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峥嵘》 第1章 第1章 1 雕着貔貅的屋檐下,一扇半支起的窗被风吹刮着,窗里边传出侍女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六姑娘,醒醒。” 可这话音似落进了泥潭里,激不起半圈涟漪来。 无人回应。 “小祖宗,莫再睡了。” 窗里的侍女喊了好几声,嗓子都要哑了,那隆起的薄衾才微微动了动。 薄衾里钻出了个脂玉一样白的小孩儿,小孩儿缓缓睁开了惺忪睡眼。 见状,身穿红色布衣的侍女拧干了帕子给她擦脸,又弯腰为她穿了鞋,一边道:“屋外风大,看似要下雨了,檀夫人却让姑娘将玉骨扇送去,实在是太过分了些。” 那小孩儿一双眼澄澈干净,眼睫似扇子一般轻轻颤了颤。 侍女为她穿好鞋,这才将锦盒里的东西小心翼翼捧了出来,轻着声说:“这便是檀夫人要的玉骨扇,此物不禁摔,姑娘送去途中得小心些拿着。” 屋外雷声轰隆,天色骤暗,日轮渐没入乌云之后,只剩下一道蜿蜒的金边若隐若着。 狂风自山那边呼啸着席卷而来,卷来了一两滴冰凉的雨水。 鲜钰抬手揉了揉眼,穿的是一身枣红色的布衣,布衣袖口沾了些污渍,脏得有点儿浊。 她仰头看向面前的侍女,模样乖巧可人,红缎将她平分在脑后的两股黑发扎成了圈儿。 她一双漆黑的眼睛灵动漂亮,眼眸比那身枣红布衣干净多了。 “千万小心,切莫摔坏了。”侍女又说。 鲜钰双手去接,宽大的袖口往下一滑,露出一截藕白细瘦的手臂。 侍女想了想,未将东西交到她手中,而是径自把手往回稍稍一收。 她叹息道:“过几日慰风岛便要开了,可别出什么岔子,六姑娘你若能和那几位一块儿上岛,定能学到些仙家之术,日后也不会再被旁人这般欺负了。” 鲜钰没说话,乖巧地眨了眨眼,她的手还半悬在空中,一副软糯可欺的模样。 “檀夫人明知变了天,还偏偏叫你将折扇送到半山上,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侍女叹了一声,左思右想之下又道。 “绒儿姐,给我罢。若是送晚了,檀夫人又该急了。”鲜钰这才轻启粉唇,声音细细弱弱的,像是虫儿振翅一般,还甜软得似一碗温糖水。 侍女这才把手里的玉骨扇交给了她,转头朝窗外湿滑的山路看了出去。 只见两山之间的悬桥摇摇欲坠般,粗重的锁链竟被风吹得左摇右晃的,撞在一块叮咚作响,可见山风之大。 接了玉骨扇后,鲜钰把折扇按进了怀里,捂得严严实实的,低着头闯进了风里。 她那身子瘦弱,险些被风刮得站不稳,堪堪走上了崎岖的石阶路,站到了悬桥桥头。 悬桥摇摆着,底下的木板间隙很宽,人从上边走过,一个不经意便会坠落深崖。 那幼小的身影停留在桥头,望着数十尺长的桥,在风中瑟瑟发抖着。 若是旁人看见,定以为这女童怕到站都站不稳了,实则她只是冷得直打颤。 檀夫人什么心思,绒儿姐或许不知,可她却清楚得很。 怀里那柄玉骨扇寒凉透骨,乃是不可多得的宝器。夏时带在身侧能消暑,还能提神和镇痛,甚至能加快伤口愈合,可惜这扇子易碎,常年只能待在锦盒里。 除了易碎外,这扇子更宝贵之处,在于它乃是东洲新帝厉载誉赠予停火宫的。 风停火向来奢侈无度,即便是新帝所赐的宝物也不加爱惜,随意放在阁中,供夫人们使用。 放是随意放了,可万万不能弄坏,若新帝问及,此事不好解释。 鲜钰又望了一眼摇晃不已的悬桥,嗤笑了一声。 看来檀夫人是故意让她取玉骨扇的,还偏偏挑了这个山雨欲来的时候让她上山。 她记得前世檀夫人是怎么使法子让她摔碎这柄折扇的,损了折扇伤了她,还到风停火面前去告状,哭哭啼啼的,想方设法让她上不了慰风岛。 前世机关算计才坐稳了停火宫主之位,未曾想,被残忍折磨至死后,她竟回来了。 面前那桥上的锁链松松垮垮的,桥上铺设的木板断痕可怖,许是铁索用寒铁打造的缘故,这桥身透着一股寒意。 鲜钰一双漆黑的眼眸透亮清澈,唇角微微一勾,那双眼顿时郁沉沉的,像是藏了压城的黑云,全然没有孩童该有的纯真,漂亮的小脸上多了几分让人捉摸不清的狡黠。 她把那柄玉骨扇往一旁的山石上一搁,像是搁什么无甚重要的东西一样,放下后便靠在边上揉了揉手。 这法器于修士来说轻如鸿毛,可对于她这般刚开灵海的幼童而言,却重得像是抱了几斤石头一样。 身子骨实在是太弱了,即使是日后灵海充盈,术法傍身,仍然是多使点力气就会上气不接下气的,多走几步路就会累得很。 前世她着实痛恨自己这体弱的模样,如今却正好。 粗略一算,挑事的人该来了。 上辈子送扇子时,她不敢耽搁,怕极了会被檀夫人责备,所以歇也未歇就往山上去,这一去就摔了扇子,自己还险些摔个尸骨无存。 啧,想让她再这么紧赶慢赶的把这破扇子送上山,做梦。 “六姑娘,檀夫人急着要扇子呢,你怎还在这坐着。”桥那边传来侍女着急的声音。 头一抬,鲜钰顿时认出了那位名叫草绿的侍女。 草绿身穿着停火宫的侍女服,就连发饰也是染红的羽毛,整个人像是躺在了火里一样,长得机灵又刻薄,是檀夫人跟前最受宠的侍女了。 当初就是这侍女引她上桥,害得她跌入谷中,幸而卡在了树枝上,不然早一命呜呼。 鲜钰稍稍低下头,把搁在山石上的玉骨扇不着痕迹地拿了起来,要是让草绿看见她这么对待檀夫人的扇子,定然少不了一顿说教。 她往桥头靠近了几步,畏畏缩缩的,前也不敢前,退也不敢退,双眼湿漉漉的,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 悬桥还晃个不停,那嘎吱声夹杂在了呼啸的风声里。 “钰儿有些怕。”鲜钰支支吾吾说着,小脸煞白。 “哎呀,过个桥有何好怕的,要是晚了,檀夫人可就不高兴了。”草绿在那边跺了一下脚,急得攥起了袖口,又催促道:“六姑娘,你可快点儿!” 鲜钰心下笑了,檀夫人要是不高兴,她可就高兴坏了。 可她还是一副踟蹰不前的模样,战战兢兢地拿着那柄冰冷的玉骨扇,小心翼翼地迈出了一小步。 她才把前脚迈上去,那桥顿时晃得更厉害了,像是有人在桥上蹦一样。 果真和她想的一样,这桥被施了术,只是她如今修为浅薄,尚看不出来。 草绿招了招手,见她上了桥,这才挤出笑来,“六姑娘,檀夫人在山亭上等着,奴婢可就先上去了。” 这显然不是下人对主子的态度,不过想来也是,她是停火宫里最不受宠的六姑娘,宫里是个人都能踩她两脚,下人要是还敬她,那可就怪了。 她握着铁索,豆大的泪珠滚了下来,上下唇颤了一下,柔声喊:“草绿姐,等等钰儿。” 然而草绿走得飞快,回头时似笑非笑的,像是在幸灾乐祸。 “真不等?”那瘦小的女童在桥上轻声说,漂亮的小脸苍白脆弱。 草绿未察觉有什么不妥,还步履轻快地往山上走着,忽觉一阵冷风朝她后脑袭来,隐隐似有一丝杀意。 她猛地回头,只见刚才还在桥上战战兢兢的六姑娘竟已至她身后,双脚还离地而起。 刚转过身,脖颈忽地一紧,那六姑娘竟将两指掐在了她喉咙处,看似细瘦无力的手指紧拧着她的脖子。 鲜钰身量不高,及地后直将草绿往下拽,草绿不得不弯下了腰。 “你、你——”草绿只觉得荒唐,那胆小如鼠的六姑娘竟过了桥,还、还…… 来不及多想,她喉咙被掐得生疼,呼吸越来越急,竟挣不开鲜钰那细瘦的两指。 鲜钰踮着脚,手也竭力往上伸着,她软声说:“我都说了害怕,你怎还不到桥那头接我?” 草绿根本说不出话,她两眼翻白,浑身近乎脱力,不止是脖子被扼着,就连灵海里的灵气也似是被攫取了一般。 灵海一空,她什么术法也使不出来,生生被按在了砧板上待宰。 “啊——”草绿正欲叫唤,没想到喉咙被掐得更紧。 “虽说我已过了桥,可你还是到桥上等着我罢,毕竟一会儿我还得从桥上回去。”鲜钰轻柔地说着,声音还带着女童的娇软和含糊。 那扼在草绿脖子上的两指已然移开,草绿竭力呼吸着,还未松下一口气,忽觉浑身一轻,竟被一股强劲的气劲撞到了悬桥上。 被施了术的悬桥开始剧烈晃荡着,那嵌入山石的锁链忽然噼啪一响,忽然断裂开来。 桥断了。 鲜钰执着玉骨扇往山上走,她抬起手,朝细嫩的掌心轻轻呼了一口气,像是要吹散那根本不存在的细屑一样。 她心道,这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不过这身子骨确实太弱了,鲜钰细细吸着气,瘦弱的胸膛起伏不止,胸口像着了火一样,烧得难受。 气海刚开,拍出那样的气劲已是逆天而为,若不是临时夺了那侍女的灵气,如今她定然连一步也迈不开了。 山亭里坐着的檀夫人尚不知悬桥边上发生了什么,还悠哉悠哉地喝着热茶。 “应付个小姑娘有甚么难的,草绿怎去了这般久。”檀夫人挑眉道。 一旁的侍女未答,低着头给她捏腿。 檀夫人自顾自又说:“说来东洲的长公主这一回也要登岛,听闻长公主面若皎月,貌比芙蓉,可惜年过花信还未开灵海,实在可惜。” 鲜钰脚步一顿,瘦小的身子恰好藏在嶙峋的山石后。 她在听檀夫人提及长公主时,尚且讶异了一瞬,可在听完全后,却在心中暗暗道,无甚可惜,分明是装的。 第2章 第2章 2 说来这还是她回来后头一次听旁人提及长公主,多好,如今的长公主尚未被叛军供出,尚未被囚入水牢,也还未被玄铁穿骨。 完完整整,体体面面的,依旧皎如明月、遥不可及。 一切都尚未开始,她得更小心谨慎一些,把自己一步步送到长公主面前。 送过去了就不能退回来,不要也得要。 前世因为檀夫人从中作梗,她连登慰风岛的机会都没有,硬生生与长公主错过了,这么一错,就错了五载。 如今东洲皇室热衷修仙,开灵海,习仙家之术,对寻常百姓却称其为“高武”,提的并不是“修仙”这一字眼。 简而言之,就是谎称比寻常的江湖功法厉害那么一点儿,无甚特别的。 若是修得金丹,便可容貌不老,称作是寻到了那什么长生之术。可惜就算是得了金丹也不能真的长生,如若渡不过雷劫,那还是得葬身于天地之间。 于整个东洲而言,能教授“高武”的,除了两大宗门外,便只有慰风岛。 慰风岛五年一开,每回开岛仅接回二十人,除去东洲皇族外,挑选回岛的无一不是根骨清奇、灵海广袤的小童或少年。 这一回她定要挤上慰风岛,五年太长,她不想等。 “莫非那小丫头还病着?”山亭里的檀夫人嫌厌着道,“前几日她似乎是染了风寒,那叫绒儿的为了她成日往妙心阁跑,可怜兮兮地讨药,也不知讨到没有。不过话说回来,一个贱婢勾引宫主生的种,病死了也好。” “听绒儿说六姑娘已无大碍。”在她跟前揉腿的侍女小声道。 “那便让她再吃些苦头。”檀夫人笑得很含蓄,用帕子掩住了唇,一双眼笑得弯弯的。 侍女未接话,只垂眼仔仔细细的给她揉腿。 “慰风岛五年一开,能上岛的孩童屈指可数,听闻岛上大能只消瞬息便能得道,灵法高深莫测,若是眠儿有幸上岛,还能与皇家人结识,前途不可估量。”檀夫人展眉道。 “是,大姑娘必定前途无量。”侍女这才应声。 檀夫人颔首,“我听妙心阁的研药的药童说,那贱婢的种似乎已开灵海,竟比眠儿还要早一些,幸而她体弱多病,即便是开了灵海也未必能修炼。” “夫人所言极是。”婢女道。 “但此事毕竟不是妙心阁药师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檀夫人又道。 婢女抿唇不言。 “管她开未开灵海,停火宫只能有一位少宫主,若是眠儿不能上岛,我还是得给她寻条后路,这贱种还是早些除了好。”檀夫人眉心微蹙,深思后缓缓道。 侍女的头快低到了颈窝里。 这话一字不差全落在了鲜钰耳里,她屏息藏身在山石后,竟无人发现。 她正想走出去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个熟悉又尖厉的声音。 “檀夫人,夫人!” 那声音嘶哑,还哭天抢地的,近了些又喊:“夫人啊,那六、六姑娘她——” 鲜钰回过头,只见那从断桥上摔下去的侍女竟已经爬了上来,只是衣衫褴褛,浑身布满血痕,模样狼狈不堪。 果真如此,看样子是被山壁上横生的枝干给勾住了。 她低着头缓缓勾起唇角,一双眼眸黑森森的,直直朝草绿望了过去。 两人对视的一瞬,草绿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惊恐地望着山石边上站着的女童,竟像是看见了什么豺狼虎豹一般,唇齿都颤抖了起来,再不能往前迈出一步。 檀夫人闻声站了起来,疑惑地朝山亭外看去,这才看见了站在山石边上的鲜钰。 瘦弱的女童扭过头,清澈的双眼眨了眨,一副极其无辜的模样。 草绿衣衫凌乱,脸上臂上全是划痕。她瞳仁一颤,浑身跟抖筛子一样,道:“夫人,这不、不是,这绝不是六姑娘啊!” 兴许是被吓到了,平日里说话做事机灵得很的侍女,如今竟语无伦次起来,像丢了魂一样。 鲜钰露怯地后退了小半步,整个人靠在了山石上,小脸煞白而无辜,“钰儿怎会不是钰儿,草绿姐何出此言。” 这话音软绵绵的,又糯又甜。 草绿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大,脖颈上青筋分明。 檀夫人不明所以,只觉得有些奇怪,贴身婢女才离了片刻,怎就成了这副模样? “她定是恶鬼,要么就是邪修变得!”草绿朝风鲜钰指了过去,惊恐地嚷着,“是她算计我,反将我推到了我们施了术的桥上,夫人你可要为我做主……” 这嗓音尖厉,声音近乎传遍了整座山。 鲜钰悠悠地看向她,无动于衷地立在原地。 “胡说八道!”还没听草绿把话说完,檀夫人脸色一沉,“草绿这丫头才离开半晌,怎连脑子都不清楚了?来个人带她去妙心阁,给我把她嘴巴捂严实了,怎能叫叫嚷嚷的,要是吵着宫主可如何是好。” 侧身朝向山亭时,鲜钰看见两个暗影从山亭上跃了下来,将那浑身哆嗦的侍女给带走了。 这也不怪檀夫人咋咋呼呼,山中贴着不少传音符,只需稍大点声说话,话音就会传到风停火那儿去。 檀夫人就算再得宠,也不敢当着风停火,明目张胆的把她往死里折腾。 这么想来这六姑娘的身份还是有些好处的,毕竟如此一来,她身上流着的,至少有一半是宫主的血。 待两名暗影将草绿带走,鲜钰这才把手里那玉骨扇捧了起来,扇子下的一双手掌柔软白皙。 她小心翼翼道:“二娘,玉骨扇。” 檀夫人惊魂未定,也不知草绿的话音有没有传到风停火那儿去,她悻悻地伸出手,仍是端着架子,把鲜钰手里的玉骨扇接了过去。 “多亏你把这扇子带来了,我几日总是心神不宁的,睡得也不大踏实,有了这玉骨扇,兴许就能好些了。”檀夫人道。 风停火这二夫人模样娇俏,低眉敛目时还挺惹人爱怜,可惜鲜钰着实生不出爱怜之心。 心神不宁?睡得不踏实?她重活一世回来讨债,这檀夫人能睡安稳可就怪了。 鲜钰心里虽这么想,可仍呆呆看着檀夫人,小声“啊”了一下,唯唯诺诺道:“二娘近段时日累着了?” “可不是么。”檀夫人垂眼看她,眼神似在审视。 女童个头小,兴许是路走多了的缘故,脸苍白得很,即便是站直身也软塌塌的,像是没什么力气。 这么一瞬,檀夫人忽然觉得,她和这不谙世事的丫头较什么劲呢。 “二娘可得好好歇着。”鲜钰怯生生道,“二娘拿了扇子,那钰儿便回去了。” 小孩儿说话不清不楚的,檀夫人稍稍低下身才听清,她仔细打量了这丫头,上上下下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不知草绿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莫非真傻了? 鲜钰微微往后一缩,双眼无措地朝旁边看着,不自在地退了小半步。 “你来时可是见到了草绿,怎么你比她先到了?”檀夫人问。 “未曾见到,是绒儿姐姐让钰儿给二娘带扇子的,不知怎的,草绿姐竟说钰儿算计她。”鲜钰小声答。 檀夫人蹙眉,“你不是从悬桥过来的?” “钰儿未走悬桥,走的是边上的山路,从另一头绕过来的,悬桥太晃了,钰儿很是怕。”鲜钰又答。 檀夫人抿起唇,实在问不出什么,只好摆摆手说:“你回吧。” 听她这么说,鲜钰这才露牙笑了,转身朝着边上小路的方向,一步一步慢悠悠走着。 还没走远,她听见身后传来檀夫人嗔怒又刻意压低的声音,“草绿那丫头真是蠢到家了,我让她把人弄下去,她自己倒先下去了。” 崎岖山路上的女童双腿软绵绵地走着,像要被山风刮跑一样,从背后看孱弱无依的,可她嘴角一扬,竟然笑了。 离开岛不足五日了,前世她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如今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好登上慰风岛与长公主碰面,她等不及了。 第3章 第3章 3 山路本就湿滑崎岖,小孩儿步履又不大稳,连下个石阶还得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往下迈步。 这路要好好走,若是一个不留神崴了脚,别说登岛,怕是连停火宫都走不出去了,可不能在这地方耗太久。 鲜钰仔细看着路往下走,一时未注意到迎面而来的三公子风翡玉。 风翡玉比她年长不少,早早就开了灵海,受风停火点拨便开始自行修炼。 这三公子天赋极高,看着浑身书生气,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却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前世她就是被三公子这模样给骗了,未曾在他身上多留一个心眼,以至于在登上宫主之位后,吃了不少的亏。 风翡玉走路悄无声息的,刻意收敛了气息,令鲜钰一时不察。 她如今灵海初开,灵海内又空虚得很,一番走动后耗费了不少体力,这才一头撞到了风翡玉的身上。 这假惺惺的三公子瘦得浑身一把骨头,看着瘦弱,骨头却硬得很,她当头一撞像撞在了石头上一般。 在捂着头后退了一步后,鲜钰这才红着眼抬头望向风翡玉,支支吾吾说:“三哥哥,你走路怎连声响也没有。” “撞疼了?”风翡玉惊讶道,“我正琢磨着如何运转灵气,好让灵气生生不绝,一走神就撞着你了。” 鲜钰双眼微微瞪大,羡慕道:“爹爹总夸三哥哥聪慧,三哥哥果真很厉害,竟然想到了这么多。” 女童声音脆生生的,婉转如灵鸟,说的话虽没什么条理,可字里行间分明是在夸风翡玉。 “哪里哪里,钰儿才是聪慧可人,我听妙心阁说,你前几日忽然失去意识,不单是因为受了风寒。”风翡玉缓缓扯出一个笑。 不单是因为受了风寒,那就是另有缘由了,这假惺惺的三公子果真开始套她的话。 开灵海这事虽不罕见,但即使是世家代代修炼,族中也是会出那么几位只生了凡筋的,而寻常百姓家出个有仙筋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只有生了仙筋才有灵海可开,开了灵海便意味着能习高武,能修仙家之术。这样一来,不单单可以长生不死,连权财也近在咫尺。 可惜寻常人家即便是出了长有仙筋的孩童,但仙筋多为次等,灵海也狭窄且不能再长,譬如停火宫里一些侍女,顶多能修到练气层。 可惜在停火宫里,一个无依无靠又备受欺凌的女童,开了灵海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那日妙心阁的药师发现她开了灵海后,是绒儿又跪又叩地求着,求药师莫要将此事声张。 只是,不知是妙心阁里的谁泄露了此事,或许是研药的药童,也可能是看门的小孩儿,这才让风翡玉有所耳闻。 风翡玉低垂着眼,嘴角噙着的笑如春风般温和。 鲜钰眼眸一转,说道:“妙心阁的药师说了,钰儿那日既受了风寒,又饿着了,所以才倒在了地上。” 她说得很认真,声音怯怯讪讪的。 “饿着了?”风翡玉半眯起眼,眼里的质疑一闪而过,“这些婢女可真是胆大包天,竟敢饿着钰儿,都是三哥哥不好,平日忙着修炼,竟无暇照看你。” “才没有。”鲜钰双眼一瞪,气鼓鼓说:“三哥哥是大好人。” 是,好极了,大好人,说完她就在心底嗤笑了一声。 风翡玉整了整衣襟,微微弯下腰,“我让清荷备了些枣糕和荷花酥,钰儿可要一同前去尝尝?” 小孩儿容易被哄骗,鲜钰尽职尽责地扮着幼时的自己,头一颔就笑了,“要!” 若是没有记错,风翡玉这时候已经察觉到了些端倪,即使妙心阁的人没有明说,他大抵已经猜到了她开了灵海的事。 前世风停火还未将停火宫交予她,她便暗暗受着灵海撕裂之痛,痛不欲生,倒在地上不能动弹,在昏暗无光的暗室里,她足足忍受了四十九日,才让险些被毁的灵海恢复原状。 之所以会受这穿心裂肺之痛,还是拜风翡玉所赐。 鲜钰伸出手,玉白的五指细细瘦瘦的。 风翡玉收回揣度的目光,凝神看见她伸出手的时候还愣了一瞬。 “想让三哥哥牵钰儿的手。”鲜钰盈盈笑着。 风翡玉这才伸出手,将那柔软的小手攥了起来。 手被牵了起来,两手相触后,鲜钰大概能猜出如今风翡玉修到了何种境界。 果真如她所想,风翡玉之所以这么瘦弱,并不是因为什么先天不足,而是长时用药,早坏了身子,他那灵海狭窄,与一般修士相去甚远,显然是还未成形就被逼着打开了。 不说风翡玉,他娘戚夫人可真是个狠人,不怕一时差错害得风翡玉丧命,也要提早让他的灵海打开。 停火宫内孤峰耸立,许多院子建在半山之上,要从这座山到那座山去,必须得过离地百丈高的悬桥。 怎又要过桥,想到这,鲜钰就有些闷。 过了桥抵至另一侧峰,再往上走几步远,就见着了风翡玉的院子。 不愧是受风停火宠爱的三公子,连院子都比她的好上许多。 碧砖玉瓦,屋檐上还嵌着荧光的灵石,院子里引水养了一池鱼,这些鱼看着就很是肥美。 相比之下,她住的那院子像个柴房,还是年久失修的那种。 风翡玉的贴身婢女清荷站在门外等着,看见鲜钰的时候微微挑眉。 “三公子回来了。”她微一低身,又道:“见过六姑娘。” “枣糕和荷花酥可有备上?”风翡玉问。 清荷笑说:“自然备好了。” 两人的眼神有来有往的,很是古怪。 鲜钰抬起头,双眸黑亮干净,“钰儿想吃枣糕,也想吃荷花酥。” “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三哥哥何曾亏待过钰儿。”风翡玉把她往屋里牵。 可不是么,鲜钰心说。 精致的甜点糕饼就放在屋里的圆桌上,底下的点翠瓷盘也甚是漂亮,一看就贵重得很。 风翡玉下颌一抬,清荷立即会意,将圆凳放在了鲜钰身后。 鲜钰坐了下来,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桌上,仰头道:“钰儿能吃吗。” “自然能。”风翡玉笑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翕动的唇。 听到这话后,她才伸手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块枣糕,放在鼻边细细嗅了嗅,叹道:“好香!” “那钰儿多吃些。”风翡玉随即又说。 鲜钰张开嘴,咬下了小小一口,像是把这枣糕当成了什么不可多得的美食,得一小口一小口细细品味。 那枣糕很是软糯,入口即化。 前世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什么都不懂,更何况年幼嘴馋,别说什么枣糕,就连寻常的零嘴她也不常吃到,如今再吃起这玩意,一瞬便注意到这枣糕里多加的料。 这三公子可真歹毒,将诛心草混进了枣糕里,她细细一品,就吃出了其中不易察觉的酸苦味儿。 诛心草难寻,即使是走遍东洲,能采到的也只有那么几株。 寻常人服用这草药顶多能饱腹,可若是开了灵海的人长期服用,灵海便会被慢慢侵蚀烧毁。 枣糕还抵在唇边,鲜钰嘴角一勾就笑了起来,把手往上一抬,“三哥哥也尝尝!” 风翡玉退了半步,摆手道:“钰儿多吃些。” 鲜钰努了努嘴,把手往回收的时候,一时没拿稳,那枣糕便落在了地上。 “啊,”她倒吸了一口气,弯腰就要去捡,“钰儿不是故意的。” 风翡玉弯腰拉住了她的手,“落在地上就脏了,钰儿吃盘里的,地上的不用理会,一会清荷会收拾。” “钰儿听三哥哥的。”鲜钰微微颔首。 正要重新拿一块的时候,一个侍女火烧火燎地跑了过来,她看见桌前坐着的女童时还愣了一下,连忙低声道:“三公子,宫里有贵人到访,戚夫人有话要同你说,让你……赶紧到她那儿去。” 鲜钰连忙收回手,她认得这个侍女,这是戚夫人的贴身侍女。 稍加思忖后,她仰头看向风翡玉,只见风翡玉的脸色阴晴不定的。 “我这就过去。”风翡玉道。 那侍女看了鲜钰一眼,又急急忙忙走了。 “三哥哥要去哪。”鲜钰瘪起嘴。 “钰儿留在这吃枣糕,三哥哥一会就回来。”风翡玉的目光在她和桌上的糕饼间来回摆动,双手往身后一背,似有些不悦。 年纪轻轻的,脸上还不大能藏得住事,鲜钰心道。 心里这么想,却还是乖巧点头:“那钰儿在这等三哥哥回来。” 得了她的话后,风翡玉这才带着清荷往外走。 待两人走远,鲜钰拍拂了两下沾了枣糕而有些黏的手,用袖口把嘴角擦干净了。 吃什么吃,她可不吃,等什么等,她可不想等。 在回去的途中,有个疑问忽然浮于心口,有贵人到访,什么贵人?细细一想,她还是想不起这时候有哪位贵人会来。 莫不是因为她重生归来,事态也有了变化? 她故意没走偏道,打算从主峰边上绕过,好悄悄看一眼来的贵人是谁。 过了好几道悬桥,鲜钰气喘吁吁地坐在山石上休息,一时走了太远,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手脚也麻痹得很,指尖微微颤抖着。 刚坐下,有股似有似无的香气从远处飘来。 这香气清淡又冷冽,与那些备受寻常姑娘家喜爱的香料大不相同,嗅着像是有株与世隔绝的冷松在风中摇摆。 在嗅到这气味后,鲜钰脚步猛地一顿,微微瞪大了双眼循着这香气飘来的方向望去。 自从开了灵海,她的嗅觉比寻常人要好上了一些,只稍一留神便嗅到了空气中这极淡的香气。 对于旁人来说,这香气也许太独特了一些,也陌生得很,但她却对其很是熟悉。 不但熟悉,还轻易勾起了她心尖上的痒痒肉。 还在前世时,长公主身上就缠着这半钱龙脑香和二两檀香的气味,这香料里还加了什么,她不尽得知。 只记得初见时,长公主微微垂下眼,不冷不热地斜了她一眼,模样温柔端庄,眼神却凌厉冷淡,那时长公主身上就带着这一味香。 那是东洲唯一一位长公主,如东洲都城随处可见的夜合花那般,幽馨淡雅,清高而疏离。 长公主擅调香,都城中门庭若市的品香坊中,近半的香料配方是出自她手。她交予品香坊不少香料配方,却独独这一味冷香自留着,这样一来,这香便是独一无二的了。 可这香气怎会出现在停火宫? 鲜钰仔细回想,前世长公主从未到过停火宫,即便是后来相识又做了许多亲密无间的事,长公主也未曾迈进来一步。 莫非,是她来了? 第4章 第4章 4 循着香气而去,鲜钰一眼就看见了落在山石边上的香囊。 那玄色香囊上用金绿两色的线绣了只翠鸟,翠鸟振翅而起,栩栩如生。 果真是长公主遗落的香囊,看看这香囊的布料和金线便知,此物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 捡还是不捡? 鲜钰蹲在边上,双手托着下颌呆呆看了一会,捡,肯定得捡! 她眼眸一转,忽然有了主意。 刚把香囊收入袖中,婢女们窃窃私语着路过,一个个手里接捧着菜肴、甜点和果盘。 鲜钰耳力过人,轻易便听清了她们的谈话。 “你可知是谁来了?” “不知,但看宫主毕恭毕敬的,来人绝不简单。” 鲜钰藏好了那散着冷香的香囊,扶着山石缓缓站了起来,站起身的那一瞬,忽然头晕目眩的,差点两眼一黑就倒了下去。 她小脸煞白地站在边上,目光灼灼地看着路过的婢女。 小孩子虽然个子矮,可一身枣红色的布衣于这碧木翠涧的山林来说,还是很醒目的。 那几位婢女脚步一顿,朝她忘了过去,有几人讶然了一瞬后,眼里竟有丝一闪而过的不屑。 鲜钰闭嘴不语,一副乖顺怯弱的模样,像只红羽小鹊儿。 “六姑娘,今日有贵客到访,你可千万别上主峰了。”为首的婢女垂眼看她。 眼眸一眨,鲜钰讪讪说:“可、可爹爹未曾不准钰儿来主峰。” 那婢女掩唇一笑:“宫主如今分/身乏术,兴许是忘了同你说,六姑娘若是扰了宫主和贵客,莫怪水碧没提醒。” 站着山石边上的女童低垂着眼眸,小手攥着袖口,支支吾吾开口,“多谢水碧姐姐。” 水碧笑了一声,给了身旁几位婢女一个眼神,身后人便跟着她走远了。 几位婢女前脚刚走,刚才还唯唯诺诺的女童顿时变了神色,她把手探进袖口,在触及那玄色香囊后松了一口气。 没像刚刚应允的那样,鲜钰攥着香囊继续往山上走。 可她没走主道,就怕又碰上了上山的婢女,而是攀着枝丫从崎岖狭窄的小道往上登。 小道上怪石嶙峋,斜枝横生,山泥湿滑,她那身本就破旧的枣红布衣顿时被枝干勾破了好几个口子。 从这小道往上,径直就能抵至前殿。 待快要爬上峰顶的时候,鲜钰忽然停了下来,她抬手整了整衣襟,还拨了拨略显凌乱的头发。 回想前世与长公主初见时,她已是停火宫的宫主,世人不敢妄议,孩童听了她的名字都会颤抖哭泣,就连东洲皇室也要让她三分,这三分里有两分是给停火宫的,有一分是给她的。 那时她可真算得上是不可一世,狂妄又恣意,将手段玩到了极致,怎么也不像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恶劣得叫人只想退避三舍。 如今正好,体弱多病,还备受欺凌,以长公主那惜怜弱小的性子,定然会多看她两眼。 这么一想,鲜钰更是奋力往上登,到了峰顶后,捡了几块石头垫脚,使劲浑身解数地爬进了前殿的院子里。 院里有个婢女正在清扫落叶,一时未注意到有人溜了进来。 鲜钰轻手轻脚往殿里去,大殿里灯火通明,隐隐传来几人的交谈声。 殿内空旷,即便是刻意放轻的声音也在殿中回响着。 在一个扑通声响起之时,交谈声戛然而止。 幼小的女童四肢着地摔在了地面,一双眼泪汪汪的,手里紧紧攥着个玩意儿。 正说话的人齐齐转头朝她望了过去,其中风停火的脸色阴晴不定,似有爆发之势。 “谁让你来。”风停火未冠发,面容不怒自威,于一个男人来说,这相貌似乎太艳丽了些。 这还是鲜钰回来后头一回看见风停火,不得不说她与风停火还是有几分相似的,即使如今她尚还年幼,可眉目间已经能看出几分风停火的影子。 她眼眸一转,朝坐在另一侧的人扫了过去,匆匆一瞥便认出了那身穿绸面玄色长裙的长公主。 前世她自负至极,没几个人能入得了她的眼,如今看见长公主竟愣了神。 长公主没有变,竟丝毫没有变。 克制地望了一眼,鲜钰立即收回了目光,心里叹道,长公主果真面若皎月、貌比芙蓉,清丽又疏远,端庄又得体。 她努了努嘴,眼眸湿漉漉地爬了起来,战战兢兢的像只小鹊儿,怯生生地把手里的香囊捧了起来,“钰儿捡到了一只香囊,钰儿以为是爹爹的。” 明明是停火宫的六姑娘,风停火的亲生骨肉,却卑微得连这殿里的婢女都比不上。 风停火脸色一黑,站起身双手背于身后,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长公主缓缓将茶盏放下。 那瓷盏叮一声落在案上,声音清脆。 站在长公主身后的婢女芳心立即开口:“此乃长公主殿下遗落之物,多谢姑娘寻回。”说完她便往鲜钰的方向去,将小孩儿捧在手心里的香囊接了过去。 鲜钰伏在地上,头都快抵到地面去了。 “抬头。”厉青凝忽然开口,嗓音温柔却略显清冷。 伏在地上的女童闻声抬头,看得出来是个小美人胚子,脂白的脸颊,身子虽瘦小,但脸颊还是长了些肉的,一双桃花眼炯炯有神,睫毛颤抖着。 厉青凝愣了一瞬,但眼里不免流露出一丝失望,她微微抬手,“赏她一颗灵玉珠。” “是。”芳心掏出了一枚灵玉珠,又步至鲜钰面前,将那珠子放在了她的手心里。 鲜钰受宠若惊,一副呆愣愣的模样,她朝风停火斜去一眼,眼看着风停火脸色又黑了黑,这才连忙开口,“多谢长公主殿下赏赐。” 这灵玉珠可是好东西,里边蕴藏了不少灵气,修士可直接将其用于修炼,即便是在停火宫里,这灵玉珠也不多见。 厉青凝微微颔首,“你叫什么名字。” “鲜钰。”鲜钰怯生生开口,接着又道:“风鲜钰。” 前世她恨极风家人,自愿弃了族姓,如今还不是得将这姓氏给添上。 厉青凝微微动唇,似在念着这三个字,这名姓是有些熟悉,可今日确实才初次听到。 “下去歇着吧。”风停火按捺着怒意,朱红的袖口一甩,“水碧,将她带下去。” 站在柱子边的侍女低身应声,走到鲜钰边上给了她一个眼神,下颌一抬示意她赶紧跟着走。 鲜钰不情不愿地站起身,走前又悄悄望了厉青凝一眼。 殿里忽明忽暗的烛灯下,厉青凝那玄色衣面上绣着的雀鸟暗纹隐现着,莹莹烁碧,华贵至极。 正收回目光的时候,她忽然和厉青凝对视上了。 坐在高座上的长公主噙着微不可见的笑,明明相貌温柔清丽,可在那一双狭长的凤眼转来时,莫名给人一种凌厉的压迫感。 好看,好看极了。 鲜钰狠狠将目光从厉青凝身上撕了下来,低着头怯生生地跟着水碧走了。 出了殿门,水碧吐出点不耐的鼻音,垂眼看着刚及她半腰高的女童说:“我说六姑娘,奴婢都已经嘱咐您别上主峰了,您为何还要来给宫主添堵呢。” 鲜钰扯了扯袖口,低着头一语不发。 “罢了,劳烦六姑娘您自己回去,水碧还有要事在身,不能送了。”水碧摆摆手说。 鲜钰闷闷应了一声,小步小步往来处走。 偏院里绒儿翘首以盼,见着鲜钰安然无恙回来,这才露出了笑。 “檀夫人可有为难你?”绒儿合上门,压低了声音说。 鲜钰摇摇头,脑后系成了两个圈儿的头发也跟着晃了晃,她只字不提长公主的事,却说:“未曾,倒是檀夫人身边跟着的草绿姐姐,不知怎么的……” 她话音一顿,犹犹豫豫道:“忽然疯疯癫癫的,接着她就被两个穿着黑衣裳的人带走了,说要把她带去妙心阁,檀夫人说的。” “啊。”绒儿愣了愣,这事她还不知道。 鲜钰手一抬,细瘦的手指搭在了绒儿的袖口上,仰着头说:“可、可妙心阁不是治病的地方吗。” “是啊。”绒儿点了一下头。 “草绿病了?”鲜钰嘴一努,竟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绒儿连忙低声安慰,“妙心阁的大夫妙手回春,定能治好草绿姑娘。” “那就好。”她吸了吸鼻子说。 妙心阁的大夫确实是妙手回春的好手,可能不能治好草绿这“病”,还当另说。 …… 殿内厉青凝早早就说乏了,风停火不好多说,只好让水碧尽快安排了住处。 进了屋后,芳心将门一合,连忙给厉青凝沏了一壶茶。 停火宫的茶是用灵泉养的,茶香芬芳,即便是凡骨常人,喝了这茶也有延年益寿之效。 “芳心,我前几日让你办的事,进展如何了。”厉青凝托起茶盏,轻吹了一口气,茶水中浮着的青芽微微一动。 芳心立在她身后,低声道:“风停火膝下两子四女,夭折了两个,大女风愿眠年方二八,但……并非弱不禁风。” 厉青凝蹙起眉,“除这风愿眠外呢,可还有年纪相仿的。” “仅她一人。”芳心答。 “仅她一人?”厉青凝不大相信。 “千真万确。”芳心低下头,如实回答。 厉青凝神色沉沉,她放下茶盏,喃喃自语般道:“怎会没有,那姑娘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本宫梦里,她应当是一身红衣,面容……记不清了,罢了,明日你将那风愿眠带来。” “是。”芳心颔首。 第5章 第5章 5 山里凉得快,暮色刚至,寒意便从四处袭来。 天色已经暗了许多,在日下山头之时,乌云吞天盖地般蔓延开来,狂风更是肆虐可怖。 暴雨终至,似倾盆般瓢泼而下。 绒儿早早备在桌上的饭菜早就凉了,偏院的厨房又不好生火,柴房里的干柴不知是被谁打湿了,潮得很,根本没法烧起来。 单薄的木窗被风刮得嘎吱作响,这木屋像是要被风吹垮一般。 合上窗后,绒儿端起桌上的菜道:“我去想个法子将菜热一热,六姑娘你在屋里好好待着,莫再往外跑了,外边风大雨大,可别再染了风寒。” 鲜钰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了张玉白的小脸在外边,她乖巧地点点头,“钰儿不乱跑。” 绒儿这才把菜放进了食盒里,打了把纸伞,提上食盒就往屋外去。 裹在被子里的女童叹了一声,若不是她有事需避开绒儿,定然不会让绒儿冒着雨到外边去。 这山雨一时半会是下不停了,屋顶还没来得及补上,房子怕是要被淹大半了。 果不其然,雨水从缺漏处淌了下来,滴答一声落在地面。 听着屋外的脚步声渐远,鲜钰才把裹在身上的被子丢在了一边,赤着脚到角落里拿了个盆,放在屋子正中间接住往下滴的雨水。 惨,实在是惨。 前世从坐稳了停火宫宫主之位起,她便一直挥霍无度,像是要将以前缺的全都补上一样,身边再没缺过什么金银珠宝,此后再也没过上什么拮据的苦日子。 她叹了一声,把厉青凝赐的灵玉珠拿了出来,抵到唇边轻啄了一下,这是她如今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了,可得好好藏好了,以备不时之需。 绒儿一时半刻是回不来的,不说热菜了,光去借柴火就得花上不少时间。 趁着绒儿不在,鲜钰又回到了床上,她盘腿坐直了身,试图将缠在灵海上的诛心草毒素慢慢排出。 虽然这毒素一时沾染上丁点并无大碍,可她莫名有些反感,总觉得那化在胃里的枣糕有些恶心。 想了想,也许不是枣糕恶心,是那三公子风翡玉的做法实在是太令人不齿了,可不能错怪了枣糕。 沾在灵海上的诛心草毒素渐渐凝集在一块,随着鲜钰呼出一口浊气,那毒素也随之离体。 前世在暗室里灵海被灼烧溃烂,生不如死的四十九日,她可不想再经历一次。 这债得讨,不过如今离慰风岛开岛只有数日,况且长公主来了停火宫,就暂且让那风翡玉安安稳稳过上一段时日。 驱散了诛心草毒素,鲜钰又裹上了被子,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等着绒儿回来。 那薄门打开的一瞬,风呼啦着从外边卷了进来,险些把屋里的烛火给吹灭了。 “六姑娘,奴婢热了几个菜,趁热吃了,若是放凉了,定又会吃坏肚子。”绒儿提着食盒进门,吃力地关上了木门,还搬了张椅子把门给堵上了。 鲜钰连忙爬下床,乖乖巧巧坐在桌边,看着绒儿把饭菜逐一从食盒里拿出。 “多谢绒儿姐。”她小声道。 “你可真是折煞奴婢了,这本就是奴婢该做的,只是可惜夫人早逝,宫主又这般……哎,说到底还是苦了六姑娘你。”绒儿把筷子取出,放在了鲜钰的碗边。 “是……”鲜钰欲言又止,过了会才闷闷道:“是钰儿不争气。” 绒儿笑了,“什么争不争气的,六姑娘你还这般小,懂什么。” 这些饭菜都是绒儿烧的,比不得其他几位公子和姑娘吃得那么精致,但味道尚可,饱腹也足够。 在鲜钰吃饱放下筷子后,绒儿才给自己盛了饭,吃着剩下的饭菜。她双眼微微一抬,眼眸带笑地说:“六姑娘,你可知停火宫来了谁,奴婢方才去借干柴的时候,恰好听到了一些消息。” “来了谁?”鲜钰装作不知。 “是东洲的长公主殿下。”绒儿压低了声音,“听闻那长公主果真仪态万方,姿态娉婷,翩若惊鸿,可惜灵海未开,她身边跟着的侍女倒是位修士。” 鲜钰瞪直了眼,讷讷道:“长公主来停火宫做什么。” “这……”绒儿展颜一笑,“奴婢倒是没问,这事少问些为好。” “为、为何。”鲜钰懵懂无知地仰着头。 “东洲新帝刚上位不久,是该拉拢些——”绒儿猛地捂住了嘴,回头朝窗外看去,可外边的风雨全被合起的窗扇给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 “皇家之事,哪容得旁人多嘴。”绒儿接着又压低了声,“这事儿,六姑娘还是忘了吧。” 鲜钰似懂非懂地点头,似雀儿啄食般。 面上懵懂非常,可她心下却明了,厉青凝不可能是为了拉拢停火宫而来的,即使是前世,长公主也未曾想过要拉拢这歪门邪教。 高洁如厉青凝,向来不齿与这魔宫为伍,魔宫虽不轻易作恶,但吃穿用度极为奢靡,处事又十分荒谬偏激,对弱者没有丝毫怜悯之心。 新帝倒是向风停火表达过善意,但风停火态度暧/昧,一直未曾参与过朝廷之事。 究竟是什么让厉青凝改变了看法,竟踏足了魔宫,不但吃了魔宫的饭菜,还睡了魔宫的上等客房。 鲜钰思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心道,长公主的心思着实难猜。 次日一早,鲜钰早早就爬了起来,束好了辫子,拉整齐了衣服就往外跑。 她小心翼翼到了主峰山腰的厨房,从外边探进个头说:“方姨,檀夫人让我来端红枣血燕羹。” 厨房里正忙着方姨回头看了她一眼,“片刻就好。” 方姨不疑有他,毕竟那檀夫人让六姑娘端茶倒水已是常事。 鲜钰站在边上等着厨娘将红枣血燕羹做好,在倒入碗里后,轻车熟路地拿了个托盘,把瓷碗放于其上,小步小步地捧着走了。 实际上檀夫人没让她来拿血燕羹,她也没打算将这血燕羹往檀夫人那端。 鞋尖一转,竟朝着厉青凝暂住的别院去了。 她小心翼翼地走着,刚要到院门,抬眸就看见大门一开,一个红色的身影从里边走了出来。 这身影很是熟悉,不就是大姐风愿眠么,就是檀夫人那捧在手心的眠儿。 鲜钰往树后一藏,悄悄露出脑袋看着风愿眠走远了。 她来做什么,莫不是为了讨好长公主? 鲜钰险些呼吸一滞,想来前世长公主和那风愿眠可未曾有过什么瓜葛,如今一切竟乱套了,着实令人头疼。 在风愿眠走远后,她才端着红枣血燕羹叩了门。 门从里打开,芳心站在里边,垂眼就看见了这个瘦小的女童。 鲜钰仰头看她,双眸澄净纯真,“爹爹让我把这个血燕羹端来。” “风宫主有心了。”芳心弯腰道,“给我吧。” 鲜钰递了过去,怯生生开口,“长公主殿下昨夜睡得可好?” 芳心还未答,里边便传来了厉青凝的声音。 “芳心,带她进来。”厉青凝道。 “是。”芳心应了一声,低头又说:“你且随我来。” 鲜钰跟了上去,心下雀跃起来。 进了屋后,芳心退了出去,从外边把门合上了。 略显空旷的房子里,孤女寡童共处一室,怪不好意思的。 厉青凝坐在铜镜前,碧玉金花簪挽发,金饰点缀在发上,镜里映出她细长的眉和狭长的眼。 鲜钰小声道:“长公主殿下。” 闻言,厉青凝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从她的脸上一扫而过,缓缓道:“本宫听闻停火宫里有一处壁画,此画位于崖壁之上,离地百丈,下临鸣沙江。” 鲜钰愣了一瞬,这壁画按理来说,宫外人是无处得知的,可厉青凝怎会知道? 她讷讷道:“确有一处壁画。” 厉青凝放下了玉梳,描好了唇,回头道:“不知本宫可否有幸赏画。” “自然!”鲜钰双眼一亮,“钰儿可以带长公主殿下去看。” 虽然心有疑惑,可是和长公主独处的机会可是她求之不得的。 不就是赏个画么,这有何难。 不过那壁画如今还丑得很,听闻是某位大能殒身雷劫前留下的,曾被她强行翻新了一番。能在百丈高崖上用剑锋雕出那般画像的,当时世上仅她一人。 小孩儿走得很是轻快,走了几步回头欲言又止着。 “怎么。”厉青凝颇有耐心地问。 鲜钰怯生生地抬起手,想牵又不敢牵的样子。 厉青凝心下笑了,她在东洲宫中许久未曾见过这么纯真无暇的孩童,当即伸手轻轻捏起了鲜钰柔软的掌心。 两手相碰,鲜钰不着痕迹地蹙起眉,只一瞬又展开了眉心。 怪了,厉青凝不可能真的没开灵海,可她那灵海闭塞,让人探寻不到一丝灵气,分明是寻常凡人的样子。 她自有一番探寻灵气的法子,就算是用了丹药遮掩也瞒不住她,可如今探了又探,确确实实感受不到厉青凝体内有丝毫灵气的存在。 怎会这样。 “为何停下了。”厉青凝问道。 鲜钰仰头一笑,“钰儿在想有没有捷径到崖画那去,担心长公主殿下走乏了。” 罢了,兴许此世厉青凝的灵海是开得晚了一些。 她的掌心被厉青凝轻捏着,厉青凝那手不算柔软,还有些凉。 鲜钰转念又想,长公主定然不喜欢逾距无礼的女童,自己刚来就摸了她的手,真是不懂事不矜持,这可如何是好。 第6章 第6章 6 那处崖画在深山之中,果真离地百丈高,底下碧水环绕,江浪奔涌。 水流湍急,夹岸崇深,倾崖返捍,山岩遭江水磨蚀,痕迹斑驳。若坠入江中,瞬息便会被卷到数里之外。 鲜钰没带着厉青凝下山,而是站在一处悬桥上。 大雨过后山风依旧呼号不止,风过时连着悬桥也被带着左摇右晃,伴着嘎吱作响声,悬桥似有坠落之势。 桥下就是如狈猊怒吼的江流,波浪像起伏绵延的群山,顺着地势直往下涌。 厉青凝背着手远眺山壁,眼里流露出些许失望。 鲜钰悄悄仰头,察觉到了她有些不悦。 难不成是前人留下的画太丑了? 这么想来也不无道理,翻山越岭地走到这,什么神笔妙画都没看见,只有一大片杂乱无章的线条刻在崖壁,其间还涂了许多乱七八糟的颜色,比六岁小儿的画还不如。 也不知道厉青凝是从哪听说这壁画的,想来这壁画在旁人话语里定然精妙非常,不然她也不会这么失望。 “怕么。”过了一会,厉青凝垂眸道。 鲜钰故意攀紧了铁索,怯弱地颔首,“怕。” “莫怕。”厉青凝伸出手,把她握在铁索上的手抓了起来。 鲜钰心里甜,却还是咬着唇故作害怕,双腿十分适时地抖了抖,可却不是因为怕才抖的,而是因为站累了。 这体虚的毛病是摆不脱了,却恰恰很适合扮弱装惨。 厉青凝沉默了许久,沉思片刻后,那朱红的唇微微张开一条缝,许久才吐出声音来,“你可知,这崖上的画是何人所作?” “听爹爹说,”鲜钰眉头一紧,小脸皱巴巴的,犹犹豫豫道:“是一位百年前就已殒身雷劫的前辈。” “姓甚名谁?”厉青凝惜字如金,却又像是要寻根问底一般。 这问题问得好,她有些答不上了。 即便是停火宫中人,也未曾有谁探究过这个问题。 鲜钰欲言又止,讪讪开口:“一位老、老伯,姓名不知。” “从何得知,可是风宫主告诉你的?”厉青凝的手轻易就将她细瘦的腕骨圈了起来。 “非也。”鲜钰垂在身侧的手一抬,朝远处的崖壁指了过去,“殿下且看,那崖壁上的画不就是老伯的自画像么,有鼻子有眼的。” 这回厉青凝是真沉默了下来,不是童言无忌,只是她细细分辨了一番,发觉鲜钰说的似乎是真的。 有多真?还真有鼻子有眼的。 鲜钰没说话,也略微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堂堂大能前辈留下的画,竟糟糕成这模样,若不是如此,前世时她也不会生出修整一番的念头。 “罢了,这画……”厉青凝话音一顿,“着实有趣。” 这兴许是她能给出的最高的赞扬了。 “停火宫里还有别处崖画么。”收回落在远处山崖上的目光,厉青凝问道。 “只有这一处。”鲜钰未曾多想,如实回答。 这话音刚落,厉青凝圈在她腕口上的手一松。 厉青凝也不顾她究竟怕不怕了,长袖一甩,沉默无言的朝着桥头走去。那半扬起的袖口上用雉羽捻成的细线光泽苍翠,玄色的衣料衬得手如玉白。 鲜钰歪着头瞅了一会,连忙迈出步子跟了上去,脚步匆匆,“长公主殿下,等等钰儿。” 闻言,厉青凝停下回头,等着身后那小孩儿跟上,又重新牵起了她的手。 鲜钰笑了,长公主可真是温柔如水。 桥面随着桥上人的走动而颠簸起来,晃荡得似被浪潮托着一般。 过了桥,厉青凝垂下眼眸,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些,眼神却仍凌厉而冰冷,她话音柔和地道:“你倒是不怕我。” “长公主这般好看,又对钰儿这么好,钰儿怎么会怕。”鲜钰黑黝黝的眼眸一动,双眼精亮地看向身侧的人。 厉青凝低低一笑,笑意极淡,“你这小孩还挺有意思。” 鲜钰扯着嘴角笑了笑,她费尽心思接近厉青凝,装乖又半惨,使劲浑身解数引起厉青凝的注意,到头来竟只得到了一句“你这小孩还挺有意思”。 惨,实在是惨,前路迢迢,尚需努力。 也不知风愿眠从哪得了长公主来看崖画的消息,竟穿戴隆重的从远处而来。 停火宫上下无论男女老少全穿红衣,风愿眠自然也不例外,只是红衣和红衣是有区别的,譬如她身上这件,襟口绣的画用的是金线,就连布料也不是一般的织锦缎。 鲜钰看了又看,这大姑娘风愿眠其心昭昭,她活了两世,还是头一回看见风愿眠穿这么贵重的衣裳。 风愿眠虽是大姐,可受到的宠爱不比任何一人少,自小就被檀夫人捧在手里宠,性子也由此骄纵得很。 她走到厉青凝面前才行了礼,扯着笑柔声细气地说:“眠儿见过长公主殿下。” 厉青凝微微颔首,神情变也未变,冷淡如斯。 “殿下可是来看崖画?停火宫内除了崖画,还有山谷溪涧,栈道楼阁,眠儿可陪同长公主殿下一一观赏。”风愿眠斜了鲜钰一眼,目光往下一滑,落在了鲜钰和厉青凝相牵的手上,她顿时神色一变,隐隐有些咬牙切齿的。 鲜钰被瞪得不由得后退了半步,躲在了厉青凝身后。 她本就走累了,心扑通狂跳着,只得微微张着嘴喘气,再被风愿眠这么一吓唬,脸色又白了一截。 也不知风愿眠哪来的底气,或许是晨时被芳心带去见了长公主一面,径自开口,“钰儿妹妹体弱,如今看着是有些不适了,恐怕再难陪殿下赏景,不如让眠儿带殿下好好领略停火宫内的景色。” 鲜钰懵懂抬眼,忍不住捏起袖口掩着唇咳了两声。 厉青凝垂眸道:“累了?” 鲜钰乖巧地点了一下头。 “正好本宫也乏了,今日便到这吧。”厉青凝轻睨了风愿眠一眼,疏离又冷淡。 鲜钰趁机又咳了一声,本来煞白的小脸咳得通红,着实可怜。 风愿眠何曾受过这般对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明明气得很,却又不能对着长公主撒气,“那、那,那眠儿……” “本宫见此处山灵地秀,前人所作崖画非同一般,画中当暗藏玄机,可惜如今尚无人参透。”厉青凝缓缓开口,语意不明。 鲜钰听了这画连忙回头望了那崖画一眼,莫名觉得厉青凝和她看的不是同一面崖壁。 没错,确实是有鼻子有眼的自画像,暗藏哪门子的玄机。 可谁知风愿眠竟应道:“眠儿定不负长公主期望,早日领悟画中玄机!” 长公主颔首,话也不多说两句,攥着鲜钰的手便走远了。 鲜钰小步小步跟在一旁,不免有些头晕目眩,就连吸气也更急促了些。 幸而手被攥着,步伐不会落后太多,不然她和厉青凝之间怕是已经隔着一丈远了。 刚深吸了一口气,又要咳起来的时候,牵着她的人脚步一顿,竟停了下来。 鲜钰虚弱地抬头,双眼雾蒙蒙的,怯生生说:“钰儿不累了。” 她话音刚落,额头忽然一重,双眼往上一掀,就看见了厉青凝落在她额头上的手。 厉青凝轻叹了一声,“怎这般体虚。” 鲜钰嘴一努,幅度极大地摇起头来,后脑勺两个辫子跟着晃了晃,“钰儿不是体虚。” “那是什么。”厉青凝顺着话问她。 “是、是……”小孩一着急起来,话都说不清了,磕磕巴巴道:“是还、还没长大。” 这讲话结巴的毛病,鲜钰学得有模有样的。 厉青凝双眼微微一弯,竟然笑了。 …… 芳心在院子里等着厉青凝回来,看见门开便立刻迎了上去。 门外那白着脸的小姑娘没进来,自顾自地走远了,身子摇摇晃晃的,像是不大走得稳一样。 合上门,芳心朝厉青凝看了过去,只见她神色淡淡的,仍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像是对什么事都置身事外一般。 她跟在厉青凝身边多年,自然摸得清厉青凝的心思,可如今怎么也想不明白,长公主让她找一个不存在的人是为了什么。 问的不是风停火,也不是他那几位夫人,而是一个连容貌也不清楚的姑娘。 这举动怎么也不像是要拉拢风停火,反倒像极了来这游山玩水的。 “殿下,再过两日,慰风岛的船就要靠岸了。”芳心垂眸道。 厉青凝颔首,“明日启程。” “是。”芳心顿了顿,“停火宫的几个孩子,殿下若是喜欢,大可带上一同登岛。” 厉青凝进了屋,坐在铜镜前将发饰摘了下来,“不必。” 她往镜中看去,把发饰放进了锦盒里,“撤了风愿眠那边的暗影,那人应当不是她。” “那……”芳心欲言又止。 “那人找不到便无须再找。”厉青凝拿起玉梳,手半抬着,示意芳心为她梳发。 “是。”芳心应声,双手接了梳子。 厉青凝双眸一闭,回想这几日的所见所闻,莫名觉得她似乎弄错了什么。 夜里,风停火摆了宴席,却没有亲自请厉青凝赴宴,而是派了个婢女过去,那婢女空手而去,又空手而过,只带回去了一句话。 “长公主身边那贴身侍女说,殿下已经歇下了。”婢女将话带到了风停火那儿。 风停火不冷不热地笑了一下,仰头往喉咙里灌了一大口酒,“这些菜肴倒了可惜,你去让几位夫人过来观舞听曲。” 别院的客房里,厉青凝果真早早就歇下了。 与主峰一比,别院有些孤寂冷清。 厉青凝躺在床上,忽然有些头疼,她眼一抬,只见屋里的窗仍开着,山风从窗外灌了进来。 她喜凉怕热,特地让芳心把窗开着,可没想到山中的风一日比一日冷。 隐隐约约,有位红衣人伏在床畔,如墨长发蜿蜒着垂至地面,正支着下颌看她。 看不清脸,但应当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那红衣美人丝毫不守礼数,口气傲慢嚣张,“长公主,你要不要搂着我,我身上暖和,不信你摸摸。” 厉青凝倏然睁开眼,只见屋内一片漆黑,床幔被风吹着微微扬起。 是梦。 第7章 第7章 7 这已不是厉青凝头一回梦见这红衣女子。 身姿曼妙,却狂妄又无礼,还似与自己熟识。 可思来想去,她身边都不曾出现过这样一个人,如果旧时见过,那也不至于忘得这么彻底。 这么飞扬跋扈却瑰姿艳逸的女子,见之必定不能忘怀。 醒来后,厉青凝依稀记得,梦里那红衣美人虽口气不小,说起话来懒散而缓慢,可似乎有些气短,似罹患痼疾。 若是能看清脸就好了,她心道。 长风萧萧,彻夜长吟,梦里无人光顾。 次日一早,绒儿忙着把鲜钰叫醒,却见窝在被子里的六姑娘半眯着眼唔唔吱声,翻了个身又要睡。 她连忙凑到鲜钰耳边,轻声道:“小祖宗,可别睡了。” “本座……割、割了你的嘴。”睡意朦胧的六姑娘道。 鲜钰说得含糊,绒儿也没听清,以为她只是嘟囔了几句,又道:“长公主殿下一早便要启程,您要是不去送送,夫人们又要多说了。” 鲜钰睁开眼,迷瞪瞪地侧头看她,心说自己真是睡迷糊了,一时竟忘了自己已经重回幼时。 她嘴一咧就笑了,声音极小地说:“我不去不正合了她们的意么。” “您说什么?”绒儿疑惑道。 鲜钰摇头,掀开被子就坐了起来,她偏不想如了那几位夫人们的意,更何况,她还是要去见厉青凝一面的。 绒儿端来事先盛好的温水,拧干了毛巾给鲜钰擦脸,正想把挂在屏风上的衣衫拿来时,却见鲜钰已经下了床。 鲜钰踮脚把外衫从屏风上扯了下来,飞快地穿好了。 刚起来又没吃东西,腹中空虚,连带着脚步也虚浮不稳,稍微动一动都头晕目眩的。 “六姑娘,奴婢热了些粥。”绒儿道。 鲜钰摇头,“一会回来再吃。” 没等绒儿拦她,她径自跑了出去。 绒儿在后边叹了一声,揉着额角甚是头疼,抱怨自己没早些拦着她。 若是夫人还在,六姑娘也不至于会这么…… 罢了,她打住了思绪,把尚有余热的粥端了起来,放回了食盒里。 鲜钰摇摇晃晃的往山下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赶到时却见一众夫人都已假惺惺聚在了一块,不为别的,就为了送一送长公主。 檀夫人看见鲜钰跑来,脸色顿时一黑,脸上皆是嫌厌。可在鲜钰走近之后,她立刻收敛了神情,勾着唇角笑说:“六姑娘来得晚了些。” 诸位夫人听见后相视了一眼,彼此之间虽然没明着谈论过这六姑娘,可心思却都昭然若揭。 鲜钰脸色苍白,张嘴喘了一会气,慢悠悠地走近了些,却见厉青凝正要坐上马车,手已经掀起车厢垂帘的一角了。 她脚步一顿,站在风停火和诸位夫人后边,小小的身影被遮挡了大半,只能从缝隙间吃力地看着。 踮脚又弯腰,来来回回换了好几个姿势,才看见厉青凝放下了撩起布帘的手。 在人群中狭窄的缝隙里,鲜钰看见那玄色的身影下了马车,一步步朝自己的方向靠近。 她再一低身,视线从众人臂膀间穿过,两眼直往上边瞟,这才对上厉青凝垂视过来的眼眸。 猝不及防,就这么对视上了。 风停火不明所以,眉一挑便道:“长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慰风岛将开,届时岛上仙长会在渡口挑选资质尚可的徒弟,我看贵宫六姑娘伶俐聪明,当得起仙岛新徒。”厉青凝缓缓道。 说话时,她的眼神越过了人群,朝被挡在后边的鲜钰望了过去。 鲜钰愣了一瞬,黝黑的眸子微微瞪大。 她知道长公主若是想讨书童,大可直接同风停火开口,可长公主却没向风停火讨要任何一人,反倒明里暗里示意让她参选。 长公主心肠还是太软了些,不过与她相识两日,竟还亲自为她说话了。 若是她真上了岛,她和厉青凝不就—— 不就有机会成师姐妹了? 鲜钰一副呆愣愣的模样,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被檀夫人瞪了一眼后才连忙直起身,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风停火眼眸一眯,过了会才说:“殿下抬爱,钰儿资质不错,当然也会前往渡口参选。” 厉青凝这才微微颔首,收回了落在鲜钰身上的目光,回头上了马车。 看着那身影被掩在布帘之后,鲜钰才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方才一急,竟忘了自己差点跑岔了气。 既然长公主已经开了口,那她算是半只脚已经迈上慰风岛了。 这回不光檀夫人,就连戚夫人、蝶夫人和瑾夫人都感到难以置信,暗自思忖这奴婢生的贱种是怎么讨得长公主欢心的。 风停火背着手,他只字不说,嘴角始终噙着似有似无的笑,在芳心坐在马车前握起缰绳的时候,才扬声道:“恭送长公主殿下。” 心思各异的夫人们连忙站直了身,欠身行礼,将厉青凝的马车送走了。 在那马车离远了后,风停火嘴角淡淡的笑更是明显了许多,却也多了一分戏谑和好奇,又变回了那副游戏人间的模样。 鲜钰清楚这人向来喜怒无常,心思极其难懂,她退了一步,仰头小心翼翼望向他,磕磕巴巴开口,“爹爹,钰儿……” “不错。”没等鲜钰把话说完,风停火嗤笑了一声。 几位夫人咬牙切齿的,却只有檀夫人暗自欣喜,她回头看了鲜钰一眼,眼里满是不屑,心说这小丫头得了长公主喜爱又如何,还不是要遭宫主的冷眼。 “本座万万没想到,长公主殿下竟喜欢你这样的小萝卜头。”风停火摇摇头,像是要确认什么一般,又朝鲜钰打量了几眼。 鲜钰低着头,瑟缩着像是要把自己埋进土里一般。 若是她没看错,站在檀夫人身侧的风愿眠脸色黑如铁,再细看不单单神情满是敌意,那眼下的青黑分明是因为彻夜少眠所致。 难不成这脑子缺根筋的大姑娘真琢磨了一夜的崖画? 稀奇,这平日里连书都不愿看的风愿眠竟然看了一夜的前人自画像,可惜厉青凝并不知晓,况且她的马车已经离远了。 “钰儿不知道。”她闷声开口。 “手。”风停火下颌微微一抬,手臂往前一伸,示意鲜钰把手伸过去,接着又道:“让本座看看你的灵海。” 檀夫人紧紧盯着鲜钰的一举一动,像要把她刻进眼眸。 鲜钰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回想起她开灵海的事还未公之于众,妙心阁药师仍将这事瞒着,她嘴角微微一勾,毫不犹豫就将手放在了风停火的手掌心。 手腕随即一紧,被风停火紧紧捏住了,那探入她筋脉的灵气凶悍霸道,和风停火本人如出一辙。 那灵气仅绕了一圈就被抽了出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风停火收回灵气,饶有兴致地道:“未开灵海?” 这话带了点疑问,分明是在质疑。 鲜钰仰头看他,未立即解开悄悄遮在灵海上的障目之术,她眼神清澈澄净,连一丝杂质也没有,“是钰儿不争气,钰儿知道错了。” 风停火笑了,“即便是未开灵海,只要长公主要你,你就能上岛。” 这话刚落下,檀夫人一双凤眼更凶了些,若是眸光能生火,鲜钰定然早被烧成灰烬。 “可长公主殿下又、又未说要我。”鲜钰软糯糯开口。 “殿下金玉良言,心思又岂是你这丫头琢磨得透的。”戚夫人在一旁不冷不热地开口。 风停火笑得更是夸张,一双眼却仍是阴沉沉的,“去收拾收拾,你们也该启程去渡口了。” 鲜钰侧头朝风愿眠、风翡玉等人看了过去,只见他们一一低头应声,一个个已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她倒是想看看,这慰风岛的仙长们究竟是如何看上风愿眠和风翡玉的。 看上就看上罢,反正长公主要她。 第8章 第8章 8 几位夫人神色各异,一张张暗藏心机的脸全落在了风停火眼里。 风停火似笑非笑,唤来水碧,“可都安排妥当?” 水碧颔首,低声说:“马草已备好,马夫正驾车而来。” “去取玉鲛珠,赏给公子姑娘们。”风停火摩挲着右手拇指上的扳指,“玉鲛珠性凉,再取上几株莺鸣草,让厨房速速熬好。” 水碧低头应声,匆匆瞥了站在人群中似孤立无助的鲜钰一眼,转身急急忙忙往山上去。 方才还目含憎怨的檀夫人抿起唇笑了笑,朝风停火靠近了些许,“多谢宫主赏赐。” 风停火背着手没说话,只侧头瞥了她一眼。他那模样懒散,可目光却不甚悠闲,反倒锐利得像是把檀夫人的心思给看穿了一般。 檀夫人一介凡胎,别说灵海,就连灵筋也不曾有,被风停火这么不咸不淡地瞅了一眼,浑身直哆嗦,像是被狼虎盯上一般,脸上的笑容顿时凝滞。 嘴角只僵了一瞬,檀夫人又连忙扬起笑来,双眸一抖,扭头回避风停火的目光,伸手不自在地扯了扯风愿眠的袖口,“眠儿,还不谢宫主赏赐玉鲛珠和莺鸣草。” “眠儿多谢爹爹赏赐。”风愿眠笑了起来,接着又道:“眠儿这就去收拾行装。” 大姐已经带头开口,风翡玉等人也接二连三的去谢风停火。 鲜钰瑟瑟缩缩地站在一旁,她眼眸一转,趁着无人注意她的举动,回头就跑上了山。 去程匆忙,她得快些准备好东西,再顺便把绒儿晨时给她熬的粥给吃了。 匆匆跑回山上,起先她还没觉得有哪儿不舒服,可又迈上了一层石阶时,却浑身似往下坠一般,险些就朝后边倒了下去。 双眼倏然一黑,头脑发胀得厉害,浑身随即涌上一阵凉意。 鲜钰懵了一瞬,前世即便是再体弱,也未曾到如今这几步路就头昏脑涨的地步,难不成是重生逆天而行,她如今的身子更弱了。 像是吸不上气一般,她只得张开嘴喘气,堪比在陆地上挣扎不休的鱼。 约莫过了半刻钟,鲜钰的手脚才暖和了起来。 她走的是小路,鲜少会有人经过,若是一时支撑不住倒下了,也未必有人会来救她。 这么一想似乎更惨了些,好不容易回来,竟因为跑得太急又一命呜呼了? 鲜钰拍拍袖子和衣摆,这一回不紧不慢地朝山上去,不敢再跑起来。 小院里绒儿正在往长竿上晾衣裳,听见开门声便抬眸望了过去,那双眸子在看见鲜钰时倏然亮起。 “六姑娘,几位夫人可有为难你?”绒儿急急忙忙挂好了湿衣裳,朝鲜钰走了过去,握着她的手臂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 “没有。”鲜钰仰头细声道。 “那、那——”绒儿欲言又止,脚一跺才又开口:“那参选之事可有着落?” 鲜钰微微颔首,嘴角微微往上勾起了一些,“我去时见到了长公主殿下,殿下说我这般聪明伶俐,定然能登岛。” 绒儿愣了一瞬,难以置信的微微咧开嘴,“长公主殿下当真这么说?” 鲜钰乖巧点头。 绒儿笑弯了眼,双眸蒙上了一层水雾,险些要哭出来,她倒吸了一口气,捏着袖口小心地沾了一下眼眶周围,“那奴婢便放心了,六姑娘定要记住,在见着仙长前,千万别让大姑娘、三公子他们知道你开了灵海。” “钰儿记住了。”鲜钰小声答应。 说实话她还挺舍不得绒儿的,上辈子在当上宫主前,她到外疗伤了一段时日,如硕鼠般躲躲藏藏的,回来时听闻绒儿已经嫁人,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 如今她还是不大相信绒儿嫁了人,毕竟当时风停火离世,管事的成了檀夫人,檀夫人为人恶毒,又怎会放过曾经侍候她的婢女? 只是当时要事缠身,她难以分心去追查此事,如今她定不会再让旧事重演。 鲜钰低着头,细碎的头发遮了半张脸,她神色阴晴不定,再仰头时双眼一翻竟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绒儿如遭晴天霹雳,瞪直了眼把鲜钰抱进怀里。 双眼紧闭的女童脸色苍白,唇色几近于无,浑身微微发颤着,时不时虚弱地咳嗽一两声。 “六姑娘,你可别吓坏奴婢了!”绒儿慌忙之下摁住了鲜钰的人中,连摁了一会没有反应,左思右想之下将怀里的小主子抱了起来。 绒儿年纪不算大,但力气尚可,抱起一个孩童绰绰有余。 妙心阁离小院不远,过一道悬桥便到了。 那阁楼七层高,高耸入云,云雾缭绕之时,似浮于半空一般。 药香从阁楼里弥漫出来,苦甜咸麻皆混于其中,只稍一吸气,便觉得浑身皮囊都被药味沁透了一般。 妙心阁无人守门,只有个药童坐在门槛上昏昏欲睡的,在听见脚步声后哆嗦着醒来,呆呆看着绒儿把鲜钰抱了进去。 药师拿着小秤,正往铜盘里添药,她扭头瞥了一眼,竟毫不意外,“六姑娘又伤着了?” 绒儿双眼通红,把鲜钰放在了屋里的软榻上,揉搓起她冰冷的手道:“林大夫,六姑娘不知怎的就晕倒了。” 在这话刚出来之时,鲜钰冰凉的指尖微微一动,可绒儿心急如焚,没注意到这动了动的手指。 林大夫把配好的药缓缓倒在了方纸上,三两下就用方纸把药包了起来,系上细麻绳,放到了架子上。 “林大夫?”绒儿红着眼道。 “莫急,我看看。”林大夫走了过去,两指一并落在了鲜钰细弱的手腕上。 绒儿不敢开口,就怕吵着了大夫,她咬着唇在边上看,额上冒出了细汗来。 “六姑娘只是眩晕症又犯了,气血两虚。”说完,林大夫收回了手,正要将布包里的细针□□。 躺在软榻上的孩童双眼微微一动,眼皮缓缓掀开,一双眸子懵懵懂懂的。 鲜钰侧头朝绒儿看了过去,声音虚弱地道:“绒儿姐姐,钰儿这是怎么了。” 绒儿喘了一口气,轻拍起胸膛道:“六姑娘,你可真是吓坏奴婢了!” “钰儿浑身乏力,不知怎的就倒下了。”装晕过后,鲜钰还委屈道。 “幸好幸好,劳烦林大夫抓两副药,路途奔波漫长,不免会受些苦累,回去奴婢就把药熬了,六姑娘你路上可得记得喝。”绒儿絮絮叨叨地说。 林大夫微微颔首,直接从架子上拿了两副新药下来,“我听闻六姑娘也要参选,心里念着姑娘体弱,大抵是要把这药带上的,就事先备好了。” 鲜钰眨了眨眼,“多谢林大夫。” “不必。”林大夫摇头。 门外隐隐有脚步声传来,可放眼往门外望去,又丝毫见不着人影。 这脚步声有点熟悉,可停火宫里人多,鲜钰一时认不出来。 在水碧进门之后,鲜钰嘴角微微一勾,不慌不忙地垂下头,收敛起了面上的表情。 水碧看见鲜钰时还愣了一瞬,随后问道:“六姑娘怎么了。” 鲜钰还未作答,林大夫淡淡道:“六姑娘气虚,犯了晕厥症。” 水碧平日里跟在风停火身边,性子傲惯了,对鲜钰尤其不收敛。她眉一挑,转头对林大夫道:“劳烦熬上几碗莺鸣草,给公子姑娘们送过去,六姑娘在这,正好把药喝了。” “去程遥远颠簸,六姑娘若是犯了病可就麻烦了,这事奴婢先禀报宫主。”水碧顿了顿,接着又道。 鲜钰那目光似战战兢兢的鹊儿,听到水碧说要将这事禀报风停火时,漆黑的瞳仁微微一缩。 水碧十分满意从鲜钰身上看到的惧怕,在重复了一遍宫主的吩咐后,转身就出了妙心阁。 鲜钰不急不慌,可绒儿却被汗浸湿了后背,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 “这可如何是好。”绒儿急道。 “怎么了。”鲜钰装作不知,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看她。 “哎,姑娘你若是在路上犯了病,可连个照应都没有,如此一来,宫主怕是会……”绒儿咽了一下,蹙着眉看了鲜钰一眼,闷声叹起气来。 鲜钰脸色煞白,就像是被吓到了。 林大夫没说话,转身从药屉里拿出了几株上好的莺鸣草。 莺鸣草之所以叫莺鸣草,是因为生长之时,但凡莺雀经过都要停下绕着这草盘旋啼叫。 “若是宫主不让跟着去了,可如何是好。”绒儿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着,急得眉头久久也舒展不开。 鲜钰小声道:“钰儿一定能去的。” 绒儿摇摇头,只当小孩儿不懂事随口一说。 可没想到,如鲜钰所说,她果真能去。 水碧赶回了主峰,将此事禀报了宫主,“六姑娘在妙心阁内歇息,听大夫说是晕厥症犯了。” 偌大的楼殿里,风停火半倚在榻上,手里执着一樽小酒,他低头抿了一口,唇上酒光潋滟。 “晕厥症犯了?”他缓缓道。 “是。”水碧答。 檀夫人依偎在一边,轻声道:“宫主,六姑娘这晕厥症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时半刻怕是好不了,眠儿他们也不过是个孩子,怎么照顾得来。” 风停火垂下眼眸,沉思了片刻。 “六姑娘体弱,路途又颠簸,路上若是有个好歹……”檀夫人给风停火添了酒,一双媚眼微微往上一斜,悄悄打量起风停火的神情。 风停火笑了,“长公主要她,她就必须去。” “可……”檀夫人急忙又开口。 “侍候她的婢女可是叫绒儿,让那绒儿跟上,是死是活都要送到长公主面前。”风停火抬手打断了檀夫人的话,眯起眼说。 檀夫人倒吸了一口气,依旧不死心,“马车怕是坐不下。” 风停火睨了她一眼,嗤笑说:“难道我停火宫还缺马车?” 第9章 第9章 9 檀夫人愤愤不平地垂下眼,低声道:“那眠儿……” “眠儿也有晕厥症?”风停火好笑地看她。 “不、不曾。”檀夫人头更低了一些,用劲地抠起了指腹,低垂的眼中凶光一闪而过。 风停火往后一倚,靠在了梨木围栏上,困倦地合了眼,“本座累了。” “那……”檀夫人双眼一抬。 “你下去,让水碧把吉祥抱来。”风停火道。 檀夫人低声应下,垂着眉眼退了出。 水碧正好在外边候着,怀里抱着一只裹着锦缎的白貂,那貂长得厚实,像是一团雪似的。 在檀夫人低声把风停火的意思传达后,水碧便把那白貂抱了进去。 白貂窝在这魔宫之主的怀里,灵动的眼珠子四处瞅着,雪白的身/子也扭来扭去,却不惧怕这喜怒无常的停火宫宫主。 风停火抚着吉祥的背,缓缓对站在边上的水碧道:“有意思,此去慰风岛,你猜猜她会如何。” “奴婢不知。”水碧低头道。 风停火笑了,“若是半途打道回府,未免太窝囊了点,风愿眠和风翡玉也未必会放她会回来。” 水碧低着头没有回答,忖度着那六姑娘究竟会如何抉择。 风停火屈起食指往吉祥下颚一挠,“罢了,且往后看。” 妙心阁里,绒儿还担惊受怕的,生怕水碧跟宫主说了之后,宫主就不让她家小主子跟着去了。 而鲜钰却倚在榻上无甚担忧,一副身娇体弱的模样,小脸苍白,四肢无力,软绵绵的像块甜得腻人的枣糕。 她虚弱地咳了两声,那气音虚得就跟随时要闭上眼一样。 绒儿一面操心风停火不让鲜钰走,一面又心忧鲜钰这病弱的身子骨,她叹了一声,回头对林大夫道:“林大夫可有什么根治这晕厥症的法子?” 这妙心阁里的药师都是冷心冷情的,连林大夫也不例外。 林大夫只淡淡睨了主仆二人一眼,说道:“六姑娘先天气血亏虚,后天饮食不节,旧时风寒入体、久病不医,又因停火宫地处南山之巅,行山劳累,药补只能作短时调理。” 这话鲜钰听了并不意外,毕竟她已经听过了两遍,一遍前世,一遍就是方才。 可绒儿双眼却似空了一般,眼眶一湿,抬手就用袖口抹了一把眼泪。 鲜钰伸手去扯她的袖子,支支吾吾说:“绒儿姐,你看钰儿这不是好了么。” 绒儿回头看她,只见躺在榻上的孩童一骨碌下了床,还抬起双臂转了个圈儿。 “钰儿真好了。”鲜钰转着圈儿说。 绒儿被逗乐了,苦着眉头,嘴角却扬了起来。她心里纠结,自家小主子能登岛自然好,只是登了岛自己就见不着人了,也不知岛上是冷还是热,若是不能去,自己就竭心尽力照料着,总该能寻到出路。 林大夫垂下眼,冷不丁开口,“我多配几副药,姑娘路上带着。” 绒儿讶然回头,连连道谢。 鲜钰若有所思地望向屋外,琢磨着水碧有没有将消息带到。风停火大抵是会让绒儿同行的,而檀夫人也定会得知此事,说不定檀夫人此时已经惦记上她了。 她嘴角一勾,随后怯怯开口:“爹爹让备好行装,钰儿还没收拾,这可如何是好。” “六姑娘莫急,奴婢这就去准备。”绒儿站起身道。 鲜钰微微颔首:“那钰儿下山去看看,哥哥姐姐们怕是已经在马车上了。” “哎,”绒儿蹙眉道:“还是奴婢背您下山为好。” “可、可钰儿的衣裳。”鲜钰支支吾吾开口。 绒儿一时纠结,跺了跺脚也不知该如何顾及左右。 “钰儿慢些下山,绒儿姐无须忧心。”鲜钰小心翼翼抬眸,抿了一下唇说。 “那奴婢一会将箧笥带到山下,六姑娘下山可慢些走。”绒儿叹了一声。 鲜钰又乖顺地点了一下头,让林大夫重新把了脉后,才拎着裙角小心翼翼地迈出了门槛,走上那摇晃不已的悬桥。 下了山,往山谷口的方向走了几步,只见两辆马车挨得很近,马儿蹭鼻子蹭脸的,似亲昵得很。 可惜坐在车厢里的人却十分见外,比马儿还不如。 风愿眠看见鲜钰远远走来,冷哼了一声就放下了车厢的垂帘,这架势分明是不想与她同坐。 鲜钰脚步一顿,却还是走上前去,掀开了垂帘一角,磕磕巴巴道:“眠儿姐姐,钰儿想……” 小孩儿说话吞吞吐吐的,说得又慢得很,还未来得及说完就被打断了。 “不,你不想。”风愿眠啧了一声,双手环在胸前,她侧头时看见车厢还空着,便往下一躺,将空位全占了,又道:“你看,我这儿坐不下了。” “三哥哥那儿可还坐得下?”鲜钰小心翼翼问。 “自然也坐不下了,他和四儿坐一块呢。”风愿眠挑衅一般笑了。 鲜钰瘪了瘪嘴,只好放下垂帘,乖乖站在马车旁,身影孤零零的,看着怪可怜。 两个车夫站在远处交谈,见状不免讶异,可这主子们的事怎好妄自议论,只能闷在心里,时不时转头望一眼,不免心疼起马车下的六姑娘来。 鲜钰笑了笑,双手背在身后,鞋尖抵在了地上一块碎石上,她只稍一使劲,那碎石倏然飞出,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段时日没有疏于修炼,体内灵气每一天都比先前更多一点,虽灵海仍显空虚,可这稀疏的灵气也已经够她所用。 只是,现在还不到用的时候。 时辰将近,几位夫人前来相送,刚才全垂落的布帘又被掀了起来,车厢里外一片喜乐。 鲜钰仍站在边上,也不说话,就低着头踢脚边的石子。 她留意到檀夫人回头望了她一眼,奇怪的是,檀夫人那涂得鲜艳如血的唇竟未朝她张开分毫。 按理来说,这得嘲讽上一两句才对劲,可檀夫人却连半句话都不同她说。 想来是风停火发话了,只是不知他说了什么。 马夫们走了过来,低声道:“夫人们,该启程了。” 站在马车边上说话的夫人们这才避开了些许,檀夫人和戚夫人相视了一眼,各自往两位马夫的手里塞了银两,用意显而易见。 两位马夫哈哈干笑,连连推避,愣是没收檀夫人和戚夫人塞过来的银子。 车厢侧窗里的纱帘微微一动,坐在里边的风愿眠露出了一双带笑的眼,那双眼不着痕迹的朝鲜钰斜了斜。 “是不是该启程了?”风愿眠在车厢里道。 马夫躬身颔首:“是、是。” “那怎还不走?”风愿眠又说。 两位马夫不约而同朝站在地上的六姑娘看去,又见夫人们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 鲜钰攥着袖口,脸上虽挂着委屈,可还是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 这时,半空忽然传来踏风之声,似有巨物迎风而来。 鲜钰仰头,只见四位身着红衣的婢女身姿轻盈地托着一辆沉重的马车从半空落下,马车上还坐着个傻了眼的马夫。 在马车着地后,四位婢女又运转灵气踏风而去,轻巧得似鸟雀一般。 车上怔愣的马夫半晌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握起了缰绳,左右张望了一眼,朝鲜钰喊:“六姑娘,来老夫这儿。” 鲜钰愣了一瞬,小步小步跑了过去。她刚爬上车,正要往车厢里钻的时候,面前的布帘忽然往上一腾,露出了绒儿半张错愕的脸来。 绒儿掀开布帘,怀里还抱着个包袱,她惊魂未定地道:“宫主令奴婢跟随前往,路上照料好六姑娘。” 鲜钰往车厢里一钻,和绒儿并排坐着,嘴角一扬,十分纯真无邪地道:“爹爹真好。” 隔壁马车上坐着的风愿眠咬牙切齿的,将一方手帕咬在了嘴里,恶狠狠地拉扯了一下。 车轱辘碾在不甚平整的山路上,朝慰风岛仙长们所停留的渡口方向驶去。 一路上,鲜钰周身放松,本在停火宫里还吊着一颗心,出来之后心陡然落到了实处。 同路除了眠儿和马夫就是那几个半大的孩儿,风愿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而风翡玉即便是想害她,路上也不好动手,到底还未及冠。 马车行了六天五夜,日中时抵至合水镇,车未停,径自驶向渡口,撞进了仙长们布下的灵阵里。 马匹刚往里迈出半条腿,忽然浑身僵住,半屈的腿抬在半空,不上不下的。 生了仙筋的人皆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威压,似被震慑住了一般,神魂也为之一颤,体内灵海似被挤压着,几欲伏到地上动弹不得。 修仙之人都已这般难受,凡胎更加,几位马夫和绒儿已经晕了过去,失了意识。 鲜钰靠在窗边,趁着纱帘飘起,朝外边斜去了一眼。 一位白衣仙长只抬起右臂便将奔驰的三匹骏马皆定在了原地,从他掌心漫延出的灵气纯净而浓郁。 仙长身后是一抬玄纱黑轿,轿顶缀着一颗有市无价的血灵珠。那轿子落在地上,却连一个抬轿人也没有,玄纱与黑帘死死往下垂着,无论风怎么吹也没有扬起一角,将里边坐着的人遮得严严实实的。 鲜钰双眸一亮,小小的心随之雀跃起来。 她不会记错,那是厉青凝的轿子。 “来人何不下马。”白衣仙长浓眉深眸,不经意一眼就能令人浑身一颤。 鲜钰撩起垂帘,刚要下马车,便见前边风愿眠哆哆嗦嗦地摔到了地上。 扑通一声着地,风愿眠赤红着脸爬起,“停火宫风愿眠见过仙长。” 风翡玉和四儿风北还也相继下了马车,躬身拱手,谦恭有礼。 在仙长的目光斜来时,鲜钰垂下眼,细声细气道:“停火宫鲜钰。” 白衣仙长神情微微一动,对鲜钰道:“风鲜钰?” 鲜钰眨了眨眼,微微颔首没有说话,淡色的唇紧紧抿着,像极了被这威压吓着的模样。 那玄纱黑轿的侧窗中忽然伸出半只脂白的手,涂了蔻丹的细指微微往回一勾。 “来。”厉青凝在轿中道。 这场面十分熟悉,每每回想起都令鲜钰彻夜难眠。 那时她提出条件,明明放出钩子的是她,以身作饵的也是她,可却是那身着玄衣,端庄却又暗藏凌厉的长公主朝她伸出了手。 九重玄纱罗帐之中,厉青凝和平日里一般整衣危坐,端庄却浓丽的容颜似九天/朝华,叫人见之不愿移目。 厉青凝神色淡然,薄红的唇却张合着道—— “来。” 第10章 第10章 10 长公主都朝她勾手了,哪有不去的道理。 那白衣仙长思忖了片刻,收手背回身后,侧身让出了道来。 鲜钰微微往前倾身,睁大了双目往黑轿那儿望,小跑着过去,顿在轿前小声道:“长公主殿下?” 玄色垂帘一揭,厉青凝的脸露在光暗之间,在轿里不冷不热地看了她一眼,“渴么。” 鲜钰小鸡啄米般点点头,明明是个小孩儿,目光却克制得很,乖巧的没有四处张望。 她话音刚落,轿里的人又道:“进来,这壶里的牛乳茶还温着。” 闻言,鲜钰微微弯着腰进了轿,进去时没犹豫半分,可在进了轿子后又拘谨得连双眼都不知该往哪儿瞧了。 厉青凝看她像只误入了狼群的兔儿,嘴角微微一勾,把她牵到了身侧。 鲜钰硬是站直了身,支支吾吾说:“钰儿与殿下同坐不合规矩。” “又无人看见。”厉青凝淡淡道。 “可是爹爹说了不可。”鲜钰低声说,还小心翼翼地瞅了厉青凝一眼。 “风停火可是说了你该听本宫的。”厉青凝缓缓开口。 风停火多一句话都没同她讲过,鲜钰腹诽了一句,嘴上却道:“是。” “那便坐下。”厉青凝扫了她一眼,皓白的手从玄色的袖口里伸出,把白玉壶里的牛乳茶缓缓倒进了杯里。 说实话,这一路上除了干粮,腹中再无其他,这么几日下来,不免有些口干。鲜钰眼巴巴看着那茶色的牛乳淌进了杯里,暗暗咽了一下。 厉青凝向来讲究,就算是出行在外,也必定带上一套茶具和碗筷,茶具是花鸟釉里红,碗筷是青玉鱼纹的。 记忆之中,厉青凝的茶具和碗筷向来不让旁人碰上一碰,可如今这是怎么了。 鲜钰目瞪口呆地看着厉青凝将盛了牛乳茶的高足杯递了过来,见她不接,厉青凝还微微抬高了眉梢。 那牛乳茶果真是温的,鲜钰伸手接了过来,小声道谢后低头抿了一口。 厉青凝神色才恢复如常,两手交叠着平置在膝上道:“半刻后仙长会试探你们的灵海,查看筋骨和神魂,莫怕。” 这话音虽轻,却带着厉青凝独有的冷肃自持。 鲜钰忽然想起,前世相识那么久,她都不曾听厉青凝对她说过一句“莫怕”,难不成厉青凝果真被她如今这孱弱又乖顺的模样给蛊惑了? 想来也是,前世她哪怕过什么,向来见人杀人、见鬼杀鬼,旁人以理服人,可她却偏不爱讲理,这么傲慢无礼的人,又怎么值得长公主一句“莫怕”。 “钰儿不怕。”鲜钰闷声道。 厉青凝微微垂眸,目光落在了小孩儿的发顶上,压在膝上的手指微微一动,却忍着没有去抚。 轿上笼着的黑帘不太透光,人坐在里边也不知外面究竟是什么景象,只听见谈话声远远传来。 鲜钰侧耳听着,忽听见厉青凝道:“想出去看?” 她微微颔首,却不做声。 “那便去吧。”厉青凝微微倾身,抬手便揭开了厚重的帘幕。 鲜钰吸了吸鼻子,不曾想长公主竟还为她掀帘子? 帘子都掀了,再交个心又有何难? 似乎是有点儿难。 她双眸一弯,讪讪道:“那钰儿出去瞧瞧,就、就瞧一小会儿。” 厉青凝并不多说,只轻一颔首。 鲜钰方才来时未细看,在轿里时只依稀觉察到有不少人的气息,如今出来一看,外边果真站了不少人。 这些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孩童聚在一起,年纪大多与她相仿,大不过十六,小不低五、六,近乎全是世家大户的公子千金。 长了仙筋的孩童,仅模样就和寻常人不太一样,一个个腰直背挺的,眼里尽是灵动的光。 扫了一眼,鲜钰暗叹了一声,世上怕是再难有像她这般,体弱多病,仙筋先天亏损唯靠后天摄魂以补,却又偏偏开了灵海的人了。 那白衣仙长见她下了轿,微一挑眉,双手背于身后,回眸又看向了身前一众矮墩墩的孩童,“本座与泊云真人要将灵气探入你们体内,以此来查看你们仙筋之状、灵海之宽广、神魂之稳固,若有胆怯者,及早离开。” 一众孩童窃窃私语,不少小孩儿惶恐地看着白衣仙长和他身侧那泊云尊者的手,忧思着这灵气要怎么探入体内。 鲜钰站在一侧看着,在人群之中,看见风愿眠跃跃欲试地笑着,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谁先来。”白衣仙长说道。 他话音方落,风愿眠果真举着手从人群中挤出,“仙长,晚辈愿意一试!” 和别的孩童相比,风愿眠的年纪是大了些,个子也比他人高上不少,模样也长得挺出挑,顿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人群之外站着的鲜钰微微垂着头,眸子却往上挑着,似是在笑。 她记得清楚,风愿眠是跟着上了岛的,可惜在同行的人中,风愿眠的资质并算不上太好,却自负至极。 白衣仙长颔首,朝风愿眠伸出了手。 周遭的人散开了一些,让出了一条道来,一个个好奇不已地看着。 同着朱红长袍的风翡玉也一样在直勾勾地盯着,四儿风北还站在他的身侧疑惑道:“三哥,眠儿姐怎就去了,那我们也……” 话还未说完,他的手背风翡玉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在鲜钰的眼里,她看见风翡玉回过头,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道:“莫急。” 好一个莫急,分明是在看戏。 鲜钰也看,这戏不看可就可惜了。 只见白衣仙长往风愿眠眉心一点,风愿眠骤然闭眼。 自仙长指尖漫出的绵延不绝的灵气像是狂风一般,竟刮得风愿眠的发丝飞扬起来。 “中品仙筋,中品灵海,中品魂躯,下一位。”白衣仙长收手道。 风愿眠浑身一僵,细弱蚊蝇的谈话声从四处响起。 中品,也就是平平无奇,在场的人中没谁是没长仙筋、没开灵海的,若只是寻常资质,可不一定能被选上。 闻言,风愿眠面色赤红,不甘心地走到了一边,头都快低到胸前去了,一副不愿见人的样子。 见状,鲜钰笑得更甚,心道果真是平平无奇,奈何勇气可嘉,在慰风岛仙长眼中,所选弟子的资质,除灵海、仙筋外,秉性与魄力也不可抛遗。 在有人打头阵后,陆陆续续有人去让仙长查看了资质。 几人欢喜几人愁,在大多寻常资质的孩童里,不乏有身持上等灵筋、上等灵海的。 鲜钰却依旧不为所动,小小的身影缩在人群之中,不说话时不大能引起旁人的注意。 不单单是因为年纪尚小、五官还没大张开,还未太看得出日后娇艳的模样,她刻意藏起了仙筋,遮掩了灵海,使得自己像是一块落进了玉石池里的石子一样。 日近西山之时,近乎所有人都已受测,资质优劣的主动分开站立。 “还有谁。”白衣仙长淡淡开口。 众人面面相觑,随后左右找着人群中的生面孔。 只见一只手怯怯弱弱地举了起来,宽大的枣红袖口往下一滑,脂白细弱的小臂顿时露了出来。 鲜钰刚举了手,风愿眠便嗤笑了一声,不加掩饰地道:“不过是个连灵海也没开的废物罢了。” “什么,灵海都未开还来参选?”有人轻声道。 “这不是自取其辱吗。”更有人道。 闻言,颤颤惊惊举起的手竟微微往回一缩,似是怕了。 可鲜钰却没真的收手,甚至还顶着这些讶异的目光,往白衣仙长那儿走。 这位白衣修士她并无印象,但这人修为不低,还与泊云真人熟识,想来在慰风岛上还是有些地位。 走近后,她眼眸一转,朝厉青凝那毫无动静的黑轿望了一眼,收回目光后微微一笑,仰着头乖顺得不得了。 白衣仙长抬手往她额上一点,透凉的灵气随即灌入她的体内。 那灵气虽深厚迫人,可探入筋脉时却温和舒适,似是徐徐春风一般。 鲜钰昏昏欲睡,干涸许久的灵海像是被勾起了食欲的困兽一般,竟忍不住想要吞食那侵入的灵气。 不可。 鲜钰那桃花般明亮的眸子微微一眯,没再继续藏着仙筋,却只将灵海一角露了出来。 白衣仙长微微蹙眉,似是不敢相信,竟没有立即撤除灵气,“怎会这般……” 周围的孩童皆侧耳细听着,生怕错过了什么。 鲜钰眨了眨眼,并不抗拒那股胡搅蛮缠的灵气。 “怎会这般可怜。”白衣仙长叹息道。 泊云真人微微挑眉,“如何?” “灵海先天亏损,药石罔医,当为下下等。”白衣仙长极为可惜地道。 “下下等”一词刚出,人群骤然喧哗而起。 这还是在场唯一的下等灵海,灵海乃修士之基,若是根基欠缺,要是想往高处再登一步,难上加难。 鲜钰抿着唇没说话,眼眸湿漉漉的,似蒙了水汽一般,就连鼻尖也微微红起,着实好看又可怜。 “但,”白衣仙长顿了顿,又道:“仙筋当为上上品,神魂稳固,根骨清奇。” 风愿眠先是讶异,似被欺骗了一般,气得双眼通红,她本以为鲜钰未开灵海,不曾想竟是开了灵海的。 开了也就开了,下下等属实很惨,她刚笑了起来,在听见白衣仙长后半句话后,差点惊掉了下巴。 怎么可能! 就连泊云真人也愣了一瞬,这样的资质他确实没见过,更从未听说过会有这么参差不齐的资质。 鲜钰毫不意外,对于自己身体的状况,她自然清楚得很。 那一角残破的灵海她已尽力修补,这修补的功法还是她寻了百年才寻到的,只是要想恢复如常需要些时日,短则半载,长则数年。 白衣仙长若有所思地垂眸看她,过了许久才道:“本座乃慰风岛齐明真君,你可愿拜入我座下?” 齐明! 这可是厉青凝的师尊。 鲜钰朝厉青凝那轿子偷睨了一眼,又望向齐明一时失言。 难怪她认不得这位真君,前世听闻这一位在厉青凝离岛后不久就被天雷给劈了。 第11章 第11章 11 于修仙之人来说,历雷劫并非什么稀罕之事,要突破境界必定要历雷劫。 只是若非修到某个境界,雷劫是万万不会来的。 可劈了齐明的雷奇就奇怪在,它并不是因劫数才来的,而是有人动用了阵法,招来了这一道雷。 渡口边上的灵阵如同一个巨大的幽蓝纱帐,外边的凡胎常人看不见阵中事物,也听不见阵里的声音。 齐明话音方落,刻意压低的惊呼声从四周响起,就连泊云真人也一时没回神。 泊云怔愣回头,嘴仍难以置信地微张着,他看齐明一脸正色,不似开玩笑,才道:“你真要收这……小孩儿为徒?” 齐明眉一挑,他一身白衣仙风道骨,可却不似一般修士那么内敛清高、固守成规,“有何不可。” 泊云叹道:“你已经许久不曾收徒了。” “这般好的资质,我若不收,难不成还留给你们?”齐明朗声笑了。 “你真觉得这资质好?”泊云倒吸了一口气,“罢了,你说好那便是好的。” 齐明笑而不语,只微微垂头看向跟前那身着朱红布衣的孩童。 鲜钰心里明白,齐明之所以要收她为徒,兴许是因为她这灵海和仙筋着实引人好奇,但更多的,大抵是看在东洲皇室的面子。 她刚来时厉青凝就招了她过去,这分明是想留下她的意思。 以她这资质,一般人不敢轻易收入座下,若是左右推托,她怕是上了岛也没有着落。 齐明见她未答,调侃道:“怎么,你这小孩儿莫非还看不上本君?” 鲜钰凝神抬眸,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精亮一片,身一矮便弯腰拜了下去,声音脆生生如鸟雀一般,“师尊在上受徒儿一拜。” 齐明大笑着把她扶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了一块玉牌,玉牌上雕着“慰风”二字,他道:“这玉牌日后便是你的了。” “多谢师尊。”鲜钰目不斜视地看着齐明捏着那玉牌。 齐明的手指从玉牌一角上一划而过,指尖过处,细碎的玉屑随风扬起,而玉牌上赫然出现了她的名字—— “鲜钰。” 不少孩童艳羡地望着,单单看着那手掌大的扁玉牌就看痴了。 鲜钰接了过去,把那片轻薄的玉牌捂进了怀里,像揣什么宝贝似的。 想来她前世未有过什么师父,唯独有个她从路上捡来的孤魂教过她许多。 那游魂的魂魄不全,连转世都不能转,躲在一只兔子的躯壳里苟且偷生,自称是什么陨落大能,却贪恋凡尘,伴着她经历了几场杀伐,为她挡过刀剑。 鲜钰蹙眉默忖,她与那游魂相识应当是在数年后,找它尚还不急。 她微微侧头,见到人群中风愿眠紧抿着唇,一脸愤恨又羞耻的样子,愤恨大抵是因为齐明收她为徒,而羞耻定然是因为那中品仙筋和中品灵海。 再看风翡玉,弱不禁风地站着,神情淡然,嘴角噙着点若有若无的笑,叫人看不出是欣喜还是别有他意。 在齐明认了徒后,远处那黑沉沉的轿子垂帘一掀,轿里厉青凝的脸出现在明暗之间,她半抬起手招了招,垂至肘间的玄色袖子如淬碧光。 鲜钰跑了过去,立在轿子边上轻声道:“殿下?” “长公主殿下?”厉青凝居高临下的往窗外看,她话音沉得有点儿浊,像是在质疑什么一般,一字一顿地复述着。 鲜钰愣了一瞬,更是觉得长公主的心思好难猜。 “既然师尊已将你收入座下,何不改口。”厉青凝又道。 “啊,”鲜钰惊愕地道出了点短促的气音,本以为厉青凝只是见她可怜,随意施以援手,可没想到被名正言顺收入门下之后,她是真的有名分。 “还不唤我。”厉青凝缓缓道。 话音方落,鲜钰便留意到厉青凝连称呼都变了,前世无论她们的关系变得如何亲昵,她可都不曾自称一个“我”字。 这么一想,心里不免泛酸,她前世总觉得长公主对她无心无情,戴了面具,还蒙了心。 厉青凝眸色很深,即便是笑着也总给人一种薄凉无心的感觉,她自知凉薄,却不加收敛的这么看一个孩童。 她莫名觉得这小孩儿很怪,可又说不出是哪里怪。 正不着痕迹地打量时,轿子外的女孩儿忸怩地绞起了手指,咬着唇眼眶红红地抬头,嘴一咧就从喉里挤出了娇软的声音来,“师姐。” 厉青凝顿时又不觉得鲜钰怪了,分明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单纯至极。 鲜钰矫揉造作了一番,在喊出“师姐”两字后嘴里跟舔了蜜一样。 甜的,竟比偷香还甜。 可惜她如今年纪太小,就算是想偷香也找不出什么好借口来。 厉青凝在轿里沉沉地“嗯”了一声,答应了鲜钰的轻唤。 鲜钰一笑,不免又做作起来,十足像个年幼的小姑娘,得了趣后又重重复复喊了好几声“师姐”。 厉青凝不厌其烦地低声回应,又应了几声后,她转而道:“牛乳茶滋味如何。” 鲜钰笑了,显然厉青凝是想用牛乳茶来堵她的嘴了。 一旁,齐明和泊云那儿已经挑齐了上岛的孩童,落选的站在一旁郁郁寡欢着,其中不乏有暗自抹泪的。 慰风岛五载一开,许多人等不了那么久,这一回落选,下一回也未必能被选中,这么一来,离权势富贵又少了一条大道。 鲜钰扫了一眼,在二十人里看见风翡玉和风北还的身影,一时却见不到风愿眠在人群之中,也不知是不是因她占了一个名额,将那原本资质就不甚优越的风愿眠给挤出去了。 若是如此,她不觉得可惜,也不会惋惜,那檀夫人向来不是任人欺负的,她定然早给风愿眠找了别的出路。 风停火的境界已经久久不得提升,再过不久,他便不得不为停火宫挑选新主,若是风愿眠回了停火宫,这宫主之位怕是就落在她肩上。 如此甚好,她着实不想再和停火宫沾上关系。 不过这些也仅是她的猜想,她究竟有没有将风愿眠挤出,今生与前世究竟还有何差别,待上岛后才知。 “钰儿,上轿来。”厉青凝忽然开口,将尚在沉思中的鲜钰给唤回了神。 鲜钰一惊,忽然听见轰隆声传来,波浪拍打噼啪作响,她循声望去,只见一艘巨大的船只从浓雾中驶来,像一只海中巨兽一般。 她一骨碌钻进了轿子里,这一次没客气,直接坐在了厉青凝身边,只是坐下后又故意忸怩了一番。 轿子忽然腾空而起,掩着窗的厚重垂帘被风掀起,借着空隙往外瞧,只见齐明运起灵气将这黑轿托起,让轿子落在了船上。 她连忙回头,琢磨着要怎么假意害怕无助,一侧头就看见厉青凝在看信。 “殿下在看什么。”鲜钰好奇却又克制,忍着没有多瞟一眼。 “不是什么有趣的东西。”厉青凝垂着眼眸,指尖那单薄的纸张哗啦一声被揉作了一团。 鲜钰“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地颔首。 那团纸被厉青凝随手扔在了未燃的灯盏里,靠在灯芯边上。 轿子落在船上,跟着这船一起在海上摇晃着,晃得人昏昏欲睡。 鲜钰暗暗咽下一口唾沫,她察觉到厉青凝的呼吸渐渐平缓,搭在膝上手也没再动上一动。 她抬起手,将缩在朱红袖口里的手指缓缓伸出,指尖微微一动,细弱不可觉察的灵气缓缓朝那团纸缠绕而去。 在薄纸展开后,她讶异了一瞬。 信上未有署名,但这字迹她认得,是厉青凝的贴身侍女芳心留下的。 信上写:“凤咸王已派人前往停火宫。” 第12章 第12章 12 凤咸王未免去得太早了些。 鲜钰暗忖,忽然生起了忧虑,新帝想要拉拢停火宫,凤咸王早有了异心,也想要停火宫。 前世凤咸王去停火宫时,她早就坐上了宫主之位,还和长公主纠缠不清。 凤咸王深知新帝忌惮他,偏挑了世人对她和厉青凝最多蜚语的时候到访停火宫。这也就罢了,偏偏她那时没心没肺,一时大意就接待了这凤咸王。 这么一来,新帝更是觉得厉青凝与凤咸王同心,凤咸王不但逼得厉青凝出手,还将祸水东引了大半。 如今凤咸王去得着实太早了,尤其厉青凝后脚才刚离了停火宫,这不是上赶着让凤咸王摆一道么。 鲜钰想了又想,厉青凝现下应当是没有开灵海的,没开灵海就意味着手无缚鸡之力,既然都手无缚鸡之力了,又怎么斗得过人高马大的凤咸王。 她忽然后悔起来渡口参选了,若是留在停火宫里,说不定还能看看那凤咸王究竟打的什么鬼主意。 鲜钰细瘦的五指一拢,在灯盏里摊开的薄纸又被揉成了一团,只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未将厉青凝吵醒。 将灯盏里的薄纸还原后,她缓缓呼了一口气,双手在座下的软垫上一撑,慢悠悠的朝厉青凝那儿挪了挪。 这轿子还是太大了些,若是再窄小一点,她连挪也不必挪,就能和厉青凝挨在一块儿了。 船只掀浪前行,撞入沉沉雾霭之中,激起浪花无数。 轿子停在船上,也随着船只晃荡不停,似水上浮萍,漂泊无依。 船到慰风岛时已是半夜,月明星稀,岛上灯火通明,似是坠了遍山的繁星。 “醒来。”厉青凝轻声说道。 鲜钰并未睡着,却阖着眼装作是熟睡的样子,听见厉青凝的声音后才缓缓睁开眼,还抬手揉了揉眼眶,睡眼惺忪地道:“到慰风岛了?” 厉青凝掀开垂帘,提着与夜色近乎一样的裙边下了轿。 鲜钰探出头望了一眼,连蹦带跳地出了轿子,朝岛上好奇地张望着,她回过头,又朝厉青凝周遭看了一眼,“芳心怎没跟在殿下身边。” “又叫错了。”厉青凝垂眸看她,话音一顿,缓缓道:“她有要事在身,并未登岛。” “喔。”鲜钰应了一声,揣测芳心应当是追凤咸王去了。她看厉青凝目光沉沉,明明无甚表情,可是却似是极其不悦的样子,愣了一瞬连忙甜声道:“师姐。” 厉青凝这才满意地收回了目光。 鲜钰不禁咬牙切齿,她何时这么嫉妒过一个人,心里满是酸意,像是一口饮尽了十两陈醋一般。 惨是真的惨,她酸她自己,前世她何曾被厉青凝这么细心的爱护过。 还一个劲让喊师姐,噫。 岛上蚊虫甚多,下了船尤为明显。修士自然不怕虫蚁,他们周身环绕的灵气就是最好的驱虫散,可许多灵海还不甚充盈的孩童却仍是会招惹蚊虫。 鲜钰环顾四周,看一群大大小小的孩童抓腮挠背,她不想太与众不同,只好跟着挠了挠。 这一挠就不免要提提袖口,又扯扯襟口,细白的脖颈和单薄的背露了小半,看着滑腻白皙,像上好的脂玉。 厉青凝自小便身居高位,一言一行皆如标尺,不得有半点差池。她看鲜钰这么使劲抓挠,把自己折腾成一幅衣衫不整的样子,不免有点看不下去眼,想着去将她的襟口给扯好了。 还未伸手,她便看见鲜钰肩上露出的一道疤,那疤不甚宽,细细一道,却狰狞如百足虫一般,沿着肩胛骨直直而下,再往下便被衣裳遮住了。 这么小一孩童,怎么会有这样一道疤。 她在停火宫时便看出鲜钰在宫中并不受待见,原先以为大抵是不受宠,连带着婢女们也对她刻薄鄙夷,如今看来,似乎不只是不受待见那么简单。 隐隐约约,厉青凝觉得她似乎在哪里见过这道疤,只一个影子在脑中浮现,恍恍惚惚的,灯影幢幢,似在梦中。 梦?怎又是梦。 自数月前起,她频频梦见一些未曾见过的人与事,尤其一位素未谋面的红衣女子,屡次在她梦里出现,每每出现,梦都扑朔迷离。 红衣女子肩上有疤,这停火宫的六姑娘肩上也有疤…… 厉青凝哽了一瞬,及时止住了思绪,她神情复杂的朝鲜钰望了一眼,垂眸时身前的女童也在仰头看她。 小姑娘一双眼澄澈明亮,模样乖巧可爱,怎么也不像梦里那……那浪荡无礼的美人,再说,她万万不可对一小姑娘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来。 鲜钰又假惺惺地抓了一把肩颈,还斜着眼悄悄看旁人在做什么。 “你这疤是何时落下的。”厉青凝蹙眉问。 鲜钰仰头道:“应当是年前。” “因何落下。”厉青凝刨根问底。 鲜钰眼眸一转,实话实说:“大姐让钰儿帮摘蝴蝶花,钰儿不甚落入荆棘丛里,被利刺刮出了好长一道疤。” 停火宫里确实有一处蝴蝶花丛,那蝴蝶花美虽美,可底下的荆干却带着剧毒,若是不慎被刺伤,不但留下的疤不可祛除,还会身中剧毒。 她本就体虚,那一回坠入花丛,险些要了她的命。 檀夫人让风愿眠假心假意给她道歉,炖了只鸡送上了门,除此之外,连伤药也不给。 厉青凝听后,愈发觉得这小孩儿可怜,嘴唇一动,说道:“莫怕,日后不会再有人这么待你。” 鲜钰微微愣神,搭在肩上的手往下一垂,连歪斜的领口也给扯齐整了。 她一时没有答话,只是忽然觉得,长公主未必是真的无情,或许只是前世未曾把那一份情给她。 可不给又如何,她亲自回来讨要了,凉薄如厉青凝,还不是软着脾性哄她喊“师姐”。 这么一想,鲜钰嘴角一扬,忍不住笑了。 登了岛后,几位仙长手持灵珠御风而来,手里的灵珠如灯盏般明亮,比天上月轮更甚。 几位仙长朝厉青凝微微躬身,虽未行大礼,但已然恭敬至极。 厉青凝微微颔首,一副肃冷而不愿多言的样子,在别的仙长挑选徒弟的时候,她侧头对鲜钰道:“你随我来。” 鲜钰愣了一瞬,抬腿跟了上去。 她看这岛虽不算大,可岛上山峦起伏,大大小小的院落多布于山上,和隐于山巅的停火宫不相上下,要想上山,非要花上一两个时辰不可。 鲜钰不敢相信,平素高高在上的长公主竟会连一个下人也没带上岛,还得亲自走山路? 正走了几步,远处风声簌簌,只见半空中一个黑影缓缓落下。 四个玄衣男子托着镶金缀玉的玄纱软轿倏然落地,轿子是好轿子,四个玄衣男子也容貌甚佳。 鲜钰倒吸了一口气,看见厉青凝坐上了软轿后,犹犹豫豫了一番才跟着坐了上去。 四个玄衣人托着轿子进了山上某一处小院里,院里灵珠亮得晃眼,小桥流水、玉瓦碧柱应有尽有。 鲜钰被这满院子的灵珠玉石迷了眼,她兜里也就那么点儿拇指大小的值钱玩意,而厉青凝的住处里灵珠一颗、两颗、三颗、四颗、五颗……数不胜数。 前世挥霍无度惯了,如今又回到了贫苦凄清的时候,她愈发觉得自己不该一时心急离了停火宫,眼下没有停火宫傍身,她似乎配不上这金玉傍身的长公主了。 或许是她看金银玉石的目光太过热烈,以至于厉青凝都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在看什么。” “看殿下。”鲜钰随口一答。 这一开口就差点咬到了舌头,许久之前,她姿态轻浮地倚在厉青凝身边,殿外是一行行执火搜寻的士兵,她却无动于衷,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厉青凝。 厉青凝冷若冰霜地问她:“你在看什么。” 她那时也是这般作答:“看殿下。” 鲜钰倒吸了一口气,往日幕幕浮于心口,她那时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现下一开口,却觉得这话说得实在是太唐突了些。 对小姑娘而言,说出这样的话是有点儿不合适了。 站在不远处的厉青凝愣了一瞬,她狭长的凤眸半眯下来,只一瞬又恢复如常。 厉青凝玄色的袖口微微摆动,莹绿的暗纹微微闪动,似浮光流泻而过。 她朝鲜钰缓缓走近,玉手半抬,那细长的五指和柔韧的掌心随即覆上了鲜钰的脸。 手是素白的,唯指甲上的蔻丹朱红如血。 第13章 第13章 13 骨骼是正常的,没有缩骨的痕迹,这脸也细腻柔韧,和几岁孩童并无区别。 厉青凝细细打量着鲜钰的脸,覆在那脸颊上的手往下一滑,两指不轻不重地捏在了鲜钰尖俏的下巴上。 她看得仔细,薄唇微微张着,吐气如兰。 只见小孩儿一双眼并无惊颤,也不似是藏了事的样子。 她柔韧圆润的指尖沿着鲜钰的下颌往上一挪,从鬓边轻飘飘地划了过去,最后按在了对方的额角上。 果真不是易容,面上并未覆有人/皮/面/具。 “殿……”鲜钰话音方落,连忙改口道:“师姐?” 厉青凝收回了手,方才捏了对方下颌的两指缓缓揉搓了一下,她淡淡开口:“是草絮,风吹来的。” 鲜钰眼巴巴地看着厉青凝把手背回了身后,心下暗忖,她摸我的脸! 她怎会摸我的脸。 她果真喜欢这般纯真无暇的小孩儿。 这么一想,鲜钰未免有一丝愧疚,长公主拿她当师妹,她却对长公主存着非分之想,这再往下,瞒下倒不至于,怕是要欺上了。 对不住慰风岛,对不住收她为徒的齐明,对不住拿她当师妹的厉青凝。 “你在想什么。”厉青凝见她眼珠子转了又转,忍不住问道。 鲜钰哽了一下,想什么自然不能让厉青凝知道。 她想着要转开话题,便转头朝四处望了一眼,只见四名男子分开两边站在门外,正神情肃冷地守着门,她随即便道:“那四位哥哥莫不是要整夜站着?” 厉青凝笑得极淡,“这本是他们分内之事。” 鲜钰“哦”了一声,乖巧的沿着这架在水池上的矮石拱桥,朝厉青凝走了过去。 厉青凝垂头看她,不知怎的忽然思及她肩上狰狞的疤痕,一个奇妙却又令人难以置信的想法涌上心头,她只微微蹙了一下眉,淡淡道:“你可知他们是什么人?” 鲜钰抿了一下唇,双颊微微一鼓,小心翼翼道:“守门人?” 厉青凝笑了,果真如都城的夜合花,稠丽却疏离冷清,“不,他们是当今圣上赠予本宫的面首。” 鲜钰愣了一瞬,一时气极,差点吐出血来。 面首? 又是新帝送的面首? 她恨不得快马加鞭赶到都城,一剑捅死那胡作非为的新帝。 想起来,前世厉青凝身边也曾有过一群面首,也是他人所赠,可却不是这个时候,而那时厉青凝身边即便面首成群,天下人也深知,长公主不近男色。 寻常人家的女子,如长公主这般年纪时想必已经育有儿女了,可长公主不但膝下无子,也未曾与任一男子亲近过。 听闻数国使臣来访,曾多次提及联姻一事,可东洲皇子适龄者不大合适,而公主年纪又尚小,长公主殿下也未有此意,最后和亲一事不了了之。 民间不少人揣测长公主莫不是身有隐疾,若非身有隐疾,又怎会久久未成亲,寻常姑娘如她那般年纪时,早就儿女成群了。 皇家秘辛谁不好奇,即便是酒肆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也总会给长公主编排上一段凄惨的故事,这么一来,长公主就更是皎如明月了,明月虽被天狗啃咬得有了缺陷,可依旧是高不可攀。 如此一来,朝中不少老臣大怒,一个个献计献策,苦口婆心道:“陛下,此事有辱长公主殿下声誉,有辱皇室威严。” 新帝经过深思熟虑,手一挥,赐给了厉青凝十八位面首和十八位绝色女子。 有男有女,长公主寝宫一时很是热闹。 思及此处,鲜钰缓缓倒吸了一口气,双眼往上一翻,不着痕迹地观察起了厉青凝的神情。 即便她和厉青凝已经是名义上的师姐妹关系,可她还是琢磨不透厉青凝的心思,毕竟这人天生淡漠疏离,什么都走不进她的心。 可厉青凝为何要告诉她这些,难不成是想说些有意思的事,好让她这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放下心防,更加亲近师姐? 鲜钰心下啧啧暗道,厉青凝果真喜欢单纯可爱的小孩儿。 她在看厉青凝,厉青凝同样也在揣摩她的心思。 厉青凝暗忖,若是有备而来,不可能不知新帝赠了她人的事,可这小孩儿眉目间惊讶难掩,应当是不知道的。 “他们虽为本宫面首,但未曾近本宫半步,只作仆侍之用。”厉青凝斜睨了她一眼,随后转身推开了镂花木门,将一颗夜明珠从锦盒里取了出来,放进了琉璃灯盏里。 顷刻间,整个屋子倏然亮起,犹如星河环绕,莹光烁烁。 “日后在岛上,你便与我同住同吃同行。”厉青凝将乌黑的长发揽到了一侧的肩前,径自脱下了玄色外衣。 鲜钰不敢想象在前世时,厉青凝这话是对谁说的,她也不知那时齐明还收了谁为徒。 不知厉青凝那时是不是也像如今这样,邀那人入室,还要同那人同住同吃同行。 这么一想,她恨不得自己前世再争气点,这样也不必着了停火宫里某些心机叵测者的道,早早就能见到厉青凝了。 不过如今也好,厉青凝不是开口亲自把她招上门了吗。 这话就好似将一大盆诱人的花蜜放在了她面前,香甜又可口,让她无从拒绝。 “可、可是,这样不合适。”鲜钰低下头,磕磕巴巴说道。 “那如何才合适?”厉青凝垂眸看她。 鲜钰搓了搓冰冷的小手,抬眼时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不如钰儿去睡偏房。” 说完她抬手一指,指向了不远处一间窄室。 窄室的门简陋单薄,和柴房靠得不甚远,看起来像是用来储物的。 “也好。”厉青凝倒不强求,反而顺着她的话答应了。 鲜钰:…… 真是造孽,就不该这么说,她还可以厉青凝只是试探性的问问而已,她便试探性地推拒了一下。 偏房早就收拾好了,床笫不甚柔软,但铺在上边的薄被还算暖和,一侧的窗大开着,海风窜了进来,带着一股海上特有的咸腥味。 她合上门后,褪了鞋袜盘腿坐在了床上,没有立刻睡下,而是运转周身灵气,用着剑走偏锋的邪术来修补残缺不齐的灵海。 这下品灵海是该好好修补,得赶在新皇病重之前将境界突破。如今厉青凝尚未开灵海,朝中想必也还无人可用,若是一切都提前了,那只能她护着厉青凝了。 鲜钰叹了一声,听闻翱仙山有一味碧笙花,服下七日后筋骨如春草猛长,六岁小儿服用能连夜长成及笄模样,故山下传言,地上一日,山上十年。 只是这过程极其痛苦,山上白骨累累,常有人无法忍受而中道自刎,这翱仙山故又称鬼骨山。 鲜钰想了想,她大可试上一试,熬不过去也得熬,再晚一些可就来不及了,事态变化已经超乎了她的想象。 只是翱仙山如同鬼魅,月圆时才会显现。掐指一算,距月圆尚有一段时日,那时再找机会出岛便可。 院子外,一个黑影忽然从半空跃下,身姿轻盈若风,瞬息之间便翻进高墙。 那人行走间如鹅毛拂地,竟连丁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只听见雕花木门嘎吱一声响起,黑衣人移步入室,身形一低便单膝着地。 “殿下,凤咸王的人遇刺了。”黑衣人是芳心。 厉青凝竟未睡下,她坐在软榻上,双眼微微一抬,说道:“是谁出的手。” 芳心犹豫了一瞬,“似是二皇子的人。” 厉青凝笑了,“谁都想要停火宫,二皇侄也不例外。” “那……”芳心微微蹙眉。 “让暗影继续跟探。”厉青凝轻声道。 “是。”芳心颔首。 “那停火宫的小姑娘住在偏房,你暂且在柴房歇着。”厉青凝想了想又说。 芳心:…… 还以为长公主找了个书童,没想到找了个狐狸精,这狐狸精还占了她的位置。 她欲言又止,总觉得长公主对这小姑娘太过特别了些,可硬是没敢往别处想,长公主要什么有什么,犯不着骗个小姑娘来当童养媳。 芳心深知长公主的心思绝不会这么简单,过会儿才问:“这停火宫的六姑娘可否为殿下所用?” 厉青凝手边茶盏已凉,她屈着细白的食指敲了敲梨花木桌,过了许久才轻吐四字:“无须多问。” 第14章 第14章 14 小狐狸精大半夜不睡,自然是做狐狸精该干的事去了。 当然,鲜钰还没有胆子去勾引长公主,一来个头还小,二来还得循序渐进,不得太过唐突。 趁着月色正好,她悄悄离了小院,循着灵气踱步到一灵泉边上,掬了一捧清凉入骨的泉水,颔首便嘬了一口。 这灵泉不但能洗净身上污浊,更有疗伤之效,一口入喉,只觉得通体舒畅。 有这灵泉为佐,她那修补灵海的术法方能奏效得更快些。 这口灵泉离小院不远,鲜钰也不怕被发现,毕竟那几个守门的男子顶多到炼体之境。 还在停火宫时,她留了个心眼握了厉青凝的手,悄悄探了对方的灵海。若是没有出错,厉青凝此时应当还没有开灵海,自然也不会发现自家院子无端端少了个人。 她也不知厉青凝究竟是何时开了灵海,只知前世她和厉青凝相遇时,厉青凝就已结成金丹了。 这么想来,厉青凝天资聪颖,真真是东洲大地除她以外五百年难遇的奇才。 鲜钰又掬了一捧清泉,喝了一口后心里不由叹道,真不愧是她念念不忘的人,不但容貌一等一的好看,就连资质也是一等一的好。 在喝足之后,她盘腿坐在灵泉边上,也顾不得溅出来的泉水打湿衣裳,一凝神就仿佛踏进了虚无之境,缓缓将周遭灵气纳入体内,再运转侵吞,将其填入自身的灵海之中。 原本狭窄残缺的灵海渐渐愈合扩张,如同心肺一般,在缓缓震颤着。 这修补灵海之术不是什么正经术法,早在百年前就被前人划入邪术之类,无他,只因这术法需吸食人鬼精怪之魄。 前世时鲜钰不曾有怜悯之心,管它活物死物,一并取其魂魄,可后来引来厉青凝嫌厌,这辈子也就不再取活物魂魄了,而是取山林游走的死物精魄。 如此一来,还省事许多。 正将四处游走的精魄聚起之时,树丛间忽然沙沙作响,不像是有风吹过,而是有活物从中穿行。 鲜钰猛地回神睁眼,循着那声音就望了过去。 只见一角玄中带碧的衣料在叶片间一闪而过。 不用多想就知道来人是谁,岛上仅一人穿得起这样的衣料。 鲜钰两腿一伸,上半身往下一压,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趴在了灵泉边上的石子路上。 “哎。”她还矫揉造作地闷哼了一声。 这才刚趴好,抵在地上的手忽然被往上一提。鲜钰侧头一看,只见厉青凝已经从树间穿出,站在她身前握起了她的手臂。 厉青凝走了过来,握起鲜钰细瘦的手臂,面上清冷如常,心下却很是复杂。 她从未见过有人摔得如此缓慢平稳,这么往下一躺,过了一会才哼哼喊痛。 这究竟是痛还是不痛? 可偏偏小孩儿的脸在月下苍白如缟,还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从初见时,她就觉得这女童与她甚是有缘,面容也甚是熟悉,像是前世就熟识一般。 故而她特地在风停火面前多说了几句,也是有意将这小孩留在身侧。 可是,如今—— 她莫名觉得这小孩似乎没那么简单,可她暂且又找不到蛛丝马迹。 夺舍一术在古籍上早有记载,可未曾有人真真遇到过夺舍之人。 难不成,这小孩是被夺舍了,还被她给撞见了,也不知这夺舍的魂魄是敌是友。 灵泉流水咚咚作响,如珠玉坠盘一般,细小的水花拍打着泉边的石子,溅得石子路湿了大片。 鲜钰抿着唇,暗暗吞咽了一下,懵懂黝黑的双眼眨了眨。 “怎么摔了。”厉青凝问道。 鲜钰这才撑起身,揉了揉眼,抿着唇委屈地道:“钰儿认床,夜里有些睡不着,就出来走走,想着去书阁看看书。” “藏书阁不在这边。”厉青凝松开了手,直起身往另一侧微扬下颌,又道:“顺着小路往西,穿过挥墨楼的矮檐,再往前才是藏书阁。” 鲜钰摸了摸鼻子,“噢,钰儿还不认得路,夜里又无人可问,自然就走错了。” “无妨,我初来时也认不得路。”厉青凝缓缓道,语气平平无奇,却似是有些意味深长。 鲜钰这才爬了起来,她可不是真的想去看书,只是随口编造了个理由。 她看厉青凝不像是要走的样子,也琢磨不出这大晚上的,厉青凝要去哪儿。 在原地站了一会,她暗暗倒吸了一口气,暗忖厉青凝怎么还不走,难不成要看着她去藏书阁。 真是要命,谁大半夜的想看书。 双眼一阖,鲜钰往厉青凝指的那处迈出了一步,步子有点儿僵,并没有找到藏书阁方向的欢悦之感,她回头瞅了一眼,支支吾吾问:“殿下怎也没睡。” “你初来慰风岛,我料想你会畏怯难眠,方才敲了你的房门却无人回应,推门后果真不见你在房中,这才出来寻你。”厉青凝眼中冷厉一隐。 鲜钰攥着袖口,咬了一下唇道:“让殿下担忧了,钰儿日后定不会在夜里出来。” “日后你若是想出来散心。”厉青凝顿了顿,微微倾下身平视面前的人,黑如鸦羽的长发往下一荡,她接着又道:“不妨与我同行。” 厉青凝不做他想,只觉得须留意对方的一举一动。 鲜钰双眼微微睁大,心说,长公主果真待她不一般,忧心她夜里在山中迷路,还约她同行! 这简直是前世求而不得的,她恨不得这一辈子都是这小姑娘的模样。 不可,鲜钰有点儿痛心,小姑娘不能做的事着实太多了。 “那,”鲜钰缓缓吸了一口气,如临大敌般道:“那钰儿去藏书阁了。” “慢着。”厉青凝勾勾手,面色冷淡如霜,嘴角却微微扬着,一如既往地噙着一抹疏远却又得体的笑,“过来。” 鲜钰不明所以地走了过去,刚走近就看见厉青凝弯下了腰。 厉青凝伸手捏住了她的小腿,顺着腿骨缓缓往上,力度甚轻地握在了她的膝盖骨上。 虽然隔着布料,可鲜钰还是被捏得心痒痒。 莫不是怕她摔伤了腿?鲜钰心道。 厉青凝手如拂花一般,并未捏出这骨骼与常人有何不同,果真不似练过缩骨功的。她双眸一抬,问道:“疼么。” 鲜钰恍然大悟,厉青凝果真是忧心她摔疼了,此时不装模作样更待何时,她张口便道:“是有些疼。” “待到了藏书阁,师姐我再为你看看。”厉青凝收手站直,朝藏书阁的方向望了过去。 鲜钰:…… 千算万算还是算不到,她都摔疼了,厉青凝还要她去看书。 第15章 第15章 15 或许勤奋好学一些是更讨喜吧。 鲜钰甚是无语,可厉青凝向来说一不二,也向来不喜与中途反悔的人为伍,她咬咬牙,牙疼地道:“好。” 岛上的山与停火宫的山相比,着实算不得是山,若是放在一块,顶多能称得上是小土坡。 山路两旁的树上,贴着许多聚光的灵符,如此一来,山间石阶和窄道皆被照亮,如同白日一般。 这些聚光灵符可不便宜,虽比不上夜明珠,可也稀罕得很,东洲大陆上,会画此等灵符的修士屈指可数。 这些宝物落在鲜钰眼里,似乎只剩下了俩字——值钱。 不得不说,这慰风岛可真是深藏不露。 厉青凝走在前边,回头道:“你可知有多少人想进慰风岛的藏书阁,可惜这藏书阁须持有长老或弟子玉牌才能进入。” 鲜钰对此早有耳闻,只是她那时有了停火宫,对这慰风岛也甚是不屑了,只听说岛上有许多惊世古籍,却没有多大兴趣。 “你倒是机灵。”厉青凝顿了顿,“若不早些去,藏书阁里的宝典可都要被新弟子借走了。” 鲜钰捏着自己的手指玩,违心地道:“既然来了慰风岛,钰儿自然是想多学一些的。” 厉青凝微微颔首,“如此甚好。” 鲜钰松了一口气,心说总算是蒙混过去了。 她想了想,去趟藏书阁也好,记录有翱仙山的古书实在太少了,兴许她能在慰风岛上寻到一二,这么一来,也不用像没头苍蝇那样。 藏书阁无人把守,但却被大阵笼罩着,要想穿过此阵,需将玉牌嵌入鸟身人面兽的凹槽之中。 厉青凝未曾出手,只朝鲜钰使了个眼色,鲜钰立刻会意,将玉牌放进了凹槽中。 可大阵并未消失,鲜钰愣了一瞬,琢磨着这阵法莫非出了什么问题。 只听见身侧传来咔嚓一声,那鸟身人面兽的嘴里忽然吐出一支翠绿的竹笛,约莫三寸长。 她拿起竹笛,只觉肩上一沉,回头看见厉青凝那素白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走。”厉青凝惜字如金地道。 鲜钰试探性往里跨了一步,果真进到了阵中。 那藏书阁六层高,飞檐上皆蹲着一只石雕的貔貅,朱红的墙在夜里也甚是鲜艳如火。 门径自打开,似是生了灵智一般。 楼里的烛台倏然亮起,数点跳动的火焰无风自摇。 “这便是岛上藏书之地,你且慢慢看。”厉青凝说完便朝一侧的紫檀美人榻走去。 她往榻上一倚,屈起手肘支着下颌,双眸随即一闭。 玄色的衣摆半垂及地,似起伏连绵的黑岭。 鲜钰也有些走累了,可来都来了,哪有不看的道理,只好挨个木架去找书。 方才还闭着眼的厉青凝复而睁眼,漆黑深沉的眸子随着远处那朱红的身影缓缓转动着。 鲜钰身上还是从停火宫穿出来的那身枣色衣裳,那衣料已经洗得半旧,袖口处沾染的污渍似是洗不掉了一般。 厉青凝默默无声地看着她,看她踮脚去够木架上排的书,可一时够不着,还蹦跶了两下,像只红毛雀儿。 她留意到鲜钰翻书翻得极快,若不是随意翻翻草草了事,那便是比之一目十行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不像是一个垂髫孩童能做到的,即便是她,也不能如此。 厉青凝支着下颌目光沉沉,看得愈多,那违和感就愈发浓重。 莫非,这躯壳果真是被夺舍了? 她身边不乏深思叵测的细作奸人,可头一回遇见准备得如此周全的,竟特地换了个身子,装作垂髫小儿来降低她的防备之心。 哦,不但装作一个垂髫小儿,还是一个身娇体弱、备受人欺的女童。 这心思果真阴险狡诈,也不知是何人派来的,可无论是谁派来的,都会对她不利。 厉青凝走了过去,抬手便将鲜钰踮着脚要拿的书取了下来,她眼眸低垂,嘴边虽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可眸色却冰冷如斯。 “你可是要看这一本?”厉青凝道。 鲜钰哑然,这还是她那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么,竟特地陪着她来藏书阁,还替她取书? 厉青凝眼一斜,朝这书面上的字扫了一眼,发觉这竟是古人游历群山所作游记的摹本。 她目光顿时多了一分复杂,一时不明白对方费尽心思来藏书阁为何要看一本游记。 双眼再一侧,只见那枣衣孩儿竟眼尾泛红,果真楚楚可怜引人爱怜。 可是,这怎么还红上眼了? “是。”鲜钰微一颔首,抬起双臂去接,细瘦的胳膊不盈一握,比之藕节还脆弱不堪。 鲜钰拿到了书,心底一喜,接着又道:“多谢师姐。” 厉青凝只微微点头,站在一旁假意浏览架上的书,实则在鲜钰翻书的时候,双眸微微一转,打量起对方看书时的样子。 鲜钰翻书果真很快,若是旁人定然连书页上写了什么字都没看清,可她却已经翻了一页又一页。 书中记载了不少民间传闻中的奇山异谷,这在寻常凡胎眼中被当做是精怪鬼物栖息之地,可在修士眼中,当为难得一遇的洞天福地。 这其中有许多常人闻所未闻的山岭,什么半夜三更有女鬼叫唤的深山,什么有鬼婴哭嚎的山谷皆在其中。 鲜钰未察觉到厉青凝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变了又变,只默默翻看着手机的摹本。 她指尖微微一顿,忽然看见了“鬼骨山”三字,这可不就是翱仙山么。 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让她给找到了。 鲜钰嘴角微微一扬,扫见了书中记录的一个大致的位置,接着又装模作样地多翻了几页。 书籍一合,她仰头对厉青凝道:“钰儿看完了。” 这书都翻完了,她一时也没意识到自己这看书的眼力有什么不对劲。 厉青凝双手背于身后,一缕长发垂至胸前,暖黄的烛光映在她的脸上,顿时将她身上的孤冷减了几分,果真昳丽不可方物。 鲜钰抬起双臂,吃力将手里的书塞回原位,还未碰到书架,手里的书便被抽了出去。 厉青凝将那书放回架中,淡言:“既然看完了,那便回去了。” 鲜钰点点头,跟厉青凝出了藏书阁,只听见嘭一声响,回头一看,那门竟又自个关上了,实在有趣。 她将那鬼骨山的位置暗暗记下,琢磨着到时得找一个借口出岛,这岛出了怕是就回不来了,毕竟服用山上的碧笙花之后,她的身量和容貌必将大变,定然不好解释。 刚走几步,走在前边的厉青凝脚步忽然一顿。 鲜钰险些撞了上去,硬是止住了步子。 “在岛上独自一人睡可还习惯?”厉青凝垂眸看她。 “不……”鲜钰咬了一下唇,支支吾吾道:“不、不甚习惯。” “若是害怕,今夜可与我同屋而眠。”厉青凝缓缓道。 鲜钰深吸了一口气,心道这还是她的长公主么。 她还只是个小孩儿,怎能对她说出这样令人浮想联翩的话来。 第16章 第16章 16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鲜钰当即点头,眼神闪闪躲躲的,一副想又不敢的模样。 “你意下如何。”厉青凝低声问。 或许是月色朦胧惑人,厉青凝向来冷静自持,可鲜钰竟从她眼里看到了一丝柔情。 鲜钰本想假意推拒,然后厉青凝执意留她,她再顺水推舟答应,可又一想,厉青凝根本不会执意留她。 她沉默了片刻,嘴角一提就笑,双眼弯如月牙,“那钰儿怕是要打搅师姐了。” “既然你唤我一声师姐,那又何来打搅一说。”厉青凝睨了她一眼,微提玄色裙边,朝矮石阶迈了上去。 鲜钰连忙跟上,再一想,厉青凝还是没心没肺得很,说了去藏书阁时为她看看摔伤的腿,结果到了藏书阁却忘了! 即便她的腿没有真伤着,隐隐还是有点难过的。 两人心思各异,一人想着自己何时才能真心换得真心,一人却暗忖自己可否以身引出这细作的后续动作。 当夜,厉青凝只穿着里衣便躺下了,而鲜钰则束手束脚地睡在了另一张矮榻上。 厉青凝不喜与人同榻,除了梦里的红衣女子,懂事后也未曾与谁同榻过。 她本已经阖上了眼,却听见远处窸窸窣窣的,像是那小孩儿翻来覆去睡不着一般。 过了许久,那动静还未停下。 厉青凝冷不防开口道:“还是睡不着么。” “是不太睡得着。”鲜钰小声道。 那回应声闷闷响起,分明就是隔着薄衾发出的。 实则不然,只是与长公主同屋而眠,多少有点儿悸动难耐。 厉青凝叹了一声,半试探地问道:“你可是在怕什么。” 鲜钰闷声道:“钰儿向来是和绒儿姐一起睡的,绒儿姐不在,钰儿就睡不着了。” 厉青凝沉默了半晌,心道这小孩儿莫非也在试探她。 如此,那就只能这样了…… 片刻后,厉青凝淡淡道:“你过来。” 话音落下,远处躺在矮榻上的鲜钰心下一笑,窸窸窣窣地爬了起来。 她抱着薄衾便下了榻,朝厉青凝走了过去,站在床边才低声问道:“那钰儿睡哪儿。” “里侧。”厉青凝淡淡道。 鲜钰这才爬上了床,在里侧缩成了一团,这才没有再翻来覆去地弄出动静来。 厉青凝转头看了一眼,只见里边躺着的小孩儿缩成了一小团,虽然隔着薄衾,但她还是看得真切,这小孩儿蜷得像只煮熟的虾一般。 再一看,果真像虾,鲜钰连后耳细嫩的皮肉都红了。 有这么热么,厉青凝心道。 她假意伸手给鲜钰拉了被子,将手收回时,指尖从鲜钰的耳垂边上一触而过。 果真有些热,温热且软腻。 鲜钰动了动,将被子扯到了脸侧,把绯红的脸遮了大半。 真是作孽,前世她总对人动手动手,现在倒好,一不留神就被轻薄了。 也不是,长公主的轻薄怎么能说是轻薄呢,明明是宠幸。 鲜钰心道,果真还是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讨人欢喜。 夜色浓重,弯月被薄云遮了大半,朦朦胧胧的,似是月在水中徜徉一般。 虽说鲜钰是再世重来的,可这身子毕竟是小孩儿的身子,这么一整天下来,难免会疲乏,也不用默念什么清心咒,她双眼一闭就睡着了。 厉青凝身侧躺着的人没了动静,她不免怀疑起自己的猜测。 若是被委派而来的人,怎会说睡就睡,还睡得这么沉? 厉青凝长叹了一声,双眸缓缓闭起,眼是闭上了,却丝毫没有睡意。 她对这小孩儿本是不存怀疑之心的,可如今越想越是觉得不对劲。 睡不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可她还偏偏让这小孩儿在自己枕边睡着了,可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窗外鸟雀振翅而起,树叶与鸟翅齐响,呼啦一声又重归寂静。 夜长,恍惚之中,厉青凝似看见那红衣美人又卧在身侧。 只一眼,心绪紊乱,心潮澎湃。 她与那红衣人青丝纠缠,正欲翻身,长发却被红衣人按着,令她退不得一尺。 可她本就不想退,也无须退,她是东洲长公主,一言引鹓动,一语惊鸾飞,只有她让别人一退再退的份,哪有让她屈尊后退半步的。 红衣人却无礼至极,连半点分寸也没有,竟覆在她的身上,素白修长的腿也盘了过来,细弱的气音时断时续,若欲断藕丝。 厉青凝察觉自己动也未动,只冷着脸却任凭那红衣人将她的手牵过去造作。 红衣人薄纱红衣轻覆下的身子一颤,按捺不住的轻呼声从唇中流泻而出。 “闹够了么。”厉青凝隐约听见自己这般开口,语调冷淡而毫无起伏。 “不够,再来。”红衣人哂笑着低头,咧开嘴露出一口玉白的牙,像是狼犬一般,啃咬在她的颈侧。 颈边湿润一片,厉青凝愕然从梦里醒来。 她长呼了一口气,只见纱帐被风吹得微微扬起,远处的香炉还冒着青烟。 厉青凝头一低,便看见一个黑黝黝的脑袋正枕在她的肩上。 鲜钰不知何时挨了过来,睡得沉沉的,她唇微微张开,一滴晶莹沿着侧脸滑落。 厉青凝:…… 不知为何耳边隐隐响起一阵清脆的哗啦声,似是心碎了。 她向来爱洁,如此一来忍也忍不住,抬手就把身侧的人猛地推远了。 将人推开后,她双眼一闭一睁,黑着脸将鲜钰的衣摆扯了过去,重重地擦拭着自己的侧颈。 擦了又擦,却仍是觉得自己有些脏了。 这些年来,厉青凝不论遇见何事都能波澜不惊,而这停火宫六姑娘,还是头一个能扰乱她心的人。 罢了,睡去。 翌日一早,芳心端着盛了温水的铜盆路过侧卧,脚步忽然一顿。 她蹙眉看向了身侧那扇半掩着的门,腰背往后一仰,眼眸转了又转,却仍是看不清屋内的情形。 她一手端着铜盆,伸出一指去勾开了那扇门。 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一条缝。 芳心愣了一瞬,把这窄屋角角落落皆瞅了一遍,竟寻不到鲜钰的身影。 她暗忖,难不成大早上就出去了? 退出门外,芳心将门掩了起来,朝主卧走了过去。她照常叩响了厉青凝的房门,这一回却没有即刻听见厉青凝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屋里才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进来。”厉青凝声音略微低哑地道,兴许是刚醒,还带着些许慵懒。 芳心这才推开门走进了房里,这刚迈进一步,她就愣了。 只见厉青凝半卧在床笫之上,薄被仅遮了她半个身子,而余下的被子皆被卷在了一旁。 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裹在被子窝在一旁,看着像个茧子一般。 厉青凝伸手在那团薄被上拍了拍,低声道:“莫再睡了。” 那薄被里竟传出细弱蚊蝇的哼哼声,里边的玩意儿动了动,一条细白的腿从里边伸了出来。 厉青凝微微蹙眉,她向来守时自律,不会太过贪睡,沉思了片刻,她唇一抿就把一旁裹成团的薄被给扯开了。 被子被掀开之后,里边蜷成一团的人露了出来。 哦,是个小孩儿。 芳心又是一愣,这不是本该睡在侧卧的停火宫六姑娘么。 她捧在铜盆的手险些一抖,一颗心微微打颤,这么说来,她昨日是白白在柴房待了一夜,想不到侧卧竟然空了一晚上。 狐狸精,果真是狐狸精,这才多久就爬上了长公主的床,芳心差点把舌头给咬破了。 想来她昨夜是白问了某人可否为殿下所用,现下这么一看,当然是能用的,即便只是用来暖床。 第17章 第17章 17 鲜钰迷迷瞪瞪地睁眼,依稀看见厉青凝半个素白如玉的背,再定睛一看,那肩背已被衣裳遮住,绣了雀鸟暗纹的外衫往上一提,彻底将好景遮尽了。 芳心正低着身,往厉青凝的腰带上系了个坠着墨绿流苏的白玉宫绦。 鲜钰的目光落在厉青凝身上,有些挪不开眼。她伏在床笫上扯了扯薄被,忽然觉得腰背有点儿疼,像是昨夜里挨了一掌似的。 可大晚上的,她在长公主被窝里躺得好好的,有谁会来扇她一掌? 这疼得着实奇怪。 她按了一下侧腰,眼眸一转,忽然与芳心对视上了。 也不知芳心正在想什么,那神情古怪得很,像是在探究什么,带了点匪夷所思,眼眸里尽是惊愕和不解。 鲜钰困倦得厉害,正想再睡的时候,忽然听见厉青凝说了话。 厉青凝扬起下颌,眼眸往下低垂着,让芳心为她整理襟口,她一边道:“齐明真君何在。” 鲜钰愣了一瞬,意识到厉青凝喊的是“真君”,而不是“师尊”,可明面上,厉青凝又确实和齐明是师徒,难不成这背后还有别的考究? 齐明前世死得蹊跷,鲜钰不由多想,那一道劈了他的雷是不是如世人所言,与厉青凝有些关系。 “回殿下,真君在星移广场看泊云真人教新弟子引气。”芳心低声道。 “泊云真人此次收了几名弟子。”厉青凝又问。 “六人。”芳心应答自如。 厉青凝唇角轻提,又问:“那齐明真君呢。” 芳心沉默了半晌,暗暗朝窝在被子里动也不动的鲜钰望了一眼,干巴巴答:“仅收了一人。” 厉青凝眸光复杂,缓声道:“他已有数年未收新弟子了。”言下之意,鲜钰是这数年里的唯一。 闻言,鲜钰一骨碌爬了起来,不曾想师门竟如此萧条,数来数去齐明的弟子竟只有她和厉青凝两人。 再一想,这么说来,她岂不就是厉青凝唯一的小师妹了! 师妹向来是被捧在手心里宠着的,鲜钰双眸一亮,顿时来了劲。 别家弟子都已在广场练气了,她作为厉青凝唯一的师妹,又是齐明这几年来唯一的新弟子,怎能输给他人。 厉青凝见她陡然亮了双眼,不由得心下暗笑,刹那间竟忘了自己昨夜还把对方当细作的事。 思及此处,她嘴角扬起的弧度一僵,硬是将翘起的唇角压了下去。 不可,怎能觉得这立场不明的小孩儿可爱。 再说来,这壳子里的魂魄还未必真的是个小孩儿。 可惜鲜钰不知道厉青凝在想什么,她看厉青凝已穿戴整齐,隐隐生出一丝惭愧之意,莫名觉得自己太懒怠了些。 大意了,应当在厉青凝之前就起来,好去圆昨夜刚编的勤奋好学的谎。 她穿了鞋袜,飞快抱起自己的衣裳,在朝侧卧去的时候,回头噙着笑道:“师姐,待钰儿去梳洗一番。” 厉青凝颔首,对镜用碧玉金花簪挽起了头发,“莫让师尊等久了。” 鲜钰连忙回了侧卧,自己端着盆到井边打水。 她身量不高,又瘦弱得很,手腕还不及吊着水桶的麻绳粗。 本毫不费劲就能将盛了水的桶拉上来,可鲜钰却执意要装模作样,咬紧牙关地拉扯着粗麻绳,把柔嫩的掌心都磨红了也没将水桶拉上来。 她闷声咳了几下,那声音弱得很,一听就知气虚得厉害。 鲜钰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后边,手一松,那拉了大半的桶又落入了井里。她身子随即一晃,连忙将手撑在了井边才堪堪站直。 那模样看起来很是可怜,像是羽毛被雨水打湿,怎么扑腾也飞不起来的小雀儿一般。 站在后边看她的厉青凝微微蹙眉,她本是很肯定这小孩儿是身娇体弱的,可如今却忍不住怀疑起来。 这细作究竟是真的弱不禁风还是假的弱不禁风? 厉青凝下颌微微一抬,示意芳心施以援手。 芳心会意,心底却暗叹,她家殿下是真的怜爱这小姑娘,只可惜这丫头年纪还太小了些。 鲜钰暗忖她这戏应当做足了,正想再拉麻绳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一双手从她的背后伸了过来,三两下就把水桶拉上来了。 她回头微微一笑,“多谢芳心姐姐。” 芳心倒吸了一口气,连忙道:“你该谢的是殿下。” 鲜钰回过头,小脸汗涔涔的,脸颊还泛着粉,眼尾通红一片,看起来真的像是使劲浑身解数也拉不起一个水桶的模样,她甜声道:“那钰儿多谢师姐。” 厉青凝言简意赅:“不必。” 鲜钰梳洗后又换了新衣裳,对着镜子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忍不住抬手捏了一把自己的侧脸。 脸还挺圆,五官也没张开,别说几分姿色了,顶多长得像个人样,但幸好明眸善睐的,看着是有几分讨人欢喜。 她又瞅了一眼,扯着嘴角对着铜镜露出一抹善意乖巧的笑,刚笑出来自己先打了个寒颤。 就算是厉青凝喜欢她如今这副模样,她也忍不了,忍不了如今自己这矮墩墩还傻得冒泡的样子。 出了门,正见厉青凝背手站在庭院里的石拱桥上,似是在看池子里的鱼。 “师姐久等了。”鲜钰当即道。 厉青凝微微颔首,从桥上走了下来,眸光从鲜钰身上一扫而过。 山上晨时寒凉,这小孩儿穿得单薄,身上不似是藏了利器的。 鲜钰见她下桥,连忙懂事地走去推开了院门,随即看见了一个躲在门外鬼鬼祟祟的人。 她愣了一瞬,头微微一抬,这才发觉哪是什么鬼鬼祟祟的人,明明是侍女绒儿。 绒儿也是一惊,手里盛了汤药的碗微微一倾,险些晃了出来。 “姑娘!”绒儿笑道。 鲜钰看她安然无恙被带上了岛,这才放下了心,“绒儿姐。” 绒儿把手里的汤药递给她道:“刚熬好的汤药,姑娘趁热喝了,林大夫说了,这药不能断。” 鲜钰眼神复杂地看着碗里那黑漆漆的汤药,欲言又止。 “病了?”还未来得及喝,身后传来厉青凝的声音。 鲜钰一哽,她本不想再喝了,可现在还是喝了为好。 她支支吾吾道:“只是有些体虚,得日日服药。” 说完她头一低,将这苦得不得了的汤药浅抿了一口。 说起博取同情、装弱扮惨,虽说她才刚入门,可也称得上个中好手。 第18章 第18章 18 绒儿见厉青凝走来,连忙欠身行礼,大气都不敢出,心里琢磨着自家六姑娘怎和长公主关系这般好了。 她朝鲜钰瞟了一眼,只见鲜钰依旧一副懵懂孱弱的样子,心下暗叹,姑娘若是能有长公主当靠山也好,在这岛上也能安生,这样一来,即便是遇上风愿眠等人,也不至于被欺负得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鲜钰忍着满嘴的苦味,皱着眉头将汤药吞下。 厉青凝见她脖颈微微一动,显然是将汤药咽下去了。 身着单薄红衣的女童捧着瓷碗咕咚喝药,下颌微微抬着,显得脖颈愈发修长细弱,像是一拧就会断一般。 药是真喝了,这体弱的毛病应当假不了。 厉青凝眼眸一转,悄无声息地打量起站在一旁的绒儿。 这侍女是跟着鲜钰到渡口的,只是进了法阵后,她在马车上便晕了过去,是岛上仙长将她送上了岛,和岛上下人安顿在了一块儿。 她留意到,鲜钰在同这婢女交谈时,神色坦然得很,明显熟识已久,若是这躯壳真被夺舍了,那应当是许久之前就被孤魂野鬼钻了空子。 厉青凝看着鲜钰将碗里的汤药饮尽,她这才道:“喝完了便去一星广场,日后不可再去这么迟了。” 鲜钰把碗给了绒儿,抿了一下唇,将唇角的药汁也用舌卷进了嘴里,苦得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哆嗦完了,她本想捏着袖子擦一把嘴,可又觉得在厉青凝面前这么做不太雅观,就硬是忍了下来。 “钰儿听师姐的。”鲜钰声音细弱地道。 厉青凝微微颔首,侧头对芳心道:“带她去一星广场。” 芳心点头应了一声,手臂微微一抬,“姑娘且随我来。” 鲜钰愣了一瞬,鞋尖微微一转,朝厉青凝看了一眼,欲言又止,果真像只战战兢兢的小雀儿,只黏着认准的人。 厉青凝垂眸看她,身上锋芒尽收,可眸光却疏离得很,像是戴了个面具,对旁人的怜悯爱怜都是装的。 鲜钰心一沉,暗忖又来了,又是这神情,她前世就是因这神情误会了厉青凝。 她心里暗暗道,厉青凝身处长公主之位,要克制忌惮的果真很多,都已邀她共枕了,还处处表明了对她的喜爱,可偏偏要装出一副与她无甚紧要关系的样子,难不成是怕岛上有人会对她不利? 哎,厉青凝果真忧思繁多,待她不薄。 “还不去。”厉青凝睨了她一眼,“莫不是不想学法术了?” “想的。”鲜钰努了努嘴,回头看了芳心一眼,“钰儿这就去。” 说完,她还真没耍心眼,跟着芳心走了。 绒儿凡人之躯,即便是旁观练法也无甚作用,况且她一心只想照顾好自家六姑娘,什么仙家之术皆是浮云。她没跟着芳心前去一星广场,而是转身去洗药碗。 厉青凝立在原地,见三人都走远了,这才对着空无一人的院门招了招手。 葱白玉指微微一动,只听见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 瞬息之间,一人自暗处而来,跪在了她面前。 那人身着黑衣,却与那几位新帝赐的面首不同,周身带着肃杀之气,面色冷峻至极。 “去查,风鲜钰在停火宫时有何异样。”厉青凝缓声道,细眉微微一挑。 黑衣人抱起拳,冷声答:“是。” 这边门庭萧条,一星广场却满是人。 新收的弟子近乎都在广场之上,跟着泊云真人习练引气入体。 按理来说,弟子们拜入何人门下,就应当跟着何人习练,可慰风岛却恰恰相反,无论谁家弟子,只要是登了岛的,在练气之前皆一同上堂听讲。 慰风岛几位真君美名在外,可事实上却不是为人师表的主,故而教新弟子练气的重任就落在了泊云真人的肩上。 鲜钰到一星广场时,泊云真人正在浅谈引气的要诀。 她扫了一眼,只见风愿眠、风翡玉和那小四儿风北还坐得极近,三人皆闭着眼,似是在感受周边灵气。 泊云真人瞥见她走来,手臂一抬,示意她坐下。 鲜钰看了一圈,未挤入人群之中,而是在边上盘腿坐下了。 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悄悄观察周边的人引气入体做到了何种境界。 不曾想,这群孩童的悟性参差不齐,有的早能将灵气引入体内,还运转自如,有的却连一丝灵气也引不到。 这可如何效仿才好,鲜钰微一蹙眉,只好择其中者。 她装作苦恼了一番,在半数人已有所领会后,才将一缕灵气引入体内,待灵气在体内滞留了一会儿,假意不会吐故纳新,半晌才使那灵气在灵海中循环不息。 在旁人喁喁私语声中,隐隐有人嗤之以鼻道:“蠢货。” 这语调中带着讥讽,声音也甚是熟悉,不就是风愿眠么。 鲜钰嘴角一扬,装作没听见一般。 泊云真人见场中半数人都已有所领悟,便点了几人的名,让他们到前边演示一二。 所幸被点的人虽还不甚熟练,但大抵已会引气。 “还有谁愿意一试。”泊云真人无奈道,他回头睨了一眼坐在木椅上悠然品茶的另外几位真人,轻叹了一声。 无人迈出一步,场中鸦雀无声。 鲜钰压低了不由上提的唇角,搭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动,不着痕迹地聚起林中刮来的风,令它们朝一侧旋去。 泊云真人正想就这么算了,却见人群中有人倏然站起。 鲜钰见风愿眠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心里甚是愉悦。 风愿眠是被她招来的风给刮倒了,小姑娘心高气盛,丁点委屈都忍不了,以为是有人推了她,自然就瞪着眼站起来了。 泊云真人一愣,颔首道:“不错,在渡口时,头一个站出来的人也是你。” 风愿眠脸色通红,顿时气也气不起来了。 鲜钰看她无可奈何地站在正中闭目坐下,趁着她在引气时,食指一勾,悄悄勾走了她要引的那一缕灵气。 灵气无色无味更是无形,若非修为高深之辈,也看不出周遭的灵气去了哪儿。 风愿眠试了又试,竟连一丝灵气也引不着,急得额角渐渐冒出了汗珠来。 泊云真人叹了一声,“无妨,回去多练练即可。” 真人话音刚落,眼眸半眯着,朝底下盘腿坐着的弟子们扫了一眼。 眼看着泊云真人那装淡薄的眼快要转过来了,鲜钰放下了微微勾起的食指,乖巧地仰起头,目光毫不回避地迎了上去。 泊云真人未多看她,摆手道:“引气乃修行之基,万不可懈怠。” 弟子们纷纷应声。 风愿眠跺了一下脚,憋红了脸回到了弟子之中。她看了看周遭的人,又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着实摸不着头脑。 小院门前,厉青凝还未离开半步,只半晌,那听令于她的黑衣人又折返回来。 黑衣人低头道:“暗影烧来传音纸鹤,道风鲜钰在停火宫时并无异样,但宫中妙心阁内有一婢女,那婢女因桥断坠崖,坠落后便神志不清,但药石罔效,口吐疯言风鲜钰被恶鬼附体。” “何时坠的崖?”厉青凝问道。 黑衣人答:“当为殿下到停火宫那一日。” 这可真是巧了。 “本宫知道了,你且退下。”厉青凝眸光沉沉,丹唇紧抿着,周身冷如凝霜。 好个恶鬼附体的风鲜钰,果真会做戏,一路装疯卖傻,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 第19章 第19章 19 好歹是重活一世的人,鲜钰如今的灵海虽狭小且还亏损着,可经这几日打坐修炼,功力已恢复至前世二层,对周遭灵气已是运掌自如。 收放之间,泊云真人虽察觉四处的灵气似被人动了手脚,可一时察觉不出是谁所为。 鲜钰低眉敛目的模样甚是乖巧,她身子骨又单薄瘦弱,似是与别的弟子格格不入般,就连喘气也收敛得很,拘谨得战战惶惶的。 她见泊云移开了双目,这才微微抬眸,因体弱而略显苍白的脸朝风翡玉那儿转了过去。 前世时,与风翡玉相比,风愿眠对她所做过的事简直不值一提。 风愿眠是傲气了些,可到底是个没脑子的,真要闹出人命的时候瑟缩又害怕,最后还被风翡玉给“卖”了。 风翡玉是真真想要她性命的,至始至终从未有变。 她睚眦必报,此仇也必不能就这么算了,但不急于一时。 风翡玉甚是警觉,头一转就看了过来。 鲜钰没闪躲,微仰唇角,乖得像只闯入世的小雀儿,懵懵懂懂的。 风翡玉也温和一笑,果真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可惜此人太虚伪了些,好好一个翩翩公子哥,奈何心术不正。 泊云又讲了些别的,大抵是东洲修士的派系,以及修士们所修得各种道。 东洲地广物博,灵物四处可见,但修士终究只是少数,凡胎俗骨仍为大多。 万物皆可有灵,皆可生智,飞虫走兽皆能成精。 鲜钰不由得又想到了她那只被渡劫大能附身的兔子,也不知那兔子如今在哪儿。 泊云讲了派系,又开始展示慰风岛所属一派的术法,大多是引水聚火一类的。他收敛得很,掌心所聚起的火只能看见丁点飘忽不定的火星,像是逗弄小孩儿玩的。 新弟子大多是世家出身,对这些小术法心无波澜,一脸漠然冷淡。 泊云哽了一下,手臂一抬,掌心骤然出现三尺利剑,火芒耀耀裹于剑身之上。 他神情肃然,唇抿成一线,剑尖朝天上一指,焰光似腾空火凤一般凭空出现,直击碧空,唳破苍穹。 弟子们哗然惊叹,陡然被这火凤吸引住了。 待火光褪去,泊云手中的剑又恢复如常,那还有什么裹剑的火焰,只剩一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三尺青锋。 “此乃御火术,待术法掌握至炉火纯青,便可与外物或它法同用。”泊云淡然道。 一个个弟子探头看着,惊讶后只剩喜意,纷纷问道:“泊云真人,这御火术我们何时才能学。” “练气过后便会将此法传授予你们。”泊云接着又道。 惊呼声此起彼伏,新弟子们一个个摩拳擦掌的。 鲜钰坐在其中,脸上神情如常,既看不出惊奇,也不似是好学的模样。 在周围人全都面露喜意的时候,她依旧平静地坐着。 看旁人吵闹如野鸭一般,鲜钰沉思了片刻,心说不可这般特立独行。于是她嘴角一提,也跟着笑。 厉青凝是这时候来的,来时正好看见鲜钰面无表情地坐在新弟子之中,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颜十分耐人寻味,明明甜腻可人,可却似是没有笑到眼底,像暗地里正打着什么坏主意一般。 厉青凝恍然大悟,这小孩儿果真不简单,此次上岛分明是别有用心的,而她竟一时被蒙蔽了双眼,引狼入室了。 此番是她大意了,可惜事已至此,这风鲜钰背后的主究竟是谁,还得继续追查。厉青凝心道。 她看一星广场上二十余人,鲜钰的相貌应当为上,鹅蛋脸、尖下巴,明眸如星,肤白如脂,幸好如今她年纪尚小,顶多能卖惨,若是再大一些,怕是就要用上美人计了。 思及此处,厉青凝微抿丹唇,不由得暗忖风鲜钰日后会长成什么模样,待眉目长开,应当更是姝色无双。 不知为何,在想象鲜钰日后的模样时,她脑海中莫名浮现梦中那红衣人的轮廓。 一星广场低语声不绝于耳,话音窸窸窣窣的。 不少人即便被泊云真人的御火术吸引着,可仍是注意到了那身着玄衣、矜重稠丽的长公主。 鲜钰一抬眼,也看见了站在仙长之列的厉青凝。 厉青凝端庄昳丽,明明身无灵气,却不似是与他们一同登岛习仙家术的,反倒像是这慰风岛之主一般,她只需淡淡一眼,就能令万人俯首。 鲜钰腰杆挺得更直了,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更是用心听起泊云所说之话。 这慰风岛的派系与她前世不同,她前世走的是邪魔歪道的路子,而如今慰风岛只会将弟子们往正派的路上引。 虽派系不同,可术法相似,泊云所说的她全然知晓,故而听他说话更是觉得索然无味。 眼眸一斜,鲜钰陡然发觉厉青凝竟在看她。 厉青凝目光淡然却专注得很,眼中似只有她一人。 前世费尽了心思,厉青凝都不肯多看她一眼,如今苦尽甘来,终于得了她的怜爱! 总之,泊云真人所说的话她皆听不进耳,恍惚间还有点儿飘飘然。 这么一感慨,鲜钰眼眸都蒙上了雾色,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厉青凝看着她,心里琢磨,此人又打什么主意,在广场中打个坐都委屈得要哭了? 不成,此事定有蹊跷。 凉风习习,碧空中薄云变化莫测。 泊云见弟子们兴致起来了,心里颇为满意,随即又凭空招来水气,剑尖所指之处,水球炸裂渐开,泼湿了广场的石面。 水球迸裂,轰隆声似雷鸣。 这声响刚起,弟子群中,那枣衣女童忽然噗嗤一声喷出血来。 周遭顿时很是寂静,一旁投来的目光有疑惑又有讶异。 几位仙长纷纷倒吸了一口气,不由怀疑起,难不成这弟子是被水球吓到吐了血? 旁人纷纷猜测,可只有鲜钰清楚,她本就体弱,如今灵海又是半残,被炎日晾久了,身子有些受不住了。 她虚弱地咳了两声,双眼真真泪汪汪起来。 厉青凝眸光复杂,沉思了片刻还是在齐明之前走了过去。 低下/身后,厉青凝伸手去圈鲜钰的手腕,细指缓缓一挪,按在了脉上。 “殿下,钰儿并无大碍。”鲜钰小声道,心下却叹着,这口血吐得值当,厉青凝竟来替她把脉了! 可厉青凝却在想,呵,莫不是想给本宫下套,那本宫便看看你那狐狸尾巴。 第20章 第20章 20 鲜钰那口血吐得实在,撒在地上星星点点,朱红如落雪残梅。 离她极近的几位新弟子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地退让到一丈外,皆不想惹祸上身。 齐明既然收了鲜钰为徒,就不会置之不顾。 在厉青凝捏起鲜钰的手腕时,他也抿着唇走上前去,手掌如拂风般微微一转,悬空顿在了鲜钰喉下三寸之处。 厉青凝见他出手,便收手站起,垂着眉眼目光凛凛,居高临下般看着坐在地上的女童。 在旁人眼里,她平日里虽也清冷绝尘,但不至于目带寒意,似暗暗愠怒一般。 鲜钰见状心下暗喜,厉青凝一定是担忧她才露出这样的神色,幸好岛上并无御医,否则厉青凝一开口,定然要兴师动众的。 使不得,使不得,这样也太张扬了些。 齐明半抬手臂,近乎贴在鲜钰脖子上的掌心缓缓往下,自喉下三寸处落至肋下三寸,随之又微聚灵气于掌心,顿在了她的丹田前。 鲜钰微咬下唇,连忙又掩了大半灵海,以免被齐明窥探到其他。 幸而齐明未细看,很快就收了掌。 “如何。”厉青凝淡言。 齐明蹙眉道:“气虚体弱,肝脾抱恙,加之灵海残损已久。取三钱狼魄晶,五两沉心浆,三两龙须果液,加之二两赤鸟骨磨粉,用以药浴半月。” 厉青凝睨了他一眼,微抿朱唇不发一言。 齐明倒吸一口气,挺胸抬头道:“这取药研磨之事,自然是为师亲自来。” 厉青凝微微颔首,方才还似与齐明平起平坐一般,没半点弟子的自觉,如今竟启唇道:“那便劳烦师尊了。” 齐明嘴角似抽搐一般,艰难地挤出一抹笑来,却说不出厉青凝的半句不是。 这两人果真不像是师徒,齐明对上厉青凝时畏畏缩缩的,半点仙长风范也不见了。 鲜钰暗忖,难不成齐明是碍于厉青凝东洲长公主的身份,可这未免也太过了些。 她眸光怯生生的,像被吓着又不敢吭声,过了半晌才小声道:“钰儿来时带了几方药包,待熬好服下就无事了。” 齐明蹙眉,“莫非凡人药草比岛上仙物灵植更好?” 鲜钰闭紧了嘴,小心翼翼抬头看他。 齐明暗暗睨了厉青凝一眼,见她未开口,双手往身后一背,缓缓道:“师尊疼你来不及,万不会害了你,这药浴能健体强身,若是泡浴得当,还能助你修行。” 他话音方落,周围又响起一片惊呼。 不少人朝/鲜钰投去艳羡的目光,像是忘了她刚刚才吐了血一般。 只有风愿眠气得牙痒痒,都是一块儿上岛了,凭甚她就能用药浴,就能在修行上先他人一步。 鲜钰支支吾吾道:“钰儿以为岛、岛上灵植珍贵。” 齐明无奈至极,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厉青凝转身欲走。 他愣了一瞬,鲜钰也甚是不解。 “也好,若服药能缓解半分,你且服药试试。”厉青凝微微侧目,睫如鸦羽轻抖,转而对齐明道:“她一时不能适应岛上灵植,药浴剂量减半为好,汤药也不可贸然停换。” 齐明颔首:“是为师疏忽了。” 鲜钰差点又吐了一回,她怎就忘了厉青凝不吃这一套! 她看厉青凝眸光寒冷,虽未曾怒目横张,可显然已心生不悦。 定然是因她不懂事,未即刻答应用药浴的事,厉青凝气她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了。 鲜钰又乐又憋闷,莫名有种人生至此足矣的感慨。 厉青凝长袖一甩,侧身时腰肢半扭。她腰身纤纤,那系在墨色锦带上的白玉宫绦随之一荡,险些勾去了鲜钰的魂。 鲜钰直勾勾看着,耳边尽是新弟子们的低语声。 有人道:“长公主和仙长怎……怎这般融洽,不像我和师父,他瞪我一眼我便不敢动了。” 另一人低声笑着道:“众所周知,这已不是长公主头次登岛,长公主总角时就已跟随岛上仙长习术,只是数年过去也不曾有所进展,着实可惜。” “什么众所周知,我可不知。” “你不知是你的事。” 鲜钰蹙眉,只一瞬就舒展了眉心,她自然知道厉青凝已登岛多次,可是已厉青凝的悟性,怎会至今也无所突破,难不成她有意隐瞒。 不应该,若是隐瞒,必瞒不过她才是,此事必有蹊跷。 齐明见厉青凝走远,缓缓呼出一口气,垂眸从袖里拿出了一方手绢,抹去了鲜钰嘴角边沾着的零星血迹。 鲜钰受宠若惊,接过了那手绢便道:“多谢师尊。” “既然如此,药浴仍是要的,戌时记得到淮清阁。”齐明道。 鲜钰颔首答应,待周遭新弟子散去大半,才到外门装模作样地找绒儿煎药。 绒儿未曾听说一星广场的事,她见鲜钰小脸苍白,险些被吓懵了,捏了鲜钰的手又摸了她额头才稍稍定神。 “六姑娘,要不,这仙咱们不修了。”绒儿泪眼婆娑,还哽咽了起来。 鲜钰倒吸了一口气,小声道:“师尊让钰儿从今日起泡药浴,那药浴里放了许多灵植仙物,既能健体,还对修行有利。” “此话当真?”绒儿愣了一瞬。 “师尊说的自然是真的。”鲜钰道。 绒儿捏起袖口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仙长如此待姑娘,姑娘可莫要辜负了仙长厚望。” 鲜钰:…… 虽说这话听着有些古怪,可绒儿总算是没吵着打道回府了。 待到戌时,鲜钰在芳心的指引下去了淮清阁。 淮清阁傍山而立,引山泉入楼,储泉水于楼内灵石铺砌而成的寒池中。 如今已临近秋时,山中本就有些冷,淮清阁背山更凉,还未进阁便已令人感到一阵寒意。 芳心将鲜钰送至阁前便走了,鲜钰独自一人推开了淮清阁的门。 那灵石铺砌的寒池果真没有让人失望,开门那一瞬,充盈的灵气直袭面庞,只踏入一步已觉通体舒畅。 鲜钰心下啧啧感叹,这慰风岛的灵石多如岛上海盐。 寒池里浮着细碎药渣,细看之下应当是狼魄晶与赤鸟骨磨成的粉末。 这药材放都放了,她来都来了,就泡上一泡算了。 刚要脱去外衣,鲜钰忽然想到绒儿应当快要将汤药捧来了。 果真,门嘎吱一声响起,有人缓缓走进。 可是这气息和脚步声,怎是两人的。 再细探,另一人分明是厉青凝。 鲜钰星眸一弯,转身就朝绘了白鹿逐月的屏风走去。 屏风上映着两个人影只隔一尺远,依稀可见身着华服的厉青凝朝绒儿伸出了手。 “此药给本宫即可,你且退下。”厉青凝道。 绒儿诚惶诚恐,连忙低下身把药碗双手奉上。 厉青凝端起那药碗,细观这汤药外状,从颜色上看,这汤药平平无奇。 凑近一闻,味甘带酸,她粗略能说出几味药名来。 “是。”绒儿抿着唇也不敢朝里边望一眼,低着身退至了门外,还将门给掩上了。 厉青凝这才透过屏风朝鲜钰那处看了一眼,只见那瘦小的孩童竟走了过来。 灯影幢幢,恍惚间似又到了梦中。 梦里那红衣人靠在屏风上,衣衫半褪地唤她“殿下”,话音婉转低柔,似成精的狐狸一般。 隔着一道屏风,她也看不清那一侧的人究竟是何模样,只觉得那红衣人的模样定然连半点体统也没有。 下作,且又不安分。 她屹然不动地坐在案前批复公文,耳边是红衣人一声又一声的叫唤。 微微侧头,只见屏风上映着的人影玲珑有致,肩颈如精雕细琢,而此女抵在画布上的细指正不紧不慢地打着圈。 一阵窸窣声响起,屏风木脚下一件红衣陡然落地。 …… 厉青凝回过神,蹙眉将此梦抛于脑后。 思及晨时在一星广场,她是有意让鲜钰继续服药的,好找个借口查看她那汤药究竟是什么煎煮而成的。 此事不可大意,兴许与夺舍一事有关。 她特意尾随绒儿而来,在绒儿还未将汤药捧给鲜钰时将其拦下。 眼看着鲜钰愈走愈近,厉青凝连忙将预先备好的玉瓶取出,倒了些许汤药至瓶中。 末了,又将玉瓶藏起,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鲜钰刚走近便看见厉青凝端着药碗走出,她双眼一低,正巧看见厉青凝指尖沾的褐色汤药。 厉青凝向来谨慎,哪会让汤药泼出,又哪会让汤药沾到指腹。 莫非是觉得这汤药有问题,才使得她久久不能病愈,这才亲自验药,而不想假手于人。 厉青凝见她神色变化莫测,缓缓道:“此药再服用几日就停了罢,不如岛上灵草仙芝来得好。” 鲜钰耳根一红,堪比厉青凝指甲上染着的蔻丹,眸光也跟着软得像水一样。 厉青凝又有些看不懂了。 第21章 第21章 21 “那便依师姐所说。”鲜钰小声道。 厉青凝狐疑地垂眼看她,只见身前女童软糯可欺,答应得也甚快,不像是有半分疑虑担忧的样子。 莫非这汤药真的只是一般的汤药。 “汤药趁热喝为好,喝了就可下池了。”厉青凝将手放低,把那沉甸甸的瓷碗送到了鲜钰面前。 鲜钰应了一声,低下头咕噜喝起了药。 她边喝药边暗暗抬起眼眸,额前碎发遮不住那双灵动的眼。 只见厉青凝拿出了一方鱼戏青莲的丝帕,轻拢慢捻般擦拭着沾了汤药的指腹。 鲜钰收回了眸光,喝尽了碗里的最后一滴药。 实在是苦得像是整张嘴里塞满了黄连,鼻边是苦的,嘴里也是苦的。 厉青凝见状从袖里拿出了一个事前备好的木盒,木盒不及掌心大,暗褐细致的木料,盒盖上精心雕刻了一些花纹。 鲜钰不明所以,看着厉青凝将盒盖打开,只见里边躺着数颗蜜饯。 厉青凝两指一并,从中拈起了一颗递到了鲜钰唇边,“料想汤药甚苦,我带了些蜜饯过来。” 鲜钰愣了一瞬,双眼往上一抬,只见厉青凝神色如常,虽勾着唇角,可眼里却不见喜意。 她心下暗叹,厉青凝是太内敛了些,即便对人关怀备至,可依旧是一副疏冷淡漠的样子,叫人摸不清心思。 那蜜饯都快抵到唇边了,看模样还是去了核的。 鲜钰看了看捏着蜜饯的那只手,手指纤细笔直,白却不显病态,不似她的肤色,像是失了血一般。 这么好看一双手,正将蜜饯喂至她唇边。 鲜钰看了又看,这模样落在厉青凝眼里却别有深意。 厉青凝见她久久没有张嘴,可喉咙却微微一动,分明是暗暗吞咽了一下,似是在紧张。 想不到她竟犹豫了这么久,是怕本宫在蜜饯里下了毒? 她凤眸半眯,暗忖此次试探至此足矣,正想收手的时候,指腹忽然一痛,低头一看,竟是被这小孩儿给咬住了。 鲜钰纠结了许久,是要小心翼翼去咬住蜜饯,还是装作不经意咬到厉青凝的手呢。 前者什么也捞不着,后者还能借机揩油,她如今年纪尚小,小孩儿的揩油怎么能说是揩油呢,分明是童真无邪还不拘一节。 想到这,她还真露出牙咬了上去,如狼胜虎,饥不择食一般。 那蜜饯被卷到了嘴里,而厉青凝的手咬到是咬到,可是牙松得飞快,什么感觉也没留下。 鲜钰目含歉意地抬头,小心翼翼地瞅了厉青凝一眼,真真像极了无意咬着的。 厉青凝欲言又止,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小鹿般战战兢兢的鲜钰。 最后她抿起唇,僵着手将那丝帕重新拿了出来,不发一言地擦了一下手。 这夺舍之人若真的是细作,那可实在是魄力十足,竟为了做戏连她给的蜜饯也敢吃了。 鲜钰倒吸了一口气,双眼瞪大了许多,嘴里含着颗蜜饯使得侧颊鼓鼓的,支支吾吾道:“钰儿是无意咬到师姐手的。” “无妨。”厉青凝淡言,“池中水凉,忍忍即可,半个时辰过后再出来。” 鲜钰点头,把药碗放在了池边的矮石墩上,细看才知,这石墩竟也是灵石磨砌成的。 她忍不住往那石墩多摸了一把,倒不是没见过灵石,只是不曾想这一方池子,光修建所耗费的灵石就已能买下半座城池。 正要脱去衣物的时候,她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厉青凝回避到了屏风之后,不作声地在屏风后坐着。 屏风的绢纱画布甚薄,映在画布上的人影清晰可见。 鲜钰动也不动,实在下不去手,正是因为她如今就是个矮豆芽的模样,无甚好看的,才觉得十分可惜。 这样一来,也不能像前世那样在厉青凝面前搔首弄姿了。 她倒吸了一口气,垂眼看了看自己软绵绵的小手,看不出轮廓的腰身,还有底下那一双短腿。 罢了,待她找到翱仙山,再寻到碧笙花,还怕不能瞬息长大么。 鲜钰一鼓作气脱去了外衫,里衣和鞋袜也一并褪去,垂眼看了一会那浮着药渣的水面后,才伸了一只脚去探水温。 她双眼一瞪,圆润小巧的趾头全蜷了起来。 这水果真很凉,堪比初春融雪。 可厉青凝还在屏风后坐着,这水不下也得下了。 鲜钰脸一皱,本想坐进去的,可刚往下坐忽然发觉自己的个子是太矮了些,若是坐下,这水就得淹及嘴鼻了。 算了,站着。 屏风之后,厉青凝微微往后一靠,暗忖这小姑娘果真是个机灵的,还先用脚去探池里有无毒物。 在屏风未遮挡处,她双眼往灵池那边斜去,看见了鲜钰肩上那道疤。 那疤痕果真似曾相识,似乎梦中红衣人的肩上也有这么一道疤。 只是红衣人的肩上有一片桃枝刺青,恰恰将这疤给遮掩住了。 素白的肩上,桃华灼灼,数朵娇艳欲滴,也有含苞未放的。枝丫从中伸出,桠上淡粉依附,越过单薄的肩,直抵后背肩胛。 红衣人肤白细腻,果真比白鹿纸更适宜作画。 可世上怎会有这么巧的事,厉青凝蹙眉。 她坐直了身,朝墙角灯盏上跳动的火苗望去,深思过后才缓缓道:“钰儿在停火宫多年,想必对宫内之事了然明晰。” 池子里站着的鲜钰一愣,背对着屏风问:“师姐想问何事?” “问一个人。”厉青凝淡扫的娥眉一蹙。 鲜钰眉一挑,她着实想不通,宫里还有谁是值得厉青凝问的,难不成是问风停火? 她软声道:“师姐请讲,钰儿定然知无不言。” 过了片刻,屏风上的人影动了动。 “那人眉似细柳,目含秋水,静若仙人之姿,动则胜似狐魅,体弱行似扶风弱柳,嗜酒爱桃花,常以珠帘覆面,肩……”厉青凝顿了一瞬,“肩有一尺长疤。” 楼里只有烛火劈啪作响,水声已戛然而止。 鲜钰愣了许久,这究竟是夸人还是寻人。 再说来,这夸的不就是她么。 第22章 第22章 22 楼里一时很是安静。 厉青凝经深思熟虑才道出这样的话,她设想过鲜钰会有数种答法,可不曾想这机灵狡黠的女童竟默不作声。 为何不作声,不是挺会说的么。 莫非那红衣人与停火宫牵连甚广,不便作答? 总之,厉青凝心下断定,鲜钰与那红衣人的关系定然不浅,不然为何她们肩上伤疤的位置会如此相似,为何鲜钰会只字不说。 楼外山泉叮咚作响,山中飞鸟振翅而起,似奔月一般。 鲜钰动也不动,连带着池里的水也静得连一丝波澜也不见了。 她之所以不答,是因为仍在骇怪之中。 心漏跳一拍后高悬而起,几近吊至嗓子眼。 一时之间,鲜钰差点忘了吸气,险些倒在了水里。 她本以为只她一人再世归来了,可听厉青凝一说,像是她也重生而来了一般。 可是这又有些不对,若是重生回来,厉青凝不该不记得她的名姓,不该不认得她才是,莫非是多喝了一口孟婆汤? 鲜钰神色怏怏,心底喜忧参半,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像是思绪全都被这池冷水给泡化了。 她不敢报以太大希冀,过了半晌才轻着声开口,“师姐可知那人姓甚名谁?” “不知。”厉青凝在屏风后道。 “那师姐找她是为何事?”鲜钰又道。 “景仰许久。”厉青凝言简意赅,并不多言。 鲜钰顿时哽住了,小心翼翼问:“师姐与此人熟识?” 这话问出后,厉青凝没有立即作答,分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非也,曾有幸一见。” 鲜钰笑了,察觉出厉青凝的语调略微扬起了一些,与平常稍有些变化,明摆着心口不一了。 就是了,她此世仍是个豆芽菜的模样,厉青凝在何处得以见她?分明就没见过。 如真见过,那也只能在梦里相见。 “你可识得此人?”厉青凝话音缓缓,似有一丝迟疑。 鲜钰没有即刻回答,她暂且想不明白厉青凝为何会将她前世的模样描述得如此细致,却又认不出她来。 想了又想,莫非真是在梦里见过,莫非厉青凝真的多喝了一口孟婆汤? “识得还是不识得。”厉青凝语调平平,但隐隐有些烦了。 鲜钰倒吸了一口气,微微侧身朝屏风那处看了一眼,暗忖,既然厉青凝不记得,那就莫怪她有意隐瞒。 再说来她也不是故意要瞒着的,若是此时就全盘托出,她担心厉青凝会过度自责。 毕竟两人前世关系匪浅,此时道破,厉青凝恐有狎亵女童之疑,哎,长公主高高在上,皎如明月,怎会狎亵女童。 过了许久,鲜钰才小声道:“停火宫不曾有这般羞花闭月的美人,宫里姿色中上者暂只有几位夫人,这样丰姿绰约令人见之不忘的美人,钰儿着实不曾见过。” “暂”这一字用得极妙,鲜钰心下暗笑,她话语间暗意尽显。 白鹿逐月的屏风后,厉青凝眼眸半垂,轻捏住自己的一节指节,摩挲了片刻,心中已然明晰。 经这一来一回,她已能断定,鲜钰与那人果真有些渊源,不然为何会频频发问却又答不出个所以,分明是心里有鬼。 思及上岛时,鲜钰曾说肩上伤疤是在花海留下的,若此事为真,那红衣人兴许也曾在花海之中。 呵,果真是狐狸,还妄图欺瞒本宫。 “罢了,兴许此人并非如此花颜月貌,是我记错了。”厉青凝淡淡道。 鲜钰瞪直了眼,差点就开口否认,非也,她就是这般花颜月貌! 一时气上心头,也不知是不是气得通体发热的缘故,她竟不觉得这池泉水有多凉了。 那透着烛光的屏风后,厉青凝端坐着一动不动,似已无意追问。 鲜钰想了又想,仍是觉得有些离奇,过会儿才小声道:“那师姐可还记得是在何处碰见那人的?” 这问题问得好,且看厉青凝怎么圆回来。 她心底暗笑,唇角止不住上扬,分外好奇厉青凝会怎么说。 没想到厉青凝却道:“此事不便与你细说。” 鲜钰:…… 可真不愧是厉青凝。 经这一遭,半个时辰过得飞快。 这水池虽是用灵石砌成的,灵气充沛至极,可泉水寒凉,在池中久呆仍是会有寒意入体之感。 淮清阁里本鸦雀无声,冷不丁被一个喷嚏声打破了寂静。 鲜钰哆嗦了一下,耳根微微泛红,抬手就捂住了嘴鼻,轻轻吸了吸鼻子。 “可以出来了。”屏风上,厉青凝身影微微一动,从美人榻上站起。 闻言,鲜钰才从池子里爬了出来,哆嗦着扯下了挂在架子上的薄巾,擦拭了身上水珠后才窸窸窣窣穿起衣裳。 她捏着衣角的手忽然一僵,原本以为这药浴并无作用,可不曾想只是还未起效。 正穿起里衣时,气海处忽似有火在燃,那热意直闯心口,烫得她忍不住弯下腰捂住了心口。 随即,周身运转的灵气似被一股暖风裹挟,经灵海而过。 在那烫骨烧心之感散去后,四肢竟轻盈而没有半分疲倦之感,就连尚未修补完全的灵海也褪去了疲乏。 鲜钰缓缓吐气,想不到慰风岛的灵药竟这般管用,前世是她有眼无珠,竟未将此岛放在眼里。 “师姐,钰儿……”鲜钰佯装讶异,“钰儿像是周身轻了许多,半点疲乏也没有了。” “不错,应当如此。”厉青凝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鲜钰笑起,连忙穿戴整齐,回头时正巧斜见厉青凝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厉青凝神色如常,似是对刚才所问之人毫不上心一般。 鲜钰小步走了过去,忽然觉得多喝了一口孟婆汤也好,这样的话,厉青凝也不会记得她前世做过的那些浪荡事儿,省得两人尴尬。 待她走近后,厉青凝只字不言的朝她伸出了手,掌心朝上,似邀她挽手一般。 鲜钰心下一喜,这高高在上的长公主竟主动要牵她的手了! 这漫漫路途总算看见了点儿光。 她微咬下唇,耳根似染了胭脂,忸怩着将细嫩白皙的手放在了厉青凝的掌心里。 厉青凝却没牵着她走,而是按住了她的腕下动脉。 脉动仍是虚乏无力,但比先前稳了许多。 厉青凝松开了鲜钰的手,垂眸淡淡扫了她一眼,转身道:“明日戌时再来,莫要忘了。” 鲜钰手仍半抬着,虽有些尴尬,可却还是止不住欢喜,不错,厉青凝果真是在担忧她的身子。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淮清阁,从森冷蜿蜒的山道中走过。 厉青凝玄裳曳地,身姿如竹似玉。 她微蹙眉心,心道,半个时辰已过,那汤药应已起效,如今鲜钰脉象未呈异样,约莫和夺舍或是缩骨并无牵连。 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跟在身后的枣衣女童脚步虚浮地走着,月下那张小脸更是无甚血色。 厉青凝凝眸一想,此人浑身是迷,还满口胡言,幸好将其留在了身侧,否则敌暗她明,后果不堪设想。 第23章 第23章 23 三更。 树影摇曳,月悬梢头。 凭风而动的树桠忽然猛地弹起,一个黑影从粗细不均的枝桠上跃下,似夜里四处跑动的狸猫一般。 那黑影却比狸猫要大上许多,只是目光所及之处,仅凭眼眸未能将那影子捕捉清晰。 再一看,厉青凝居室的侧窗尽没有掩上,依然大开着,支着窗的细棍略显脆弱,被凛冽夜风吹得微微晃动着。 那从树桠上跃下的影子如疾风般闪至窗前,身形一顿,俨然是个黑衣人! 黑衣人穿过木窗进到了屋里,在轻手掩上了窗后,单膝猛然着地,双手一握便道:“殿下,暗影报来消息,箫大人因贪污国库被满门抄斩了。” 屋里只有半点从窗外落进来的薄凉月光,那黑衣人面前隐隐有人斜靠在榻上品茶,正是厉青凝。 厉青凝微微张嘴,吹凉盏中碧茶,那扶起的绿芽随水纹荡开,贴在了瓷壁上。 “满门抄斩?”厉青凝双眸一抬,眸光冷如月色,“厉载誉太过多疑,箫大人为人正直,他虽颇有自己一番想法,但绝无二心。” 黑衣人仍跪在地上,头低至胸前。 厉青凝想了想又道:“厉载誉登帝不久,正是要削弱旧臣势力,进一步强权的时候,可箫大人不该杀,而他人若是想栽赃嫁祸箫大人,也不该此时下手。” 她话音缓缓,如绕梁余音般悦耳,可话音却不甚柔和。 黑衣人依旧只字不说。 过了一会,厉青凝抿了一口茶,润了喉后才道:“负责此案的人是谁。” 黑衣人这才开口:“乃是三皇子厉千钧。” 厉青凝放下了茶盏,微微摇头道:“厉千钧畏缩怕事,极易轻信人言,若非他人唆使叫嚣,他万不敢担了此事,是谁在厉载誉跟前开的口?” “这……”黑衣人迟疑了一瞬,一咬下唇道:“属下不知。” “继续查。”厉青凝淡淡道。 黑衣人道了声“是”,转身轻手轻脚步至窗边,支起了窗便跃了出去,同这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连半个影子也寻不着了。 在那黑衣人离开半刻后,厉青凝抬手碰了碰发上的碧玉金花簪,她沉思了片刻才站起身,在微整衣襟后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廊中的横梁上悬着数个玲珑透雕圆盒,盒里无一例外全放着被赋了灵力的夜明珠,使得此间夜明珠比寻常的更是明亮。 她穿过短廊,放轻了脚步,还收敛着气息往侧卧走去。 侧卧是鲜钰在住着,芳心并没有睡柴房,而是到另一处院子里与他人挤去了。 厉青凝仍有诸多疑虑,实在不信这整整一夜,侧卧里那装疯卖傻的人会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 若真如此,那就有鬼了。 既然已将人留在身侧,就不能浪费了这么个大好机会。 厉青凝缓步走去,在察觉屋里的人气息绵长和缓时,才径自推开了侧卧的窗。 这窗刚打开,就和里边的人打了个照面。 鲜钰正在床榻上盘腿打坐,正是要出魂的时候,她正巧也想撕下一缕魂去探探厉青凝在做什么。 万万没想到,魂还没来得及出,厉青凝找上门了,还似偷欢一般推开了她的窗。 她一时岔气,脸倏然一热,气血直往上涌。 喉头倏然一甜,虽没有吐出血来,可未闭紧的嘴仍是淌出了一丝殷红。 鲜钰呆愣地看着窗外的人,窗外厉青凝也傻了眼。 厉青凝还没开口,鲜钰先发制人,细声细气问道:“师姐怎么来了。” 厉青凝一时语塞,她细眉一蹙,眸光落在了鲜钰被染红的唇角上,沉默了片刻不答反问:“为何不睡。” 鲜钰磕磕巴巴道:“钰儿天、天资愚钝,又体弱多病,忧心会落后同门太多,故而才悄悄练习引气。” 说得情真意切,或许是方才气血上涌的缘故,脸颊还微微泛着些红,比之平日里那张素白的脸生动了许多,一双眼还雾蒙蒙的,已是泫然欲泣。 她说完后还捏着袖口轻轻蹭了蹭略微湿润的眼角,紧抿着唇轻舔牙间,舌尖经处,脸颊微微鼓起。 话是这么说,可她不但不忧心,还得意得很。 不曾想,厉青凝有朝一日竟会因担忧她而推窗悄悄看她。 是了,厉青凝如此内敛,虽不把话挂在嘴边,可心思却是细腻的。 “引气?”厉青凝背着手,坦然得不像是悄悄推了人窗扇的。 “是,”鲜钰微微颔首,“或许是学艺不精,这才走岔了气,又……又伤着了灵海。” 说完她将齐明给的手绢拿了出来,丝绢上还留有晨时在一星广场沾上的血。 厉青凝神情复杂,险些就信了。 她看了看屋里那虚弱无力的小孩儿,又看了看那块沾了血的帕子,莫名觉得场面凄凄惨惨又戚戚。 不可,此乃苦肉计。 “学艺不精更不该胡乱引气。”厉青凝道。 鲜钰唔了一声,委屈得皱起眉头,“那钰儿不练了。” 厉青凝点头,“明日一早莫忘了去一星广场。” 闻言,鲜钰心扑通狂跳,眼眸一弯便道:“定不会忘。” 她脸上笑得甜,心下也甜。 能不甜么,窗里窗外四目相对,眸光似春水一汪,不似偷欢,胜似偷欢。 厉青凝见她作势要躺下,又看了一眼后才微微侧身要走,转身时又扫见了她唇边尚未擦净的一抹淡红。 心下一动,厉青凝朝窗里伸出手,“手给我。” 鲜钰立即爬起,跪坐在床沿,把手交给了厉青凝。 厉青凝又把住了她细瘦的手腕,细查她灵海之状。 果真是伤着了,没有暗自施展邪术所留下的痕迹。只是,引气走岔不应引起这般震荡,难道又是因为体虚的缘故,伤得比他人刚甚? 鲜钰险些屏息,就怕厉青凝察觉她刚才并不是在引什么气,而是在出魂。 出魂一术不好掌控,刚引气入体的修士更是施展不出,若是叫厉青凝发现,这可就跳进海里也洗不清了。 那搭在她腕口的细指略有些凉,手指光滑细腻。 她陡然回过神,转而又想,有何好怕的,厉青凝连灵海都未开,定然察觉不出。 第24章 第24章 24 两人对视许久,心中各自有鬼。 厉青凝搭在鲜钰腕口上的手一抬,睨了她一眼道:“早些歇息。” 鲜钰小鸡啄米般点头,抱起在一旁卷作一团的薄被,“那师姐也早些休息。” 厉青凝微微颔首,连窗也未替人关上就走了。 薄凉夜风习习入室,鲜钰看着人走远了,这才倾身合上了窗。 坐直闭目,将方才错乱的灵气运转归位,又细查了自己神魂之状,幸而没被惊破了魂,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罢了,动用出魂术去偷看厉青凝这事儿未免太下作了点,她一个垂髫小儿,怎能做这般无耻之事。 偷看是不能再偷看了,但现下,她还挺好奇新帝厉载誉在做什么。 可惜厉载誉身边修士不少,不乏有几近登上仙途的,她如今修为尚未全然恢复,此时出魂到厉载誉身侧未免会被他身边的修士发现。 那,便去看看凤咸王罢。 上岛时,她在厉青凝的轿子里偷觑了纸团里的字,得知了凤咸王派人前往停火宫一事,可惜她消息不甚灵通,也不知此后又发生了什么。 掐指一算,几日过去,凤咸王应该又有所动作了。 闭目凝神,将一缕神魂从躯壳里抽出,漂浮于虚无之中、天地之间,一念便能周游九州,历尽河山万里。 只是出魂有一弊端,在神魂离体之后,将暂且失去对躯壳的感知,此时若是遭人暗算,神魂恐再难归位。 再者,常出魂之人神魂受扰,更易体虚,神魂更是不稳,回魂后忽然昏厥倒地也是常有的事。 鲜钰精于此道,对这些弊处也不甚在意,反正如今这身子如此残破了,再虚一些也无甚关系,还能助她在厉青凝跟前博得同情。 在抽出神魂后,她思绪也随即飘到云层之上,只瞬息便离了慰风岛,直往东洲凤咸王封地而去。 凤咸城偏北,离都城甚远,虽比不上都城热闹繁华,但城民大多朴实热情。 城中牧民擅骑射,常以猎兽为生,比之都城的人更高大强壮一些。 外邦货物多如片瓷碎瓦,南来北往多的是行脚或是御车的商人。 鲜钰出魂时正是月上梢头的时候,那一缕魂瞬息抵至凤咸城,凤咸城自然也正值夜黑风高。 王宫里四处悬着明黄的宫灯,宫女们穿过花园,藏匿在假山后喁喁私语。 “王妃又摔了一盅乌骨鸡汤。” “莫不是……又没见着王爷?” “王妃摔那瓷盅时,我正巧当值,殿里分明是有人的,可林公公却偏说王爷不在殿内。” “若、若真不在殿内。” “可我也未曾见到王爷从殿里出来。” “莫非殿、殿里的人是假的?” “嘘!——” 一位婢女方问出口就被打断了,另一人瞪了她一眼,在朝四周望了一眼后才谨慎道:“此事不管是真是假,都不可再提了,更不能在王妃跟前提,若是你还想要命的。” 鲜钰的魂缕似柳絮又似飞花,在此方天地间甚是逍遥自在,不但来去自如,还无人发现。 她暗忖,莫非凤咸王真不在殿内? 罢了,既然已到此地,那便去一探究竟。 她一路穿过丹楹刻桷的楼宇画栋都无甚阻碍,轻而易举便到了凤咸王的寝殿。 或许是太顺利了些,鲜钰顿时停下,隐隐怀疑这是不是一个骗局。 然而四周悄然无声,别说陷阱了,似连个布下陷阱的人也没有。 她忽然想通了前世凤咸王为什么在布下滔天大网时会费尽心思招募那么多的修士了,因他身边无甚修者可用。 没有修士相助,他极难斗过厉载誉,更是撼动不了长公主后来在朝中的地位。 如此说来,这凤咸王派人前往停火宫情有可原,觊觎停火宫也是在情理之中。 鲜钰不屑一顾地回过神,翘起了唇角笑了笑。 明黄的烛光透过大殿单薄的窗纸,在殿外的长廊中洒下一片光影。烛光跃动,闪烁欲灭,那片光影也随之时隐时现。 鲜钰只一念便穿过了这单薄得不堪一击的窗纸,随之看清了屋内的情景。 殿里坐着两人,一人自然是凤咸王,而另一人乃是他的谋士。 凤咸王厉鸣咸显然受了重伤,唇色苍白如缟素,气若游丝一般,正身披外衣靠在榻上。 兴许是重伤未愈的缘故,凤咸王五感比不上从前,因此也察觉不出这空荡荡的寝殿里多了的那一缕魂。 而那谋士并无仙筋,自然也察觉不出有人到访。他坐在一侧,紧蹙眉头似在思索什么。 过了许久,凤咸王才道:“厉无垠行事狠厉决绝,倒是像极了先皇。” 鲜钰也不怕会忽然被凤咸王瞧见,她支着下颌自半空落下,虚无所倚地坐在凤咸王身侧。 凤咸王话音方落,她也跟着努了努嘴,似在咀嚼凤咸王话里的意思。 厉无垠正是二皇子,按辈分来说,他还得尊称厉青凝一声皇姑。 鲜钰蹙眉,想不起前世之时,厉无垠在这段时日对凤咸王做了些什么,但在她记忆中,两人一直暗暗较量着。 凤咸王之所以不敢妄动厉无垠,是因新皇有立厉无垠为太子之意。 坐在一旁的谋士抱拳道:“厉无垠身侧不乏金丹修士,王爷万不可与他正面交锋。” 凤咸王摆手:“孤此次易容亲自前往停火宫,意在向那风宫主表明诚意,二来长公主此番也去了停火宫,不知她意图为何,故而才想一同探清。” 他顿了一瞬,接着又道:“三来新帝此次又将长公主支离都城,多半是觉察到了长公主身后势力非同一般,恐为先太后为她留下的。” 那谋士恍然大悟,手指一点便道:“新帝对长公主已有疑心,若风宫主有意与王爷结盟,那新帝恐会误以为王爷与长公主也已成一派,届时王爷若想将祸水东引就容易许多,实为一石二鸟之计!” “不错。”凤咸王微微颔首,虚弱无力地咳了一声,“可这二皇子却坏了孤的计划,虽孤及时用草人做替身保全了性命,但不知他所派之人有无觉察到孤的身份。” 谋士抱拳低头:“臣有一计。” “讲。”凤咸王伸手示意他开口。 谋士眼里精光一现,压低了声音道:“王爷——” 话刚说出口,忽然有人敲响了凤咸王寝殿的门,大喊:“王爷!” 鲜钰又浮身而起,站在了横梁之上,垂下眼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幕幕。 凤咸王蹙起眉,抬手便止住了那谋士的话,扬声道:“进来!” 一位穿着修士服的长须闯了进来,手持六角招魂铃,手上还握着一把青铜剑。 “何事。”凤咸王朝四周扫了一眼,蹙着眉问。 那修士晃响了六角魂铃,沉声道:“王爷,有人分魂来犯!” 凤咸王眸光一凛:“活捉。” 修士颔首称是,在他再度要晃响铃铛时,鲜钰的魂缕已然归位。 慰风岛一处小院里,盘腿坐正岿然不动的女童倏然睁开了双目,她身形往前一倾便扑倒在床。 如今这修为出魂果真太勉强了些,若是从前,那魂铃定然伤不到她分毫。 她抹去嘴角血丝,翘起唇角甜糯一笑,“想害厉青凝?这凤咸王的胆子可真是够大。” 翌日一早,绒儿叩开鲜钰的房门,只见自家六姑娘正蜷作一团缩在被子里,平日里素白的脸竟绯红一片,瘦弱的胸膛也起伏不已,呼吸甚是急促。 绒儿战战兢兢去探了鲜钰的鼻息,然后又去摸了她的额头,入手一片滚烫。 她顿时急出了眼泪,跑去主卧敲了厉青凝的门,“长、长公主殿下,求您救救我家六姑娘吧。” 屋里厉青凝刚梳好发,她捏着金玉花簪的手一顿,面无表情地走去开了门。 门一开,便见那婢女跪在外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厉青凝沉默了许久,总觉得此事有诈,可这婢女哭得情真意切,丝毫不像是装的。 “她怎么了。”厉青凝淡淡道。 绒儿抹了一把泪道:“六姑娘她、她醒不来了。” 厉青凝又是一哽,心道这苦肉计可真是够苦的。她沉下心,玄袖微微往身后一甩,“待本宫看看。” 绒儿这才爬起来,去推开了鲜钰的房门,把床上那烧得浑身通红的女童扶了起来。 厉青凝看了鲜钰的模样,不免有些疑惑,这分明是烧得失了神志。 她伸手去把住了鲜钰的脉,细探之下更是疑惑,这慰风岛的药浴,怎越泡越虚弱了? 鲜钰此时睁开眼,无力地捏住了厉青凝的袖口,软糯地道:“师姐,你来看钰儿了。” 厉青凝:…… 好一出苦情戏。 第25章 第25章 25 鲜钰这回是真没装模作样,确实浑身乏力得动也动不了了。 昨夜里出魂之后灵海亏损得厉害,连带着心脾也伤着了,一夜醒来浑身热得像是被放进了蒸笼里一般,就连气息也滚烫似火。 她已经许久不曾这么病着了,即使前世被人抽筋断骨,她也不像现在这般,似失去意识一样,睡得昏昏沉沉的,险些不知天日。 这身子骨是真的太弱了,看来往后不能再随意出魂,若不将这身子养好,怕是熬不过服下碧笙花后的锥心断骨之痛。 重活一世,她是要更惜命一些。 眼下正是博取同情的好时候,鲜钰硬是逼着自己睁开眼,使劲抬手扯住了厉青凝的袖口。 可惜厉青凝不甚领情,轻飘飘地拨开了她的手。 厉青凝垂眼看她,觉得这病得脸颊通红的小姑娘似乎是挺惹人爱怜的。 鲜钰一双眼微微泛红,鼻尖也似抹了胭脂一般,唇微微张着喘气,整个像极了易碎的瓷器。 绒儿站在一旁哭哭啼啼,像极了她家六姑娘已经一命呜呼,她抹着眼泪,抽泣着道:“殿下,六姑娘可还有救?” 厉青凝沉默了半晌,连半句准话也不给,侧头招来了站在门外的芳心,“昨日的方子记住了么。” “记住了。”芳心低头道。 厉青凝微微颔首,“去拾好药材,带鲜钰去淮清阁泡上半个时辰。” 鲜钰双目一瞪,难以置信她都这模样了,厉青凝还要她去泡澡? 再说,齐明分明说的是戌时,这时候去泡怎么也不太对。 “如此今夜就无须再泡了。”厉青凝淡淡道。 鲜钰哽了一下,实在想摸摸自己的额头,看看是不是真滚烫胜火,这究竟是她病了,还是厉青凝傻了,有这样让人去泡冷水的么。 她一双眼已是泫然欲泣,眼睫都快被打湿了,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二字,可偏偏厉青凝像是看不出来一般。 厉青凝实在没有心,下颌微微一扬,又对芳心道:“还不快去。” 芳心这才匆匆离开,一瞬就不见了人影。 鲜钰着实想开口为自己讨公道,可又想,若是违逆了厉青凝的意,厉青凝大抵要不乐意了。 罢了,泡就泡,大不了重病缠身拼死泡冷泉,博美人一笑。 事实上美人并不会笑,只冷着脸站在池边上,低垂着眼,似无心无情般看着池里的人。 又是这个池子,水面上浮着的又是一样的药草,气味也是一样的气味。 鲜钰穿着里衣浑身哆嗦地站在水里,她唇齿直打颤,只觉得这泉水的凉意似渗入了骨子里一般,让她像是置身于冰窟深处。 她仰头看厉青凝,小脸煞白得血色尽无。 池里的人衣裳和头发尽湿,脸上也沾了些许水珠,分明是在池里跌了一下才沾湿的。 反观池边站着的人,依旧是一副端庄秀丽的模样,似不染凡尘一般,玄色的衣摆被敛至身后,连丁点水珠也没碰着。 厉青凝低垂着狭长的凤眼看她,目光虽不带分毫冷厉,可也不甚柔和。 她起初只是在想,这夺舍的孤魂邪祟究竟能忍到什么地步,可盯久了,竟有些愣了神。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在鲜钰的身上看见那红衣人的影子了,两人一长一幼,一装模作样,做戏做得炉火纯青,一洒脱自在,随心所欲又媚态尽显。 除了肩上那一道疤,两人怎么看也不太像。 厉青凝起初怀疑过这女童是红衣人缩骨而成的,可经几番试探,别说缩骨了,这女童身上连易容的痕迹也没有。 如此一来,能解释这女童反常之态的,就只有夺舍这一术了,只是不知她与红衣人究竟是何关系。 厉青凝微微蹙眉,诚然,除了东洲那一群意欲要她性命的,她已许久不曾对谁这么上心了。 盯那女童盯久了,恍惚中,也不知是在梦中还是她的胡思乱想,池中冷水上似氤氲起水汽一般,那水汽像云又像雾,陡然间将整个屋子填满了。 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白茫茫的水雾,隐隐看见一只细白似柔荑的手从中伸了出来。 那只手的五指细瘦白皙,手背上经络淡青,腕骨细得不堪一折,脆弱得堪比蝶翼。 她不为所动,似是入定的圣人一般,连双眸也没有多眨一下。 红衣人从缭绕的雾气中露出了一张怒极反笑的脸,她一双眼红得似要滴血,嘴唇被紧咬着近无血色。 厉青凝依旧不为所动,直至被红衣人用纤指戳了心口,她才抬手握住了那根仍杵在她心口处的手指。 红衣人愣了一瞬,咬着唇的玉牙一松,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来:“厉青凝,你有没有心。” 厉青凝察觉自己松开了红衣人的手,用自己那一如既往冷淡的声音道:“我有没有心,你还不知道么。” 红衣人气急败坏,一张艳丽的脸憋得直泛红,美得勾人心弦,不可方物。她越靠越近,似索吻一般微微扬起下颚,眼眸低垂着直盯着近在咫尺的唇。 目含秋水,风娇水媚,真真是个美人。 厉青凝只觉得自己呼吸一重,险些就要迎了上去,可只一瞬便打住了,还往后一仰微微避开了些许。 红衣人冷哼了一声,后退了一步就躺在了温泉池边,枕着打磨得光滑的石子,径自撩起了下摆,露出一双玉白的腿来。 池边的水方及踝高,可她这一躺下足以浸湿大半。 像是在激怒她一般,红衣人翘起唇角就笑了,“殿下高高在上不可亵渎,可我今日却偏偏要亵渎这东洲之花。” 话音方落,断断续续、时急时慢的喘气声响起,清喉娇啭,扰人心弦。 厉青凝眉心一蹙,微微偏开了眼,缓缓道:“风宫主请自重。” 那红衣人挑衅般挑起了眉,正欲说什么的时候,厉青凝忽然听见扑通一声巨响。 回过神时,只见鲜钰又跌进了水里,一双细瘦的小手在胡乱挥着,脸上尽是慌乱。 这模样分明不是装的,厉青凝愣了一瞬,手微微一抬,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硬生生止住了手上动作,转而跃入池中,将那像小雀儿般扑棱翅膀的小姑娘抓了起来。 被抓起后,鲜钰下意识抱住了厉青凝的手臂,满心在想,她可不能再死一次,死了可就未必能回来了。 抱紧了厉青凝的手臂后,她双腿又蹬了两下,这一蹬就蹬到了池底,这才回过神她已经站稳了。 再一看,是厉青凝救了她。 厉青凝是真疼她惜她啊,竟一言不发就跳进来了。 那跳进池子里的长公主确实只字不言,微微抿起唇将鲜钰往池上拎。 厉青凝看了看手里攥着的那湿漉漉的女童,又想到了那红衣人,顿时很是一言难尽。 这一回想,就想到方才分神时看见的种种,听见的字字句句,自然也忘不了自己在思绪中脱口而出的那一声“风宫主”。 思及此处,厉青凝的神色愈发复杂,她可不曾将风停火和梦中人联系在一起,这一男一女如何联系得上。 说来,近几次依梦中所见,那红衣人的面容、声音和身形是越来越清晰生动了,真切得就像她确实与此人关系匪浅般。 厉青凝又想了想,那红衣人的容貌与风停火似乎是有些相似…… 不可。 她不敢想象风停火实为女儿身,更不愿想她和风停火…… 若是如此,那红衣人还不如是身侧这落水鸟一样的小孩儿。 厉青凝脸色甚是凝重,一抬手就按上了池边那衔珠玉龙的角,池中浮着药草的泉水随即咕噜一声往下降,缓缓被排放了出去。 水是降下去了,可这甘苦的药草味儿却经久不散。 鲜钰被拎到池上后,急促地咳了几声,回头看见厉青凝脸都黑了,也不知怎会气成这样。 “殿下,钰儿泡得有些腿软。”她小声道。 厉青凝僵着脖颈垂头看她,过了半晌才唇舌干燥地说:“若有下次,莫再硬撑。” 鲜钰颔首答应,一边拧着袖口的水,一边悄悄地抬眼看厉青凝。 只见厉青凝甩了一下袖口,一枚玲珑骰子和一个锦囊咚地落在了地上。 鲜钰垂头一看,顿时认出了那枚玲珑骰子。 那骰子是镂空的,六面皆被镂成了花瓣状,里边是一颗极为罕见的淬魂珠,落地时响得清脆,直直滚到了她的脚边。 这便是新帝忌惮之物,也是先皇宠后留给厉青凝的。 厉青凝也是一愣,她暗忖了一番,拾起骰子和锦囊,一边问:“若我将这两物之一赠予你,你选哪一件。” 鲜钰心道,这问题答错了可是要送命的。 她哽了一瞬,眼眸一转就看向了锦囊,下意识道:“我选金子。” 厉青凝先是微舒了一口气,尔后目光一沉,缓缓问:“你怎知里面是金子。” 鲜钰倒吸了一口气,心道,一天到晚吃枣糕,总有一日得糟糕。 第26章 第26章 26 别说什么金子不金子的了,厉青凝身上有几颗痣她都一清二楚。 可这话能说么,显然不能。 气氛一时很是凝重,鲜钰已然屏息,暗暗调整着体内灵气,以免一时急得灵气反流又吐出血来。 她抬着下颌战战兢兢地瞅着厉青凝,被惊着的雀儿也不外乎如此。 可厉青凝的神情明显不甚欢喜,眉头微微蹙着,连唇也抿成了一线,人看着倒还是那般兰心蕙性,却没了平日里佯装出来的娴静淡雅。 那直逼人面的凌厉似入骨寒刃,这气势不像是个连灵海也没开,还被想方设法遣离都城的长公主,反倒和名副其实的上位者别无两样。 鲜钰愣了一瞬,是了,重生回来后她过得太/安逸了些,一时忘了前世种种。 这的确是厉青凝,厉青凝也本该如此,这才是真正令新帝厉载誉畏忌的人。 连凶她的样子都这么好看,鲜钰心下暗叹。 小孩儿眸光闪烁,眼尾又红了起来,似是被吓坏了,就连瘦弱的肩膀也微微耸了起来,垂在身侧的手不知所措地攥着被浸湿的衣摆。 鲜钰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可、可是,师姐是长公主,长公主兜里不都带着金子的么。” 这会默不作声的成了厉青凝,厉青凝甚是怀疑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可这小孩儿这么说又不是没有道理。 鲜钰眨巴眼,暗暗吞咽了一下。 “你可知这是何物?”厉青凝捏起手里那玲珑骰子问。 鲜钰犹豫了一瞬,小心翼翼道:“钰儿从不知师姐有这样的喜好。” 厉青凝一脸莫名。 鲜钰小声开口:“就是,钰儿以为,皇家人规矩甚多,万不可轻易碰了这豪赌之事。” 厉青凝神色复杂:“你说什么。” “师姐手里的,不就是个骰子么。”鲜钰吸了吸气,缓缓说。 厉青凝看她神情和姿态甚是坦然,一双黑亮的眼里除了隐隐泪光外再无其他,更是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疑心过重了。 说来她也并未真真抓住过这小孩儿的狐狸尾巴,只是种种巧合令她不得不多虑。 莫非还真是巧合? 若是如此,那也不可掉以轻心,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确实只是一个骰子。”厉青凝直起腰,垂下眼打量了鲜钰一眼,眼眸微微眯起,可身上的凌厉却暗暗收敛了些许。 鲜钰愣在原地,心说这就蒙混过去了? 她呆呆抬头,只见厉青凝随手一抛,那浸过水的帛袋便朝她砸来。 这口袋里满满的金银玉石,可不是闹着玩的。 鲜钰连忙伸手去接,入手沉甸甸的,这一摸硌手得很,没想到厉青凝这在身上带金子玉石的习惯竟从头到尾都没有变。 “既然喜欢,那便送你了。”厉青凝淡淡道。 鲜钰喜上眉梢,星眸弯弯,当即就道:“钰儿多谢师姐。” 答得十分快,没半点含糊。 能不快么,距上回厉青凝赠她灵玉珠已经过了多久了,久到精卫都快能填完海了。 虽然隔得久,可这回分量重啊。 鲜钰越想越是欢喜,正好,去翱仙山路上的盘缠有了。 厉青凝抛了这锦缎帛袋后,又打量起鲜钰的神情。只见这小孩儿竟乐得眉眼尽是藏不住的欢喜,低头就顾着看那帛袋,看也不看她了。 不知为何,就是觉得有些不悦。 厉青凝一时半晌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因这小孩儿盯着那玩意儿看而有些心烦意乱。 思来想去,她给自己找了个缘由,定是因为这贼人贪图钱财、心术不正,她才这般烦闷。 不错,这小孩儿定是意在如此,这才故意跌在水中,借机揽住她的手臂,趁她一时不备,再动了她的袖袋,不然为何她一抖袖口,袖里的骰子与锦缎帛袋齐齐落地。 站在一旁的鲜钰全然不知厉青凝在想什么,还大大方方地扯开了袋口,把手伸进去摸了又摸。 厉青凝心里一梗,语调虽还算得上平淡,可心下却已不太平静,“喜欢么。” “喜欢!”鲜钰笑弯了眼,“钰儿今夜要枕着它睡。” 厉青凝:…… 这也不知这是不是细作的细作,怎一副没见过钱的样子,可怜见的。 小孩儿浑身衣裳湿透,却还捧着一个锦缎帛袋傻乐,这怎么也不像是一个细作会做的事,再说,谁会派这么傻的细作来接近她。 鲜钰也不顾身上正滴着水,作势要把帛袋往袖口里放。她往袖口一抓,这才想起来,她如今只穿着里衣,这里衣还湿了水。 来时并未带上换洗的,现下正好,连套换的的也没有了。 她无可奈何,仰头就朝厉青凝可怜巴巴地看着,将弱小无助诠释得淋漓尽致。 厉青凝垂眼,沉默了半晌后,微抿的朱唇一张,对着门外的人道:“去拿套衣裳来。” 芳心在门外问:“主子,可是鲜钰姑娘要穿?” “是,拿套合身的弟子袍。”厉青凝又道。 芳心的声音有些远,“岛上的弟子袍还未赶制出来。” “还需本宫多说么。”厉青凝蹙眉。 芳心连忙应声,随后那轻若片羽的脚步声渐远,分明是走开了。 楼里,鲜钰扯了扯袖子,小声道:“都怪钰儿一时大意,害得师姐下水救我也湿了衣裳。” 厉青凝侧头睨她,“无碍。” 鲜钰欲言又止,她见厉青凝转身,这才肆无忌惮地抬头,一双眼像黏在了那玄衣美人的后背一般,眼眸明亮而目光灼灼。 厉青凝这衣裳碰了水,玄色的衣料全然贴在了皮肉之上,虽仍旧冷淡又疏离,看着似是让人勾不起兴致一般,可偏偏这身姿是真的丰盈窈窕,婀娜却不艳俗,依旧叫人不敢轻渎。 屏风旁靠美人榻的那一侧有张黄花梨方角柜,柜面不染尘埃,看似时常有人打理。 鲜钰目不转睛地看着厉青凝走了过去,圆润的指尖从方角柜上一划而过。 厉青凝弯腰时韧腰如束素,皓腕一动便拉开了其中一个方屉,从里边拿出了一套干净干燥的衣裳。 鲜钰眨了眨眼,她料厉青凝未必会在她面前换,事实如此,厉青凝只是将衣裳拿了出来,搁在美人榻上后,又端起了桌上的一杯冷茶,低头便抿了一口。 不过多时,芳心将衣裳带了进来。 鲜钰拿着衣裳,她欲言又止,着实不想让厉青凝看她换衣裳,也不是因为什么事儿,就是觉得她如今的模样实在不太好看。 日后她身姿拔长,要是做点什么,厉青凝一不留神回忆起她如今的模样,恐怕很难下口。 此事事关重大,绝不可轻视。 厉青凝放下手里的冷茶,正觉得奇怪,这小孩儿怎还不换衣裳,莫不是又动了什么小心思。 她从屏风后走出,抬眸便看见对方欲言又止着。 “怎还不换。”厉青凝隐隐有些头疼了。 鲜钰这才细声细气道:“师姐,钰儿换衣裳的时候可千万别回头,绒儿姐说了,姑娘家的身子只能日后成亲了再给心上人看。” 厉青凝忍不住抬手揉起眉心,“难不成你这般年纪就有心上人了。” 鲜钰耳根一红,细弱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套新衣,一双眼直往厉青凝瞅,“自然,我心上人身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面容耀如春华,微蹙眉首都能引得莺惭燕妒。” 厉青凝暗忖,若真有这样的人,那已能与她梦中人不相上下了。 “虽她常常喜怒不形于色,平日里偶尔冷若冰霜,可待我却一等一好,她对我有情,我自然要将她放在心上。”鲜钰糯声又道。 厉青凝:…… 有情便有情,可你看本宫的目光为何这般灼热。 再说,这么个三尺小儿,莫名让人觉得她不像是懂什么情不情、爱不爱的,信口雌黄,骗人骗到无所不用其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