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今天掉马了吗》 第1章 相见欢 大印都城中阳,秋末。 子时已过,思远坊路中传来一阵马蹄踏过青石板上的清脆声音,还伴随着似有似无的铃铛声。 思远坊没落已久,又是接近宵禁的时刻,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两盏孤苦伶仃的红灯笼。 陆阳春坐在马车前,甩着鞭子自其中一盏下路过,嘴边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就在此时,一阵疾风突然袭来,灯笼“咻”地一声灭了。 他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听见了破空而来的利刃出鞘声。 一个黑衣人从他斜后方持刀而来,陆阳春也有准备,袖口短刃一出,“当啷”一声接了他这一刀。 黑衣人身手极好,夜色中刀如银雪。他并不恋战,砍了这一刀之后抽刀便往一侧的屋顶跃身而上,陆阳春毫不迟疑地追了过去,两人在屋檐上缠斗,一时竟也难分胜负。 马车孤零零地停在了路中央。 就在陆阳春与那黑衣人专心致志地动手之时,另一个黑衣人却悄无声息地摸上了马车。 马车里充斥着浓重血腥气,小案上一个烛台,在模糊的烛光映照下,黑衣人看见榻上躺了一个白衣公子。 秋末天凉,这白衣公子却只披了一件褴褛的白色薄衫,后背处碎成了一条一条的形状。裸露的肌肤上鞭痕与伤口狰狞交错,甚至氤氲出新鲜的血色来,一头长发湿漉漉地散在身侧,掩住了面容。 听闻此人刚刚从皇城的内狱中出来,瞧这般凄惨情景,想来是错不了的。 黑衣人这般想着,缓缓地抽出了自己腰侧的银雪刀。 可尚未等他动手,眼前那个瞧着半死不活的白衣公子居然一把接住了他的刀刃。 黑衣人大惊,抽刀想走,可那白衣公子竟像是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一般,提前握着他的刀刃往前一拽,另一只手飞快地伸手一扭,静谧的黑夜中便传来了一声腕骨碎裂的脆响。 烛火一晃,在那一刹那,黑衣人看清了这白衣公子的脸。 白衣公子虽然身上有血色,但服色如雪,面容更胜冰雪,含情双目略略抬起,整张脸上只有眼睑上一颗小小的朱砂痣红得刺目。 真是风华绝代的一张脸。 他在这样的时刻居然痴了一痴,即使是最冷酷无情的杀手,看见这张脸都会不可控制地心旌一曳。 而就是这一刹那的功夫,白衣公子便慢条斯理伸手在他下巴上一敲,他不堪痛楚,嘴中溢出些血沫子后,吐出了一颗黑色的牙齿。 他怎么会知道……鹦鹉卫嘴中藏毒? 黑衣人心中大惊,陆阳春的声音却自马车帘子外面响了起来:“公子,属下下手太慢,让他自尽了。” “无妨,这个还活着,”白衣公子随意地应了一声,伸手不知道点了他身上哪个穴位,冲外面笑道,“大印鹦鹉卫,佩刀银雪,行必两人,失手便刺破藏毒自尽,你不知他们习性,自然防不胜防。” 地上抽搐的黑衣人咳了一口血,紧蹙着眉,声音沙哑:“你如何知晓……” 白衣公子不回答,却掀了他面上的黑色罩子,一边看着他的脸,一边仔细道:“是戚琅派你来杀我吗?” 三年前大印曾经历了一场史称“定风之乱”的宫闱内乱,盘旋中阳的戚、卫两大世家联手逼宫,杀皇帝、皇太子,扶未及弱冠的皇子风朔为傀儡,改元更统,并将与两大世家并称的第三大世家周氏连根拔起,做得干净利落,甚至没有让血溅出皇宫一滴。 如今风朔虽是名义上的皇帝,但人人皆知这不满二十岁的孩子不过是个狗脚天子,摄政的戚氏长公子戚琅与卫氏卫公一手垄断内宫权柄,比皇帝还要尊贵。 而面前的白衣公子,是当年被屠的周氏行四的公子,周兰木。 在传言当中,他与本家不睦,早在五岁便被周氏送到了西境的宗州。定风之乱中周氏满门被屠,只有他因远离中阳,逃了一死。 他虽与本家多年不联系,摄政的两大世家却未必肯放过他。今年秋初,这周四公子便被两大世家秘密召回了中阳,足足在金庭皇城的内狱里浸淫了一整个秋天,刑讯逼问,什么手段都用上了——说到底两大世家就是对周氏这“漏网之鱼”不放心,想要看看他有没有造反之心罢了。 可如此多的的刑讯竟都没有问出什么来,戚长公子顾忌着名声,要留他一命,卫公则一定要斩草除根,这才放出了这批鹦鹉卫。 周兰木见他良久不语,十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罢了,叫芙蓉把外面的尸体收拾了,这一个先带回去罢,不要让人死了。” 他伸手,从黑衣人手中拈走了那把银雪刀,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低声道:“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我还记得你,好久不见。” 黑衣人的眼睛突然瞪大了,顾不得疼痛,他直直地盯着面前的白衣公子,翻涌着口中的血气,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头:“你……你是……” 这句话他至死都不会忘记,是一手训练出他们的人亲口告诫的,一字一句,刀切斧凿,万不敢忘。 “唉,我竟有些饿了……”周兰木叹了口气,却突然说起了另一件事,“想吃海棠酥,阳春你带了没有?” 帘子外响起陆阳春无奈的声音:“没有。” 见黑衣人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周兰木便一手摁上了他的后颈,似乎想把人直接敲晕。黑衣人死死盯着他的面孔,直到他的手落下来时,才低低开口道:“是卫叔卿。” 周兰木回了他一个十分感激的微笑。 黑衣人刚刚昏过去,陆阳春便翻身跳进了马车,周兰木捡了黑衣人的银雪刀,递给他:“我手使不上力气,你来动手罢,做得逼真些便是了。” 陆阳春接了刀,低沉道:“公子想好了?” 周兰木不答,只貌似十分忧愁地说道:“我若是再进宫一次,可真不知道有没有命出宫了……唉,方太医如今在旁人府里,传唤也不方便,若一个耽搁,谁知道我会不会直接死了……” 陆阳春震惊地唤他:“殿下!” “说了多少遍了,叫公子!”周兰木不满地答道,倏忽眼睛又亮了起来,笑吟吟地说,“我这几天就想出这一个绝妙的主意,既能叫自己少受伤,又能及时和方太医取得联络,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陆阳春握着手中的刀,恨恨地说:“可偏偏是那个楚韶!他从前做的那些事……若不是公子拦我,回中阳的第一日,我便要去杀他灭口!” 周兰木心虚地阐述事实:“你打不过他。” “那也不行!”陆阳春怒道,“他没心没肝无耻之尤,公子万万不能再和他扯上半分关系了!” 楚韶其人,是大印出名的“折花将军”,人长得丰神俊朗,加上一身赫赫战功,当年不知有多少女子想要嫁给他。 但定风之乱中,他作为承阳皇太子近臣,居然背叛太子,投靠了两大世家。 此事世人皆知,在陆阳春眼中,此人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实在是世上最不要脸的人。 周兰木盯着面前负气的陆阳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阳春,若我再被召进宫几次,恐怕就没有多久好活了。”他突然开口说道,“你知道我身上有旧伤,还有余毒,就算他们瞧不出来,我又能坚持多久?方太医如今在楚韶府中住着,若他有一日被拖住了脚来得不及时,你以为我能撑多久?” 他缓缓露出一个略有些苦涩的笑来:“若我再不寻些庇护,别说报仇,连保全自身都做不到。” “可是……” “况且,我与他之间总要有一个了结的,”周兰木拨弄着自己的衣袖,面色渐渐地冷了下来,“我要弄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要取得戚琅的信任,要在朝堂上行走,免不得要借他的手。而且,有朝一日……”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转口道:“当年之事牵涉太多,我要杀的人也太多,最恨的人,怎么能不榨干了最后一滴价值,再动手呢,阳春,你说是不是?” 周兰木说完这一席话,觉得喉头微腥,他敛目低头,手往小案的茶壶上抓去,想要为自己倒一杯茶。 这么多年了,说起这个人……竟还是不能平静。 陆阳春沉默半晌,接手为他倒了一杯茶,恭敬地奉上,声音很低:“那……公子以后打算怎么办?今日能借口伤重撞上门去,他却不一定会长久收留公子,公子如今身份尴尬,让他信任,恐怕并非易事。” 周兰木伸手准备去接他的杯子,闻言却顿了顿,片刻后才露出一个笑颜,看似十分认真地答道:“我还没想好,不过你看……我现在这张脸不错,养好了伤在他府里自荐枕席,去当个男宠怎么样?” 陆阳春手一抖,那茶杯便滑到了地上,“哐啷”一声摔了个粉碎。 第2章 相见欢 周兰木掩口笑了一声,温言道:“好了好了,逗你玩的。” 话虽如此,他却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起来。 想接近楚韶,其实方才他顺口说的话是最快的捷径。 从小一起长大,他太了解楚韶了。 在世人眼中,他是战神,是大印的传奇人物,自少时便玉雪聪明,事事做得好——十四岁从军,十五岁便夺了中阳文武状元,十六岁挂帅大胜定北之战,十七官拜宁远将军,又是太子近臣,几乎权倾朝野。 倾慕他的人无一不赞他是少年英雄,一双风流桃花眼几乎勾了整个大印少女的心魂。 而贬低他的人则会抓住他唯一为人所诟病的一点——毕竟折花将军风流之名天下皆知,当年他听过、却没有在意过的红颜知己蓝颜知己便有无数。 当年他根本无心在乎这些,后来自然只能从世人的言论中探求他对此人所缺失的认知——小楚将军对每一个人都会认真周旋,说过许多虚虚实实的话,许过无数真真假假的承诺,当年……也不过只有他一人认真而已。 不过如今,他已经不在乎他是不是认真了。 陆阳春听了他答复,松了一口气,语气间颇有些愤愤不平的意思:“公子千尊万贵,怎能去给他做,做……” 他没说下去,周兰木却也不在乎他说什么了,他伸一根手指“哒哒”地敲着桌面,另一只手在他握着的银雪刀上滑过,只道:“快些动手罢。” 陆阳春道:“是,公子忍痛,我会小心的。” 动手之前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待会儿……可要属下为您简单包扎一下伤口?毕竟刀剑无眼,公子身子这么弱,万一楚韶拖着……” 周兰木低头看了一眼,伸手摸了摸自己中衣上氤氲出的血迹,十分愉快地道:“不必了。” 要不怎么卖惨呢。 * 方子瑜半夜听见大门处传来“咚咚”的砸门声时也十分讶异。 已是秋末了,夜间天凉,他与楚韶先前正在书房的火盆前烤火,此番刚准备回房去,便听见了府门外十分急迫的敲门声。 湛泸将军府位于昌明坊较为偏僻的地方,离坊门远得很,所以敲门的人似乎也不顾忌什么,沉重的声音在夜里一声接一声。 方子瑜略一迟疑,却见楚韶已然披着一件深青色的外袍从书房走了出来。 他生得极好,眉目深邃,充斥着飞扬的少年气,束了高高的马尾,更显得整个人剑眉星目、丰神俊朗。 方子瑜侧头看了他一眼:“要开门么?” 楚韶打了个哈欠,朝大门处走去,声音中却有几分不悦:“开,自然要开,半夜跑到我府上敲门,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方子瑜连忙跟上,大门打开,却首先冲进来一个染了一手血的年青人。 还不等二人反应过来,那年青人便一头跪了下去,急切地哀嚎道:“可是小楚将军?小楚将军救救我家主子罢,我家主子方才遭了刺杀,身受重伤,若是您不救,恐怕便会死在您府邸门口了!” 楚韶被这阵仗吓得“嚯”了一声,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你家主子……是谁?” 地上那年青人口齿清晰地答道:“我家主子是……周氏四公子,秋日里刚被戚长公子和卫公召回中阳来的。” 周氏四公子? 周氏满门不是早就全死了么? 楚韶歪着脑袋想了想,良久才想起一个月之前,戚琅似乎模糊地同他提了一句,说周氏有个四公子,自小便送到了宗州,几乎从来没有回过中阳。 然而“周”这个姓氏危险,不论与本家有没有关系,都要召回中阳来问一问的。 他记得戚琅似乎叹过一句,说这四公子在牢狱里浸淫了许久,受了卫公许多酷刑都未改口,若能为他所用,既全了名声,又得了人才,实在是两全其美。 可是眼下情势不明,还是要弄清楚这人有没有谋反之心才行。 楚韶这么一想,突然有了点兴趣,他略一思索,越过面前跪着的年青人,直接跳上了马车。 马车中血腥味浓重,他掩着鼻子,端起小案上快要燃尽的蜡烛,朝一旁昏迷的公子简单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让他的心沉沉一跳。 那公子瞧着比他大上一些,一手捂着自己右肩上新鲜的伤口,一手紧紧攥着身下的锦缎,因为用力,青筋都爆了出来。 他眉目微微蹙着,似乎是疼昏了过去,可即使如此,都掩不住端然生姿的风貌。 周氏子弟他也见过几个,长得虽端正,却没一个有这样的天成之色。 只是……他虽对美人感兴趣,这人身份特殊,却还是不敢随便的。 于是楚韶伸手在他的伤口上按了一按,想试探一下这伤到底是不是真的。 周兰木虽然疼到发抖,可这疼痛让他保留了一丝清明,但即使如此,楚韶伸手在他伤口上戳了一戳的时候,他还是没能忍住,呜咽一声,猛地颤了一下。 听着真是楚楚可怜。 然而他内心暴躁:这小混蛋。 这人这么敏感,想必是太怕疼了……楚韶没料到他有这么大反应,十分心虚地收回了手,略一思索,直接上手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他一边小心地跳下了马车,一边扬声吩咐道:“子瑜,快把方太医请来。” 方子瑜应了一声,为难道:“这个……只怕他半夜不肯来。” 楚韶急匆匆地抱着人往房内走去,闻言顺口回道:“你就说我今天喝多,在府门口把自己绊倒摔折了,他若再不来,我明早就死了……不对,我马上就死了,就这么说,快去!” 方子瑜憋着笑,一本正经地答道:“……是。” * 周兰木虽是做戏,但毕竟实打实地受了伤,不多时便昏睡了过去,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先瞧见了一个年青人。 这年青人穿着简单布衣,眉目清俊。见他醒了,连忙恭谨地行了礼,客气道:“四公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多谢子瑜大人。”周兰木面色苍白,听了他这话却努力扯出个笑来,虚虚道,“也多谢……小楚将军,昨日我遇刺之地似乎就在湛泸将军府附近,想必是我手下急病乱投医,叨扰将军了。” 方子瑜闻言却是一怔,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素衣的公子重伤未愈,方才的一句话却是说得十分客气,更重要的是,他居然一眼便看出了自己的身份。 他在楚韶初从军之时便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深入浅出极少露面,虽方昶方子瑜之名名满天下,但真正见过的人并没几个,更无人相信,原来上将军楚韶身边的第一谋士,竟是个如此年青的人。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楚韶便拎了个金丝蛐蛐笼儿,吊儿郎当地从门口进来了,见周兰木醒了,他也不惊讶,只道:“子瑜,你先出去罢。” 方子瑜掩了门,示意屋里的仆从都退了出去。楚韶顺手把手边的蛐蛐笼儿搁到一旁,自己却在他床头坐下,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周四公子……幸会幸会。” 周兰木回了他一个微笑:“小楚将军……咳,早就想来拜会您,不想却是这样的方式,实在惭愧。” 楚韶扯着嘴角笑了笑,一边打量他一边道:“今日早朝,我已经与戚长公子知会过你的事了,长公子也不曾想到你会遇刺,放心,不是他想杀你。” 周兰木回道:“长公子仁心,在内狱当中……我便承蒙长公子关照,保住了性命,我对长公子感激不尽。” 今日早朝之后,楚韶与戚琅说起此事时,戚琅的确懵然不知。 他原就不想对周氏之人赶尽杀绝,只是卫公一再逼迫,才不得已将人下狱受刑。 戚琅之意,既然这周四公子撞到了他的府里,便正好将人留下来,看看他到底有没有不臣之心。若是有,便处理掉,若没有,这四公子心志坚定,必是个可用之才。如今他手下千头万绪,正是缺人的时候。 楚韶这样想着,嘴上道:“长公子的意思,是让你暂住在我府上养伤,周氏府邸破落,又没什么人,你既遭了刺杀,想必不安全。” 既然戚琅吩咐,把人留下也好,正好他也好奇,昌明坊府邸众多,这人怎么就撞到了他府上。 说不是故意的,他才不信呢。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周兰木本以为还要颇费一番周折才能留下,不想这人居然主动开口,真是省了他好些功夫。 于是周兰木敛目道:“那……便打扰小楚将军了。” “不打扰不打扰,”楚韶顺手拿起了手边一个瓷瓶,“长公子这样说,是器重你,我也不过遵从长公子和陛下的意思罢了……” 他还没说完,便突兀地伸手揭开了周兰木右肩处的衣物。莹润的肩头暴露在空气中,黏连的血污扯得周兰木眉心一蹙,喉咙里溢出了下意识的一句闷哼。 下手没轻没重,这小兔崽子炸了。 “四公子这般怕痛吗?”美人本高洁似冰雪,蹙了眉才有几分落了凡尘的样子,实在是赏心悦目,楚韶眼见他的反应,目光一暗,手上却不禁放缓了几分,“这是方太医祖传的上好方子,内服外用,定能止痛,四公子忍忍?” 周兰木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他本就生得好,一双眼睛盈盈如水,只这一眼便不知能让多少人酥倒。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十分客气地说:“如此……便有劳将军了。” 第3章 相见欢 “四公子?” 楚韶收了手中的帕子,尝试着叫了一声,周兰木昏昏沉沉地“唔”了一声,却没有继续再说话。 楚韶这才丢了帕子,转身灭了房中正冉冉熏烟的香炉,回过头来干脆利落地把他的右肩包扎好。 刚才为周兰木敷伤药之时,他混进了一味“风水香”。 这风水香是大印皇族审讯专用的秘药,外点熏香,内入肌理,是由大印最好的幻术师调配、审讯逼供的利器。 这东西金贵,皇城内狱典刑寺轻易也不会给人用,是今日戚琅给他的,只道早就想用这个试他,碍于卫叔卿在,一直没寻到机会。 人会说谎,东西不会,用此物试他一试,至少能放一半的心。 楚韶把人抱起来,倚在床边,方才开口道:“四公子,你可知你身在何处?” “湛泸将军府,”周兰木半闭着眼,语气平平地回道,与醒着并无两样,“大印上将军楚韶的府邸。” “那我是谁?”楚韶托着腮瞧着他,饶有兴味地问。 “自然是府邸的主人。”周兰木道。 这玩意儿还挺管用。 “你来中阳,有什么目的么?”楚韶捻着他腰间挂着的穗子,懒懒地问,心道也是奇了,这人从典刑寺滚了一遭出来,浑身皮都脱了一层,这穗子倒是一尘不染,跟刚挂上去的一样。 “保命,”周兰木蹙了蹙眉,轻声答道,“我……我与本家一点干系都没有,来了中阳还有一线生机,不……不来,迟早被他们暗杀。” “那我问你几个人,你对这些人印象如何,可要如实答我。”楚韶点点头,提高了些声音,“若是说了假话,你知道后果的,嗯?” 周兰木迟疑着点头:“……嗯。” 楚韶便问:“周盛千如何?” “是我……父亲,出生以来几未见过,来年清明,寻坟头上一炷香,报答生育之恩便是了,他生而不养,还为我无端招来祸端,两不相欠最好。” “卫叔卿如何?” 周兰木打了个哆嗦,唇齿有些颤抖:“他……手段毒辣,硬说说我心怀不轨,嘶——”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情不自禁地摸到自己小臂处,楚韶顺着一看,见他小臂上一块已经结痂的烙铁痕,在洁白的肌肤上明显得很,当真是白玉微瑕。 “那,戚琅如何?” “长公子……”周兰木晃了晃头,眉眼紧紧皱在了一起,“长公子是个好人……我知道是他托人在狱中保了我一命,此恩我肝脑涂地……必要报答——” 他突然有些不安宁,双手剧烈地颤了起来,不知是想到了狱中什么可怖的事,楚韶连忙握了他的手,安抚了好一会儿才让人情绪逐渐平静。他心中暗叹了一句,此人恐怕真如戚琅所想,一直养在远离朝堂的宗州,是个天真纯善之人。 只是…… 他眼神暗了暗,突然压低了声音:“你可识得……大印承阳皇太子?” 周兰木沉默了一瞬,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你可识得他身边人?” 继续摇头。 楚韶微微松了一口气,瞧着药效将过,顺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依你所见……楚韶如何?” “他……”周兰木似乎有点迟疑,还差点咬到舌头,“他……” 楚韶狐疑地扫了他一眼,声音却微微拔高了:“告诉我,他怎么了?” 他这样的声音对于昏沉状态的周兰木无疑是一种震慑,周兰木一颤,眉心纠结成了一团,却不知在挣扎什么,死咬着嘴唇,再没说出一句话来。 楚韶缓缓道:“你为什么不肯说?” 周兰木依旧死死咬着嘴唇,眼圈却微微红了。 风水香虽为幻术师调配,但戚琅给他的剂量不多,若是意志十分坚定,也能够硬扛过去,只是十分痛苦罢了。 于是楚韶更加疑惑:“你从前认识我?” 豆大的冷汗从他额角涔涔落下,把整张脸都弄得湿漉漉的,周兰木的睫毛一个劲地颤,这次终于没忍住,轻轻点了点头:“……嗯。” 楚韶一怔,下意识地起身退了一步,却差点连人带椅子一起翻倒,他喃喃地问道:“可我怎么不曾见过你?” “是,不曾见过……”周兰木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也不知他到底想说什么,楚韶见他面色涨得通红,费尽了力气才再次开口,“倾元二十一年,我……” “你怎么了?”楚韶逼问。 “有朝一日,我……必要……” 周兰木又露出了那种痛苦又挣扎的表情,额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可见有多么不想说,“韶……我必要……亲手——” 他说完了这句,死死咬紧了牙关,再不肯说了。楚韶索性坐在了他的床前,满头雾水地盘算道:“你似乎比我还年长几岁,莫不是我小时候见过你?可你不是一直待在宗州,不曾回过中阳么?” 周兰木的声音也很好听,如碎玉入壶一般,泠然作响:“是,我不曾回过中阳……” 许是药效将尽,他突然开始颠三倒四地说起了些不知所云的话:“三更了……今夜无月无星……是个好日子……” 楚韶虽想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可瞧着这次药效将尽,恐怕问不出什么了,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把他重新放倒在了床榻上:“罢了……哎对了忘了问你,你昨日遇刺,来我府邸,是刻意的么?” 这次没挣扎,周兰木一手松松地扯了他的衣带,语气很轻却很坚定地回答:“……嗯,临死之前,我想见你一面。” 楚韶眉心一跳,摸着下巴狐疑道:“你还真是故意来的?可你找我做什么……喂,你别睡啊,四公子!” 可周兰木再不睬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许是刚刚药力作用,他眼角还沁出了两三滴晶莹的眼泪来。 楚韶鬼使神差地掏了块帕子,想擦干他的眼泪,可他心猿意马,胡乱地擦了几下,手一抖便直接将帕子掉进了他的怀里。 也不敢伸手去掏,他只得呆呆地坐在床边,迟疑地盘算着。 风水香按理说是不会出错的,他必然没有说假话,照他之前的言语,想必当真与本家关系寡淡,与定风之乱也无甚瓜葛,甚至可为戚琅所用。但后边几句——莫非这人从前同他有什么过节?可他从不记得与他见过面…… 楚韶越想越头疼,最后只得起身从房间里大步走了出去,走的时候一个不小心,还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听见门被掩上的声音之后,周兰木却突然睁开了眼睛,往外偷偷瞟了一眼,他本想克制一下,最终还是没忍住,伸手捂着嘴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这傻瓜也太好骗了……阳春,你瞧见他方才的表情没有?” 不知何时出现的陆阳春轻手轻脚地从屋顶上跳了下来,认真地答道:“瞧见了,他似乎心神不宁,出门以后撞到了三个侍卫,还撞了一根柱子。” “湛泸将军府中守卫如何,你混进来还顺利吗?”周兰木笑够了,便努力支了身子,想要坐起来,结果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他又栽了回去。 “这将军府守卫太松散了,”陆阳春伸手从怀里掏了药,恭敬地洒了些在周兰木裸露的伤口处,“侍卫稀疏平常,方子瑜不会武功,只有楚韶自己是高手。这园内也没什么死角,只有后山的书房——楚韶若是在府中,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这书房里,他不在府中时,方子瑜便会一直待在那儿,我还没寻得机会去探,也不知那儿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他方才没有发现你?” “照他平日的功夫,定能发现我,但他一心都在和公子说话,分神了。”陆阳春道,“以后有他在的时候,我可能也不能及时地跟在公子身边,公子自己小心。” “放心。”周兰木点点头,刚想说话,便突然捂着胸口干咳了一声,随后又重重地接着咳了几声,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面容如今惨白一片,咳了好一会才勉强缓过来。 他颤着手从怀中随便掏了块帕子,掩在口前,陆阳春在他榻前跪下,急急地道:“这是老毛病又犯了,公子不在府中,可万万要保重身体,要不叫我们如何放心得下。我来之前,春姑娘和芙蓉叮嘱了我好几句,想是担忧得紧,那牢狱寒凉,公子的症候怕是又要重了……幸好有方太医在这儿,要不然该如何是好呢。” 他絮絮说了几句,却不见人回话,便疑惑地抬了头,又唤了一声:“公子?” 周兰木却正在盯着手中那块帕子看——这帕子是方才楚韶给他擦眼泪用的,情急之下被他顺手摸了出来。陆阳春见他出神,却也不敢打扰,只得重新低下了头。 半晌,他才听见周兰木低笑了一声,轻飘飘地把那块帕子丢到了他的面前,用一种少有的冷漠语气道:“这东西太脏了,拿去丢了罢。” 第4章 朝中措 半月之后。 晚秋的天气微凉,似乎刚刚落过雨,路面上积了一层湿润的落叶。 周兰木简单披了件外衣,跟着方子瑜在廊间漫步。廊上悬挂着各色名家字画,廊外庭院却有些荒芜。 方子瑜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并不流连字画,却在院中的海棠树上停了一瞬,便解释道:“将军整日说自己是个俗人,不肯叫下人清扫庭院,只说这是俗趣。如今园子大都荒废,只有这株西府海棠生得好,四公子见笑了。” “这株海棠,从前开花吗?”周兰木眯着漂亮的眼睛,打量院中那棵海棠,“瞧着长得的确好,想必将军极为爱惜了罢?” 他为人十分亲和,这些日子叫方子瑜生了许多好感,便耐心道:“从前开的,有三年不开了,今年生了花骨朵,想必是能再开花了罢,将军若见它开花,定会高兴的。” “是好兆头啊……”周兰木叹了一句,方子瑜的目光从他脸上忽地掠过,突然觉得对方有一点点的眼熟,待细想时,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像谁,只得作罢。 他还在想着,周兰木的脚步却在回廊尽头停了下来,出神地看着这尽头的最后一幅字。 那字是凌厉的瘦金体,书的是《六州歌头》的上半阙——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方子瑜眼神一飘,笑问:“四公子很喜欢这幅字么?” “一勾一画,颇具风流,”周兰木并不看他,只继续看着那字,仔细道,他略微垂了垂眼,话语突然一转,“若我没有猜错——这是从前太子殿下的手笔罢?” “是吗,这字将军府落成时便有了,子瑜也不知是谁所写,”方子瑜飞快地答道,语气挑不出一丝破绽,“四公子怎么认得?” 周兰木不答他的话,伸手在装裱字的琉璃罩子上拂过,只道:“小楚将军是定风之乱的第一功臣,怎么能把废太子的笔迹挂在自己府中,若让有心人瞧见了,岂非是大不敬。” “是,待将军今日回来后,我定会提醒他的,”方子瑜低头应了一句,抬眼却见他缓缓地往门外走去,“四公子这是要干什么去?” “养伤养了这么久,人闲的发慌,想出门去转转,”周兰木回头看了他一眼,“将军不常在府中,你也该多走动走动,去去他常去的青楼也好,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不懂得及时行乐?” 方子瑜莫名其妙地被他教训一顿,却也不敢多说,只道:“四公子独身出门相比不安全,子瑜遣两个护卫……” “不必了,”周兰木摆手道,“只说是养伤,又不是蹲牢房,何必要人跟着。况且这是显明坊的地界儿,哪来的危险呢?” 他一番话说得又温又缓,却叫人找不出反驳的余地来,方子瑜还没想好说些什么,人便在他面前消失了,也不知一个披着长袍的病人为何脚程如此之快。 他微微低眸,打了个响指叫来了两个侍卫:“你二人出门去跟着四公子,别让他出了什么差错——不出差错即可,其余的事不必多管,若不好动手,去临江仙报将军知便可。” 那两人对视一眼,领命去了。 从将军府出来之后周兰木心情显然很好,甚至从路边行人处打听了显明坊最气派的建筑是南坊门处谢家的宅邸,便顺了路优哉游哉地往南去。 显明坊是中阳四十二坊中最大的,布局也复杂。有许多权贵手眼遮天,并不按照规制修建府邸,使得坊间的路不像其他坊一般横平竖直,而是曲曲折折,十分难行。 于是周兰木顺理成章地迷路了。 他倒也不急,发现自己找不到原本的路之后,便顺手在路边拉住了个行人,十分有礼地拱手问道:“这位小哥儿,敢问一句,显明坊的南坊门在何处?” 显明坊中几乎没有布衣百姓,简朴些的估计也是大户人家的奴仆,那被他拉住的小哥儿粗略打量了一眼,见他白衣翩翩气度不凡,一看便是大家子弟,不由生了几分恭敬:“大人说笑啦,这地儿大概在显明坊的中段,离南坊门倒是不远,但是有付氏宅邸横亘其中,不太好走——大人瞧这条路,你顺着这条路往西几百步,左手边去,过了朝中渠再往右手边去,再几百步,东绕过一座大宅子便是了。” “啊,听起来倒是复杂得很……”周兰木喃喃自语了一句,“那多谢小哥儿,我自己去探探路罢。” 那布衣仆从挠了挠头,十分憨厚地笑道:“大人若是不急,小人正好要往朝中渠去,不如我为大人带路罢。” “那便有劳了。”周兰木丝毫不推诿,微微点头,便十分自来熟地跟着这仆从往西边朝中渠去,“对了,不知小哥儿是哪家人?” 那仆从倒也善谈,一手扛着担子,与他亲密交谈起来:“我家大人是显明东边平成将军府那位,大人可识得?” “平成将军沈琥珀,威名在外,自然识得。”周兰木露出一个有些仰慕的神情,“听说你家大人这两年也不再接管大内鹦鹉卫了,可是高升了么?” “高升倒是谈不上,”那仆从冲他咧嘴一笑,小声道,“鹦鹉卫如今是金将军接管,西边的战事小楚将军也总是自告奋勇,我家将军日日在家静坐垂钓,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周兰木道:“沈将军达观知意,叫人艳羡。” 他随着那仆从一路到了朝中渠,瞧着他将木桶扔进了渠边一口井,边拉绳边道:“是啊——大人可知这朝中井?将军过几日便要酿梅花酒了,提前遣了我特意来这儿打水。听闻此井是挑了朝中渠风水最好的地儿打的,水质也格外清澈甘冽呢。” 他连打了两桶水,正打算挑上挑子继续随周兰木走,周兰木却伸手制止了他,招呼着他蹲下了身:“小哥儿,你瞧瞧这是什么玩意儿?” 那仆从站着的时候没有看见,甫一蹲下便瞧见他打的第一桶水中,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红色光点儿。 周兰木突然把手伸进了那桶有些冷的水,把那光点儿捞了出来,却是一颗珠子,仆从瞠目结舌:“大人不说我还真没看出来,这是什么?” “这是一颗穿了孔的红玛瑙珠子,”周兰木饶有兴趣地端详着手中的东西,甚至放在鼻下嗅了嗅,“这种穿了孔的玛瑙珠子一般用于女子的首饰,你瞧这颗成色极好,价值不菲,却有些碎痕,想必是从某件首饰上脱落下来的。” “谁会把这种值钱的东西扔到井里啊?”仆从呆呆地道,“听说一颗玛瑙珠子要好多钱呢……” “是啊……”周兰木沉吟道,“小褐,你仔细想想,挑第一桶水的时候,可发生了什么不一样的事?” 小贺完全不知道面前公子是怎么知道他叫小贺的,更不知道周兰木只是看他穿了褐色衣服才顺口叫的,下意识地答道:“啊,我想想……我挑第一桶水的时候顾着和大人说话,似乎把井绳多往下放了几寸……” 周兰木拈着珠子起了身,温和地笑道:“来,那你再打一桶水罢,记得也多把井绳往下放几分。” 小贺依言照做,把井绳放到了最长,打上来的水中却什么都没有了。周兰木也不惊讶,伸手蘸了一点井水,又仔细嗅了一番。 “大人?”小贺见他久久不说话,忍不住唤了一声。 “想必昨日落了雨,井水上泛,才会露出这血腥味儿来,”周兰木喃喃地答道,“看来这朝中井,今日风水不大好啊……” 第5章 朝中措 中阳十二所昭罪司错落穿插在四十二坊中,就是为了中阳人能够及时迅速地报官。显明坊作为中阳城最为重要的贵族大坊,坊门处便有一座昭罪司,小贺跑去报案之后,官兵来得十分迅速。 中阳城内护卫官兵称为“金蝉子”,此刻在显明坊边昭罪司当值的,恰好是金蝉子中今日刚刚升职为坊长的乌顺。 中阳向来治安良好鲜有凶案,乌顺正愁没有升官发财之道,瞧见来报案的小贺大喜过望,当即便带了一堆人急急赶到了朝中井旁。 不料朝中井边上已经围了一大圈人,正指指点点不知在说什么,乌顺摆足了架子,骂骂咧咧地在人群中分出一条路来,却发现井前站了一个生得十分漂亮的白衣公子。 而在这白衣公子手中,赫然是一只女子的金钗。 只是金钗还不算什么,骇人的是金钗的钗头被许多黑色的头发紧紧缠绕了起来,似乎还生了些菌斑,钗尾染了十分醒目的血迹——一看便像是一件凶器,怪不得周围会引来这么多看热闹的人。 乌顺往那白衣公子手中的东西看了一眼,当机立断,一拍大腿道:“来人,把这人给我制住了!” 他身后官兵不知所以,但还是冲了上去,紧紧抓住了白衣公子的双臂。白衣公子既不恼怒也不反抗,甚至冲他露出个笑来,言语温和无奈:“大人抓我做什么?” 乌顺从他手中拿了那“凶器”发钗,呵斥道:“你无缘无故站在凶案现场做什么,定是别有所图!” 白衣公子道:“误会了,我能图什么……” 乌顺却不听他的话:“凭本官抓捕嫌犯的多年经验,案发时离现场最近的人一般便是凶手!” 白衣公子也打断了他的话:“凭本人多年混饭吃的经验,友情提醒大人一句——大人可知一条规矩?” 乌顺奇道:“什么?” 那公子正色道:“大人新到显明坊上任罢,可知这显明坊中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大印的大贵族、大商贾都聚集在此,除了主子,就是奴才,本人自觉长得不像奴才,那大人猜没猜出,你抓了什么人呢?” 他说了这一句,乌顺才仿佛被当头打了一棒,他久在治安混乱的贫民坊间,今日才刚刚调来,忘了这一茬,若是抓错了人,这仕途岂非要毁于一旦…… 乌顺抹了一把额间的冷汗,一边示意官兵把人放开,一边陪笑道:“是是是,小的猜出来了,是小的唐突了,不知大人是……” 白衣公子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十分真诚地回道:“太巧了,我恰好是唯一的例外——小人一介草民,今天只是来散步的。” 乌顺笑容僵在了脸上,他看了看对方的神情,发现对方不像是在跟他开玩笑,登时勃然大怒,他本出身贫民堆,情急之下也不再打官腔:“你居然敢戏弄本大爷?” 那公子拱手向他行了个礼:“不敢不敢,草民什么都没说,是大人自己猜的。” “满口胡言乱语,欺瞒官兵,一看你就不像什么好人!”乌顺一挥手,方才的几个官兵重又按住了他的胳膊,“留几个人在这打捞,看看这井里到底有什么!剩下的把这人给我带回去,这人鬼鬼祟祟,细细审问,定有收获!” 金蝉子脚程太快,小贺追了半天,这才赶回现场,不料刚到就惊讶地看见官兵扭送着刚刚遇见的公子绝尘而去,一时愣住:“这……” “你认识那个人?”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小贺一回头,发现果然是自家主子沈琥珀,他方才一直抱着胳膊站在人群中看热闹,“今日开市,我本想出门去趟奇珍坊,不料路上却看了场戏。” “将军!”小贺喜出望外,连忙道,“我认得认得,这公子方才在显明坊中迷路了,我为他带路来着,还是他闻得我打上来的井水味道不对,叫我去报官的,这群官爷怎地把他带走了……” 沈琥珀今年三十出头,生得是粗犷军中汉子相,近些年疏于练兵,着意风雅之事,今日身着书生长袍,脚下却蹬了一双渔人常穿的编织麻鞋,怎么看怎么别扭。他眯着眼睛打量众人离去的背影,忽然道:“有意思……小贺,咱们先去看看他们捞上来了什么。” 小贺急道:“可是……那群官爷不会对公子做什么罢?万一把人下了狱怎么好。” 沈琥珀挥了挥手,毫不在意地说:“不会有事的,放心。” * 两日后。 楚韶到坊门的昭罪司时,大堂里已经坐了一大群人。 上首是如今大内鹦鹉卫的掌令,安泰将军金明镜,金明镜年逾四十,算是大印的良将,也与他一同出征过,此人总是一本正经,今日却失态地红着眼睛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不怪他失态,来之前楚韶便听了消息,听闻前几日昭罪司在朝中渠中打捞出一具女尸,正是金明镜那失踪了七日有余的发妻。 下边儿倒也都是老熟人——如今赋闲的平成将军沈琥珀,鹦鹉卫金明镜手下的督行秦木,并几个金明镜从前带兵时的同僚。一旁那个,听闻是刚调到显明昭罪司来的小坊长乌顺,见他进来腿脚一软,连忙点头哈腰地上来奉茶:“劳烦小楚将军大驾……请几位大人稍安勿躁,我们已在现场拿了个嫌犯,诸位大人若想见,小的这就着人提他来……” 沈琥珀身后一个褐衣仆从突然愤愤不平地道:“什么嫌犯,那公子……” “那就提上来罢,”沈琥珀却突然放下手中的茶,打断了仆从的话,“干说话也没意思,叫来问问,也好有点头绪。” 乌顺道:“是是是,来人,去把嫌犯带上来!” 不一会儿堂中便走进来个白衣公子,说是嫌犯,这白衣公子却风度翩翩,看起来十分坦然,他身旁的人也不敢动他,只跟在他身后,待到堂中才道:“大人,人带到了。” 楚韶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喝茶,跟周兰木出门的两个侍卫早将此事告诉了他,昭罪司不敢动私刑,不会有什么事儿,于是他也没管,只想看看周兰木怎么办。 周兰木倒也没怪他不来寻人,见了他甚至微笑着点头致意。于是楚韶眯着眼伸手擦了擦嘴,没吭声,也冲他只露出了个看热闹的笑容来。 乌顺见他不行礼,便喝道:“大胆嫌犯,这两日并未审你,你可有什么主动交待的?” “主动交待,容我想想……”周兰木掸了掸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慢条斯理道,“啊,有,昨日与隔壁狱友切磋偷盗心得,觉得此人是个奇才,关在牢中属实浪费……而且狱卒克扣犯人饭菜成风,若不是昨日抹骨牌赢了,定然吃不上肉,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还有……” 中阳人犯但凡经典刑寺审判有罪,定要去典刑寺服刑。各处昭罪司只能设临时牢狱,故而狱中没什么穷凶极恶的罪犯,只有些小偷小摸的犯人。 “一派胡言,成何体统!”乌顺一拍桌子,喝道,“本官是要你交待前日朝中井旁的事!” 一旁的小贺终于借机插上了话:“大人,那日我来昭罪司是这位公子叫我来的!他分明是发现此事的报案人,怎地被你们下了狱!” 乌顺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坐在上首的金明镜便开了口:“尸体不过才捞上来一日,怎么就有了嫌犯,况且若如沈将军仆从所言,我还要谢这位公子发现我夫人遗体,如若不然……” 他说着,突然有些哽咽,却也只是默然。乌顺一时没敢说话,倒是堂中站着的周兰木像没看见金明镜的难过一般,十分愉快地道:“既然金将军都如此说了,那劳驾大人,给我搬把椅子来罢。” 还不待乌顺说话,楚韶便招呼了身边的仆役:“去去去,给公子搬把椅子来,既不是嫌犯,咱们都坐着,让人家站着是什么道理?传出去还以为昭罪司仗显明坊的势欺压百姓,白白坏了咱们这些人的名声。” 他身旁的仆役想必也是新来的,见了他激动得几乎话都不会说了,结结巴巴地答了个“是”之后,手脚麻利地为周兰木搬来了堂中唯一一把空的椅子——原本属于乌顺的那把。 乌顺眼睁睁地瞧着他把自己的椅子搬走,在这么多人面前却也不敢骂那仆役,只好忍气吞声地陪笑道:“原来是误会一场……既然如此,不如请这位公子为我们讲讲那日的所见所闻罢。” 周兰木毫不客气地坐了他的椅子,扶着梨花木的扶手笑道:“好说好说……那日我来显明坊散步,不料坊中道路复杂,竟叫我迷了路,亏得碰见沈将军府中一位挑水的小……呃……” 他一转头,瞧着沈琥珀身后褐衣的小贺冲他打了个招呼,于是便接口道:“挑水的小褐!小褐古道热肠,说是挑完水后要为我带路,于是我便与他同去了朝中井,我百无聊赖地瞧着小褐挑水,却无意间在他挑水的桶中发现了些别的东西……” 乌顺眼明心快地招呼人把那日他捞到的珠子呈了上来,金明镜面色不豫地把珠子拿在手中端详,半晌才道:“是夫人喜欢的红玛瑙……” “这玛瑙珠子成色极好,想必不会有人财大气粗到往井里丢着玩儿,”周兰木继续道,“恰好前几日落了雨,我便让小褐继续打了桶水,一闻可了不得,这水竟有血腥气……” 一直默不作声的楚韶突然开了口,似笑非笑道:“怎么打水的人闻不出来,你倒闻得清楚?” 第6章 朝中措 周兰木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家中是做香料生意的,自小便对味道敏感些,我身上还带了几个兰花香囊,要不敬送给各位大人?” 楚韶装作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啊,这样,亏得公子警觉——香囊为我留一个罢,改日拿去送姑娘,多谢!” “小楚将军客气,”周兰木坐在椅子上向他拱手行了个礼,转身继续道,“叫小褐去报官后,我在井边无聊,便又打了桶水,这次可了不得,运气当真好,竟让我捞上一个金簪子——便是珠子旁边那件,哎呀呀,这簪子上还有血,吓了我一跳,我拿着这东西站在井边,自然围上来一群看热闹的。再后来……这位大人说我长得像嫌犯,便把我带到这儿来了……” 乌顺连忙道:“小人接了报官,立刻派人到朝中井和朝中渠旁边打探,废了好一番功夫在井中捞出了一具女尸,便是金夫人。仵作不敢唐突了夫人遗体,只简单看了几眼,说金夫人身上并无明显伤痕,恐是……溺水而亡。” 堂上一时静默,乌顺硬着头皮继续道:“若是大人还有疑惑,我们只能唐突夫人遗体,叫仵作细细查验一番……” “自岳丈过身之后,夫人一直郁郁寡欢,偶尔还会精神恍惚……”良久,金明镜才抬起了头,恰到好处地使众人看见,这一生叱咤沙场、统领禁军的风云人物,眼角竟隐隐有几分泪痕,“那日我不过在宫中当值一会儿,夫人便逃了看守出府,我日日派人寻找,又不敢误了差事,没想到……” “金将军节哀,生死有命。”一旁金明镜的手下秦木出声安慰了一句,他看起来还十分年轻,只是面色冷漠,并不见几分真心安慰之色,“当务之急,还是请将军好生安置了夫人遗体罢。” “老金你也不要太难过了,”沈琥珀道,“接了昭罪司的信儿,咱们几个赶忙就来了,就是怕你太过伤心不能理事。放心,有什么麻烦事儿交给我们就是,兄弟们一起上过沙场,都是过命的交情,千万别怕麻烦。” “沈将军说得有理,”楚韶接口道,“中阳人皆知金将军夫妇伉俪情深,遇见这等祸事自然悲痛欲绝,有什么需要打理的尽管交给我们便是。” “那个,劳驾——”还不待金明镜回话,坐在堂中的周兰木突然开口道,“既未让仵作验过,怎么能断定夫人定是自尽呢?我不是要冒犯金将军夫人,但这世上中毒溺水、针刺惊吓,没有痕迹的死法太多,将军不想为夫人探个究竟么?” “哪里来的无名小卒,诸位将军之间,岂有你说话的地方?”秦木瞥了他一眼,冷道。 “是是是,”周兰木连声应道,“自然是诸位将军做主,小人也不过是提些建议罢了。” “老金,我觉得这公子说的也有理,你若怕冒犯,先着人将遗体请回去,召仵作到府中便是了。”沈琥珀意味深长地看了周兰木一眼,“如此,不如先着人到府中牵辆马车来罢。” 金明镜叹了口气,侧身去吩咐身边的下人,趁着这个间隙,沈琥珀转向周兰木,饶有兴趣地问:“公子家中做香料生意?” 周兰木眨了眨眼睛:“童叟无欺。” 沈琥珀道:“我近日对香料却是有些兴趣,不知公子在中阳可有店铺?若得空闲,我便前去拜会一番。” “我刚到中阳不久,还在找寻铺子,待找到了将军再来光顾罢,”周兰木温声道,“不知将军对何种香料有兴趣?” 沈琥珀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道:“那便说定了,公子想必知道我府邸所在,待找到了,记得遣人来知会我一声。” 周兰木轻笑一声,便也应下了。 两人言语低,旁边的人只见对话,却不知说的是什么。这边昭罪司忙着同金明镜一起去认领金夫人的遗体,那边秦木称还要回皇城当值,很不客气地起身离去,剩余几人自觉无事,安慰一番后便也陆陆续续地出了昭罪司。 在昭罪司门口寒暄一番,众人便也四散了,周兰木一顿,随意挑了个没人的方向走,楚韶没带仆从,倒是方便了跟在他身后,待得众人皆不见身影之后,他才戏谑道:“四公子世家出身,瞒天过海这一套倒是用得手到擒来,楚某佩服。” “不敢当,”周兰木却连头都没回,悠然道,“说起来,还要谢小楚将军不当面拆台,给我留了几分面子。” “四公子在昭罪司待了两日,也没人来寻,真是叫人心疼。”楚韶快走了几步,与他并排,他本比周兰木高些,低下头凑到耳边言语,更显得有几分暧昧,“你把自己送到牢狱里‘体察民情’,用心良苦,我若拆了你的台,岂不是讨你嫌弃,况且——” 周兰木懒懒地抬起眼皮,朝他瞥了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况且怎地?” 他生得极白,日光之下更胜冰雪,长相本是清正,一抬眼却现出了右眼睑下一粒红色朱砂痣——这痣平日垂眼时是看不见的,此刻显了,映了那双含情眼,更是妩媚清丽。 楚韶离他太近,虚虚一眼,倒是不受控制地心旌一动,退了一步才道:“……况且陛下和长公子昨日刚刚给我透了消息——四公子是世家子弟,总该有个官职的,长公子的意思,是想让四公子进都察寺,听闻圣旨马上就要下来了,四公子,恭喜恭喜。” 周兰木露出一个十分惊喜的神情:“小楚将军所言可真,那我便提前叩谢陛下和长公子了。” 楚韶道:“自然不假,只是没昭告诸位大人罢了。所以我方才才说——四公子见了凶案要管,是分内之事,我怎么好妨了四公子办案?” “都察寺可不是什么好进的地方,陛下抬举,我只得尽心尽力。”周兰木皱着眉,貌似很忧愁地答道,“将军救我一命,我又在你府中叨扰良久,有些过意不去,正好寻个案子,也算报答你收留之情。” 楚韶眉心一跳:“四公子这话什么意思?” 周兰木伸手扶了扶自己的发冠,低声道:“我知道小楚将军与金将军不睦已久,此案若得机会,便算我送与将军表忠心的第一份贺礼罢。” 他刚说完,便猝不及防地又开始咳嗽起来,楚韶从前思及他在风水香下未说完的话,不太敢接近,整日在外闲逛,此番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唬了一跳:“四公子怎么了?” “咳……”周兰木却无暇回话,一手扶了他的手臂,另一手抚着胸口,弓下腰重重地接着咳了几声,楚韶感觉他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颤得厉害,倒也不像是装的,心中惊疑不定,只好暂且噤声。 周兰木咳了好一会才勉强缓过来,缓缓道:“老毛病了……小楚将军见笑。” “四公子可要保重身子,这瞧着不像什么小病啊,”楚韶低头去看,却无意间看见他纤细的手腕上带了一串红松石手钏,“以后朝政上的事恐还要四公子操心,这就落下病可怎么好?” “胎里带来的弱症罢了,将军不必担忧。”周兰木摆摆手,谦逊笑道,“要不怎么说还要继续打扰将军——这病症本说无药可治,方太医却道有医我良策,我自知没那么大的面子把方太医借走,只好厚着脸皮多住一段时日了。” 楚韶正想看他想做些什么,闻言自然道:“小事罢了,不必多礼。” * 不过两三日,金明镜便发了讣告,只道其妻已然入殓,如今在金家府中停柩待葬,选了后日的吉时出殡。 楚韶虽与同住显明坊的几位将军并无多少交情,但同出身于玄剑大营,面子上的事还是要过去的。见了金明镜的讣告后,他登门举哀,周兰木如今身份不明,自请扮作他的侍卫跟在身侧。 只是他虽着粗布麻衣,也是气度翩然,一路上不知引了多少人侧目。楚韶将名帖搁进金府门口小厮举着的托盘上,侧脸冲他低声道:“四公子为我做侍卫,真是楚某好大的荣幸。只是四公子气度不凡,哪有人信你是我的手下,说我是你的手下还差不多——” 周兰木低声提醒了他一句当心台阶,又伸手扶了他的小臂,装出十足的恭敬来,语气却是漫不经心的:“这身份,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但四公子这个身份,可怎么查案呢?”楚韶抬头看了一眼金明镜在大堂正中央悬挂的镜子,镜子上匾额书了“省身”二字,“今日停灵,明日出殡,下了葬可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四公子总不至于缺德到去刨人家坟茔罢?” “便不劳将军挂心了,”周兰木一路扶他到了大堂门前,躬身行了一礼,敛目道,“属下在门口等着便是了,将军请——” 楚韶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轻笑一声,转身进去了。 周兰木抱了把寻常的铁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到宾客们陆陆续续地进了大堂,庭院中没什么人的时候,本在他对面站着的几个丫鬟小厮便围着院中的石桌,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一个丫鬟先道:“唉,咱们府中一向是平静的,怎么几日间就出了这么多事儿?” “是啊,老大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夫人这么好的人,怎么如此想不开……” 这些丫鬟小厮有的是金府原本的下人,有的是随着来吊唁的,主子们都进了屋,聚在一起自然好奇,便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接口道:“你们老大是谁?” 周兰木听了一会儿,便往前几步,顺手从怀中摸了一个布袋子,把其中的瓜子“哗啦啦”地往几人聚着的石桌子前一倒,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谈话:“我也听闻金府前几日除了夫人之外,似乎还有个侍卫找不见了?” 第7章 朝中措 那丫鬟见他长得俊俏,情不自禁地红了脸:“你是哪家跟来的,怎地从前没见过?” 周兰木答道:“我是小楚将军府里的侍卫,刚从军营里调回来没几日,从前不曾跟着将军到处串过门子,是而不曾见过。” 旁边一个大丫鬟调笑道:“咱们府里也有许多兵营里来的侍卫,小子生得细皮嫩肉,真是半点不像。” 周兰木倒是面不改色:“姑娘方才说到哪儿了?” 那丫鬟一怔,接口道:“是,我们老大也是金将军从军营里带回来的侍卫,跟着这几个小子一起回来的,半月前夜里去巡逻,不知怎地就不见了。” 另一侧一个小厮插话:“这话我们府中也有些耳闻呢,金将军寻了昭罪司,找了好几日也没找见人,都说是这侍卫偷了自己的卖身契,不想当兵,便趁夜逃了。” 金府的小厮迟疑道:“瞧着不像啊……老大在我们府中最是古道热肠,虽平日里话少了些,可若是谁家里出了什么事,他总是第一个拿钱出来贴补的,老爷平日对他那么好,总不至于做逃奴罢……” “老爷这么专情,宠着夫人从未纳过妾,老大又是他最得力的侍卫,夫人去了,老大也未寻得,定是伤心坏了。” 几人还在絮絮聊着,堂内突然传来一阵惊呼,随之而来是一串盘碗破碎的声响,下人们吓了一跳,只见堂内不知为何乱了起来。有个丫鬟急匆匆地跑出来,冲着外面大吼道:“快去请郎中,快去!!” 周兰木则趁乱混了进去,正好看见本在主位上端坐着的金明镜不知为何已经栽倒在了椅子前,双眼不住上翻,连嘴唇都抽搐了,一看就是中了什么毒的样子。 沈琥珀正掐着他的人中,急急地吩咐:“快去取几大碗清水来!” 楚韶倒是一眼瞧见了他,大步走了过来,周兰木刚要开口说话,就听楚韶打量了他几眼,语气古怪地说道:“以后别穿这下人的衣服了,我瞧着不舒服。” 周兰木哭笑不得:“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出什么事儿了,金将军本来好好的,正坐在那儿说话,喝了一口手边的药酒,便立刻变成这个样子了。”楚韶往后挑了挑眉,回道,“金将军征战多年,身上免不得有些旧伤,听闻这药酒是他日日都要喝的,不知怎么今日却中了毒。” 周兰木踮了踮脚,去看被众人包围着的金明镜。 金明镜方才只抿了一小口,想必中毒不深,此刻还未危及性命,只是说不出话来。他面色铁青,像是被什么人气到了似的,一边恶狠狠地锤着地,一边死死瞪着桌上他刚刚放下的药酒,眼睛都快瞪出来了,瞧着腥红一片,吓人得很。 在沈琥珀指引下,金明镜连着灌了三大碗清水,目光才勉强清明了些。大夫来得很快,不消多时便得出了结论,金将军这的确是被人投毒了,毒就下在他常喝的药酒里,下的是砒|霜,幸好只喝了一口,要不就算是大罗金仙都救不回来了。 金明镜中毒,金府上下乱成一团,自然是没法如期出殡,金府的管家出面,十分客气地将众人请了出来。 楚韶瞧着周兰木微微蹙了眉,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样子,不禁道:“四公子在想什么,是觉得此案太过难办?” 周兰木微微一笑,冲他摊开手掌,细细数着:“夫人出走身死,得力侍卫失踪,自己中毒,我在想,金将军今年是惹了哪路神仙,当真流年不利啊……” 楚韶看他一脸沉思,心中不知怎地生出了一两分捉弄的心思:“四公子何必如此苦恼,要不……我带你去一个可以解忧的地方?” 不料周兰木颇感兴趣地答道:“将军是说青楼么?我只有刚到中阳的时候去过一次,没找到什么乐子,这几日养伤无趣,还想让将军带我去开开眼呢,既然将军都开口了,我也不必忸怩,带路罢。” 于是楚韶稀里糊涂地带他去了容音坊。 又稀里糊涂地进了座他从没进过、名为“留香客”的阁子。 只因周兰木说这阁子名儿好听。 他虽未曾来过,中阳却无人不识得他,鸨母连忙赔着笑亲自迎了上来,殷勤道:“哎哟,是什么风把小楚将军刮来了咱们这儿……老婆子为小楚将军叫几个最好的姑娘小子,还是……” 她的目光暧昧地往周兰木身上一转,见对方只着下人服色,容色却好得惊人,只以为是楚韶带出来的人:“还是只寻个安静地儿?小楚将军放心,咱们这儿的口风是全中阳最紧的,任谁也不会出去乱说。” 楚韶见她误会,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寻个雅间,叫几个最好的姑娘小子来就行了,人不必多,多谢。” 那鸨母倒也乖觉,果然只为他找了一个姑娘并一个小倌儿。中阳民风开放,大多达官显贵皆是男女不忌,周兰木见那小倌儿进门后似乎本想去寻楚韶,被姑娘抢了先才来找他,不禁失笑:“怎么,瞧我穿得朴素,不想来服侍么?” 那小倌儿忙扯出个笑来:“爷这是说的什么话,不敢不敢,只是小的服侍这么多年了,从没见过生得像爷这么端正的美人儿,一时自惭形秽,不敢过来罢了。” 周兰木笑道:“你倒是会说话得很。” 楚韶在一旁倒了杯甜酒,冲那小倌儿道:“别看这位爷穿得朴素,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小倌儿甜笑道:“跟着小楚将军来的,自然非富即贵,是小的没见过的大人物。” “小哥儿生得好,嘴又甜,大人物肯定是伺候过的,何必贬低自己。”周兰木本支着手看着他,却不知突然看见了什么,很感兴趣地弯下了腰,摸了摸他头上簪发的金钗,“哟,这金钗瞧着价值不菲,可是怎么像是女子的东西,是小哥儿哪位恩客送的么?” 那小倌儿面上的笑容一僵,低眉顺眼地恭敬道:“正是恩客高兴时送的,我也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管它是男是女,带上便是了。” “这样……”周兰木伸手摩挲着他发间的金钗,突然道,“小楚将军,我突然有些身体不适,不如改日再来罢。” 他脸不红心不跳,哪有半分|身体不适的样子,楚韶被他睁着眼说瞎话的表现震惊了,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扯出了阁子。 周兰木招呼着刚送二人来此地的马车,仿佛主子一样吩咐道:“回显明坊去。” 楚韶还没来得及说话,周兰木便托着腮看向他,猝不及防地问了一句:“小楚将军,你会爬墙吗?” “爬墙?”楚韶疑惑地重复道,“不会。” “啊,好啊,那你现在正好有一个学习的机会了。”周兰木慢条斯理地说,又冲外面吩咐一句,“慢些走,天色暗了再回也不急,到坊门处停车,不必回府。” 楚韶更加疑惑:“你要做什么去?” 周兰木答道:“去昭罪司。” 楚韶道:“昭罪司晚间只接急案,若想进门要击鼓鸣冤,你想去……” 周兰木看着他,面上漾出一个十分愉快的笑容来:“所以我才问将军会不会爬墙啊。” 楚韶愕然:“你要我翻墙进去?” 周兰木晃了晃脑袋:“不不不,我只是请将军从墙上走,帮我进去取一样东西。” 楚韶大惊:“你让我去昭罪司偷东西?” 周兰木:“这怎么能叫偷,我正经办案,请楚将军协助,来日真相大白,你这也是头功。” 楚韶回想着今日一切,越想越觉得要么是对方简直无聊透了顶,要么是自己被耍得懵然不知:“四公子今日拉我出门,先是装作仆从,又要去青楼,椅子还没坐热便指使我去偷东西,楚某是个粗人,四公子想做什么,还得明白些告诉我才是。” “当然,当然,”周兰木连声答应道,“将军只消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取来,我便能将一切悉数告知了。” 楚韶带着疑虑看了他一眼:“你要什么东西?” 周兰木答道:“我要当日我从朝中井捞上来的那支金钗。” 楚韶毕竟算不得蠢笨之人,略微低眸思索,便想到了些细节:“今日侍奉你那小倌儿,头顶带的簪子上,似乎也有几颗红玛瑙……” “所以我想看看从前那根簪子,”周兰木定定地说,“我也疑虑过是不是只是我想得太多,或许金夫人真是投井自尽呢……但是有几件事我还没有想明白,况且——” 楚韶情不自禁地问:“况且什么?” “况且就算金夫人真是投井自尽,我也得想法子给金将军罗织些罪名,”周兰木慢条斯理地回答道,“毕竟是我想讨好小楚将军,不拘什么手段,达到目的便好,不是么?” 楚韶的右眼皮无端跳了跳。 两年前他在玄剑大营醉酒,与金明镜大闹一场,世人皆知二人不睦已久,但是面子上客气,连戚琅都以为他只不过是酒后冲动一时犯浑,怎么这人如此笃定…… “如今周氏破败,我只身回朝,没什么可倚仗的,卫公摆明了不信我,长公子还在观望,要不然也不会派小楚将军来看着。”周兰木把手搭在他肩上,情真意切地说,“我只能尽力为小楚将军做几件事,但求将军多信我几分,能让我在中阳混个保命的官职,不必过朝不保夕的日子便好了。” 这人倒是聪明得很,戚琅如今居于金庭皇城,卫叔卿多疑,想要活命,求他这个戚琅手下的大红人自然是最好的办法。 楚韶这般想着,面上似笑非笑,只道:“好,那我便等着四公子的贺礼了。” 第8章 惊梦·一 十二年前。 大印倾元十一年,腊月三十,隆冬,新岁将至。 中阳,金庭皇城。 皇城内的下人步履匆匆地从狭窄的甬道经过,连抬头招呼一声的时间都没有,每个人都在为了今夜大印内宫的新春家宴所奔走——况且此次新春家宴与往常不同,据说倾元皇帝风禹已经草拟了诏书,准备在家宴上册立大印的新太子了。 人人心知肚明,此次家宴宣诏,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皇帝膝下皇子不多,并且早已属意嫡长子风歇继承大统。 在风歇六岁的时候,皇帝就将他送到了大印下十二州最为开化的衡州,在夙候处接受天文、历法、兵道、礼仪等各方面最为先进的教育,意图为大印打造一个完美的继承人。风歇在夙地待了六年之久,直至今年年末——迎来他十二岁生日的前夕——才被接回了大印。 如今他才回朝不过几日,风禹便迫不及待地开家宴册太子,甚至连名号都已在宫中流传开来。皇帝请了大印最好的风水师,定下了“承阳”二字。 喻意为……大印未来的继承者,最为光辉灿烂的太阳。 因而对于这样一场家宴,没有一个人敢懈怠,每个人都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未时刚过,中阳却突然落了雪,天空灰白一片,金庭皇城正中的道上很快便积满了雪花。 有两人自皇城门前踏雪而来,一人身着宫中侍卫服色,约莫已是而立之年,另一人却披朱红玄锦披风,着暗紫流纹长袍,那长长的披风上以金线刺下繁复图案,隐能看见蟠龙暗纹,更显得贵气无比。 锦衣公子面上犹带几分稚气,发以金冠束起,髻上明珠八颗,华贵的衣饰与他霜雪一般精致的面容相得益彰,为周身增添了几分沉沉的威压。 饶是如此,他瞧起来却只有十几岁的样子,一旁比他高一头的中年侍卫躬身为他掌伞,两人朝着金庭皇城正中的升龙殿走去。 这人自然是传言中刚回到中阳的皇太子,只是皇太子刚踏上升龙殿前长长的台阶,便被殿前回廊处候着的几个孩子吸引了视线。 那几个孩子瞧着与他同龄,大多身着昂贵的茱萸锦,簪金簪玉。风歇在夙六年,少见同龄之人,见此情景不免多问了一句:“萧俟,这些都是什么人?” 萧俟是大内鹦鹉卫之首,六年前便领命跟着风歇去了夙地,作贴身保护,听得疑问,他便伏下头恭敬答道:“殿下,这是中阳几大世家的子弟,今日除夕,进宫来领赏的。” “五岁时同在学堂,似乎见过几面……”风歇的目光掠过他们,喃喃自语道,“只是记不起名字了……那个个头矮些的倒没见过,是哪家人?” 风歇指的那个孩子与周围之人格格不入,仅仅穿着普通锦袍,这衣袍虽不便宜,可扔在三大世家子弟当中,毕竟是有些寒酸了。 穿着这锦袍的孩子比周身之人都矮了一头,发为总角,想来年龄也比他们小了许多。风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微微蹙了眉,也不知在想什么。 萧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恰好看见一位世家子弟伸手去揪那孩子左侧的发结。想必是下手没有轻重,将那孩子扯得“嘶”地吸了一口气,即便如此,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继续低头扯自己的衣角。 那世家子弟想必得了趣,和周围的人哈哈大笑,伸手又想去揪他右侧发结。风歇微微皱了皱眉,顺手从腰间摸了块牌子,借腕力甩了过去,正砸在那世家子弟手上。 “嘶,疼疼疼——”那世家子弟哀嚎一声,下意识伸手接了牌子,转头骂道,“是谁如此不长眼,不知道——”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看见手中的那块牌子上的字,面色霎时惨白。 因为这块牌子整个大印只有一块,鎏金龙纹,上刻四字——御赐承阳。 周围的世家子弟全都跪了下去,声音此起彼伏:“拜见承阳殿下。” 萧俟在一旁躬身行了个礼,低声道:“金庭皇城内,诸位切莫造次。” 刚刚欺负人的那个贵族子弟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只是恭敬地把牌子举过了头顶。风歇也不看他,伸手取过了牌子,眼睛却直盯着那个方才被欺负、没有随着众人一起跪下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扎着两个圆揪,眼瞳深邃明亮,睫毛很长,瞧着白白软软,十分讨人喜欢的样子。但他却一脸漠然地冲着风歇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反而问道:“那你又是谁?” 萧俟低喝了一声:“这是承阳殿下,不可无礼。” “无妨,”风歇侧头制止,很有耐心地继续问道,“你知道我是谁了,总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罢?” 孩子睁着漂亮的眼睛看着他,却依旧抿着嘴唇,什么话都不说,萧俟在一旁提醒道:“殿下,陛下还在等你。” 风歇无奈,只得转过了身,刚想离开,却感觉有人在身后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回头去看,正好看见那孩子抓着他朱红披风一角,低低地唤了一句:“太子哥哥……” 风歇眉目一冷:“你叫我什么?” 那孩子却毫不在乎,只是扯着他的衣角不撒手,言语时也不抬头,只有声音执拗:“皇帝叔叔告诉我,若是见到你,就要叫你一声太子哥哥,我总没有认错人罢?” 萧俟在一旁吓得白了脸,风歇闻言一怔,却忍不住低笑了一声,冰凉的手拂过他温热的面颊:“没有认错,就是我。” “我叫……楚韶……”那孩子终于抬了眼睛,毫不躲避地盯着他看,眼神中漾出些柔软,“韶华易逝的韶,母亲说是父亲给我起的,但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是烈王世子……”萧俟在一旁恍然大悟般道了一句,随后低声解释道,“烈王战死后,陛下慈悲,一直很牵挂王妃和世子,只是王妃终究不肯独活,今年冬月时自尽了……世子自己孤苦无依,想必是陛下担忧,才接进了中阳罢。” 当年倾元皇帝即位,颇费了一番周折,亏得有戚昭、卫叙、周盛千和烈王沈望的全力支持,尤其是当年被称为“印之天鹰”的天策上将军沈望。继位之后,戚昭、卫叙、周盛千封了公爵,逐渐成了盘踞中阳的三大家族,沈望则被封了异姓王,封地在东方入云,数年来一直安分守己,尽忠职守地守着东境。 直至九年前北境叛乱,朝中无将可用,沈望自请出征,虽平了北方之乱,却身死北境,再也没能回来。 他出征前王妃刚有身孕,却连孩子的一面都再见不得了。王妃深怨烈王此举,甚至让世子随了母姓,但世人谁不知烈王夫妇伉俪情深,这么多年过去,本以为王妃解开了心结,没想到世子刚满九岁,王妃便饮毒自尽,随烈王一同去了。 “韶华……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风歇低低地念道,“你父亲一定很喜欢你。” 他起身,又朝旁边看了一眼,叹道:“起来罢。” 那几位贵族子弟这才敢抬起头,偷偷看一眼这位名满天下的承阳殿下,风歇看几人年纪与他差不多,也不苛责,只道:“金庭皇城,诸位务必谨言慎行,烈王世子远道而来,多照顾些。” 他身份尊贵,言语老成,偏又生得眉目如画,像是天上的神仙一般。几人从前虽与皇子们接触过,但哪里见过这般人物,只得伏首诺诺称是。 萧俟在一边道:“殿下,我们快些罢。” 风歇轻“嗯”了一声,犹觉得有些不放心,便转头对楚韶道:“阿韶,回去穿得厚些,若有事……” 他迟疑地一顿,接口道:“便到太子府来寻我,知道了吗?” 他看着雪玉团子一般的小世子,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遗忘了,只得无奈地摇摇头,抬脚离开。 小世子恋恋不舍地扯着他的披风,良久才撒了手,雪不知何时越下越大,走出几步,就再看不见彼此的身影了。 倾元十二年初,中阳下了建都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在那场大雪中,大印历史上声名最盛的承阳皇太子与后来令人闻风丧胆、却声名狼藉的折花将军见了第一面。 那时太子还不曾被正式册为太子,将军连玄剑大营都未曾进过,大雪澄净洁白,两人双手都没有染过鲜血,感情也纯粹到掺不下一丝污秽。 可那……就是一生的开始。 第9章 朝中措 楚韶猛地从梦中惊醒。 这日他下了早朝,照例没坐马车,一个人优哉游哉地到极望江边绕了一圈,又顺手买了几个街边摊上的包子,才慢吞吞地回府。 瞧着是逍遥自在,可是小楚将军刚刚回了府,便一头栽进了榻里,任凭谁也叫不起来。他困得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地躺在榻上,心中把那四公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就因为他昨日该死地说了那句“那我等着”,便被周兰木连哄带骗地劝着,真的去爬了昭罪司的墙,从昭罪司后堂中偷出了那支诡异的金钗,跳出来时还被人发现了。 堂堂天策上将军,半夜到官府偷东西,传出去他的脸面往哪里搁?两人仓皇逃走,因怕被人发现,只得先出了显明坊,跑到郊外待了一夜,直到天蒙蒙亮才蹑手蹑脚地回了将军府。 周兰木倒是乐得自在,从他手里抢了金钗便去补觉了,可怜上将军还要上早朝,在早朝上哈欠连天,引得一群人纷纷侧目。 真丢脸! 楚韶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被噩梦吓醒,他发了会呆,翻身起了床,开始吃起被他贴心狗头军师方子瑜热好了的包子,只是第二个包子才咬了一口,他便见周兰木收拾得整齐妥帖,带着微笑从门前进来了。 见了他,楚韶满心都是莫名的不痛快,也是有意寒颤他,便故意把那流油的包子凑到他面前,恨不得把油都滴到他纤尘不染的白衣上去——传言爱穿白衣的人总是格外爱干净,想来总不是假的:“四公子可用过早饭了?我这粗人吃不上什么精细的,只得跑到江边大娘那儿去买,可要同用——只怕你嫌弃粗陋,入不了口……” 他还没说完,周兰木便退后了一步,避开了他手中的包子,又十分自然地拿多余油纸包了他手边另一个,坐下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仿佛在饮茶一般细细品鉴道:“大娘倒是实在人,猪肉精油价贵,倒舍得用料——将军哪里找来这良心大娘,改日我定要亲自去买几个。” 楚韶嘴角抽了两下,瞧着他一口一口吃得仔细,唇角竟连一点油花儿都没有,自觉粗鄙,连忙取了块帕子胡乱擦了擦嘴:“改日我带四公子同去,定不让你吃亏。” “有劳有劳,改日一定同去。”周兰木半点不推辞,笑吟吟地答道,“虽说吃人嘴短,正事还是要说的,今日上午,我拿着那簪子去了奇珍坊的一家首饰铺子……” 楚韶震惊地打断他道:“你没有补觉么?” 随后又觉得自己反应过激,连忙补充道:“昨日一夜未眠,四公子今日上午竟还出去查案了?精气神儿当真是好。” 周兰木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我听闻小楚将军十四岁从军,没日没夜地领兵从舞门关一路打到姻痴山,还缺这点休息的时间?” “那时候年少,虽说如今痴长几岁,但身体毕竟不如从前了,”楚韶一怔,飞快地答道,“人生得意须尽欢,如今没有战争没有灾荒,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岂不美哉?” “小楚将军真是天地一闲人,叫我羡慕得很,”周兰木没看他,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话带了些嘲讽味道,“罢了,不说这些了,只说这簪子……” “全中阳那么多家首饰铺子,你怎么知道他去了哪一家的?”楚韶低头看了他手里簪子一眼,问道。 “我托人打听了金将军的习惯,”周兰木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支着手说道,“金将军向来洁身自好,他府中众人皆说他每日晨起晚归,都是固定的时间,这么说除却进宫当值之外,他几乎少去别的地方……” 他一截纤细的手腕正好晃在楚韶眼前,楚韶瞧着他嫩白皮肤下隐隐的浅青色血管,一时有些出神,尽管觉得他那句“洁身自好”颇有些讽刺的意思,还是没吭声。 “所以只有从金庭皇城到显明坊的一路上,”周兰木伸了一根手指,在桌上轻轻地比划,“一路上只有奇珍坊有首饰铺子,若是金将军想要按时回府,只能挑奇珍坊东侧门处最近的一家。” 楚韶一愣,觉得他说得十分有道理,还没开口,周兰木便伸手“啪”地一拍,笑道:“当然,这些全是我的猜测……为了印证这个猜测,我便去寻了那家铺子,不料老板记性倒是好得很,一眼便认出了这根簪子,你猜怎么着?” 他慵懒地挑了挑眉,神情宛如一只狡黠的狐狸,楚韶被他言语蛊惑,情不自禁地问:“怎么着?” “老板说,这簪子是金将军画了样子,特地叫他做的,玛瑙金饰价贵,若无固定客人,他也不敢多做。金将军每月都要一只这样的簪子,从拿到图纸到今日,已是六个月了。”周兰木答道,“六个月啊,六个月前,恰好是他府中失踪那个侍卫进府的日子……” “这么说的话,簪子是做给这侍卫的?”楚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金将军这么多年不纳妾,竟因为他……是个断袖?” “想想在那小倌儿头顶上的簪子,”周兰木说,“那可是画图样儿做的,并非市面上常见的形制。” “可是……若簪子是为了那侍卫做的,怎么又到了小倌儿的头上?”楚韶思索一阵后道,“况且你方才不是说了金将军每日晨起晚归么?他哪来的时间……” “晨起晚归,唔,将军可知,如果今日你在宫中当值,旁人看来,你也是晨起晚归啊。”周兰木托着腮看着他笑,“我听闻你和金将军交过手,他的功夫,若想自己夜间偷偷跑出府去,可有人能发觉?” 楚韶一怔:“没有。” 周兰木心情颇好地答道:“那便是了。” 楚韶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还是觉得有些不对:“那这簪子怎么又到了金夫人尸体旁边?” 周兰木眼皮都没抬,漫不经心地飞快答道:“你想象一下,如果你发现你相公送旁人金钗,送的还是男子,你会怎么做,是不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但是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杀得了沙场征战多年的金将军呢,自然是被金将军反抗时不小心误杀了。” “我哪来的相公?”楚韶喃喃自语,“不过你说得倒有几分道理……” 周兰木抬起眼睛来,看了他一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语气复杂道:“小楚将军,你有没有被人骗过钱?” 楚韶一头雾水:“没有。” “居然没有,但你真是太容易被人骗了,”周兰木瞧着他,眉头轻蹙,有几分幸灾乐祸,又有几分调侃地说,“方才我说的那一大堆,统统是我编的。” 楚韶:“???” 周兰木道:“其一,金夫人与金将军成亲多年,怎么可能对对方之事一无所知?就算一无所知,她也不会等到最近动手,自然是六个月之前就动手了。其二,就算金夫人想要杀夫,不会挑这么简单又不可能成功的方式,肯定要有成功的可能性,比如,下毒……” 贴身侍卫失踪,簪子出现在尸体身侧和小倌头上,金明镜于出殡前日中毒……这几件事堆在一起,似乎处处透着诡异,楚韶凝眉想了一会儿,正等着周兰木继续往下说,却见对方拿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皱着眉道:“凉了,我去换杯新的来。” “子瑜,来倒茶!”楚韶冲着门外喊了一句,转过头来,“然后呢?” 周兰木愉快地反问:“什么然后呢?” 楚韶回道:“下毒,然后呢?” “然后我也不知道了。”周兰木无辜地看了他一眼,“想了这么多,昨日还未睡,我得去补觉,补觉。” 然后楚韶眼睁睁地看着他哈欠连天地径自走了,还礼貌地同刚进门的方子瑜打了个招呼。方子瑜提着新沏好的茶走进来,将门掩好,方问道:“你与他说了什么,脸色怎么这么差?” “无妨,”楚韶盯着门口看了一会儿,无奈地笑道,“我前几日对他用了风水香,但他咬死了不说关于我的事情,让我这段日子都不敢太亲近他,但如今看来……这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风水香这等厉害的香料都能抗住不说,此人的心志非同一般,”方子瑜摇了摇头,道,“你要小心。” “我有什么可怕的?”楚韶吊儿郎当地回答,突然问道,“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件事儿,那日风水香作用下,他提到了倾元二十一年……倾元二十一年,我在做什么?” “倾元二十一年?倾元二十一年你才十八岁,玄剑大营刚刚开始推行湛泸军令……”方子瑜看了他一眼,思索道,“你领兵出征,收复了西境十二城。” “我想起来了,那一年沈琥珀输了岁裕关一战,宗州十二城在西野人手中落了六个月之久。”楚韶沉思道,“四公子是在宗州长大的,难道那一年他见过我?” 方子瑜为他倒了茶,闻言轻轻道了一句:“那一年……十二城哪有人没见过你?若不是第二年定风之乱后苛捐重税,他们本想在宗州为你立一座塑像……” 言罢两人都是默然,半晌楚韶才摆了摆手,满不在乎道:“罢了罢了,好端端地说这些做什么,我已不是英雄啦,那塑像若留到今日,定会让我无地自容的。” 第10章 朝中措 转眼过了七八天,听闻金明镜终于能下床了,只是身子还不太好,饶是如此,他还是急匆匆地选了日子,要将金夫人的遗体早日下葬。 就在下葬前两日的夜里,楚韶刚晃荡了一天回府,便又被周兰木扯着出了门,说要去金明镜府中拜访一番。 楚韶瞧着他,没好气地道:“今日是下葬前两日,金府正是既夕哭的时辰,哪有空接待你。” “是好事啊,”周兰木面不改色地赞道,“他们哭他们的,咱们去取点咱们的东西,正好两不相干。” 楚韶一听即刻便不走了:“你又要去偷东西?人家忙着哭奠,你去偷东西,是不是忒缺德了点?” 周兰木道:“如若金夫人这般不明不白地死了,稀里糊涂地下了葬,才更缺德。我虽方式不妥,但总比在灵堂假惺惺地掉眼泪好多了。” “那你这次要偷什么?”楚韶白了他一眼,“金府里有什么东西可偷?” “这次我和你一起进去,”周兰木答道,“咱们一同去金夫人住的后园去看看,这些日子我左右思量,总觉得应该还有些东西没被发现……” “你要和我一起进去?”楚韶有些惊讶,冲他挑了挑眉毛,“你会翻墙么,难不成要我驮你进去?” 周兰木却别了头去,再不答他的话了。两人蹑手蹑脚地从金府后墙跟里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楚韶寻了块大些的石头,借力轻巧地跃进了府内,刚想回头看看,却见周兰木也已跟着他跃了进来,白衣翩然落地轻巧,连点声响儿都没发出来。 这轻功……绝对是能让人赞叹的程度。 甚至比起他来还要好一些。 楚韶早年一直混迹演武场,刀枪棍棒都耍得虎虎生威,后来学了长剑,也能学到令人惊叹的地步,只有轻功这东西疏于练习,全靠实践,见他熟练自然惊异:“你会轻功?” 周兰木一脸无辜:“我没说过我不会罢?” 楚韶气结:“那那日夜晚你为何不自己去?若不是我落地时重了一些,也不会引来那么多人,追得你我一夜未眠了。” 周兰木坦然地答道:“唔,那日头痛,精神状态不佳,不宜翻墙。” 楚韶:“你简直是一派胡……” 周兰木眨了眨眼睛,飞快地打断了他:“我从典刑寺出来,受了重伤,躺在床上养了一整个夏天和半个秋天,如今能够翻墙多亏了方太医妙手回春,时不时头痛脚痛不是十分正常的事么——还是将军嫌了我在将军府寄居这么久,想让我趁早回去?” 楚韶终于发现了,千万不要试图和这个人讲道理。 于是他忍气吞声地别过了头,惜字如金地道:“绝无此意。” 周兰木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趁着夜色摸黑沿着墙角走了几步,绕过恸哭声四起的灵堂,才到了平日里女眷与仆役所居的后园。楚韶刚要直直地往后园的主屋去,便被周兰木一把扯了回来。 “先到这边来。”周兰木冲他招呼道。 楚韶不知所以,跟着他进了右手侧的一排低矮竹屋,这竹屋瞧着有些简陋,想必是平日里给下人住的:“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先去寻那侍卫住的地方,”周兰木蹲在竹屋窗下,往里瞄了一眼,瞧着有光,便将声音又放低了些,“若猜测没错,金明镜对他感情不一般的话,他定然有一间单独的房间。” 楚韶在他身后没好气地说:“你怎么知道他不直接住在金明镜房里?” “因为那日我在门外与那群金府下人闲谈,没有一个人怀疑过他,”周兰木回头,在黑暗中冲他一笑,“金府下人都说他古道热肠,是众人的大哥,若是住在金明镜房里,哪有这样亲密的关系。可若是没有单独的房间,进进出出,岂不会被旁人瞧得清楚么?” 楚韶跟着他沿着那排竹屋往里走,果然见在这排竹屋尽头有一间单独的房间,屋门锁着,屋内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空气里扬着一片灰尘,楚韶吸了吸鼻子,觉得有些不舒服,周兰木倒是不疑有他,上前去轻轻地在门锁上抬手一敲,门锁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咔哒”,便掉在了地上。 楚韶震惊地低头看了一眼,发现他是用内力震断的。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周兰木便得意洋洋地回过头来,冲他道:“当年练习撬人门锁练了许久呢,将军看这一手怎么样?” 楚韶不想和他说话,只推着他进了屋。 屋中没有点灯,今夜月色不好,即使有窗也是灰蒙蒙的,看不真切。楚韶迟疑地站了一会,听见周兰木在屋内摸摸索索地走了几步,突然点亮了一根蜡烛:“我最是怕黑了,还是点根蜡烛的好。” “你从哪里找来的蜡烛?”楚韶见他举着蜡烛往床头走,不禁问道,“方才屋里黑漆漆的,难为你看得清楚。” 周兰木却也没答他的话,俯身在床头仔细摸索了一会儿,楚韶见他找得仔细,不禁接过了他手中的蜡烛,举在一旁为他照明:“你在找什么?” “毒药,”周兰木低声答道,“看这里的灰尘和刚才的门锁便知,那侍卫消失之后金明镜还没来得及处理这个地方,若是仔细些,我们说不定能找到一些东西。” 楚韶见他在床铺上找得仔细,不禁伸了手,在枕头处仔细地摸了摸,也不知道他摸到了什么,突然“撕拉”一声扯开了枕头,荞麦粒壳倾泻而出,借着蜡烛的光,周兰木瞧见了一堆被绸子紧紧裹了的东西,只露出了一个尖尖的头儿,瞧着也像是簪子的样子。 “我只想到他会把这些藏在近身处,却不知道在枕头里。”周兰木取了那绸子,上手解开,“将军怎么知道在这里的?” “你不是说过这侍卫是从军之人么?”楚韶挑了挑眉,答道,“我从前在下军营混过一段时间,深知他们习性,从前那群小兵藏军中违禁之物时,都这般藏在自己的枕头里,拿针线细细缝了,来搜都搜不到在哪里。” “当真是个好办法,”周兰木顺口称赞了一句,瞧见那绸子包裹的东西后却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呀,这倒有点意思。” 楚韶凑近了去看,只见绸子内裹了两根同朝中井中捞上来、同小倌头顶上带着的一模一样的金簪子,除却那两根金簪子外,还有一个小纸包。 “是砒|霜。”周兰木低头嗅了嗅,说道,“小心别动!这簪子尖端也抹了毒,怪不得用绸子缠的这样紧,只露个尖儿出来——若是有人在榻上睡着了,只消摸出这簪子来,往人脖子上一扎……” 他没有说完,只是蹙了眉:“不过这簪子上的毒药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还是要带回去请大夫看看……” 楚韶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突兀地将周兰木横臂一揽,带着他一同滚到了床榻另一侧的下面,同时眼疾手快地吹灭了蜡烛。 只听竹木所制的门“咯吱”一声开了,似乎有人举着蜡烛走了进来。 二人在黑暗中屏气凝神,听得那脚步声逐渐逼近了,却只有一个怯怯的声音响了起来,似乎很害怕似的:“什……什么人,我方才在窗前看见你们了,出来罢!” 第11章 朝中措 楚韶听得这声音,略微放了心,低声冲周兰木道:“来人不会武功。” 周兰木侧过头去看,他似乎不喜欢好好束发,私下里出行都是半束的时候多。楚韶离他太近,一侧头就能嗅到他发间沉静的兰花香气,恰好周兰木抬了眼,眼睑红痣鲜艳如血滴,美人在前,即使是昏暗的房间当中,也是活色生香。 楚韶的喉咙不自觉紧了紧。 他正径自胡思乱想,周兰木便伸手在他额上轻轻一敲,随后竟直接站了起来! 楚韶一惊,下意识地在他脚下一滚,迅疾地一把擒住了来人的喉咙,在他耳边低沉地警告了一句:“别出声。” 来人胆子似乎极小,被他这样一擒一掐,颤抖得几乎拿不稳手里的蜡烛:“大……大侠饶命!” 周兰木拍了拍袖角的灰尘,慢条斯理地从床后走了出来,十分亲切地冲来人道:“大半夜的,不知小哥来此处做什么?” 他恶人先告状,这语气仿佛是别人闯了他的房间一般。那小哥两条腿抖得像筛糠一般,半晌才道:“我……我只是听见动静,进来看看……” 楚韶手一紧,朝着周兰木递了个眼神,他本想将此人打昏了了事,不料那人却大着胆子,哆哆嗦嗦地开了口:“大……大侠,你们可是来调查我……我大哥失踪一事的?” 周兰木有些讶异,抬手示意他先不要动手:“是啊,你可知道什么关于此事的线索么?” 他往前走了几步,楚韶也缓缓地松了手,那人“噗通”一声在二人面下跪下,他似乎一紧张就容易结巴:“大大大人……小的名叫王黑狗,是金府里看看看看牲畜的,平日里受了大哥不少接济……如今大哥一条狗还养在我那儿呢,可可可可可可惜……” “啊,小黑,”周兰木见他穿的是黑衣服,便接了话问道,“你大哥……的狗,怎么养在你那儿?” “我也不知道,大哥自带回这条狗一直养在我我我我房里,老爷都不知道他养了狗呢。”王黑狗照实答道。 “这样……”周兰木垂眸思索了一会,突然又道,“如今你大哥生死未卜,我与这位……这位大人怀疑与你家夫人的死有关,不知你可否方便,引我二人到你夫人房中去瞧瞧?” “啊……这个这个,应该是方便的,”王黑狗点头如捣蒜,“我与守着夫人那儿的翠桃关系不错,知道她平时把……把钥匙藏在哪儿,今天她不在,应该也去给夫人哭丧了。今天后园里没什么人,两……两位大人随我来罢。” 两人随他从竹屋边一条偏僻的小道往后园中央走去,周兰木在一点光线都没有的地方似乎有些看不清楚,一手扯了楚韶的袖子,隔着丝滑的绸缎,楚韶似乎觉得他在发抖:“你怕黑?” 周兰木没吭声,就在楚韶以为他不会开口、或者会开口嘲讽他两句的时候,却又突兀地说道:“从前……遇见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瞎了一段时间,所以这种时候可能会有些失态。” 他声音也与平时不太一样,带了几分湿漉漉的鼻音:“见笑了。” 他刚说完这一句,楚韶却像是被雷劈了一般,猛地停下了脚步,前边的王黑狗见二人不走,便举着蜡烛回过头来:“大大大大大人,就快到了。” 借着蜡烛的光亮,楚韶看清了周兰木的脸,才慢慢回过神来,周兰木凑近了些,冲他一挑眉:“小楚将军,这是怎么了?” “方才一瞬间,竟生出些错觉来,”楚韶没看他,一边走一边缓缓地说道,“你的声音,有些像我的故人。” 周兰木宽大衣袍下的手猛地一颤。 面上却露出个笑来:“故人,是你爱慕之人么,怎么提起来叫你这般忧思辗转?” “是我的亡妻。”楚韶微微抬了头,一字一句地认真答道。 “亡妻?”黑暗当中,他看不见周兰木的表情,只听见他半晌才轻轻笑了一声,言语也很轻,“将军从前被赐国婚,谁不知晓……虽说婚事未成,戚大小姐离了中阳一去不归,但想来是尚在人世,怎地就成了亡妻?” “我并未与戚大小姐成亲,”楚韶低着头,面上肌肉忍不住微微抽搐,“亡妻自然也不是她……我曾遇见一有情之人,虽未正式结亲,可我在心里,一直把他当作我的夫人看待。” 周兰木微微攥紧了衣袖,晚秋天气凉得很,耳边还能听见竹林萧瑟的响声,风从衣袍灌进来,他突然觉得有点冷,话语亦被冻得哆嗦:“哦……我几乎为将军补出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来了,将军与那女子两情相悦,无奈世事难料,这女子要么沦为了你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要么为了你化成了一缕芳魂……将军风流之名天下皆知,能让你牵挂的,必然是死去的人,只有死去的人,才完美无瑕,是不是?” 楚韶这次也良久没有说话,直到小黑示意二人弓腰躲在一处,他独自跑到前门偷钥匙之后,才再次恢复了从前那种吊儿郎当的语气:“罢了罢了,提这些做什么?我呢,也不过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会把他摆出来伤心一番罢了,这天底下这么多人,也不必为一个死人挂怀,四公子说是不是?” 周兰木惜字如金地回:“是么?” “这故事四公子猜得八九不离十,闲暇时候我也常把这故事拿出来说给姑娘听呢,毕竟四公子不觉得——”楚韶歪着身子凑近了些,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刻意用一种暧昧语调缠绵道,“有故事的浪子,总比没有故事的招人疼些。” 周兰木深深地吸了两口气,重新摆出个招牌笑容挂在脸上,才不至于失态:“将军说得是。” 这边小黑却已经拿到了钥匙,伸手招呼二人跟他一起走,不知是不是楚韶的错觉,周兰木似乎刻意避开了他,快走两步到了那小黑身边,只问道:“你这般带我们进来,不怕你老爷知道了怪罪么?” 小黑怯怯摇头,左右瞄了好几眼,才伸手开门:“不瞒两位大人,我家老爷虽是个好人,但……但性子是疯的,每个月总有三四天喜怒无常,府里没人敢劝……发疯的时候老爷总去大哥房里,隔了老远我都能听见摔东西的声音呢……我想着但老爷行伍出身,急了少不得动手……” 周兰木转头看了一眼,楚韶连忙举了双手自证:“喂喂喂别把锅扣到军营身上,我也行伍出身,可从来不打无辜之人。” 小黑忙道:“是是是……大人自然不同,若不是我与大哥关系亲密,也不知老爷竟会打人,府中众人皆以为他是最好脾气不过的……大哥胳膊上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若不是带着面具,只怕脸都……” “等等,你说什么,带着面具?”周兰木讶异地打断了他,“你们大哥,一直带着面具?” “大大大大哥说,少时贪玩烫伤了脸,一直不敢摘下来,”小黑说道,“我,我们都没见过大哥面具下的样子呢。” 楚韶见他神色有异,便问:“怎么了?” 周兰木摇了摇头:“没什么,想起个熟人也常带着面具罢了。” “总之……事情就是如此,大哥一日突然便不见了,隔了没几日夫人也离了府,我央老爷去报案寻大哥,他的狗还在我这儿呢……不想老爷却说叫我不要多管闲事,我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事与老爷脱不了干系……两位大人是在世青天老爷,定能寻到我大哥,是生是死,总要给个准话不是?”小黑在二人身后,往门外张望了两眼,随后才把门关好,“大人可要快些……过会既夕哭时辰到了,便有人回来守着了。” 这是间再正常不过的女子闺房,听方才小黑说,自夫人离府后此地便一直闭锁,只有金明镜自己进来过。 床榻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连桌上的百宝匣都整理得极好,瞧不出一丝破绽来。楚韶围着转了几圈,有些遗憾地道:“此地金明镜想是来过好多次了,即使有什么不妥,也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再无破绽了。” 周兰木“唔”了一声,伸手摸了摸手边六足莲花架上摆放的雕花铜制面盆,似乎捻起了些什么东西,放在鼻下嗅了嗅:“小黑,小黑啊,你们夫人平日里可用粉黛吗?” 小黑不知所以,只得答道:“自然,我们每时见夫人,她都是严妆丽服的——听翠桃说,夫人大户出身,对这些在意得很呢。” “如此……”周兰木又走了两步,伸手打开了妆台上精美的掐丝珐琅妆盒,一股桂花香气扑面而来,“啊,是桂花香粉,这是用来扑面的么……” 他深嗅了一口,突然把那妆盒揣进了衣兜里:“我想到如何证明金明镜杀妻了。” 楚韶一怔:“什么?你怎么知道是他杀的?” 周兰木却不理他,只向小黑道:“你方才说,你大哥在你这儿养了条狗?” 小黑愣愣地回答:“是啊。” 周兰木道:“这样,你现在去把它牵到这儿来。” 小黑震惊道:“什什什么?可可可是会被人发现……” 不等他说完,周兰木便转回头看向楚韶,严肃地道:“小楚将军,我又有事请你帮忙了。” 楚韶腾地弥漫上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听周兰木认真地道:“你嗓门大吗?你能不能现在跑到庭院去大吼一嗓子,把那群人全引到这儿来?” 楚韶:“???” 第12章 朝中措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英明神武的小楚将军不情不愿地取了屋中的面盆,蹲在门口一阵乱敲。那面盆本是铜制,敲起来砰砰作响,很快便把前厅中所有的人吸引了过来。 金明镜第一个冲进了后园,他一脸诧异地瞧见楚韶正光明正大地蹲在他后园的台阶上,冲他挑了挑眉,口中还笑嘻嘻地道:“金将军,你来得好快啊。” 他身后的门口处站着的,则赫然是那日堂上他见到的报案之人,当日并未仔细瞧,今日一见,这公子气度高华,哪里像是一介布衣平民:“金将军,又见面了。” 毕竟朝堂混迹多年,金明镜虽有些惊慌,面上却硬是装出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冷冷道:“小楚将军,我知道长公子倚重你,你平日里在中阳也是无法无天惯了的,可你今日带着人贸然闯入我府邸当中,是不是太无礼了些?” 楚韶朝他拱了拱手,毫无诚意地道歉道:“实在对不住,金将军,我有皇命在身,只得便宜行事,还望海涵。” “皇命,哪门子的皇命?”金明镜冷笑一声,道,“可有圣旨,可有手谕?命的又是何事,还望小楚将军告知。” 楚韶冲他咧嘴一笑:“无可奉告。” 金明镜刚要发作:“你!” 便听见那年轻公子打断了他,一本正经地说道:“金将军莫急莫气,我是都察寺之人,奉旨与典刑寺同办朝中井女尸一案,是我请来了小楚将军帮忙,的确是皇命。” 金明镜瞥他一眼,道:“是么,内八部都察寺我熟得很,怎么从未见过你?” 周兰木彬彬有礼地答:“惭愧惭愧,过几日才正式上任。” “一派胡言,楚元嘉,你带人私闯民宅大放厥词,到底是何用意!”金明镜忍无可忍,顺手往手边木墩子上一拍,那木墩子接他腕力,霎时四分五裂,“我夫人尚在大堂停灵,你们便在这里放肆,真当我怕了你不成!” 一旁金府的下人似乎也觉得二人此举有些过分,义愤填膺地纷纷议论起来:“是啊,凭他是谁,也太无礼了些。” “真当我们金府无人吗!” 周兰木环顾一圈,突然拖长了语调:“各位——” 他满意地看见众人安静了下来,叹了一口气,似乎十分遗憾地说:“挑这个日子来,实在是十分抱歉,但是既然今日大家都在,我便借机向大家宣布些事情……” 金明镜漠然道:“你要说什么?” 恰好这时小黑牵来了那侍卫养的狗,见众人都在,顿时有些茫然,结巴不由更严重了些:“我我我我我我……大人,这这这这这——” 他手边牵着一条又大又白的狗,脖间系着红丝带,瞧着毛绒绒的,憨态可掬。二人黑白分明地站在那里,叫楚韶忍不住赞了一句:“嗬,好漂亮的狗!” 众人的目光还落在那狗上,便听见周兰木清了清嗓子,冷不丁地问道:“金将军,给夫人验尸的仵作,你可已经灭口了?” 此言一出,周围一阵惊呼,金明镜向来好说话,金府的下人们对他也算敬重,听了这无凭无据的指责,不由窃窃私语。金明镜眼睛一眯,冷道:“你在胡说什么?那仵作自己发急病死了,难道还关我的事?” 他说完后,周兰木居然比他还惊讶:“啊,真的死了?我本只想问问将军的,不想将军下手下得这么快,佩服,佩服。” 楚韶觉得,金明镜似乎快要被他气死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周兰木不急不慢地答:“我认识那支簪子。” 他这话刚刚说完,金明镜的脸便“噌”地白了,他缓缓地回头看了围观的金府众人一眼,又回过头来,声音发涩:“你知道?” “我知道红滴露之毒,只要拿簪子刺破一点点皮肤,便会即刻中毒,妙的是,这毒不会立刻致人毒发身亡,还是会等到被刺破的一点点伤口愈合之后,才会毒发。”周兰木道,“江湖上曾有多人离奇死亡,尸体却不留一丝伤痕,便是因为此毒——” 金明镜眼睛中迸发出一点奇异的光来:“你认识他?” 周兰木微微一笑:“有过一些萍水相逢的缘分。” 金明镜往前大跨了一步,语气几乎有些狂热:“他在哪儿?他去哪儿了?” 楚韶翻身从台阶上跳了起来,下意识地往周兰木身前挡了一挡。 “我倒是更好奇他受了什么伤,竟能让你带回来,锁进府里。”周兰木叹了一句,很是忧愁地道,“他临走之前没把你全府都屠尽,已经是你的福气了。” “谁啊?”楚韶回头,插嘴问了一句,“那侍卫么,你认得?” “不仅我认得,将军想必也有耳闻,”周兰木伸手搭在他肩上,笑得十分和善,“满天红虽是男子,虽连面具都不曾摘过,那也是天下第一的绝色,果然是让人见之不忘、思之如狂了。” 金明镜盯着空气中某一个静止的点呆滞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不错,六个月之前,我到中阳南郊玄剑大营例行练兵,偶然之间,我发现我岳丈从岁裕关巡视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个蒙了黑布的笼子……” 金明镜的岳父正是金夫人的父亲,五方将军之一的杜源老将军。大印人常赞天下名将“镇北安东沈金杜,安西平南大小楚”,杜老将军便也是其中之一。六个月前,他在京郊大营练兵之时突发急症,匆匆过身了。 如此看来,他的死也是大有蹊跷。 “我问了岳丈几次,他都含糊其辞,不肯开口,只道是西野捉回来的妖物,毒不得,杀不死,他正想办法将这妖物处理掉。”金明镜道,“可不知为何,他就是不让我接触到那笼子,我实在好奇,于是一日夜里,我便趁岳丈不注意,偷偷去了关押那妖物的帐子里。” “可谁知我掀开那黑布之后,看见那笼子里面……” 楚韶接口道:“关了一个美人儿?” 金明镜置若罔闻,他眼神狂热,甚至连声音也开始发起抖来:“当时……他全身赤|裸,只披了一件破破烂烂的红色长袍,他没有东西吃,便咬了自己的手腕喝自己的血,血顺着脖子往下淌……我都没有看见他的脸,我都没有看见他的脸!他带了金色的半面面具,只冲我勾着嘴角一笑,我便觉得……让我为他死了我也甘愿。” “妈呀,金明镜疯了!”楚韶打了个寒颤,向周兰木悄声道,“对了,你也见过这美人儿?长什么样儿啊,真能把人迷到这程度?这还没看见脸呢……” 周兰木眼睫颤了颤,却没抬起来:“长得不错,改日为将军引荐?” 楚韶:“罢了罢了,消受不起。” 这边金明镜还在喃喃自语:“我本来觉得没有机会把他带出来,只是这个时候我岳丈却突然……哈、哈,天助我也,我将他放了出来,发现他竟一点武功都没有,经脉重伤错乱,需要养很久的伤。” “他求我庇佑他,我便把他带回了府里,扮做我的侍卫,为了避嫌甚至为他单独辟了一间房。我为他多次犯险,却没想到……他连碰都不肯让我碰,我好歹有几个江湖朋友,认出了他手上的‘红滴露’……” “所以你画了图纸去仿制,想要偷偷换掉他的簪子。”周兰木笑道,“可惜,可惜,你不知满天红是怎样的人物,定然是不能成功的。” 金明镜阴森森地道:“我试尽了各种办法都未得手,迷香、下毒,甚至想要杀了他,可他……的确是妖物,竟百毒不侵,无奈之下,我也只好去寻两三个小倌儿泄火。” 金府的下人们明显骚动了起来,想必是完全没有想到他们一向钦佩的主子竟有这样的一面。 “更可恨的是,他竟勾引了我夫人,”金明镜咬牙切齿地道,“那个女人为他神魂颠倒,偷了我锁他的钥匙,悄悄把他放了出去。她父亲刚刚病逝,情郎出走,又知道我不会放过她,自己去跳了朝中井,说到底啊——” 他双手一摊,竟露出一个半是嘲讽半是无辜的笑来:“是,我是做了许多事,可我不曾杀过人,不曾伤过人,甚至还被他们下了毒,就算我嫖了几个小倌儿,做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大印哪一条律法不许我去做了?若是连这都不许,那小楚将军混迹青楼,可不知下了多少次大狱了。” 楚韶一怔,却听周兰木慢条斯理地问:“你说完了?” 金明镜沉沉地看着二人,没有答话。 “哎呀,真是好一出大戏,这金府里没有戏台子,倒可惜了金将军这样好的演技。”周兰木摇了摇头,十分遗憾地说,“首先,故事编得不错,至少有五分可信。但是你没说出来的那一半,似乎才是重点罢,让我算算,一、二,你至少杀了两个人,若是我没猜错,还大概要加上一个三。” 金明镜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他后退了一步,良久才勉强压抑了自己的震惊,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你说是便是,证据呢?” 第13章 朝中措 周兰木道:“证据先按下不提,我有件事情想告诉金将军。” 金明镜:“何事?”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周兰木有些忧愁地喃喃念道,“金将军可知道,‘红滴露’之毒,是可以保人尸身长日不腐的?” 金明镜的脸色突然变了一变。 周兰木却十分真诚地继续道:“不如金将军把夫人的棺盖打开,叫我们看上一看,如何?” 金明镜没说话,半晌才道:“溺水而亡,尸身能好看到哪里去?两位便非要如此不依不饶,要我夫人在这群下人面前失尽了体面才满意么?” 周兰木不理他:“啊,既然金将军不愿开棺,那我便给金将军挑几个错罢。” 他微微一笑:“杜老将军到底是谁杀的?金将军应该比我更清楚,当然,此事我的确没有证据,毕竟杜老将军的亲信早就被你处理掉了。但是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六个月前,金夫人得知父亲病故,自然满心疑惑与伤痛,毕竟她知道,杜老将军一向硬朗,不太可能在军中‘发急病’。” “于是金夫人便开始背地里调查此事,这一调查不要紧,她竟发现她的丈夫背着她做了更多的事情,也是金将军太不小心了,以为给满天红手腕上锁了一对缠丝环就能困住他,便没有限制他在府中的动作。” 楚韶大吃一惊:“缠丝环?” 这东西原是皇室刑器,将其锁在人手腕之上,平日里瞧着十分正常,可只要控环之人触动自己手上的机关,环中便会伸出千百根比刀子更锋利的天蚕丝,钻进人的血管,直到人血尽而亡。满天红虽没有痛觉,亦百毒不侵,可这东西还是能要了他的命的。 金明镜的面色越来越差,偏周兰木还在继续说:“美貌是利器,不仅是对金将军,对金夫人也是。满天红在夫人面前控诉了你杀岳丈、将他带回府中囚|禁之事,使金夫人下定决心杀夫灭口。她先是买了砒|霜,又偷来了缠丝环的钥匙,把人放了,啊,对了——金将军是不是有一次拿着打造的金簪出神之时,被金夫人看见,所以迫不得已送了她一支?” 他拍拍手,很高兴地说:“金夫人本在簪子上抹了毒药,想借机致你于死地,可惜满天红这人坏得很,出府之前不仅在将军常喝的药酒中下了毒,还偷偷把金夫人头上的簪子换成了红滴露——那根抹了毒药的簪子和没用完的半包砒|霜,则被他藏在了自己的枕中。” 他朝楚韶看了一眼,楚韶会意,将方才从枕头下摸到的东西扔到了金明镜脚下。 “之后金夫人本想趁你睡着了刺你一簪来杀你,不想却把你惊醒了——此事都怪满天红,若他早告知红滴露之事,金夫人只消轻轻一扎,哪还有不成功的道理?”周兰木遗憾地说,“金将军武力高强,发现后自然抢过了簪子刺了金夫人一下,发现失手之后便想把自己摘出来,这时候将军想到了一个奇妙的主意。” 金明镜往前走了一步,面色沉郁:“哦?” “将军把簪子重新带回了夫人头上,把她的脸摁到了房间的面盆里,”周兰木一字一句地缓道,“红滴露不会立刻毒发,当时只会致人昏迷,脸摁到水盆里,可不就是溺死的么?况且簪子刺破的伤口那么小,怎会为人注意?” 楚韶摸着下巴看向刚刚自己手里拎着的面盆,突然反应了过来:“喂,你说的面盆不会是这个罢?” 周兰木欣喜地回答:“正是这个。” 楚韶扬手把面盆扔了出去,嫌弃地缩手道:“晦气晦气,你怎么不早说?” 金明镜紧紧攥着拳,面色神色却一改未改,让周兰木也佩服起来:“你说了这么多……无谓的猜测,我还是想问一句,可有证据?” “证据啊……”周兰木眼珠一转,亲亲密密地往一旁去拍了拍小黑牵着的大白狗毛茸茸的脑袋,“来,大白,去寻点证据,你若找到了,我给你买胡饼吃。” 那狗亲他亲得很,不等他说话便亲密地将狗头蹭在了他的腿上。周兰木摸着它的头,从怀中摸出一盒香粉来,凑到了狗鼻子跟前。 狗仔仔细细地嗅了一会儿,抬头冲他“汪”了一声,周兰木一手扯着狗脖子上的红锦带,朝身后挥了挥手:“金将军要的证据,它会告诉我们的。” 于是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那狗小跑到了金夫人闺房的窗下,刨了一会儿,汪个不停,周兰木循声过去,蹲下仔细看了一会儿,捡了一样东西起来。 “夫人平日严妆丽服,被将军按到水中的时候,面上想必有许多香粉,”周兰木站起身来,朝金明镜走了过去,“夫人‘溺死’之后,将军恐怕心慌意乱,顺手将这染了香粉的水从窗口倒了下去,却没来得及仔细看看,不知道这水中竟还有别的东西——” 他朝着金明镜举起了手,纤细手指间赫然是一粒红玛瑙珠子。 “不知这水中,有夫人微微挣扎时碰落的珠子啊。” 金明镜面色大变,不待楚韶反应,便上前一步,一把掐住了周兰木的脖子,往大门处飞掠而去:“小楚将军当心!可不要跟过来,若你轻举妄动,我便只能拧断他的脖子了——这人是长公子最近器重的人?想必他若出了事,小楚将军也不好交差罢?” 周兰木一手抓着他的手,连着干咳了好几声,竟还抽空抱怨了一句:“救命——为什么大家都爱掐我的脖子?” “金明镜,你疯了不成?”楚韶追过来几步,骂道,“天子脚下,中阳城中,就算你手里拿了个人质,又能跑多久,你以为全城的金蝉子都是吃素的么?” “小楚将军还是别走往前了罢,”金明镜哈哈一笑,手上又紧了几分,他素日里一向持重,如今竟像是疯了一般,“再走几步,这人的脖子可要被我拧断了。” 他带着周兰木轻巧地跃上了屋檐:“实话告诉你,中阳——我早就不想待了,他跑了,我便天涯海角地去寻他好了,总有一天我能再把他抓住……” “你得陛下亲赐的安泰将军,执掌大内鹦鹉卫,大好仕途,便这样不要了么!”楚韶一脸痛心地骂道,脚下却又悄悄往前走了几步,“只为了一个男人?” “从遇见他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完了,”金明镜微微抬了抬眼,看向天空中的月亮,痴痴道,“我这一辈子,父母早亡,娶了一个不爱的妻子,做了许许多多不称心的事——我活够了!也该做些想做的了!” 楚韶悄悄抽出了袖口一把小匕首,不动声色地道:“可怜你夫人和岳丈也是一心为你,你从下等兵士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不会觉得于心不安么?” “你啊——哈哈哈哈,楚元嘉,你还问我会不会于心不安?”金明镜仰着头哈哈大笑,“当年你爹早死,若不是承阳皇太子殚精竭虑地护着你、扶持你,你有机会进玄剑大营,有机会做你的上将军?你早就被中阳那一群纨绔搞死,烂成他们脚底下一滩泥了。” 楚韶嘴唇颤了两下,死死地握着手中的匕首,没说话。 “你如今还好意思来指责我?定风之乱后你可出征一次,打过一场胜仗?靠着长公子的信重,你如今还用做那些苦差事么?”金明镜略微松了松手,嘲讽道,“大印上下,有谁不知你楚元嘉狼心狗肺?若你于心不安,得知我带着大内鹦鹉卫叛了太子的那天,你便该一剑杀了我……” “闭嘴!”楚韶甩手扔出了那把匕首,他本是扔向了金明镜掐着周兰木脖子的手,但不知是不是心绪不宁手抖的缘故,竟叫金明镜侧身躲过了。 “这公子生得倒好,放心,我不会杀的。”金明镜一手拖着周兰木,身形轻巧地从檐间跳过,向远方飞掠而去,声音在夜色中传回来,与疯癫无异,“我寻不到人,又不好去青楼,正好留在路上,给我做个伴!” 楚韶眼见他伸手在周兰木脖子上轻抚了一下,被莫名的愤怒激得满面通红,立刻便追了过去,可惜他轻功一般,堪堪追了几个街角,便不见了他的身影。 他旋即跳下了屋顶,挑了最近的昭罪司,恶狠狠地擂起鼓来。昭罪司中打瞌睡的金蝉子值守被他惊醒,匆匆跑出屋去:“小……小楚将军,这深更半夜……” “立刻吹哨,叫金蝉子给我封锁坊门抓人!”楚韶将鼓槌往地下一扔,复又翻身向远方掠去,“若上面有怪罪,便说是我的主意!” 那守卫闻他盛名已久,如何敢不应,只得重重地把头磕了下去:“是!” 这边金明镜带着周兰木没走多久,便见被惊动的金蝉子们在坊门处拉起了路障,不禁冷笑了一声:“这小楚将军倒真不怕惹事,看来你在他心中,分量不轻。” 他拖长了语调:“若我把你杀了,他会不会很伤心?” 他言语间手松了些,让周兰木缓了一口气,周兰木咳嗽了几声,才接他的话道:“不是我在他心中重要,是他不敢不找我,金将军,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金明镜瞥他一眼,只道:“你是谁与我何干,反正我已是……” 他还没说完,便突兀地觉得掐着周兰木脖子的那只手一阵剧痛。 低头看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素衣的公子已用袖口中的短刃,干脆利落地将他整只手砍了下来! 他瞧见对方在银白色的月光下把玩着手中染血的短刃,冲他露出了一个十分浅淡的笑容,只是这笑意并未漫延到眼睛中去。 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冷冷的,带了几分嘲讽:“你方才是用哪只手摸的?是这只罢,没砍错——金将军啊金将军,本宫栽培你十余年之久,你怎么到如今还这么蠢呢?” 第14章 朝中措 “你,你——”金明镜大骇,捂着自己被切断的手腕,也顾不得疼痛,只直勾勾地看着对方,惊异得双唇抖个不停,“你是谁?” “本宫是谁,金将军不知道么?”周兰木很可惜地朝他走了几步,拿手中染血的匕首拍了拍他的脸,笑道,“不知道便敢挟持我出来……当年我在大内典刑寺训练鹦鹉卫,你可是佼佼者,怎么如今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金明镜像见了鬼一般看着他,表情又哭又笑:“你……居然还活着,居然还活着!你……我知道了!你同那楚韶本就是一伙的,是你们……” 他还没有说完,便有一个人鬼魅一般从他背后伸手一敲,让他昏了过去。 沈琥珀依旧一身闲散的文人装扮,将他扔到地上后,垂眸便跪了下去:“给殿下请安。” “多礼了。”周兰木低低地答道,冲他伸了伸手,“你来得倒快。” “那日我在昭罪司,险些不敢认殿下,”沈琥珀没抬头,声音却有点颤,“殿下终于回中阳来了,若不是两年前殿下记着我,给我寄封信来,我还真以为……我瞧着殿下如今似乎身体不太好,当年之事……” “沧海月生天下奇毒,戚琅此人丧心病狂,早已把解药毁了去,纵使方太医妙手回春,终究只能暂时压抑罢了。”周兰木摸了摸手上的红松石手钏,“若非如此,我也不想提前回中阳来,前几日在典刑寺内狱……咳,差点被卫叔卿瞧出端倪来。” 沈琥珀皱着眉,面色不豫地道:“殿下受苦了……总有一日,他们会为如今之事付出代价的。” “今日过后,金明镜势必被典刑寺收监,大内鹦鹉卫首领空缺,你恰好顶上。”周兰木似乎没有听进他刚刚说的话,没什么感情地回道,“楚韶不可能接手鹦鹉卫,戚琅即使对你不放心,也没有别的选择,到时你假意推辞,说几句好的哄哄他便是了。” “是,”沈琥珀连忙答道,迟疑片刻,他再次开口,“殿下如今为何待在楚韶那里?当年之事,他最是狼心狗肺,万一叫他发现了端倪……” “此事我有分寸,”周兰木睫毛微颤了一下,面上突然露出个笑容来,只是这笑容瞧着有些阴沉,“他……让他像金明镜一般死得这么容易,我可不甘心啊。” “这是第一个,让我想想第二个该是谁呢?”他也不欲多说,冲地面挑了挑眉,“按原计划行事罢,琥珀,辛苦你。” 沈琥珀也不再多说,郑重地冲他又行了一礼:“是,殿下保重。” 他一手拎了金明镜,身形一跃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周兰木盯着看了一会儿,面上逐渐浮现出一派忧愁的神色来。 他对着自己喃喃自语道:“最近老是受伤,真是委屈你了。” 言罢,便毫不犹豫地冲自己后颈处敲了下去,内力相冲之下,连胳膊也传来了一声“嘎嘣”的声响。 楚韶再次见到周兰木的时候,他便是这样一幅凄惨模样。 唇角染了一丝丝血迹,说几句话便要停下来咳一会儿,似乎很是吃力。右手软绵绵地垂着,洁白的后颈也青了一大块。 他想起不久之前这个人还在昏暗的房间中冲自己挑眉,满肚子坏水儿地把金府所有的下人都叫来围观,可转瞬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自从那年之后……他再见不得这样的转变了。 为他做记录的小兵想必不知道他的身份,粗声粗气吆五喝六,周兰木脾气倒是好得很,仔细地同他解释着什么。楚韶上前一步,一手托了他的右臂,冷道:“伤哪儿了?” “疼疼疼——”周兰木侧脸见是他,连忙放软了声音,半是伤怀半是自责地道,“将军不必担心,小伤罢了,只是……嘶,恐怕一时半会还离不得方太医,又要继续叨扰将军了。” 楚韶本觉得这人太过可疑,养好了伤还是早些送回周府比较好。可是不知他是有意为了讨好他、讨好戚琅,还是旁的什么缘故,居然一住就住了这么久。 想必还要住更久。 “这是什么话,你在我府内住着,受了伤,自是我看顾不周的缘故。”楚韶一手扶着他,缓缓往回走,“圣旨颁下来,这一案四公子也破得漂亮,怕是不日就必得去早朝了,长公子见你这个样子,定要责骂我的。” 他顿了一顿,状似无意地问道:“对了,你怎么在这里?” “方才全城金蝉子出动,四处乱得很,”周兰木摸着自己的脖颈,皱着眉道,“金明镜挟持着我没跑多久,便遇上了一个红衣人,那红衣人身手好得很,不知是哪位绝世的江湖侠客,三两招便把他打倒带走了。” 这番说辞实在是匪夷所思,楚韶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但又觉得金明镜实在没有刻意放他离开的理由,只得暂且作罢。 他本想再寻个机会试探地套一套话,不料第二日便有人把遍体鳞伤的金明镜扔到了西院典刑寺门口。听闻金将军受的大多是皮外伤,最重的伤是断了一只手,被割了一条舌头。 楚韶同周兰木一起到典刑寺指认,牢狱中的金明镜似乎精神有些疯癫,见到二人来的时候恨得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他“呜呜”地指着楚韶身后的周兰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二人与西院的寺丞一同指证完了,正打算离开,寺丞先行出去,周兰木却回了头,含义不明地对身后的金明镜说了一句:“金将军,保重。” 楚韶略一迟疑,却是转头走了回去,凑到金明镜耳边说了一句话。周兰木看到金明镜面色大变,连着咳了好几声,几乎呕出血来,走出去老远,还能听见他模糊而凄厉的嘶吼。 他十分好奇地歪头问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楚韶一摊手:“左不过是一些从前的事——当年我二人在玄剑大营闹得水火不容,如今他自食其果,落得这个下场,我高兴得很。” “是么?”周兰木漫不经心地回道,“我还以为小楚将军不会那么记仇呢。” “这你可错了,我是这全天下最最记仇的人。”楚韶瞥他一眼,似有玩笑似地道,“所以你千万不要得罪我,要不万一你来日落得这个下场,我也只会站在一旁干笑的。” 这话说得极度无礼,甚至有些诅咒的意思,周兰木眼皮一跳,却仿佛全然不在乎,甚至冲他敛目行了一礼,笑道:“那我可要时刻自省,必不得罪将军。” * 戚琅近日倒是对那周四公子大为意外。 金明镜是废太子在典刑寺十年训练,在鹦鹉卫中千挑万选出来的佼佼者,当时他能劝得此人背叛,也是下了大功夫的。 所幸此人在定风之乱后安分守己,除了值守之外,几乎从不插手别的事,但他心中总是有根刺挠着——能背叛第一次,保不准就能背叛第二次,此番牵扯出他的一番动作,可见此人根本不如表面上一般安分,就此除了,也是好事。 此案毕后,那周四公子又情意恳切地向他写了一封万字进言书,条条款款地罗列了金明镜近年来的可疑之处,又向他举荐了几个可继任之人。 只是……这周四公子虽有意讨好他,但毕竟心思不明,他举荐的人,用起来风险实在太大。 戚琅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将沈琥珀宣进了宫。定风之乱后此人一直赋闲,从前也是从不参与政治斗争的,比起周四公子举荐的人来说,似乎更安全一点。 沈琥珀推辞再三,倒让戚琅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最终还是让他接手了大内鹦鹉卫。毕竟鹦鹉卫中他还有个心腹秦木在,就算此人有异心,也能及时处理。 他在宫中冥思苦想之际,周兰木却正提着一把铜金小壶,在园中兴致勃勃地浇水。 从前楚韶怠懒,不肯好好照顾庭院,他倒是有闲心,平日里没事便去院中打理花花草草。在他一番布置之下,倒让这院子有了几分生意。 楚韶躺在廊下的太师椅里,目光不明地盯着他。 一旁方子瑜在低声说道:“他的确是没什么动作,除了平日里自己出去散步之时守卫容易跟丢之外,几乎寻不到破绽。只是……有人说府中似乎进过什么人,没抓到过,只瞧见过影子。若不是他们看错,此人武功应该极好。” 楚韶低着眼睛,没什么表情地回:“你继续盯着他,小心些,别落了痕迹。” “是,”方子瑜答道,往院里瞥了一眼,又道,“元嘉,金明镜一事,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有地方不对。” 楚韶“嗯”了一声:“你说。” “你之前把前因后果给我说了一遍,乍看倒没什么不对,只能说这四公子聪慧过人,可是……”方子瑜迟疑道,“照这么说,金夫人拿簪子去刺金将军,该是没有得手的,那么最初,四公子从井里捡来的簪子是哪里来的?” “我记得那簪子上血迹很重,”楚韶想了一会儿,喃喃道,“你这么说,倒真有几分不对,我从前怀疑过,却没细想。” “还有,为何他只是拉着你随意进了一家青楼,就能遇见被金明镜包了的小倌儿?”方子瑜说,“此案能破,全是因为那只簪子,因为最初四公子在水桶里捞出来的那一粒红玛瑙。但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毛骨悚然,万一——” 他缓缓地道:“从一开始,那粒红玛瑙,那只簪子,就在他的手里呢?” 楚韶蓦地睁开眼睛,扫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金明镜倒台,全是他一手布的局?” “我只是猜测,”方子瑜道,“毕竟这也太巧了些,但万一真的是,你要想清楚他的目的——他真的会为了讨好你,讨好戚琅,布下这么大一个局吗?” 楚韶转头去看,庭院里周兰木正在与那只大白狗玩儿。那狗自金明镜一事后便被他抱了回来,取了个名叫“胡饼”,这狗又白又胖,憨态可掬,倒是十分讨喜。 他收回目光,语气低沉:“我知道了。” 第15章 惊梦·二 倾元十六年,秋末,中阳城,春深书院。 书院取名于“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奉旨兴建于倾元十五年,是皇帝听从承阳皇太子的提议,为赐恩典特设。院首为御书院大印第一文人甘洗心,书院也只招收各世家并皇室子弟为学生。 风歇本不必跟来,只是甘洗心是他自小的老师,若多在春深书院,难免有时寻找无门,倒不如跟来一同做学生。 自五年前一别,风歇千头万绪,再未找出时间去看那个眼睛黑亮的小世子一次,如今小世子也十四岁了,听父皇的意思,似乎想要让他为自己做伴读,此次跟来,也有顺便照料的意思。 况且……他本就该照料他的,只是想起得太晚,这次若非父皇提及,那些久远的记忆……想必还会封存更久。 他缓步走进刚刚建好的春深书院,只是这次跟着他的,变为了萧俟的儿子萧颐风,与他同岁。颐风颐风,想必萧俟为他取这个名字,就是要他忠于大印,忠于风氏王朝罢。 书院门口几个书童从前都是甘洗心身边的人,与他算是熟识,见他进来,连忙作揖:“太子殿下万安。” “老师在何处?”风歇微微点点头,问道。 一个书童回:“甘先生正在午睡。” “那我就不去打扰了,”风歇一笑,随后迟疑道,“那么……书院的学生们都在何处?我想去寻烈王世子,今日他可按时来了么?” “今日太子殿下来书院,自然是所有人都来了的,”另一个书童恭敬道,“只是没料到太子殿下竟来得这么早,他们恐怕还在快意堂后,未曾出来迎接呢。要不殿下再次等候片刻,小童去将他们请来?” 风歇摆摆手:“不必了,我自己过去就好。” 快意堂原是甘洗心授课的讲堂,风歇与萧颐风从堂中穿过,左侧门处挂了一块甘洗心手书的木牌,只写一句“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 他刚从左侧门中绕出来,尚未穿过面前郁郁葱葱的竹林,便隐隐听得有些喧闹声,伴随着叫骂、劝阻和厮打,萧颐风一惊,转头去看,只见风歇的面色已然沉了下来,他一言未发地朝着竹林后走去,脚步很轻。 半个时辰后。 甘洗心赶来时便看见快意堂前站了一溜儿八个孩子,其中七个身上都挂了彩,小世子最重,连嘴唇都破了一块,另外六个也没讨到好处,鼻青脸肿地站着。只有一个着深蓝色缎衣的公子看着老成些,想是去劝架的,没有受伤,只是身上沾了些灰,瞧着狼狈些罢了。 “以众欺寡,以长欺幼,自恃身份为所欲为,我且问你们,这是何道理?”风歇站在八人面前,低声喝道,“你们都是世家子弟,将来袭官袭爵,为天下人表率。如今尚未弱冠,便欺凌弱小,不觉得这为家族蒙羞吗?” 他方才看得清清楚楚,是这世家子弟六人先在院中遇见了世子,寻衅滋事,说了没几句就动起手来。小世子虽打起架来有一股狠劲儿,却不是这六人的对手,幸好那蓝衣公子过来,温言劝了几句。 想到这里,他不禁转过头多看了一眼。 深蓝衣袍的公子瞧着与他年岁极为相似,不过十七八岁,见他转头,便深深一拜:“戚氏戚琅,拜见太子殿下。” 风歇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思索片刻道:“是戚氏的长公子?” 戚琅答道:“是。” “不必多礼,”风歇随口说了一句,转过头,重新看向面前几人,“我记得多年之前,你们与世子一同觐见之时我便见过你们,怎么,出了金庭皇城,这话便成了耳旁风?” 说到这里他内心忽然一阵奇异的愧疚,当年倾元皇帝将小世子接回来,不过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便赐了宅子,许他同中阳世家子弟一同接受教育。只是世子本就无依无靠,皇帝态度又不冷不热,早知应该早照料些的,看如今这群人都敢直接对他动手,这些年还不知吃了多少苦…… “阿韶,过来,”他朝小世子招了招手,他比那小世子大了三岁,五年前见他还是小小一团,如今竟长得这么快了,“你可还认识我?” “再不来找我可就真不认得了……”楚韶低着头嘟囔了一句,却还是乖乖地走了过来,“我当然记得你,太子哥哥。” 他当年不爱说话,如今瞧着性子却是大不同了,说话的时候,他不经意间抬起了胳膊,衣袖滑落,露出了一截手臂。 风歇几乎是立刻便看清了少年人手臂上的累累伤痕,有淤青,有疮疤,瞧着甚至有些可怖,他抓住对方的手,低眸问:“这是怎么回事?” “不打紧啦,”楚韶抽回了手,冲他嘻嘻一笑,满不在乎地说,“平时我也常去教武场嘛,刀枪无眼,留点疤多正常……要不是我平日在教武场和这群人打架,今日他们还不会趁我没武器来动手呢……” 风歇眉心抽搐了一下,缓缓抬起了眼眸。 在他回朝后忙于学习政事的几年当中,那些世家子弟们也渐渐地长大了。其中,以戚氏、卫氏旁支加上其他家族的六位恶少年最为著名,此六人在中阳城中无恶不作,被中阳百姓戏称为“中阳六大害”。 面前站着的八个,除了楚韶同戚琅外,恰好是这六个人。十七岁的太子殿下鲜少动怒,如今面色却沉得可怕:“跪下。” 那六人见他面色不好,连忙慌慌张张地跪下了,“六大害”之首卫千舸抬头冲他讨好地一笑:“太子殿下莫气,我们同世子也不过是……互相切磋罢了,小磕小碰是免不得的。” “小磕小碰?”风歇拉起身后小世子滚烫的手,冷笑了一声,“方才我过来时,你们六人将他按在地上,下手半点都不留情。听他方才言语,你们还是趁他没有武器之时动的手——瞧这伤痕,平日里没少‘切磋’罢,这叫小磕小碰?” 楚韶见他动了怒,忍不住在身后扯扯他宽大的浅金色袖子:“太子哥哥,不要生气,我没事的……” 父皇不便对这孩子好些,自己却是不该疏忽的,风歇见他脸上漾满的讨好笑意,反而想起了五年前中阳的雪天,他第一次见这个孩子的时候。即使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他依旧沉默内敛,冰冷如霜雪,与现在截然不同。 “中阳六大害”在中阳城中横行霸道,家仆众多,与他积怨如此之深,定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甘先生,”风歇转过身,低头行了一礼,“此六人不守书院规矩,该受何责罚,您尽管罚便是了,若是世家差人来问,便让他们寻我问罢。” 说着拉着不知所措的楚韶向外走去,边走边问:“以后我护着你,他们不会再找你麻烦了,你如今住在何处?” 楚韶老老实实地答道:“皇上拨了个小宅子,没什么下人,我也不常回去……” 风歇眉头轻蹙:“我前几日见了父皇,父皇说,要你来为我伴读……你可知此事?” “啊……”楚韶张大了嘴看着他,十分惊喜,他如今似乎能够十分讨巧地利用他那张令人喜欢的脸,做出各种或引人发笑、或十分可爱的表情,“真的么,可是我还不知道……太好了,从今以后就有人陪着我读书练武啦,太子哥哥你都不知道,从前我自己在这儿,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他欣喜的居然不是“太子伴读”这个令所有世家子弟艳羡的位置,而是“终于有人陪着我”,风歇摸了摸他的头,温言道:“今后你必不会嫌平日无趣,昨日我已同父皇商议,允你搬入我府里来了。” 楚韶一惊,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还没说出话来,风歇便再次开口:“颐风,上个月我交待收拾的园子,可收拾好了?” 萧颐风低头答道:“殿下放心。” 楚韶一手拽着他的袖子,生怕人跑了一样,小声地说了一句:“可是……我本想过了十四岁,就去军营里历练的,太子哥哥,我若是去了军营,还能为你伴读么?” 风歇倒是没想到他有这番心思,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你有这样的想法……无妨,你先搬到我府里来罢,我府中下人多,也有个照应。” 少年信赖地猛点了头,冲他笑出两颗小虎牙:“谢谢哥哥!” 三人边说着话边向外走去,谁知还未走出春深书院,便听见了身后远远的呼唤:“殿下!” 风歇微微蹙眉,转过了身,却发现追来的是方才为楚韶说话的戚氏长公子。这戚长公子看起来倒与那中阳六大害般的纨绔子弟不同,深蓝衣袍,华贵内敛,整个人也少年持重,让风歇对他的印象好了几分:“戚长公子,还有何事?” “无事,无事,”戚琅盯着他,讷讷地道,随后又笑开,“听家父说陛下要将烈王世子送入太子府给殿下做伴读?” 他平日不与那群人掺和,因而和楚韶也算不得熟,楚韶拉着风歇的袖子,探出一个头来道:“是啊,我也是刚刚知道的。” 戚琅点头附和,他与风歇同岁,今年也不过十六,既得其父戚昭喜爱,又被甘洗心赞赏过许多次,在中阳城里算是有一番名声,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他说起话来却有些磕磕绊绊:“那……真是极好,那日父亲还与我说起,要让我去为殿下伴读呢……想来春深书院功课繁重,琅还要更加努力才是。” 风歇一怔,随即垂下了略显凌厉的一双眼睛,温声道:“长公子不过十七岁,已是文武双全的人物,戚公那边想必用得着你,为我伴读牵涉良多,白白耽搁了事可就不好了。” “那……改日我再去太子府拜访……”戚琅闻言后下跪行了个大礼,滴水不漏地道,“殿下万安。” “不必多礼。”风歇点了点头,轻笑一声便去了,直到三人走出好久,戚琅还跪在地上没有起来。他掸了掸衣袖上的灰,望着春深书院的大门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只是这笑与方才半点不同,掺杂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奇异情绪。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他喃喃地念着,有秋末的风吹过积了厚厚树叶的庭院,带来一阵萧瑟的“哗哗啦啦”声。 第16章 良宴会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刻意漏了消息,不过几日,金明镜杀妻、杀岳父,更兼屠杀无辜兵士之事便闹得朝野沸腾。 戚琅不得已将金明镜下了典刑寺的大狱,又换了沈琥珀接手鹦鹉卫,才将此事压下了些许。 当人们还在津津有味地议论着这件事的时候,内宫另一道旨意却颁了下来——周氏四公子周兰木自边境回朝,为朝堂可用之才,初封了都察寺四院侍郎。 周氏一门早已满门抄斩,哪里来了个四公子? 于是人们更加诧异,对这素未谋面的四公子也产生了许多兴趣。 周氏当年盛势如在眼前,这失去了家族荫庇的四公子,真的能坐稳官职,保全性命么? 楚韶却无心理会这些,他提着刚刚在街边顺手买来的点心,脚步轻快地走近了自家的后园,果不其然,他瞧见周兰木正在园中躬身浇花。 “我倒有件稀奇的事儿告诉你,”楚韶将手中的糕点往身侧的石桌子上一搁,拖长了声音道,“你可知道,昨日金明镜在大内典刑寺身亡了。” 他把“身亡”两个字咬得极重,周兰木将手上的壶一放,似乎十分可惜地回道:“哦?” “据狱卒说,是一个红衣人做的,”楚韶觑着他的神色道,“金将军死得真惨,听说两只手上的肉都被人一片一片地割了下来,看见尸体的时候血肉模糊,都不成人样儿了。啧啧啧,大内典刑寺守卫森严,也不知是谁又这么大的能耐,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动手。” 周兰木笑着看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那自然是……我那日遇见的绝世侠客,不想让他死得太痛快罢了。” 楚韶知道他没说实话,却也问不出什么事情来,他伸手拆了手边点心的包装,拈了一块海棠酥,一边吃一边用一种有些幸灾乐祸的口气道:“周大人……如今圣旨颁下来,中阳的贵族子弟们知道你要回来,请我给你带了样东西。” 周兰木一挑眉:“什么东西?” 他说着接过了楚韶自怀里摸出来的请柬,打开了,蹙着眉轻轻念道:“闻四公子回朝,不胜欣喜。中阳世家本同气连枝,不分彼此,吾等特为四公子设宴于良欢楼,望四公子今日酉时务必赏脸。” 他“唔”了一声:“落款是,戚氏、卫氏与……” “中阳的纨绔公子哥儿,此番可是聚了个齐,都想看看四公子是何方神圣呢。”楚韶吃着手中糕点,笑道,“四公子是去,还是不去?” 周兰木低头瞧着他那请柬,思索了一会儿,展颜笑道:“去,自然要去。” 楚韶不料他答应得这么痛快,还怕他没想清楚,便善意地提醒了一句:“这帮纨绔可没安什么好心,这种宴席不去也罢……自然,若是四公子请我多说几句,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事儿。” 两人自同办朝中井一案后亲近了不少,他本是好意,却不料周兰木优雅地收了手中的请柬,朝他露出一个浮在面上的笑容:“小楚将军这可说笑了,说起纨绔,您不才是最大的纨绔么?当年我在宗州都听过您的闲话,说您打遍中阳纨绔——我既连您都不怕,怕他们做什么?” 楚韶的笑容立刻在脸上僵住了。 心中却暗暗懊恼——这人的脾气为何软硬不吃,硬了便是假作柔软的回击,软了又是锋芒半露的嘲讽,气得他拂袖而去,再不想和他多说一句。 周兰木在他身后十分愉悦地笑了几声。 * 是夜。 华灯初上之际,容音坊里最是热闹,临江的一溜儿都挂满了花灯,来往的小贩络绎不绝,一串都是荡漾的欢歌声。 良欢楼正好在“临江仙”的对面,是中阳的贵族子弟们最爱来的地方。 下人们为周兰木打了帘子进去的时候,二楼围着的一圈几乎已经坐满了。 楚韶被他两句话刺到,负气没有和他同行,却比他到得早,此刻正坐在上首的位置,亲亲密密地跟一个红衣姑娘把酒言欢,见他进来也不言语,只轻佻地眨了眨眼睛,算是招呼。 离他进门之处最近的坐的也不知是哪家的子弟,此刻面色酡红,竟是还未开席,已有几分醉意:“我方才还说呢……周氏余孽怎地就让长公子看上,封了个什么四院侍郎呢?听小楚将军……听元嘉说了我才明白,这周四公子原来是个中阳难见的美人儿啊!我看根本不是侍郎,是侍君吧!” 侍君原是皇帝封男子入后宫的称号,此番他这样说出来,却是赤|裸裸的侮辱了。 旁边几个人拍着腿哈哈大笑,周氏满门只剩一个人,又不受卫公待见,即便侮辱,想必那没依没靠的周四公子也只能受着,不敢多说什么。 说到底今日他们开这场宴席,本就是为了侮辱——当年周氏的子弟一个个清正不阿,从不屑于与他们同流合污。周氏盛势之时他们说不得什么,难道如今只剩这一个人,还什么都不敢说? 楚韶一怔,下意识地看向刚刚进门来的周兰木,张了张嘴想解释这话并非他说的,却见周兰木含着笑望了他一眼,突然扬高了声调,朝着大堂中阳微微地躬了躬身,拱手道:“周氏子弟周兰木,见过诸位。” 方才还没人注意到他,这番一说话,人们倒是将目光都投了过来,有期待的、有看热闹的、有戏谑的、有似笑非笑的,可这些目光落到这个人身上的一刹那,却突然都凝成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寻常男子若美到这样的地步,定会带了一些妖妖调调的感觉,让人无端生出鄙夷和亵玩之心。而这四公子虽然色如春晓,却是带着一股清刚气的。 他抬着薄薄的眼皮,漫不经心地扫视过众人,眼睑下朱砂痣红得刺目,映着衣领的一溜儿红,清正下也有一丝不可查觉的诱。 当真是……动人的存在。 坐在楚韶身边的是从前“中阳六大害”之首卫千舸,今日这场宴席,也是在他一手操弄之下办的。 见众人一时痴住,卫千舸连忙收回了目光,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亲自起身,满面堆笑地走到了周兰木面前,口中道:“我们等了四公子许久,总算把你等来了,四公子迟到,可要自罚三杯!”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亲昵地挽着周兰木,还顺手在他手背上摸了一把。周围的人虽知道他不怀好意,却也无人阻止,只笑意盈盈地坐在原地,等着看今日的好戏。 楚韶目光一紧,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自在。 周兰木面上却瞧不出什么来,他不动声色地抽了抽手,与卫千舸拉开了些距离,口中温和地道:“卫三公子客气了。” “这哪能是客气,”卫千舸察觉到他有意抗拒,却更感兴趣,拉拉扯扯地将他安置到了坐席之上,热情道,“快来人,给四公子满上!今日咱们第一次见面,往后互相关照,四公子可不会不给面子罢?” 周兰木面上微笑不变:“我近日受伤,身子不适,不宜饮酒。” “咱们席上的人个个能喝,四公子若是不喝,可是不合规矩的!”旁边的“中阳六大害”之一谢然咋咋呼呼地道,“若是不喝的话……我瞧着四公子腰间挂了支玉笛,为大家吹一曲助兴可好?既然是挂在身上,可不许推辞说技艺不精!” 与周兰木初见时,楚韶曾在他腰间瞧见过一个一尘不染的穗子,如今他才发现,这原来不只是一个穗子,这穗子上还连了一只玉笛。 在场众人哄堂大笑,有人吹口哨,有人拍桌子,还有人在高呼着“好”,作为宴席主宾,在堂间为诸人助兴,可算是让人不堪的侮辱。 而美人受辱,恰好是这帮纨绔最爱看的戏码。 楚韶感觉自己的额角“突突”地跳,明明没喝几杯酒,面上却烫得难受。他眼见着周兰木十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竟真的伸手解下了腰间的玉笛,一时间顾不得多想什么,抬手便把面前的酒爵恶狠狠地从堂上扔了下去。 玉石正好磕在玄武岩镂刻的地面上,“哐啷”一声,砸得四分五裂。 卫千舸方才只喝了几杯酒,此刻被这声音一激,顿时吓出了一声冷汗。 他定神一想,连呼不妙。 太疏忽了,太疏忽了,居然忘了这码事。楚韶此人一向是风流惯了的,路边多看了一眼的丫头都能慷慨解囊,从人牙子手里赎身——更何况这样的美人在他府里住了这么些日子,恐怕想不生情都难。 而他居然带人来羞辱了楚韶的新欢,怪不得当初他递帖子的时候楚韶的神色便不太对,现如今想来,全是自己思虑不周,竟办下了这样的蠢事。 毕竟他一点都不想得罪楚韶——这人小的时候就天不怕地不怕,是中阳纨绔们最怕遇上的小阎王。长大以后一身赫赫战功,既得人们称誉,又是个混不吝,有时候连卫公都不放在眼里,得罪了这个人,连自己什么时候倒霉都不知道。 于是他立刻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把谢然拽了起来,赔笑道:“这是说的什么话,人家周四公子什么身份,容你说这样的话么!快点向四公子赔礼道歉!” 随后又转向楚韶:“元嘉,都是自家兄弟,你生的哪门子气,谢然这混小子喝多了,你也知道,他一喝多就胡说八道。这样,我与他一起自罚三杯,为四公子道歉,如何?” 楚韶完全不听他言语,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瞳紧紧盯着周兰木,良久才低道:“你过来,坐我身边。” 周兰木一笑,却并不听他的话,自顾自伸手在玉笛上轻轻拂过,语气懒散:“将军不必如此——卫三公子为我设宴,我感激得很,为他吹奏一曲,也算是谢他的恩情了。” 卫千舸盯着他笑吟吟的脸,觉得身上缓缓泛起了一片凉意。 白衣的公子却已然把玉笛横在了嘴下,不知是冲着他、还是冲着谢然露出了一个灿然微笑,声音也好听得紧,如碎玉投壶一般—— “卫公子,你可听好了。” 第17章 良宴会 楚韶面色不豫,起身便朝二人走来,卫千舸打了个激灵,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握住了周兰木的笛子,往下按了按:“四公子,这是何必呢?” 周兰木盯着他触到笛子的那只手,面色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便被掩盖了下去,他低眉敛目道:“我是真心实意地想为谢小公子吹奏一曲,并无旁的意思。” 他这么一说,倒让下面看戏的许多人生出几分好感来。 卫千舸夹在楚韶与周兰木中间,一时不知该先跟哪边说话。楚韶的目光掠过他,落到了周兰木身上。 周兰木倒也不躲避,定定地与他对视,良久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楚将军,无妨,你不必这般护着我,只不过是……” 他话音未落,楚韶便一手端了手边的酒樽,连着灌了自己三杯。 他喝得太急,甚至有红色的酒水自唇角流了下来,不过他倒也不在乎,一口气喝完三杯,抹了抹自己的唇角,一把拽过了周兰木,扔下一句话便往外走。 “诸位继续喝酒,今日我与四公子还有事,便不奉陪了。” 周兰木倒是完全没料到他这般举动,任凭他扯着走到了楼梯处,才回过神来:“你……你这是做什么?” 他来之前楚韶便小酌了几杯,此番三杯酒一起下肚,倒真有些上头。不过他的酒量想来不错,连着晃了几下头,随后硬声答道:“你管我做什么。” 不知为何,明明是与自己认识没多久的人,他总觉得对方身上有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虽完全陌生,却给他一种莫名的亲切。 以至于在瞧着他受辱的时候,自己竟按捺不住内心疯狂翻涌的情绪。 只是这亲切、这熟悉从何而来,他却半点都想不起来,楚韶侧头看了周兰木一眼,对方也正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看他,含情脉脉盈盈如水,在那一刹那,他居然生起了些多年未有的旖旎心思。 楚韶心头大恸,也不敢再去看他,而是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急匆匆地扭头跑了。 周兰木不知所以,在他身后唤道:“将军……” “我、我有些不舒服,寻个地方吐一吐,”楚韶没敢回头,狼狈地答道,“你在此地等我一会儿,我马上便回来。” 不过应声的功夫,这人便不见了踪影。周兰木追了两步,觉得他方才所说的话和所做的事都实在幼稚,不禁失笑,不过这才像个少年的样子,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楚韶醉了酒…… 想到这里,他的笑容突然冷了。 周兰木一分一分地敛了自己的笑容,下楼径自出了门,沿着极望江走了几步,负手在一个卖花灯的摊子前站了一会儿。 陆阳春依旧穿得十分低调,须臾便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公子。” “他方才那样看我,却又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是怎在做什么呢?”周兰木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他是最风流不过的人,人牙子手里的小姑娘都有三分情,为何对着我这张脸却从未动容过?” 他蹙着眉,似乎十分疑惑。陆阳春站在他身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听周兰木继续道:“恐怕是我还不够了解他……唉,阳春,让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真是件困难的事啊。” 他终于转过了身:“好了,说正事,提前动手罢,从中阳到逝川三日的脚程,恰好我六日后第一次上早朝,能找到点事情做。” 陆阳春却有些讶异:“公子怎么突然要提前,之前不是说想修养一段时间吗?” 周兰木的手从腰间笛子上摸过,面色突然沉了下来:“还不是因为那个卫千舸,今日见了他,我真是无心再休养了……” 他拍了拍手,转身打算走:“三年前不好动手,总得把三年来的账都算清楚了才行。” 陆阳春微微点点头,正打算朝与他相反的方向离开,却突然又被周兰木叫住。 一片嘈杂当中,白衣公子好像是想起来什么,走近了两步,十分认真地对他说道:“对了,你让芙蓉动手之前,先把他的手砍了——他摸了我的笛子,我真是太不高兴了。” * 楚韶匆匆地寻了个偏僻地儿,鞠了一捧冰凉的江水,在自己脸上胡乱拍了三四下,才勉强回过神来。 他捂着眼睛在江边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往回走去,周兰木还坐在良欢楼一层的一张桌子前,百无聊赖地等着他,手里提了一壶酒。 楚韶往二楼看了一眼,周兰木会意,提着酒壶起了身,跟他一起向外走去:“将军方才去哪儿了,怎么眼睛还红着?” 楚韶伸手擦了擦眼睛,欲盖弥彰地道:“江边风太大,进沙子了。” 周兰木笑道:“都是初冬了,风自然大,将军可要善自珍重,少往风口去。” 他说得自然体贴,楚韶闷闷地“嗯”了一声:“备车回府罢,在外面待着也没什么意思。” 周兰木眼睛一转,却不知想起了什么,没答他的话,楚韶一个出神的功夫,便见他已经走近了手边一个摊子,回过头来,手里多了一个五瓣莲花鎏金酒杯。 “你这是干什么……” 他还没问完,便见周兰木提着手里的酒倒了一杯,抬手便一饮而尽:“将军方才替我挡了三杯酒,我得还给你。” “你不是还在养伤,不能喝酒么?”楚韶愕然道。 周兰木却不理他,径自倒着手中的酒,边走边道:“容音坊当真热闹,也不知此地有没有人少的地方喝酒……啊,找到了。” 楚韶抬头,见他正指着容音坊最高的醉月楼的屋顶,兴高采烈地说:“今夜月色不错,将军陪我上去坐坐罢。” 他本来是想拒绝的,但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竟真的鬼使神差地跟着他上了屋顶。 醉月楼是外域商人来中阳开的,共有九层,已是中阳全城中最高的建筑。两人在底层琉璃瓦上坐下,耳边的喧闹声便小了一半。 周兰木为自己倒了第二杯酒,浅浅地尝了一口,他方才提的酒想必纯度极好,匆匆喝了一杯,竟就有了些醉意。 楚韶见他一反常态地良久没说话,有些不自然地找了个话题:“方才我若不拦你,你真打算为他们吹奏一曲?” 周兰木眯着眼喝光了手中那杯酒,白净的面容上浮起浅浅一层红来:“吹,自然要吹,只怕我有心吹,他们却不高兴。” 这话说得稀奇,楚韶挑眉问道:“你想吹什么曲子?” 周兰木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十分惬意地答道:“大喜的日子,吹首哀乐罢。” 楚韶一怔,随后拊掌大笑,觉得自己刚才的担心简直多余,这小狐狸一样的四公子根本不会让自己吃半点亏的:“四公子……真是个妙人。” “小楚将军也是个妙人,”周兰木歪过头来看他,漂亮眼睛中盛满盈盈笑意,“我听闻……将军在容音坊的红颜知己蓝颜知己不少,怎么今日真有空陪我这个闲人把酒问月?” 楚韶似乎不想聊这个话题,笑容淡了几分:“知己……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片刻之后他觉得自己这句话似乎说得不太对,便欲盖弥彰地扯了个笑容,终于有了些平日浮夸轻佻的样子:“我心中爱的人太多了,一个两个的,哪里能放在心上。” 这话说的,才有他传言中“风流无双”的一点影子,然而周兰木沉吟片刻,总觉得他说的不是实话。 他还没想好说什么,便听楚韶继续问,声音懒洋洋的,却有一点迟疑:“四公子初到我府上时意识不清醒,模糊间好像……提过我的名字。” 周兰木淡定地问:“是么?” 楚韶“唔”了一声,语气带了几分试探:“是啊,四公子还提到一句‘倾元二十一年’,你对这年份记得这么清楚,可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 周兰木没看他,仰头看起了月亮,银白色的月光洒在他脸上,镀下一层完美的剪影。 就在楚韶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周兰木却突然开了口:“那一年,西野入侵宗州十二城,我身份显赫,被他们捉了,在城门的柱子上捆了三天。” 他这样一说,楚韶却想起了些,当年西野人为了震慑宗州民众,经常把城中的显贵捆在城门的柱子前,直到有人活活饿死或者渴死。宗州日照时间长,这群人一般死相十分凄惨,他带兵攻城的时候,见此状于心不忍,特意派了一小队人去解救没死的。 这么说来……这四公子是在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么? 可只说了这一句,周兰木就不肯再说了,他心情很好地一杯杯倒着手中的酒,道:“四公子四公子,太生疏了,我字恒殊,将军若不介意,便唤我恒殊罢。” 楚韶回过神来,挑着眉一口答应:“好啊,将军也是生疏,恒殊今后便唤我元嘉罢。” 这瞧着满肚子心眼儿的人,若说只是感念他的救命之恩,楚韶却不太信。 但是这人总归对他没有坏心,他倒要看看,这人究竟要干什么。 周兰木从善如流地改口,声音听来十分愉悦:“好啊,元嘉。” 第18章 逝川行 卫千舸离开容音坊的时候,已经接近子时了。 平日里他才不会回府,定要在容音坊某座青楼中寻几个漂亮姑娘,饮酒作乐,摘花寻柳,天明时分才会沉沉睡去。 可今日卫大公子流年不利,去了家新开的青楼醉月阁,里面的姑娘一个个刚烈得很,说是清倌儿竟敢真的摆脸子给他看。他去寻管事老鸨,那老鸨也不懂他的眼色,客客气气地把人赶了出来。 今日没带几个家丁,他本身又细胳膊细腿儿,动起手来自然吃亏,只得满肚子闷气地钻进了轿子,打道回府。 卫公无亲子,他本是卫氏旁支,父亲与卫公血缘亲近,才叫他在中阳横行霸道了这么些年。卫千舸恨恨地想,这新来的一群人不知道他“中阳六大害”之首的厉害,待明日他叫人来,定要叫这醉月阁在中阳开不下去。 他这样想着,外面抬轿的家丁却不知道踩到了什么,突然绊了一跤。正在气头上,卫千舸连帘子都懒得掀开,只暴躁地大骂道:“走路没长眼睛么!” 外面传来家丁含糊的告饶声:“对不起少爷,是小的疏忽了。” 抬轿的只有两个家丁,卫千舸不欲在路上耽误了时间,也没继续骂。他方才在醉月阁里喝了不少酒,此刻脑袋昏昏沉沉,不多时便倚着身后软垫昏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是已经过去了很久,街边稀少的人声消失殆尽,只剩下了寒风吹过枝杈的声音。 卫千舸幽幽地清醒过来,突然发现自己还坐在轿子里。 容音坊与显明坊离得不远,不过一条街道的距离,怎么会走了这么久?卫千舸疑惑地掀开帘子,朝着抬轿的家丁喊道:“喂,怎么还没到府里?” 抬轿的家丁回过头来,露出他从未见过的一张脸。 卫千舸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有冰凉的东西划过了他的脖梗。 * 六日之后。 周兰木第一日早朝,换上了朱红的圆领袍,与文武百官同在等候之时,有几个好奇的人上来同他说话,却惊讶地发现这四公子并非他们想象中的样子。 世家子弟少有成材者,从前周氏子弟皆只承袭爵位而不入仕,跟众人算不得太熟。眼前这位四公子长得好看,更加引人猜疑,几个老大人有意为难了他几句,却被他几句话化解了,不多时,他周围便围上了一大圈人。 周兰木对他们的所有问题对答如流,整个人也是谦逊有礼、十分恭谨,让一群本对他有偏见的人生出许多好感来。几个年轻士子更是激动,声音隔了一整间房都能听见,只恨不得立时便与对方去饮酒畅谈,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楚韶趴在房间另一头的榻上睡觉,他没睡够,又懒得看周兰木摆出营业姿态同他人讲话,便自觉离得远远的,补自己的觉便是。 反正为防猜疑,他在外只说周兰木在他府中小住是因为方太医,两人没什么太深的交情,免得日后麻烦。 直到上朝的时辰到了,众人才四散开来,纷纷约好了某某日再去喝酒,楚韶揉着眼睛往外走,周兰木却不知何时凑了上来,轻轻地说:“元嘉没睡醒么?” 楚韶往左右摆头看了看,发现无人在注意他们,才回道:“最近总觉得睡不够,烦得很——你方才同他们聊得这么开心,怎么现在却来寻我了。” 周兰木眼波一转,笑道:“这话说的,怎么跟拈酸吃醋似的。” 楚韶撇撇嘴:“没那闲心。” 众人站定了,又等了一会儿,才看见小皇帝在一群侍从的搀扶下走了过来。 风朔本就是纤细瘦弱的少年,身量不高,被繁复的蟠龙浅金长袍一堆,一张小脸煞白煞白,整个人跟个娃娃一样。戚琅跟在他身后走了出来,很随意地坐在他左手边一把椅子上,向众人道:“今日陛下身子不适,还是由我来听诸位大人的奏章。” 这样的场景日日上演,下面的臣子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纷纷拱手称是。 卫叔卿坐在龙椅的另一侧,面色不太好看。 他便是卫氏如今的掌权人,被先帝封了兴安公的卫叙。而卫叔卿本是传说里的山中神仙,因卫叙与其名姓相像,定风之乱前素爱下棋,又多次遣人前往无岁群山求仙问道,朝内外之人皆戏称他一句“卫叔卿”。 只是不想他多年以来的不问世事与淡泊名利只是掩饰其狼子野心的工具,后来他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与戚琅联手血洗皇族,正是定风之乱的始作俑者之一。 今日早朝之前,他的族弟卫成突然哭哭啼啼地来寻他,说自己的儿子找到了。 卫成的儿子他也听说过,远近闻名的“中阳六大害”之首卫千舸,六日前卫千舸去容音坊喝酒,这一去就再没有回府。 起初众人也没在意,毕竟这纨绔时常流连花街柳巷,半个月不着家都是有的,可巧三日前是卫成大寿。卫千舸素日不着调,但是爹的生辰年年不缺席,这次居然没回来,这才引人慌了神。 卫成就这一个儿子,自小纵容溺爱,寻不见之后焦急万分,全府人无头苍蝇似地找了三天。昨日半夜却接到了来自西南快马加鞭的消息——人在中阳城外找到了。 可惜是尸体。 尸体离奇地出现在了离中阳三日路程的逝川,逝川本是极望江一条支流,在两三年前,临川一座小寺庙因有“佛光”现世而备受世人推崇,就此建城,城中人口复杂,也多是极望江南北支流往来的落脚点。 而在前几日,逝川出了件耸人听闻的事儿——一座叫“春来”的客栈被人灭门,店中的伙计与客人无一幸免,血淋淋地死在了客栈里。而这其中,便有卫成那个儿子卫千舸。 听说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无人认得,还是三日后贴到逝川的寻人令被人看见了,才认出来的。卫千舸死状凄惨,被人一刀割喉,眼睛瞪得老大,还被砍了一只手。 他身侧还有一具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尸体,当地昭罪司瞧过之后,怀疑是卫千舸被这女人迷惑,一路来到逝川逍遥快活,不想却倒霉地碰上了这样的事。毕竟六日之前,便有人看见过卫千舸的马车出了容音坊后一路往南城门去了。 这事儿本传不到中阳,可这卫成中年失子,悲痛欲绝,大半夜便跑来找他,寻死觅活地求他为儿子找出个真凶。卫叔卿心中不耐,觉得此事全怪那卫千舸受不得女人诱惑、非要跟人家出城,可面上却也没露出什么来,安慰一番把人送走了。 他的目光扫过庭下恭谨立着的周兰木,心下忽然一动。 周氏满门皆不是好惹的主儿,他早就提醒过戚琅,可戚琅这小子不识抬举,多次在狱中把人救了下来,看来是铁了心要保人。他不好直接动手,这却是个机会…… 于是在庭下一人简单地将逝川一案报与戚琅知以后,卫叔卿半眯着眼,突然幽幽地开了口:“此事……事关中阳贵族子弟的性命,不能马虎,定要寻个能人亲自去逝川协理才好,周大人——” 周兰木不卑不亢地冲他行礼:“卫公。” 卫叔卿继续道:“周大人朝中井一案办得漂亮极了,若不是你,恐怕金将军到现在还逍遥法外。听闻如今市井之间,都在称颂新封的四院侍郎明察秋毫呢。” 周兰木面色不变:“卫公谬赞,下官实不敢当。” “这有什么不敢当的,”卫叔卿语重心长地道,“我看,此案也交给周大人罢,正好离了中阳,也是个历练的机会。如今典刑寺上下人才凋零,除了周大人,我真是寻不到更好的人选了。” 戚琅一怔,立刻想明白了他的用意:“卫公,小侄觉得此事不妥……” 卫叔卿却道:“妥不妥当,我比贤侄虚长了这么些年岁,还是有点数的,周大人,你说呢?” 周兰木没抬眼,拱着手答道:“既然是卫公所言,下官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 戚琅眉头一皱,心知拦不得,只好道:“周大人愿意去自是好的,只不过逝川偏僻路远,周大人不会武功,总得有人护送着你去才好。” 他一边说,一边往楚韶的方向看去,楚韶一愣,心领神会地上前一步,懒洋洋地拱手:“启禀……长公子,微臣近日清闲得很,正想出去溜一圈儿,愿意自请护送四公……周大人,一定让大人安然无恙。” 戚琅歪头向卫叔卿看了一眼,有些挑衅地弯了唇角,愉悦地答道:“如此甚好。” 第19章 逝川行 因是公务,两人第二日便入了趟宫,与戚琅辞行。戚琅对周兰木上次金明镜一案办得还算满意,分别跟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 卫叔卿一定会派人在路途中动手,因而两人并未走寻常的官道,而是多费了些周折,小路行至逝川上游不远的码头,再弃车改船。 幸而还是初冬,极望江不结冰,只是水面上隐隐浮了些碎冰。周兰木看见楚韶抬手招呼的乌篷船时显然有些嫌弃:“这船也忒小了些,我身子寒凉,怕受不得。” 楚韶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知足罢,长公子为了让你躲避卫公追杀,好不容易才寻出这条低调的线路来,你还想叫我给你整一艘皇帝出巡的三层龙舟?” 周兰木搭着他的肩膀,轻巧地跳上小船,闻言笑道:“其实我倒不怕什么追杀,说到底,卫公也只能派鹦鹉卫出来。” 二人一同钻入漆黑船舱,楚韶好奇道:“鹦鹉卫是大印境内第一暗卫,你从前不是受过他们追杀么,如今倒不怕?” 周兰木打了个哈欠:“知己知彼有什么好怕的,若不是上次他们砍我那一刀,我还不会这么自信呢。” 小小的船舱内只能容下两个人一个火盆,撑船的是个看起来不大的孩子,身着灰色麻衣,被周兰木称为“小灰”。 小灰一口浓重的乡话,人倒是激灵,上船后便对着二人毕恭毕敬道:“委屈二位爷在船上待一会儿,大概一两个时辰,我们便可到达逝川了。” 二人是夜间到码头附近的,因怕夜长梦多,便没有停留,岸边的一众船夫只有这孩子肯在夜间撑船,让周兰木多塞了好几两银子。 “这船上又冷又无聊,”周兰木抱着随身携带的毛皮手暖,抱怨道,“元嘉在边疆多年,风餐露宿想是常事,今夜恰好得闲,给我讲讲在西境的趣事可好?” “边界苦寒,哪里有什么趣事。”楚韶抱着剑窝在他对面,“你身子骨这么弱,这船上都有你好受的,若是去了边疆,指定第一天就死在战场上。” 周兰木还没来得及说话,小灰便在船外喊了一声:“二位爷,要过激流,小心唷——” 这段路途有些危险,所以那群船夫才不愿意晚间出船。楚韶还没反应过来,便叫周兰木一把夺过抱在怀中的剑,抵住了脚下的火盆。 船突然原地打了两个转,楚韶不防,倾身便因颠簸扑到了周兰木身上,船舱内空间本就狭小,如此一来,呼吸声和心跳声皆是触手可及,楚韶甚至闻到了周兰木衣衫上常年熏香的味道。 尚未来得及思考,周兰木便搭了一只手在他肩膀上,轻笑一声,声音压得低低的,听起来有些暧昧:“元嘉虽苦守边疆,但少坐船吧,难怪会成这个样子。” 手掌温热,似乎带着让人安心的味道,楚韶刚想回答,船又是一倾,将他刚到嘴边的话堵了回去。 “小心。”周兰木稳稳地抓着他的胳膊,话语中一分不乱,温热的气息喷吐在楚韶的耳边,让他耳边一阵颤栗。 船稍平稳些后,楚韶有些尴尬地从他身上移开,在他一侧重新坐下。 两人本相对而坐,此刻却挤在了一起,楚韶似乎能够听到自己胸腔中有些不平静的心跳声。他扭过头去看周兰木,火盆中的火零零星星,照不亮周身的黑暗,只能看见他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猝不及防,又是一阵摇晃。周兰木本撑着脚下的火盆,此刻一个不当心,竟然向船头那边倾了过去。 楚韶情急之下只得一手揽住他,一手抓住他刚刚掉落的剑重新抵住脚下的火盆,因为担心他在这样的颠簸中撞到两侧的船篷上,楚韶只得别扭地把人抱住了,以求保持一些平衡。 他真是清瘦,日常穿着宽大的白袍看不出来,此刻揽着,才觉得此人几乎可用盈盈一握来形容。 楚韶低眸暗骂了自己一句胡思乱想,却突然听得黑暗中一向波澜不惊的周兰木呼吸竟然乱了几分,随即又感觉到他回过身来,张开手紧紧抱住了自己。 楚韶一惊,下意识想推开他:“四公子……” “没事儿,待会儿过了这段路就好了,这样也安全些。”周兰木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镇定地说,随后楚韶感觉他把脸贴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声音突然放得很低,“你上次说,想知道倾元二十一年发生了什么事……” 努力忽略这个暧昧的姿势,楚韶轻咳了一声:“嗯?” “那年我本来觉得自己一定会死的,”这样的姿势果然极好,即使船再颠簸,两人彼此相拥也能保持相对的平衡,周兰木趴在他胸口,似乎在回忆,“后来你来了,是你救了我。” 楚韶皱了皱眉,却对他所说的内容一点回忆都没有:“是吗?当年宗州人多,我记不清了。” “所以那日我撞进你府里,并不是意外,”周兰木似乎并不在乎他说了什么,只自己絮絮说道,“那日夜里,我本是想来拜访你的……不料半路上出了事,与来追杀我的人缠斗许久,耽搁了时间。” 楚韶觉得他与平时有些不一样,这话却说得过于暧昧不清,让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两人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当中。 第20章 逝川行 周身渐渐平静了下来,楚韶听见小灰及时地喊了一句,终于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爷,咱们出激流了。” 周兰木立刻放开了他,定定神坐到了他的对面,口气中带了些歉意和疏远:“抱歉,麻烦将军了。” 楚韶摆摆手,示意无妨,但刚想开口,喉咙里便涌上来一口荤腥气。他不得不出了船舱,到船尾去,对着江水一阵呕吐。 月光模糊,周身的风很凉,楚韶对着江水吐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能从江水里看清自己的倒影。他突然想起,不知是多少年前,他夺了中阳文武状元的时候,似乎也有过这般情景。 那时正是春风得意的年纪,他站在三层游船船头绕中阳城□□,身挂红色丝绸,又恰是翩翩少年郎,引得一路上大姑娘小媳妇冲他扔了一头一脸的花。 那时候他旁边站着另一个人,他也是真的以为可以这样度过一生。 可那个人尸骨未寒,他为什么便可以在这里与旁人谈笑? 楚韶狠狠地闭上眼睛,罕见地出神了。 空气里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微小急促的声音,由远及近,楚韶刚刚回过神来,却发现已经来不及——声音从他面前掠过,直直地向船舱内冲了过去。 楚韶面色一变,刚想冲进船舱,周兰木却先躬身出来了,手中拿着他的白色毛皮手暖,手暖上插着一支箭。 他满脸遗憾地把手暖往江水里顺手一丢,很不高兴地说道:“早知道把胡饼抱出来当手暖了,至少我应该不会用它去挡箭,箭上有毒,现在手暖没了,真是可惜得紧。” 楚韶哭笑不得:“你倒想得开……” 第二支箭破空而来,又是直冲周兰木。楚韶面色一冷,拔剑出鞘,在船上虚步一跃,便于空中截下了那支箭。 不知船行到了何处,船头的小灰方才有些害怕,但也知道这不是他该操心的,只闷头划着自己的船。 此处倒也平坦,船行平稳,周围是影影绰绰的群山,天色昏黑,月亮的光线很弱,风从山的缝隙中刮过来,似乎夹杂着几声轻笑。 轻笑声后一片寂静,过了片刻才有琴声从风中传来,声音时大时小,待听清楚后,周兰木明显地一愣,然后转头看向了楚韶。 楚韶也看着他,半晌才低声说道:“这是从前太……废太子写的《惜生》。” “《惜生》《清怨》《少年酒》,承阳皇太子三首曲谱名扬天下,我岂有不知之理。”周兰木叹了口气,取下腰间玉笛,突然盘腿坐下,和着风中的琴声吹奏起来。 《惜生》为三曲中最复杂的一曲,曲调变化复杂,极耗气息,待周兰木一曲罢了,气息犹有些不稳。 他放下笛子,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不是卫叔卿派出来的人,鹦鹉卫修近身搏斗,不会有这么好的内力。看来,除了卫叔卿,还有旁人想要我的性命……” 楚韶蹙眉道:“临行前我本想从军中抽调几人来随行,长公子说人多惹眼,不如轻装简行。但如今看来,似乎还是带上几个人更保险。” 周兰木托着腮思索道:“元嘉说得有理——这倒正巧,我在逝川有个朋友,到了之后,我们便去寻他,他武功不错,勉强能保护我们。” 楚韶好奇地问:“武功不错,有我好么?是你江湖上的朋友?” 周兰木笑吟吟地瞥他一眼:“到时你便知道了。” 因绕了路,两人足足用了五日才到达逝川,晨光熹微之时,两人终于下了船。 因是隐秘出行调查,戚琅并未知会当地昭罪司,可楚韶甫一下船,便惊异地发现岸边有人在等候:“给小楚将军和公子请安。” 周兰木倒也不推辞,摆摆手心情很好地说:“不必多礼。” 楚韶凑近他,奇道:“这是哪里来的人?” “元嘉在西境多年,可听说过西境有一享誉天下的组织,名为兰阁?”周兰木毫不设防地与楚韶同上了来人准备的马车,答道。 楚韶想了想:“兰阁在西境多行善事,名声好得很,我自然听过。” 他一怔:“兰阁阁主的名姓至今不为外人所知,但江湖人多称一声‘兰公子’,莫非……” 周兰木点点头,笑道:“我少时便来了宗州,因为我母亲便是兰阁上一任的阁主。” 楚韶盯着他,心中大为诧异,口中却只道:“四公子深藏不露。” 周兰木道:“哪里就深藏不露,你问我,我不就说了么,你若是早问,早便知道了。” 楚韶没答话,心中却隐隐震惊。兰阁扎根于西境,是整个大印威望极高的江湖组织,其下包括从商者、从政者、从医者,以及布衣平民,应有尽有。周兰木在宗州手握着这么大的一个江湖组织,有何用心? 他仔细想了想,此人自从来到中阳之后处处对他和戚琅做小伏低,除了金明镜一案中方子瑜跟他讲过的那些疑点之外,似乎并没有显露出别的。 但不管怎样,还是要找机会继续试探他才是。 前来接应的只一男一女,周兰木在马车上坐定了,很随意地“嗯”了一声,随即问道:“春来客栈一案影响甚广,我托更思交待你们查的事,现在如何了?” “毫无进展,不知道是谁抢在……”随行那位女子飞快答道,却顿了一顿,“自接到更思姑娘传信,我等前往春来客栈调查多次,但什么都没查出来,凶手动机,作案缘由,一无所知。” 那男子也道:“众人正在客栈等待着公子,为方便行事,我们挑选的客栈就在春来客栈对面。近日我等低调封了春来客栈,遣散了此地附近的江湖客,以防事态进一步扩大。” “嗯,做得极好。”周兰木赞了一句。 码头离客栈并不算远,为了安全,客栈想是被包了下来,当几人走进时,一楼只有店老板和伙计二人,也不敢招呼,只自顾地擦着桌子。 来接应的男子引周兰木与楚韶从左侧的木楼梯上行,楼梯有些旧,踩起来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踩到最后一节楼梯的时候,楚韶突然听见空气中传来“铮”的一声响。 周兰木回头看向楚韶,显然同样听到了那个声音。楚韶缓缓地把手按在剑上,眉头紧锁,周兰木却伸手按住他的手,冲他笑笑,摇摇头,随即继续往房间走去。 那男子在二楼一间房间门口停了下来,似乎是很诧异为什么房门没有开,他用力推了两下,房门紧闭,似乎是从内部被锁上了。 “这……” 周兰木突然回头,凑近了楚韶耳边,楚韶不防,只得僵硬地住了脚步,听他在耳边悄悄说道:“元嘉,你说等会如果推开门,看见一屋子尸体,该怎么办?” 第21章 逝川行 “该带你去瞧大夫,是不是得了失心疯。”周兰木一路上都在有意无意地靠近,楚韶招架不住,此刻干脆反唇相讥道,“从码头到客栈,时间太短,楼下店小二都未被惊动,况且在座各位都会武功,哪有这么容易……” 周兰木低头笑了一声,边说着边去推门:“希望没有,我有点晕血。” 他一推,紧闭的房门便开了。 出乎四人的意料,房间诸人居然皆在,只是东倒西歪地昏睡在地上、桌上,那接应的男子目瞪口呆,一时间吓得语无伦次:“公公公公子……这——这——” “嘘。”周兰木冲他比了个手势,随即拨开他走进了房间。房间的窗户大开着,室内有些冷,嗅不出什么气味——窗户开得这么大,就算有什么气味也早就散干净了。 周兰木走到窗前,看向窗外,“对面便是春来客栈?” 那男子定定神,勉强答道:“是。” 他刚刚说完,空气里突然传来第二声“铮”的声响,比上一次声音大了很多,能够听得出来是拨弄琴弦发出的声音。 楚韶握着剑上前一步,刚要跃身从窗户中出去,却被周兰木拦住:“是江上弹琴的那个人。” 楚韶皱着眉:“这是什么意思,这人一直在跟着我们?他想杀你,一击未成,便跟到了这里?” 拨弄琴弦的声音没有继续,但从对面客栈里突然传来了与江边如出一辙的琴声,而这次弹的是《清怨》。 楚韶往外看了一眼:“你在这里待着,我去看看。你若是执意也要去,便跟在我身后,要不我可护不了你。” 他说完便从窗户直接跳了出去,借着街边光秃秃的树枝,跃上了对面的二楼。周兰木紧跟着他,剑未出鞘,直接劈开了二楼的窗户。 出了血案以后,这间客栈便为兰阁所封,再未开张营业,因而此时店内一个人都没有。 窗户后房间虽小,却装饰得很豪华,床铺前粉色的纱帐层层叠叠,看起来情|色旖旎。楚韶本想直接冲出房间去,不料琴声却断断续续地停了。 二人对视一眼,疾步往外走去,房门处却不知为何摆了一架屏风,周兰木经过时一个不慎,便将那屏风撞翻在了地上。 屏风正挡在出去的门前,于是楚韶低头去扶,正好瞥见屏风上的图画,顿时满面通红。周兰木狐疑地顺着他的目光去瞧,面色也微微红了红。 “这春来客栈是间暗娼馆,有这东西也正常。”周兰木咳嗽一声,旋即调笑道,“元嘉,这些东西你不熟么,害羞什么?” 楚韶咳嗽了一声,佯怒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这个。” 周兰木却“咦”了一声,不肯放过他:“元嘉,你看。” 楚韶看他正指着面前的屏风,便含糊道:“莫再调笑了,先出去罢。” “谁跟你调笑,”周兰木侧头冲他笑了一声,嗔怪道,“我让你瞧这上面的人。” 楚韶不得其解,只得别扭地抬眼去看,这一看不要紧,屏风上是春|宫图不错,但他发现,遍布屏风的居然都是男子。 他与周兰木几乎是同时便想了起来——逝川昭罪司上报之时,明明白白地说过,卫千舸身边有一具女尸。此地若是个小倌馆,他身边的女子却是哪里来的? 此时却来不及思考这么多,琴声再次响了起来,楚韶回过神,抬手断了这小房间外的锁,二人从房间里冲出,直奔琴声而去。 客栈共有三层,大门进来处是正经的酒馆旅店摆设,打个帘子进来,内里竟是另有乾坤。大堂为环绕式,三层的房间围绕着中空的台子,与一般的秦楼楚馆布置相同,四处皆挂着红色的纱幔。 那琴声飘忽不定,从四处环绕的各个房间处传来,两人在中间的台子转了几圈,正考虑到底该往哪里走,一个人却突然从三楼被扔了下来。 楚韶一愣,下意识去接,被扔下来的是个黄衫女子,额角受了伤,却难掩姿色。她紧紧闭着眼睛,似乎早就昏了过去,完全不知道自己周围发生了什么。 周兰木凑过来看了一眼,面上闪过一丝错愕:“更思?” 楚韶便问:“是你们兰阁的人?” “嗯,是我手下的人,”周兰木接过了那女子,顺手在她身上点了几个穴位,“她一直在逝川活动,方才在那间屋里,我还很好奇为何没有看见她。” 两人还在说着话,头顶上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一齐抬头,一个浑身罩了黑衣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三楼的栏杆上,声音粗粝难听:“兰公子,我家主人叫我告诉你,春来血案不必再查,是我家主人所为。” 楚韶往一边看了一眼,似乎在思索怎么才能最快地上去。周兰木知道他想做什么,便故意拖延时间,仰头镇定地答:“哦,这么说在极望江上想杀我的必定也是你们了?” 那黑衣人“嘿嘿”一声:“兰公子名扬天下,这点雕虫小技岂能取你性命,打个招呼罢了。” “兄台可知,春来客栈并非小案,当今摄政卫公族人死于此地,我奉旨前来调查,若查不出个所以然,我回去怎么交差呢?”周兰木抬眼看着那黑衣人,真诚地道,“不知阁下主人为何方人物?若能为我解决这个棘手问题,我自然不会再插手此事。” “我家主人乃东南平王,”那黑衣人嘿嘿一笑,作势便要离开,“春来客栈一事,主人自有解释。至于这卫氏族人因何而死,主人无暇去管,你们自去查你们的。先前在极望江上同兰公子打招呼,不过是因为主人对您很感兴趣,来日若请兰公子过府一叙,您万不要推辞。” 他方才掷下春更思,想必便是以她的性命为筹码,来日请周兰木见面了。 看来此面,却是不得不见。 周兰木心中惊疑不定,面上却淡定:“既然如此,到时平王想见我,我必欣然前往。” 他话语刚落,楚韶便瞅准时机,借力直接跃上了二楼,想要拦住这个黑衣人。黑衣人极为灵敏,胡乱地挡了他几招,一跃便从窗户里消失了。 周兰木站在大堂中央冲楚韶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再追,楚韶叹了口气,刚想从楼上下来,却突然听得自己身后的房间里有动静。 他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拔剑,反身便刺了过去。 只听得“叮”一声,双剑交汇的声音传来,但就这轻巧的一声,居然轻易地将楚韶刚刚那一剑挡了回去。 他当年夺过中阳文武状元,师承大内第一高手萧俟,又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自负一句,当今朝堂江湖中,能接他一剑的人,绝对不过三个。 因而楚韶脸色大变,持剑急退到几步开外,才抬头看向方才接他一剑的人。 第22章 逝川行 那人带着木编斗笠,斗笠长纱外,头发有些凌乱。他身着宽大的麻衣,手持一柄长剑,一派潇洒恣意的风流。长纱微透,不难看出其后虽有几分狂傲、但俊美无俦的脸。 方才那剑气引得他衣袍一阵激荡,倒有几分谪仙人的气质。 “这是——” “濯缨——” 周兰木借力从楼下跃上,目光聚集在此人手中握着的长剑上,下一秒便笑了出来:“沧浪——” 那人一挑眉毛,冲着楚韶大笑道:“你刚那一剑使得好,若是再静心琢磨几年,必成大器。” 又转向周兰木:“你给我传信说要来逝川,怎地这么晚才来,我等了你许久。” 周兰木无奈道:“路上麻烦,耽搁了。” “我方才在离此地不远的小酒馆儿里喝酒,酒至中途,突然听得《清怨》,倒是别有一番情调,我便独自一人出来寻这曲子,倒正好碰见你。”白沧浪亲昵地伸手搭了他的肩,道,“来晚了,可要请我喝酒。” 周兰木道:“没问题,我入夜在对面客栈候你。” “甚好,”白沧浪虚步一点,竟是直接掠出了客栈,“那便夜里见罢。” 他走之后,楚韶才慢吞吞地从周兰木身后走上前来,低道:“濯缨剑——此人便是传说中大印无双侠客,江湖第一高手?瞧着怎么不像。” “人不可貌相,”周兰木教训他,“沧浪行侠仗义,一身的好声名,又不依托于任何门派,各门各派以重金请之,也不过一笑而去,是我钦佩之人。更何况,他还救过我的性命……” 他说到这里,突然不肯再说了。楚韶低头去看他,却在他脸上看见了一种不常出现的、可称为温情的神态。 原来这小狐狸一样的周四公子,也会为旁人露出这样的表情么? 他出了一会神,突然想起方才那黑衣人的话:“方才那黑衣人说,此事是东南平王所为,可是此地离东南甚远,他平白无故地杀这群人做什么?” 有兰阁的人姗姗来迟,周兰木便示意他们先将春更思抱了回去:“我也不知道。” 楚韶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况且他还说……卫千舸之死不关他们的事,难道卫千舸不是死在春来客栈么?” 他仔细地盯着周兰木的脸,对方的表情却无一丝不妥之处:“我方才也在思索这件事情,只是没来得及问。我怀疑……卫千舸死在春来客栈,或许只是一个巧合,平王本就想杀这客栈里的人,只是他倒霉,撞上了而已。” 他说着自己摇了摇头:“罢了罢了,既然平王认了春来客栈一事,我们便只查卫千舸为何在此便好了,也算是给个交待。” 楚韶见他不似作伪,便也放下了几分心,随他一起向外走去:“话虽如此,这小客栈到底有什么蹊跷……” 他还没说完,突然见周兰木面色一变,随后脚下一个踉跄,竟是差点没站住,楚韶吓了一跳,连忙去扶,这人却直接栽到了他的怀里:“呃……” 兰阁之人之前大多在屋里被暗算,方才只有几个刚刚清醒的来收拾残局,此刻也都已经回了对面的客栈。 楚韶只好手足无措地抱着周兰木回到春来客栈的大堂,借着一个半拉半抱的姿势把他安置在靠近的一张长凳上上,方才问道:“四公子,怎么了?” 周兰木似乎痛得发狂,豆大的冷汗顺着额角涔涔而下,而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抽空抱怨了一句:“叫什么四公子……叫……恒……殊……” “闭嘴!”楚韶恶狠狠地回他,“你到底怎么了?” “无事,我……”周兰木想是痛得紧,瑟缩在他怀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楚韶看见他紧紧拽着自己的衣袖,似乎是痛苦到了极点,“方才有点紧张,老毛病犯了,你从我……衣袍里寻一个白瓷药瓶……” 周兰木冒了一头的汗,整个人也抖得厉害,楚韶一时顾不得许多,从他腰间摸索半天,才寻出那药瓶:“这个?” 他几乎已经说不出话,颤着手去拿那药瓶,却差点再次跌下去。楚韶一把抱住他,左手已倒了药出来:“你别急,我来喂你。” 周兰木似乎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牙关咬得死紧,嘴唇惨白一片,豆大的冷汗涔涔而下,双目通红,瞧起来骇人得紧。 楚韶有些慌,他捏着周兰木的下巴,强行把药塞了进去。周兰木扭头挣脱,两人的距离太近,楚韶甚至感觉周兰木冰凉又柔软的唇从自己的侧脸擦了过去,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想来药效发作的不会那么快,周兰木转过头来紧紧地盯着他,嘴唇有些颤抖,双眼红得厉害,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楚韶竟觉得他眼神中掠过了一闪而过的杀意。 他心中“突”地一跳,刚想说些什么,周兰木却伸手拂上了他的脸。他用一种可称为是阴冷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楚韶被他看得不寒而栗,只觉得对方的目光似乎想要把他千刀万剐。虽然不想伤他也不敢反抗,可这目光太过骇人,他还是悄悄地把手按在了自己的剑上。 周兰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神却突然松动了,楚韶还没反应过来,周兰木便放开了他,似乎在努力克制着什么,随即便狠狠地把自己的头往一旁的桌角上撞了过去。 楚韶大惊,顾不得许多,一把拽回了他,紧紧地擒在怀里:“恒殊,恒殊!” 周兰木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上,伸出手紧紧抱住他,终于安静了下来。 楚韶不敢乱动,只得这么抱着他,片刻无声,他感觉到这个人在发抖,抖得像一只找不到主人的小动物。 他伸手拍了拍对方的后背,而周兰木竟在他怀里昏睡了过去,楚韶低头看他,觉得这个人真是难有这样的时候。 若非亲眼见到,他也不敢相信那个平日里游刃有余、巧笑嫣然的四公子,竟然也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露出这样的一面。 他这样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兰木才拽着他胸口的衣襟慢慢直起身来,露出一点孩子气的茫然:“我……咳,我方才做了什么?” “没事,只是有些吓人而已。”楚韶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忍不住问道,“你这是什么症候?看起来严重得紧。” “少时身子便不好,有些毛病一拖再拖,现如今也不知道是什么了。”周兰木似乎不想聊这个话题,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楚韶便也知趣地没有再问。 周兰木起了身,似乎想往外走,刚站起来却又一阵眩晕,楚韶上去扶了他,和他一起往外走,状似不经意地问:“恒殊,你是不是有什么伤心事?” 周兰木像被刺了一般:“将军何出此言? 他只有在充满戒备之时,才会改口叫回“将军”。 楚韶叹了口气:“猜测罢了,瞧你方才情状,必是藏了什么伤心事。你若不愿说,我也不是非要问。” 周兰木避开了他的目光:“伤心事太多了,我只怕如今说不完——将军若有兴趣,改日我再一桩一件地讲给你听。” 第23章 逝川行 华灯初上之际,白沧浪果然应约来到客栈。兰阁之人在那客栈下备下了一桌好菜与几坛陈年老酒。 楚韶没什么酒兴,浅酌了几杯。白沧浪素爱喝酒,但酒量平平,与周兰木推杯换盏,周兰木虽有意陪他喝酒,但身子尚未好全,因而还是十分克制。 “果然还是兰公子有钱,我上次喝得这么痛快,还是在宗州的时候,”白沧浪喝得兴起,双颊微红,“独身在外穷困潦倒,哪里舍得喝这么好的酒。” “沧浪若想喝酒,便来中阳寻我,必然相陪,”周兰木微笑,“只是近日不成,我要与小楚将军在逝川逗留几日,本来我想请你来保护我二人几日,现如今看来倒是暂时不必了。” 白沧浪一怔,奇道:“这是为何?” 周兰木倒也不瞒他,答道:“中阳一位公子哥儿最近死在了逝川,我奉旨来查案。在极望江上碰见有人来杀我,我以为此事复杂,只好请你来,结果遇见你之前先见了那人手下,只说那公子哥儿是意外死在春来客栈的,这两件事并无瓜葛,让我查我的案,择日再邀我去会面。” 白沧浪嗤笑了一声:“谁这么无聊啊?” 周兰木正色道:“那人说他主子是东南平王,戚楚。” 白沧浪一拍桌子,声音大了几分:“东南平王?” 周兰木苦笑一声:“正是。” “可怕,他为什么要见你啊……”白沧浪举杯一饮而尽,喃喃道,“小兰,你可知如今这平王,是位什么样的人物?” 楚韶算是发现了,周兰木从前爱给人起外号的习惯,似乎全是跟这人学的。 不过他现在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白兄与平王相熟?” 他在宗州之时便听过东南平王的名头,平王原是先帝的兄长,自小不为其父所喜,在军营中摸爬滚打,立下了一身赫赫战功。 待得先帝继位之时,平王已在东南一带拥兵自重,成了梗在先帝喉间的一根刺。 只是平王却并无夺皇位之心,他三次入中阳朝见,与先帝签订了修好的条约——平王交了东南部分兵权,换取了先帝永不疑忌的承诺,为让先帝安心,他甚至放弃了“风”的姓氏,改随母姓戚。 自此,平王与大印皇室以东南山脉“离恨天”为界,再无瓜葛。 平王易姓,兵权不足造反,逐渐让皇室放下了戒备——其实皇室如此打算,还有另外一番原因。东南一带地形复杂多有毒漳,是少数民族扎根之地,这些异民不服官府管教,经常寻衅滋事,还多有部族之间的战争。 朝廷有心无力,只有平王带兵平过南疆动乱,能镇得住这群人。 平王为消朝廷疑心一生无子,只收了一个养子——那便是如今的戚楚。随后平王身体恶化,病死在四十二岁,戚楚顺理成章地袭了爵。 戚楚初初继任之时,还只被人称为“小平王”,人人皆以为这不大的孩子坐不稳这个位子。谁知他袭爵两年之内,东南疆域风平浪静,人人皆知这孩子手段毒辣更甚其养父。久而久之,人们便也都恭敬地称一声“平王殿下”了。 白沧浪握着手中酒杯,冲楚韶一笑:“我与平王殿下有一两杯酒的交情。” 他似乎已经喝醉,说话都有些飘飘然:“唉……这小平王今年刚满十七岁,手段之毒辣,令我这行走江湖多年之人都忍不住咋舌。” 楚韶有些惊诧:“何出此言?” 白沧浪倒是健谈:“定风之乱那年,我有一个朋友独身前往东南,结果在离恨天被困,叫平王把人扣下了。我行走江湖,真心当朋友的人不多,听闻此事之后,便心急如焚地跑到东南去救他。” 他打了个酒嗝:“平王府外设了七十二道关卡阻人,听闻都是平王一手所建。那孩子当年只有十四岁啊,关卡当中油泼斧砍,稍不留神便会命丧黄泉,我一路过去,所见尸体数不胜数……他见了我却很惊讶,只道我是第一个闯出他关卡的人,喝了几杯酒,便把我朋友放了。” 楚韶犹有些不信:“十四岁的孩子,当真如此狠毒?” 白沧浪拍拍他的肩膀,夸张道:“小楚将军是不知道,我自负武力高强,这些年都没怕过谁,唯有这十四岁的孩子让我生平第一次产生了些畏惧之意,直到现在,我想起他来……还觉得心有余悸。” 周兰木托着腮,似乎很忧愁地说:“那他见我做什么呢?” 白沧浪叹了口气:“他想起一出是一出,谁知道他在想什么。罢了,到时候他叫你去你便去罢,既是他指名道姓,想必不会为难你,你若不去,他才会想招对付你呢。不过此行凶险,你去的时候,唤我一起便是了。” 周兰木“哎呀”了一声:“这怎好麻烦沧浪……” 白沧浪白了他一眼:“少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请我喝酒什么意思?怕是早就盘算好了罢,小狐狸。” 周兰木悻悻地闭了嘴。 楚韶见周兰木被人噎住,觉得有些好笑,又为白沧浪添了一碗酒:“那我也替四公子谢过白兄。” 白沧浪喝得眼神有点迷离,随口答道:“不用谢啊,小楚,大家都是自家兄弟,哈哈。” 周兰木掩着嘴轻笑了一声。 一顿饭吃得尽兴,酒足饭饱后,周兰木将喝得酩酊大醉的白沧浪带至客栈二层休息,楚韶在楼下等待着二人。 刚刚上了二层,拐过角去,白沧浪的眼神便几乎是立刻清明了起来,他警觉地朝后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怎么回事?” “计划出问题了,”周兰木一手扶着他,淡定地答道,“我本来只想借卫千舸一事除掉碍事的人,不料尸体刚送到逝川来便被半道截胡,扔进了对面那家客栈。” 他低声说着,面色也逐渐凝重了起来:“我刚知道此事时也吓了一跳,春来客栈有何蹊跷,竟值得平王来动手?” 白沧浪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突然道:“戚楚此人深不可测,定有他的缘由。不过他既说了春来客栈一事与卫千舸无关,你便按原计划行事,想必戚楚不会闲到来干涉你。” 周兰木点了点头,白沧浪推开房门,刚想进去,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情,便转头问道:“你什么时候对楚韶动手?” 周兰木一怔,懒懒笑道:“没玩够呢,急什么。” 白沧浪恨铁不成钢地道:“夜长梦多,你与他在一起待这么久,万一哪天出了事,你择得清吗?” “就这么死了多没意思啊,”周兰木倚着门框,轻声细语地道,“他不是喜欢骗人感情么,不尝尝苦头,岂不是可惜了我当年一片心意。” 白沧浪用力地关了门,骂了他一句:“有毛病!” 周兰木无所谓地挑了挑眉,转头往楼下走去。楚韶抱着剑,老老实实地在楼下等着他,客栈门口挂了一盏灯笼,摇晃的光影投在他脸上,竟叫周兰木生出些恍惚的错觉来。 * 戚楚抱着琴走在一楼密室长长的台阶上,觉得自己的脚步有些发抖。 春来客栈修建数年,但他少时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对它的内部构造也算是了解,加之后来的无数次翻新,更让他有了机会在四处环绕的各个房间之中秘密地建了密室密道,无论是杀人,还是躲避,都得心应手。 只是如今…… “平王殿下,”行至台阶尽头,早有一个蒙面女子在那里等候,她伸手触发了一个机关,并恭敬地低首,“主人正在里面等你。” 戚楚冲她僵硬地笑了笑,他本是受上天眷顾的男子,生得眉目如画,精致无双,眉目之间带了些天真的稚气,看起来有些病弱,像个瓷娃娃一般。这么多年,谁人见了他不心生怜惜,除了他—— 门在身后关上,戚楚走了几步,便不太敢继续往前走了,他抬头看了看烛光中那个人的背影,怯怯地开口道:“主人……” “跪下。”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却只冷冷回了他两个字。 戚楚连忙跪下,抱着琴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男子转过身来,也没看清楚他到底做了什么,戚楚便被他席卷而来的内力重重地甩到了一旁的墙上。 他头昏眼花地爬起来,咬紧了自己的下唇,连半声闷哼没敢漏出来,只乖巧地重新跪在了地上。 “阿楚……”男子叹了口气,语气终归变得温柔了些,“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 “主人不要生气,是我……是我办事不周,让主人费心了。”戚楚慢慢地抬起头来,嘴唇被自己咬得惨白一片,因为疼痛和恐惧,眼泪不受控制地从脸颊处接连滑落。 “唉,别哭了,”男子蹲下,伸出修长的手指为他擦着眼泪,像是在抚摸自己的情人一般,“你这次太让我失望了,春来客栈之事做得太急,还在极望江上搞装神弄鬼的把戏……你想做什么?” 戚楚抬起头来看他,眼泪却留得更凶,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声音有点哽咽:“我……我想杀了他们两个人,主人不是一直在为他们烦心吗?” 男子轻笑一声,伸手勾住他的下巴:“你想杀他们,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戚楚避开了他的眼神,良久才小声道:“我讨厌他们。” 第24章 逝川行 “下次不要这么孩子气了,这两个人我留着有用。”男子拍拍他的背,说道,“你修书一封给中阳卫氏,便说春来客栈一事是东南的私事,至于那个卫千舸……你毫不知情,让他们查去便是了。早些把自己择干净,以后不要做这么幼稚的事情,知道么?” “是。”戚楚泪眼朦胧地抬头看他,小声说,“那主人,你什么时候回东南来啊,为何要天天——” “其他的事,不该你问,便不要问了。”男子温柔地笑着,语气却让人毛骨悚然,“好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我有事的时候,再给你传信。” “是,”戚楚看着男子从地上起身,拂了拂自己的袖子,忍不住问道,“主人,您现在就要走了吗?” “别让我失望啊,阿楚,”男子摸了摸他的头发,向密室另一个出口走去,“下次有空,再让你来为我弹惜生——” 戚楚跪坐在地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良久,他才从密室冰冷的地上爬了起来,跪的时间太久,刚一起身,便感觉自己头脑一阵发昏。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抱起地上的琴,又变回了那个仆从与世人眼中阴晴不定的平王殿下。 只是出门入轿的时候,他才发现手心被自己掐破了,渗出丝丝缕缕的红来。他把手放在唇边舔了舔,露出一个虚弱但带了些腥气的笑容。 他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似乎有阴风吹过冬日的天空。 * 第二日晨起,周兰木便和楚韶一同去往了当地的昭罪司。 二人从中阳出城后轻车简行,当地官府只听说中阳派了人来查案,却没说派了谁、什么时候到。 为了不漏踪迹,两人摘下了身上华贵的配饰,连显眼兵器都没带,换上了一身路边顺手买来的粗布衣裳,瞧着与寻常老百姓无异。路过城楼下的桥洞时,两人瞧见有一群人正围着一张告示。 楚韶不喜热闹,周兰木却对这样的热闹事最感兴趣,拉着他去看。不料那告示栏上贴的却是一张悬赏,只道春来客栈一案关系重大,若有人有什么线索,可提供给昭罪司,昭罪司必重金奖赏。 周兰木一手扯着楚韶胳膊,一手指着告示道:“元嘉,你说这样的告示有用么?” 楚韶看了一眼,嗤笑道:“有用才怪,这要是有人为了赏银去胡说八道,昭罪司如何判定是真是假?” 周兰木点点头:“说得是啊。” 他拨开人群往前走了两步,竟突然伸手揭下了那张告示。 围观的百姓一阵“啧啧啧”声,有好事的大娘还问道:“后生,你可是看见了什么?” 周兰木不动声色地胡说八道:“正是,我那夜恰好经过春来客栈,瞧见了几个蒙面大盗,本还愁如何将此事告知官府,官府竟贴出了告示——大娘,昭罪司怎么走?” 那大娘十分热心地为他指了路,周兰木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挤出来,拉着楚韶顺大娘指的路走去。 楚韶回头看看方才跟着他们想要多问两句的好事者,哭笑不得:“你又想出什么坏主意了?” “哪有什么坏主意,我想看看春来客栈的尸体,现在又不好表明身份,只能先揭了这个,糊弄他们一番。”周兰木笑道,“走走走,我们先去瞧瞧再说。” 逝川昭罪司的司长陈平是行伍出身,后来嫌弃当兵太苦,塞了不少钱才来到逝川,费了二十多年才混了个不大不小的官。 如今他已年过半百,平日里对这些案子很是头疼,几乎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春来客栈一案关系重大,中阳都亲自派了人来,一个不小心,可是要影响仕途的。 况且……他同逝川黑市里勾结的那些事若被上边知道了,就是有十条命,他也难逃一死。 陈平正是惴惴不安之际,手下忽有人来报,说是有人揭了告示。 揭告示的是两个年青人,大一些的那个是个美人,他在逝川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样姿色的男子,小一点的扎着马尾,瞧着很是精神,只是…… 身上的衣裳太过普通了,便是家中稍微有一些产业的人,都不屑于穿这样的衣裳。 周兰木却全然不知自己在路边顺手买的两身衣裳被人这样编排,见有人来,他便起了身,客气地行了礼:“想必是昭罪司的大人,草民这厢有礼了。” 楚韶见他行礼行得自然,便也跟着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随后就站在他身后不肯说话了。 陈平见他如此恭谨,心中便暗暗推测这是两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年青人,不由得摆了一副官腔,慢吞吞地坐下了,才道:“不必行礼了。” 他虽摆着谱儿,目光却黏在周兰木脸上不肯移开,楚韶懒得看他,只听周兰木在他身前顺口编造道:“大人,草民原是东境那边的人,头年里死了父母,不得不带着弟弟四处辗转讨生活,这才有机会瞧见……” 陈平却直接打断了他,对他想说的事情完全不感兴趣,反而和颜悦色地问:“带着弟弟想必生活辛苦,小哥儿却是靠什么谋生的呢?” 周兰木顿了一顿,飞快地答道:“我平日里会认几个字,便替人写信定契,我弟弟生得壮些,平日里便给人送送信跑跑腿,逝川江湖客多,这才能勉强度日。” 楚韶在他身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人简直太会编了,胡言乱语信口拈来,说谎话都不用打腹稿,要是他再傻一些,定会被骗得团团转。 ……虽然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 陈平了然地点点头,笑得一派和善:“那小哥儿便说说,那日都看见什么了?” 周兰木垂着眼睫,老实巴交地答道:“春来客栈血案前一夜,我在春来对面那间客栈为客人抄书,夜半才和弟弟一起走,谁知道啊……” 他抬眼装了一副惊悚的样子,绘声绘色地道:“我二人走到春来客栈门口,突然看见两个黑衣人从客栈大门出来。我和弟弟吓坏了,连忙躲起来才没让他们看见,然后,然后……我吓得厉害,没敢多看,只听见有一群人的脚步声,随后就没声了。” 昭罪司将尸体移出来之后,逝川的江湖组织便将春来客栈封了。逝川江湖人多,兰阁声势浩大,官府都不敢管,再说本就是案发现场,他们替官府封了,昭罪司倒是乐得自在。 封客栈之前他进去瞧过,那里面血印子极多,不难看出有许多人,周兰木说的这一大通,几乎全都是废话。 莫非此人……是贪图悬赏的那几两银子? 陈平心念一转,目光移向他身后的楚韶:“那这位小哥儿的弟弟呢,可曾看见什么?” 他在行伍里时间太短,后来一直在逝川,只听说过楚韶的名字,认不出人来。 楚韶懒得跟他说话,又怕自己说多了露馅儿,干脆一言不发,周兰木回头看了他一眼,陪笑道:“大人,我弟弟少时伤了脑袋,现在是个傻的,您有什么事还是问我罢。” 他说完,还惴惴不安地补了一句:“不知告示上所说的赏银……” 虽说是读书人,摆着假清高的架子,最后还不是来骗那几两赏银。陈平内心了然,这几日来骗赏银的人多着呢,个个都是这样一套说辞,真当昭罪司的钱这么好拿么。 若搁着之前,他便找几个仆役来把人揍一顿,打发走了了事,但……瞧着面前这一对兄弟的容色,倒可以做些别的打算。 他这么想着,面上道:“赏银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只是……银子从账上流出来还需要一段时间,两位小哥儿若不嫌弃,在我这里小住一段时间如何?” 为怕怀疑,他还急急地补了一句:“我从前也是东境那边的人,见你二人讨生活艰难心中不忍,留下来也恰好同我聊聊东边的事儿,多年不回去,心中想念得很。放心,银子定不会少了你们的。” 周兰木又惊又喜地道:“那便……多谢大人了!” 他谢过之后想了想,补道:“大人有空之时能不能带我们瞧瞧那些尸体?或许见了尸体,我还能想起些别的事情来。” 读书人么,平白来骗银子落不下脸,总是要多说几句来显示自己真的知道些什么。陈平心中暗笑,口上却爽快地应了,叫人来为二人安排了住宿,又准备了吃食。 下午时他又派人来带二人去看了尸体,因怕他怀疑,周兰木只好草草地看了几眼。 春来客栈诸人皆是中毒而亡,中毒本应死得平和些,因着喝下毒药的时间不同,还应该有些细微的差别。可这群人死前表情却极度扭曲,像是经历了什么可怖的事情,而且按照仵作所言,他们的死亡时间应是同样的时间。 只有卫千舸不同,卫千舸是被人一刀毙命的,致命伤在颈部,下手下得干脆利落。他身边那个女子身上无毒,仵作说,像是吓死的。 看过尸体后周兰木一下午都在陈平为二人准备的房中发呆,楚韶在床上趴了一会儿,觑着周兰木的神色道:“你在想什么?” 周兰木微蹙着眉道:“想一些很奇怪的事情。” 楚韶撇撇嘴,故意道:“那我再给你说些更奇怪的事——我方才在告示栏前可是听了不少闲话,说这昭罪司的老头儿鱼肉百姓作威作福,兰阁到逝川之后才收敛了些,可是如今他怎么这么好心,你知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周兰木才转头看向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来:“我要不是想知道他想做什么,会在这破房间里住下来么?” 第25章 逝川行 陈平为二人准备的房间虽说不小,但只有一张床榻,为避免怀疑,二人早早地灭了灯,和衣在那张床榻上躺下了。 房间窗户太小,入夜后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楚韶背对着周兰木,困得迷迷瞪瞪,不料半睡半醒之间,他感觉身后的人往他这里蹭了蹭。 他突然回想起,周兰木曾经告诉过他,他从前瞎了一段时间,想必是见不得黑的。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他鬼使神差地转过了身,低声唤了一句:“四公子?” 周兰木答道:“嗯。” “我记得你从前说自己怕黑,”楚韶看不见他,只得尽量用一种平静的口气问道,“这屋里是不是太黑了些?” “是啊,太黑了,”良久,周兰木才答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喑哑,却仍带着笑意,“这么黑,弟弟可能容我失礼?” 楚韶一怔,还没来得及回答,便感觉对方伸手抱住了自己。 他手脚冰凉,长发散着,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兰香气,楚韶当即便僵住了,但他的姿态实在太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小动物,倒让他不忍直接推开:“你乱叫什么……” “嘘,”周兰木贴近他的耳边,温热的呼吸倾吐在脖颈上,暧昧得让人头皮发麻,“别说话,你听。” 楚韶被他撩拨得心神不宁,良久才勉强定了神,果然听见有竹管悄悄捅破窗户纸的声音。 似乎有人在往房内吹迷烟,周兰木咬着他的耳朵,小声抱怨道:“怎么如今还用这样老掉牙的招数。” 为了不让人听见细微声响,两人便保持着这姿势没动,楚韶深深呼吸几口,默念了几句才疑惑道:“他们吹迷烟是什么意思,你我又不是女子,能做什么?若说那老头子看上你了还情有可原,可是我还在这儿,他总不能……” 周兰木轻轻笑了一声,用气声在他耳边道:“你怎么知道他看上的不是你,小楚将军——弟弟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哪。” 这音调婉转,尾音的咬字带着显而易见的娇,似乎有几把小钩子在心上挠。 偏他还不安生,一边伸手把一颗免受迷香侵扰的药塞进他嘴里,一边悄声道:“来,叫声哥哥听听。” 手指冰凉,离开时还轻轻在他唇上摸了一下。 楚韶快被他弄疯了,又不敢动弹,思索半天才嗤笑一声,刻意用最为轻佻的语气阴阳怪气地道:“恒殊啊,你不要这样和将军我说话——这些年叫我哥哥的人不少,让我叫哥哥的人还没见着呢。” 他伸手促狭地在对方的后背上拂过,笑道:“恒殊想叫我哥哥么?” 这些日子他算是看透了这四公子,平日里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真碰上能看穿他心思的人——譬如白沧浪——就会立刻吃瘪,老实地不敢再犯了。 想必他就是爱看自己尴尬的样子,才会故意撩拨,这样的话,他方才说的那两句,应该足够把这虚张声势的小狐狸吓回去了。 果然,周兰木不吭声了,抱着他的手也松了几分,良久才细声细气地道:“他们快进来了,装睡罢。” 楚韶便立刻一本正经地问道:“既是装睡,恒殊不放手么?谁家哥哥弟弟入睡之后,这样抱着睡?” 这次周兰木没吃瘪,闷闷地回了他一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算起来这小狐狸还是第一次被他噎回去,若不是太黑,楚韶还真想仔细端详一下他此刻的神情。 门被打开了,发出“咯吱”一声响。周兰木闭目装睡,似乎听见有许多人的脚步声,这些人在门口低声商量了些什么,随后便进了门。 似乎还有绳索和麻袋拖在地上的声响。 周兰木眼睫一颤,终于恍然大悟。 他下午除了思索那几具尸体之外,还顺便想了想这昭罪司的老头儿骗他们在这里住下到底是为了什么。 肯定不图财,没理由害命,瞧那老头年过半百,说是图色也不太现实……他之前想了各种缘由,独独没想到是这个! 逝川来往江湖客颇多,虽无达官显贵,但江湖人士追求风月之事,因而逝川的青楼生意极好,与中阳比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逝川说到底也是小地方,哪里像中阳一般有那么多攀附权贵的男男女女,逼良为娼之事一定盛行。 却不想他们胆子这么大,官匪勾结,竟敢在昭罪司就把人偷偷卖掉。 周兰木心中一阵恶寒。 楚韶也好不到哪儿去,房内进了四个人,他数得清楚,本来还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听见他们说的几句话之后却是了然了。 陈平上来蹑手蹑脚地揭了二人的被子,见了这般情态却是一怔,随即向一旁笑道:“嗬哟,原来这兄弟二人本就有断袖之癖,倒是免了于老板调|教。” 一个油腻腻的男子声音响起:“你这两人卖了这么高的价,也得让我看看到底是什么货色。” 一阵窸窸窣窣声,楚韶闭着眼睛,感觉那“于老板”似乎是掰过了周兰木的脸,兴奋得声音一颤:“哟,这是打哪儿来的小美人儿?” 随后那手又拽着他的肩膀一偏:“这个也……老陈你可真够意思,这两个人……别说是逝川了,就算放到中阳,也能做恩客遍天下的红牌了!” 楚韶被他恶心坏了,那人却还不安分,捏着他的下巴翻来覆去地看,一边看一边“啧啧啧”地感叹:“真是绝了,绝了!” 楚韶:绝了,待会你就没了。 他带来的两个手下将二人粗粗地绑了,又在头上套了麻袋。楚韶伸手摸了摸,这结打得极为劣质,绳子也是最便宜的那种,抬抬手就能断掉。 这群人牙子,也太不敬业了。 他这样想着,那边套麻袋之前那“于老板”还多看了一眼,赞道:“这个长得竟与中阳那个小楚将军有些像,真是捡大便宜了。” 陈平道:“这个听说脑子都不怎么好使,方便得很——这人哪能和小楚将军比,于老板见过小楚将军?” 于老板:“没见过,只见过画像,觉得有几分像。” 陈平叹了口气:“听闻中阳派人来查春来客栈了,派的就是那小楚将军和典刑寺的新官,我这几日还发愁,新官上任三把火,万一扯出咱们的事儿来怎么办?” 于老板道:“不至于罢,春来客栈跟咱们向来不搭边,他那里的小妓子都是给江湖人用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陈平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所以我这几日贴了告示,寻看见春来客栈之事的人,凡是看见什么的,都被我悄悄灭口了,不怕他们来查。” 于老板:“也好,左右春来客栈定是被从前欺侮过的人灭了门,查不出这地下市场的人口买卖,便肯定跟我们没关系了。” 两人说着,将“迷昏”的周兰木和楚韶扔上了门口的马车,随后驾车离开,约莫有半个时辰,马车才停了下来。 楚韶隔了麻袋,悄悄问背后的周兰木:“恒殊,沈琥珀那种身材的彪形大汉,你一个能打几个?” 周兰木有气无力地答道:“若他们只会些花拳绣腿的话,平日里能打十个,如今被这麻袋磨得过敏,八个不能再多了。” 两人被拖货物一般拖下了车,来到了后院里,老远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于爷,您今儿把货给我吹得天花乱坠的,可得让我看看模样,丑了一分,今日我便不给钱了。” 于老板一边笑一边摘了周兰木头上的麻袋:“来瞧瞧,你摸着良心说一声丑,钱我也就不要了。” 那老鸨凑近了,刚想伸手拨开他脸上散落的头发,周兰木却突然抬起了头,冲她盈盈一笑。 这老鸨在风月场上混迹这么多年,当真从未见过这般绝色,不禁呆了一呆。 片刻之后她便感觉有冰凉的东西刺进了自己的脖子,伸手一摸却摸了一手血。 面前的公子口中不知叼了什么,开阖之间便射出了四五根小银针,那老鸨捂着脖子,片刻后才杀猪一般惨叫起来:“来人,快来——人——”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另一半那个没摘麻袋的便用一种她难以想象的速度起了身,一手摘了自己头顶的麻袋,一手扼住了她的脖子,夜色之中她瞧见一双星子一样的眼睛。 一炷香的功夫后。 楼里今日留下守夜的十个壮汉倒了一地,这两人似乎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没杀人,只把人打昏了了事。 老鸨在一旁惊恐地瞪着眼睛,动弹不得,周兰木坐在她身侧梳头发,见她情态还很好心地解释了一句:“那针是麻针,没毒的,别怕。” 这于老板却没她这么好运,楚韶叼了根狗尾巴草坐在他面前,正看似十分“温柔”地掰着他的手指:“敢摸小爷下巴,嗯?我告诉你,小爷的下巴当今圣上都没摸过,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说完这句,周兰木便听见一声清脆的骨碎声,原是楚韶生生地捏断了他一根手指。 于老板痛得发狂,又挣扎不得,只好不断求饶:“爷饶了小的罢,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小的……” 周兰木侧过了头,咳嗽了一声,楚韶以为他见不得血腥之事想阻止,不由得松了手。 毕竟这人良善得很,打架都只把人敲昏,从前在中阳也是自己老受伤,从不见会动手伤害别人。 不料周兰木看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说:“他方才还摸了我的下巴,再废一根罢。” 第26章 逝川行 楚韶看了他一眼,周兰木本就生得白,方才这人捏他下巴时下手没轻没重,红印子居然现在还留在下巴上,没有消退下去。 他垂了垂眼睛,手上毫不留情地将于老板的整只手腕骨都捏碎了。 那于老板连痛都没喊出一声,翻了个白眼便昏了过去。 这边周兰木终于梳好了头发,他慢条斯理地将自己随身带着的白玉篦子收好,对那老鸨说道:“大娘,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好好答了,我就不杀你——我一向是个好人,从不滥杀无辜的。” 老鸨除了嘴皆动弹不得,闻言忙不迭地答道:“是是是,爷问,老婆子一定说实话!” 楚韶踹了脚下的于老板一脚,朝二人走了过去:“你和这个姓于的很熟?他一直都是做这营生的么?” 老鸨道:“是,这……这姓于的是逝川地下黑市一个小头目,他和昭罪司那个陈大人勾搭上好多年了,两人时常在各处网罗少年少女,转手卖给咱们……不过老婆子我真的没干过什么坏事啊,旁的青楼若碰上性子烈的都给磋磨死了,我若碰上真不肯的……” “就转手卖到旁的地方去?”周兰木笑着接口道,见那老鸨讪讪地不接话,他又问道,“此事先不提,我且问你,逝川出事的那家春来客栈,你熟么?” “不熟不熟,”老鸨答道,“爷不知道,逝川江湖客多,官府常去的几家青楼同他们江湖人常去的是决计不掺和的。不过我倒听过几句闲话,春来客栈开了许多年了,是咱们这地界儿最凶的一家,什么来路的人他家都敢卖,听闻还闹出过好几起人命呢……” 她觑着二人神色,急急补道:“对对对,这春来客栈被人灭门灭得这么干净,定是从前磋磨过的人回来寻仇了!除了中阳那个公子哥儿和那个女的,他家死了十三口人,全是掌事的——听闻他家的小倌儿都被人放走了,这定是寻仇啊!” 周兰木与楚韶对视一眼,轻声问道:“他家死了十三口人……你怎么知道的?” 老鸨一怔,随后答道:“……是昭罪司陈大人,啊不,是那个陈平,他告诉我的。他平日里是我们这儿的常客,经常说闲话的。” “原来如此,”周兰木点点头,伸手把她颈间的针拔了一根下来,那老鸨顿时便感觉自己唇间麻痹,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那大娘便在这里待上一夜,一夜之后,这药性自然就解了。” 他转头看去,楚韶会意,拎起那生死不知的于老板,同他一起轻巧地跳上了屋檐。 老鸨瞪着眼睛,冰凉夜风中只能听见二人的言语—— “为什么这次还是我拎,你轻功明明比我好!” “……那麻袋材质太粗糙,过敏,没力气。” 陈平把这两人送走之后总觉得不太对味儿,他回想起那眼下长了颗朱砂痣的“哥哥”,心神不宁,夜半睡不着觉,在屋里来回踱步,思索一番后决定摸出门去寻他相好的姑娘。 只是他还没走到自家府门口,便感受到额头一痛——有人拿石子砸在了他的头上。陈平还没反应过来,面前便掉下个人来,正是同他告别不久的于老板。于老板方才还是好好的,此刻却半身都染了血,也不知是死是活。 他听见有人在他头顶上吹了个口哨。 抬眼便看见他刚刚收了一大笔银子卖出去、那脑子不好使的“弟弟”坐在屋檐上看着他,夜色之下剑眉星目,笑得肆意张扬,还带了些嚣张的痞气。 他几乎以为自己在梦游,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转身就想跑,不料刚刚转过身来,一把匕首便深深地捅进了自己的腹部。 剧痛席卷而来时,他听见面前人珠玉入壶一般美且冷的声音:“大人,我来还礼啦。” * 昭罪司的停尸房设在城郊处,堆了许多冰块,本就是在冬日里,乍一走进这地方,便更冷了几分。 楚韶见身边的周兰木冷得一哆嗦,手边却也没什么御寒衣物,只得语气别扭地提醒了一句:“这屋里寒凉,恒殊身子不要紧么?” 周兰木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无妨。” 他手边还拖着陈平,陈平腹部的伤口已经被简单包扎过了,虽隐隐还在往外渗血,但不足致死——他方才下手时留了心,没有捅到要害。 毕竟这人说不定还知道些什么,不好直接灭口。 昭罪司的停尸房中只有十五具尸体——正是春来客栈出事时留下的,这陈平知道有人要来查,提前把其他的尸首都清了出去。 两人之前来过一次,粗略看了几眼,只是看得不仔细,并没有看出什么东西来。 楚韶在离他最近的一具尸首前蹲下,伸手摁了几下,“啧”了一声:“我记得平王曾经告诉你不要管春来客栈的事儿了,真有意思,方才那老鸨说这是寻仇,莫不成,真是平王来寻仇?” 周兰木却径直走到了最靠里的卫千舸尸首之旁,躬身仔细看着:“唔,平王都叮嘱我不要管春来客栈的事了——说实话我也没有闲心去管,我现在只想知道,卫千舸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抬眼招手,示意楚韶走过去:“昨日下午来看的时候仵作便说了,虽然尸体现今已经验不出具体死去的时间,但卫千舸死得比这群人都早,死因也不一样……” 楚韶摸着下巴,思索道:“你的意思是……平王派来的人之所以不让你插手春来客栈一事,是因为他们与卫千舸之死,根本就是两个案子?” 周兰木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块帕子,微微扶起了卫千舸的头:“幸亏是在冬日里,若是夏天,放进这停尸房的冰窖之前,尸体便该腐朽了——元嘉,你看看这刀口。” 楚韶凑过去看,却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这刀口怎么了?” 周兰木深深地看他一眼:“你当真没看出来?” 楚韶一头雾水:“没有。” 周兰木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道:“这是……银雪刀的伤口啊。” 他缓缓起身,走向卫千舸身旁的女子尸身,边走边道:“银雪刀出刀极快,伤口浅,却精准致命,卫千舸颈间这一刀……不是大内鹦鹉卫的高手,决计杀不了人。” 楚韶一惊,又去看了一眼:“我、我从前跟……我从前去鹦鹉卫训练的长明堂瞧过,都没看出这个来,你怎么知道的?” 周兰木一怔,随后无奈地苦笑道:“元嘉忘了你我初见时是因何事么?我同两个鹦鹉卫交过手,还受了伤,自然更明白些。” 他顿了顿,一边隔着帕子检查那女子的口鼻,一边转移话题道:“对了,中阳卫氏派来迎卫千舸尸身回去的人,什么时候到逝川?” 楚韶盘算一番:“他们比我们走得晚,不过想必就是这几天了。” “我们便和他们一同回中阳去罢,”周兰木摸到手指,顺口答道,“卫叔卿总不至于丧心病狂,在送灵的途上杀人——啊!” 楚韶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周兰木仔细看着那女子的指尖,她的食指指尖上染了几分血色,竟有一个细小的伤口。他眼睛一转,回头向楚韶道:“元嘉,你把那姓陈的弄醒。” 楚韶不知所以,但还是老实地听话,从手边鞠了一捧碎冰,粗暴地拍到了陈平的脸上。 陈平瘫在地上,挣扎了几下,终于被那些冰渣子刺激得清醒了过来,他清醒过后先看见了面前站着的楚韶,下意识地开口:“救……救……” “别喊了,没人来救你,”楚韶拎着他,拖到了周兰木脚边,微笑着道,“陈大人,你在逝川过得真是逍遥快活啊。” 周兰木失笑,低头看着脚边的陈平,温和地道:“陈大人有礼了,我便是奉旨来查春来客栈一案的典刑寺四院侍郎。” 他说完还补了一句:“新封的。” 陈平陡然一惊,疼痛和恐惧让他顷刻之间便流了一身冷汗:“大……大人……” “这女尸发现的时候,身边可有什么旁的东西?”周兰木懒得跟他废话,直接问道,“譬如,手帕、衣角什么的。” 陈平不敢不答,费了半天力气才微微抬了手,指向停尸房最内侧的橱柜,口齿不清道:“都在……都在……” 楚韶越过他走向墙边的橱柜,借着光看清了上边的编号,他仔细找了一会儿,才找到了那个女子的东西。 那女子尸身上着桃红色衣裙,橱柜里只有从她身上搜出来的东西。周兰木凑过去看了一眼,除了她没有摘下来的首饰外,搜出来的还有一块牌子、一截白色的中衣衣角,并一盒洒了大半的香粉。 周兰木嗅了嗅,赞道:“这香粉是中阳宝榷阁上好的冬梅粉,据说每年只造五十盒,供不应求,引得中阳女子趋之若鹜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拾起了那截衣角,果不其然,那衣角上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必是女子情急之下,咬破手指写下的。 楚韶凑头过去看,皱着眉分辨道:“秦郎……救我?” 第27章 逝川行 周兰木没作声,又拿过了那块牌子,楚韶瞥了一眼,立刻认了出来:“这东西是容音坊青楼姑娘们的恩客令。” 他沉吟道:“能拿到恩客令,必是有头有脸的姑娘,低等妓子鱼龙混杂,手里不会有这东西。” 周兰木没理他,却突然笑了一声。 楚韶便问:“你笑什么?” “这字写的是‘秦郎救我’,卫千舸颈间是银雪刀痕,”周兰木喃喃道,“鹦鹉卫当中姓秦的高手,一共有几个?” 楚韶垂眸一想,吓了一跳:“秦木?” 他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中的牌子,说:“不至于罢,秦木是鹦鹉卫督行,难道会蠢到用佩刀银雪来杀人?这不是暴露自己么?” “正因为他是督行,是高阶鹦鹉卫,才会自负到用银雪刀杀人。”周兰木淡淡地道,“银雪出刀极快,一般人根本看不出它与寻常刀具的不同之处,若不是我受了那一刀,想必也看不出来……” 他叹了口气,突然道:“元嘉,秦木是长公子的人么?” 楚韶一怔,答道:“是。” “那此事便只能这样了,”周兰木顺手将那块衣角收进了自己的袖子里,无奈道,“刀口这东西,我瞧得也不大准,卫千舸与秦木素无关联,我们上哪儿找证据去呢?” “可是……若是包庇了他,该如何向卫氏一族交待?”楚韶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秦木是戚琅手下的人,他便要替戚琅保下此人,以表忠心,“你要去别处寻个替死鬼?” “左不过就是卫千舸瞧上了这个女子,被她哄骗出中阳,却不幸死在逝川了呗。”周兰木摇摇头,起身向外走去,“卫公子真是倒霉得很,红颜祸水哪。” “不过,若真是秦木杀的,他二人是怎么来的逝川?”楚韶快走两步追上他,“为何要来逝川?” 周兰木想了想,转过身来答道:“为何是逝川,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曾经听闻,秦木似乎出身逝川,说不定他在逝川还有亲故,本打算运来处理尸体呢。毕竟卫公子在中阳可是大红人,若死在天子脚下,此事便没现在这么容易解决了。” 他说完这句,恰好走到奄奄一息的陈平面前,便好心地又补了一句:“啊,差点忘了,陈大人放心,尸身留在这儿,一时半会腐坏不了,定能让你体体面面地下葬。” * 逝川最近很不太平。 昭罪司的陈大人一夜之间离奇死在停尸房,据说是被人暗杀了,而同他交好的一个姓于的则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府里,被列为首要的怀疑对象,下了大狱。 卫氏族人两日后姗姗来迟,楚韶和周兰木低调地去城门口迎人,却没想到卫成居然亲自来了逝川,要迎他的独子回中阳。 卫成十分客气地跟着二人寻到了爱子尸首,又悲痛欲绝地询问了两人的调查结果。得到的结论与在中阳听到的无异,他便也没有继续纠缠。 毕竟自家儿子是什么德行他心里有数,更不能撒气到面前两个人身上。 虽说他从前很看不上周氏族人,但如今他们全族只剩下一个人,犯不上计较。至于楚韶……这人随心所欲恣意妄为,自然是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只不过当他老泪纵横地指使人将卫千舸的尸首抬回客栈,打算第二日直接启程回中阳时,周兰木居然凑到他身边,盈盈地行了个礼。 卫成知道卫叔卿深恶此人,语气便也有些轻慢:“周大人有何事啊?” 周兰木瞥了一眼同旁人说着话的楚韶,低声道:“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卫成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他一脸郑重,不由得同他一起走了两步,找了个僻静地儿:“有事不妨直说。” 周兰木悄悄地从衣袖里取了一截衣角,含糊不清地说:“我在卫公子旁边女子的尸身上搜到了这个,没敢让小楚将军看见,如今交给您。” 卫成看了看衣角上的血字,愕然道:“这是什么意思?” “令公子致命的伤口我看了,若我没认错,那是银雪刀的伤痕,而且必定是高手所为。我找到这衣角,想到了是谁,却不敢让小楚将军知道。”周兰木又回头看了一眼,才恳切道,“您中年失子,我瞧着心里难受得很,不把凶手告诉您,我于心难安。您知道了,也不要张扬,万一让戚长公子发现,令公子的仇可就报不了了。” “你是说……秦木?”卫成顺着他话间意思一想,便想到了是谁,“可秦督行与我儿无冤无仇……” “这古来为情为爱杀人者比比皆是,关键在于令公子旁边的尸首,”周兰木飞快地答道,“我嗅得那女子尸首上有冬梅粉的气味,您若不信,回去让人查查——冬梅粉五十盒,有没有秦督行一盒,或者秦督行某件衣服上有没有沾这东西的味儿,这东西幽香不易觉察,想必他自己也发现不了。” 卫成瞧他笃定,心中不禁信了几分,面色也沉了下来:“我可怜的儿,若真是他做的……” “这人是长公子心腹,您千万别漏了消息,要不然便报不了仇了。”周兰木情真意切地道,“我如今在长公子手下讨生活,不敢为令公子说话,但求您看在这一番话的份上,在卫公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好说好说,”卫成握紧了那截衣角,拍拍他的肩,“若此事不假,你放心便是。” 周兰木走后,他左右思索,觉得此人说的话极为可信,正在气恼之间,楚韶却也凑近了些,伸手塞了他一盒冬梅粉。 “千舸是我好兄弟,这玩意儿也算我对他尽一份心。”楚韶压低声音道,“秦木虽是长公子手下的人,可与我素日不和,伯父可万万得替千舸报仇。” 若说从前还有几分不信,楚韶一说便不由他不信了。 卫成思索一番,恍然大悟,这两人虽是同行,又都是长公子手下的人,却也各怀鬼胎——周兰木想两边不得罪,卖他面子在卫叔卿那儿讨一分好;楚韶则是记恨着秦木,想借机报私仇。 如此一来,倒让他意外知道了真凶。 卫成面色阴沉地唤来了手下,低声吩咐了几句,手下领命而去,身手敏捷地掠出了房间。 解决了此事,周兰木心情颇好,晚间更是带着楚韶溜出了卫氏族人下榻的驿馆,同白沧浪一起喝酒去了。 白沧浪得知两人要回中阳,终于又寻到了一个喝酒的借口,在逝川最大的酒楼折腰楼喝得酩酊大醉,兴起还拔出了自己的剑。 亏得二层人少,若是在人头攒动的一楼大厅中,濯缨剑一出,恐怕三人便无法自如聊天了。 楚韶今日心情不错,陪着他多喝了些,此刻眼神也有些迷离:“果然同好喝酒之人总有许多话聊——白兄,今日你我投契,可有助兴之法?” 白沧浪狭长的双眼一眯,纤长手指在剑上一弹,发出一声悠悠荡荡的声响,他颠三倒四地说着:“你二人……投缘!今日吾为你二人弹剑而歌!” 他本是最为洒脱之人,兴起便不管不顾地念道:“君不见……逝者斯夫无昼夜,吾本孤清天上客,缘何为君下穹苍?” 他念了这两句,突然晃了晃头:“这个不好,不喜庆不喜庆,换一句……想不起来了,小兰,你来说。” 周兰木身子尚未好全,今日也不曾喝酒。听了白沧浪的话,他倒也不推辞,放下手中的茶杯,思索片刻,便笑吟吟地念道:“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好啊!”白沧浪不等他念完,便没头没脑地赞了一句,“且乐生前一杯酒,听见了吗,小楚,再喝一杯!” 两人推杯换盏,把对方灌得不知所以然,最后都醉倒在了酒桌上。周兰木回过神来,见二人都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不禁失笑:“喂……” 他刚唤了一声,便感觉有人站在了桌子旁边。 抬眼却见到一张极为陌生的脸,桌边站着的男人十分年轻,编了一头繁复小辫,束着高高马尾,尾端以翎毛装饰,颇有外族风情——那张脸也颇有外族风情,高鼻深目,瞧着俊美而冷漠。 周兰木觉得他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便十分礼貌地问:“您找谁?” 那男子皱着眉看他,良久才用十分不熟练的官话答道:“我来看你……承阳皇太子。” 周兰木的脸色立刻变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熟睡的两个人,面容在烛光下明灭不定:“你是谁?” “我在你们华族的名字,叫傅允洺。”那男子微微一笑,继续十分别扭地答道,期间还念了一句周兰木没听懂的外族话,“皇太子万安,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他似乎是一个人来的,也不准备久留,转身就要走。 周兰木眼尖地瞥见了此人腰间的西野长刀,和他走路时有意无意握着刀柄的手。 手上厚厚一层茧,昭示着主人的武功,如今这两人醉着,这人吃定了他动不了手,才敢只身前来。 周兰木坐在椅子上没动,紧紧地盯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酒楼。他尚未来得及思索这人到底是谁,便听见身边烂醉的楚韶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呓语。 “元嘉,你说什么?” 周兰木以为他要喝水,便凑近了些去听,酒气喷吐之间,他听见对方模糊地又唤了一声。 “哥……哥哥。” 第28章 惊梦·三 “太子哥哥——” 天色未晚,风歇正持着几册装订精美的考卷,在令暮园石桌前坐着仔细翻看,好看的眉微微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了这一声唤,他一怔,随后目光流露出几分柔软而无奈的神色:“阿韶——” 楚韶从令暮园的拱形石门处跑了出来,身后还跟着萧颐风,风歇看着他们两个,叹了口气,却没什么责怪之意:“这么急,这是怎么了?” 不过一年而已,小世子如今才刚刚十五岁,便快要长得比他还高了,平日总喜欢高束着一把黑发,笑声爽朗,性格活泼,与当年的沉静内敛相差甚远。 唯一相同的便是那双眼睛,无论什么时候都干净澄明,况且他又是极爱笑的人,笑起来眼睛会眯成弯月的形状,露出两颗小虎牙——整个中阳城最明亮的少年,不过如此了。 “颐风兄今日与我试剑,大败我一场,我俩兴之所至,跑到春风楼吃酒。”楚韶捞起石桌上的茶壶,毫不在意那是风歇喝剩的残茶,猛地灌了几口,“结果颐风兄没带够钱,这次我俩没好意思说是太子府中人,只得请了萧师父来付账。颐风兄看萧师父那张黑脸,今儿晚上不敢回去睡了,只得拉着我来太子哥哥园子里逃难,哈哈哈,笑煞我了。” “胡闹!”风歇皱着眉,往石桌上重重一拍,“你们两个整天给我找事,上次在春风楼喝得烂醉,还是我派人把你们抬回来的——” “是他非要灌我……”萧颐风小声嘟囔一句,还没说完便被楚韶打断。 “是是是,所以这次听你的话,没有再喝酒啊,”楚韶讨好地给风歇捏了捏手,“别敲这么重,手多痛啊,这不是让我俩愧疚嘛。” 旁边的萧颐风黑着一张脸,说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不过半会儿不在,你便让小二把所有的菜都上一遍,你故意的?” 楚韶转头笑道:“我也没想到你没有钱嘛——” 萧颐风气结:“你——” “好了好了,”风歇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楚韶的头,又对萧颐风说道,“你要来便来罢,随着他住去就好。” 萧颐风冲他行了一礼,转头便怒气冲冲地朝楚韶住的园子去了,剩了楚韶好奇地凑过头去:“太子哥哥,你在瞧什么呢?” 风歇倒也不在乎,展开了手中的册子让他一同观看:“今年秋试的考卷,父皇把今年的秋试交给我与司书侍郎一同主管,叮嘱我要亲自看看这些考卷,选出些能干之人为国分忧。” “大印科考主考诗书策论,历年都能选出些有才者,太子哥哥看得如何?”楚韶从他对面翘着二郎腿坐下,“可有惊才绝艳之人?” “惊才绝艳……”风歇把这四个字微微重复了一遍,轻轻摇了摇头,“虽考诗书,才情却不是最重要的。大印正值多事之秋,我更希望科考上来的人都能务实些。” “那哥哥可看见这样的人了?”楚韶低下头去瞧那册子,只见最上一张考生姓名写的是“桑柘”,“桑柘……桑柘是指农桑之事罢?” 风歇低头收起了册子:“这考生倒对得起他的名字,策论科分数极高,字里行间皆是忧民之心,这样的士子,真是不常见……” “太子哥哥,说到这里我倒想起来,”楚韶也不再看那考卷,坐在他面前的石桌上悠然地荡着一双长腿,“每年见那些文状元武状元在中阳巡游,好威风,我也想去,我能不能去科考啊?” “你去科考做什么,你如今已在军中混出了一些名头,不必如此的。”风歇答,“不过,你愿意去便去罢。” “多谢哥哥,”他刚刚说完,楚韶便笑了一声,蹦蹦跳跳地往园子的大门走去,口中道,“你晚上想吃点什么,我亲自下厨给你做……” 风歇无奈地低笑着摇了摇头,还没答话,便突兀听得令暮园外有人在唤。 “太子殿下——” 这声音楚韶也认得——萧俟作为金庭皇城鹦鹉卫的首领,一共收过三个弟子,一为其子萧颐风,一为楚韶,还有一个便是这整个鹦鹉卫当中最为刻苦用功的秦木了。 只是秦木为人一向踏实内敛,鲜少会有这样慌张的时候。 秦木冲到门前,噗通一声便跪了下来,不知因为什么,他面色通红,因为喘气不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汗从额头涔涔而下。 楚韶唤他进来,惊愕道:“阿木,出什么事儿了,你怎地这么急?” 秦木对着楚韶身后缓缓走来的风歇磕了两个头,好不容易才开了口:“殿下,出事了……昨夜,昨夜鹦鹉卫两个暗探亲眼看见……师父带着包裹秘密潜入了戚氏府邸,同戚公密谈一夜……皇上听闻后起了疑心,今早命令我等去探探那包裹中是什么东西,谁知,谁知……” 风歇听得不好,面色深深沉了下来:“那包裹里是什么?” 秦木抬头看他,冷汗从额间涔涔而下,声音颤抖得厉害,他却一字一字地说着,每个字都咬得极重:“是一柄……白玉如意。” 风氏始祖建朝之时在十二州经历过一场混战,最后一统各方,诸侯王献上白玉如意,表示愿意臣服大印。自此之后,风氏王朝的国玺便都镂刻为白玉如意状,以表国威。 期帝三十年,皇帝病重,太子式微,备受宠信的上将军私自收了下属送的白玉如意,暗示手下人马决意逼宫。逼宫未得成功,但自此之后,皇朝法典便明文规定,白玉如意除皇族之外绝不可私造,否则一律以谋逆论处。 楚韶大惊失色,直接蹿到了他跟前:“白玉如意?哪来的白玉如意,师父好好的给戚公送什么白玉如意?这,这……” 他转头去看风歇,只见风歇低垂着眼,面色阴得可怕——大印的太子少年早慧,在旁人眼里总是一副端方持重、心机深沉的样子,只有在楚韶这般亲近的人面前,才能勉强露出一点少年气。 他面无波澜地挥挥手示意秦木起来,问道:“长公子知道了吗?” “戚公未得防备,如今已经下狱了,萧师父也一同随着,长公子定然是知道的,”秦木答,“听说……皇上龙颜大怒,如今……” 风歇未等他说完,便点了头:“阿韶,你叫他们备车轿,我要进宫。” 太子非诏不得入宫,但倾元皇帝实在宠信自己的嫡长子,早早地颁了那块“御赐承阳”的牌子,许了他特权。 “此事有蹊跷,”楚韶随着风歇进屋,一边为他更衣,一边听他低声道,“父皇派人盯着三大世家,戚公怎会不知,便是要反,也不会反得如此明目张胆……” 话音刚落,风歇便突兀想起,当年楚韶之父烈王,也是在战场上被人指认私收了白玉如意。 倾元皇帝虽不敢信,但到底落下了疑影儿,至于后来援军久久不至、导致烈王战死之事到底与皇帝的疑心有没有关系,他也不得而知。 他自小读书,这些真真假假扑朔迷离的事知道不少,朝堂间暗涌的权术,帝王诡谲莫测的疑心,轻而易举地便可以毁灭一个功臣、一个家族的所有荣耀,怎能不让人扼腕叹息。 烈王战死,举国哀悼,楚韶未见过父亲一面,连姓氏都没有随,小小年纪饱尝人间苦暖。不知是不是父皇于心有愧,这些年来才为烈王加了许多封号、才对他的独子这么好呢? 幸亏楚韶如今年岁尚小,也不懂得这些事,要不然怎还会生出这样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他这样想着,伸手在对面少年的脑袋上揉了一把,放缓了语气:“若此事有误会,我必力劝父皇彻查到底……戚长公子与你我交好,为了他和颐风,我会尽力的。” 自那日春深书院一别后,戚琅似乎有意接近二人,常来太子府拜访,风歇与他政见颇合,也常在一起小聚。 本也只算是泛泛之交,不料某日交谈甚欢时,两人却莫名遇刺了。 刺杀者的目标原是风歇,只是戚琅护他心切,为他生生挡了一刀,伤了胳膊,养了许久才好。自此之后两人关系日笃,倒也算他半个知己。 “太子哥哥也不必勉强自己……”楚韶低着头,睫毛宛如两把小扇子,流露出半分动人的天真,“此事若有误会,定能很快解开的。” 第29章 诉衷情 楚韶再次大汗淋漓地自梦里惊醒,恰好看见有个人正坐在他的床边。 他昨夜喝多了酒,头脑如今还有些懵懵地不清醒,坐在他床边的那个人微微侧过头来,冲他笑了一笑,用他朝思暮想的声音说:“你醒了?” 楚韶怔怔地唤他:“哥哥。” 不料那人却应了:“嗯?” 他应了这一句,楚韶却不敢再动了,他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调动着最后的清醒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心。 眼前一花。 果然还是梦。 周兰木有些诧异地瞧着他,有些戏谑地笑道:“前几天还绷着不肯叫呢,怎么今日这么痛快?” “你怎么在这儿?”楚韶扶着脑袋坐起身来,轻咳了一声,“卫成他们……还没走么?” “还不是因为收到了些有趣的东西,”周兰木歪了歪头,冲他扬了扬手中一封信,“来,瞧瞧。” 楚韶坐起身来,接过他手中的信:“这是什么?” 信上却只有寥寥几行,是戚琅的笔迹:“逝川始末我已知大半,卫千舸之死不必再查。平王传信至中阳,只言春来客栈一事是其所为。然我左思右想,总觉此人心怀不轨,现你二人在外,可乔装至东南打探一番,万万小心。” “卫千舸一事算是糊弄过去了,待你我回中阳之后,再将秦木一事禀告长公子。”周兰木道,“如今信件皆经卫氏族人之手,怕是不安全。” “那是自然。”楚韶翻身从床上起来,他巴不得戚琅晚些知道此事,好让卫氏族人方便动手,“不过长公子的意思是……怀疑平王要谋反,要你我去探一探?” “东南地远,一向是皇室最担心的地方,”周兰木瞧着他穿鞋系衣带,笑道,“况且如今平王势大,若真想谋反,定是令人头疼的事儿。” “那边去罢。”楚韶答道,“只是……平王不请你,你便自己去,会不会不太好?” “我们先低调行事,到时再说。”周兰木站起身来,朝外瞧去,“最好不要让平王发现咱们的行动,他若真想谋反,总得秘密行事,不让他知道,才好探查。” * 卫成当日晨起便扶灵回了中阳,周兰木则又唤来了白沧浪,三人一同踏上了前往东南的官道。 这次再出发向东南去,便与从前轻车简行不同了。 周兰木差兰阁之人备下了一个最高规格的马车,并御寒衣物、美食好酒一同装了个满满当当,甚至带了一整套的茶具。因着不要随行之人,周兰木素来畏冷,白沧浪又懒,便只有楚韶在外驾车,留他二人在马车里笑吟吟地下棋。 “有钱是真好啊,”白沧浪持黑子,很随意地在马车里侧躺着,他换了一身材质最好的白色长袍,心情好得很,“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过得苦兮兮的,这下过几天好日子——还不用为人卖命做些不喜欢的事,当真是高兴。” “白兄素日行侠仗义,不吝金银,这些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周兰木也换了身衣服,不过依旧是简单一袭白衣,衬着红色里衣,长发披散,只有几缕整齐地梳到前面来,平添几分温润气质。 “平日里做的事,让自己心里高兴,倒也不怎么在乎这些,”白沧浪迟迟不落子,带了丝狡黠的笑意,“可若是遇见有钱人,又不要我回报,何乐而不为呢?” 周兰木拊掌大笑:“白兄是妙人,懂得享受身边乐趣。” “兰公子也是妙人,”白沧浪终于落下一子,吃了他一大片棋子,“懂得与人共享。” 于是两人在车上开开心心地下了几盘棋、泡了几壶茶,兴起还联起了句。楚韶苦兮兮地坐在马车外,听到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倒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个苦笑来。 逝川在中阳之西,离东南本就远,至少也要走上六七天。亏得一路都是官道,第一日近日暮之时,三人在路边一家驿馆歇脚。 这驿馆在官道上,想是平日走镖、来往、行路的江湖人士众多,因而三人进门时,大堂内喝酒吃饭的桌椅上已是满满当当。小二笑着迎了上来,费了好一阵功夫才寻得一处空位。 简单用了些饭后,三人叫来小二定客房。 “实在是对不住,客房就剩两间了,都是上好,客官要是不差这点钱我便给您预定上,”小二给四人陪着笑,“若是嫌贵,可能就得委屈几位在大堂打地铺了。不过打地铺的人倒是多,小店准备的铺盖也够多,您看——” 白沧浪撩开了面前遮脸的长纱,唧唧歪歪地说:“喂喂喂,兰公子,你不是有钱么,都定了罢!我有洁癖,万万不能同旁人一起住!” 周兰木无奈道:“那便麻烦小哥儿为我们将两间都定下罢。” 小二眉开眼笑地应了:“哎,得嘞。” 他转身刚想继续去忙,坐在周兰木身边的楚韶便突然开了口,语气有些不自然:“等等……麻烦小二,为我多准备一套被褥。” 近日他一直与周兰木同行,两人的关系比从前亲近了许多,可自从那夜睡在一张床上之后,他总觉得有些别扭。 说到底周兰木撩拨他撩拨太过,他在恍惚之间又总是想起另外一个人……若再这样下去,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 周兰木垂着眼睫,淡淡地朝他瞥了一眼。 第30章 诉衷情 一桌子的菜狼藉一片,白沧浪吃得意犹未尽,叫小二来加菜。周兰木生怕他把油渍抹到自己干净的白色袖子上,便借口头昏,早早地回了房,楚韶不喜嘈杂,和他一同回去,只剩下白沧浪一人怡然自得地继续吃。 上房皆在驿站顶层三层,尽头便是两间最好的,很俗气地称为“天字第一号”“天字第二号”,周兰木便与楚韶直接进了那间“天字第一号”。 二人进门后发现,这房间虽大,却只有一张床榻。楚韶转了一圈,瞧见一侧椅子上放了一卷被褥,想是那小二方才为他抱上来的:“兰公子好好休息,我睡地上便好。” 他平日里要么叫“四公子”,要么叫“恒殊”,此番随着手下与江湖人叫“兰公子”,倒有几分戏谑的味道。 “干嘛这么麻烦,”周兰木想是累极了,身子一软便倒在了床上,睁着一双勾人的漂亮眼睛瞧他,“这床铺够大,你便与我一同不就好了?” 楚韶抱着被子回过身来,冲他轻佻地一笑:“我只怕你跟我一张床,会后悔啊。” 他这话说得极其无礼,甚至眼见着周兰木面色白了一白,这才转过身去继续铺褥子,不料过了一会儿,他竟听周兰木轻轻答道:“我有什么可后悔的。” 楚韶一怔,顺势在刚刚铺好的褥子上坐了下来,回头看他:“你什么意思?” 他方才转那一圈的时候偷偷摸摸地把上次剩下的一小块风水香点上了,靠近时又往周兰木身上抖落了一些,决意试探他最后一次,解开上次的疑惑。 一股熟悉的兰香气在室内蔓延开来。 果然,他瞧见周兰木垂着眼睛,连眼神都不怎么清醒了:“我没什么意思……” 楚韶起身走到了他面前,见他低垂着眼睛呆呆地坐着,便知风水香已起了几分效用,便问道:“恒殊,你可知你身在何处?” 周兰木保持着那姿态没动,口中呆呆答道:“逝川之外的驿馆。” 确定他已经处于昏沉状态,楚韶便放心了几分:“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提到过楚韶此人?” 周兰木答道:“嗯。” “我上次一提到他,你便不肯回答,”楚韶轻轻扶着他的肩膀,把他放平在床上,盖上了被子,“这次你总得告诉我,他到底如何?” “他……”周兰木闭着眼睛,睫毛一颤一颤,“他是……” 这次剩余的风水香实在太少,恐怕撑不了多久。 楚韶已为此事抓心挠肝好久,不禁把语气放严厉了些,逼问:“他是什么?” “他是我……”周兰木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心悦之人。” 楚韶这次可真是大吃一惊,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床上闭目的白衣公子,喃喃道:“心悦之人?你二人从前素昧平生,如何心悦,你莫不是拿话诓我?” “救命之恩,一面难忘,”周兰木这次没急着反驳,只认真地、用力地说道,“若不是为他,我可以不回中阳的,可我想见他一面……” 楚韶虽在心里猜了千遍万遍,也隐约猜到了这个缘故,但总不敢当真,直到听他亲口说出来了,还觉得十分不真实。 当年在宗州,他救了周兰木一命,周兰木心心念念要来找他,所以即使坐拥兰阁,他也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回了中阳。 怪不得……怪不得回中阳第一件事就是来寻他,怪不得他想方设法地为他除掉了金明镜、又拉拉扯扯地不肯从他府里搬出去。 哪里还需要试探什么,这个人是为了他才回来的。 楚韶想起初见时他身上的一身伤,想起昏黄月色下他素白得没有血色的脸,想起他刻意撩拨的神情……一桩一件,清清楚楚地昭示着,他一定非常非常喜欢他,才能忍下那么多的伤,咽下周身所有的猜忌,卑躬屈膝地跟在他身边。 怎么就……这么傻呢。 空气中的香气快要散尽了,楚韶快步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凉的夜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勉强平静下来。 楚韶站在窗边,因此看不见周兰木在他转身之后便睁开了眼睛,唇角没忍住地扯出一个笑,又被自己努力克制着压了回去。 他在黑暗中克制着笑了好久,最后嘴角竟有些僵了。 周兰木后知后觉地摸摸自己的唇,一时间竟没有想清楚自己在笑什么。 他有些茫然地放下了手,突然觉得这样很没意思。 于是思索片刻后,他直接坐了起来,冲着窗边的楚韶唤了一句:“元嘉——” 楚韶肩膀一颤,随后很快地回过了身,掩饰道:“嗯?你方才睡着了,我没睡着,便起身看看,你怎么醒了?” “我怎么睡着了?”周兰木揉着眼睛,装作很茫然地问,“你怎么还没睡——这地上褥子都没铺好,你方才一直站在窗边么?” 楚韶没答话,低着头走回来,仔仔细细地铺起了被子。周兰木见他不理自己,恶趣味上头,便趁着他整理完毕起身的时候,拽着他的腰带向后一拉。 周兰木好歹习过武,手劲颇大,楚韶又对他毫无防备之心,竟然直接被他拽倒在了床上,再想起身,又被他按住:“地上寒凉,你以为自己身子是铁打的?” 带着兰花气味的长发暧昧地拂过他的脸,楚韶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口气却还要装出无奈来:“放……放手放手,我……我在军营里待了那么些年,还怕这个?” 得知这个人真的喜欢他之后,从前那些轻佻的话,却是卡在喉咙边上,再也说不出来了。 深青色衣袍上的玉腰带被周兰木刚才一把扯了下来,此刻凌乱一片,周兰木一边按着他不让他起身,一边把腰带随手往地上一扔,语重心长道:“常年寒凉便更要注意保养,否则落下病根,就是一辈子的事了——平王与春来客栈一事,你怎么看?” “此事还要去了东南再说,”楚韶不想跟他动手,又被他死死按着不能起身,只得僵硬地跟他说起正事,“平王一向不插手朝政,怎么这次却不怕中阳贵族弹劾,在逝川这种人来人往之地制造血案,于他声名也无益处——恒殊!你先起来!” “此案复杂,还这么危险,你肯陪我来逝川,我一直没有说,我感激你啊,元嘉。”周兰木充耳不闻,似乎是觉得一直伸手按着不太好,干脆曲肘顶在了楚韶的脖子上,“不过戚楚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春来客栈不过是小客栈,值得他手伸得那么远来解决?” “我也在想这件事,”楚韶伸手搭在周兰木抵着他的胳膊上,又不敢用力,只得仔细回复着他看似一本正经的问话,“之前那老板娘说是寻仇,或许戚楚早年在逝川待过,真的是呢,你在逝川人多,可着人调查一番……” “你怎么这么懂人心思,我今日早上出发前便已经派人去了,”周兰木见楚韶不敢激烈反抗,恶向胆边生,手顺着楚韶深青色的衣襟滑了下去,嘴上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在遇见你之前,我都不知道世界上原有人可以如此明白我在想什么……” 楚韶一个激灵,捉住他的手,反而使得两人之间的气温迅速升高,周兰木面色酡红一片,像是喝了酒一般:“上次告诉你,我早些年在宗州的时候,就一直想见你,想结识你,想对你说……” 楚韶用力闭了闭眼睛,额头上青筋暴起,终于没忍住翻身把他重重地压在了身下。 “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敢对你做什么?”楚韶双手掐着他的肩膀,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故意用一种轻佻的语气问道,“从我第一天遇见你,你便开始故意……真当我看不出来?” 周兰木毫不闪躲地看着他,甚至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你看得出来啊,所以你想做什么……求之不得。” 楚韶喘了几口气,歪了歪脖子,勉强平静了几分:“你不要这样,你听我说……” 但他还没有把这句话说完,便感觉恍惚之间,周兰木的手已经穿过了他前襟的衣衫,抚在了他的胸口上。 那只手如此冰凉,不像是手,倒像是一块冰浸的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