腥味儿。他没再哭,也不许自己委屈,换了双鞋子悄悄出门。 曾盈早就不管他出不出去玩儿了,落瑛将手插进大衣兜里,让迎面而来的凛冽寒风吹得脸颊冰冷,再一次想:“我图什么?” 少年眉眼乌黑,肤色苍白,面部轮廓渐深,清雅的俊秀沾染了依稀的苦,慢慢酿出些许忧郁。 满椿站在粗壮的树干后,只觉得他的瑛子又高了,可也更清瘦了,走路时微微低着头,睫毛低垂,色泽浅淡的嘴唇紧抿着,一眼就能看出并不开心。 瑛子不该是这样的,满椿揪心得要命,以前瑛子总是笑容明朗,没心没肺地牵着他到处去玩儿,对一切都满不在乎。 什么时候这么心事重重过? 第15章 正常 初一下学期,落瑛的成绩排名稳步上升,到期末已经回到了年级前二十里。 “堕落一学期的代价也太大了。”落瑛不太满意地皱眉,他已经尽全力了,可成绩还是这么不上不下,“你他妈怎么做到的?” 被质问的罗轩宇刚从课桌上爬起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我虽然上课睡觉,但也有在听啊,哪儿像你睡死了。每天的作业我也有认真做好吧?一点儿都不带敷衍的。” “放屁!”魏柏燃一拍桌子,毫不留情地揭穿他,“认真不敷衍?考试前两天你还抄我作业!” 罗轩宇哈哈大笑:“兄弟嘛,‘互相帮助’应该的。” 落瑛糟心地将自己的成绩单塞进书包,再看了眼罗轩宇摊在桌上的卷子,心理极度不平衡地给了他一下。 又一个学期过去了。 满椿得知落瑛的排名,心终于放下了,这次瑛子也在进步,再这样下去,下学期就能回到前十了吧? 看来瑛子真的没事儿了。 满椿又欣慰又不是滋味儿,他不敢去见落瑛,只能通过成绩排名大致推算落瑛的近况——他依然不知道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最后落瑛又是怎样解决的,随着时间流走,他对曾经熟悉的瑛子越来越一无所知。 一想到这里满椿就无比焦躁,刻意忽略这个事实,不去——也不敢去正视。 自从去年小升初暑假被丁一打进医院,满椿就没怎么回过那个“家”了,如非必要,他也不想再踏入那里半步,反正那个“家”里没任何值得他留恋的人或物。 大概一个人的世界越小,心心念念的那点儿东西就显得越发重要,满椿搬出“家”的时候就明白了,世间万物再美好,说到底也与他无关。 他孑然一身,身后一无所有,唯一的慰藉就是深种在心底的瑛子。 他不能失去瑛子,哪怕瑛子不要他,只要能时常远远看一眼就好。要是没了瑛子,他不知道该怎么过。 满椿一直以为他是喜欢落瑛的,悄无声息,无怨无悔——直到半年前的除夕夜,他做了个梦。 梦里他和瑛子都还小,手拉手疯跑过大街小巷,热闹的鞭炮声追逐着他们的欢声笑语。瑛子兴高采烈地买来一捆仙女棒,笑着交到他手上。 满椿陡然心生不安,但瑛子笑嘻嘻的,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不好意思扫兴,腼腆地牵牵瑛子的手,稍微让自己安心,这才开始点烟花。 仙女棒一根根烧尽,瑛子也从小屁孩儿长成眉眼清俊的少年,依稀带着温雅的忧郁。瑛子从他身边走开,无限哀伤又无限冷酷地轻轻说:“小椿,我不能和你玩儿啦。” 满椿心口骤然一空,惶恐地跑过去牵他的手:“为什么?你要去哪里?” “小椿是骗子,我不要你了。”瑛子变了脸,嫌弃地甩开他,“我要去找他们玩儿。” 满椿不知所措地抬头,只见不远处站了一排模糊不清的人影,隐隐约约喊着“瑛子”。 这些人!这些讨厌的人都是来跟他抢瑛子的!满椿瞬间被愤怒席卷全身,眼见瑛子转身一步步离开他,走向那排人影,他又绝望又悲伤地想:“为什么连你也不要我?你要别人是不是?” 不可以!瑛子是他的,谁也别想抢走! 满椿想也不想地扑上去,怒火滔天,一把抱住瑛子。 然后他在满城的鞭炮声里惊醒了,浓郁的烟味儿呛得他直咳嗽,满椿抹了把冷汗,用力按住左胸口,心如擂鼓。 梦的最后,瑛子浑身鲜血地倒在他怀里,梦里的满椿竟然心满意足,描摹着心上人清秀的眉眼轮廓,轻轻在瑛子浅淡的嘴唇上亲了一下,带着偷吃禁果的紧张和兴奋,一触即离。 “这是我的了。”他眷恋地抱紧瑛子,心想。 清醒后的满椿花了半小时一幕幕回想这个梦,终于在凄清寒冷的夜里,忍无可忍地痛哭出声。 去年的除夕夜瑛子偷偷把他带回家,笨拙却温柔地给了他一顿除夕晚餐……今年的除夕夜他却在梦里妄想杀了瑛子。 他不是喜欢瑛子吗?为什么会做这种梦?他这样和李达兵那种混蛋有什么区别? 不,有区别,他比李达兵还不如。李达兵只是欺负梁思颖,他却想杀了瑛子。 但如果杀了瑛子,瑛子就是他一个人的……满椿失神片刻,惊慌失措地掐断这个想法,拒绝承认自己的心动。 “满椿,”他给了自己一拳,将脸埋进被子里,痛苦地呜咽一声,“你就是个怪物。” 哪有那么多无怨无悔,只是自欺欺人,不敢面对心中丑陋的欲望罢了。 从这晚起,他再也不敢去见落瑛了——见到就会止不住地想起那个梦,继而控制不住自己血腥的念头。 满椿知道自己不太正常,可没法儿控制,只好竭尽全力去掩饰。 但总有失控的时候。 大概是第二次月考前后,满椿和落瑛起过一次小冲突——那天下午,落瑛和同班的一群兄弟在打球,好巧不巧,满椿也跟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去球场。 两人面对面撞了个正着。 落瑛对满椿的火气由来已久,但对着真人,其实不太舍得动手,只要满椿不动,落瑛不可能真打他。 偏偏满椿脑子里一片空白,对着落瑛近在咫尺的脸,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动手了。那一下挺没轻重,落瑛没防备,当场被打懵了。 满椿也愣住了,难以置信自己居然对落瑛下手了,登时慌得没了动作。于是在旁人眼里,他俩儿一个赛一个高深莫测,双双冷着脸对峙,既不吭声也不动。 “干什么?”罗轩宇最先反应过来,冲过来给落瑛助阵,“想打架是不是?别以为我们八班好欺负!” 一嗓子将落瑛喊回了神,在事态发展成“两班大混战”前,落瑛推了把满椿,硬是将局面掰回来了,咬牙切齿地冷笑:“行啊,这一笔我记下了。” 满椿面无表情地杵在原地,任由落瑛狠狠撞了他一下,从他身边走过——就像他们绝交那晚,落瑛也是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 走远后,罗轩宇才低声说:“哎,刚那是满椿啊?我都没认出来……你怎么招惹上他的?” 落瑛翻了个白眼,揉了揉阵阵生疼的肩膀:“我哪儿知道?” “长得还不赖。”罗轩宇若有所思地说,“那是桃花眼吧?还是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绝了。” 落瑛:“……” 他禁不住看了罗轩宇一眼,神色古怪,总觉得有什么不对——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哪儿有这么关注同性的?连人家眼睛长什么样儿都注意到了,又不是女生。 不过满椿那个王八蛋确实好看,落瑛无知无觉地偏了重点,他见一次牙痒痒一次。 初二上学期,不出满椿所料,落瑛的成绩排名回到了年级前十。 罗轩宇被他超了后十分惊叹:“看不出来啊,你拼起来有点儿用嘛。” “不会说话就闭嘴。”落瑛踹了脚他的椅子,“难怪班长整天看你不顺眼,咱们拼命的怎么了?得罪你了?” 罗轩宇不以为意,拿过他的成绩单啧啧称奇,又问:“寒假打算上哪玩儿呢?明天溜冰去不?” 是啊,又到寒假了,落瑛有些恍惚,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又快又充实,这跟“被逼学习”时的状态不太一样,自从爸妈不怎么管他后,他觉得又孤独又自由,尽管依旧想不明白“意义”何在,可心里就是憋着一股劲儿想学好。 人最怕就是没想干的事儿,有想做的直接去做就完了,“意义”这玩意儿瞬间又不重要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么样的才会苦苦思索,揪着这个问题钻牛角尖。 魏柏燃从他俩儿身后冒出来,嘿嘿一笑,无限神秘:“溜冰有什么好玩儿的?没意思!明天都去我家,给你们看点儿‘好东西’开开眼。” 落瑛“唔”了一声,沉浸在“光阴似箭”的感慨中,没注意他诡异的兴奋,随口答应了。 结果第二天他差点儿打了魏柏燃一顿。 别的兄弟意犹未尽,碍于魏柏燃的爸妈快回家了,不好逗留太久,恋恋不舍地走了。落瑛脸上的热度一下午就没下去过:“你他妈哪儿来的这些东西?还不提前说一声!” “我爸的……哎你干什么?跟你分享还想揍我,刚才你不也看得挺开心?”魏柏燃连忙闪开,莫名其妙地瞪他一眼,“你是没看过这种东西怎么着?” 落瑛默然,他确实没看过——刚才也没看得多开心,男女主角直奔主题那一刻,他就懵了。 他从没想过这样的……画面,也没喜欢的女孩子,更没有幻想的对象。下午边看片子边听一群兄弟聊天,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深藏不露”,平时人模狗样的,实际上老早就有这种“龌龊”的幻想了。 听到最后,落瑛都快自我怀疑了——他是不是不太正常? 于是这个寒假,一群男生聚在一起的主题就是“小黄片”,落瑛跟着看了几次,实在没感觉,但周围的兄弟都那么激动,他这样显然不太对劲儿,只能找借口不去看。 “我好像真的不正常。”落瑛默默地想。 好在不爱看这玩意儿的不止他一个人,罗轩宇看了一次后就没去了,落瑛问他,他直接说“不好看,没意思”。 落瑛深以为然,无聊的时候约不上别人玩儿,干脆去罗轩宇家打游戏。 “我用台式,你用那台笔记本吧。”罗轩宇指指床上的便携电脑,“反正你一新手,要那么好的设备也浪费。” 落瑛无所谓,他就是闲着没事儿干,纯粹打发时间来的。 玩儿了一下午,落瑛坐得腰酸背痛,起身在房里溜达一圈,顺带缓缓眼睛。他这才觉出口干舌燥,踢踢罗轩宇的椅子:“你家有能喝的东西不?” “有。”罗轩宇正好打完一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随口应声,“啤酒可乐果汁儿,红茶绿茶柠檬水,你选一个。” “……白开水有么?” “好像没了,你要喝我给你煮点儿。”罗轩宇说。 落瑛:“兄弟,你后面那一串‘茶水’不都要白开水才能泡么?” “嗯,怎么了?”罗轩宇不明所以。 落瑛:“……” “算了。”落瑛叹气,“果汁儿吧。” 罗轩宇“啧”了一声,指指他说了句“事儿逼”,转身出房门。 落瑛坐下揉了揉脖子,一看游戏界面就眼花,索性退出了。他发了会儿呆,往后一仰,冲外头喊:“你倒杯果汁儿那么久?” “在煮开水。”罗轩宇喊回来,“老子饿了,吃泡面——你吃不?” 落瑛:“得了吧,你自己吃——借你的笔记本查点儿资料成不?” 得到同意,落瑛打开浏览器,跳出来的赫然是一个奇怪的网站,被罗轩宇设置成了首页。他没当回事儿,随便扫了几眼,渐渐愣住了。 罗轩宇冲进来时,落瑛已经鬼使神差点开了一个视频,暧昧的声音响遍整个房间。 “落瑛,你别用那个浏览器……我□□打开了!” 屏幕上是熟悉又陌生的画面,和那天在魏柏燃家看的差不多,只不过男女主角变成了俩男主角。落瑛瞠目结舌,刹那间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 第16章 怪物 少年吊儿郎当地穿一身校服,脸上带伤,双手插兜站在不远处。他犹犹豫豫地走过去,少年抬眼看他,薄唇紧抿,桃花眼美得惊人。 “小椿……”他期期艾艾的,在梦里短暂忘记了自己的年纪,不经意流露出幼时的腼腆,“我最喜欢你了。” 少年冲他笑了,眼里尽是嘲讽,漂亮依旧:“我是男的,你是不是被我骗傻了?还是——你是同性恋?” 他一下子慌了,带着点儿委屈的生气,徒劳地解释:“我不是同性恋,我只是喜欢小椿……” “我们是同性。”少年冷酷无情地说,“你喜欢我,你就是同性恋——真恶心。” 这个王八蛋怎么都说不通,还倒过来骂他!他瞬间炸毛,什么腼腆喜欢都没了,直接扑过去掐对方的脖子:“我□□!这他妈怪谁?还不是你从小骗我!我真是讨厌死你了!” 少年不甘示弱地还击,像他们小时候“过招”时那样。你来我往没几下,他轻而易举按住少年,冷笑:“小样儿,也不想想你那点儿功夫谁教你的……” 话音戛然而止,他睁大眼睛,看见少年忽然凑过来,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触感柔软。所有怒气烟消云散,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低头,亲上少年薄薄的嘴唇。 …… 落瑛满头大汗地惊醒,先是茫然,随后木然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忍耐片刻,低吼一声起身换裤子。 寒假结束了,可他的“噩梦”还没结束,落瑛绝望地进卫生间打发自己,自打那天在罗轩宇家不小心接触到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他就开始隔三差五地做梦。 梦的内容永远大同小异——小椿,和小椿打架、和小椿接吻、和小椿滚到一起。 春寒料峭的三月夜里,落瑛用冷水洗了把脸,冻得一哆嗦。他直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再也没办法逃避这个问题。 这都不知道第几回了,自欺欺人没用,更不可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刚在卫生间里,他想的人也是小椿。 满椿王八蛋! 落瑛狠狠一咬牙,眼圈微红,很快又让他逼回去了。他目光阴郁地想:“哭个屁,同性恋怎么了?我又没喜欢别人。” 就算他真是个怪物,也只是喜欢小椿而已,又不伤天害理,大不了不让任何人知道就是了,谁有权利管他? 要是满椿真敢对他说“恶心”之类的话…… 他弄不死这个王八蛋! 落瑛闭眼深呼吸,强行让自己的心变冷硬。然而一回到温暖的被窝,他还是忍不住软弱了:“我真是个怪物吗?” 他真的喜欢小椿么?落瑛崩溃地蜷缩成一团,他真是个同性恋么? 这个问题阴魂不散地纠缠了落瑛一学期,本来满椿就不敢见他,现在他也不敢见满椿,两人不约而同地刻意躲避对方,在学校里更见不上了。 硬捱到暑假,落瑛终于选择了“妥协”——他久违地偷溜到网吧,挑了个最角落的位置,瞪了电脑足足十分钟,再三确认周围不会有人过来后,这才硬着头皮打开浏览器。 这种片子不能在家里看,他没自己的电脑,无论是用台式还是用爸妈的笔记本,都有很大被发现的风险——落瑛简直不敢想象爸妈知道后的反应。 养了个小怪物,这比成绩退步严重多了,曾盈估计会直接弄死他。 落瑛无意识地一咬嘴唇,尝到了血腥味儿才回过神来,慢慢松了劲儿。 总之……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落瑛暗下决心。 然而不到一小时,这个g就倒了——罗轩宇那个倒霉催的也偷偷来网吧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和落瑛一样要找角落的位置。 于是落瑛看得全身心无比投入时,突然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耳机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我操,落瑛?” 落瑛懵了,脑袋一片空白地抬头看来人,条件反射想关电脑。罗轩宇脸色复杂地看了眼激情四射的屏幕,又看落瑛木然的脸:“那什么……你看这玩意儿啊?” 落瑛稍稍回神,知道这会儿手忙脚乱地关电脑更欲盖弥彰,屁用没有。他硬生生控制住自己的手,强行让自己冷静:“怎么,有问题?” 罗轩宇:“没,哪儿敢有问题啊……那什么,落瑛,你是那个……同吗?” 落瑛看着他一言难尽的脸色,脑子里转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要么说自己只是好奇,想看看男人和男人怎么搞的得了;或者说就是闲着无聊,随便看看也行;再或者……横竖理由无数个,他顺口瞎掰一个就能把这事儿盖过去。 罗轩宇就算怀疑,也不会深究,他们是同桌两年的好兄弟。 落瑛淡淡垂眼,屏幕上交缠依旧,他却忽然有些疲惫,那是一种长期自我感觉不被认可的心力交瘁。他不想再撒谎,索性自暴自弃地向后一靠,漠然抬头。 “是啊,我喜欢男的。”落瑛不管不顾地说,声音很低,但很坚定,“怎么,恶心着你了?” 罗轩宇:“……” 他无言片刻,一巴掌呼上落瑛的脑袋:“怎么说话的?” 落瑛想躲没躲开,不满地“啧”了一声,没说话。 罗轩宇拉过旁边机位的椅子,坐下来,端出一副指点江山的架势:“你这哪儿找来的片子?一那玩意儿也太小了吧。” 落瑛:“……什么?” “让开,我登一下云盘账号。”罗轩宇不由分说将他扒拉开,“我那里存了三个t的,随便一部都比这个质量好。” 落瑛:“……” 他瞪着罗轩宇,一脸“你他妈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的震惊。 “废话,我当然知道。”罗轩宇熟练地输入账号密码,“就许你‘特立独行’,不许别人跟你一样儿?” 落瑛默然片刻,看着罗轩宇刷新网页,没忍住质问:“那次在你家你就是瞎扯淡吧?什么垃圾病毒,亏你想得出来。” 当时罗轩宇的原话是:“笔记本最近中病毒了,没拿去修,一打开这个浏览器就这样……你换个浏览器用吧。” 落瑛初涉“钙片”,被其高清画面震住了,隐约的反应搅得他没办法正常思考,不疑有他,直到离开罗轩宇家都是神思恍惚的。 “我那笔记本平时就我一个人用,我爸妈都不会碰,谁知道会栽在你这里。”罗轩宇说,“我又不知道你跟我一样,怕你觉得恶心,肯定糊弄你啊。” 落瑛轻轻呼了口气,放松地眯眼笑了:“唔,确实挺恶心的。” “是啊,你最恶心了。”罗轩宇压着嗓子,白他一眼,“死变态。” 落瑛忍了忍,还是没憋住,在嘈杂的网吧里哈哈大笑。罗轩宇无奈地叹口气,跟着笑起来。 就算是怪物,也是有同类的。落瑛连日来沉重的心情稍缓,心想,这个世界还不至于那么孤单无望。 第17章 假象 隆冬腊月,罗轩宇刚拎着几壶热水进教室,就被班上俩女生拉住了:“哎,别忙别忙,过来问你个事儿。” 罗轩宇:“什么?” “看教室门口。”其中一个女生悄声说,“你知道那女的和落瑛什么关系不?” 罗轩宇莫名其妙地顺着她们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落瑛站在后门,眉眼带笑地和一个女孩儿聊天。那女孩儿罗轩宇认识,看一眼就兴味索然地收回视线:“哦,那个啊,落瑛他妹——笑什么?” “我就说落瑛不可能早恋,他那么乖的好学生。”另一个女生喜滋滋地说,冲刚才说话的女生摊手,“你输啦,喏,愿赌服输。” 罗轩宇:“……” 他看着输了的女生不情不愿地拿出一包糖,匪夷所思:“不是,你说谁乖?落瑛?” “对啊,”赢糖的女生眉开眼笑,“落瑛那么文静,又爱干净,学习还刻苦,说话从来不像你们那样大呼小叫的,不是很乖么?” 罗轩宇:“……等会儿,姐姐,你搞没搞错,他文静?打球的时候路子最野就是他了好吧!还有爱干净……这跟乖有什么关系?你哪儿看出来他爱干净的?学习刻苦这个先不说,他说话怎么就没大呼小叫了……” “咱们又没见过。”女生笑眯眯的,“他本来就乖啊。” 罗轩宇:“……” 落瑛一回座位就对上罗轩宇那张“怀疑人生”的脸,他给自己倒了杯热水,顺口问:“又看什么书了?主角死了还是配角没了?” 罗轩宇转过头,一脸严肃地盯着他:“不是,我就想不通了,班上的女生对你哪儿来那么多误解啊?天天天天见的,她们还不了解你什么德行么?” 落瑛挑眉,不明所以地回视。罗轩宇将刚才听来的评价向他复述一遍,落瑛忍俊不禁:“这算什么误解?我本来就是‘那么乖的好学生’。” 罗轩宇翻了个白眼,压低嗓子:“放屁,你他妈以前上课睡觉下课玩儿,放假整天打游戏,闲着无聊还偷溜去网吧,哪一件是好学生该做的?” “要么没人记得,要么没人知道啊。”落瑛满不在乎地耸耸肩,端起热水吹了吹,斜了罗轩宇一眼,“就你一个这么清楚内情,该考虑哪天灭口了。” 罗轩宇:“……” 说实话,落瑛“坏事做尽”还被认为是“好学生”不是没理由的,这货长得太有欺骗性,身上自带一股子“静”到不行的味道,光是坐在那儿发呆就让人觉得他在思考人生,流逝的光阴仿佛都舍不得加快脚步,凝成一幕清清浅浅的岁月静好。 “文艺”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虽然这货实际上一点儿都不沾边儿。 罗轩宇心情沉重地拍拍他的肩:“还好你‘特别’,不然肯定是个渣男,不知道得欺骗多少无知少女——真好。” 落瑛:“……放你的狗屁,老子根正苗红的一五好青年。” 落樱去找哥哥主要是为了一个月后的元旦汇演,兄妹俩儿申请的钢琴合奏通过了,落樱等不到放学,直接跑到初三这边告诉落瑛,喜不自胜。 落瑛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类型的表演,更大的舞台他没少上,对此没什么感觉,不过妹妹开心,他也就陪着高兴了。 晚上回家,曾盈反应淡淡:“你们自己得有分寸,别光顾着玩儿,尤其是你,瑛子,准备考高中了……” 落樱闷闷不乐地低头,小声说:“妈妈,你别骂哥哥,是我要哥哥陪我的。” 落瑛最不耐烦曾盈这套说辞,从小到大车轱辘似的不知道滚过多少遍。可他不敢顶撞曾盈,只是斯斯文文地往妹妹身前一站,低声细语:“妈妈,我有分寸,不会影响学习的。况且这也不是玩儿,从小你就让我和小樱学钢琴,我们没少上舞台……” “那是以前,你现在处于关键期,就该一门心思放在学习上。”曾盈皱眉,“你觉得自己已经很优秀了是不是?初中快三年了,你考过一次年级第一么?” 落樱自从升上初中,成绩一直稳定在年级前三——第二名第三名都少见,年级第一拿得最多。落瑛知道妹妹特别棒,每每与有荣焉,可他不喜欢曾盈总拿这个教训他。 小樱确实很厉害,难道他就一无是处了么?凭什么成绩就是衡量他的唯一标准? “我……” 落瑛一蹙眉,落樱知道他想干什么,连忙悄悄扯了扯他的胳膊。落瑛如梦初醒,抿了抿嘴唇,低头不说话了。 “没事儿了就学习去吧。”曾盈说,又恨铁不成钢,“你能不能争点儿气?成绩总是不上不下的像什么话?” 落瑛没再试图反驳,一声不吭地回房,落樱跟进去,愧疚地轻声说:“对不起,哥哥,我没想到妈妈会这样……” “有什么,我都被骂习惯了。”落瑛坐下,故作轻松地朝她笑笑,“和你没关系。” 他和落樱晚上一起写作业——曾盈一度太不放心他,认为他无药可救,都懒得搭理他了,于是让落樱负责监督。后来这个习惯就保持了下来,兄妹俩儿从小关系好,都不嫌对方碍事儿,更不会像别家兄弟姐妹一样掐成乌眼鸡。 落樱不知所措地在他身边坐下,落瑛“唔”了一声,低声说:“妈妈也没说错,我的确挺差劲儿的。” 落樱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许多时候落瑛真是这么认为的,可身边的同龄人大多不这么觉得。每当有人夸他“聪明”“认真”“努力”,落瑛总会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那是不以为然。 他冷漠地想:“都是假象。” 转眼又是圣诞节,这几年中小学很流行圣诞贺卡,便宜的五毛钱一张,贵的也就三五块,女生尤其喜欢买来互相赠送。放学时,落瑛已经收了一堆有名的无名的贺卡,有的是女孩子当面递给他的,有的直接放在他座位上,或者偷偷塞进桌子里。 “我去,这得有十多张吧?咱们班总共就二十个女生左右……这是隔壁班的吧?”魏柏燃羡慕地翻着那一堆五彩斑斓的信封,“我数数……哎,怎么你小子桃花运这么旺啊?借我点儿呗。” 落瑛拿着热奶茶暖手,无所谓地说:“你要全拿走。” 罗轩宇在一旁笑,扔了块鸡米花进嘴里:“拿走吧,反正用不上。” 魏柏燃一封封数着贺卡,没听明白:“什么?” 落瑛在桌底下踹罗轩宇一脚,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径自抢走他那碟鸡米花。 魏柏燃还在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落瑛的心渐渐飞了,看着奶茶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漫无边际地想:“都是假的,怎么会有人喜欢假的我呢?神经病吧?” 要是他哪天真的恋爱了,早晚会被对方发现“真相”,到时还会有人喜欢他么? 这么一想他就止不住地害怕,要是小椿知道了……不对,为什么是那个王八蛋? 落瑛皱皱眉,刻意将那点儿少年心事抛到脑后,丝毫没意识到,由于某些心理障碍,他已经开始日渐恐惧亲密关系。 “哎,那不是满椿吗?”罗轩宇捏走最后一块鸡米花,透过玻璃墙看外面,“哦哟,和女朋友一起过圣诞节呢,真浪漫。” 落瑛瞬间回神,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身材高挑的少年果然在其中,微微侧着脸笑,身旁赫然是面容秀美的少女。 梁思颖。 “咔嚓”一声,落瑛脸色发沉,无意识掐断了手里戳鱼蛋的竹签。 第18章 惹事 元旦过后,大家都收心应对即将到来的期末考,罗轩宇却始终心不在焉。 “你放假不是和小学同学聚会去了么,怎么丢了魂似的?”课间休息,落瑛趴在桌上眯眼看他,“出什么事儿了?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呗。” 罗轩宇没好气:“滚。” 落瑛又逗了他一会儿,没问出什么。上课铃很快响了,落瑛收拾心情专心听课,没多久就忘了这码子事儿。 没想到午休时罗轩宇更不对劲儿了,吃完午饭,落瑛原本想回教室将剩下的半张卷子写了,罗轩宇非说有事儿,硬将他拉到学校西边儿的一片小树林。 “什么事儿神神秘秘的。”落瑛不耐烦了,抱臂靠在树干上,抬眼看他,“现在能说了不?” 罗轩宇深呼吸几次,似乎在酝酿什么,在落瑛耐心耗尽准备撂下离开他之前,终于鼓足勇气:“你亲我一下。” 落瑛:“……” “你脑子没毛病吧?”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罗轩宇,“咱们什么情况你不清楚?你他妈跟我说这个……合适吗?” 罗轩宇烦躁地抓抓头发,声音又低又急:“我知道不合适,这不是没辙吗,我实在不知道该找谁了……反正你知道我对你没非分之想,亲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哦。”落瑛面无表情,“不好意思,丑拒。” 罗轩宇:“……” “操,你够不够意思了?还是不是兄弟?”罗轩宇一把揪过他的领子,“你不亲是吧?” 落瑛正要坚定地回一句“不亲”,罗轩宇忽然凑过来,在他脸上飞快亲了一下:“烦死了,你不亲我亲。” 落瑛:“……我日你祖宗!” 不等他把人推开,罗轩宇已经松开他,皱眉退后几步,喃喃说:“完犊子了。” 落瑛一言不发地捏捏拳头,有心想让他尝尝什么叫“完犊子”。 “我同学聚会上,见到了一个以前的小学同学。”罗轩宇似乎没注意到他一身杀气,痛苦地坐下来,“妈的!” “嗯?”落瑛敏锐地察觉了什么,决定缓缓再动手,“男的?” “要是女的我至于这么纠结吗?直接拒绝得了。”罗轩宇说。 如果是男女故事,落瑛也懒得问下去,只有“男男”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领域他无比好奇,尤其是现实中的——大概是身边太少出现的缘故。 罗轩宇没瞒他,毕竟除了他也没别人可说,要倾诉就只有落瑛一个对象。落瑛没顾上周围寒风呼啸的,硬是哆嗦着听完了,耐心地问:“那你怎么想?” 故事其实很简单,省略掉那些有的没的,概括起来就是——那晚喝了酒,那个男生亲了罗轩宇,借着些微醉意向他表白了。罗轩宇当时以为他只是说笑,虽然有感觉,但没当真。 没料到第二天酒醒了,对方主动联系他,说知道他“也是”,表示喜欢了他很久,问要不要考虑在一起试试。 “你高中还在一中读是吧?”男生说,“你要是愿意,我考过去陪你。” 罗轩宇故作若无其事地笑了:“得了吧,就你那成绩……” “只要我想去,就有办法。”男生也笑,盯着他的眼睛,“你信么?” “我信啊。”罗轩宇将手搁衣兜里取暖,对落瑛说,“我也挺喜欢他的,之前还以为是错觉,刚亲完你就知道不是了。” 落瑛皮笑肉不笑:“我是不是对你太客气了?” “哪儿能呢。”罗轩宇立马退开一点儿,笑完,又发愁地叹气,“就是……” 落瑛:“嗯?” 罗轩宇沉默片刻,含糊地说:“郑文庭……就是我那同学,家庭背景有点儿复杂。” 落瑛“唔”了一声,对这个话题不太敏感——通常生活在鲜艳的五星红旗下,和平安然长大的孩子,对这些都不会太敏感。 正当罗轩宇避重就轻地对落瑛解释怎么个“复杂”法时,远在十几米外的一条身影阴沉着脸愤然离去。 然后在教学楼前撞上了一直不对付的李达兵。 李达兵难得独自一人,身边没成群结队的兄弟,脸色丝毫不比满椿好看:“站着,问你个事儿。” 满椿脚步都没停顿一下,不打算搭理他。 李达兵大步跨到他面前站住了,硬是将他逼停:“元旦那天,还有圣诞节那晚,梁思颖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虽然满椿忒烦李达兵,但不得不承认这货在某种程度上挺深情,喜欢了梁思颖两年多,得不到回应也一直坚持——就是喜欢人的方式实在让满椿不敢苟同。 他要是敢那样“喜欢”瑛子……满椿稍稍想象了一下,觉得被打成残废都是轻的。 元旦那天满椿确实和梁思颖在一起,但不是两个人,而是一小帮同学,满椿事先不知道梁思颖也会出来玩儿,也不好见了人转身就走,本来没什么都得弄出点儿什么;至于圣诞节那晚,他也没和梁思颖去玩儿,只是顺路请人喝了杯奶茶。 奶茶这事儿说来话长——满椿有点儿偏科,成绩一直维持在年级五六十上不去,大半原因在英语,第二次月考没来得及复习,更是差点儿以一己之力拉低了全班的平均分。 英语老师痛心疾首,认为这孩子哪儿哪儿都不差,不能就这么死在英语上,遂叫来英语课代表,大手一挥将这个重任交出去。 英语课代表就是梁思颖。 当初得知这个消息,满椿被一群兄弟起哄了半天,梁思颖脸都红透了,却没半点儿不情愿,每天掐着午休时间准点来给满椿“补课”。 陈泽谦一进教室就贱兮兮地凑上来,笑嘻嘻地说:“嫂子又来给咱哥补课啊?” 满椿:“……” 他真的忒想把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踹垃圾桶里去。 梁思颖娇嗔:“陈泽谦,你别闹——满椿你别分心,我们继续。” “满椿你别分心,我们继续——”陈泽谦捏尖了嗓子学舌,在满椿暴起打他之前,嘻嘻哈哈地跑了。 尽管“补课”一直风波不断,但挺有用,梁思颖思路清晰逻辑清楚,讲起知识点来条分缕析的。临近期末,满椿不好继续麻烦人,上个星期和梁思颖说了,让她专心复习,别分心了。 梁思颖很失望,但又不好意思表现得太殷勤,只是细声细气地说:“其实没什么,不耽误我学习的。” 满椿假装听不懂,千恩万谢完就想开溜。梁思颖气鼓鼓地拉住他的书包:“就嘴上说谢啊?帮了你这么久连杯奶茶都没请我喝过。” 这个确实应该,满椿只好当场答应请她喝。梁思颖表示距离学校有段路的某家奶茶店很不错,她特别想去那家,满椿没道理不让,走的时候想拉上几个兄弟,谁知道一个个溜得飞快,听说他和梁思颖一起去喝奶茶,都笑而不语地用行动表示“不打扰了”。 满椿手痒得直想打人,在女孩子面前忍住了。直到出了校门,他才想起那天是圣诞节,整个人更不好了。 “是不是?”李达兵逼近半步,让满椿心不在焉的态度弄得很不爽。 这事儿解释起来有老太太的裹脚布那么长,犯不上一五一十地和李达兵说清楚,满椿无所谓地对上他充满挑衅的双眼,嘲讽地扯扯嘴角:“关你屁事儿。” 李达兵大怒,正要发作,女孩儿脆生生的声音传来,带着点儿着急:“满椿!” 是梁思颖。 李达兵硬生生止住了,深吸口气,看向小跑过来的少女。可梁思颖没看他,径直对满椿说:“英语老师找你有点事儿,让我带你去办公室一趟。” 满椿点头,趁梁思颖转身的间隙,淡淡瞥了李达兵一眼。后者目光阴森地盯着他,脸色更难看了。 “李达兵是不是又招惹你了?”去办公室的路上,梁思颖不安地轻声说,“对不起,是因为我吗?” 满椿避重就轻地一笑,余光扫到她侧脸,心里的阴霾依然在——不是因为李达兵,而是想起刚才在小树林那一幕:“没事儿,你不用多想,李达兵也就会唬人,不能拿我怎么着。” “我知道他打不过你,你打架很厉害。”梁思颖停下脚步,鼓起勇气正视他,“可我不想你再因为我被记过。” 这两年满椿又长高了不少,现在差不多有一米七五,比梁思颖高小半个头。他叹了口气,尽量不那么敷衍地“嗯”了一声。 “我知道了。”他有意歪曲对方的意思,“我不会牵扯上你的。” 那一瞬间梁思颖的表情精彩极了,估计很想骂一声“满椿你个大笨蛋”然后转身跑开,不过周围人来人往的,她估摸着满椿也不会去追她,为了不丢人只好作罢。 然而这次的事儿满椿还是摊上了。 下午最后一节课,罗轩宇从楼下跑回来,神秘兮兮地对同桌说:“楼下发生大事儿了,听说了没?” 他们从初一到初三换了两次教室,一听见“楼下”,落瑛总是条件反射地想到满椿——因为不管怎么换,满椿的班一直在他们班楼下。 “不会又是满椿吧?”落瑛顺嘴说,佯装漫不经心,“他怎么那么多事儿?” “对,就是他。”罗轩宇一扫中午的忧郁,兴致勃勃地说,“他们班李达兵给他下战书了,约他放学后打一架。” 落瑛:“……” 魏柏燃凑过来,八卦地问:“不会又是因为梁思颖吧?” “不然还能为什么?”罗轩宇说,“我操了,他们班没别的女生了不成?每次都为这一个你死我活的。” 魏柏燃啧啧称奇:“别的不喜欢呗,就认定这一个——满椿厉害啊,一往情深的,我看他喜欢梁思颖喜欢得要命。” 落瑛:“……” “有多喜欢?”他心里窜起一阵无名火,“就真喜欢得把命都给她?” 第19章 撒娇 要不是中午受了刺激,本来满椿没那么容易和李达兵一般见识——有这样的结果全怪落瑛! 王八蛋! 满椿背着书包往回走,上头的热血渐渐冰凉,手上的疼痛也拉不回他的胡思乱想——那个男生的名字他已经打听到了,叫罗轩宇,据说是落瑛的同桌,也是好兄弟。 罗轩宇为什么要亲瑛子?瑛子居然任由他亲了,没太大的反应,亲完两人还挨那么近聊了半天……瑛子跟罗轩宇到底什么关系? 同桌和好兄弟……他信个屁,谁会跟自己兄弟钻小树林亲亲去? 满椿越想越难受,一想到瑛子居然也喜欢男生,他就止不住地酸和委屈——既然瑛子喜欢男的,为什么不喜欢他? 他哪里不好了,凭什么那个人不是他? 这个想法很无厘头,但就是控制不住——要是落瑛找个女朋友就算了,他难过完估计也很难有别的想法,偏偏落瑛找了个男的。 “要不我去揍罗轩宇一顿吧。”满椿暴戾地想,“要么干脆去教训落瑛那个王八蛋得了,让他好好学习,少整这些有的没的。” 可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如果落瑛真喜欢男孩子,这个“男朋友”分手了迟早会有下一个,他又不是落瑛的什么人,凭什么管着人家? 他连去问一句的资格都没有。 “落瑛!”满椿猛地站住了,在空荡荡的巷子里闭眼,低低吼了一句,“你个王八蛋!” 暮色四合,昏暗的光线中,依稀有个人影朝他这边走来。满椿睁眼那一刻,猝不及防被人揪住了领子。 “骂谁?” 满椿:“……” 他还没反应过来这是谁的声音,手已经条件反射挥了出去。对方轻轻巧巧一把扣住,声音低沉:“你受伤了?” “瑛……落瑛?”满椿懵了,瞪着昏黑中那张轮廓模糊的脸,“你怎么在这儿?” 落瑛沉默片刻,这事儿说来话长,他没好意思说出来现眼,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怎么伤的?” 满椿茫然地眨眨眼,怀疑自己在做梦。类似的梦他没少做,落瑛总是突然出现,有时候会离开他,有时候被他杀死在梦里——醒来后他更厌恶自己了。 这到底是做梦还是真的?满椿微微晕眩,迟疑地伸出另一只没血的手,轻轻碰了碰落瑛的脸颊。 和梦里一样,凉丝丝的。 落瑛心一跳,只觉得被摸过的地方开始发烫,无意识地咽了咽口水,挑眉看他:“怎么?” 下一秒,少年的身体晃了晃,直接朝他身上扑来,伴随着含糊委屈的低语:“瑛子,我好疼……” 落瑛:“……” 不是逞英雄为了女生打架么?疼死活该! 虽然赌气这么想,但落瑛真没法儿撂下人不管——他跑来这边本来就是因为这个王八蛋,尽管不知道这样有什么意义,可就是鬼使神差地打听了地址。 放学后他独自徘徊纠结了半天,心里始终弥漫着难以言说的不安,到底偷偷摸摸过来了。 结果一到就听见这个王八蛋在骂他,接着就是倒在他怀里了——落瑛简直一脑门子官司。 “喂,死了没?”落瑛拍拍他的脸,下意识收了七分劲儿,“还活着就自己上楼梯,听见没?” 满椿打完一架,本来就有三分神智不清,一见落瑛直接让这梦幻的现实迷成了九分,仅剩的一线理智只够让他死死扒住落瑛不放,像梦里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一门心思只想据为己有:“瑛子,好疼,瑛子……” 落瑛:“……” 狗东西,以为自己还小呢,还跟小时候似的撒娇! 罗轩宇开门看见他们,震惊得不行:“你这是……哪一出?杀人了?” “少废话,你爸妈在家里不?”落瑛艰难地维持着公主抱的姿势,胳膊发酸,“附近我就想到你家了。” “没在,但是……”罗轩宇欲言又止,“算了,你进来吧。” 落瑛没客气,二话不说直接进门。罗轩宇在他身后关上门,惊奇地盯着他怀里的人:“你一路抱上来的?” “不然能怎么办?这混蛋玩意儿傻了,死活不撒手。”落瑛抱怨,“你家住五楼这么高干什么?” “靠,信不信我立马给你赶出去!”罗轩宇瞪眼,“好心收留你还这么嘴欠,你他妈真不是欠收拾一天两天了。” 落瑛跟他进客厅,这才发现里面有别人。坐在沙发上的男生正守着一堆卷子百无聊赖地转笔,见了落瑛站起来,客气地朝他笑笑:“轩宇,你同学?” “嗯,一个班的,同桌两年半了,落瑛。”罗轩宇顺口介绍,“郑文庭,我小学同学——你把东西收拾了,拿到饭厅那边儿吧,腾个位置给他俩儿。” 郑文庭没意见,利索地收拾了卷子,放到另一边的餐桌后,过来看了眼满椿,随口说:“手上那是刀伤吧?脑袋上估计也让人砸了一下,看着不像砖块……应该是木棍砸的。” 落瑛好不容易扒拉开满椿,刚舒了口气,郑文庭又笑:“唔,他还挺黏你。” 落瑛:“……” 他这才顾得上打量对方,想起罗轩宇刚才那句“郑文庭”,微微一惊,没想到中午才听说的人晚上就出现在他面前:“是你啊。” “嗯?”郑文庭一愣,看向帮忙拿医药箱过来的罗轩宇,嘴角的笑意若有若无,“你跟你同学提过我?” 罗轩宇:“我……” “提过。”落瑛接过医药箱,顺嘴接茬,“说你特别好,他喜欢你。” 罗轩宇:“……” 他恨不得将箱子抢回来,砸了都不给这个王八蛋! 落瑛半开玩笑地说完这一句,就没再笑出来后,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给满椿处理伤口。郑文庭没看错,满椿手上那确实是刀伤,脑袋上也有轻伤——李达兵那混蛋玩意儿居然敢动刀子。 落瑛眼里满是阴霾,李达兵他认识,有过一点儿小过节——他们班不止他一个人和李达兵有过节,那货天生就是个爱惹事儿又不懂得收敛的,只不过都不是什么大事儿,大家懒得跟这种人一般见识。 但能动刀子的就不是小事儿了。 那女孩儿真有那么好吗?落瑛愤愤地盯着满椿,明知道李达兵这么疯也去陪他,神经病么? 罗轩宇见他不用帮忙,拉着郑文庭到餐厅那边儿学习去了。满椿其实没真昏迷过去,但这个“梦”太舒服了,落瑛居然没扔下他离开,他满足之余,又不敢表现出太“没事儿”的样子。 “瑛子的手法好熟练啊。”满椿模模糊糊地想,“对了,瑛子以前经常受伤,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被落阿姨打……他去上自由搏击班也会受伤,可疼了。” 他迷迷糊糊睁眼,落瑛正冷着脸收拾药箱,眉头皱得死紧。满椿想也不想地拉过他的手,小声说:“吹吹,瑛子不疼。” 落瑛:“……” 还有完没完了,这货到底真晕还是假晕……不会真被打傻了吧? 第20章 噩梦 “……我说了在同学家,罗轩宇您见过的……那您要我怎么样?我都长这么大了,您还要‘查岗’是不是?” 少年刻意压低的声音忽远忽近,满椿头痛欲裂地伸手挡了挡眼前的灯光,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这是哪儿?他怎么了? “罗轩宇一直年级前十,怎么吊儿郎当了?我只是在他家写作业,哪儿不着调……我们有卷子要讨论,我晚点儿回去……您还要再打我一顿是不是?” 少年变声期的嗓音沉沉的,带点儿低哑,熟悉又陌生。满椿迷迷瞪瞪爬起来,没反应过来那是谁,心想:“刚才好像梦见瑛子了。” ……等会儿。 满椿环顾四周,迟钝地意识到什么,猛然扭头朝声音源看去。穿校服的少年皱着眉头,一手撑桌,一手拿着电话听筒,正努力和对面沟通着什么。 “……我不跟您说了,咱们没法儿沟通。”落瑛低低地说,“你要是愿意,等我回去再揍我一顿吧。” 他刚放下听筒,就听见罗轩宇说:“哟,醒啦?兄弟,你好像有点儿眼熟……” “满椿。”郑文庭跟在他身后从厨房出来,顺口提醒了一句。 落瑛立马看向满椿,心头一跳,又看了眼郑文庭,忍不住问:“你认识?” 罗轩宇也惊讶地瞧瞧这个瞅瞅那个,不知道该先震惊落瑛带来的人是满椿,还是郑文庭居然认识满椿。 “认识,不过他可能不记得我。”郑文庭笑笑,他身上有种十分温雅的气息,长得好看,穿衣服也格外讲究,光看外表是个妥妥的斯文人,“刚才看不清脸没认出来——我小学五年级转过学,转学前和满椿一个学校,那会儿他就是学校里的‘名人’,打架可厉害。” 落瑛:“……” 敢情王八蛋从小就那么会装,在他面前腼腆文静得跟什么似的,在学校就是另一副德行。 亏他当时一直牵肠挂肚,总担心自家小椿被欺负,原来全他妈是自作多情。 “……我记得你。”满椿十分不爽有人在落瑛面前揭他黑历史,尽管他在落瑛心目中的形象早就好不到哪儿去了。他眯眼说,“郑文庭,以前还打过一架来着,你也不差。” “还有这种事儿?”罗轩宇兴趣盎然,“你们怎么打起来的?” 郑文庭遗憾地摊摊手,表示早不记得了。满椿也不想多谈曾经的破事儿,随口搪塞:“忘了,小时候不懂事儿。” “哦,小时候不懂事儿。”落瑛胳膊肘撑在沙发靠背上,从上而下盯着他,凉凉地插话,“真会说话,跟现在多懂事儿似的,” 满椿:“……” 他那股略带挑衅的气势立马没了,低头一声不吭地看自己的手,伤的是右手,被绷带一层一层缠着,结实而一丝不苟。 瑛子这样做……是不是表示不那么生他的气了?他飞快地瞄了落瑛一眼,见对方面带寒霜,心里瞬间又没底了。 落瑛看到他一身伤就糟心,没法儿理解自己为什么要拼着被妈打的风险待在这儿,见满椿这样,更觉得没意思了,心想:“我在期待什么呢?” “行吧,我先走了,再不回去我妈弄死我。”落瑛说,“你没事儿了也别久待,晚点儿罗轩宇爸妈要回来,别给人添麻烦。” 满椿这才注意到罗轩宇,明白这是他家,不自觉一握拳——不是罗轩宇太没存在感,满椿醒来后面对意外的人接二连三,罗轩宇算是他最不熟悉的一个,脸没仔细看过,名字都是下午才打听到的,一时忽略过去很正常。 但注意到了就不会再忽略,满椿充满敌意地瞥了罗轩宇一眼,心跟刀割似的——能这样百无禁忌地随便出入罗轩宇家,要说落瑛和罗轩宇没什么特殊关系他都不信。 “哎,着什么急啊,刚不是还和你妈对呛来着,反正早走晚走都得挨打。”罗轩宇说,“你到底怎么认识满椿的?还没告诉我呢。” 满椿愤愤,心想:“关你屁事儿,男朋友了不起啊,我和瑛子还青梅竹马呢。” 落瑛不在,他一点儿也不想在这儿面对“前敌人”和“现情敌”,默不作声地起身,无视这俩人,跟上落瑛。 “瑛子……落瑛!” 顺着楼道走到一楼,满椿终于没忍住叫了声前头大步走的少年,落瑛脚步稍稍一顿,没停下来。 “落瑛!” 满椿又气又急,在落瑛转过一个拐角时,忍无可忍地上前堵住他,心酸自嘲地想,现在他在瑛子眼里估计讨厌得跟李达兵一样吧。 “有事儿么?”落瑛面无表情地抬抬下巴,“不用跟我说谢,我只是正好路过,捡到你个耽误事儿的算我倒霉。” 恶言总是最伤人,满椿心口顿时被捅了个窟窿,声音低了下去:“……对不起。” 对不起个屁! 落瑛瞬间炸了,强忍一晚的怒火翻涌而来,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你智障吗?明知道李达兵疯了也去陪他疯,你要命不要了?真不想活了就别他娘的在这儿碍眼!” 满椿:“我不知道他会……” “放你大爷的屁!你第一次和他对上吗?还他妈每次都因为同一个原因,你能有点儿长进不?”落瑛怒吼。 满椿呆住了:“你都知道……” “就你那点破事儿全校哪个不知道?天天在那儿惹是生非,真觉得自己是风云人物了?”落瑛冷哼一声,“真出息。” 满椿让他刺得脑袋“嗡”的一声,脱口而出:“那也比你强,你一个喜欢男的,以为自己干的事儿神不知鬼不觉是不是?” 落瑛一愣,寒意顷刻间漫遍全身:“……你说什么?” “敢做不敢承认是么?”这一刻满椿竟然从他错愕的表情中得到了快感,不受控制地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喜欢男人——你就那么欠操吗落瑛?” 落瑛浑身冰冷,如坠冰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一瞬间现实和梦境高度重合,那句“真恶心”阴魂不散地萦绕在耳畔,他想也不想地握拳,狠狠砸向满椿的脸。 ……被王八蛋躲开了。 “关你屁事儿!我喜欢男的女的你管得着么?你他妈你以为你谁啊?”落瑛毫不犹豫地补了一脚,这次踹中了,满椿往后一个踉跄,“恶心着你了?放心,天底下男的死绝了我也看不上你!” 满椿稍稍恢复的理智立马让他这句话刺没了,猛扑上去,一把摁住他。落瑛的后脑勺重重磕在墙壁上,猝不及防一阵晕眩。 他一个“操”字没骂出口,脖子就被按住了。满椿的手臂紧紧抵着他,窒息感瞬间涌来,落瑛眼前一阵发黑。 “这混蛋玩意儿要杀了我吗?”落瑛心想,“去他大爷的!” 满椿只觉得自己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梦境中,像以前一样,把这个不喜欢他的瑛子弄死就好了。他魔怔地加大力道,那样噩梦就会醒来,一切都会结束。 直到他们从墙上打到地上,落瑛磕到一块玻璃碎片,额头划出了一道细长的口子。鲜血渗出来,顺着少年的脸蜿蜒滴淌。 满椿狠狠一激灵,仿佛从噩梦中惊醒,凉意瞬间渗进心底。他茫然地想:“我在干什么?” “……你就这么恶心我?”落瑛强忍着呛咳,丝毫没发觉自己脸上有伤,咬牙切齿地一把推开满椿,“要杀了我是吗?” 杀了瑛子……他怎么舍得杀了瑛子?满椿摔坐在地上,心慌意乱,下意识想说“没有”,可没能说出口——他刚才的确是想杀了瑛子的。 他失了魂似的坐着,低头看着鲜血染红手上的绷带,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怎么着,无法抑制地一阵手抖。 “我想杀了瑛子。”满椿惊恐地想,“可这不是梦啊。” 第21章 早恋 真下定决心要躲一个人,实行起来反而不难,打这晚开始,直到初升高的暑假结束,落瑛都没再看见过满椿。 他不知道是满椿故意躲的他。 落瑛一脸血地回家,将跑来开门的落樱吓得慌了神。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受伤了,强行拼凑起四分五裂的心,冲妹妹笑了一下。 “我没事儿,唔,路上遇到了……” 话音未落,曾盈过来了,见他一身灰尘脏污,没消的火气立马浇了油似的熊熊腾起,直接将他拽到客厅。 落花天加班还没回来,落樱也很快被曾盈喝令进房。落瑛灰头土脸地站在客厅中间,知道今晚不会有人救他了。 他不害怕,只是又累又难过,胡乱拼凑在一起的心被曾盈一声声理所当然的质问切割着,他一时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索性放弃挣扎——他平时不这样,委屈了会试图申辩,被冤枉了也会生气,哪怕不一定有用。 但今天实在没力气了,落瑛头脑空白,心中木然,只想这一切赶快结束,他好回房间找个角落躲起来,什么都不想,所有事儿都与他无关。 “对不起,妈妈,您说得对,我不该去打架的。”落瑛垂头轻轻地说,一个字也不为自己辩解——也没什么可辩解的,他就是跟人打架了,即使这不是他愿意的,“我马上升高中了,应该以学业为重,我都记住了。” 曾盈怒不可遏:“你记住什么了?每次都这么说,还不是总犯……” “不会了。”落瑛低低地说,“以后都不会了。” 回到房间,落樱悄悄溜过来帮他处理伤口。当年爱哭的小女孩儿长大了许多,即使眼眶红了,也没掉眼泪。 “你就作吧,哥。”落樱轻轻吹了吹他的额头,清脆的声音压得很低,“反正你也不知道心疼我。” 落瑛一眨眼,想冲她笑一个,没成功,泪水掉了下来,打湿他带伤的指节。 “怎么会,我从小最疼妹妹了。”落瑛摸到自己的眼泪,没头没尾地轻声说,“我也只剩下你了。” 落樱呆住了,别过头闭了闭眼,心里难受极了。 那一晚,落瑛无声哭完了他少年时期的最后一场,第二天照常回到学校,说不上他有什么不对劲儿——可又确实不太对。 罗轩宇大惊小怪地问他额头的伤怎么回事儿,完了又问他和满椿怎么认识的,得到虚假又无趣的答案后,才想起假惺惺地同情他一把:“哎,该不会要破相了吧?以后不招女生喜欢了怎么办?” 落瑛敷衍完就懒得搭理他了,对这番幸灾乐祸的言论,惜字如金地给了一个“滚”字。 当然,这一点罗轩宇纯粹多虑了,落瑛那点儿伤好了以后根本没留疤,脸依旧招人仇恨也招人喜欢地俊秀着。 初三的寒假后,落瑛的“不对”渐渐明显起来,不瞎的都能看见。 “嘿,在想什么呢?”魏柏燃过来拍他的肩,“见天儿发呆,你怎么那么多事儿想?” 落瑛更“静”了,虽然打球照旧,一群兄弟有什么集体活动他也很少落单,但没以前那么热衷,身上那股子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气场日益浓重,逮着空就发呆,越来越有向“忧郁系”发展的趋势。 好在他有张耐看的脸撑着——长得丑还忧郁是“逼事儿多”,长得好看叫“文艺范儿”。 这个年龄阶段文艺范儿的男孩子不多,落瑛本来就优秀得熠熠生辉,再让这层华美的外衣一裹,美名都传到高中部那边儿去了,招惹芳心一箩筐。 落瑛本人一无所觉,放空脑子看了眼魏柏燃,漫不经心地说:“思春。” 魏柏燃:“……” “哟,‘思’的哪个呢?”罗轩宇凑过来,促狭地一挑眉,“说来听听呗。” 这回落瑛眼也没抬:“一边儿去。” 罗轩宇偏不,笑眯眯地在他脑袋上抓了一把:“哎,你听说了没?最近学校里有个说法……” 落瑛面无表情地一巴掌拍开他的手。 罗轩宇:“……从女生那边儿传出来,关于你和满椿的。” 落瑛的心微微一动,注意力瞬间被勾走,依然没吭声。 “说你俩儿一白一黑,一好一坏,一个什么王子一个什么恶魔……反正在女生堆里流行着呢,把我恶心坏了。”罗轩宇掏出一包糖,真心实意地发出疑问,“居然还很多人认同,你说那些女生整天在想什么?” 落瑛抢过两颗糖,一颗自己吃,另一颗扔给魏柏燃:“无聊。” 他和满椿都不是适合低调的人,往往不经意就出完了风头,这一点从小到大落瑛没少被魏柏燃指责,落瑛不是有意要装什么,这是一直以来曾盈对他的要求之一。 满椿更不用说了,刚上初中那一架打得,落瑛至今印象深刻。 只不过他们出的是不一样的“名”——落瑛更偏向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虽然私下里劣迹斑斑,但没几个人知道;满椿无疑是“坏学生”,尽管成绩一直保持得不错。 一提到满椿,落瑛就很不痛快,脑子里总浮现出那晚的情景,以及梦里满椿一遍遍骂他“恶心”——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做过多少次噩梦了。 喜欢满椿就那么恶心么?落瑛心烦意乱地想,他还不稀罕了。 于是在四月初,距离中考还剩三个月时,落瑛面对一女孩儿的当面告白,鬼使神差地笑了:“你想试试吗?” 女生是初二的,按照落瑛的审美,长得顶多算一般,唯一让他稍稍恍惚的,是女孩儿自称名叫“张晓春”。 小椿。 女生瞪大眼睛愣住了,一句“我只是跟人打赌输了”卡在嗓子里,硬是出不来。落瑛接过她手里的粉色信封,低头注视她,温和地笑笑:“嗯?” 女生好半天才回过神,满脸通红地抢回自己的“情书”——要是落瑛看了里面的内容,就会知道这只是个恶作剧,虽然张晓春真的挺喜欢他。 “师兄,你认真的啊?”张晓春又惊又喜,脸上红晕未散,第一反应是将那封“情书”撕了,“天哪,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落瑛:“……” 察觉他难以言喻的目光,张晓春急忙解释:“那个……反正你都答应了,这封信就没必要了,你要是喜欢,我以后天天给你写。” 行吧,落瑛想,这女孩儿还挺活泼可爱。 “我可以摸一下你的手吗?我看过你弹钢琴,你的手超漂亮的。”张晓春眨巴着星星眼,“我好没有真实感,天哪,你真的答应了吗?” 落瑛:“……” 挺开朗的,就是他现在有点儿后悔了。 落瑛呼出口气正要说话,上课铃声悠扬响起。女孩儿红着脸蹦了一下,飞快地碰了碰他的手,高高兴兴地跑了。 落瑛:“……” 他呆站片刻,看着女孩儿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差点儿追上去说“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你什么都不记得”。 ……这么着太丢人了,他到底没能干出来。 一天内,落瑛和张晓春交往的消息传遍全校——当然仅限于学生之间。 满椿在教训隔壁班一个总来他们班惹事儿的,听说了这个,差点儿没控制住手脚,被身边的兄弟一把拖住,才没把人打出个好歹。 “满椿,满椿,别太激动……椿哥!算了!” 满椿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沉着脸问身边宣扬八卦的兄弟:“那女生叫什么名字?” 张晓春,初二十班的,成绩一般,常年游荡在年级一百五十到两百名之间;长相普通,属于混进人堆就找不着的那种——满椿听完,脸色难看地脱口而出:“落瑛瞎了么?喜欢她什么?身高还不到一六零!” 旁边的兄弟茫然:“像嫂子那样……别别别!哥!别动手!我是说像梁思颖那样的女生还是少数啊,不是人人都能长到一米七的,我也喜欢个子矮点儿的女孩子……当然我也没说高不好啦,像梁思颖那样的和你最般配了……” 满椿:“闭嘴,废话忒多。” 那兄弟安静了半分钟,又笑嘻嘻地来和他勾肩搭背:“而且我听说那女生性格很开朗,落瑛估计喜欢她这个?哎,其实我也搞不懂落瑛怎么想的,天天收那么多情书,最后挑了这个……” 满椿没再说话,想到罗轩宇,不禁皱起眉头——瑛子到底怎么回事儿?他不是和罗轩宇在一起么? 他到底喜欢男的女的? 这段稀里糊涂的早恋注定不长久,没撑到两个月,张晓春就对落瑛说了分手,理由是“我太平凡了,我不配”。 落瑛沉默。 这段时间他和张晓春做过最亲密的事儿就是一起去吃午饭,除此之外连手都没牵过——要是把那天张晓春碰他手那一下算进去,那勉强也算摸过小手。 这样确实挺没意思的,他又不想和张晓春干别的,正想点头说“好”,张晓春又说:“师兄,和你在一块儿压力太大了,你妹妹说得对,我耽误不起你。” 落瑛:“……” 等会儿,这又有小樱什么事儿? 当晚回家,落瑛趁写作业的间隙问了一嘴儿,落樱用笔杆卷了卷披散的长发,老老实实地说:“唔,张晓春是我隔壁班的,我在九班嘛。我没对她说什么,只是说‘如果你真喜欢我哥,就努力优秀到能和我哥站在一起,要不然别耽误他’……哥,你生气了?” 落瑛:“……谁教你这么说的?” “不用人教。”落樱俏皮地一眨眼,“谁教你早恋的?” 落瑛没脾气了。 落樱放下笔叹了口气,温顺地坐到他身边:“哥,我怕妈妈知道,我就想要你好好的。” “好了。”落瑛无奈地捏捏她柔软的发梢,知道妹妹这么做没恶意,只能是为他好,“我没生气——坐回去吧,写作业。” 落樱这才心满意足。 落瑛“被甩”一事儿同样很快传得沸沸扬扬,但这次满椿没太多闲暇去关心,默默记牢张晓春的名字,就继续投入紧张的复习中。 还有一个月就中考了,他知道高中落瑛还会在一中读——早打听好了。 满椿不敢见落瑛,可就是固执地要留在他身边,没了落瑛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些年他都是靠落瑛撑过来的——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 第22章 高中 暑假出成绩那天,落瑛和一群兄弟出去聚会,到晚上才散。 罗轩宇和他一起搭一段公车回家,路上,落瑛懒洋洋地问:“郑文庭怎么样?他们学校出结果了没?” “早两天就出了,比咱们学校还效率。”罗轩宇眯眼望窗外的路灯,身上有淡淡的酒气,眼底却盛着光,“考上了,下学期过来一中念高中。” 他们聚会喝的是啤酒,落瑛没敢沾太多,怕回去让曾盈发现。饶是这样他也有点儿迷糊,突然笑了,拍拍罗轩宇的脑袋:“那挺好。” 罗轩宇:“肯定的——你没事儿吧?我说你酒量也忒差,是不是还要我送你回家?” “待会儿下车风一吹就好了,让你送我回去,我妈不得抽死我。”这时公车缓缓靠站,落瑛勾了勾嘴角,“下去吧,有人等你呢。” 罗轩宇一愣,朝公车站的方向一看,个儿高腿长的男生正站在路灯下,对上他的视线,冲他微微一笑。 “去吧。”落瑛赶苍蝇似的挥挥手,“糖给我留下就行。” 罗轩宇朝他比了个中指,到底把剩下的半包薄荷糖扔下了。落瑛眯眼,看着罗轩宇下车后自然而然搭上郑文庭的肩,在他脸上掐了一把。 公车开动,摇摇晃晃继续前进,落瑛收回目光,剥开一颗软糖,扔进嘴里。 不知道小椿成绩怎么样,按照平时的排名,只要不发挥失常,他留在一中肯定没问题……如果他选了一中的话。 操,他想那个王八蛋干什么?管他选哪儿,最好跑去别的学校,彻底来个眼不见为净。 落瑛不爽地咬碎糖球,在满嘴清凉味儿里,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满椿了。 开学当天,落瑛就为这晚细微的“想念”后悔了——满椿居然和他同班。 高一一班是个“尖子班”,多年来一直这样,默认只要年级成绩最优秀的四十个人。满椿的排名一直徘徊在年级五六十,况且高中部招生不止招一中本校的,也有外校的,每年想挤进一中的人多不胜数。 也就是说,一中本校想进一班的,初升高考试至少得考进年级前二十,那才算稳了——当然也不排除今年外校的都特别垃圾,让本校排名稍微靠后的捡了个漏。 但也要考进年级前四十才行,不然想捡漏都轮不着。 落瑛从升上初三开始,被曾盈念了整整一年“必须进一班”,听得烦不胜烦。他的成绩进一班其实没什么悬念,满椿也在却是始料未及。 踹翻的椅子还在一旁孤零零地躺尸,满椿距离他不到半米远,眉目凛然。落瑛板出一张冷漠的脸,满脑子的“冤家路窄”。 两人对峙片刻,满椿似乎不耐烦了,正要说话,一条纤细的身影忽然走过来:“满椿!” 满椿:“……” 高中校服还没发下来,梁思颖穿了一条雪白的长裙,再搭一件小外套,很有点儿欧美风。满椿一回头,女孩儿已经站在他身边,笑意盈盈。 “还吃糖呢,你吃午饭了没?”梁思颖说,“走啊,一起去吃。” 落瑛:“……” 他和梁思颖说过的话不多,可见面的次数实在不算少,同是成绩优异的“好学生”,两人没少凑到一块儿——领奖学金,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发言、参加活动等等。 落瑛从小有自己的审美,就算现在对女生没感觉,也知道人长得好不好看,正巧梁思颖就是那种漂亮得让人挑不出毛病的。 面容姣好,身材初见窈窕,只比满椿矮小半个头,两人站一起,不能说不般配。 满椿下意识看了眼落瑛,莫名有种“被捉奸”的不安。回过神来,他皱眉心想:“我紧张什么?他还早恋呢,不仅交男朋友还交女朋友!” 一想到落瑛牵过别人的手,甚至亲过抱过别人,他心里就窜起一股无名火。满椿点头,话是对梁思颖说的,眼睛却盯着落瑛:“没吃,行,一起去吃吧。” 落瑛将手揣进兜里,捏了捏拳头,一言不发地看着满椿和梁思颖离开教室。罗轩宇低低骂了一声“操”——满椿走的时候故意撞了他一下,劲儿不小,他肩膀连着胳膊一阵疼。 陈泽谦指了指他俩儿,很有社会青年的调调:“今天给面子咱嫂子,不跟你们计较,改天收拾你们。” 落瑛差点儿冲过去告诉他什么叫“收拾”,让罗轩宇拉了一把,按住了。走出教室,罗轩宇才揉揉生疼的肩头,骂了句脏话:“满椿有病是不是?又不是我招惹他,要发脾气也该冲你,他离你还近呢!” “估计是觉得恶心吧,不想碰我。”落瑛嘲讽地想。 罗轩宇越想越不对劲儿:“你老实告诉我,你和满椿到底什么仇什么怨?你俩儿看对方的眼神都跟要吃人似的……之前你还捡过一次满椿去我家来着,第二天告诉我是顺手……不是,你要是不认识满椿,会这么多管闲事儿?” “对,我他妈就是多管闲事儿。”落瑛磨了磨牙。 罗轩宇没轻易善罢甘休,一路追问他到饭堂。落瑛被烦得不行,小时候那点破事儿又没法说,只好随口敷衍:“他让我没了喜欢的人,行了吧?” 罗轩宇“卧槽”了一声,死死瞪着他:“你喜欢梁思颖?” 落瑛:“……” 这什么脑回路! 罗轩宇也意识到自己想多了,压低声音:“行吧,我忘了你不喜欢女生……你喜欢的人是男的吧?” 落瑛:“……不然呢?我喜欢人妖?” “可满椿不是喜欢女的吗?他居然跟你抢男人,你还没抢过他?”罗轩宇陷入自己的脑洞中,难以置信,“等会儿,你什么时候喜欢的人,我怎么不知道?满椿不是一直和梁思颖在一起么,怎么分的身和你抢男人?他不会一脚踏两船吧?妈的,这个人渣……” 落瑛:“……” 他震惊于罗轩宇编排出来的大戏,槽点太多,一时无从下口。 第23章 竞选 落瑛没来得及纠正罗轩宇错误的思想,郑文庭就来了,冲他笑得文静无害:“我找轩宇有点事儿,方便把人带走么?” 人家男朋友来找人,这么问一句纯粹是礼貌。落瑛无所谓地目送他俩儿远去,一进饭堂就见满椿和梁思颖面对面坐着,梁思颖正笑着对满椿说什么。 落瑛:“……” 成双成对的忒烦人,早恋还不知道收敛,早晚被捉! 他压着火气移开视线,摸出学生卡,转身去打饭。 “……开学第一天还是别惹事儿的好,落瑛你应该知道,成绩特别好……”梁思颖说。 满椿知道梁思颖只是不希望他惹麻烦,没别的意思。从落瑛进饭堂开始,他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了,余光一直留意着人家,直到听见梁思颖这一句,他才稍稍回神:“唔,我知道。” 瑛子有多优秀,没人比他更清楚了,那是他一直以来的动力。 梁思颖用勺子切开餐盘里的一块肉,笑了笑:“你也很厉害呀,我都没想到你能进一班,还以为高中不能天天见了呢……你考试进了前二十名对吧?进步好大啊。” “没,年级二十六。”见落瑛走过去,满椿干脆光明正大地盯着人背影看,心不在焉地应付梁思颖,“我就是想试试,没想到真进了。” “为什么?”梁思颖歪头,“怎么突然这么拼?” 因为瑛子一定在一班,他不敢靠近,可心里不是不渴望的。 初中三年,满椿早就隐晦地向梁思颖表示过“不早恋、不会喜欢任何人”,不知怎么的,梁思颖反而挺高兴,一直对他不错。满椿不得不承认他不太会揣度女孩子的心思,梁思颖打那儿后又没什么越界的行为,他只好不咸不淡地和梁思颖维持着朋友关系。 看见梁思颖微红的脸,满椿飘出十万八千里的心猛然一震,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干了件什么蠢事儿——这顿饭就不该和梁思颖吃的。他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拿起还没空的餐盘:“我吃饱了,还得去校外买点儿东西,你慢慢吃。” 梁思颖看了眼他的餐盘,脸上难掩失落,轻轻“嗯”了一声,又不死心:“下午的班委竞选……满椿,你会投我一票吧?” 满椿略带敷衍地“嗯”了一声,心想就这么个小事儿,帮个忙没什么大不了的,到时候他多投几个人就是了,又不是只投梁思颖一个。 结果到下午,情况远比他想象中“复杂”。 他们班主任是个男老师,姓那,人称“那哥”。他先在黑板上写好各个班委职位,再让有意竞选的同学在对应的位置写上自己的名字。 “哎,你还跟初中一样,当个学委呗?”罗轩宇捅捅落瑛——他们依然是同桌。 落瑛含着颗硬糖,懒洋洋地用胳膊撑着脸:“我不,学委忙死了,谁爱干谁干。” “那你当什么?” 落瑛正要回一句“像你一样当个‘闲散人员’”,一抬眼看见梁思颖上台了,在“英语课代表”下方端端正正地写上自己的名字。 这个职位除她以外还有另一个人竞选。 梁思颖写好后,有意无意地朝满椿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笑了一下。 “就这个了。”落瑛突然起身,上台拿了根粉笔,写好名字后他谁也没看,拍拍手就下台了。 罗轩宇惊了,拽着他小声说:“你他妈故意的吧?满椿抢你男人,你不放过他女朋友?” 落瑛已经无力重申“他没抢我男人”了,心累地拍开罗轩宇的手,同时在心里唾弃自己的小肚鸡肠。 有必要么? 但名字都写了,台是必须得上的。落瑛没打腹稿,梁思颖背完竞选稿下来,就轮到他了。 落瑛站上去,彬彬有礼地和大家打过招呼,笑了笑:“我初中是学委,没当过英语课代表,当然也没前两位同学那么经验丰富,但我觉得我可以胜任。” 接着他提了一下从初三开始没掉出过满分的英语成绩,又表达了“只要投我一票,以后大家都是兄弟,学习上的事儿我能帮就帮”的意思。一个女生咯咯笑着举手:“落瑛,如果我投了,也是你兄弟吗?” 班里一阵轻微的哄笑,落瑛认识这女生,初中同班三年,关系还不错。他笑:“只要你愿意,也是。” “我不愿意。”女生用格外俏皮的语气说,“我不想当你兄弟哦。” 哄堂大笑,甚至有男生吹起了口哨。落瑛不等老班出来管纪律,先一步控制了场面:“这个问题咱们可以私下说,你给我投完票,下课后咱们慢慢聊。” 女生也笑起来,不再捣乱。 满椿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直到那哥站上讲台,示意同学们可以开始投票,他也没纠结出个所以然。 陈泽谦赶紧提醒他:“梁思颖,快投你的梁思颖!” 满椿:“……少烦我,去掉‘我的’两个字。” “你不投啊?”陈泽谦傻眼了,“你这样让梁思颖怎么想?” 满椿低低骂了句娘,终于下定决心:“我管她怎么想——手放下,你也不许投。” 陈泽谦:“……” 这是怎么了? 因为落瑛这个“变故”,一下午满椿一票都没投,干脆利落地趴在桌上装睡。落瑛意料之中地当上了英语课代表,投票结果出来,他突然觉得挺没劲儿的,又有点儿对不起梁思颖。 跟一个王八蛋较劲儿,有意思么?还牵扯上一个无辜的女孩儿。落瑛下台后暗骂了自己好一会儿,又偷偷吃了一颗奶糖。 因为这点儿愧疚,两天后的副班竞选,落瑛没忍住给梁思颖投了一票——他们原先的副班由于和班长闹矛盾,直接撂挑子不干了,那哥调和了半天没结果,索性重选。 “你也给投一票。”落瑛抓起罗轩宇的胳膊肘,让他做“举手”的动作,“快点儿,别磨蹭。” 罗轩宇莫名其妙地照做了,小声问:“你不是和满椿有仇吗?前两天还‘不放过’人女朋友,今天怎么转性了?” 落瑛没吭声,瞄了眼右前方同样举着手的满椿,尽管心里不痛快,还是认定这个王八蛋的错,没必要牵扯人家女孩儿。 满椿余光一直注意着落瑛,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禁不住皱了皱眉。 第24章 智障 一中的军训不严格,时间也不长,总共就五天,跟走个过场差不多。 九月的天气正好,秋高气爽,冷暖适宜,最适合户外活动。休息时罗轩宇坐在草地上,往落瑛大腿上一倒:“这军训也忒无聊了,还没咱们去夏令营好玩儿。” 落瑛盘腿坐着揪地上的草,措不及防让他一砸,“嘶”了一声:“起开,疼死你爷了。” “那么小气,我躺会儿怎么了?”罗轩宇扒着他不放,落瑛一挪他就跟着动,“还是魏柏燃那小子聪明,军训不来,我就开学那天见了他一会儿。” 落瑛掰了半天没把他撕下来,索性放弃了,没好气地在他身上抽了一巴掌:“他是家里有事儿,老家那边儿有人去世了——哎,你确实赖在我身上不走开?” 罗轩宇一只手还扒在他腰上,听了这话不以为意,顺口评价:“你腰挺细,以前都没发现……” “腰细”的落瑛捏起他的爪子,微微一笑:“郑文庭在球场边等你呢,你就这么晾着人家?看样子站了有一会儿了。” 罗轩宇立马坐直了,手忙脚乱地四处看了一圈儿,找到目标,跟教官打了个“上厕所”的报告,乐颠颠地奔郑文庭去了。 这恋爱的酸臭味儿,啧。 落瑛眯眼看了他俩儿片刻,起身拍拍迷彩裤,加入“上厕所”大军。 “……你老盯着落瑛看也没用,现在不能动手,忍忍吧椿哥。”陈泽谦拍了拍满椿的肩膀,见他面色阴郁,明显误会了他目光中的深意,“要是你真不爽,放学后咱们……哎,你上哪儿去?” 满椿没看陈泽谦,视线依然落在落瑛刚被搂过的腰上:“厕所。” 他们班的军训场地在足球场上,距离最近的厕所也有段路,除非绕路,不然肯定会经过“病号营”——那里集合了由于各种原因不能参加军训的新生,又叫“飞虎队”。 落瑛路过时,一眼就看见梁思颖捧着本书,坐在阴凉处津津有味地看着,穿一身迷彩服,长发编成麻花辫,蜿蜒在颈侧,侧脸秀美。 漂亮的女孩子怎么着都好看,落瑛心想,王八蛋还挺有眼光。 不远处的满椿见他在看别人,恨不得将他揪过来揍一顿——以前怎么没发现落瑛的目光这么爱围着别人打转?偏偏谁都看,就是不看他! 瑛子该不会看上梁思颖了吧?满椿想到班委竞选时他一票都没投,只有重选副班那天投给了梁思颖,疑心病禁不住又发作了——俨然忘记了自己也一样。 “双标”大概是人类的本性。 落瑛既和罗轩宇好过,又和张晓春谈过恋爱,男女朋友都交过,应该是个双性恋,看上梁思颖……也不是不可能,毕竟梁思颖的相貌差不多能排到“校花”的级别。 朝三暮四!衣冠禽兽!满椿简直想咬这个人渣一口。 落瑛对自己新添的“罪名”一无所知,从厕所出来,正好撞上冷若冰霜的满椿。他瞥了眼满椿,没打算找事儿,面不改色地走了。 果然,就对他视若无睹!满椿咬了咬牙。 落瑛再次经过“飞虎队”,约莫是刚在厕所门口遇到满椿的缘故,他不自觉又看向梁思颖的方向。 落瑛愣了一下。 梁思颖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看书,右后方却站了个男教官。男教官若无其事地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这边,蹲下去靠近梁思颖,然后拍了拍她的右肩。 女孩儿毫无防备,一回头,嘴唇几乎贴着教官的脸擦过,她吓了一大跳,慌忙站起来。 教官笑嘻嘻地起身,似乎说了句什么,大摇大摆地走开了。梁思颖怔怔站在原地,忽然低头一捂嘴,抱着书跑了。 落瑛怒火中烧地一握拳,心想要是有人敢这么对小樱,他弄死那个人!看见梁思颖朝他这边跑来,他没忍住多了一句嘴:“你……没事儿吧?” 梁思颖眼眶通红,强忍着没哭,匆匆冲落瑛一点头。落瑛蹙眉:“你不告诉满椿吗?” “你看见了?”梁思颖停住了,侧对落瑛,吸了吸鼻子,“告诉满椿干什么?” 落瑛沉默片刻,没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管这档子事儿,大概是看见梁思颖受欺负,就不由自主地担心小樱。他迟疑了一下,低声说:“满椿不是你……男朋友?” “谁告诉你的?不是。”梁思颖不假思索地否认了,“你别和满椿说,他性格本来就……万一冲动起来,我怕他惹上麻烦。” 落瑛耸耸肩,无所谓地说:“你看我像是多管闲事儿的人么?” 梁思颖说完一句“谢谢”就快步走了,落瑛眯眼,颇有些不是滋味儿地想:“就这么喜欢那个王八蛋么?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想让他惹事儿。” 他还没心情复杂完,肩膀就被人推了一下,劲儿不大,刚好够他回神。落瑛扭头,满椿绷着脸问:“你和梁思颖说什么了?” 落瑛:“……” 得,才想到王八蛋,王八蛋就来了。 “你管得着吗?”落瑛跟他保持距离,压下心头不住泛起的酸气,“人家刚刚说了,不是你女朋友。” 满椿瞬间没了质问的立场,懵了一下,随即微微火起:“你就特地问她这个?然后你好打她主意是不是?” 落瑛气笑了:“着急了?你这么喜欢她啊?” “我……” “你这么喜欢人家,就没发现她在哭?”落瑛沉下脸,冷冷地说,“跟我在这儿急什么?去追啊,智障。” 满椿:“……” 梁思颖哭不哭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什么时候喜欢梁思颖了?满椿气得狠狠撞了落瑛一下,怒气蓬勃:“你他妈才智障!” 落瑛莫名其妙挨了一下,差点儿没忍住骂了句脏话。他按了把生疼的肩,心想:“神经病是不是?” “病号营”的几个教官聚在一起说说笑笑,落瑛呼出一口气,看向刚才占梁思颖便宜那个,对方正和一个女教官聊得开心,显然没把轻薄女学生的事儿放在心上。 “垃圾,肯定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落瑛沉着脸想,“欠收拾。” 第25章 后续 “有种让我看看你们的脸……操!我干你祖宗!他妈的哪天让我遇上了……啊!” 落瑛往麻袋上补了一脚,郑文庭一把拽着他,压低声音:“再打小心出事儿,差不多得了。” “走吧。”罗轩宇按住他另一边肩膀,“出去再说。” 三人快速离开了窄长的巷子,重见天光,郑文庭摘下鸭舌帽,将口罩扒到下巴上,笑着喘了口气:“爽,好久没干过这种事儿了。” 落瑛摘下口罩塞兜里:“谢了,说好请你们吃东西,吃什么随便挑——只要不嫌我‘电灯泡’就行。” “嫌是肯定嫌的,看在你掏钱的份上,勉强忍忍吧。”罗轩宇说,“‘杨国福’怎么样?” 最后一句问的是郑文庭,其实问也白问,郑文庭毫不挑剔地点头:“行,你喜欢就好。” 落瑛:“……得了,你俩儿少秀一会儿成么?” 进了店门,落瑛心不在焉地挑了点儿肉,又拿了几样素菜,顺便强行禁止罗轩宇和郑文庭共用一个菜盆子——要是拿一个盆装菜,做好后端出来的就一个大碗,落瑛一点儿也不想看他俩儿共用一个碗。 单身狗是会受到伤害的。 “说真的,梁思颖的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要管也该是满椿管。”等菜时,罗轩宇说。落瑛拿了三瓶冰饮,开盖后放在桌上。 郑文庭赞同:“你这是管闲事儿——我听说了,梁思颖是满椿的女朋友,对吧?” 落瑛和郑文庭不算特别熟,见面能聊几句,但要是没罗轩宇,他俩儿基本不会见面。落瑛满不在乎地笑笑:“那又怎么样?你们还不是帮我了。” 罗轩宇翻了个白眼:“还不是怕你出事儿,你又没经验,知道该怎么教训又不会让人认出来么?郑文庭就特有经验。” 郑文庭矜持地笑笑:“轩宇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说帮忙我肯定帮。” 说实话,光看外表绝对看不出郑文庭是个“经验丰富”的,清秀白净的一张脸,怎么看都文静极了,像个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 谁能想到是个“斯文败类”。 麻辣烫上来了,罗轩宇又问:“哎,你是不是喜欢梁思颖啊?之前你就和张晓春谈过恋爱,虽然死活不说喜欢她哪儿,但如果男的女的你都喜欢……” 落瑛:“……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张晓春,只是想试试能不能喜欢她——我早跟你说过了。” “这么拗口谁记得住。”罗轩宇咂嘴,“既然不喜欢,那你到底为什么帮梁思颖?干这种事儿风险大着呢,万一教官认出你来了,你就摊上事儿了。” “说得跟你们摊不上似的。”落瑛舀了勺浓稠的汤汁,低头尝了一口,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就是看到梁思颖,突然想到小樱了。” 军训仍然在继续,第二天落瑛照常早起,想到这才星期四,还得熬两天才算完,都有点儿不想回校了。 太无聊了。 回到班上,他就听见有人在议论,罗轩宇坐过来搭他的肩,装模作样地说:“哎,听说了没?‘飞虎队’那边儿的教官被人打了。” 落瑛噗嗤乐了,憋了一会儿,和罗轩宇一起哈哈大笑。旁边的人不知道他俩儿在笑什么,好几个忍不住跟着傻笑。 满椿系好迷彩服的扣子,心想:“还他妈没完了。” 午休时间,落瑛和罗轩宇争分夺秒地打好饭,回教室的路上,被梁思颖拦住了去路:“落瑛,那个教官……是不是你干的?” 这种事儿干了就干了,落瑛没想让别人知道,他又不喜欢梁思颖,没必要在对方面前宣扬自己的“英雄事迹”,果断装傻充愣。 罗轩宇不懂他的心,而且比他嘴快多了:“是他干的,你别到处乱讲啊,让人知道了他得玩儿完。” 落瑛:“……” 可真是谢谢您嘞。 “不是我一个人干的,罗轩宇也有份儿。”落瑛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将罗轩宇牵扯进来,“还是他出的主意。” 罗轩宇:“……” 落瑛挑眉和他对视。 梁思颖脸色复杂地来回看了他俩儿好几眼,轻声说:“谢谢。” “不客气,大家都是班上的同学。”落瑛礼貌又疏离地一点头,气场温和,“你不用有什么负担,我纯粹看那种垃圾不顺眼,换了别人我也会这么做。” 一番话说得有条有理,坚定而不留余地——要是满椿当初能把话说得这么清楚明白,估计就没往后那么多破事儿了。 可见语言的重要性。 梁思颖“嗯”了一声,感激地又说了声“谢谢”,转身走了。 落瑛没料到这事儿还有后续。 当天下午放学后,他进厕所换衣服——落瑛穿在里面打底的迷彩t恤沾了一大块泥巴,潮湿,黏糊糊的,他有轻微的洁癖,受不了这个,打算将t恤脱了,直接套上迷彩外套再回家。 放学后的男厕所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个人,估计也不会有人再进来。落瑛嫌隔间太小,不方便动作,干脆将书包放洗手台上,准备速战速决就在这儿换得了。 t恤刚脱了一半,脚步声响起,有人进来了。落瑛没在意,脱完了也没想看一眼,会进男厕所的一般都是男生,他们学校的女孩儿没这个癖好。 直到披上外套,他才察觉不对劲儿,进来的人似乎一直站在门口,就没上厕所的想法。落瑛奇怪地回头,叠t恤的手顿住了。 是满椿。 满椿目光晦暗地盯着他,脸颊依稀发烫——他没想到落瑛来厕所是为了换衣服,更没想到落瑛会直接在外面换。满椿在学校住宿三年,男生之间都不怎么讲究,热了在宿舍光个膀子是常事儿,他也经常这么干。 可他第一次见落瑛光着上身。 白皙的脊背,细窄的腰肢,身躯略显单薄,肌肉线条却很流畅……落瑛转身时外套扣子还没扣上,尽管光线不太好,满椿还是看见了他在衣服缝隙中若隐若现的腹肌。 满椿无意识地咽咽口水,喉咙却一阵发干,难以言喻的感觉朝他涌来。 完了。 第26章 体能 少年背对他,腰身纤细,被他的手按住,只能无助地不住喘息:“小椿……” 他心一动,手松开了,少年翻了个身,眼眶微红,脸上依稀有泪痕,又低低喊了句“小椿”,凑上来吻他。 少年的唇湿润,带着糖果的甜,他意乱情迷,心动之下终于叫出了那个名字:“瑛子……” 少年急促地“啊”了一声,难耐地闭眼,又有泪水从眼尾滚落。 “瑛子,瑛子,瑛子……” 满椿骤然惊醒,浑身燥热。宿舍静悄悄的,天还没亮,舍友们都还在熟睡。 又是这种梦。 满椿睡在下铺,平复了会儿情绪,干脆起身进浴室洗了个冷水澡——宿舍的几个人睡眠质量忒好,一闭眼打雷都吵不醒,满椿丝毫不担心扰人清梦。 洗完冷水澡,睡意彻底没了,满椿站在小阳台上吹凉风,梦里的一幕幕又借机往他脑子里钻——瑛子哭的、瑛子喘的、瑛子的吻…… 瑛子亲起来真是甜的么?满椿稍稍出了神,又想到少年□□地抵着,脸渐渐红透了,心想:“要是真能和瑛子这样……让我一直在下面我都愿意。” 只要那个人是瑛子。 可转念想到落瑛和梁思颖的事儿,他的脸很快笼罩上阴霾,取代了那一抹“思春红”。 放学时,他原本是要去质问落瑛的,不料撞见落瑛在换衣服,当场哑了。落瑛小心叠好那件带泥的t恤,将脏的那块儿包在里头,塞进书包里。 他扫了满椿一眼,冷淡地问:“有事儿?” 满椿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深呼吸调整情绪,冷下脸:“教官是你动的手?你什么意思?” 落瑛一愣,皱眉低低骂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他不是让梁思颖别乱说么?梁思颖告诉满椿了? 满椿没理会他,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问:“你对梁思颖有意思?” 落瑛:“……” 他慢条斯理地扣好衣服扣子,背上书包,径自要走出去。满椿挡在厕所门口,不让他走。 “是不是?”满椿执拗地问。 “你就这么担心我抢你女朋友?”落瑛站定,似笑非笑,“要是真喜欢梁思颖,你就好好对人家,而不是让人连承认都不承认是你女朋友——你来找我麻烦有用么?” 两人距离太近,这是个要么会随时打起来,要么能随时亲起来的姿势,落瑛说话时,满椿能闻到淡淡的清甜——瑛子还是那么爱吃糖。满椿拧眉,忍无可忍:“她本来就不是我女朋友,我没早恋!” 落瑛“哦”了一声,满椿的眼睛很漂亮,跟小时候一样清透,此刻含着薄薄的怒火,像映着一簇微光,落瑛终于没忍住上手拍了拍他的脸:“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满椿没想到他会突然动手,连生气都忘了,一把抓住落瑛的手,本能地死不松开,无言以对。 “这股酸劲儿……你该不会想说你喜欢的是我吧?吃我的醋?”落瑛嘲讽完就后悔了,这招简直“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他瞬间心情不好了——这个王八蛋就不能真喜欢一下他吗?妈的。 满椿喉咙轻轻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嘴边,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落瑛飞快地抽回自己的手,沉着脸走出去。 星期五,军训的最后一天。满椿后半夜几乎没合过眼,一上午都精神恍惚的,好几次差点儿睡着,到中午才缓过来。下午集合时,他迟钝地发觉不对:“落瑛呢?他怎么没来?” “上午他就被叫走了,‘择优’练军姿啊,去另一个方块了。”陈泽谦吊儿郎当地站着,看了满椿一眼,“你没事儿吧?老不在状态的。” 满椿摇摇头,见教官走过来,站好不说话了。 好不容易捱完最后一下午,结营后,满椿拎起水瓶正要回宿舍换身衣服,却耳尖地从来来往往的同学中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落瑛挺猛啊,真看不出来。” “落瑛啊……看着跟个小白脸似的,我算是对他刮目相看了,俯卧撑做一百个都不带吭声的,还不止这个……” “厉害了,我刚看见他在跑圈儿呢,据说是让跑五圈儿……不是说不让体罚吗?这算什么?” “你知道什么?这不算体罚,就是‘搞体能’。” “嘁,换个名头又能拿出来用了,真好笑……好像说那个教官就是落瑛打的,因为那货占他们班一个女生的便宜。” “真的假的……” 满椿猛地顿住了,冲过去抓住一个同学:“落瑛在哪儿?” 那人吓了一跳,下意识给他指了个方向:“喏,那边儿——你认识他?” 满椿见到落瑛时,“体能”已经结束了,落瑛慢吞吞地走向校门口——要不是头发和上半身的衣服都湿透了,他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儿。 满椿很少见他这么狼狈的样子,一时顾不得心慌,直接过去拽住他的胳膊,汗津津的:“你被发现了?” 落瑛秒懂他的意思,没力气跟他针锋相对,皱眉“嗯”了一声,脸上的红潮慢慢退去,泛起一点儿体力透支的青白。 满椿立马发觉他脸色不对,揪心得要命,背好自己的书包,又一声不吭抢过落瑛的拎在手里。落瑛估计是没余力跟他计较,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满椿松了口气,这样的“温情”时刻比和落瑛打一架还要让他紧张,他无端有些伤感,曾经他和瑛子亲密无间地打打闹闹,现在却连安安静静地站在瑛子身边都觉得奢侈。 怎么会这样呢? “你……”落瑛迟疑了一下,哑着嗓子挤出一个字。 满椿赶忙收敛思绪,摆出一张没表情的脸:“什么?” “水……还有么?”落瑛清了清沙哑的嗓子,终于屈服于口渴,喉咙痛得不行,“借我喝点儿。” 满椿想也不想地将剩下的半瓶水递过去。 落瑛喝了好几口,才发现满椿看他的眼神不太对,意识到自己对着瓶口喝似乎不太讲究——他对这个没洁癖,这会儿实在懒得讲究,将水喝完,有气无力地说:“得了,改天赔你个新的。” “不……” 一句“不用”没说完,就被一道身影打断了,女孩儿长发微乱,一路小跑过来:“落瑛!” 一见来人,落瑛不自觉地脸一沉,偏头不想搭理。梁思颖急得满头大汗,慌忙说:“我听说了,你没事儿吧?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没告诉别人,就对齐妙妙说了,她是我好朋友……” “我知道了,你没错。”落瑛声音淡淡的,皮笑肉不笑,“要不是罗轩宇多嘴,也不会有这么多事儿——我会找机会揍他一顿的。” 梁思颖又急又慌:“你别生气,我会……落瑛!” 落瑛直奔最近的厕所,没心情听她解释。事儿都发生了,“体能”他也熬完了——要不是在学校里必须保持“好学生”的形象,他当时更想当众殴打教官,可这样没法儿对曾盈交代。 曾盈不会听他解释的。 落瑛不得不承认,对于亲妈,他有一种打骨子里的畏惧。 “满椿,你帮我向落瑛解释几句。”梁思颖无助地转向满椿,可怜极了,“我真的没有说出去。” 满椿深吸口气,心想他还是没办法像瑛子一样,即使这样了还对女孩子保持风度。他忍了半天,恶毒刻薄的脏话总算全憋住了,最后只说:“滚。” 梁思颖怔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满椿跟进厕所时,落瑛已经吐完了一场,疲惫地站在洗手台边漱口,看架势可能随时会倒下。满椿盯着他沾了点儿秽物的衣襟,犹豫地说:“我宿舍有衣服,你要不……去换身衣服?” 话音刚落他就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落瑛沉默片刻,晃晃手里的空水瓶:“宿舍有水么?” “……有。” “走吧。”落瑛强撑着站直了,“谢了。” 大概是刚吐过一场,人有些虚脱,落瑛还没走出厕所门,膝盖一软,险些跪下去。满椿魂飞魄散地过来扶了他一把,紧紧搂进怀里,才没让他毫无形象地摔在厕所的地板上。 “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