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年如你》 第1章 池峥一脚踏出监狱的大门,姿态很放松,像是白日里无聊,到邻居家串了个门。阳光落在身上,不怎么晒,温温的,很舒服。他眯了眯眼睛,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没有茫然,没有无错,也没有喜悦。 跟所有从这里走出去的人都不太一样。 带了他六年的狱警给了他一根烟,语气淡淡的:“出去了,就别再回来,好好的,要重新做人,知道吗?” 二十六岁,还年轻,可以重新开始。 池峥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只是在脸上浮了一下,转瞬消散。眼睛里墨色沉沉,辨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情绪。 他将烟点上,站在路边慢慢抽着,快燃到底时,小路尽头飘起些许沙尘,一辆旧吉普飞似的开过来。 池峥将烟蒂碾碎,扔进垃圾桶,吉普拉着长长的刹车线停在他面前,四散的灰尘弄脏了他脚上的旧踝靴和腿上的工装裤。 驾驶室的车门砰地一声推开,跳下一个铁塔似的黑壮男人,一个熊抱将池峥搂在怀里,激动得几乎哽咽。 池峥让他抱得呼吸一紧,屈起指节在那人背上敲了敲,道:“斯屹呢?” 声音有点沉,听起来不大痛快。 铁塔叫张齐,池峥的发小,身高一米九三,体重将近两百,站起来遮天蔽日,却是一脸的小心翼翼,嗫嚅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像样的理由。 从小相依为命的亲兄弟,什么理由能让他连自己亲哥出狱都不露面? 张齐脑部构造简单,一根肠子通到底,他想不出来。 池峥的表情在笑,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他跺了跺脚,自语似的嘀咕了一句:“行,随我,有脾气。” 监狱在城南,张齐开车载着池峥一路飞向城北,那里有个叫放马营的地方,据说,古时候是饲养战马的地方。放马营是城中村,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才都有,池峥和斯屹就是在那长大的。 六年前,池峥二十岁,是放马营的老大。 如今六年过去,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吉普车一路飞驰,在一栋灰扑扑的两层小楼前停了下来,楼上乱七八糟地挂着不少牌匾,美容理发,养生修脚,看着就不像什么正经生意。 池峥深吸一口气,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街道,就像熟悉自己的骨骼。 张齐站在门口替他挑门帘,一边挑,一边劝:“池哥,团圆的日子,大家都挺开心的,别发火,有话好说。” 池峥没说话,推开张齐迈步朝屋子里走。 里面采光不太好,白日里也亮着灯,明晃晃的。 池峥一脚踏进去,扑面一股浓重的烟酒味,还有长时间不洗澡的体臭味。四五张麻将台支在那里,稀里哗啦的洗牌声响成一片。最左边那张台子格外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十好几个,一边看一边叫好,不知道的还以为藏了个马戏团。 斯屹也在那里,他个子高,皮肤白,长得还挺帅,在放马营这种到处灰蒙蒙的地方,不需要干什么,只是站着就足够显眼。 池峥停下脚步,他看见斯屹脚底下踩着凳子面,一手夹烟一手色盅,抽了疯似的摇得哗哗响,然后嘭的一声扣在桌面上,吼着:“赶紧猜!是爷们痛快点!别对不起身下那根东西!” 斯屹用尽全身力气在吼,脖子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一脑门的汗,脸上泅着病态的红。不等他看清自己手里到底是几个几,一道格外沉郁的声音越过嘈杂狠狠撞过来—— “七个二!” 斯屹觉得耳膜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紧接着一道颀长的声音逆光走过来,停在他身边,抄手夺过对家的色盅,也不晃,直接在桌面上落定。那人看都不看,直接叫:“七个二。” 斯屹动作一顿,目光沿着那只握着色盅的手一路上爬,腰线劲瘦,肩膀略宽,下颌和嘴唇的弧度太过凌厉,透出些许凶狠的味道,眼睛是纯粹的黑,压着暗夜似的光。 六年没见,他还是那副样子啊。 斯屹有一瞬间的怔愣,好像时光从没有变过,那家伙还是浪荡在放马营里的痞子,他还是小小的一个,拉着那家伙的衣角跟在他身后,满眼崇拜地叫他哥哥。 哥哥,哥哥…… 心跳在剧痛中乱成一团。 斯屹咬紧后槽牙,佯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笑着:“出来了啊,还是老样子么,都没怎么变。” 不咸不淡的语气,听着都让人窝火。 被夺了色盅的那位是新来的,不认识池峥,啪的一拍桌子,正要站起来,张齐蒲扇似的手掌压在他肩上,生生把人压了下去,威胁着:“消停呆着,不然,你走不出去这扇门。” 周围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 “我曹!他怎么出来了!不是说无期吗?” “犯了什么罪啊要判无期?” “杀人!自个亲爹!够狠吧!” “牛逼!是个茬子!” 池峥和斯屹俩兄弟在是非窝里长大,早就听惯了闲言碎语,也不恼,只是互相看着,像是要把对方心里那点东西剖出来,弄个明白。 池峥眸色沉沉,重复了一遍:“七个二,开不开?” 斯屹突然觉得心火上涌,他恨透了池峥这副喜怒无形于色的样子,就好像这世界上没什么人值得他放在心里。 他粗着嗓子喊了声开,掀开色盅砸在桌面上,池峥一同抬手,亮出底牌。 两个人各拿五枚色子,一共十枚,七个二,一个六两个三,池峥猜得比作弊都准。 斯屹笑了一下,他早就知道自己会输,在放马营,没人能赢得了池峥。 他还在捆纸尿裤的时候,池峥就开始摇色子了,他的奶粉他的衣服他的糖,都是池峥弄回来的。 是池峥一手将他带大,给了他天堂,也给了他地狱。 斯屹笑得很大声,眼睛里似乎有泪,光芒一闪而过,他说了句愿赌服输,飞快地脱了上衣和裤子,只穿着内裤站在那里。身形流畅,略瘦,很匀称,皮肤雪白,一看便知小时候被人养得很好,连道印子都没留下。 他挑衅似的看着池峥:“我们刚刚说好的,输的人脱衣服。” 被夺了色子的那位对家一脸懵逼——啥时候有的这规定?我怎么不知道? 池峥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也不生气,他将色盅搁回到桌面上,转身朝外走,再没看斯屹一眼。 张齐叹了口气,脱下外套扔在斯屹身上,低声道:“当齐哥求你,别再折腾你哥了,还嫌他过得不够苦?” 说完这话,也跟在池峥身后出去了。 斯屹站在原地,脸上笑容渐渐淡下去,只剩死灰般的寂灭。 有人凑过来占便宜,在斯屹屁股上捏了一把,笑着:“还玩吗?哥哥跟你玩,输了脱衣服。” 斯屹眼神一厉,抄起凳子对着那人脑袋便砸,嘭的一声,直接见了血。 “不怕死的尽管来,”斯屹重新穿上裤子,赤着上身站在那里,眼神和语气都是冷的:“我哥刚从大狱里出来,我不介意也进去蹲几年。” 第2章 张齐从麻将室出来时,池峥已经上了车,在副驾驶上闭目养神。 张齐拧了下车钥匙,道:“池哥,你别生气,小屹的性格你也是知道的。自从你……之后,他一个人在外面,过得不容易……” 池峥摆摆手,闭着眼睛道:“我明白。” 他怎么会不明白,是他一手将斯屹养大,也是他一手将斯屹宠坏,那个孩子性格里的所有东西,暴戾、倔强、冲动、叛逆、血性,都是他给的。 两个人明明只差了三岁,却对彼此有着莫大的影响。 清官难断家务事,再是铁子,也不好多说什么,张齐发动车子,道:“先回我那吧,洗个澡,睡一觉,一切又都是新的了。” 池峥依旧闭着眼睛,像是累极了,眉心处皱痕明显,道:“不去你那,去老屋。” 老屋在放马营的小胡同里,一间平房,一个小院。院子里有葡萄架,夏天时,新绿的叶子覆满视线,格外漂亮。葡萄架下原本有个小秋千,是他给斯屹准备的,糯米团子似的小东西坐在上面晃啊晃,笑声清脆。 池峥站在院子里,看着早已枯死的葡萄藤,有一瞬间的心堵,像是通身的血脉都冻住了,运行不畅,几乎无法呼吸。 张齐站在一旁尴尬地搓着手,道:“池哥,对不起啊,我实在不会打理这些长叶子的东西,一不留神,就……” 池峥没说话,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张齐立即掏出打火机,递了上去。 灰白的烟雾升腾起来,模糊了那张英俊的脸。 除了种的活物都死透了,其他倒是没什么变化,屋子里的家具摆设和以前一样,关公像前还有未燃尽的三支香。 这应该是张齐的功劳,自池峥入狱,身边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只有张齐坚持每星期来打扫一次,直到今天。 一切好像从未变过,可是时间已经向前走了六年,斯屹都已经二十三岁了。 池峥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看到桌子上那几个空了的相框才想起来,照片,他和斯屹的合照,都不见了。 张齐不会碰他的东西,应该是斯屹搬出去时带走的。 小崽子将自己的东西收得干干净净,连点念想都不给他留。 还真是挺有脾气的。 张齐走进来,说以前的兄弟知道池哥出来了,想一块聚一聚,给您接风。 池峥坐在卧室的木板床上,磕了磕烟灰,眯着眼睛道:“不必了,让大家好好过日子,以前那些荒唐事,都忘了吧。蹲大狱的滋味有多难受,我知道。” 话虽这么说,可风不能不接,张齐在枯死的葡萄藤旁支起了桌子,两箱啤酒,几碟小菜,他说,没有外人,我陪池哥喝两杯。 池峥笑着跟他碰了碰杯子。 张齐说大家也都还行,小六结婚了,大华在工地上,苦是苦点,但钱赚得足。冬瓜喝多酒跟人茬架,一刀捅在动脉上,没救过来。小甲鱼跟着几个南方人走了,没了消息。还有大桶、胖子、苦力仔、小地图、汤圆…… 都是曾经跟着池峥在放马营里耀武扬威的小兄弟,现在想想,池峥甚至记不清他们的样子了。 “你呢?”池峥又点上一支烟,吐出一个不怎么圆的烟圈,道:“说了半天别人,怎么没介绍介绍自己?” “我也还成,”张齐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攒了点钱,弄了个小饭馆,生意不好不坏,能糊口。”说到这,张齐突然顿了一下,然后语气一转,颇为骄傲:“咱们这些人里,要说出息,还是小屹。他现在是老师,在城西的那个重点中学,教化工,厉害吧!” 池峥想了想,兜头给了张齐一巴掌:“那叫化学!文盲!” 张齐一拍大腿:“对!化学,初中化学!工作一年了,挺不错的。没想到吧,那个谁都管不服的小东西,为人师表了。” 这一点池峥的确没想到,自从判刑入狱,他单方面切断了跟外界的一切联系,不见故人,不理旧事。六年里,他不收斯屹汇的钱,不要他寄的东西,甚至不肯见他一面。 他把精心呵护的宝贝独自扔在外面,由他生,由他灭,由他惨烈破碎之后,再蘸着血一点点把自己拼起来,重新找到活下去的勇气。 这过程一定很苦,所以,怨不得斯屹恨他。 两个大老爷们,一口烟一口酒,用往事下饭,到最后都醉了,互相搀扶着摔倒在卧室的木板床上。池峥强忍着头疼找到两条毯子,自己盖一条,另一条扔在张齐身上。 张铁塔呼噜打得山响,絮絮地说着梦话:“池哥能回来,真的太好了!太好了!不管我有什么,都分你一半!我的命是池哥救的,我有什么,都给你!” 这是他最忠心的兄弟,也是唯一一个肯留在他身边的人了。 池峥挨着张齐躺下,双手盖在脸上狠狠揉了揉,他现在没什么要求,只求睡着之后再不要梦见斯屹,这六年里他已经梦的够多了。 池峥一脚现实一脚往事,还在来回挣扎,斯屹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为了气池峥,故意在麻将室里脱衣服,池峥气没气到尚且不知,他自己倒是先感冒了,冻的,不停打喷嚏。上课的时候几个熊学生在底下给他计数,一堂课,四十分钟,看看斯老师究竟能打出多少个喷嚏。 斯屹生生气笑了,折断一小截粉笔扔在带头的学生身上,道:“别以为你长得漂亮我就不敢打你!抬抬你们性感的小手手,把课本翻到第十八页!” 斯屹在放马营里无法无天,那是因为有他哥宠着,出了那地界,进了学校,他像是换了个人。开朗幽默,彬彬有礼,又长了张讨喜的脸,从学生到同事,没有不喜欢他的,几个家里有闺女的老教师争着给他保媒,据说还差点吵起来,一时传为笑谈。 斯屹一点都不担心他在放马营里干的那些荒唐事会传到学校,正经人不会去放马营,不正经的人进不来城西一中,他的人生以池峥入狱为分割点,划出一明一暗两个切面,藏着两个完全不同的斯小屹。 想到他哥池峥,斯屹心里又是一阵刀割似的疼。 斯屹原名叫池屹,他的混蛋老爹池远军出轨家暴五毒俱全,大半年不回家,回来一次就是打人要钱。他妈斯小茹懦弱了一辈子,被切断一根手指之后立誓要报复,报复的方式就是给两个儿子改姓,让池家绝后。 池屹跟了妈妈的姓氏,变成斯屹,池峥却不肯改,说斯小茹闲的蛋疼。 斯小茹不敢跟自己老公叫板,揍起儿子来倒是气势十足,拧大腿,打耳光,女人撒泼的招数。池峥也不还手,任由她作闹。直到有一次,斯小茹把巴掌打到斯屹身上,池峥一把握住她的腕子,将她推了个跟头,提高声音:“有劲没劲啊,拿小孩撒气!” 说这话时,池峥也才十一岁,也是个孩子。 斯屹十二岁那年,斯小茹终于受不了这不人不鬼的日子,跑了。最狠的是,这女人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钱,包括池峥想办法弄来的学费。 十五岁的池峥抱着斯屹,拍着他的背,他说,不怕,哥在呢,饿不着你。 屋子里没有开灯,斯屹看不见池峥的脸,不知道池峥眼睛里会不会也有茫然和无措。 从那天起,池峥就扛起了所有担子,养家、挣钱、对付随时找茬的亲爹。 池峥读完中专就不读了,带着他的兄弟在放马营里各种晃悠,渐渐成了一霸,说起来,也算是一种传奇。 池峥自己吃尽人间辛苦,却把斯屹养得很好,吃穿用度,单车滑板,只要斯屹喜欢,他都会想办法弄到。他自己可以不读书,一辈子陷在放马营,斯屹不行,他拼了命地抬起手,只为将斯屹送到更好的地方。 池峥给他的好,斯屹全都记着,他可以没有妈,没有爸,但是不能没有哥哥。 正因为感情太深,所以更加不能释怀,整整六年的不闻不问。 回忆到这里时,头疼得像是要裂开,止疼药都不管用,斯屹躺在床上,咬住被角,痛苦地蜷成一团,眼角一线晶亮的泪,滴下去,掉在枕头上,晕开浅浅的痕迹。 他想起六年前,池峥戴上手铐,被按着脑袋塞进警车的那天,他疯了似的追着车跑,一路跑一路哭,撕心裂肺的声音,只是听着都觉得心酸。 车开的太快,他追不上,摔在路边,膝盖手肘都破了,血淋淋的。他的喉咙哭哑了,发不出声音,他张大了嘴巴,只咳出一口血。 这一生,他从未那样哭过,这一生,他从未那样狼狈。 若不是爱到了极处,若不是刻在了骨子里,又怎么会恨得这样尖锐。 头疼得愈发剧烈,身上全是冷汗,止疼药已经吃到了最大剂量,斯屹摸索着从搭在床边的外套里拿出钱包,银行卡下面藏着一张照片,两个少年站在烟火下,笑着。 斯屹的手指压在池峥脸上,抚摸着嘴唇的位置,更多的泪从眼睛里掉出来,连成一串。 药不能止疼,你却能。 没有你的这六年,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第3章 池峥是被噩梦吓醒的,他梦见自己被逮捕的那天,斯屹跟在警车后面,一直跑,一直哭,哭得声嘶力竭。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辆大货车,嘭的一声,风衣飞起来,血色像是一朵花。 池峥在那时睁开眼睛,冷汗岑岑。 张齐还在打呼噜,池峥拿过张齐的手机看了一眼,凌晨四点,他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喝了那么多酒,也才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睡不着,也不想起,那就躺着吧,躺到躺不住为止。 池峥裹着毯子翻了个身,他突然想起,斯屹那小孩看着挺酷,一张不好惹的脸,其实粘人粘得厉害,都上高中了还不肯自己睡,一定要跟哥哥挤在同一个被窝里。 那时候,池峥朋友多,事儿也多,经常后半夜才回家,斯屹就坐在葡萄架下的秋千上,赤着脚,有花瓣落在脚踝上,带着细碎的香味。 池峥一身酒气,他也不嫌,揽着池峥的脖子挂在他身上,细长的腿攀着池峥的腰,软着嗓子商量着,哥,明天早点回来行吗?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害怕。 池峥喝了太多酒,倒在床上懒得动,斯屹骑在他身上帮他脱衣服,先是外套然后是t恤,掌心下是紧致滚烫的皮肤。斯屹突然觉得口干舌燥,贴在池峥耳边小声问他:“哥,接吻是什么感觉?” 池峥箍着他的背将他抱住,醉酒后的声线微沉沙哑,笑着道:“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又跟着张齐他们几个看什么不该看的了吧!” “才不是,”斯屹涨红了脸,伏在池峥胸口,解释着:“一哥们被女朋友亲了一口,居然硬了一节课,我好奇……” 酒劲上头,身上热得厉害,池峥直接将斯屹掀翻在床上,掐着他的下巴吻了过去。 两个人都没经验,吻得乱七八糟,牙尖磕在嘴唇上都不觉得疼,本能地要想从对方身上获得更多。 那个吻深得超过了想象,斯屹的手指插在池峥的头发里,贴着他的发根,将一个吻磨得无限漫长。 说不清究竟是谁带坏了谁,有些东西埋在血液里,比亲情更深刻,比爱情更牢固。 盘叔找上池峥,是在他出狱后的第三天,他让张齐从朋友的花圃里移了点花苗和草籽,打算把小院收拾一遍。张齐不仅送来了花苗草籽,还有三万现金,让池峥先拿去用,不够的话,他还有。 池峥没推拒。 盘叔带人进来的时候,池峥和张齐正在用砖头垒花圃,两个小长方形,一左一右对衬着,中间留出一条当通道,再把葡萄藤重新架起来,夏天来时小院子会变得很漂亮。 盘叔一脚迈进来,身后跟着四五个身高体壮的汉子,张齐迅速靠过来,贴在池峥耳朵边上,低声道:“盘叔,就是他把二坏挤走的。” 池峥进去之后二坏成了放马营的新老大,能把二坏挤走,也是有本事的。 盘叔三十出头,脸上笑眯眯的,眼神有点阴,见池峥站起来,主动伸出手:“盘峰,可以和大家伙一样,叫我盘子。” 池峥带着满手花泥跟他握了握,开口时还算客气:“盘叔,久仰,我叫池峥。” 盘叔看着手上那几个泥印子,挑了挑眉,依然笑着:“出来混的都是兄弟,有难处就跟叔说,自家人,千万别见外。” 池峥忙着支葡萄架,头也不抬地道:“盘叔客气了,只要你手底下的人别踩我的花,我就没什么难处。” 盘叔一愣,迅速回头,正看见一个小弟踩瘪了一株装在黑色小盆盆里的花苗。 盘叔咬咬牙,抬手就是一巴掌:“眼瞎是不是!” 小弟被打得栽歪了一下,埋着头,没敢吭声。 池峥在一旁看着,突然笑了,道:“都是在街面上混的,有头有脸,这么打可不行。” 说着,池峥身形一晃,越过盘叔,抬手兜住踩花小弟的下巴,铆足了劲逆向一拧,嘎巴一声,听着都觉得脖子疼。 动作干净利落,透出一股难以形容的狠劲。 不过两三秒,旁人还来不及反应,小弟已经倒在了花泥里。 张齐在池峥动手的瞬间就扑了过来,铁塔一般护在他身侧。 池峥推开张齐,看着盘叔,笑着道:“得这么打,才能长记性,您觉得呢?” 盘叔身后的几个汉子要往前冲,被盘叔怼着胸口推了回去,他上前一步,堵在池峥面前,低声道:“年轻人,手太黑可不是什么好事!” 池峥笑了笑,同样压低声音:“总有人想给我下马威,手不黑点,日子过不下去啊。” 盘叔看他一眼:“你有个弟弟吧?” 池峥神色不变:“踩碎我一盆花,我都能拧断他脖子。要是碰了我弟弟,你猜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盘叔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抖了抖,看样子是在咬牙。 池峥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那个,道:“抓紧送医院吧,再晚点,可就来不及了。” 盘叔让人把小弟抬走,眼睛却一直看着池峥,池峥拿起藤条继续弄葡萄架,想了想,对盘叔道:“我没打算抢什么,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说完,手上的东西一扔,进屋去了。 张齐天生一副黑脸,面无表情地一伸手:“盘叔慢走。” 逐客逐得一点情面都不留。 午饭是在张齐开的馆子里吃的,叫它小饭馆实在是有点委屈,上下两层,主打川菜,服务员就有十几个,名字挺逗,叫炎罗王。 池峥是第一次来,对着牌匾笑了好半天,道:“这名字谁取的?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张齐笑得憨厚,道:“池哥,你不记得了,前些年,咱们一道聊天,聊以后老了干点什么。那时候小屹爱吃川菜,你说老了就弄个川菜小馆,开心了全场八折,不开心了就往菜里兑辣椒精,来一个辣死一个。小屹说你是活阎罗,要人命……” 话说到一半,张齐蓦地顿住,他看见池峥脸上没了笑容。 “对不起啊,池哥,我……” 池峥一摆手,道:“吃了饭,去看看小屹吧。” 张齐没二话:“好。” 池峥说张齐那辆车斯屹认识,容易被看见,两个人打车过去的,坐在冷饮店临窗的位置,透过玻璃窗能看见校门处的动向。 放学的时间还没到,周遭风声安静,服务员拿了菜单,池峥对甜腻腻的东西没兴趣,只点了一杯苏打水。 半分钟后他敏锐地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看,没费什么力气就把视线来源找了出来。 是刚刚点单的女服务员,躲在角落里,举着手机拍个不停。 池峥皱了皱眉,侧过头去继续看着窗外。 放学了,一群穿着校服的孩子笑闹着涌出来,校门口变得格外热闹。即便人多且杂,池峥还是一眼就找到了斯屹。 世间万物在他眼里皆是灰白,只有斯屹一个带着明亮的色彩。 斯屹穿了件浅色衬衫,阳光落在上面,腾起微微的光,西裤和皮鞋也都整洁妥帖,很干净,很帅,只是远远看着,都觉得舒服。 他拿着教科书,和几个学生走在一起,学生围在他身边争着跟他说话,他摸摸他们的脑袋,脸上是温和的笑。 池峥盯着他看了很久。 阳光落进眼睛里,眼眶有点发热。 张齐在一边叹气,说是来“看看”,还真的就是看看,不露面,不说话。 斯屹无意识地朝冷饮店的方向扫了一眼,池峥立即起身,走到柜台前敲了敲,问服务员:“有后门吗?” 服务员抬手指了个方向,池峥快步走了过去。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池峥和张齐走出后门,斯屹就从前门冲了进来,冷饮店不大,一眼就能看遍。斯屹草草环顾一圈,冲到柜台前,两个服务员凑在一块,拿着手机小声聊天着:“刚才点单的那个客人真帅,像电视剧里的男主角,你看,我拍的……” 斯屹一把夺过服务员的手机,屏幕上是相册界面,池峥坐在靠窗的位置,逆着光,轮廓很硬,看起来有那么点不耐烦。 果然是他,斯屹咬牙,他就知道,他不会看错。 就算化成灰,他也能一眼认出那家伙。 服务员被他吓了一跳,斯屹将手机扔回去,吼着:“人呢?照片上的人呢?” 服务员哆嗦着指了指后门。 后门外是条小巷子,斯屹一路追过去,一路奔跑,汗水打湿衬衫,头发乱了,鞋子脏了,没关系,他不在乎,他在乎的不是这个。 穿过路口,转过街角,无数的行人,无数的霓虹,乱糟糟地搅在一起,乱糟糟的。 斯屹浑身是汗,他跑得没了力气,失魂落魄地站在街头,茫然地转了一圈,眼睛再也看不到熟悉的影子。心上空了一大块,有风漏进来,彻骨生寒。 喃喃地念着,哥哥、哥哥…… 起先是小声哽咽,后来是崩溃般的歇斯底里:“哥!” 你出来,你给我一个交代,我们之间,究竟算什么! 出租车不远不近地停着,张齐坐在副驾驶,实在看不下去,扭头看向池峥。 池峥坐在后面,闭着眼睛,他有点头疼,用脑门顶着车窗玻璃,道:“走吧,师傅。” 张齐道:“池哥,你别怪我多嘴,兄弟没有隔夜仇,就算小屹任性点……” “不是他的问题,”池峥道:“是我。你看,他现在多好啊,那么年轻,工作体面,他好不容易才从放马营里走出去,我不能再把他拽回来。” 他除了案底什么都没有,刚回来就惹上了盘峰那样的人,他怎么敢带着满身的狼狈靠近斯屹。 张齐叹了口气:“说句不该说的,你当年就不该对池远军下手,他也就是说说,我就不信真敢做出那么丧良心的事儿!再者,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没有那六年,你跟小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会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 没想过,也没必要去想。 他这一生坎坷太多,辛苦也多,走到如今,没什么大志向,没什么梦想,也没有后悔。 他所求的,不过是斯屹一直都好。 斯屹好好的,他就满足了。 所有黑暗与阴影,由他来承担。 司机听见两人聊天,不住地透过后视镜往池峥身上瞄。 池峥一向敏感,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被看得浑身不舒服,无奈道:“师傅,麻烦放首歌听听吧。” 电台打开,女人的歌声飘出来: 白天的肆意换夜的撕心裂肺 胡来和妄为背后是冰冷卑微 别看我疯言乱语笑声有多美 转过头不愿你见我落几行泪 池峥叹了口气,这歌太应景,听了倒不如不听。 第4章 从城西一中到放马营,相距16.7公里,高峰时段,打不到车,也没想到用手机软件叫车,那就跑过去吧。如果半路上出个车祸,遇到个突发性脑溢血什么的,斯屹想,那也是命数,他认,还可以笑着跟池峥说一句,我这辈子不长不短,都用来跟你纠缠了,不遗憾。 风从耳边流过去,体力被榨到了极限,身上先是热汗,然后是冷汗,再后来,就没有感觉了。感觉不到累,感觉不到难受,也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呼吸都成了困难,整套呼吸系统都在抽疼。 斯屹从暮色四合一路跑到夜色深重,当他看到放马营的路标时,膝盖一软,整个人借着惯性摔了出去,扑倒在路边吐得昏天黑地。胃里没什么东西,吐了一会就停了,只剩下阵阵干呕。 老屋就在前面,他已经看到熟悉了的屋顶,腿上没劲儿,哆嗦着,站都站不直,斯屹扶着墙一路蹭过去,三百米不到的路他走了将近十分钟,身上汗湿得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 大门上镶着老旧的兽首门环,他扑过去,铆足了全身力气,将门环拍的咣咣作响。 他拍了很久,巨大的声响在小巷子里传出去很远,院子里一片寂静,没有回应,也没有灯光。 斯屹咬紧牙,他知道,池峥一定在这,他刚刚出狱,没钱没亲人,除了老屋,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落脚。 躲我是吧,斯屹整个人憋得像是要爆炸,他四下转了一圈,在垃圾桶里找到一把半残的椅子,对着门板就砸了过去,一声更大的脆响,野猫野耗子什么的都吓了一跳,尖叫着四散逃命。 池峥没出来,倒是邻居被他砸出来了,一个看起来很壮实的大哥,手一伸,指头差点怼在斯屹脸上,瓮声瓮气地道:“大半夜不睡觉作什么死!号丧呢你!哪来的滚哪去!” 斯屹按住脾气没发火,他的喉咙让胃酸烧过,说话时哑得不行,只能压低气息,道:“这院里的人去哪了,你知道吗?” 大哥有点欺软怕硬,见斯屹一副喘不上气来的架势,眼睛瞪得溜溜圆,抬手把斯屹推了个趔趄,道:“让你滚你就滚,哪那么多废话,皮子痒痒了……” 那人话没说话,斯屹已经一拳砸了过去,他刚跑完半个马拉松,体力透支得厉害,手上没劲,那人被他砸得飘了一步,没倒,转身就要扑过来,就在这时,身后的暗影里传来一个有些低沉的声音:“嘿!” 不等斯屹回头,领子上一紧,竟是被人拎了起来,搁在一边。有风声自耳边流过,一道黑影直奔向壮实大哥,拽着他的头发向下一拉,膝盖猛地迎上去,一收一放间,大哥捂着鼻子跪倒,声音含糊地骂着什么。 巷子里街灯微弱,模糊的光线落进眼睛里,斯屹勉强看到一个影子,是池峥。 化成灰他都不会认错的人。 斯屹扑过去,膝盖一软险些跪倒,池峥连忙将他扶住,摸到一手水洗过似的汗。他皱了皱眉,沉声道:“怎么搞成这样?” 不等斯屹说话,蹲在地上的壮实大哥再度开腔,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指着池峥,连说了几遍你等着! 池峥半抱着斯屹,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和表情都很淡,道:“池峥,峥嵘的峥,我就住这儿,随时欢迎你来找我。” 壮实大哥愣了一下:“池老大?” 池峥没再理他,拿钥匙开锁,带着斯屹进了小院。 池峥身上有很多故事,杀人犯,放马营前任老大,按理说应该是个很暴躁的人,事实上他很少发脾气,除了斯屹,对谁都是淡淡的。唯一一次暴怒,是在池远军说“你不给我钱,我就想办法把病传染给斯屹”的时候。 他的眼睛里迅速漫起血色,像一只穷途的兽,满身金属燃烧般的危险气息。 斯屹顾不得自己一身汗,湿唧唧的,抱着池峥的腰腻在他怀里。鼻子贴在他颈侧,近乎贪恋地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 池峥拍拍他的背,说话时声音温和,道:“怎么弄成这样?要洗澡吗?” “水,”斯屹哼唧着,万分艰难地吐出三个字:“给我水。” 再不喝水,他要沙化了。 小院已经收拾妥当,两边是花圃,中间一个葡萄架,架子下面有个小方桌,周围摆着两把竹椅。 仍然是老旧,但是干净,带着浓郁的烟火气,人间烟火。 斯屹坐在方桌旁的竹椅上,池峥打开了悬挂在葡萄架顶的白炽灯,暖黄的光芒落了斯屹一身,斯屹在一种近似于时光穿越的氛围里闭上眼睛。 他多想一切都没发生过,没有六年,没有恨,没有解不开的结。 池峥倒了杯白开水放在他面前,道:“休息一会早点回去,明天还要上班吧。” 一大杯水,斯屹只喝了一点点,剩下的都用来漱口了,他抽出一条口香糖慢慢嚼着,努力控制着情绪,道:“你去过学校对吗?” 池峥点点头,斯屹又道:“那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要跑?” 池峥没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恨我吗?” 斯屹想都不想:“恨!” 池峥笑了一下,道:“那就一直恨下去,千万别原谅,不然,我看不起你。” 斯屹从来不是一个能沉得住气的人,池峥想激他,不要太容易。 斯屹脸上迅速席卷起愤怒,眼睛里却沉着水光,他拽住池峥的衣领,将他从椅子上拖起来,说话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不该恨你吗?不该吗?我跪在地上求你,求你别跟池远军计较,别冲动,他爱闹就让他去闹,闹成什么样子我都不怕,我只怕一件事,就是失去你,我只害怕这个。可你呢?你考虑过我吗?妈不要我,爸死了,你一判就是六年,把我一个人扔在外面,有多少次,我都站在顶楼边上了,就差那么一点点……” 斯屹闭上眼睛,眼泪流下来,喃喃着:“你在里面,是有期,我在外面判了无期。我都不敢回头去想,这六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你一直在自我感动式的付出,从不考虑我究竟想要什么。从这一点上说,我就恨透了你。” 我恨透了,可也爱惨了你,如果只能有一个选项,我会选择继续爱你。 后面那一句才是斯屹想说的,但他说不出口,太多难过的情绪堵住了所有退路。 池峥捧起斯屹的脸,眼中满是破碎的温柔,他摸了摸斯屹的头发,喉结动了动,长叹一口气,轻声道:“回去吧,好不容易离开这里,就别再回来。放马营不是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忘记那些烂事,去过全新的生活。” 去过全新的没有阴影的生活。 斯屹睁开眼睛,眼底有泪,还有鲜明的怒火,咬牙道:“你到底还是不懂,我想要的是什么。” 说完,他不等池峥回应,直接锢住池峥的脖子撕咬似的吻了过去,舌尖撬开牙关长驱直入,用尽全力纠缠吮吸,末日降临般的抵死缠绵。 池峥的唇齿间有烟草的味道,辛辣而诱人,斯屹着迷一般想要进入更深,得到更多。 手上撩开池峥的t恤下摆,摸进去,沿着腰线来回揉捏,掌心下肌肉遒劲光滑,让的血液沸腾,下身贴过去,求欢般蹭着。 理智提醒池峥应该把斯屹推开,手臂却不由自主地绕上去,将斯屹抱得更紧。一手按着他的腰,一手滑下去,在屁股上捏了一下。 他想念这种唇齿相撞的感觉,想得快疯了。 就放肆这一次吧,池峥想,当做那六年的补偿。 滚烫的呼吸里藏着模糊的呓语,斯屹吻着他,喃喃着,我不走,我要一辈子赖着你,即便粉身碎骨我也要赖着。 粉身碎骨。 这个词针一样刺进池峥耳朵里,他慢慢睁开眼睛,眼底是晦涩与清明交织的光。池峥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卡住斯屹的颈动脉,脑补渐渐缺氧,再加上体力透支严重,斯屹软到在池峥怀里,没了意识,手指依然固执地拽着池峥的衣袖,掰都掰不开。 池峥把他横抱起来时,才发现斯屹有多瘦,六年没见,身高长了,体重倒是没怎么变,就剩下骨头了。 池峥把他放在卧室的木板床上,帮他脱了鞋袜,又怕他睡得不舒服,找来热毛巾擦了擦身子,才抖开被子将斯屹盖住。 池峥不是什么心细的人,但是涉及到斯屹,他总是忍不住周到一些,再周到一些。 生怕他的宝贝哪里不痛快,却忘了池峥这两个字本身,就是斯屹最大的不痛快。 窗外透出蒙蒙的光,天都要亮了。 池峥弯下腰,手指挑开斯屹散在额前的发,露出清秀漂亮的眉眼。他慢慢低下头,吻在斯屹的眉心处,那是个干净到近乎虔诚的吻,欲念全无,只有足以铭记终生的温柔。 离开前,池峥在床头的小柜子上放了一杯温水、设定好时间的闹钟还有老屋的钥匙。 他带上门走出去,张齐坐在车里,还没睡醒,不停地打着呵欠,含糊不清地道:“去哪?我那儿吗?” 池峥靠着椅背闭上眼睛,道:“随便开吧,等天亮了,找个离放马营远点的地方租房子。” 张齐半晌没动,道:“毕竟是亲兄弟,还能一辈子不见面吗?” 池峥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的:“他现在恨我,恨我一时冲动惹上命案,恨我做决定时没有顾及他,那就恨下去吧,最好永远别原谅。” 旧吉普慢慢开出小巷子,张齐突然想起什么,一脚刹车踩到底,池峥让他晃得差点吐出来,皱眉道:“你抽什么风?” 张齐看着他,艰难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告诉过斯屹,为什么一定要弄死池远军? 为什么呢? 因为池远军动手家暴,打老婆打孩子,气死了自己的亲娘,然后在外面乱搞染了艾滋,三番五次地找池峥要钱,什么下作法子都敢拿出来用,最后威胁池峥说如果不能定期给钱,他就要找机会把病传染给斯屹,让兄弟俩一辈子都活得不痛快。 不管这所谓的“传染”可能性有多低,都足够让池峥害怕,害怕到起了杀心。 他约池远军在有监控的地方见面,故意激怒池远军,让他先动手,然后将他从楼上推了下去。确定池远军彻底咽气,他才打电话报警,自首,然后把家里所有的钱交给张齐,告诉张齐,那是小屹的学费和生活费,一直到大学毕业,他都帮他预备好了。 张齐建议他用这笔钱请个好律师,池峥拒绝了,多判几年少判几年对他来说没区别,和他相比,斯屹更难熬。 审讯时他只说从小被父亲暴力对待,长大后又遭遇道德绑架勒索威胁,心存怨怼,一时失控,未提与斯屹有关的半个字。 除了张齐,没人知道其中的关键所在。 斯屹更不会知道。 池峥叹了口气:“他吃苦的时候我可以跟他一起苦,现在他有了很好的生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把黑暗和阴影带给他。过去的那些事,自然也没必要再提。” 张齐跟着叹气,道:“小屹那个脾气,恐怕没那么容易算了,有的闹呢。” 池峥没再说话,靠着椅背闭眼假寐。 第5章 斯屹是被闹钟叫醒的,睁开眼睛的瞬间头疼就找了上来,刀凿斧劈似的,能把人逼疯。 他摸过手机看了一眼,六点,比他平时起床的时间要早半个小时。闹钟还在响着,斯屹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跳下床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半个人影都没瞧见,只在小柜子上看见了老屋的钥匙。 池峥留下的,交了钥匙就意味着他不会再回来,某种意义上说,算是一种告别。 斯屹盯着那边钥匙看了很久,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内部炸开的感觉愈发鲜明。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片止疼药,也没喝水,直接干嚼了,自虐似的。白药片太苦了,苦得想吐,还有点想哭,神志反而清醒了。 躲他是么,来日方长,总有躲不住的时候 斯屹没作什么幺蛾子,很平静地拿上钥匙,锁好门,站在路口打车,他上午有课,得抓紧时间回去。 他像往常一样上班打卡,开会上课,跟不听话的熊学生斗智斗勇,没表现出任何异样,直到午休时才跟同事借了辆车,直奔张齐开的川菜馆子。 饭点,馆子里到处都是人,服务员迎上来,问他一共几位,斯屹一句话不说,抬手把人推开,直接闯了进去,在通向后厨的小走廊里把张齐堵着了。 张齐叹了口气,支走服务员,对斯屹道:“楼上说话吧。” 二楼有个空着的小包厢,刚打扫过,地砖还有点湿,张齐泡了壶茶,给斯屹倒了一杯。斯屹站着没动,刚叫了声齐哥,就被张齐打断,张齐苦笑着道:“你别叫我哥,我担不起,也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斯屹早就知道是这么个结果,中午就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他没空生气,更没空磨叽,索性开门见山,道:“那你帮我转告池峥,我们俩的事没那么容易算了,我这人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股子倔劲儿,我就是要缠他一辈子,他甩不掉的。” 说完,转身朝门口走。 张齐叫住他,声音里透出郑重的味道,斟酌着道:“小屹,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池峥,你有大好的前程,光明的未来,和他在一起,只会变成一个乱伦的同性恋,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你哥躲着你,也是为你好。” 张齐跟池峥一块长大,两兄弟之间的那点事,他就算是个瞎子,也该看明白了。 斯屹像被踩疼了尾巴,登时便跳了起来,指着张齐的鼻梁,咬牙道:“这话是他告诉你的?那你也告诉他,少他妈在我面前装圣人,我不吃这套!是他把我养成这样,他就负责到底,即便是地狱他也要跟我一起去,谁都别想着跳出来,我不会放手的。” 斯屹抬手推开门,想了想,转身看了张齐一眼,道:“以前我不懂事,不明白恨是什么,也不明白爱是什么,经过这六年,我全懂了。我恨他,恨他把事情做得太绝,不给任何人留后路,但是更多的时候,我爱他,我甘愿一辈子做乱伦的同性恋,谁都别拦我。” 张齐还想再劝,斯屹又走了回来,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搁在桌子上推到张齐面前,道:“帮我把这个交给他,密码是他常用的那几个数。他要是不肯收,随便找个福利机构捐了吧,别再拿给我。” 说完这话,斯屹没再理会张齐的反应,嘭的一声摔门出去,力道大得整个门框都跟着晃了两下。 脚步声渐行渐远,过了好一会,张齐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自语似的道:“你在里面,是为他,他在外面,是为了你,你们两个还真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包厢的角落里有个酒柜,柜子挺高,都快触到天花板了,一道人影子自柜子后面绕出来,悄无声息。 池峥站在窗子前,用窗帘挡住身形,从这个角度看去,刚好看见斯屹从馆子的正门走出来,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他似乎不太舒服,上车前扶着车门顿了两秒,身形看上去有些伛偻。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还真挺佩服他的,敢做敢认,”张齐接着道:“敢爱敢恨,是个爷们。不愧是你教出来的人,够血性,像你。” 池峥自嘲地笑了一下,道:“我不如他。” “你啊,”张齐叹了口气:“不是不如他,而是心思太重,为他考虑得太多,为自己考虑得太少。” 斯屹已经走了,融入车流,再也看不到,池峥却一直站在窗前,没说话,也没动。 茶都凉了,张齐叫来服务员又换了一壶,道:“当初斯小茹闹着给你们改名字的时候,你让斯屹改了,自己没改,是不是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给他做跳板,让他踩着你的肩膀,从那些遭乱事里跳出去。入狱之后你再不肯见他,是想等时间久了,也就远了,淡了,忘了。他去过更好的生活,所有的阴影你一个人扛,是这样吧。” 池峥没接话,只是站在窗前,像是在发呆。 张齐叹了口气,拿出烟盒扔过去,池峥抬手接住,抽出一根点燃,咬在嘴上,半晌才道:“当哥哥的保护弟弟,天经地义。” “做到你这份上,何止天经地义,简直要感天动地了,”张齐笑了一下,道:“我问个比较俗的问题吧,斯屹说爱你,那你呢?爱他吗?” 池峥咬着烟回头斜了他一眼,张齐这人看着像个塔,大老粗,其实粗中有细,说完立即反应过来,一拍大腿,笑着道:“我这是问什么废话呢!” 池峥没说话,转过身去继续看着窗外,到处都是车流和行人,乱糟糟的。 爱这个字太单薄,很多问题不是一句我爱你就能解决的,斯屹对他来说太重要,高于生命,超越一切,他已经不知道该拿斯屹怎么办了。 池峥在离放马营很远的一个旧小区里租了房子,张齐极力邀请池峥搬过去跟他一道住,他不收房租,还管饭,两个单身老爷们,也没什么不方便。池峥笑着道,我前脚搬去你那,后脚斯屹就能把我堵家里。平时出门多往身后瞅瞅,斯屹一定跟着你呢。 池峥这么一提醒,张齐留了个心,还真发现有一辆车牌陌生的本田跟在他身后。他找了个车少人少的路口,猛打方向盘,别过去,把本田逼停。斯屹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笑得没心没肺,道:“齐哥,是你啊,真巧。” 这是位祖宗,打不得骂不得,张齐对着车门踹了一脚:“不上班啊你,怎么为人师表的!” 斯屹把鼻梁上的墨镜往下勾了勾,笑着:“周末啊,放假,兜兜风。有话好说,别踹车啊,车是租的,留下划痕要赔钱的。” 张齐无奈:“别跟了,我真不知道他在哪。” 斯屹笑了笑,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道:“不告诉我没关系,我就慢慢找呗,这座城市找不到,就去下一座城市找。哪天烦了,累了,找不到了,就开着车一头扎进江里或者海里,也就解脱了。” 张齐皱着眉毛一把揪住斯屹的衣领,道:“说的是人话吗?你哥毁了自己的人生来保全你,你就这么回报他?” 斯屹看他一眼,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他从张齐手里拽回自己的衣领,轻声道:“我不需要他来保全我,我只想跟他一道下地狱。” 张齐狠狠地皱了皱眉,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转身上了车,油门踩到底,开得飞快。 斯屹没再跟上去,他随便找了个有停车位的地方,把车塞进去,从药瓶里倒出一粒止疼药,嚼碎吞了,苦味留在口腔里,久久不散。 偏头疼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剧烈,一头疼就失眠,越失眠越头疼,恶性循环。他去做过脑部检查,报告显示没有问题,医生建议他去做一下专业的心里测试,怀疑他有抑郁症的倾向,斯屹笑着说,我不是抑郁,我只是求而不得。 我只是爱惨了一个人,可他没勇气和我在一起。 他总是想给我最好的,却不明白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头太疼,不敢开车,斯屹打开电台,静静地听了一会: 其实不在意过得光鲜或狼狈 把时间和一切忘却也都无所谓 流言和蜚语都是脚下的洪水 你点头的回应是我唯一的安慰 …… 你点头的回应是我唯一的安慰。 眼泪在那一刻落下来,毫无征兆。 斯屹尽量不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中,可总有上赶着触霉头的。两个学生在他上课时传纸条,斯屹心情不好,话都懒得说,把他们撵到教室外罚站。两个皮猴不知怎么的在走廊里摔了一跤,磕破了脑袋,还互相作证说伤口是遭受体罚时留下的。 两天后,斯屹被家长堵在了办公室门口,对方闹着要他道歉并赔偿,劝架的吵架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目之所及,都是乱糟糟的。斯屹心里的烦躁感以指数级上升,累积到了一个快爆炸的程度。 斯屹一脚踹在办公室的门板上,嘭的一声巨响,木门弹出去,撞在墙壁上,又弹了回来。吵成一团的几个人瞬间安静,斯屹指着家长的鼻子,道:“走廊和教室里都有监控,咱们调出来看个明白。如果人是我打的,我任你处置,如果不是我打的,你们全家上大八十九下到刚会走,全他妈跪在操场上给我公开道歉!” 主任皱着眉头斥了一句:“斯老师,怎么说话呢!” 一个女家长抓住话柄不依不饶:“都看到了吧,当老师的就这素质?说脏话,胡搅蛮缠,不尊重老人!据说这位斯老师的出身好得不得了,跟杀人犯是一母同胞,一家子流氓!” “杀人犯”三个字针一样刺进斯屹耳朵里,绷在心底的那个弦铮地一声乱成两截。 斯屹眼睛里爬满红血丝,他上前一步,险些一巴掌抽在家长脸上,好在隔壁班的数学老师一直注意着他,及时把他拉开,才没有闹得不可收拾。 副校长和主任陪着几位家长一并查了监控,画面显示伤口是两个孩子推闹摔出来的。家长也是聪明人,转变口风,咬定学生在上课期间受伤,老师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必须道歉。 听到这里,斯屹甩袖子就走,去你妈个大西瓜! 副校长和主任留下处理烂摊子,斯屹钻到小厕所的隔断里偷着抽烟。摸出了打火机时他的手有点抖,连按了好几下,打火机上才有火苗冒出来。 额发垂下来,挡住了眼睛,眼底是悲伤而惨烈的红。 那句“杀人犯”像是设置了单曲循环,在他耳边徘徊不散,每循环一次都让他的心刀割似的疼。 他有点明白池峥为什么要躲着他了,越是明白,越是心痛得无以复加。 第6章 斯屹被停了一个星期的课,等他再回来时,两个搞事情的熊孩子已经转学走了,但是家长喊出的那句“杀人犯”尚有余威留存,让斯屹跟同事的关系变得微妙,有人窥探,有人好奇,有人八卦,有人不屑一顾,也不再有人上赶着给他保媒。 斯屹照旧躲在厕所里抽烟,修长的手指拢着火苗,映亮了眼底的执拗和伤痛。 狂躁和头疼的状况越来越严重,甚至无缘无故地就想发脾气。连续砸了三个保温杯之后,斯屹去看了心理医生,报告结果显示,双相情感障碍,抑郁和躁狂混合发作,不算严重,可也不能轻视。 医生开了些卡马西平给他,配合相应的心理治疗。 斯屹去过一次心理治疗室,只是坐了一会就走了,心理医生富有技巧性的谈话让他觉得不安,还有点害怕,除了池峥,他不相信任何人。 可是,他找不到池峥了,那个为他耗尽了一切的家伙,以为躲着他就是最好的保护。 池峥没再去过斯屹的学校,不太敢,那孩子太敏感,隔着八百米也能把他认出来。 张齐说斯屹不再跟着他,改成时不时地往他开的川菜馆子里跑,有时是中午,有时是周末。有时候吃饭,有时候不吃,就在角落里坐着,坐很久,状态有点不太好。 池峥忍了好半天,终是没忍住,告诉张齐,放马营东边有个小市场,市场里有个王记餐馆,是个老店,开了好多年,他以前经常带斯屹去吃。池峥说,斯屹喜欢他家的水蒸蛋和虾仁粥,让张齐去买一份给斯屹吃,好好的孩子,瘦得跟营养不良似的。 张齐真的去了,买回来后用带着川菜馆logo的碗碟装着,骗斯屹说店里的新品,还没正式推出,让他先尝尝。斯屹只吃了一口就笑了,他说,我喜欢什么只有我哥知道,替我谢谢他。 这两个人啊,一个缠得紧,一个从未真正放开手,只能拧巴下去。 人得先吃饱饭才能有力气琢磨爱与不爱,池峥中专时学的是汽修,入狱后管教对他不错,有相关培训课程,也会想办法帮他争取一个名额,虽然多少有点手生,好在有基础。 池峥对薪水要求不高,工作找的挺顺利,在一家汽修店,店不大,待遇一般,老板不嫌弃他有案底。池峥只是想找个地方混日子,一闲下来满脑子都是斯屹,他觉得自己要废了。 斯屹的那张银行卡他收下了,查了下余额,竟然有十几万。小东西特别会心疼人,池峥还没入狱的时候,他就偷着去打工,赚钱补贴家用,这些钱应该是他的全部积蓄。 张齐那句话说的一点都没错,他在里面,为了斯屹活着;斯屹在外面,为了他活着。 说不清谁付出的更多,都在竭尽全力给对方最好的。 池峥闭上眼睛,他想,傻子,这是何苦,离开我,你会有更好的人生。 汽修店在老街上,有点乱,周围不少十八九岁的小混混,找茬占便宜,修车不给钱,老板叫胖叔,打过架、找过人也报过警,没用,池峥懒得管闲事,不惹他,他就当看不见。 有一次他正睡午觉,小混混又来,砸得叮当乱响,吵得他头疼。他没想发火,就是有点心烦,回过神来时,已经掰碎了一个人的指骨,另外几个,也躺在地上了。 池峥揉了揉脸,说了声对不起,我没收住劲儿,几个混混愣了一下,转身就跑。 池峥站在店门口喊了一句:“人是我打的,要报仇,找我,跟老板没关系。” 自那以后来汽修店找麻烦人的人少了,找池峥套近乎的倒是多了,风言风语在老街上传开,关于他的过去,关于他身上的案底。 胖叔早些年也混过,上下打量着池峥,说了句,我好些年没在年轻人身上看到煞气腾腾的感觉了。 池峥笑了笑,道:“起床气罢了,哪有那么吓人。” 胖叔看着他:“你叫池峥对吧,哪个zheng?” 池峥低头点烟,含糊道:“峥嵘的峥。” 胖叔想了想:“我听说过一个叫池峥的,没见过,但愿和你不是一个人。” 池峥磕了磕烟灰,笑着:“肯定不是一个。” 胖叔给池峥涨了三百块钱,一般的小活也不再折腾他,店里的几个员工看见他跟耗子见了猫似的,有点怕,又有点敬。 池峥喜欢坐在店门口的椅子上晒太阳,眯着眼睛,像只犯懒的猫,就是烟瘾有点大。他不怎么说话,也从不挑事,算不上和气,可也没急头白脸地发过火,对谁都是淡淡的。 那股子劲儿,特别吸引人,一整条的街的雌性生物,都爱把眼睛放在他身上。 斯屹照例往张齐的川菜馆子里跑,有一次张齐刚好在店里,开了瓶好酒陪他喝了两杯,还是劝,劝他说池峥也是为了他好。斯屹一反常态,没发火,也不说话,张齐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好好想想,两人离得极近,斯屹在张齐身上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有点刺鼻,是汽修的机油味。 池峥上中专时天天在车间里打滚,斯屹是他哥的尾巴,也跟着在车间里混,对这味道记忆深刻。 斯屹扔下喝高了的张齐,起身走了。 自那以后他不再往川菜馆子里跑,转而去逛汽修店,汽修店、汽车美容店、4s店,与之有关的他都没放过,一条街一条街的看,一家店铺一家店铺的找。午休时找,下了班找,休假时找,大海捞针似的,这一找就找了一个多月。 他又跟过张齐两次,两次都在同一个地方跟丢,他打开地图查看附近有多少汽修店。 学校放了暑假,斯屹彻底空下来,可以专心找人。他把租来的车停在路边,在小超市里买了瓶可乐,跟看店的老板闲聊,问他附近有没有汽修店或者汽车美容店,老板说有一个,直走左拐,挂着牌子,胖子汽修,店里有个帅哥,有人大老远的过来修车,就是为了他。 斯屹笑着,什么样的帅哥啊,这么大魅力,没去考北影中戏,真是可惜了。 老板啧了一声,道:“说不清,很有范儿的一个人,名字也好听,叫什么峥还是什么嵘……” 斯屹顿了顿:“池峥,峥嵘的峥。” 暑期正浓的月份,太阳明晃晃的,斯屹捏着瓶冰可乐站在路边,有点兴奋,还有点慌。 终是找到了,终于啊。 他还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电话响了,一个没存名字的号码跳在屏幕上,是斯小茹,他那个脑回路清奇的妈。 斯屹不到十二岁的时候,斯小茹扔下他们兄弟跑了,顺便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池远军回来找不到媳妇也找不到钱,吼着要弄死他们兄弟俩。池峥转身进了厨房,拎着刀出来,眼睛和语气都是冷的,指着他:“再不走,今天死的就是你。” 池远军跳脚骂了几句,没敢再动手。 斯屹记得自己被吓坏了,一直哭,池峥躺在床上拍拍身边的位置,说过来,哥抱抱。 他说不怕,哥在呢。 斯屹枕着池峥的胸口,真的就不害怕了。 那种心安的感觉,除了池峥,谁也给不了。 斯小茹发了个定位过来,是一家面馆。斯屹赶过去时,她面前放着个空碗,正埋头吃另一碗,斯屹推门进去,屈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斯小茹看他一眼,道:“我还没结账,你帮我付一下。” 斯屹只是笑,没说话。 斯小茹跟池远军没离婚,后来直接成了丧偶。池远军下葬时她回来过一次,对着墓碑啐了口口水,转身走了,没问斯屹以后怎么活,没问池峥判了多少年。 池峥坐牢的六年里,斯小茹陆续交过很多个男朋友,都处不长,分一个就会找斯屹要一次钱,说是填补心灵的创伤。 一个爹一个妈,一个比一个更像吸血鬼,斯屹连恨的力气都没了,只是无奈。 斯小茹年轻的时候很漂亮,现在也不丑,只是妆太浓,显得风尘气有点重。斯屹坐都没坐下,抽出几张纸币扔在桌子上,转身就走。 斯小茹搁下筷子叫住他,道:“就这点够干什么的!你哥出狱了吧,两个儿子养不了一个妈?像话吗?” 斯屹看她一眼:“那你再去跟我哥要吧,看他会给你多少!” “吓唬谁呢小兔崽子!杀人犯了不起啊!” 斯小茹突然嚷了一声,面馆里的食客、老板、服务员一并看了过来。 斯屹第二次从别人嘴里听到“杀人犯”三个字,下意识地就想掀桌子,他深吸一口气,扭头朝外走。 斯小茹不依不饶地追过来,拽住了他的衣袖,斯屹抬手将她甩了个踉跄,压着声音低吼着:“有什么因,得什么果,你无情在先,怨不得我跟池峥无义!是你先扔下我们不管的,是你自己眼瞎看上了池远军,所有苦难的源头都在你身上,你自作自受,你活该!” “放屁!”斯小茹抬手就一巴掌,指着斯屹的鼻梁,整个人都在发抖:“什么叫自作自受?什么叫活该?生为人子,你就这么跟你亲妈说话!” “原来我也有妈啊,”斯屹摸了摸脸上被指甲抓出来的划痕,冷笑道:“我还以为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呢!我倒要问问这位亲妈了,我饿肚子的时候你在哪?我快活不下去的时候你又在哪!” 吼完这句,斯屹拉开驾驶室的车门坐了进去,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跟斯小茹撕破脸。 那句杀人犯锥子一样刺在他心上,让他没办法容忍,没办法原谅。 他饿肚子的时候是池峥养活他,他觉得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是池峥拯救他。 池峥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关联,若是没有池峥,他早就撑不下去了,他不许旁人在他面前说池峥半句不好,谁都不行。 斯小茹扑在车窗玻璃上,锤了两下,恨恨地瞪着他:“你当池峥是什么好东西,就属他花花肠子最多,我原是打算带你走的,他不许!他说家里的东西随我挑,爱拿什么拿什么,只有你不行!是他让你痛苦!是他自私!” 斯屹没再管她吼什么,踩下油门,车子晃悠着蹿了出去。 狂躁的感觉在血液里横冲直撞,耳边全是鸣音,状态糟糕到了极点。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管,只想见一见哥哥,抱抱他。 眼睛是湿的,斯屹却有点想笑,他想,还跟小时候一样啊,有点什么不顺心的事就想找哥哥,让哥哥抱抱他,或者抱抱哥哥,就没那么难过了。 哥,这一次,你一定不能推开我。 求你了。 第7章 斯屹一路踩着油门,将车开到胖子汽修,进去时险些撞到守在门口的小伙计。 他这么横冲直撞,老板胖叔还以为是找茬的,拍了拍引擎盖,表情不善。 斯屹坐在驾驶室里环视一圈,加上老板一共五个人,没有池峥。 斯屹咬紧嘴唇,表情很无措。 胖叔敲了敲车窗玻璃,催他下车。斯屹推开车门走下来,腿一软,险些摔个跟头。胖叔在他耳边念叨着什么,完全听不清,耳边全是鸣音,像是骤然被切断了信号的电话听筒。 他抖着手去口袋里摸药瓶,好半天才找到,正想拧开,手上一空,药瓶被人夺了去。 池峥站在他面前,手上拎着几个快餐盒,应该是出去买午餐刚回来。他搁下餐盒拿着药瓶仔细地看着上面的字——卡马西平,抗抑郁类的药物。 池峥觉得心尖上猛地疼了一下,他扳过斯屹的下巴,看见了他脸上的红肿和抓痕,纯黑的眼睛暗了暗,像是压抑着什么,低声道:“吃这个药,多久了?” 斯屹吸吸鼻子,眼睛里泛起水光,小声道:“有一阵了,从你……我就睡不太好,头疼,情绪不稳,严重的时候一门心思想从高处跳下去。哥,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说着,有眼泪掉下来。 池峥箍着斯屹的后脑将他按进怀里,肩膀上传来温热的触感,迅速湿了一块。 这种没有声音的哭法,更让人觉得压抑。 池峥跟胖叔请了假,他说我弟弟病了,我得带他去医院,车先扔这,我按小时交停车费。 胖叔没说什么,看了斯屹一眼,给了池峥半天假。 池峥租的房子就在附近,一室一厅,挺小的,还有点旧,不过,他收拾得很干净,窗台上还有几盆花。 池峥前脚关门落锁,后脚斯屹就扑了上来,把他抵在门板上,咬他的嘴唇。 唇与唇火热碰撞着,两个人都像是在燃烧,身体里蕴着无处发泄的火热。斯屹撩开池峥的t恤下摆,摸进去,在他的腰腹上反复揉捏。 池峥由着他放肆,偏过头轻轻咬了咬斯屹的耳朵,温声道:“不怕呢,哥在这。” 怀里的人不住地发着抖,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掉在池峥的脖子上,每一颗都是滚烫的。池峥箍着斯屹的背将他抱得更紧,轻抚着他的头发和后脑,像是安慰一个迷了路的孩子。 斯屹放开池峥的喉结和脖子,抬起头看着他,眼睛红红的,蕴着浓重的水汽,哽着声音道:“哥,你别躲着我了,行吗?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失去你,没有你的这六年,真的太苦了,你不能让我一辈子就这么苦下去,我受不了。” 一边说着一边有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留下一道长长的湿润的线。 斯屹皱着眉毛,鼻尖和眼睛都是红的,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池峥吻着斯屹的额头和眼角,将他的眼泪悉数抿进嘴里,舌尖尝到了淡淡的苦味,他揉着斯屹的头发说我不躲了,再也不躲了,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哥哥这辈子,就是为了你活着。 斯屹含着眼泪露出一个笑容,心里有酸有涩还有点甜,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他咬了一下池峥的喉结,看着他的眼睛,小声道:“当初妈要带我走,你为什么不许?” 池峥吻了吻他的嘴角,道:“你见过斯小茹了?今天,是因为她才变得情绪不稳的吧?以后她再缠着你,让她来找我,我会解决的。” “你先回答我,”斯屹固执地看着他,眼睛里带着湿润的亮度,闪烁着:“为什么不许她带我走?舍不得我对不对?就像我舍不得你一样。你爱我,就像我爱你一样,对不对?” 话音渐渐消失在唇齿厮磨的纠缠里,这一次是池峥先低下头,将斯屹吻住。呼吸里带着滚烫的热度,先是在脖颈上留下一串红痕,继而是锁骨和肩膀,再然后延伸至胸口。 除了斯屹,再没什么人能牵动他的情绪,让他心疼到骨子里之后,没有底线地一再妥协。 他甘愿给斯屹做跳板,让斯屹踩着他的肩膀走向更好的人生,也愿意张开怀抱,一辈子拥抱他,保护他,只要斯屹想要,他全部都给,没有保留没有怨言。 有些东西,比爱情更笃实,那是安存于骨血的念念不忘,是一生一世的执着牵挂。 浴室里,花洒的水流被开到最大,浅白的雾气很快蒸腾起来,绕在眼角眉梢,模糊了神情里眷恋。 池峥将斯屹抵在身体和墙壁之间,咬他的耳朵吻他的唇,相比之前末日般的抵死缠绵,这一次两个人都是温和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带着温柔的味道,互相心疼,互相体谅。 斯屹伸长了手臂勾缠着池峥的脖子和他接吻,细瘦紧窄的腰软下来,雪白的皮肤上泛着诱人的红。水汽蔓进呼吸,有种窒息般的沉溺感。 没有ky,倒是有一瓶婴幼儿的牛奶润肤露,斯屹拿着瓶子笑了半天,说:“你怎么还用这个?返老还童了?” 池峥无奈,揉了揉刺短的头发,道:“在超市随便拿的,回来才发现买错了。有它正好,温和不刺激,没什么味道,还不伤皮肤。” 斯屹脸上红了红,小声斥了一句流氓。 池峥笑着,锐利的轮廓柔软下来,有种刀剑归鞘般的温柔,眼睛里泛着盈盈的光。他偏过头在斯屹唇边吻了一下,低声道:“你难道不期待我耍流氓么?” 斯屹软绵绵地靠在池峥身上,道:“你来,我懒得动,只管享受。” 池峥吻着他的头发,轻声说好。 爱得太深,真到做起来时反而小心翼翼,生怕疼痛太鲜明,淹没了快感。 池峥手上有茧,身体被打开时的滋味不太好受,斯屹调整着呼吸转移注意力,他眯着眼睛,脸上带着诱惑的味道,攀着池峥的肩膀,咬他的喉结和锁骨。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有点不得章法,池峥进入得有些凶,斯屹呼吸一顿,觉得灵魂都要飘起来了。 池峥进退不得,额角全是汗,他停下动作反复吻着斯屹的嘴唇,低声问着:“疼吗?” 斯屹将手指插进他的发根,吻他汗湿的额角,道:“不疼,让我记住你。” 让我的身体记住你的身体。 隔着水雾,斯屹看到池峥的眼底滚过一道墨色的光,绚丽疯狂,又带着股霸道的感觉。 接下来的事情全然脱离了斯屹的掌控,每一下挺近都格外深刻,像是要在灵魂上烙下印记。池峥骨子里霸道和占有渐渐展露出来,箍着斯屹的腰不许他乱动,抚摸和吮吸远不够尽兴,再加上轻咬和冲撞。快感在累积在聚集,斯屹扬起脖子,几乎无法承受,池峥控制着他不许他逃,律动渐渐加快,将他彻底占有。 浴室只是一个开篇,两个人裹着一身湿淋淋的水汽倒在卧室的床上。池峥拿过枕头垫在斯屹腰下,攥着他的腕子压在脑袋两侧,那一下挺到最深,斯屹喘息着,额头上沁满了汗。 池峥二十六岁,体力和年纪都是最好的,整个人介于成熟和冲动之间,既有少年的血性,又有男人的英俊。 斯屹爱极了他的每一种样子,温柔的,凶狠的,餍足时的慵懒放松。 每一种都那样好看。 床单皱得不成样子,斯屹摸索着想要抓住什么,池峥递过手,与他十指相扣,紧紧交握。 最后的时刻,池峥闭上眼睛,眉头轻轻皱起,表情里有享受和放纵的味道,性感得不像话,斯屹想,就算让他死在这一刻,死在池峥身上,他也心甘情愿。 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倒在一起,呼吸声格外浊重。池峥压在斯屹背上,一下又一下地轻吻着他的肩头和耳垂。斯屹小心地翻了个身,翻到一半,腰上一阵酸麻,他差点喊出来。池峥低笑着,伸出手帮他按摩放松,道:“舒服吗?” 斯屹将他汗湿的额头向后推起,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斯屹在他眉心处轻轻一吻,目光里有痴迷的味道,他笑着,哑声道:“像做梦一样,我一度以为会永远求得不得……” 池峥觉得心疼,将他紧紧抱住,吻住他带着水汽的眼睛:“不怕了,以后会一直在一起,我保证。” 世界很大,未来很长,充满变数,只有我与你相爱是唯一确定。 我一直想要给你最好,既然长相守才是你最想要的,我又怎么能拒绝,因为那也是我的渴望。 所以,在一起吧,一直一直在一起,连死亡都不能分开我们。 第8章 池峥不喜欢光,卧室里的窗帘遮光性极好,斯屹难得睡了个好觉,睁开眼睛时,有点黑白颠倒,辨不清时辰。 身边的位置是空的,他伸手摸了摸,被褥冰冷。斯屹有点慌,挣扎着坐起身,腰上一酸,险些从床上栽下去。池峥听见动静,推开卧室的门,看着他,安静道:“醒了?” 斯屹轻轻呼出一口气,藏起神情里的不安,变出一张笑脸,手臂伸向池峥,道:“抱抱。” 池峥眼底滑过一点柔软的笑意,走过去拥住他的背,俯身吻在他的额头上。 池峥的体温略低,连吻也是冰冷的,斯屹想,明明你就在我身边,你已经属于我,为什么我还是会觉得不安,觉得怕。 自那天起,斯老师粘人的属性彻底满级,恨不得化身池峥的尾巴,长在他身上,一刻也不分开。两个人商量了一下,重新租了一套房子,在汽修店和城西一中之间,上班都方便。 房子依旧不大,卧室里有很好看的飘窗。斯屹在窗台上铺了厚厚的羊绒毯子,又堆了几个抱枕,弄得暖和又舒服。 池峥说他像猫,爱漂亮爱舒服爱粘人爱犯懒。斯屹咬住池峥的拇指磨了磨牙,笑着道,那今晚有小鱼干吃吗? 池峥散下窗帘挡住一弯残缺的月,将斯屹按倒在羊绒毯子里,扯开他的腰带,哑声道有更好的东西给你吃。 斯屹解开几颗衬衫的扣子,露出漂亮的锁骨和胸口处的肌肉线条,也不知是羊绒毯子白一些,还是他的肤色更白,整个人浴着莹润的光,像是镀了釉的昂贵瓷器。 他将手插在池峥漆黑刺硬的头发里,感受着温柔而霸道的吻一路下滑,越过胸膛和小腹。池峥唇边弯出一点笑,低下头,试探着吻过去,斯屹的呼吸骤然加粗,眼神里有狂乱。 一夜纵情的结果是,好好的羊绒毯子报销了,上面上沾了东西,没办法清理干净。 池峥笑笑说,那就换一个,斯屹抱着毯子羞愧捂脸。 学校开学之前,池峥带着斯屹约张齐吃了顿饭,张齐看着兄弟俩一路走过来,他敬佩池峥的担当,也欣赏斯屹的深情,拍着两个人的肩膀,嘱咐他俩一定要好好的。 池峥接过张齐递来的烟,道:“我怎么感觉你长辈分了,这话说得跟我爹似的。” 张齐揉着头发笑出一脸憨厚,席间闲聊,张齐问池峥以后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在那个小汽修店混着,也不可能再回到放马营去巡街头。 池峥没做声,斯屹迅速接口,道:“现在刚开学,我这边事儿有点多,过一阵,我有时间了,跟我哥商量一下,弄个店,做点小生意什么的。我啊,没什么大志向,就想两人一屋三餐四季,有钱没钱的无所谓,只要在意的人在身边,就好。” 池峥在桌子底下握住的斯屹的手,放在腿上搓了两下,斯屹回握住他,十指相扣,握得很紧。 张齐喝多了酒,变得格外啰嗦,握着斯屹的手说了好些废话,不知怎么的就聊到车,追着斯屹问驾照都有了,怎么没买辆车。斯屹笑笑说,学校附近停车不方便,而且堵得厉害,开车倒不如地铁。 池峥嘴上没做声,心里却明白。斯屹工作不到一年,却能攒下十几万的积蓄交给他,让他能在出狱之后不至于身无分文捉襟见肘,平日里必然是能省则省,怎么会舍得在日常开销以外的地方多花钱。 他嘴上说着恨池峥,其实从未放弃替池峥着想。 人啊,一旦陷入爱情里,都是顾不得自己的。 吃了饭,三个人又去唱k,张齐喝多了,抱着麦克风不松手,调从南极圈跑到北极圈,斯屹拍着胸脯玩笑道,吓死宝宝了。 张齐埋头点歌的功夫,池峥握着斯屹的脖子吻了吻他的唇角,贴在他耳边道:“唱首歌给我听吧。” 斯屹笑着点头说好。 歌曲的前奏响起时,池峥愣了一下,这是他入狱前最喜欢的一首歌,已经很久没听过了。 斯屹站在台子上,扶着麦克风的架子,眼睛垂下去,辨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情绪,他唱出歌词,带着一种说不清的空荡感—— 逾越了理性超过自然/瞒住了上帝让你到身边 即使爱你爱到你变成碎片/仍有我接应你落地上天 如你化作了粉末/谁还要健全 本是旖旎至极的一首歌,却让斯屹唱出桀骜的感觉,还有不服输、不低头的倔强。 唱到“我爱你,亦是那么多”一句时,他抬起眼睛朝池峥看过去。池峥也在看着他,似乎就在等着这样一句。 包厢里光线昏暗,他们看向彼此的眼神却带着繁星似的光。 后来张齐彻底醉了,斯屹叫了代驾把他送回去,然后牵着池峥的手,踩着街灯的光芒慢慢地走着。绕过主街转到小路,四周很静,没有人,只有月光凉白如水。 历经坎坷颠簸,平静的生活就显得格外可贵。斯屹的眼睛和嘴角都弯着,他凑过去在池峥脸上亲了一下,笑着道:“真好啊,这样的日子,我太喜欢了。” 池峥摸摸他的头发,眼神和动作都是软的。池峥还是老样子,话少,说不出多少动听的话,却把温柔和深情藏在了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里。 亲了一下,不过瘾,斯屹耍赖说你再让我亲一下,不然不放你走哦。 池峥竖起耳朵听了听周围的动静,扳过斯屹的下巴,偏着头,贴在了他的嘴唇上。 呼吸里绕着清冽的酒气,斯屹在池峥黑色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只有自己。 开学之后,初二三班的四十多个小花朵惊奇发现,他们的化学老师好像变了个人。之前斯老师帅是帅,但是脾气不太好,容易急,做错了事犯在他手里,起步价是整本化学书抄两遍,一个星期之内交上来,情节严重的,酌情递增。 下午第一节 是化学,斯屹拿着教科书走进教室,一眼看见有学生在偷着补作业,下笔如有神,字写得比复印都快。 斯老师无奈,敲了敲黑板,道:“孩儿们啊,这都开学五天了,作业还没凑齐呢,手艺退步了啊。要不,想开点,办公室门口站着吧,站两天,我跟你们班主任商量,给你打个八折,少写两篇作文。” 四周一片低笑声,斯屹揪了根粉笔头扔在笑得最欢的学生脑袋上,道:“丑话说前头,期中考试,化学平均分要是低于七十五,都洗干净脖子等死吧。杀无赦!” 几个学生甩袖打千,笑着:“儿臣遵旨!” 放学之后,斯屹留在办公室里改了几张卷子,一抬头才发现天都黑了。电话上并没有未接提示,斯老师非常不满,腹诽着,家里那个太没良心了吧,都不知道打个电话问一句。 他一路跑到校门口,跟门卫保安打了声招呼,保安指着不远处的身影,道:“斯老师,那是你朋友吧,等你好半天了。” 池峥个子高,腿还长,身形非常好,立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见,旗杆似的。 斯屹笑着从池峥身后跑过去,正准备跳到池峥背上,让池峥背他。余光一扫,看见池峥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咦了一声。 池峥寻声回头,将手上的东西递过去,道:“路上看见,就买了一个,我记得小时候你特别喜欢这玩意。” 巨大的一朵粉红色棉花糖,绕在一次性筷子似的木棍上。 斯屹刚想说我都多大了,谁还吃这玩意,好在理智及时拦住了他。 他一口咬下去扯掉一大团,团吧团吧全部塞进嘴里,虽然甜得有点齁得慌,斯屹还是笑着比了比拇指,道:“好吃!” 池峥摸摸他的头发,眼神里带着暖意。 身后传来脚步声,年级主任手上拿着几个档案袋,笑呵呵地道:“斯老师,怎么还没走啊?天黑了路上不安全,早些回去吧。” 斯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将池峥藏在身后,挡住他。忘记了池峥摸他的头发的手还悬在半空,像个姿态怪异的雕像。 斯屹挡在池峥身前朝主任笑了笑,他脑袋里闪过那些在同事间流传的闲言碎语,选了谨慎的称呼,道:“这是我好朋友,来接我下班的,怕有人垂涎我的美色,路上把我抢了。” 池峥气质凛冽,存在感极强,主任不由看了他好几眼,笑着:“还带了棉花糖给你吃,拿你当三岁小孩呢。” 主任跟斯屹略聊了几句就上车走了,斯屹轻舒一口气,踢了踢池峥的鞋跟,小声道:“差点脱口而出这是我男朋友,吓死了。” 池峥只是目光温柔地看着他,不多问,也不疑惑。 斯屹迎上他的目光,笑了笑,道:“真想握着你的手介绍给所有人认识,让他们都知道你对我有多好。” 池峥借着夜色的掩映勾住斯屹的小指,道:“我对你好,不是做给别人看的。” 斯屹抿着嘴唇笑得很暖,他垂下眼睛,看着两人相握在一起的手,轻声道:“我明白。” 第9章 池峥每个月有三天假期,时间不固定,要事先和同事商量,调休。 汽修店的几个小伙计多少有点怕池峥,他说哪天要休息,也不会有人跟他抢。 斯屹是双休,池峥特意挑了个周末,和斯屹一块休息,出去约个会看个电影,走一走正常的恋爱流程。 时间还早,电影没开场,影院旁边有一家甜品店,情侣主题,从装修到配饰都很梦幻。斯屹多看了几眼,不待他收回目光,池峥已经握住他的手,道:“闲着也是闲着,去坐坐。” 两个人坐在临窗的位置上,阳光透过玻璃窗落进来,金灿灿的,斯屹在温暖的光晕中眯起眼睛,笑得很乖。 池峥摸摸他的头,低声道:“我没谈过恋爱,不知道该怎么讨人欢心,也不会搞什么浪漫的小把戏。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直接告诉我,为了你,我都会做到。” 斯屹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是感动多一些,还是心疼多一些。他们不仅是伴侣,从某种意义上说,还是彼此唯一的亲人,是对方全部的感情寄托。 所有沉甸甸的感情付诸于一人之身,那样美好,又是那样单薄。 斯屹在桌面上握住池峥的手,紧紧握住,笑着道:“巧了,我也没谈过恋爱,从现在起,我们谈一辈子恋爱吧。” 法律不承认,道德不允许,旁人不理解,都没关系,只要你还爱我,我就能陪你走下去。 给你的爱,和你交还的爱,是我此生的救赎,也是我唯一的信仰。 池峥的目光永远带着安静的味道,像高原的天空,深邃辽阔,他将掌心覆在斯屹的手背上,保护一般将他包裹住,笑着道:“好,恋爱一辈子。” 点单的服务员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池峥一贯敏锐,很快便有所察觉,他强迫自己忽略掉被人注视的异样感,坦然地与斯屹十指相扣。 从本质上说,池峥是个固执且简单的人,爱就爱了,别人理不理解,接不接受,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从小孤儿般长大,一路沐着冰雪寒霜走来,斯屹是他全部的牵挂,也是他仅有的温暖,他守护好斯屹就够了,旁人怎么看怎么想,都和他没有关系。 斯屹唇边浮起浅浅的笑,不等笑意蔓进眼底,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带着惊喜的声音:“池哥,你怎么在这儿?” 紧接着,一个穿着运动装的瘦高身影踩着那声惊呼冲到圆桌旁,挨在池峥身边坐下,甚至握住了池峥搁在桌面上的手。 斯屹眉梢一跳,先前那点好心情瞬间散得干干净净,难以抑制的烦躁感自心底升起,让他有掀桌子的冲动。池峥看了斯屹一眼,抬手将那人甩开,声音沉下去,道:“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那人的目光顺着池峥的视线落在斯屹脸上,他像是才是注意到池峥对面还有个大活人,笑嘻嘻地自我介绍着:“对不住啊,偶遇故友有点激动,失态了。内什么,我叫安杨,杨树的杨,是池哥的狱友,在里面那几年池哥没少照顾我,也算是患难之交。” 一边说着一边抬起爪子要往池峥肩膀上搭,池峥径自站起身,让安杨的爪子落了个空,对斯屹道:“电影快开始了,走吧。” 安杨丝毫没有因为被冷落而觉得尴尬,拽住池峥的衣摆凑上来,笑嘻嘻的:“看电影?带我一个呗,我……” 斯屹看了一眼安杨拽住池峥衣摆的那只手,烦躁感噌的一声蹿上了顶峰,险些顶翻天灵盖。他顾不得是在公众场合,也顾不得旁人的眼神,一把掐住安杨的脖子,把他按在了小圆桌的桌面上。 斯屹手劲极大,安杨只觉喉头一疼,生生被切断了氧气供给,像是一条脱了水的鱼,手脚并用地胡乱挣扎着,脸色迅速涨红。 斯屹掐着他的脖子,贴在他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股恶狠狠的味道:“我不管你是谁,也管不在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从现在开始,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店里食客不少,寻声看过来,还有人拿出手机,看样子是准备拍照录视频。池峥挡在斯屹身前,用脊背帮他隔开所有视线,轻轻拽了拽他的手臂,道:“说好了出来约会的,别为了些不值得的人坏了心情。” 池峥声音略低,“约会”两个字却咬得清清楚楚,安杨愣了愣。与此同时,掐在他脖子上的力道猛地一松,安杨趴在桌面上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等他缓过神时,池峥已经拽着斯屹从店里走了出去。 约会?情侣间的约会么? 安杨揉着被掐红的脖子冷笑着想,护食的狗逗起来才好玩,小朋友,咱们走着瞧。 池峥一直握着斯屹的手,走上了街头也没有放开,红灯亮起,车流在眼前静止成一幅着色杂乱的画。 斯屹突然停下脚步,脑袋垂得很低。 池峥看了斯屹一眼,转身往回走:“我让他给你道歉。” 斯屹站在原地没动,被池峥握住的那只手有些抖。池峥皱了皱眉,扶着斯屹的肩膀让他抬起头,这才发现斯屹眼底已经映出了浅浅的红色。 池峥抬手按住他的眼角,明明是微凉的触感,却烫得他心头一疼。 斯屹抬手抹了把脸,强笑着道:“是不是觉得我刚才那副样子很可怕?脾气一上来按都按不住,像发了狂的动物。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我控制不住,一看见别人靠近你,我就……医生说这是心境障碍,也叫双向障碍,抑郁和躁狂混合发作,激动暴怒、敌意明显,甚至会出现破坏及攻击行为。这种病没有什么立即见效的好方法,只能一点点调理,我已经在吃药了,也会尽量去改,去控制,你千万,千万不要怕我……” 说到最后时,斯屹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哽咽的味道,他低下头的瞬间,池峥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手背上,湿润的,滚烫的。 热闹喧腾的商业街,周围来来往往,俱是行人,池峥突然张开怀抱,将斯屹抱住,箍着他的后脑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池峥的动作和表情都太自然,在旁人看来,不过是宽厚的兄长在安慰闹脾气的弟弟,没有任何旖旎或暧昧的感觉。 池峥在斯屹背上轻轻拍了拍,他看不见斯屹的脸,只能听见他带着明显哭腔的声音,哽咽着道:“我真的很害怕,怕自己会变成池远军那样的人,满身暴戾,眼神里全是凶狠的味道。医生说这种病有一定的遗传因素,原生家庭也是重要原因,我总是做梦,梦见池远军浑身是血,站在我面前,对我说我是他的儿子,早晚有一天会变得和他一样。” 池峥微微低下头,嘴唇蹭过斯屹的耳廓,极短暂的一个瞬间,却让斯屹脑中轰然一震,有种被疼爱的感觉。 他小心翼翼地扯住池峥的衣摆,在池峥肩膀上蹭了蹭微湿的眼角,呼吸里带着浓重的水汽,像是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 不断有人自身边路过,有人好奇,有人窃窃私语,也有好心人主动询问需不需要帮助。 池峥将斯屹的手指握进掌心,紧紧握住,他的声音微沉:“你是斯屹,从姓氏到性格,都和池远军没有任何关系,你会有更好的人生,更好的生活。不过生病而已,没什么可害怕的,又不是绝症,终有一天会治愈的。哥哥在呢,不论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边。” 我会陪着你,和你一道走过暗夜,绝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黑暗中。 无论存在还是毁灭,无论是人间还是地狱,都有我陪你。 第10章 被安杨那么一闹,两个人错过了开场时间,进去时电影已经播映了将近十分钟。斯屹举着爆米花弯着腰找座位,就听身边传来一个略带惊讶的声音:“斯老师?这么巧?” 斯屹手一抖,险些把爆米花扣出去,他现在最害怕听见“好巧”两个字,流年不利,出门撞鬼,他今天碰见的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光线太暗,斯屹又稍稍有点近视,他坐在座位上,眯着眼睛认了好半天,才认出跟他打招呼的人居然是隔壁班的数学老师,名字非常省笔画,叫郑一。 郑一比他大四岁,是班主任,性格开朗,混成了孩子王,天天跟学生一块被主任骂,很有意思的一个人。 自家长闹事事件后,斯屹跟同事的关系就变得不咸不淡,家长嚷出的那句“跟杀人犯一母同胞”,相当于撕掉了斯屹身上最后一道伪装,他终于可以坦然地展露出冷漠孤高的面孔,拒人于千里之外。 办公室里没什么新八卦,池家那点故事被挖了出来,成了佐餐的新段子,故事都编排出好几个版本了,有一次斯屹走进教室发现教具忘了拿,回去取时,隔着门板听见几个老师议论起池峥的案子。 这个说,虎毒不食子,乌鸦反哺恩,能动手杀了自己亲爹,得是多丧心病狂的人啊。 那个说,别看斯老师文质彬彬,其实脾气臭着呢,一言不合就撂脸子,啧啧,老话怎么说的,不是一家人怎么能进去一家门! 斯屹直接推门进去,在几个老师尴尬的眼神中,拿了教具转身就走,关门时将门板摔得咣咣作响。 他可以容忍旁人八卦他的家事,但不能容忍他们用那种不屑的语气谈论池峥。 没挨过刀子的人不配嘲笑疤痕丑陋,没见过地狱,又怎么会明白池峥的苦。 办公室里流言纷纷,郑一却像自带八卦规避系统一般,待他如常,碰面时笑着问好,中午一块约个饭,有时间了还能组队打两把游戏,说说笑笑都是网上的段子,从来不打听任何私事。 冷淡如斯屹,也觉得郑一这人挺好的。 电影院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个人只是草草地打了声招呼。斯屹心情不太好,电影也没怎么看进去,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打个盹的功夫又做了个噩梦,梦见池远军和斯小茹一道扑上来,要拆了他的骨头煲汤喝。 眼前是层层黑暗和重重鬼影,斯屹顶着满头冷汗睁开眼睛,才发现电影已经结束了,散场时灯光雪亮,他枕着池峥肩膀,身上还盖着池峥的外套。 池峥偏过头,微薄的嘴唇在他的额头上轻轻碰了碰,低声道:“做噩梦了?” 斯屹摸索着握住池峥的手,正要说话,突然想到郑一就坐在旁边,他连忙坐正身体,一眼扫过去才发现座位已经空了。 池峥摸了摸他的头发,拧开矿泉水的盖子,递到他嘴边,道:“别怕,人已经走了。” 斯屹就着池峥的手上的瓶子喝了口水,低声道:“我不是怕他看见,只是……” 不等斯屹把话说完,池峥笑着打断他:“我都明白。” 这世界还算不上宽容,你我尚行走于黑暗之中,小心便是自保,是为了让彼此免受更多的伤害。 你无须多言,我都明白。 下楼梯时,斯屹一直握着池峥的手,他的掌心里有汗,温度却是冰冷的,噩梦后遗症。 影院门口再度碰上郑一,那个年近三十的家伙举着冰淇淋,一边吃一边舔手指,嘴上还沾着巧克力酱,看起来有点滑稽。 郑一笑着对斯屹招招手:“这么巧,又碰见了。” 池峥的手还握在斯屹手里,他正想放开,却被斯屹握得更紧。两个人牵着手走到郑一面前,斯屹笑了笑,道:“刚刚在影院里不方便打招呼,就没有介绍,现在认识一下吧,这位是郑一,隔壁班的班主任,教数学的,人很好,很照顾我。这位是——”郑一的目光随着斯屹的话音落在池峥身上,斯屹道:“这位是池峥,我男朋友。” “男朋友”三个字一出,郑一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即笑起来:“斯老师,这么帅的男朋友哪里找的?记得分享一下链接哈,我想要个同款。” 郑一不仅人好,情商也很高,半开欢笑地化解了三个人的尴尬。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既然遇上了那就一道吃个饭吧。斯屹提议去张齐的馆子,吃得放心吃得干净,还能不给钱。 郑一是开车来的,斯屹坐在副驾驶上给他指路,池峥一个人在后座。郑一透过后视镜看了池峥一眼,笑着道:“池哥,你男朋友暂时借我用一下哈,指个路,我保证轻拿轻放及时充电,绝不让他磕着碰着。” 池峥笑了笑,道:“没事,他续航能力挺强的。” 池峥一把好嗓子,带着笑意的声音醇郁低沉,郑一只觉耳朵一烫,朝斯屹比了比拇指,低声道:“你这男朋友,没的说,高配!” 张齐听说池峥来店里吃饭,特意从外面赶回来,四个人热热闹闹地凑成一桌,张齐做主,把店里的特色菜都点了一遍。 郑一的性格是真好,和张齐这种没读过几年书的大老粗也能聊到一起,两个人都喝了不少酒,头碰头地玩两只小蜜蜂。 张齐借着酒兴嚷嚷着让斯屹唱歌给他听。自池峥入狱,斯屹将心门紧锁,从大学到工作,他忙着打工赚钱,也没交到什么投脾气的朋友,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且放松的玩过了,他用筷子在骨瓷碟上轻轻敲了敲,清唱着—— 这些年一个人 风也过雨也走 有过泪有过错 还记得坚持什么 真爱过才会懂 会寂寞会回首 终有梦终有你在心中 斯屹唱出第一句歌词时,包厢里一下子就安静了,微带金属色的嗓音,飘在半空中,上下无着,空荡荡的,苍凉的。 这些年,一个人。 再没有人比斯屹更能体会这句歌词里的心酸与艰难。 斯屹开始喜欢这首老歌,是在大学的时候。他做了一天兼职,走在回学校的路上,才想起来那天是元旦,是新的一年了。 他没有家可回,也没有亲人可团圆。他拿出电话,拨通池峥入狱前使用的号码,电话很快被接通,是一个温柔的女声。 他说请问池峥在吗,女子告诉他你打算电话了,随即便断了线。 斯屹拿着满是盲音的电话,站在寒冬的路边,在漫天的大雪里,听到那首老歌—— 这些年一个人 风也过雨也走 他无意识地跟着哼唱了几句,眼泪很快掉下来。风卷起彻骨的寒,汹涌着,像是要将谁就此埋葬。 斯屹垂着眼睛,好像沉浸在了往事里,一字一句,认真地唱着。他的表情有点哀伤,却没有任何自怜的味道,只有博弈到最后一秒,誓不低头的倔强。 自斯屹开口,池峥的眼睛一直凝在他身上,看着他的侧脸,目光像海,带着能淹没旷野的深情。 在斯屹唱到那句“一辈子”时,池峥伸长了手臂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牢牢握住。 斯屹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眼底映着浅浅的波光,细碎的,温暖的。 这些年不能与人言说的痛与苦,全融在了这样一记眼神里,被体谅,被心疼,被放下。 都过去了,是时候该放下。 郑一屈起手肘撞了撞张齐,小声道:“他们两个,在一起很多年了吧?” 没有很多年的感情做基础,不会有那样深刻的眼神,像海洋,彼此吞没。 张齐即便醉得七荤八素,也绝不会乱说池峥的事儿,他没否认也没承认,只是叹了口气,端起杯子与郑一碰了碰,道:“都不容易。” 郑一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举起杯子:“这杯酒,敬友谊,友谊地久天长。” 吃了饭,斯屹起身去厕所,张齐和郑一两个醉鬼已经变成了连体婴,互相搀扶着。张齐道:“别拿上厕所当逃单的理由,要不要脸!” 斯屹笑着回了一句:“我就不要脸了!有我哥在这,你敢动我一下!” 郑一听到那个“哥”字时愣了一下,很快便收起错愕的神情,继续跟张齐玩小蜜蜂。 斯屹前脚迈进卫生间,后脚池峥就跟了过来,卫生间里没有其他人,池峥拨下反锁,将斯屹顶在门板上,吻住他的嘴唇深深掠夺。 浓郁的酒香绕在呼吸里,两个人的心跳都失了频率,池峥喘息着道:“唱歌的时候我就想把你按在墙上亲个过瘾,忍了这么久,差点憋死我。” 斯屹的瞳仁颜色很浅,被水光一映,格外好看,他紧贴在池峥身上,吻他的锁骨和喉结,轻笑着道:“我们回家吧,家里有床,可以做点更过分的事儿。” 池峥的眼神暗了暗,道:“再让我亲一下……” 他扳着斯屹的下巴吻过去,舌尖扫过唇齿,倾尽一切的缠绵。呼吸乱得一塌糊涂,炽热烧灼,灵魂好像脱离了身体,飞起来,俯瞰着众生万象。 直到这一刻,斯屹才感觉到他走出了地狱,活在人间,有朋友有爱人有新的生活。真真切切的美好就紧握在他手里,再不会失去。 第11章 两个人一起出门时,池峥从不带钥匙,钥匙都在斯屹身上。 他们租的是旧小区,六层,没有电梯,声控灯也是时灵时不灵,更别提监控了。 池峥故意等到声控灯全部熄灭,将斯屹抵在门板上,咬着他的耳朵说,钥匙拿来。 耳边痒痒的,斯屹忍不住笑,低声道:“在口袋里,自己拿。” 池峥的手伸进斯屹的裤袋里去摸钥匙,他喝了酒,体温很高,滚烫的掌心隔着薄薄的布料,紧贴在斯屹的大腿上,掠起一片燎原般的火热。 斯屹瞳孔一暗,踢了踢池峥的小腿,哑声道:“往哪摸呢!规矩点。” 池峥将斯屹挤在胸膛和门板之间,一边吻他一边摸索着将钥匙戳进锁眼里。门被推开,两个人纠缠摔进去,直接倒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斯屹的手伸进池峥的衣服里,沿着腰线来回游,在贴近人鱼线的地方摸到一条浅浅的疤痕。很浅,不易察觉,难怪两个人厮混了这么久,他都没发现。 斯屹皱了皱眉,低声道:“这条疤是怎么回事?以前我怎么没见过。” 客厅里没开灯,只有月光落进来,满室旖旎的冰凉。 池峥坐起身体,解开皮带,拉起t恤的衣摆举臂脱下,露出平顺流畅的胸腹肌肉。 斯屹只觉喉头一干,心跳都跟着快起来,顾不得什么疤痕不疤痕。池峥俯身将他严严覆盖,斯屹主动凑过去,抱住他的腰身,手指在他黑色的发间穿行而过。 进入的那一刻有细微的疼,斯屹放缓呼吸慢慢调整,池峥反复亲吻着他颈后细软的皮肤,轻声道:“和你在一起时,我才有活着的感觉,才会觉得生而为人是件美好的事。斯屹,你是众神送给我的礼物,有你在,我才能走过一切苦难,原谅一切苦难。” 身体上的痛感在那一瞬间全部淡了下去,只剩灵魂相依的温柔。斯屹紧紧抱住池峥,与他紧密相连,汗水争先恐后的涌出,打湿了两个人。 沙发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发出细碎的颤音。斯屹闻到池峥身上的味道,体香混合着汗水的气息,快感累积到惊人的程度,无处发泄,想尖叫,想逃离。池峥箍着他的腰不许他乱动,同他一道攀上顶端又坠入虚空,最终筋疲力竭。 两个人从客厅折腾到卧室,池峥一点点吻着斯屹汗湿的背,声音里带着事后独有的沙哑和性感,他的手掌紧贴着斯屹的胸口,停在心跳最剧烈的地方,笑着道:“说你爱我,多说几句,我想听。” 斯屹脸上带着餍足的慵懒表情,像只吃饱了的猫,他凑到池峥耳边说了句什么,池峥眼底滑过柔软的笑。 窗子没有关严,夜风漏进来,掀起窗帘的衣角,露出深蓝的夜空。 斯屹躺在池峥身上慢慢睡去,直到睡着了,也是十指相扣的姿势。 池峥闭上眼睛,胸膛微微起伏着,斯屹同他说的那句话是——从今以后,只做你一人的身下臣。 斯屹先睡着的,也是他先醒来的,睁开眼睛就看见池峥躺在身侧,伸出手臂给他当枕头。 窗帘挡住了光,不知道是几点,反正两个人都不上班,那就赖着吧。 比起醒着时的英俊浓烈,睡着的池峥安静得像个孩子,眉宇舒展,睫毛很长,鼻梁挺起利落的线条。 非常非常好看的家伙。 斯屹抿起嘴唇偷偷微笑,正想亲他一下,池峥却翻了个身,搭在腰上的被子滑下去,整个人赤条条的。 斯屹不由地向下瞄了一眼,看见人鱼线上方的那道疤,不长,颜色偏淡,切口处参差不齐,不像刀伤。 坐牢时留下的么…… 斯屹心头闪过疑惑,扔在枕头底下的电话突然响了,池峥皱了皱眉毛,眼睛慢慢睁开,瞳仁里还有睡意,透出茫然的味道。 斯屹凑过去亲他一口,顺便摸过电话按下接听键。斯屹事先没看屏显,教务主任的声音自听筒里传来时,吓了他一跳,险些从床上摔下去。 池峥伸手将他捞回来,顺便翻了个身将他在身下,一边吻着他颈侧后的皮肤,一边将手伸进被子里,沿着腹肌滑下去,停在某处,握住。 一觉睡醒本来就是敏感时段,斯屹让他摸得脸红心跳,偏生电话还通着,他只能尽量控制声音,别让对面的领导听出异常。 主任还在交代着工作安排,池峥已经滑下去,消失在被子里。 口腔独有的温热触感紧贴上柔软的顶端,斯屹只觉头皮一炸,声音哽在喉咙里,一句话都说不出 主任疑惑:“斯老师,你是不是病了?” 斯屹连忙将池峥拉起来,眼睛瞪着他,示意他别乱来。 池峥故意探出舌尖舔了舔唇角,眼神滚烫又暧昧,斯屹被这记眼神勾得心头发痒,再也顾不得电话那端的人是谁,又说了些什么,匆匆断了线,抱着池峥摔在被子里。他翻身骑在池峥腰上,吻着池峥的唇慢慢厮磨,欲念横流。 窗外阳光正好,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这么一折腾,早饭是不用吃了,直接吃午饭就行。斯屹抱着盘樱桃瘫在沙发上看电视,让池峥一个人在厨房忙活。 除了在床上愣了点,有时候收不住劲,弄出满身印子,其他方面,池峥是个非常好的高配伴侣,有样貌有身材有性格有责任感,还会疼人,衣食住行方方面面,更多的时候,斯屹是被照顾的那一个。 池峥做饭时不喜欢穿上衣,赤着上身到处转悠,变相秀身材。 午饭是蒜蓉西兰花、花雕醉鸡和西红柿鸡蛋汤,池峥将生鸡蛋磕在玻璃碗中,用打蛋器打散,火光映着浅古铜色的皮肤,有汗水流过的痕迹。 斯屹看完一集电视剧到厨房蹭吃的,池峥洗了个苹果,切成小块,用碟子装着,递给他。 斯屹连体婴似的腻在池峥身后,不帮忙,净添乱,池峥也不嫌弃他,偶尔回头看他一眼,笑容和眼神都很软。 吃了饭出门逛超市,从蔬菜区到生活用品区,池峥推着车,一样一样,挑得认真且仔细,斯屹嚼着口香糖跟在他身后。时光似乎倒流了回去,回到很小的时候,斯屹还没上小学,也是这样跟在池峥身后,细软的手指牵着池峥的衣摆,揉着鼻子小声说,哥,我想吃糖。 那时候池峥也没钱,但他会想办法,捡铁丝卖瓶子,一块两块的攒起来,给斯屹买糖,买牛肉干,别家的孩子吃什么,他就让斯屹吃什么,绝不亏着他弟,哪怕他自己还饿着肚子。 想到这里,斯屹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拽住池峥的衣摆,小声道:“哥,我想吃糖。” 池峥看他一眼,唇边勾起一点笑,三分了然七分温柔,从货架上拿了一堆棒棒糖巧克力什么的,统统扔进购物车里。 逛到生鲜区时,远远看见冷柜前围了一堆人,像是起了争执。斯屹听见两个阿姨咬耳朵,说那女的偷东西,让导购抓住了还不承认,脏话张口就来,骂得那叫一个难听,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打扮得像个妖精,也不知道家里都是些什么人。 斯屹多看了一眼,透过人与人间的缝隙,一眼就看到了斯小茹,熟悉的大浓妆,卷发红唇和阴厉浑浊的眼神。 斯屹突然打了个哆嗦,橙子脱手,掉在了地上。 池峥弯腰捡起来,放回去,道:“怎么了?” 斯屹的脸色一寸寸白下去,他握住池峥的手,掌心冰凉,哑声道:“哥,快走。” 池峥转身看了一眼,看见斯小茹被一群中年妇女围着,正“舌战群儒”。池峥收回目光,摸摸斯屹的头发,道:“不怕,哥在呢。” 收银台排队的人不多,斯屹连小票都没要,拽着池峥的手腕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恍惚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小屹,小屹。” 斯屹头皮一炸索性撒腿开跑,直到气喘吁吁才停下来,小超市的影子已经彻底看不到了。 斯屹还是不放心,哆嗦着:“要离远一点,不然会被她看见的,会被看见。” 池峥将购物袋搁在脚边,张开手臂抱住斯屹,温暖的触感和熟悉的味道一点点包裹上来,斯屹才慢慢安静,小心翼翼地吐出半口气。 两个人随便找了间甜品店,池峥点了两杯热奶茶和两块小蛋糕,据说甜的东西能让人安心,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将热奶茶推到斯屹面前,道:“我不在的那几年里,她是不是经常找你?” “应该说没钱的时候,会来找我。”斯屹低着头,奶茶冒出的热气熏得他眼眶发红,慢慢地道:“大学的时候,她打了很多通电话,我都没接,她就到学校来堵我,在教学楼前把我拦住。那时候刚下课,周围都是人,她满地打滚,作、闹,骂我不孝,还有很多很难听的话,我完全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的。有些事情一旦传出去,即便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从那以后,我再没拿到过奖学金,成绩再好也没用,老师说我综合评价不过关,跟同学的关系也处不好,大家都不乐意靠近我。直到现在我依然害怕看见她,总觉得她会把我拽回去,回到以前那种日子里……” 眼圈越来越红,斯屹飞快地眨了眨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池峥把凳子挪过去,抬手搭在斯屹背上,轻轻拍了拍,斯屹抽出纸巾按在眼睛上,过了好半天,才道:“哥,我们回家吧,我想哭。” 池峥握着他的手说,好,我们回家。 还没进家门,斯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眼睛里雾蒙蒙的,全是委屈和无措。池峥张开怀抱将他抱住,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池峥的怀抱很暖,暖得让那些积攒了很多年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房间很静,能听见呼吸时细微的声音,和压抑在喉咙里的哽咽低泣。 池峥揽着他的肩膀,轻声道:“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也就都过去了。” 房间里有一瞬的寂静,然后哭声响起来,那是一种介于崩溃和放下之间的宣泄,声音低弱,却用尽了全身力气。 斯屹哭得浑身颤抖,断断续续地说起那六年,他一个人,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极致的孤独,极致的冷与苦,他夹在过去与现实之间,走不出去,也忘不掉,只能自我封闭。 关上了心门也就不会再受伤,没有期待也就不会再失望。 池峥一直抱着斯屹,紧紧的,最后,在斯屹的哭声里,他也慢慢红了眼睛。 池峥是个不愿回头的人,他喜欢往前看,更不喜欢后悔,可是这一刻,他突然无比自责。 如果当初不用那么极端的方式去解决问题,如果他能多想想斯屹,就像张齐说的,要是没有那六年,他跟小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那六年,被判刑的不止一个池峥,还有斯屹,他们在不同的地方,受着同样的苦,谁都没有得到解脱。 “对不起,”池峥闭上眼睛,眼底是血色般的红,他喃喃着:“对不起……” 第12章 痛快哭过一场,斯屹的嗓子算是报销了,哑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养了三天才好。 池峥煮了冰糖雪梨汤,一点点地喂给斯屹,养小孩似的。卧室里亮着盏小夜灯,光芒很暖,斯屹穿着浅色的针织衫,头发和表情都是软的,看起来很乖。 池峥盛起一勺汤水,吹凉喂给他,斯屹抿了抿嘴唇,越过勺子吻在池峥的嘴角上,笑着:“还是这个比较甜,比雪梨好吃。” 池峥握着他的脖子,额头贴过去,与他撞了撞,两个人的眼底都映着繁星似的温柔。 斯屹嗅着池峥颈间的味道,闭上眼睛,轻声道:“活着真好……” 生而为人真是一件美好的事,可以遇见你,可以和你相爱。 池峥陪斯屹去专业的心理医生那里做了系统检查,结果显示,轻度双相情感障碍。抗抑郁类药物有着明显的副作用,医生建议暂时不要进行药物治疗,以心理疏导为主,适量运动,调节心情。 池峥在身边,斯屹突然不再害怕,他握着池峥的手,语速缓慢地向医生说起他的童年,那些日夜折磨他的过去和梦魇。 那些以为早已遗忘的东西,其实一直无比鲜明地存放在记忆里,蒙着灰尘,蕴着阴影,变成心魔般的存在。 诊疗室里很静,斯屹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喝了口纸杯里的水,笑着道:“曾经,我最大的心魔是求而不得,现在不会了,想得到的我都有了,知足了。” 一边说着一边握紧池峥的手。 心理医生是个容貌干净的年轻男人,三十岁左右,带着无框眼镜,气质清冷,他盯着斯屹看了好一会,笑着道:“认识你大半年了,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么放松,这是个好兆头。没有过不去的坎,要相信,生活终是美好的。” 临走时,医生给了斯屹一张名片,他说上面是我的私人联系方式,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打电话给我,希望你早日康复。 斯屹看了眼卡片上的名字,阮疆,很少见的姓氏。 池峥主动和阮疆握了握手,真诚道:“谢谢。” 阮疆拍了拍池峥的肩膀,意有所指:“现下确实艰难一些,只要希望还在,就值得努力。” 离开医院两个人没打车,踩着街灯的光芒慢慢走着,聊些琐碎的小事。 晚饭吃什么,冰箱里是不是没有酸奶了,明年天气暖一些,我们换个大点的房子吧,有书房和书柜,阳台上还能种点花花草草。 斯屹说,我想养猫,肥肥的一只大胖橘。 池峥笑着好。 他在斯屹面前一贯是没脾气的。 街边有家甜品店,橱窗里摆着一对丑萌丑萌的情侣杯,店员说是赠品,消费达到一定数额免费赠送。 斯屹不知道撞了哪门子邪,买了一堆蛋挞泡芙小面包,把那对情侣杯换到了手。 回家之后池峥进厨房弄吃的,斯屹把两只情侣杯洗干净,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越看越喜欢,一手拿起一个,分别亲一口。池峥从厨房里走出来,正看见这一幕,笑着骂他没出息。 养好了嗓子斯屹回学校去销假,池峥在电话里絮絮地叮嘱着,多喝水,别抽烟。碰见不听话的熊孩子也别置气,更别吊着嗓子吼,就你那嗓子,最多吼两声,也就废了。 斯屹抱着电话一个劲儿的笑,见办公室里没人,压低声音调笑了一句:“管家婆,你更年期了吧,怎么这么啰嗦!” 池峥笑骂:“兔崽子!” 正说着郑一捧着一摞作业从外面走进来,一看斯屹满面春光的样子就知道他在同谁打电话,叹了口气:“这都冬天了,你们的恋爱荷尔蒙怎么还没散退,不觉得烧得慌吗?” 斯屹索性放开了不要脸:“我们一年四季天天热恋!” 一边说着一边脱下大衣搁在椅背上,行动间一张名片掉出来,正落在郑一脚边。 郑一随手捡起来,名片黑底金字,像是哪个大酒店的高级会员卡,正中间印着力道遒劲的两个字——阮疆。 斯屹随口道:“我的心理医生,人不错。” 郑一拿着名片愣了一会,突然道:“他是不是戴眼镜?发色偏浅,左撇子。” 斯屹惊奇:“你们认识?” 郑一把名片隔在斯屹手边,指尖在“阮疆”两个字上轻轻一敲,犹豫半晌,低声道:“前男友,在一起两年,分手七个月。” 斯屹张大了嘴巴,郑一将他险些砸在脚面上的下巴托回去,道:“保密哦,不然杀你灭口,先内啥再杀!” 斯屹笑着:“早说啊,我就追你了,才不要池峥那个木头!” 郑一瘫坐在椅子上,仗着主任不在,把两条长腿翘上了桌面:“现在也来得及,反正我单身。三二一,预备,追!” 斯屹从两张桌子间的隔板上探出脑袋:“说说吧,怎么认识的,阮医生那样子,看起来可不太好惹。” “他是我暗恋对象的明恋对象,”郑一揉揉鼻子:“结果我们俩搞上了床。那两年的日子,真是,鸡飞狗跳,哪天要是不吵架,就等于过年了。” 斯屹忍不住下流了一句:“脾气大的人体力好……” “是啊,”郑一咬牙切齿:“吵不过就从床上找,大夏天的我穿高领衣服上班,一办公室的人都以为我疯了。” 斯屹想起阮疆白服裹身清冷禁欲的样子,突然觉得三观有点疼。 人不可貌相啊。 入冬了,天气越来越冷,斯屹买了两件一模一样的双排扣大衣,当情侣装。池峥的个子比斯屹高些,穿上大衣,更显身材,腿长背直,肩膀的线条尤其好看。 池峥的头发长了一些,略略挡住眉毛,眉骨下一双荒原般深远辽阔的眼睛。有些男人像酒,须得历经些年份才能显出味道,池峥便是这样。年岁越长越成熟,他历经的故事与苦难全沉在那双眼睛里,不显阴郁,只觉深邃。 有时斯屹一觉睡醒,看着枕边人,会觉得异常骄傲。 这个家伙是我的,这个英俊得像明星一样的家伙,是我男人。 我们说好了再不分开,一生一世。 斯屹硬挤进池峥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池峥半梦半醒,下意识地张开手臂抱住他,亲一下他的耳垂或发顶,整个人温柔得不像话。 池峥生下来只带了三分温柔和耐心,全放在了斯屹身上,斯屹怕他脾气太硬跟同事处不好关系,工作上被刁难,时常带些吃的去汽修店看他,从老板到小工挨个递烟,陪着笑脸说我哥脾气不好,麻烦大家多关照。 池峥声名在外,几个小工本来就怕他,吃了斯屹的东西又抽了他递来的烟,自然对池峥更加客气。 老板胖叔私下跟池峥闲聊,夸斯屹性格好,羡慕他们两个都成年了,还能保持那么好的兄弟情。 池峥笑了笑,没说话,眯着眼睛看向天空,阳光落进眼睛里,腾起火焰般的质感。 他给斯屹的好,每一分都没有白费,那个小家伙恨不得把心挖出来放在他手上。 多傻的小家伙,傻得让他心都疼。 天气冷了,下了几场大雪,汽修店的生意有点忙,池峥一直在加班。斯屹下班时打电话过去问他吃饭没,电话里杂音凌乱,好半天才听见池峥说,没呢,忙得顾不上。 斯屹马上说,你们别定外卖了,附近的那几家又油又不好吃,我给你们送点。 挂了电话,斯屹直奔张齐的馆子,打包了几个菜之后,又借走了张齐的车。 汽修店里一地凌乱,各种工具扔得到处都是,一个女车主修好了车也不肯走,围在池峥身边问东问西,声音娇滴滴的。 胖叔跟斯屹开玩笑:“你怕是要有嫂子了,这姑娘来六七趟了。” 斯屹眯了眯眼睛,皮笑肉不笑,刻意扬高声音:“能不能做我嫂子,还得先问问我哥!” 池峥回身扫了一眼,胖叔莫名打了个哆嗦,总觉得自己似乎说了句不该说的话。 第13章 斯老师的醋坛子一旦翻了就没那么容易扶起来,回家的路上一言不发,绷着脸,表情颜严肃。池峥本想逗他几句,可是连日加班他也累了,靠在副驾驶上睡了过去。 斯屹生了半晌闷气,终是架不住心疼,调高空调的温度,等红灯时拽过扔在后座上的外套盖在池峥身上,让他睡得舒服点。 进了小区,停好车,斯屹才将池峥推醒,赌气道:“醒醒吧,做梦娶媳妇呢?” 池峥闭着眼睛将斯屹捞进怀里,灼热的呼吸吐在唇齿间,笑着:“媳妇早就娶进家门了。来,媳妇,让我亲一下。” 斯屹恨不得踹他两脚,又难以拒绝池峥唇上的温度,最终在耳鬓厮磨的纠缠里心神俱醉,也就顾不上吃什么干醋了。 毕竟是在外头,池峥也不敢放肆胡来,箍着斯屹的后脑亲了他两下就放了手。斯屹到底年轻,劲上来了就有点收不住,在驾驶室里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敢开门下车。 池峥目光下移,瞄了眼,低笑着:“这么不禁撩?” 斯屹瞪他一眼:“因为撩我的是你!换了别人我冷静着呢!” “换别人?”池峥挑了挑眉,按着斯屹的肩膀将他推进楼道:“你想都不要想。” 说话时,余光里猛地闪过一道影子,池峥回头看了一眼,深冬的夜晚黑得没有半分光亮。他顿了一下,握着斯屹的手上楼去了。 进了家门,池峥去卧室换衣服,将脱下来的脏衣服扔进洗衣机,斯屹先进了浴室,裹在一团白色的水汽里洗头发。洗发水的味道很香,大大小小的白色泡沫顺着身体的线条向下滑,肩膀,胸口,小腹和…… 突然周身一空,花洒里的水流似乎停了,斯屹的睫毛上沾满水汽,睁不开眼睛,试探着叫了两声池峥的名字。腰上一紧,有人箍着他的腰,将他抵在洗手池的台子上。 斯屹的背紧贴着池峥的胸膛,他将额发推上去,露出眼睛,在镜子里与池峥视线交汇。 池峥低下头吻住斯屹的耳垂:“娶了媳妇就要抓紧时间入洞房……” 斯屹主动抓过池峥的手搁在小腹之下,透过镜子挑着眉毛看向他:“先把小爷伺候舒服了再说!” 池峥吻着他的颈侧和肩膀,笑着道:“那你可得撑住了,不许求饶。” 斯屹吐出一口气,镜子里的两个人同时变得模糊,池峥从抽屉里拿套子,将薄薄的塑料包装抵在斯屹齿列间,斯屹顺势咬开,转过身帮池峥带上。 浴室里的热气散了一些,有点冷,斯屹伸长了手臂打开花洒,热水兜头浇下来时,他又被池峥拖了回去,困在身体和洗手台之间。 进入的那一刻,池峥张开五指蒙住了斯屹的眼睛,视觉失去了功效,皮肤上一切触感变得更加清晰。 亲吻、舔舐、冲撞、厮磨…… 原始的美好的味道,让人留恋,让人发狂。 斯屹站不稳,猛地向前一倾,双手抵在镜子上,喉结滑动着,喉咙里溢出甜腻的声音。情动的时刻,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谁,却万分清晰地记着池峥的名字,记得他爱那个人,爱得近乎迷失。 池峥一贯不爱说话,到了床上话更少,斯屹转过头,勾着他的脖子同他接吻,模糊地说着我爱你,说着一辈子。 池峥收紧手臂将他抱得更紧,让斯屹的每一句我爱你都得到应有的回应。 …… 浴室里的水流终于停下,池峥裹着浴巾将斯屹抱回到床上,盖好被子。 斯屹是真睡着了,呼吸沉缓平稳,一定做着美好的梦。 池峥摸了摸他的脸和头发,拿着烟和打火机走上阳台,屋子里的灯全都关着,借着路灯的光芒能看清小区里的动静。 烟咬在嘴上,却没点,池峥眯了眯眼睛,他再度看到那道影子,在绿化带旁边的长椅上。 池峥随便拿了件外套,披在身上下了楼,走到楼道口时才发现衣服是斯屹的,有点小,胸口处紧绷着。 他走到绿化带旁的长椅上坐下,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风吹过来,简直冷得受不了。池峥顿时没了耐心,站起身,双手插在口袋里,踢了踢绿化带外的栏杆,道:“出来吧,蹲了这么久,不冷吗?有话赶紧说,说完回家睡觉。” 一道影子自绿化带里绕出来,那人裹着件又厚又长的棉大衣,冷笑着:“我早就觉得你们两个不对劲儿,却没想到你们连这么恶心的事都干得出来!亲哥哥对亲弟弟下手!池峥,你就不怕遭报应?当初我真该把你们两个淹死在尿桶里,养大了也是被人戳脊梁骨,被人当成是笑话!” 池峥咬着烟抬头看了那人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连愤怒都没有,平静道:“斯小茹,你自己才是最大的笑话。” 天色晚了,小区附近的店铺都已经关门歇业,只有一家面馆还开着。斯小茹点了两碗牛肉面,吃得头也不抬,店里不让抽烟,池峥剥了片口香糖扔在嘴里慢慢嚼着。 他穿的外套是斯屹的,带着斯屹身上味道,那味道让池峥心安,只想快点处理完这些糟烂事儿,回家去抱着斯屹好好睡一觉。 斯小茹吃了面,打着饱嗝抬起头,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鄙夷还是憎恶。 池峥倒了两杯热水,一杯推到斯小茹面前,眼睛搁在电视上,并不看她:“能找到这来,也算你有本事,缺钱了是吗?” “我可有年头没听过你用这么温和的口气跟我说话了,”斯小茹笑得有点冷:“被人抓住了把柄,就是不一样哈!” “把柄?”池峥笑了笑:“你现在就出去,站门口吼一声,说屋里有个同性恋,跟自己弟弟乱伦,看看会不会有人来管。” 斯小茹脸色一变,咬牙道:“你还要不要脸了!” “我要不要脸跟你没关系,”池峥道:“就像我跟斯屹活得是好是坏,也跟你没关系一样。我坐牢的时候,斯屹都难成什么样了,你还去学校闹他,有你这么当妈的吗?” “斯屹斯屹斯屹!”斯小茹拍了下桌子:“你眼里除了斯屹还有谁?池远军往死里打我的时候,你管都不管,看都不看,只顾着斯屹,说我不配当妈,你呢?你配当儿子吗?” “你受苦的时候,我没管过你,你扔下我们一个人走的时候,我也没恨过你。”池峥喝了口水:“你给了我一条命,我帮你杀了池远军,让你有个安生的下半辈子,一报还一报,我们之间早就两清。要不是小屹心软,还记着有个闹得他险些书都读不下去的妈,我见都不会见你。” “池峥,”斯小茹咬牙:“你真是个地地道道的混蛋!” “知道我是混蛋就别再来惹我,”池峥道:“你缠着斯屹不放,不就是为了钱么,我把能给的都给你,以后生老病死,各不相关。” “你这是要跟我断绝母子关系?”斯小茹戳着自己的胸口:“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地生下你们,你就这么多对我!你还有人性吗?” “我刚出狱,没房子没存款。小屹工作不到两年,那点工资只够吃饭的,”池峥完全不理会斯小茹的哭闹,自顾自地道:“我们两个手上最值钱的东西就是放马营的老房子。听说放马营要规划了,真能拆迁,会有不少钱。无论能分到多少,都给你,我跟斯屹一毛不要。拿了钱,大家桥归桥,路归路。你不要以为拿住了所谓的把柄,我就会怕你,我是什么性格你最清楚。” 斯小茹坐在那里很久都没有说话,池峥就当她是默认了,从口袋里拿出老房子的钥匙,搁在桌面上,道:“木板床底下有个暗格,房产证什么的都在那里,有时间去拿吧。” 说完,池峥了拉上外套的拉链,起身朝外走,斯小茹突然叫了他一声,道:“以后,就不会再见面了,是吗?” 池峥没回头,站在门口点了根烟,道:“去过新的生活吧,你是,我跟斯屹也是。” 池峥回去时,斯屹团在被子里睡得香香软软,他听见开门的动静,揉了揉眼睛,小声道:“你出去了?” 池峥脱掉衣服躺在床上,连人带被子一并抱个满怀,他的侧脸紧贴着斯屹的脖颈,只是贴着,不动,也不说话,斯屹却感受到莫名的悲伤,很压抑,很难过。 斯屹摸索着要开灯,池峥按住他,低声道:“别动,让我抱一会。” 从今天开始,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家也没有亲人,身前身后皆是空茫茫。 你是我唯一的宝贝,也是唯一的拥有,真的,唯一…… 我怕我连你也守不住,很怕,很怕…… 斯屹没再说话,抱着池峥拍了拍他的背,将他冰凉的手指贴在胸口,一点点暖热。 池峥听见斯屹的心跳声,就在他耳边,那声音让他瞬间心安,不知不觉,慢慢睡了过去。 斯屹翻了个身,躺在池峥身侧,小心翼翼地亲了亲他的脸颊和额头。 他突然意识到到,他的哥哥也才二十六岁。 他吃过的苦,池峥都以双倍的代价在承受着,一边承受,一边给他最好的爱和保护。 斯屹突然觉得鼻子酸得厉害,他枕着池峥的手臂抱着他的腰,将脸埋进池峥怀里。 好在都过去了,以后,我们两个好好在一起。 第14章 入了冬,日子过得快了很多,数着一场又一场的大雪,转眼就是春节。 池峥没跟斯屹说过斯小茹和老房子的事,斯屹却像知道了什么,看见电视上播放的放马营即将规划的新闻也没有多问,每晚睡在他怀里,安心又踏实。 池峥闭上眼睛,他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对生活有了热爱。 两个人开始养猫,垃圾桶里捡的,又瘦又小的一只,还有皮肤病和耳螨。池峥工作忙,也没什么假期,都是斯屹带着它去宠物医院打针上药。 天气冷,斯屹怕猫冻着,用围巾裹着,揣在怀里,只露出一个鼻尖在外头。坐出租车时,司机起先没注意,一个刹车,斯屹晃了晃身子,衣领处探出一对毛绒绒的耳尖,抖了抖。斯屹拍拍小喵的脑袋,道:“乖啊。” 司机瞄了一眼,没太看清,问了一句,是小狗吗? 斯屹道:“是猫,两个月。” 司机道:“我今天拉的第一个乘客居然是招财猫,好兆头啊。” 斯屹笑了,说今年您一定发大财。 小喵是母的,还是个串串,大概有点曼赤肯的血统,腿极短,兽医都忍不住笑,摸着小喵的脑袋逗它:“这两厘米的大长腿,我都找不到地方下针头。” 兽医问斯屹小猫叫什么名字,总不会叫咪咪吧,观察室的笼子里睡着九只咪咪呢,各种花色各种体型。 兽医这么一问,斯屹倒是愣了愣,他还真没想起来给猫取名字,这几天都叫它阿喵,池峥说这名字约等于没有。 斯屹想了想,临时取了一个,道:“它叫乌龟。” 兽医笑了:“这名好,长寿。” 于是,旧小区的出租房里,除了池峥和斯屹,又多了一只叫乌龟的猫。斯屹拎起小猫的两只前爪,捏了捏它的肉垫,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年年有鱼,多多关照。” 乌龟软绵绵的喵了一声,斯屹转头看向池峥,笑着:“多多关照啊男朋友。” 池峥站在有阳光的地方,眼睛里是温柔的神色。 斯屹的生日在除夕夜的前一天,大年二十九。池峥在gay里也算是比较直男的那一种,没什么浪漫细胞,也不会准备惊喜,他都是直接问,问斯屹想要什么。 就要过年了,街边的超市里放着喜庆吉利的音乐,恭喜你发财,恭喜你精彩。 池峥和斯屹穿着一模一样的外套并肩走在一起,斯屹说,哥,我不想过生日了,以后的都不过了。 池峥看他一眼,斯屹笑了笑,继续道:“那个会整夜做噩梦,脾气暴躁,冲动易怒的斯屹已经死了。跟你在一起的,是全新的我,自然不能再过旧时的生日。” 池峥握着斯屹的手,放进口袋里,朝着有阳光的地方走着,边走边道:“好,以后只过年。我们两个就像现在这样牵着手,走过一个又一个新年和冬天。” 一直走啊走,走到老去,走到白头。 一起坐在葡萄架下喝茶聊天,遛鸟盘串儿,变成两个幸福的小老头。 大年初一,张齐的川菜馆子歇业,约了池峥斯屹和那只叫乌龟的猫来家里涮火锅。斯屹看了朋友圈才知道,郑一没回老家,孤家寡人的,到处蹭饭组局。 斯屹问张齐能不能约上郑一一起,张齐跟郑一一起玩过小蜜蜂,对那家伙印象挺好,说没问题啊,都来都来,人多热闹。 在饭桌上坐下来,斯屹才知道,郑一之所以不回家是因为被催婚催怕了。郑一一拍大腿,学着他老娘的语气道:“我妈说了,甭管是猫是狗,是男是女,你倒是带回来一个啊!可找对象又不是配种,发情就行!” 张齐一口啤酒险些喷进锅底里,呛咳着:“郑老师,你真的是老师吗?说话比我还糙!” 郑一大咧咧地一挥手:“什么老师不老师的,吃饭的时候不要聊这么倒胃口的话题。” 池峥一边笑一边凑到斯屹耳边,小声道:“他是不是又被你们主任骂了?” 斯屹点点头:“嗯,别的班都在复习,他带着学生唱黄梅戏,《女驸马》那段,说沾沾金榜学霸的考运,大家考个好成绩,过个好年。” 池峥无奈,心道,这位郑老师,真是人间一绝。 老式铜锅里煮着新鲜的羊肉、粉丝、白菜、茼蒿和蘑菇,郑一说我会调独家麻酱,味道绝佳,看小爷给你们露一手。 蘸料调好,斯屹用筷子头沾了一点,尝一尝,竖起拇指:“不错,好吃。” 郑一眉飞色舞,不一会又沉默下来,斯屹撞了撞他的肩膀,问他怎么了。郑一指着蘸料碟子,笑着道:“这招还是跟阮疆那混蛋学的。” 斯屹向来不太会安慰人,在郑一肩膀上拍了拍。铜锅里蒸起白色的热气,郑一点了根烟,慢慢地道:“先动心的人是他,到最后,走不出来的人是我。” 斯屹端起杯子:“我提一杯,新的一年,祝大家挣钱发财,身体倍儿棒,不开心的事全都滚远点!” 池峥跟他碰了碰杯,笑着:“祝有情人终成眷属。” 张齐凑热闹:“祝单身狗早日脱单。” 郑一憋了半天:“祝混蛋阮疆吃方便面只有调料包!” 斯屹揽着郑一的肩膀笑了好半天。 四个人四只杯子,碰在一起。 窗外传来爆竹的声音和烟花盛放的光芒,新的一年了。 斯屹在斑斓的光芒下吻着池峥的额头:“亲爱的,新年快乐。” 池峥喝了酒,兴致和心情都很好,顾不得还有两个电灯泡在围观,箍着斯屹的脖子,在他的唇上碰了碰:“新年快乐。” 这是我们真正在一起的第一年,往后,还会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年。 元宵节那天斯屹窝在被子里跟池峥起腻,郑一突然打电话来说,朋友有个商铺要出售,问他俩有没有兴趣做点小生意。 斯屹当然有兴趣,腻也不起了,把池峥从被子里挖出来,一道去看铺面。 郑一朋友的商铺是个超市,有营业区、仓库、员工休息室和一个很小的办公室。位置不错,装修也挺好,店主将铺面和仓库里的货物都算在内,报个了价格,不高,可也不低,两个人的积蓄远远不够,得贷款。 提到钱就免不了想起放马营的老房子,池峥正要解释,斯屹突然握住他的手,搁在腿上上,轻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放马营的老房子是池远军和斯小茹的,不是我们的,我不要。我们两个,就凭自己的本事,谁也不靠,慢慢来,吃苦也没关系。” 只要别再跟过去的那些人,那些事,扯上关系,只要我们还在一起,苦一点累一点,都没关系,我不怕。 乌龟跳上斯屹的膝盖,挤在两个人中间,喵喵叫着。池峥将他的人和他的猫,一并抱在怀里,柔软温热的触感让他眼眶微微发酸。 这世上不仅有人爱他,还情愿和他一道吃苦,将他的喜怒哀乐挂在心头,时刻惦念着他,所谓夫复何求,不过如此。 张齐知道兄弟俩要盘铺子,很高兴,一大早送来十万块钱,现金,一摞摞的,堆在客厅的茶几上。斯屹吓了一跳,连忙把乌龟关进卧室,怕猫把钱当卫生纸给撕了。 张齐黑高壮,塔似的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笑出满脸憨厚,道:“这些钱你们先用,算我入股也好,借你们的也好,都行。不够的话跟我说,我想办法凑。当年在放马营,要是没有池哥带着我,我早被人打死了。救命之恩,一辈子都还不清的,我永远是池哥的兄弟。” 旁人听了池峥的故事,都会感慨一句不幸,少时无依,青年无靠,一个人带着弟弟,挣扎着长大。池峥却觉得命运其实并没有亏待他什么,他有张齐这样的兄弟,有斯屹这样的爱人,已经足够幸运。 三月初,学校开学了,斯屹把盘铺子的事交给池峥。池峥书虽然读得不多,但是人很聪明,气势又足,身后跟着身高将近两米的张齐,不像是做小生意的,更像是混混来收保护费。 郑一的朋友都被吓了一跳,笑着道:“要不是有郑老师当中间人,我都不敢跟你们打交道,看起来就不好惹。” 池峥提前一个月跟汽修店的老板胖叔说要辞职,胖叔也是个爽快人,结清了工资,不拖不欠。辞职那天池峥请胖叔还有几个同事吃了顿饭,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以后难免碰到,少不了要互相照顾。 几个同事对池峥依然是又敬又怕,还有点好奇,几杯酒下肚才略略放开了些,有人大着胆子问池峥以前是干什么的,是不是混过,他身上有股匪气,即便不动不说话,坐在汽修店外的椅子上晒太阳,也让人不敢随便招惹。 池峥笑了笑说,我书读的不太好,早早出来跑生活,哪有什么混不混,讨口饭吃而已。 另一个同事顺嘴接了一句:“我听说池哥坐过牢……” 胖叔一脚踹过去:“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池峥倒是无所谓,点点头:“饿得受不了,趁天黑抢了个包,判了六年。所以啊,有工作的时候就要好好干,饿肚子和坐牢的滋味都不好受。” 几个小男孩纷纷点头,说记住了。 池峥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他在放马营里做所谓老大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场景。一群十八九岁的小男孩围在他身边,叫他池哥,看向他时眼神里有敬重也有畏惧。 他带着他们走在黑暗里,走在看不见光的地方。 他一度以为自己会在放马营里沉下去,就像死去的鱼沉在肮脏的水底,闭着眼睛,腐烂着,变成尘土。 命运给了他一记巨大的耳光之后又给了他拯救,让斯屹握着他的手,让他们互相救赎。 斯屹。 池峥在心里轻轻念着这个名字,突然觉得好想他。 那顿饭吃到最后,池峥必然醉了,同事说要送他回去,斯屹不放心,打车来接。 池峥酒品挺好,不作不闹,安安静静的,皱着眉毛让他给揉揉太阳穴,说头疼。 斯屹把池峥扔在床上,去厨房泡了杯蜂蜜水,吹凉了,喂到池峥嘴边。 喂着喂着也不知是谁先吻住了谁,两个人纠缠着倒在被子里,衣襟散开,露出漂亮的肌肉线条。 床单上皱起涟漪似的痕迹,池峥打开音响,找出他和斯屹共同喜欢的那首歌,极致旖旎的声音在耳边轻轻的唱—— 世上万物向心公转,陪我为你沉淀。 逾越了理性超过自然,瞒住了上帝让你到身边。 即使爱你爱到你变成碎片,仍有我接应你落地上天。 如你化作了粉末,谁还要健全。 …… 来拥抱着我形成漩涡,卷起那热吻背后万尺风波。 将你连同人间浸没,我爱你仍是那么多。 来拥抱着我从我脚尖亲我 …… 斯屹仰起头,任由池峥亲吻他的喉结和脖颈,他有预感,这将是个格外漫长的夜晚。 漫长得能要他的命。 第15章 贷款流程慢,还有一些手续,只能一点一点跑。 斯屹总觉得池峥又长高了,身形变得更加挺拔,旗杆一样,站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到。坐地铁时,有小姑娘用手机偷拍,结果闪光灯忘了关,周遭的乘客都笑了,小姑娘脸红得像是要晕过去。 斯屹坐在池峥身边,笑眯眯地对小姑娘道:“我哥帅吧?我也觉得他特别帅,眼光好的人都这么想。” 池峥摸摸他的脑袋,眼神里全是宠爱和纵容的味道。 斯屹跟池峥开玩笑说,你是不是二次发育了?本来就比我高,现在我跟你一比,像是差了一个辈分。 池峥看他一眼,语气认真:“发育?你说上面还是下面?” 斯屹一愣,接着涨红了脸,踹他一脚,骂他流氓。 清明节的时候下起了雨,学校放假,斯屹早早就起床了,他站在窗前点了根烟,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轻声道:“哥,我们去看看池远军吧。” 终是父子一场,那些恩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能折磨活着的人,晚一天放下,就多一份心魔。 池峥自身后抱住他,吻了吻他颈后的皮肤,像是要渡给他力量和勇气。 两个人的积蓄全拿去筹备店铺了,匀不出闲钱来买车,斯屹问郑一借了一辆,香槟色的本田,后视镜的外壳上贴着蜘蛛侠和蝙蝠侠的卡通贴纸。斯屹笑话他,你还真是年年三岁,只长个头,不长智商。 郑一飞过来一句媚眼,笑着道,这叫少年感。 斯屹在街角的小花店里买了束花,天堂鸟,店主说天堂鸟的花语是自由,永恒的自由。 斯屹转头看向池峥,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自由了,也就代表解脱了吧?” 池峥笑了笑,很温柔地看着他:“当然。” 解脱了,他是,我们也是。 都过去了。 天上下着小雨,有点冷。车停在墓园的入口处,下车时,池峥脱下外套披在斯屹身上,掌心搭在斯屹的肩膀上用力握了握。温热的触感隔着衣服暖烫皮肤,斯屹定定的看着池峥两秒,低声道:“如果那些苦难是为了换回你,那么它们都是值得。” 池峥没说话,拇指轻轻碰了碰斯屹的唇角。 两个人撑着黑色的雨伞,慢慢走过去。 墓园里很静,偶尔有人走过,都带着难过的神情。斯屹也想找到一点难过的感觉,但是没有,脑袋和心都是空的,没着没落。 看门的大爷在这里工作了六七年,主动和斯屹打招呼:“小伙子,来看你爸啊。” 池峥愣了一下:“你以前经常来?” “也就清明节,一年一次,不算经常。”斯屹道:“我听人说杀人是罪过,死了之后要下地狱受罚的。我想,我常来看看池远军,给他送钱点,没准他一高兴就原谅你了。被原谅的罪过不是罪过,你也就……”说到一半有点说不下去了,斯屹笑了笑,道:“我这是说什么傻话呢。” 池峥握着他的手,将他冰凉的掌心细细暖热,轻声道:“我明白。” 我明白,你所有的担心和顾虑,汇总到一起,无非就是怕我过得不好,怕我生前受苦,背负着罪孽,连死后都要受罚。你愿意替我忏悔,替我背负,只愿我能过的舒服些。 “下地狱就下地狱吧,”过了好一会,池峥才道:“总之,我是要和你在一起的。” 斯屹极轻的嗯了一声,与池峥十指相扣,握得很紧。 雨还在下着,淅淅沥沥,黑色的雨伞上覆着一层水膜。 斯屹数着墓碑找到属于池远军的那一座。照片是池远军没结婚时拍的,很年轻,也很英俊,能生出池峥和斯屹这种孩子,必然不会难看,只不过人品太次,总有种面目可憎的感觉,让人忘了他年轻时也有着英俊的脸。 池峥将带来的花放在小平台上,叫了声“爸”,就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了。 恩怨太深,千帆过尽之后,能再叫一声爸,已是极大的宽容,想再要更多,那就是强人多难了。斯屹明白这个道理,他也没说话,只是跟池峥并肩站在一起,朝池远军鞠了三个躬。 墓园这地方很神奇,盛夏酷暑都跟它没多少关系,有点风就觉得凉,更何况还下着雨。鞠了三个躬,一抬头,池峥几乎跟池远军撞了个四目相对,一股说不清的感觉细密地爬上来,不是怕,也不是愧,是堵,是压抑。 池峥突然无法想象,过去的那六年,斯屹是带着什么样心情来给池远军扫墓的。 斯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里,看着池远军的墓碑。 得多难受啊。 他一直想给斯屹最好的保护,可是到最后,斯屹吃过的苦,并不比他少。 池远军从楼梯上摔下去时,脸是朝下的,池峥没看见他最后的样子,只是看到了很多很多血,很多很多,蔓延开,像一张地毯。 入狱的那六年,他常做噩梦,噩梦的内容,一半是斯屹在他照看不到的地方出了意外,一半是池远军躺在血水里的样子,面目狰狞地让他偿命。 猛地看到墓碑照片上池远军年轻英俊的样子,池峥觉得心头一松。 没有鬼怪,没有噩梦,只有故去的再也醒不过来的故人。 雨还在下,天色很阴,没有太阳。池峥和斯屹略略站了站就离开了,离开前池峥用手帕擦了擦墓碑上的水,说了句:“我们走了。” 手指滑过包裹着花束的透明塑料纸,发出清脆的声响,斯屹像是被这声音吓住,与池峥相握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池峥揽住他的肩膀,将雨伞罩在斯屹头顶,自己大半个肩膀都露在外面,轻声道:“走了,回家。” 离开墓园时,斯屹又跟看门的大爷打了声招呼,从后备箱里拿出两桶好茶叶递过去。 大爷很高兴,嘱咐他回家喝点姜糖水,别感冒了,说斯屹空有个大个子,其实身子特别单薄,得好好养着,不然老了要受罪的。 斯屹打开驾驶室的门,身后传来一声鸣笛,他转过身,看见一辆黑色的大奔慢慢开过来,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清冷的脸,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看起来有点严肃。 竟然是阮疆。 阮疆推门下车,与池峥和斯屹握了握手,目光绕过两个人落在那辆香槟色的本田上,斯屹看见,阮疆明显愣了愣。 艹!车是郑一的! 故意的都不带这么巧的。 斯屹想到小本田和大奔的关系,莫名就有点尴尬,阮疆倒是挺自然,道:“下星期,有时间来医院一趟,我给你做个测试,感觉你的状态挺不错。” 斯屹点点头,说了声谢谢,阮疆转身要上车,想起什么似的又转了回来,抬手贴在小本田的后视镜上,按了按。 斯屹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才发现后视镜外壳上的卡通贴纸翘起了一个边角,阮疆道:“强迫症,看不得这个。” 斯屹莫名想起郑一那个乱得跟垃圾场似的工作台,突然觉得这俩人能在一起两年,真是基因突变般的奇迹。 也不知道是谁迁就谁更多。 墓地离市区挺远,加上堵车,得两个小时。 池峥没本,斯屹开车,等红绿灯的间隙里,向池峥说起阮疆和郑一的八卦:“没想到吧,郑老师跟高配缺心眼似的,居然是阮医生的前任。阮疆那人看着就挺讲究,说白了,就是事儿,跟他过日子,一定特别累。” “郑一说他没走出去,”池峥拧开一瓶矿泉水,先喂斯屹两口,然后自己再喝,道:“我觉得阮疆也没完全放下。他看小本田那眼神,够肉麻的。” “没放下又能怎么样,到底还是分了。”斯屹叹了口气:“两个人能走到一起,需要天时地利,更需要人和,还有用心。” “我突然特别庆幸,”池峥道:“在我想放弃的时候,你还咬牙撑着,忍着我的狗脾气,走到今天。” 斯屹笑起来:“快,给我鞠一躬,表示感谢。” 池峥看他一眼:“等到家的吧,我给鞠一个带花样的。” 池峥这话说得没什么歧义,可目光里却带着那么点挑逗的味道,斯屹莫名其妙地就想歪了,歪得无比下流。 花样?嘿嘿。 像上次在客厅瑜伽垫上那样,还是带着兔耳朵那样…… 第16章 超市正式开张已是五月份,天气热起来。郑一说,要不要找个算命的算一下,取个大吉大利的好名字。 斯屹摆摆手说,那多麻烦,还得花钱,就叫多多超市。 财运多多,福运多多,朋友多多,惊喜多多。 池峥万事都由着斯屹,在斯屹面前,他是丁点脾气都没有,联系了店铺,定做了多多超市的牌匾。 郑一嫌弃他们,俗,忒俗! 斯屹道,大俗即大雅,你个高配二百五懂什么! 多多超市开业那天,斯屹和池峥商量着搞了几个促销活动,消费满三十送积分会员卡,满六十送饮料,满一百送杯子。 宣传单印了上千张,张齐和郑一自动送上门做苦力,帮忙发传单。张齐黑高壮,塔似的,看着就不好惹,路人都绕着他走,忙活了半天,传单也没送出去几张,还吓哭了一个四岁的孩子。 郑一就不一样了,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未言先笑,极招小姑娘待见。郑一也是猴精,专挑女路人下手,年纪轻的叫小姐姐,年纪大的叫姐姐,知道的是超市促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三无洗脚城拉客户呢。 张齐送给他三个字——不要脸! 开业的第一天,小超市热闹非凡,是个好兆头。超市二十四小时营业,池峥雇了两个收银员和两个理货员,分成两班,轮流值夜班,他自己负责看顾仓库和上货进货。 四个员工都是女的,除了王姐孩子都上大学了,其他三个还未婚,活泼伶俐。 郑一同张齐开玩笑:“找老婆的好机会,别错过啊。” 张齐老脸一红,道:“别瞎说!” 活动搞得多,生意不错,货架一会就空了,池峥忙着从仓库里取货补上,听见负责收银的小姑娘惊呼一声:“哪来的轻松熊啊,真可爱!” 池峥走出去看了一眼,超市门前的空地上,一个穿着轻松熊人偶服的促销员正在卖萌,就着抖音神曲中的搞笑伴奏上蹿下跳。硕大的熊爪子上拿着一叠传单,扇子似的扇来扇去,别人要拿,它偏不给,别人转身走了,它又追上去,抱着大腿硬塞给人家,贱是真贱,也是真挺可爱的,引来不人少路人围观。 有人要合照,大玩偶就乐颠颠地凑过去,撒娇卖萌,耍赖打滚,什么都干,路人越聚越多,几千张传单,一会就发没了。 池峥看了一圈,郑一和张齐都在,他道:“你们雇的?” 张齐摇头:“我还以为是你雇的!” 郑一道:“池老板,我建议你给小熊熊加鸡腿,这是我见过的促销员里最敬业的一个了。” 说话的功夫,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从人群里挤出来,先是助跑几步,然后高高跳起,一巴掌重重拍在大玩偶的脑袋上,嘭的一声,听着都觉得疼。 熊孩子哈哈大笑,玩偶踉跄了一下,捂着脑袋像是要倒。 “斯屹!” 池峥突然喊了一声,两步跑过去将硕大的熊脑袋头套取了下来。 斯屹在厚重的玩偶服里闷了大半天,脸上全是汗,水里捞上来似的。熊孩子那一巴掌,让他的额角撞上了撑起头套的硬质材料,鼓起一个鸽子蛋似的包,又红又肿。 池峥看了一眼,简直要炸,心疼得手都哆嗦,声音里绷着火星子:“你有病吧!满大街的促销员,雇一个行不行!何必自己来!” 吼完斯屹,又去吼张齐:“去把那个手贱的兔崽子拎回来!” 张齐应了一声,转身就去,斯屹连忙拉住他,道:“干什么,和气生财,开业做生意呢,真要闹起来,多不好!” 池峥可不管做不做生意,从斯屹身上扯下玩偶服,把人扛进店里,扔进了他平时休息用的小办公室。 四个员工是池峥雇的,不认识斯屹,凑在一起咬耳朵,那是什么人啊,老板的亲戚吗? 郑一趴在收银台上笑得有点坏,敲了敲桌面,低声道:“那是你们老板的宝贝疙瘩心头肉,多拍拍他的马屁吧,他高兴了,你们老板就高兴。” 办公室里有空调和沙发,池峥将温度调低,打了清水进来沾湿毛巾给斯屹擦脸。 斯屹穿着t恤和短裤,赤着脚坐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看了池峥一眼,解释着:“开门做生意么,热闹点才能财源广进啊。” 池峥黑着一张脸,一声不吭,洗了脸之后,又找出碘酒和棉签替斯屹处理脑门上的包。 早些年在放马营,受伤是家常便饭,池峥是处理伤口的老手,动作很轻,几乎感觉不到疼,斯屹故意露出一脸苦相,道:“疼,轻点。” 池峥看他一眼,棉签在鼓包的地方用力按了按,斯屹没出声,一双眼睛水润得像是要哭出来,可怜巴巴地瞅着他。 就算有天大的火气也在这样的目光下溃不成军,池峥叹了口气,摸摸斯屹汗湿的头发:“我再不想看见你吃一点苦,一点都不行。” 斯屹握住他的手腕,将脸埋进池峥的掌心,他闻到池峥身上的味道,很淡很好闻,那味道让他心安。 斯屹道:“这不是吃苦,是努力,为了我们两个的将来,为了我们的小日子而努力。” 有你在,我怎么会吃苦,有你在,都是甜的。 池峥和斯屹都没做过生意,有点不得章法,超市刚开业的那个星期,两个人累得比驴都惨,回家倒头就睡。好在有张齐帮衬着,才一点点顺过劲来。 理货员王姐家里是个闺女,大学在读,单身,王姐看见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就想打听打听。斯屹去过店里几次之后,王姐就打上了他的主意,知道斯屹的职业是老师,更是喜欢。 瞧瞧,多好的小伙子,高个腿长皮肤白,工作也好,以后有了孩子补课都方便。 池峥从外面进来,正听见补课这一句,一口水险些咽进气管里,挺帅的脸,黑成了锅底。 王姐有点傻大姐的性子,人不错,就是情商低点,丝毫没看出来池峥脸色不对,凑上去打听:“老板,你家弟弟有对象没?” 池峥心说,他对象就是你老板我,你再惦记他,我抽你!抬手指了指角落里的货架:“把那儿收拾了。” 王姐应声去干活,池峥坐在收银台后面的椅子上,越想越气,给斯屹发信息:以后没事少来店里晃悠,大妈你都不放过,有人性么! 斯老师下了课回办公室歇着,拿出手机看见这一条,满脸委屈,我干什么了就没人性! 转念想到,这是什么,这是吃醋啊! 池老板吃醋了! 斯老师抱着电话嘿嘿傻乐。 郑一敲了敲隔板:“收着点,大门牙都反光了。” 池峥也算个小老板,不必朝九晚五上班打卡,时间相对宽松,一般都是他做饭。斯屹过了中午就开始思考晚上吃什么,课间休息时戳着手机给池峥发消息:晚上吃饺子吧,牛肉的。 池峥:牛肉胡萝卜? 斯屹:不,纯肉的!过瘾! 下了班,斯屹乐颠颠地跑回家,门一开就往厨房钻。池峥正赤着上身将包好的饺子下锅,沸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斯屹凑过去,挂在池峥肩膀上,笑着道:“快快,让我看看吃醋的池老板什么样!” 池峥侧过脸在斯屹的下巴上亲了一下,道:“酸得浑身冒泡。我跟你说,你再招小姑娘,我可真修理你!” 斯屹还想再腻一会,被池峥拍着屁股从厨房赶了出去,让他换衣服洗手,准备吃饭。 池峥的手机没有密码,滑动解锁,搁在卧室的小柜子上。斯屹进去换衣服时,听见手机响了一声,斯屹一手扯开衬衫扣子,一手拿过电话看了一眼。 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里面有一张照片,画面一点点清晰起来,露出男人形状鲜明的裹在白色内裤里的东西。 局部特写,没有脸,只有关键部位。 下面还有一行字:池哥,喜欢吗? 指名道姓,不是发错了。 第17章 斯屹拿着池峥的手机站在卧室里发了很久的呆,衬衫脱到一半,挂在身上,他将那张陌生号码发来的照片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大,反复折腾了好几遍,除了快要溢出屏幕的男性重点部位,再看不到什么。 厨房里传来炝锅的声音,空气里浮着淡淡的油烟味,斯屹转身落下卧室的门锁,用池峥的电话拨通了那个陌生号码。 盲音响过一声便被接起来,电话那端的人很是迫不及待。 是个男的,那人未言先笑,声音听起来很清爽,低声道:“池哥,我想你了,我们像以前那样行不行……” 斯屹像被烫到了耳朵,慌慌张张地断了线,抖着手将通话记录和信息一并删掉,然后将那个号码拖进了黑名单。 他认得那个声音,虽然只见过一面,却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安杨,看电影时在甜品店遇到的,池峥坐牢时的狱友。 我们像以前那样行不行…… 以前,那样。 以前什么样啊? 坐牢的那六年,你们感情不错啊。 斯屹眼底浮起被激怒似的红印子,那种久违的烦躁感又来了,像是有火在烧,烧得他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想打碎什么,想毁灭什么。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快速翻遍了池峥的手机。相册、聊天记录、通话、信息,他神经质似的将那些没有名字的号码一个一个记下来,他有预感,这里面一定还有安杨,那个家伙缠着池峥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 池峥手机里内容不多,斯屹很快翻完,软件除了系统带的,只有微信、外卖、地图和打车软件。斯屹想到什么,打开微信看了一下黑名单,列表里只有一个人,名字是个符号,头像也是黑的,看不出什么,相册背景却用了自拍。 安杨,果然是他。 斯屹突然有一种想砸手机的冲动。 吃饭的时候池峥把桌子搬进了客厅,斯屹从小就喜欢边吃饭边看电视,有时候能看入迷,用筷子敲他的碗他都回不过神来。 这个时间,各个频道都是新闻,简讯里提到监狱改造什么的,斯屹心口一堵,牛肉馅饺子都吃不下去了,端着醋碟愣在那里。 池峥摸摸他的头:“想什么呢?” 斯屹抿起嘴唇,眼睛搁在桌面上,并不看池峥,低声道:“哥,你跟那个叫安杨的,是在里面认识的,还是一早就认识?” “好端端的提他干什么?”池峥喝了口水:“坐牢时的上下铺,没什么交情,话都没说过几句。” 斯屹脱口而出:“没什么交情你干嘛要拉黑他?他得罪你了?” 这话完全是不打自招,池峥立即转头看向他:“你看我手机了?” 斯屹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即便是恋人,也不能随意侵犯隐私,可他控制不住,那种烦躁的感觉又来了,说了句特别不该说的话:“怎么,不能看吗?” 池峥顿了两秒,笑起来:“能,有什么不能看的,我又没做亏心事。” 池峥的语气不咸不淡,任谁摊上这种事都会觉得不痛快,电视里传来播报新闻的声音,愈发显得客厅里沉默冷寂。 斯屹依旧低着头,他搓了搓脸,好半天才道:“哥,对不起,我不是怀疑,我只是……” 只是什么呢? 只是害怕。 办公室里一个女老师正在闹离婚,她和先生恋爱五年,结婚两年,孩子都有了,终是没熬过七年之痒。男方有了外遇,宁愿净身出户,女老师闹过求过,为了孩子也忍过,没用,最后还是散了。 受法律保护,有亲朋祝福的爱情都能变成陌路,我们呢? 想一想都觉得害怕。 斯屹觉得鼻子有点酸,他不想在池峥面前哭,显得自己特别懦弱,还小心眼。 他搁下筷子站起来,池峥坐在沙发上,握住他的手,微一用力,斯屹踉跄着倒在他怀里。 鼻尖贴上池峥的颈侧,斯屹又闻到那股很好闻的味道,和小时候一样,只凭味道他就知道这个人是哥哥,能保护他,照顾他,让他心安的哥哥。 斯屹收紧手臂,将池峥紧紧抱住。 池峥拍拍他的背,道:“我坐牢的第二年,安杨才进来,据说是个刚毕业的学生,贪了点公款。他怕被欺负,想找个靠山,就缠着我。在里面,一群大老爷们都憋着,难免摸摸蹭蹭,他没什么能用来讨好我的,就想献个身,我告诉他我不是。” 听到这一句,斯屹倏地抬起头,重复着:“你不是?” “我不是,”池峥的声音很静,他看着斯屹的眼睛,格外专注:“同性恋是指只对同性产生爱情,我不是,我只对你有爱情,其他,无论男女,都不行。” 斯屹愣在那里,半响说不出话,眼睛里渐渐浮起带着水光的红,很淡,滟滟的,几乎醉人。他移过脑袋枕在池峥胸口,听见他的心跳声,那么热烈。 池峥低下头,吻了吻他的发顶,皮肤相触的瞬间,两个人都觉得心跳怦然一乱。 斯屹握着池峥的衣摆,小声说对不起,说我知道错了。 池峥笑得很软,眼睛满是包容的味道,他说:“我不要求你相信我,更不要求你不要去怀疑,我只要求你别闷着,说出来,来问我,听我解释。时间固然和可怕,会改变很多,冲淡很多,但是总有一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比如……” “比如,我爱你。”斯屹声音很轻:“池峥,我爱你。” 这一点,永不会变。 池峥吻了吻斯屹的耳朵,笑了:“我也爱你。” 生活哪有那么多轰轰烈烈,到最后,不过是两人三餐的鸡毛蒜皮,可越是细小的东西越考验感情,越是爱得深切,越容不得瑕疵。 爱不是一个人的宝贝,它属于两个人,像命脉,它把两个人连在一起,共生,也共死,一方刀割,另一方也会跟着疼。 同样的,它可以变成铠甲,变成大树,遮风挡雨,保护相爱的人。 斯屹抬起头,碰了碰池峥的脸:“我没有生日,你从监狱里走出来的那一刻,就是我获得新生的时候,我所有的感情都在那一刻苏醒,有了爱,有了执着,有了疼痛,也有了希望。书上说,留恋人间,可我留恋的不是人间,是你。身后有你,我才能活得踏实。” 没有你的那六年,我一个人走在这座城市里,看什么都觉得空,都跟我没关系。 血是冷的,心是冷的,周身只剩个架子,无欲无求。 直到你回来,直到再见你,我才有活着的感觉,冰雪被融化,岁月被原谅,枯死的心跳重新复活,跳动着,疼痛着,爱着。 我不止想和你共度余生,还想把余生交在你手上,让你紧握着它,别放开。 以后无论有多少年,三十年,还是五十年,我们都一起走。 两个人静静地靠坐在一起,闭着眼睛,安静的,旖旎的。 池峥说,你在我心上,就算我死了,皮肉腐烂,你也在我身体里。那里没有别人,谁也走不进去,只有你,很久之前,你就住进去了,所以,别再害怕。 你是我的救赎,奈何桥上喝了孟婆汤,事事皆忘,你的名字也会紧握在我的掌心里。 像刺青,抹不去,忘不掉。 期中考试之后学校要开家长会,给不听话的熊孩子紧紧发条。办公室里没有穿衣镜,斯屹和郑一面对面地互相给对方整理领带,斯屹嫌弃郑一的领带图案太花,郑一嫌弃斯屹的领带颜色太骚,gay里gay气,最后互呸一声,各自夹着成绩单去了各自的班级。 斯屹直到快踏进教室门槛,才把口香糖吐出来,带着笑容走上讲台,目光这么一扫,就看见最后一排坐着个极眼熟的影子。 天挺热,安杨穿着半袖白t和牛仔裤,头发长了,染成浅咖色,看着很精神。跟斯屹目光对上,他也不惊讶,甚至勾了勾唇角,笑得意味深长。 斯屹差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愣了两秒才想起开场白,脸上的笑容端得有点勉强。 斯屹只是任课教师,不是班主任,他分析了一下学科成绩,表扬几个成绩进步明显的,提点了几个下降的,前后加起来不到十五分钟。他几乎没给家长留单独问问题的时间,说完自己要说的,转身就跑,被狗撵了似的。 路上碰见主任,险些把老头撞个跟头,主任啧了一声:“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斯屹扯谎:“憋着尿呢,着急!” 他先回办公室灌了口凉水,又跑进厕所,蹲在隔断里抽了三根烟,估摸着家长会应该结束,人也该走得差不多了,才从卫生间里出来。 躲成这样还是没躲过去,安杨站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眯缝着眼睛看向他,似笑非笑地嘀咕了一句:“斯老师?原来你就是斯屹,那个让池哥经常做噩梦的人。” 第18章 安杨站在楼梯拐角的地方,人来人往,有学生,也有家长,看见斯屹纷纷停下来打招呼,斯老师好。 斯屹脸僵得几乎挤不出笑容,他看了安杨一眼,压低声音:“怎么,想找事儿?” “不敢,”安杨笑了笑,看起来有点痞:“我侄子还在你班里呢,县官不如现管,我怎么敢得罪你。” 斯屹皱了皱眉:“你侄子?” 安杨说了个名字,斯屹愣了一下才将脸跟名字对上号,一个很不起眼的男生,相貌平平成绩平平,不招灾不惹事,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那一类。 斯屹看着他,语气不善:“你放心,我没有挟私报复的习惯。” 说完,转身朝办公室走。 安杨晃荡着跟上来,贴着斯屹身后,故意离他很近,笑着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两个的眼睛长得很像,或者说,我的眼睛很像你。” 斯屹闻到安杨身上的香水味,说不清是个什么味道,他很不喜欢,捂了捂鼻子,道:“你是想告诉我,你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儿子吗?很遗憾,你出生那年我还没发育,这门亲你是攀不上了。” “你这脾气,”安杨笑着,声音不高不低:“跟池哥一点都不像,要不是他亲口告诉我,我绝对不会相信你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安杨一口一个池哥叫得比谁都亲,明摆着是在挑衅,跟他生气反而着了道。斯屹笑了笑,再不理他,伸手去推办公室的门。 安杨站在原地,依旧是不高不低的声音,笑着:“池峥肚子上有道疤对吧?是因为我留下的,他本来可以提前出狱,也是因为我,多关了三个月。” 斯屹推门的手僵在半空,郑一刚好从里面出来,险些跟斯屹撞个满怀,他呦了一声,惊讶道:“好端端的堵什么门啊?”目光向后一绕,看见站在后面的安杨,有点疑惑,小声问斯屹:“学生家长?没碰上什么麻烦吧。” 安杨把头靠在墙上,挑了挑下巴,拖着懒洋洋的音调:“这里说话不方便,斯老师,不如我们换个地方慢慢聊,我想你也应该有话跟我说。” 郑一看了他们一眼,神色谨慎,斯屹轻舒一口气,拍了拍郑一的肩膀,说:“没事,聊聊学生的问题。周报在桌子上,帮我交给主任吧。” 安杨是开车来的,他晃晃钥匙,故意说我们找个离学校远点的地方坐坐吧,免得让熟人听见什么不该听的,破坏斯老师的形象。 斯屹整了整领口,道:“不必,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就近找个地方坐坐吧,一会可能要开会,我还得回来。” 安杨看他一眼,笑得意味深长。 咖啡厅里人很少,两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安杨斜歪在单人沙发里,食指抵着额角,没长骨头似的,他打量了斯屹好一会,才道:“池峥一定没跟你提过我吧,他……” “不,他提过。”斯屹喝了口苏打水,打断安杨的话:“你因为挪用公款入狱,为了寻求保护上赶着卖屁股,也是挺可怜的。” “可怜?”安杨笑了笑:“他骗你的,他知道我不是为了寻求保护才缠着他,而是因为喜欢他。进大狱的第一眼,我就看上他了,没想到在那种鬼地方,还藏着个宝贝。” 池峥生了副好样貌,身材也好,即便在雄性荷尔蒙炸裂的监牢里依然惹眼,无论是新来的管教还是刚入狱的犯人,都会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他,感慨一句这么帅的人,真是可惜了。 安杨入狱没几天,就觉得池峥不简单,他不说话,不惹事,也不逞凶斗狠,规规矩矩,同屋的犯人却各个都怕他。 室友背地里咬耳朵,说姓池的手太黑,难怪是杀人犯。隔壁屋的大铺手贱摸他一下,放风打球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他怎么做到的,眨眼的功夫就弄折了人家的大腿骨。 管教把他按下,从他口袋里翻出一根磨尖了的牙刷柄,要不是发现的及时,大铺的眼睛都能被他戳瞎。 安杨听得津津有味,越发觉得这人有意思。他睡在池峥上铺,借着暗淡的天光偷偷打量他,越看越喜欢。 别人都绕着池峥走,只有他不怕死的贴上去,帮池峥洗衣打饭,想办法给池峥弄烟,标标准准的一只舔狗。 池峥从不理他,可也没拒绝,三个月后池峥开口跟他说了第一句话,说的是,你眼睛长得不错,像我弟弟。 “池峥总做噩梦,”安杨道:“被吓醒,醒来时念着同一个名字,我听了好久才听明白,他喊的是斯屹,我猜斯屹应该就是他弟弟。” 斯屹搁在膝盖上的手指不由得紧了紧,安杨细细观察着他的表情,道:“我在洗澡的时候故意靠近他,跟他说我不介意做替身,随他怎么弄都行,我就想跟他在一块。坐牢时,在一起,出去了,也要在一起。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神情近乎温柔。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们兄弟俩有问题,同时我也知道,池峥不需要掰弯,他本来就是个弯的。只要我下功夫,他迟早会动摇,或者说,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动摇了。斯屹,从那时候起,你就不再是他的唯一,我在他心里,终是留下了影子。” 以斯屹的脾气,安杨以为他会一巴掌抽过来,或者,一杯咖啡淋在他头上。斯屹却没有任何动作,顿了两秒之后,甚至笑起来,道:“你太小看池峥了,他不需要替身,眼睛长得再像,你也不是我,他不会碰你,一下都不会。至于影不影子,就更可笑了。我告诉你,你不止眼睛像我,死缠烂打的那股劲也像我,他神情里的温柔,不是给你的,是给我的,他从来都没有动摇过。” 安杨的表情变了变,像是被戳痛了软肋,急切道:“你就这么信他,我跟他关在一起六年,朝夕相处……” “不是六年,”斯屹再次打断他:“池峥入狱第二年时,你才进去,往多了说,也不过四年。就算是六年,那又怎么样,比我得我们之间的二十年?” 安杨堵得噎了一下。 斯屹看了眼手机,池峥说晚上来接他下班,店里清了下账,收入不错,要带他出去吃饭。 斯屹心头一暖,跟安杨说话时,态度都温和了许多,他道:“我不管你是带着什么样的目的来跟我说这番话,是挑衅,还是挑拨,都无所谓。我的确脾气不好,爱吃醋,容易急,特别冲动,但是我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他跟你说第一句话时,就提到我,在牢里他夜夜噩梦,每一次都是因为我。安杨,你还看不清我在他心里占据着怎样的位置吗?我们两个之间有太多故事,也有太深的感情,不是外人能介入的。你会喜欢池峥,我一点都不惊讶。不过,我也要劝你,别再使那些小孩子的把戏了,发照片、打电话,这些都没意义。好不容易从大牢里出来,别再执着这些,去过新的生活吧。” 说出这番话,斯屹自己都愣了,什么时候起,他有了这样好的耐性和脾气,不再烦躁不安,不再焦灼易怒,能够心平气和,能够坚定信任。 不知不觉,已经有了这样大的变化。 爱果然是最精致的药,能将人治愈,能让人变得温和,变得宽容。 斯屹看了看表,池峥应该快到了,他叫来服务员结了账,站起身,对安杨道:“如果你有精力,你可以继续缠着他,用那些下作的方式。早晚有一天,你会看清自己有多可笑,到那时候,你哭都哭不出来。” 擦身而过的时,安杨拽住了斯屹的手腕,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捏疼了斯屹的腕骨。斯屹没挣开,也没发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近乎怜悯,安杨咬牙道:“你就这么信他?连他为为我打架留了疤都不介意?” 安杨的神色近乎癫狂,斯屹莫名想起池峥说爱他时的眼神,那么软,那么温柔,他说同性恋是指只对同性产生爱情,我不是,我只对你有爱情,其他,无论男女,都不行。 他说,斯屹,你是众神送给我的礼物,有你在,我才能走过一切苦难,原谅一切苦难。 多好的池峥啊,那么好,他怎么能因为别人几句挑拨,就反复去怀疑他,伤害他。 他们能走到今天不容易,实在没必要将时间浪费在一些不相干的人身上,去争吵,去试探,那是对感情的亵渎,也亵渎了他们相依为命的前半生。 “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谢谢你”斯屹笑了笑,眼睛里跳跃着光:“谢谢你让我知道,在分开的那六年,他也从未停止爱我。” 谢谢你让我明白,之前的闪躲与疏离,只是保护的另一种形式。 我与他从未停止过相爱,从未。 那首歌唱的真好,被爱还不够,只有被偏爱,才能有恃无恐。 斯屹推开门走出去,他听见身后传来碎裂声音,也不知道安杨是砸了杯子还是砸了盘子,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他现在只想跟池峥一道去吃好吃的,然后回家,洗个澡,摸摸那只叫乌龟的猫,再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绕过街角,斯屹看见池峥等在学校门口,背倚着张齐那辆风霜感很重的旧吉普。 池峥个子高,穿荒漠色的工装裤格外好看,腰带杀进去,拉长了腰线,劲瘦流畅,明星似的。上身穿着纯黑的半袖t恤,衬着浅古铜的肤色,像是来自荒原的狼,危险、英俊、神秘又强大,带着不轻易示人的温柔与忠诚。 斯屹盘算着,过几年,手头有了积蓄,一定要买辆切诺基送给池峥,他开那种车一定好看,带着野性的感觉。 隔着流动的人群,池峥一眼看见斯屹,他勾下架在鼻梁上的墨镜,朝斯屹挥了挥手,斯屹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心里是暖洋洋的安定的感觉。 池峥背后是灿烂的光,斯屹迎面走过去,走向有光的地方。 过去的东西就该让它过去,别把好好的时光用在不值得的人和事上,脚步要往前走,目光也要朝前看。 你是我的救赎,也是我的信仰和荣耀,让我爱得温和宽容,爱得坚定不移。 谢谢你,穿过那样多的苦难来到我身边,与我相爱。 第19章 郑一番外(上) 郑一再一次见到阮疆,是分手后的第九个月。 临近年关,各路牛鬼蛇神都放了假,呼朋引伴地凑麻将脚。 这一次是同窗局,大学时的几个旧友,平常不怎么联系,节假日才聚一聚。 推开包厢门,满屋子烟酒气,郑一想说你们熏腊肠呢,目光随意扫过,正撞在阮疆身上。 那厮还是老样子,衬衫西裤,黑色短发,干净利落。没戴眼镜,露出线条阴柔的眉眼,像是修行多年的狐狸,只差那么一点就要成精。 郑一僵在门口,进退不得。 阮疆和郑一是同一所学校毕业的,专业不同,一个心理,一个数学。阮疆比郑一高了两届,又是本科直博,郑一还在数学系搬砖,阮疆已经跟着导师做课题。 按理说,这俩人一脚天下一脚地下,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睡在一张床上。可他们偏偏有一个共同的好友叫陈嘉远,在当中变相牵了根红线。 那时候,郑一暗恋陈嘉远,陈嘉远单恋阮疆。 后来陈嘉远出国,消除了同类项,剩下郑一和阮疆,将狗血延续。 从确定关系到分手告终,加起来,也不过两年的时间,却耗尽了郑一半生的力气。 郑一想,他再不会那样用力地陪一个人折腾,也不会再那样用力的爱一个人。 太累了,从身到心,累到发疼。 余下的两位牌友都亲眼目睹过阮疆当初是何等风云,也都不知道郑一和这位风云学长之间有过一段长达两年的同性情,只当是旧友聚会,拉着郑一的手臂,按着他坐在麻将桌前。 阮疆等郑一落座才起身挑位置,就在郑一对面,隔着麻将牌与他四目相对。 郑一埋头喝茶,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耳边一声轻笑,阮疆摸起一张牌,道:“我还是第一次跟你们打牌,毕业之后忙着工作都生分了。我记得上学那会郑一性格最活泼,他应该常跟你们一起玩吧?” 郑一头皮一紧,险些捏碎手上的杯子。心里骂着,都分手了还不忘探小爷老底,姓阮的,你肚里的花花肠子捋直了能绕地球两圈! “郑老师比财神爷都难请,”右手边的那位笑着接了一句:“每次打电话,不是在备课,就是在上课,天天摧残祖国的小花朵!” 阮疆摆出跟郑一不太熟的样子,故意道:“郑一做了老师?真是没想到。在哪所学校?” 郑一心思有点乱,都没认真理牌,顺手拿出一张。扔到桌面上,他才看清,那是一张八筒,登时便后悔了。 果然,阮疆抬手一推,将牌摊倒,笑着:“胡了!开门红!真是个好兆头!” 牌桌上怨声四起,另外两家纷纷追问,郑啊,你不会是跟学长联手做扣,故意算计我们吧?哪有你这样上赶着喂牌的。 郑一百口莫辩。 阮疆半侧着身子,一手搭在桌面上,一手夹烟,眼角浮起淡淡的笑纹。 那么英俊,又带着点游戏人间的薄情感。 郑一只觉心跳有点乱,手上愈发没数,四圈麻将打下来,输得险些卖裤子。 阮疆脸上笑纹明显,故意拿话逗他:“郑老师有对象没?同校的小师妹到处打听,问我能不能联系上你。师妹毕业后考了公务员,也在本地,工作和家庭都不错,考虑一下?” 郑一气得想掀桌子,硬邦邦地怼了一句:“狗拿耗子!” 这话一出,牌桌上的氛围立即冷下来,另外两位牌友面面相觑,试探着问:“郑儿,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郑一站起来,垂着眼睛:“你们先聊,我去趟卫生间。” 他故意没去包厢里自带的,绕到外头走廊,去了公用的那个。 龙头里流出冰凉的水流,郑一掬起一捧,泼在脸上,任由凉意一点点沁入四肢百骸。 他早知道他不是阮疆的对手,当年在陈嘉远的生日宴上第一眼看到阮疆,他便知道。 那家伙太聪明,是高手,稳得住,玩得起,调的一手好情,永远清醒,从不沉迷。 那时郑一苦哈哈地暗恋着陈嘉远,心都掏出去拿给人家了,偏生一个字都不敢提,生怕被斥为异类,被骂恶心。小跟班似的跟在陈嘉远身边,鞍前马后,任劳任怨。 生日宴,喝得半醉的陈嘉远趴在他肩膀上,小声说:“你看见那个人了吗?切蛋糕时帮我扶刀子的那个,他叫阮疆,心理系一草,帅吧,我喜欢他,想睡他!” 郑一顺着陈嘉远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阮疆的侧脸。 他站在灯影朦胧的地方,气质冷淡,周身贵气,眼睛的线条偏阴柔,肤色又白,精致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 郑一嘴上没做声,默默腹诽——挺大个老爷们,像什么不好,偏偏像狐狸精!蒲松龄老爷爷若是活着,一定在《聊斋》里给你单独留个章节,写死你个小狐狸! 阮疆似乎有所察觉,突然转头,眯着眼睛看过来,唇边一抹轻笑,凉薄又勾人。 陈嘉远已经醉死,面朝下,趴在沙发上,那个笑容便落在了郑一眼睛里。 换句话说,阮疆就是故意笑给郑一看的。 陈嘉远有心接近阮疆,又怕两人独处太尴尬,带上郑一当电灯泡。 爬山攀岩,骑行露营,打球游泳,阮疆是个十项全能,就没他不会玩的,郑一崇拜他崇拜得不行。 三个人在一起厮混了大半年,那时郑一和陈嘉远大四,阮疆已经读完了博士,有了自己的心理诊所,万丈红尘里滚过一遭,道行又深了几分,一个眼神就能把人撩的马乱兵慌。 和陈嘉远相比,阮疆明显对郑一更有兴趣。他跟陈嘉远说着无关痛痒的客气话,保持着普通朋友的距离和礼貌,背地里,在郑一身上搞各种小动作。递纸巾时故意碰一碰郑一的手心,跑完步和郑一喝同一瓶水。郑一有点呆,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一口一个学长,叫得比陈嘉远还要亲。 阮疆摸摸他的脑袋,拆出一片口香糖塞进郑一嘴里,水蜜桃口味,甜得腻人。 阮疆想要对一个人好,有太多种方法,他手把手地教了郑一很多东西,教他品酒,教他打高尔夫,教他靠味道分辨雪茄的品牌和种类。 白色的细腻的烟雾自唇间喷吐而出,阮疆故意扣着郑一的脖子,将他按在自己面前,让他呼吸自己吐出的烟雾,轻声道:“闻到了吗?纯正的果木香调。” 阮疆的唇瓣很薄,天生一副浪荡子的面相,郑一盯着他浅色的嘴唇看了很久,有点出神,不由得吞了口口水,喉结狠狠滑动着,像是某种饥渴难耐的小动物。 阮疆微微低头,唇瓣扫过郑一的耳廓,触感微凉,像是一个吻。 郑一瞬间惊醒,慌手慌脚地跳到一边,尴尬地搓着耳朵,气急败坏:“你干什么?能不能别乱碰!不止男女有别,男男也有啊!你真讨厌!” 阮疆并不生气,依旧笑着,格外纵容。 还有一次,阮疆带郑一出来打台球,只有他们两个。郑一半趴在台面上,俯身对角度,阮疆自背后凑过来,覆在他背上,教他起杆。 两人胸膛摞着后背,隔着单薄的衬衫和t恤,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温度。 郑一的心跳很乱,比面对陈嘉远时还要乱,几乎不能呼吸。 两球进洞,阮疆收回手,搁在郑一的腰上,绕到前面,指尖慢慢描绘腹肌的线条。 郑一没躲开,红了脸,小声道:“别乱碰,很痒。” 阮疆笑了一下,贴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对你好,还是陈嘉远对你好?” 郑一抿着嘴唇,表情里带着人在少年时独有的倔强,他道:“不一样,不能比。” 阮疆压得更低,胸口紧贴着郑一的背,长腿贴着长腿,亲密无间,他摸了摸郑一的耳朵,道:“如果,我非要你给个答案呢,非要你做个比较,你说到底谁好?” 未经世面的小兔子,哪是狐狸的对手。 郑一手抖得几乎端不住球杆,好半晌才发出细微的声音:“你,更好。” “这答案不错,我喜欢。”阮疆笑着:“给你个奖励。” 阮疆站直身体,握着郑一的肩膀将他拎起来,球杆脱手,掉在地上,清脆的声响里,阮疆吻住了他。 舌尖相遇的瞬间,郑一尝到水蜜桃的甜香味,隐约想起,阮疆最喜欢这个味道的口香糖。 那是一个轻柔又缓慢的吻,如同教学,皮肤柔软地贴在一起,两个人的体温都在上升。 郑一悄悄睁开眼睛,阮疆比他高一些,低头时有额发垂下来,挡住眉毛,眼尾线条精致阴柔,薄薄的一条线,非常好看。 阮疆吻过他的耳朵和额头,笑着道:“喜欢吗?喜欢的话,以后我每天都这样对你。” 让人心动的句子,充满了调情的味道。 阮疆是不是对其他人也说过这样的话?也教他们打球品酒? 郑一高升的体温急速冷下来,他猛地推开阮疆,转身就跑。 那以后,他躲了阮疆两个月,不接电话,不回信息,也不肯碰面。 再后来便是毕业。 聚餐时,郑一没有坐在陈嘉远身边,他选了个偏僻的位置,埋头吃菜,滴酒不沾。席间聊起学校的八卦,哪个教授离了婚,哪个男老师和哪个女学生。 有人提到昔日的心理系一草阮疆,说哪个领导的女儿上赶着倒追他,却被拒绝之后差点跳楼,闹得沸沸扬扬。 班长喝多了,一拍巴掌,高声道:“我跟你们说,咱们阮校草勾人的本事是家传的,他妈是专业小情儿,伺候了好几位富商,不图上位,只求挣钱,恐怕连自个儿子的亲爹是谁都搞不清楚!” “难怪我觉得阮疆像狐狸精,”另一位道:“原来是遗传。” 一阵哄笑,所有人都在笑,包括陈嘉远。 郑一等了一会,见陈嘉远没有反应,于是,他起身,走到班长面前。 班长还以为他是来敬酒的,正要说话,郑一夺过他手里的杯子,狠狠砸在桌面上。 玻璃应声碎裂,尖锐的边沿刺破郑一的掌心,酒液混着血水淌下来。 滴滴答答。 班长吓得愣住。 陈嘉远站起来,面色复杂:“郑一,你抽什么风!” 郑一垂着眼睛,一字一顿:“你们在背后嚼舌头的样子,比狗屎还恶心!” 说完,郑一转身就走。 陈嘉远很快追上来,他似乎有话要说,周围有人走过,陈嘉远终是忍住,道:“我送你去医院。” 伤口不深,不需要缝合,但要打消炎针。 夜深了,注射室里只有他们两个,陈嘉远和郑一并肩坐在一起,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喜欢阮疆,为什么你还要去勾引他?你是我的朋友啊,怎么能这么对我。” 郑一喉头发紧,他说不出解释的话,更何况,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陈嘉远揪住他的衣领,眼睛很红,咬牙切齿:“是不是别人喜欢的你都要抢?犯贱之前也不打量打量自己,你配得上阮疆吗?你跟他是一路人吗?” 郑一抬起眼睛,眼珠很黑,静静地看着陈嘉远,道:“你那么喜欢他,为什么不出面维护他?别人嘲笑他,侮辱他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做声?” 陈嘉远哽了一下,恼羞成怒,右手一抬便要挥巴掌。 身后传来脚步声,阮疆靠在门框站在那里,脸上没有表情,从面容到声音都是冷的,眼睛里带着淡淡的凶光,他道:“陈嘉远,你碰他一下试试看!” 陈嘉远被阮疆声音里的寒意震慑住,僵在原地,慢慢地松开了郑一的衣领。 阮疆的目光越过陈嘉远的肩膀,落在郑一身上,柔柔的,带着一点笑,像是在说,别怕。 别怕,有我呢。 陈嘉远转身看向阮疆,声音是沙哑的,他说:“我到底哪里不如他,他根本配不上你。” 阮疆笑了笑,眼尾弧度依旧阴柔,折起浅浅的线条,他道:“能说出‘配不上’这种话的人,一定很无趣,我不喜欢。” 陈嘉远离开时带着满身怒气,在阮疆肩膀上狠狠一撞。 没有热水袋,郑一在输液的那只手冰冰凉,阮疆半跪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握住郑一的手,呵着热气。 郑一不太敢看他,不自然地别过眼神。两人一高一低,阮疆抬起头,正对上郑一低垂的眼睛,黑白分明,很干净,像宝石。 阮疆握着郑一的脖子,薄薄的嘴唇贴上他的额头,轻轻一吻,低声道:“我爸爸是中学教师,死于癌症,那年我六岁。我的名字是爸爸取的,他说在古意里‘疆’同‘强’,有强盛的意思。他爱我,也爱我妈妈,只是命太短,留下很多遗憾。” 阮疆的声音里没有任何自怜的味道,郑一却觉得心酸,他顾不得手上还扎着针头,倾身过去抱住阮疆,下巴搁在阮疆肩上,呼吸乱乱地搅在一起。 郑一说,学长,你别难过,那些乱嚼舌根子的话,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如果你难过了,我会更难过。 他说,学长,你介不介意,我是说,我,我能不能喜欢你? 郑一涨红了脸,短短的一句话让他说的颠三倒四磕磕绊绊。 阮疆把手放到郑一的胸口处,他摸到心跳的频率,一下接一下,那么剧烈。 据说,对一个人的喜欢是掩藏不住的,即便捂住了嘴巴,闭上了眼睛,也会从心跳里泄露出来。 噗通噗通,那是我喜欢你的声音。 回忆至此告一段落。 郑一自水流下抬起头,洗手台对面的镜子上映出一张布满水渍的脸,凌乱的,狼狈的。 他有些想不通,明明有那么美好的开始,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步。 明明我是真的喜欢你,为什么就分开了? 郑一闭上眼睛,深深叹气。 颌下一紧,有人握住他的下巴,将他从冷水中拖出来。 阮疆的声音压着怒意:“你知道今天零下多少度吗?找死也换个有难度的方式行不行?” 第20章 郑一番外(中) 年前的一场麻将局,把阮疆和郑一这对儿分手多半年的老情人又凑到了一起。可惜郑一骨子里是个怂货,连多看阮疆一眼都不敢,夹着尾巴跑得狼狈。 阮疆在洗手台的镜子前握住郑一的下巴,皱着眉毛教训他用冷水洗脸是个很不好的习惯,更何况外面还飘着雪,零下十几度的天气。 天知道,那一刻郑一所有多想扑过去亲他一口,吻他线条阴柔的眼睛,吻他薄薄的带着性感味道的嘴唇。 可是我们已经分手,失去了情人的身份,我该用什么样的姿势来吻你? 难过海啸般砸来,郑一推开阮疆的肩膀,撞开门,逃跑的姿态很狼狈。 坐上出租车时,郑一听见电话响了一声,是短信,阮疆的名字跳在屏幕上。郑一连屏幕锁都没有解开,直接关机。 这一关,就关了整整三天。 好在学校放了假,临近年关,也没什么重要的急事找他。 郑一在家里蒙头睡了三天,做了整整三天的梦,梦里全是他和阮疆的过去。 毕业聚餐上,郑一为阮疆伤了手,伤口还没愈合,同学群里就传来陈嘉远要出国的消息。 医院里那段短短的谈话,算是终结了郑一和陈嘉远之间的友情,郑一退了同学群,只当不知道,陈嘉远却主动打电话过来,笑着道:“我要出国了,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你能不能来送送我,权当是告别。”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陈嘉远言辞恳切,郑一又苦哈哈地暗恋过他,太多东西缠在一起,没办法拒绝。 候机大厅里人很多,郑一和陈嘉远并肩坐在椅子上,耳边是各种嘈杂的声音。 郑一正要说几句好好照顾自己之类的客气话,陈嘉远突然扭头看向他,笑着道:“你是不是特别盼着我走?我一走,你就能正大光明地和阮疆上床,可以正大光明地缠着他!” 表情是笑的,声音却是冷的。 郑一打了个哆嗦,突然明白什么叫“笑里藏刀”。 不等郑一反驳,陈嘉远继续道:“郑一,记住我的话,你配不上阮疆的,永远都配不上,你们不会有好结果。” 那句话里裹藏着浓重的寒意和戾气,只是听着都让人心惊肉跳。 郑一并没有生气,只是替自己悲哀,他竟然暗恋这样一个人整整三年。 大好的时光,用来干点什么不行! 郑一迎上陈嘉远的目光,冷笑着,道:“阮疆说得没错,能说出‘配不上’这种话的人,都很无趣。陈嘉远,你放心,即便我跟阮疆散伙了,也轮不到你来接手。” 说完,郑一站起身。 陈嘉远坐在原地,看着郑一的背影,高声道:“蠢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自知之明,郑一,就你那点道行,还想跟阮疆玩,迟早死无全尸。” 郑一没回头,径自走出机场。 他没有告诉陈嘉远,我不是在和他玩,我是把真心拿给他了,我爱阮疆。 我爱他,即便等着我的是一败涂地,我也没办法在此刻停止爱他。 站在机场前的台阶上,郑一直接拨通了阮疆的电话,问他在哪里,说想见他。 阮疆笑了一声,那笑声低缓温柔,阮疆似乎从郑一的话音里听懂了什么,直接道:“要不要去我家?酒柜里有瓶好酒,一直没舍得喝。” 郑一心跳一乱,他攥紧自己的手指,道:“好,就去你家。” 阮疆笑了,道:“门没锁,直接进来,不用敲。” 阮疆有套公寓,在十五楼,两室一厅还有书房,装修简洁,浅色系的北欧风格。 大门真的没锁,郑一直接推门进来,在玄关处换了鞋,绕过摆着绿植的架子走进客厅。 客厅铺着木质地板,布艺沙发绕着茶几围成半圆形,空气里有淡淡的冷调香水的味道。郑一没敢随便坐,赤着脚站在那里,叫了声阮疆的名字。 隐约听见一阵水流声,接着某扇门被打开,郑一转身看过去,愣了。 阮疆只在腹下围了条浴巾,胸口和手臂上的肌肉紧实精致,锁骨处垂着一条银色的链子,很性感。 阮疆刚洗过澡,头发上还滴着水,他用毛巾随便擦了两下,把垂在额前的头发推上去,露出线条阴柔的眼睛,笑着道:“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等我一下,我去换件衣服。冰箱里有饮料,想喝什么自己拿。” 胸膛里那团肉咚咚地跳着,一下快过一下,口中津液横生。郑一一面想着这妖孽绝对是故意的,一面又受不住诱惑,上前一步,握住阮疆的手腕,低声道:“上次露营时听你说起过,高中毕业后你纹了一个纹身,我想看看,是什么样子的。” 阮疆盯着他看了半晌,笑着道:“在大腿上呢,真的要看吗?” 郑一的眼神有一瞬的慌乱,然后重重点头:“要看。” 阮疆抿了抿嘴唇,笑得优雅从容,他说,那你可要认真看啊,我只展示这一次。 说着,手指沿着腰腹线条一路下滑,停在围着浴巾的地方,指尖一挑,白色的浴巾轻盈散开,慢慢落地。 不断有水珠自阮疆的发梢滑落下来,砸在肩膀上,碎成透明的花朵。 阮疆抬起一条腿,踩在沙发的扶手上,露出大腿内侧的皮肤。黑色的花纹自膝盖起始,一路向上,蔓延到腿根部,像某种图腾,古老神秘。 阮疆拿过架子上的杯子喝了口水,笑吟吟地看向郑一,眉梢一挑,风情无限,从容自若,道:“没让你失望吧?” 白纸般单纯的小兔子哪见过这般场面,又慌乱又心动,脸色迅速涨红,整个人僵立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慢慢走过去,停在阮疆身前,单膝跪下。 纹在大腿内侧的黑色图腾就在眼前,郑一伸出手,摸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刚洗过澡的皮肤光滑细致,带着沐浴露的香气,触感绝佳。 一站一跪,阮疆比郑一高出些许,他摸了摸郑一黑色的发顶,温声道:“喜欢吗?” 郑一抬头看他一眼,眼神清透,脸颊上晕起淡淡的红色。 阮疆的声音很轻,带着笑意,道:“你可以摸摸它,没关系。” 郑一脸色更红,他慢慢凑过去,吻了吻阮疆大腿内侧的皮肤,吻了吻黑色图腾中最华丽的一笔。 阮疆喘了一声,笑着道:“别这样,我会忍不住做出不好的事。” “什么样的事情算是不好的事?”郑一小猫一般用脸颊蹭了蹭阮疆的大腿,语气天真,故意道:“它会让我疼吗?” “它会让你很享受,”阮疆摸了摸郑一微红的眼角,道:“也会让你上瘾。” 郑一看着他:“据说上瘾的东西能致命,你是想要我的命吗?” 阮疆低下头,靠近郑一:“我说想要,你会给吗?” 郑一没说话,突然站起身,勾住阮疆的脖子重重地吻住他的唇。 两个人纠缠着摔倒在客厅的沙发上,窗帘没拉,窗外是渐沉的夕阳日暮。 郑一有些紧张和羞涩,胸膛快速起伏着,像离了水的鱼。 阮疆咬住郑一的喉结,留下一串艳丽的颜色,手指拉开郑一的腰带摸进去,低声道:“我要你的命,你给吗?” 郑一几乎不能呼吸,眼神凌乱而迷茫,迷茫中又透出孤注一掷的决绝,他说,别人跟我要,我一定不给,可你不一样,你要什么,我都给。因为我爱你,很爱很爱。 上学的时候听过一首歌,就叫《很爱很爱你》,歌词写得很好—— 想为你做件事 让你更快乐的事 好在你的心中埋下我的名字 …… 阮疆眼中仿佛有星轨滑过,光芒淬烈,他捧起郑一的脸,吻过他的眼睛和鼻梁,最后停在唇上,唇瓣胶着,吮吸深入。 那是情人间才有热烈。 郑一紧张地握紧手指,低喃着:“学长……我没……没做过……” 无论是和男人,还是和女人。 阮疆摸摸他汗湿的头发,神情和语气都是温柔的,眼睛的线条尤其柔和,显得五官愈发英俊,轻声道:“别怕,不让你疼。” 阮疆问他喜欢哪里,沙发还是卧室。 郑一红着脸说去卧室。 卧室里有一张足够柔软和宽大的床,铺着纯色床单,整洁干净。郑一分着双腿跪在上面,阮疆抽出一条领带,捆住他的手,系在床头。 郑一神色茫然,阮疆吻着他的眼睛,说:“乖,跟着我,我教你怎么享受。” 郑一在阮疆的话音里闭上眼睛,不自觉地扬起脸,脖颈修长,甘心交付出自己的一切。 那是绝妙的一晚,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一场盛宴。阮疆是个优秀的情人,足够细致和体贴,温柔呵护。 身与心共同沉沦的时刻,郑一恍惚听到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在他耳边说—— 郑一,记住我的话,你配不上阮疆的,永远都配不上。 天地间仿佛起了狂风,将梦境搅得粉碎。 郑一在那一刻醒来,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非但没有养足精神,反而头疼得想死。 他将塞在枕头下面的手机挖出来,开机,各种乱七八糟的消息一股脑地飞进来。郑一直接找到阮疆的号码,看到组麻将局那天他离场后阮疆发来的消息——你忘了拿打火机,我放在前台了,有时间去取吧。 平平淡淡的语气,像对待普通朋友。 陈嘉远说得对,郑一想,我那点道行算什么,碰见你,只有死路一条。 郑一的同事里有一个也是gay,教化学的,姓氏很少叫,姓斯,叫斯屹,眉清目秀的小帅哥。斯屹跟郑一私交不错,连续三天打电话都是关机,有点担心,大清早的跑到郑一家门口砸门。 门从里面打开时,扑面一股浓重的烟味儿,像是失了火。 斯屹被郑一憔悴的样子吓住,迭声追问着:“出什么事了?没事吧你?” 郑一摆摆手,说话时嗓子哑得吓人,道:“没事,就是没睡好,烟又抽多了。” 斯屹抬手摸了摸郑一的脑袋,温度正常,没发烧。 不是身体有病,那就是心病了。 斯屹绕到厨房去烧了点热水,冲了杯速溶奶茶,放在郑一面前,然后在郑一对面的位置坐下,道:“要聊天吗?” 郑一揭开奶茶的盖子,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热气蒸腾起来,挂在睫毛上,像是一滴细小的泪。 关于阮疆的事,斯屹知道一点,试探着问:“是不是又见到他了?”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阮疆。 郑一握着纸杯沉默半晌,哑声道:“斯屹,我告诉你,千万不要跟长得好看又懂情趣的人谈恋爱,他全身而退的那一刻,就是你的死期!” 无论表情还是声音,这样的郑一都太让人心疼了。 斯屹不太会安慰人,他试探着拍了拍郑一的肩膀,道:“不管阮疆有没有做错过什么,他让你这样难过,他就是混蛋!” “混得不是他,是我。” 郑一自虐似的灌下一大口热奶茶。 不是没有甜蜜过,刚在一起的时候,看对方一眼都会心跳加速,可是那甜蜜太短。 阮疆是个洁癖和轻微强迫症,日常琐事上细致得近乎龟毛,郑一大条惯了,一开始还能靠着爱情滤镜去迁就,没过三个月直接炸毛,跳到沙发上对阮疆吼:“你丫就是可爱多的近亲,逼事儿多!烦不烦!烦不烦!” 阮疆一言不发,摔门走人。 屋子里一片沉寂,郑一愣了两秒,连忙抓起钥匙追了出去。零下十几度的冬天,他只穿了套纯棉睡衣,在雪地里冻得哆哆嗦嗦,一路喊着阮疆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哭腔。 最后在停车场找到人,阮疆坐在车上闭目养神,看起来神态疲惫。 郑一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冷得厉害,却不敢靠过去。他又想起陈嘉远临走时送他的那句话—— 你配不上阮疆的,永远都配不上。 喉咙仿佛被哽住,发不出声音。 最后是阮疆发现他,连忙从车上跳下来,脱下外套裹在他身上,声音里全是怒意:“你有病吧!穿这么少也敢往外头跑!” 郑一握着阮疆的手,眼泪簌簌地掉,他想说对不起,又觉得委屈,脸皱成一团,眼睛红得厉害。 阮疆叹了口气,抱住他,道:“对不起,是我不好,别哭了。” 第一次吵架是阮疆先低了头,第二次是郑一道的歉,再好的感情也经不住总是吵,总有疲惫的时候。 阮疆有温柔多情的一面,也有严谨固执的一面,生气时会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有时候能锁一天一夜。 郑一就是个半大的孩子,在感情里没那么多心机,也不够聪明,除了交付真心,没有太多的花样。 阮疆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时,郑一蹲就书房门口,说了无数声阮疆我爱你,声音很小,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自责,也无助,越是无助,陈嘉远的声音就越是清晰,不停地重复着那一句—— 你配不上阮疆的,永远都配不上。 阮疆的生活里不只有爱情,还有工作和朋友,他有很多朋友,病人也能变成朋友。 阮疆带郑一参加过几次朋友间的聚会,那些人打量郑一的眼光像是看某种玩物。 郑一在阮疆面前很乖,其实他的脾气并不好,他讨厌那些人看他的眼神,言谈间不自觉地带上戾气,把场面弄得很尴尬。 阮疆没有生气,握着他的手,说:“你不喜欢这里,我们就回家。” 郑一心有气,口不择言,冷笑道:“阮疆,你带其他男朋友出来玩的时候,他们也是那种态度吗?” “其他男朋友?”阮疆眯了眯眼睛:“郑一,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郑一垂下眼睛:“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们并不合适。” 阮疆一把抓住郑一的衣领,一向从容优雅的人气得变了脸色,咬牙道:“郑一,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相信过我?觉得我说爱你,不过是在调情?” 郑一的脖子被领口勒得生疼,他想阮疆也感受到那种疼,于是点头:“阮疆,你是高手,只要你看上的人,没有追不到的,我是,其他人也是。只要你想,总会得到更好的。我留得住你一时,未必能留得住你一世。” 阮疆很想一巴掌甩在郑一脸上,他忍下那种冲动,原地绕了几步,才勉强冷静下来,点燃一支烟猛吸了两口,道:“我的朋友对你不太友善,你心情不好,我理解。我不想和你吵架,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 话可以不说,但是心结到底还是留下了。 自那以后他们不再吵架,改成了冷战,各自上班忙工作,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人,有时候能一个星期不说一句话。 两个人都在等对方低头,偏偏又谁都不肯先低头。 郑一仰面躺在沙发上,对斯屹道:“分手前,我跟阮疆最后一次吵架,他去睡书房,我在卧室。他把手机忘在卧室里,半夜时突然响了,我在气头上,心烦得厉害,看都没看直接关了机。后来才知道,那通电话是阮疆的病人打来的,那个病人抑郁多年,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准备自杀,想跟阮疆再说几句话。” 斯屹一愣,郑一眼角泛起淡淡的湿润,他抬手抹了把脸,很用力,声音从指缝里透出来:“结果,我因为生气,把那通电话挂断了,还关了机,人也没了。那个病人才二十五岁,是个女孩,学跳舞的,特别漂亮。” 病人自杀,对阮疆来说,或多或少有些影响,他被警方请回去,配合着做了些调查。调查期间他只字未提郑一,只说自己大意,没接到那通最后的电话,他该承担部分责任。 阮疆以朋友的身份参加了女孩的葬礼,回来时带着满身的寒气。 那时候郑一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不敢去看阮疆的脸,低着头。 阮疆被一系列的事情弄得很烦,说话时也不算客气,道:“你有没有想过,她其实是有机会活下来的。” 郑一抬头看他,眼珠很黑,故意道:“你的意思是责任在我?我应该一命还一命?” 阮疆烦躁皱眉:“郑一,你究竟什么时候能学会好好说话?我是希望你能吸取教训!” 郑一笑了一下,长长地叹了口气,道:“阮疆,跟我在一起是不是特别累?总是吵架,总是吵架,吵得嘴都疼。你说你,眼光真差,我和陈嘉远并肩站在一起,傻子也知道应该选陈嘉远啊,你干嘛要选我呢。” 阮疆抬脚踢碎了一张木椅子,响声巨大。 陈嘉远的那句“良言”又在耳边响起,轰隆隆的,带着回声,震得头皮发麻。 郑一揉了揉脸,依旧笑着,他好像只剩下这一个表情,轻声道:“分手吧,阮疆,我们分手吧,别让那个从容自信、优雅自若的心理系一草毁在我手里,分开吧。” 阮疆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冷到了极致:“郑一,你别后悔。” 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郑一说不出话,只是摇摇头,示意我不会后悔。 沉默了很久,阮疆突然笑起来,风情无限,优雅迷人,他似乎又找回了当年游戏人间的样子,道:“好,分手。” 阮疆再度摔门离开,这一次郑一没有追上去。 他想起那首老歌的歌词—— 很爱很爱你 所以愿意,舍得让你 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 很爱很爱你 …… 第21章 郑一番外(下)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连崩溃都是要抽时间的。阮疆和郑一的工作都很忙,没有太多的闲工夫用来闹分手,所以,显得格外平静。 郑一偷偷翻了翻日历,再过六天,就是他们的周年纪念日了。 恋爱两周年的日子。 据说,爱情在七年后会进入一段危险时期,叫做七年之痒。 他们的爱情啊,连两年都没有撑过去,就草草散了场。 当初跟陈嘉远叫板的时候是何等豪气,每一个字都带着火星,听着都烫耳朵,那架势,还真以为能相爱一辈子,结果呢,连两年都没过完。 鼻腔酸得发麻,郑一双手撑在卫生间的洗手台上,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他打开水龙头,用水流声掩盖住哭泣时的哽咽。 我说分手你就答应啊,怎么就不能抱抱我,哄哄我呢。 你知道的,我最好哄,你笑一笑,说声对不起,我就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我对你,一向是狠不下心的。 你怎么能狠心放我走呢。 是真的不爱了吗? 阮疆,你真的不爱我了吗? 眼睛里蒙蒙的,全是雾气,什么都看不清,郑一咬住自己的手腕,将哭声全部吞回去,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喉咙疼,脑袋也疼,整个人憋闷得像是要炸开。 怎么就走到今天这步了,怎么就变成这样。 郑一不知道,他把自己关在卫生间时,阮疆就在门外,一手撑着门板,眉毛皱得很紧,眼神里透出心疼的味道。 细弱的哭泣声透过水流声落进耳朵里,越发显得无助凄凉,像是失了庇护的小动物,张着稚嫩爪牙不知该如何自保。 阮疆的手已经握住了门把手,拧一下,他就可以走进去,争吵也好,挽留也好,做点什么,别眼睁睁地看着这段感情就这么死了。 心里有冲动,脚下却像生了根,半步都移动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客厅的座机突然响起来,被门板隔开的两个人同时吓了一跳,阮疆快步走开,回到客厅接起电话。 两侧额角一跳一跳的疼,阮疆伸手揉了揉,他喂了一声,电话那端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一个女人在吼:“你怎么可以不管她!你怎么可以挂断那通电话!那是我女儿的命啊!就这么没了!她那么信任你!你怎么能不管她……” 电话是病人家属打来的,那个自杀女孩的妈妈。 额角处的疼痛愈发剧烈,阮疆握着电话找水喝,转过身的瞬间,看着郑一站在那里,脸色是雪花般的白。 女孩妈妈的哭声透过听筒传出来,凄惨绝望,格外刺耳。 那哭声像一堵墙,将相视而立的阮疆与郑一隔绝在不同的世界,一侧万物萧条,一侧风雪刺骨。 阮疆收回落在郑一身上的目光,公式化的道了歉,说具体事宜会交给律师处理,如有不满,可以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然后便断了线。 郑一指了指电话,低声道:“让我跟家属解释吧,是我的错。” 阮疆皱眉,道:“病人是我的,和你无关。你不要管,更不要沾身。这世道,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圣母婊,一旦掉进舆论堆里,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若传扬出去,你的工作都得丢!” “病人是你的,可错误是我的,”郑一近乎固执地看着他:“我得承担。” 阮疆气急,声音高了两度:“活生生的一条人命,这责任你担得起吗?说大话前也要掂掂自己的分量,挺大的人了,怎么就不懂事儿呢!” 郑一噎住,盯着阮疆看了半晌,慢慢垂下眼睛,苦笑道:“是啊,我总是不懂事,爱逞能,冲动,还不够聪明,在一起的两年,谢谢你照顾我。以后千万别找像我这样的人,相处起来太累了……” 找个与你般配的,好好在一起,相爱一辈子吧。 阮疆心性高傲,最听不得这些自我轻贱的话,目光不由得厉了厉,他掐着郑一的下巴,强迫郑一抬起头。 两人间隔着不足一张纸片的距离,唇与唇几乎碰在一起,阮疆的呼吸和话音一并吐在郑一脸上,他道:“我从来没有说过你半句不好,你又有什么资格自我轻贱。郑一,我最后问你一遍,真的不后悔吗?” 阮疆目光炽热,睫毛不安地颤了颤,他在等待,也在期盼。 不需要道歉,只要说一句后悔了,我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说你后悔了!说啊! 郑一避开阮疆的眼神,沉默着转过身,道:“我会另找住处,三天之内搬出去。” 背对的关系,郑一看不见阮疆的脸,自然也看不到在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阮疆变得通红的眼睛。 “行!”阮疆抬手指住郑一的背影,咬牙道:“从此桥归桥路过路,谁他妈回头谁是孙子!” 能把阮疆气得说脏话,郑一也算是头一份了。 确定关系后,郑一一直住在阮疆的公寓里,如今分手了,自然也是他搬出去。郑一特意挑了个阮疆不在家的日子来打包行李,衣服鞋袜,电脑书本,装满了好几个大箱子。 牙杯拖鞋之类的小东西都是情侣款,上面印着傻乎乎的卡通图案,郑一挑的。阮疆一度很难接受郑一的审美,吵过几次架之后,才勉强容忍这些东西出现在家里。 郑一蹬鼻子上脸,又买了两条卡通款的男士内裤,关键部位做成象鼻的形状,郑一一边笑一边唱:“大象大象,你的鼻子怎么那么长,妈妈说鼻子长才会漂亮……” 阮疆哭笑不得,拽着郑一的腰带,拉着他倒在卧室的大床上,半气半恼地咬他的喉结和锁骨。郑一最喜欢阮疆大腿内侧的纹身,忍不住反复抚摸,然后擦枪走火,两个人带着满身淋漓的热汗睡死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正午,阮疆先睁开眼睛,吻了吻郑一的额头和耳朵,小声问他饿不饿? 郑一睡意朦胧,拽着阮疆的手搁在自己腰上,嘀咕着:“腰好酸,你给我揉揉。” 揉着揉着,继续擦枪走火…… 那时候多好啊。 郑一抬手捂住脸,狠狠揉了揉,将回忆揉散,正准备打电话给搬家公司,玄关处传来一阵声响,阮疆站在架子旁,手上拿着一串钥匙,道:“新家在哪?我送你。” 郑一注意到阮疆的钥匙扣,还是他买回来的卡通款,握成拳头的手指紧了又紧,终是没能鼓起勇气,再抱一抱阮疆。 和阮疆分手后,郑一成了班主任,工作量一下子翻了倍,也是忙,也是故意逃避,他和阮疆之间彻底断了联系,再见面时就是年前的那场麻将局,郑一落荒而逃,姿态狼狈。 你真的不后悔吗? 郑一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他想,比后悔更可怕的是不知道如何去爱。 近乡情更怯,越是喜欢,越是忐忑,患得患失。 郑一又去了一次组麻将局的那家娱乐中心,阮疆说将他遗落的打火机放在了前台。打火机不值钱,也不是限量款,按说丢了也就丢了,郑一不知中了什么邪,就想把它拿回来。 除了打火机,前台还一并递过来一盒巧克力,笑着道:“阮先生让我转告您,把烟戒了,他请您吃巧克力。” 阮疆爱吃巧克力,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拿巧克力说事儿。 比如,郑一,你帮我倒杯水来,我请你吃巧克力。 比如,郑一,你今天要是能早点回来,我就请你吃巧克力。 再比如,想吃巧克力吗?让我亲你一下,我就请你吃。 明明是那么高傲的家伙,回到家,关上门,却又像个孩子。 阮疆啊。 郑一只觉眼睛涩得厉害,他握着巧克力的盒子,趴在汽车的方向盘上,良久未动。 过了年,天气一点点暖起来,郑一却病了,上课期间直接晕倒在讲台上,体温直逼四十度,高烧。送到医院做了检查,诊断为大叶性肺炎,必须住院。 斯屹是郑一的同事,跟着救护车一道去了医院,代缴了相关费用。郑一还没醒,整个人陷在白色的被褥里,格外憔悴。 说来也巧,在和郑一混熟之前,斯屹就是阮疆的病人,电话里存着阮疆的联系方式,他发了条只有阮疆能看到的朋友圈,带着定位——祝郑老师要早日康复。 配图是郑一虚弱的脸。 发了朋友圈,斯屹优哉游哉地打电话给池峥,让池峥来接他。 小超市生意不错,年底时,斯屹买了辆比亚迪送给池峥当礼物。斯屹瘫在比亚迪的副驾驶上和池峥说起郑一的事儿,咂舌道:“我觉得这俩人有戏,分开了怪可惜的。” 比亚迪自医院附近的路口拐出去,斯屹突然坐直身体,指着窗外:“看,阮疆的车。” 兄弟俩相视一笑。 池峥摸摸斯屹的头发,自家的小孩,又乖又聪明,哪哪都好! 郑一睁开眼睛首先看到阮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嘀咕了一句:“怎么又梦到你了。” 阮疆笑了笑,眼角处勾起温柔的线条,他道:“不是梦,我就在这。” 郑一瞪大眼睛,愣了三秒,抓过被子就想把自己裹起来,阮疆按住他乱动的手,道:“小心,会滚针的!” 郑一根本没勇气看他,索性闭上眼睛。阮疆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目光柔柔地落在他身上,道:“大叶性肺炎,不严重,不用怕。刚和你分手那阵,我没日没夜的工作,过度疲劳,也得过这种病,反复高烧,咳嗽,助理以为我可能挺不过来,吓得直哭。” 阮疆故意往严重了说,心道,我就不信你不心疼。 果然,黑色的睫毛颤了颤,郑一睁开眼睛,盯着阮疆看了好一会,哑声道:“你瘦了。” 阮疆轻轻叹了口气,神色里带着微弱的落寞,他道:“分开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究竟哪里做的不好,为什么没能留住我喜欢的人。” 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疼,郑一偏过头去,抬起手臂挡住眼睛。 阮疆摸了摸郑一的头发,低声道:“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出了病房,阮疆拨通了斯屹的电话,道了声谢谢。 斯屹道:“郑一可能没告诉过你,那个叫陈嘉远的,出国之前跟郑一说‘你配不上阮疆,永远都配不上’。这句话像根刺,一直卡在郑一心里。郑一这人看起来傻乎乎的,其实心思挺重,有句话怎么说的,越是喜欢一个人越想给他最好的,郑一是真喜欢你,你得对他好点。” 阮疆道:“郑一确实有点傻,不过眼光倒是不错,尤其是挑朋友的眼光。” 斯屹顿了顿,接着便笑了。 郑一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阮疆每天都来,午饭晚饭,换着花样地送。 来换药的小护士都羡慕了:“郑先生,这是你朋友吗?对你可真好。” 郑一埋头吃饭,声音含糊地嗯了一声,阮疆抬手抹掉他沾在脸上的酱汁,笑着道:“我们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了,是特别特别好的朋友。” 有一次阮疆来时,郑一在睡觉,他也没打扰,放下东西就走了。郑一一觉醒来,看见床边的小桌上摆着打包的午饭,还有一束花。 小护士进来正好看见,笑着道:“唐菖蒲?恭喜郑先生了。” 郑一一愣:“什么?” 护士道:“唐菖蒲的花语是恋爱和用心,也有幽会的意思,通常用来送给心仪的人,郑先生是要恋爱了吧!” 郑一轻轻碰了碰唐菖蒲的花瓣,一张卡片掉下来,上面是阮疆的字迹——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纳兰容若的词,最出名的是下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郑一不是不懂这背后的意味,只是不敢细想。 出院那天,阮疆有事要忙,斯屹开车来接他,郑一又收到一束唐菖蒲,还有手写的卡片,上面的句子是吴越王写给夫人的那一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郑一终是忍不住,打电话过去:“阮疆,你到底想干嘛?” 阮医生气定神闲:“是我把人弄丢的,当然要想办法追回来。” 郑一鼓起脸颊,小声道:“你说过的,谁回头谁是孙子。” 阮疆叹了口气:“爷爷,原谅孙子这一回吧,行不行?” 郑一:……你这辈分真有弹性啊,说降就降。 阮疆想了想,继续道:“以前是我不好,太强势,每次吵架都摔门走人,说话重,还不留台阶,让你伤心了。我一直以为你不会走,所以,心安理得地把最糟糕的一面暴露给你,让你承担了我太多的坏脾气,我忘了爱情这东西和人一样,需要呵护,需要小心对待。对不起,是我做得不够好,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郑一拿着电话愣在那里,三秒钟之后,直接断了线,转身对斯屹道:“完了,阮疆好像吃错药了,净说胡话!” 斯屹笑得呛住,心道,我给你的评价真是太委婉了。 你哪里是傻乎乎,你根本就是个傻逼! 校领导格外仁慈,多批了三天病假,让郑一回家休养。 第二天一大早,郑一就被门铃吵醒,外卖员和快递员一道上门。 外卖送的是早点,快递送的是鲜花,依旧是唐菖蒲,纸片上的诗句换成了“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郑一一个理科生,文学素养有限,百度了一下,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风雨之时见到你,心里怎能不欢喜。 郑一坐在餐桌前思考半晌,终是没忍住,打了通电话过去,对阮疆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阮疆在开车,笑着道:“非奸即盗?我比较喜欢前者,带手铐和绳子的那种。” 郑一愣了半晌,甩手砸了电话。 流氓,不要脸! 晚饭时分,阮疆又来了,郑一把他堵在门口,道:“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我这没准备你的碗筷!” 阮疆也不生气,抬手摸摸他的脑袋,道:“陪我走一趟,今天有个同学聚会,大学同学,都是你认识的。”说完,在郑一屁股上一拍:“快去换衣服!” 郑一腾地红了脸,炸毛道:“少动手动脚的!什么同学聚会?我不去!” 阮疆放柔了声音和眉眼,道:“算我求你,陪我一道去吧,总有人在背后议论我的家庭,我……” 郑一登时就火了:“是我们班的那个班长吧,loser一个,论学历你比他高,论收入你比他强,除了嚼舌根子他还会什么,等着,郑爷爷今天手撕了他!” 郑一只顾着发火,却忘了,他本科时的班长怎么可能出现在阮疆的同学聚会上。 这话明摆着全是漏洞。 阮疆看着郑一斗志燃烧为夫报仇的样子,忍不住笑。 小东西,就知道你吃软不吃硬。 聚会地点在一家粤菜馆,十几个人聚在一个大包厢里,郑一跟在阮疆身后走进去,抬头的瞬间与陈嘉远的视线撞在一起。 两个人同时一愣。 郑一四下环顾,在座的都是阮疆大学时的朋友,既是朋友,必然不会乱嚼舌根子。 郑一有种被骗的感觉,转身要走,阮疆扣住他的手腕,将他困在身侧。 有人认出郑一,笑着道:“这不是郑一么,上学那会天天跟在阮疆屁股后头,自己的寝室不住,跑到博士楼蹭阮疆的床,还把阮疆的衣服抱回去洗,说阮疆手残,洗不干净。” 一群人都笑了,有人道:“是啊,要不是性别不合适,我都怀疑这俩人有一腿。”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性别不合适一说,”陈嘉远冷冰冰地接了一句:“阮疆,你们俩不会在搞同性恋吧?” 那语气,说不清是鄙夷还是轻蔑。 郑一头皮一炸,火气按不住地往上蹿,他正要说话,阮疆抢先一步道:“嘉远说对了。我是同性恋,我喜欢郑一,喜欢了很多年,从大学时开始。” 包厢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愣住,包括郑一,他说不出话,嘴唇动了动,无声道,你是不是疯了! 阮疆淡淡地扫了陈嘉远一眼,然后看向郑一,眼神深邃,带着刻骨的温柔,吞没一切,他道:“诸位都是我和郑一共同认识的人,看着我们俩一路走过来的,从校友,变成朋友,再到如今。据说,喜欢一个人时,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牵着他的手,向来宾敬酒。我跟郑一恐怕很难有这个机会,不过,我不希望这段感情被埋在地下,我希望所有人都知道,阮疆喜欢的人叫郑一。” 我希望所有人都知道,阮疆喜欢的人叫郑一。 这句话带来的震撼,犹如天地崩裂。 郑一怔怔地看向阮疆,眼底浮起细碎的雾,他想说你个疯子,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很多声音挤在喉头,最后变成一声长长的叹息。 阮疆摸了摸郑一的脸,抹去他眼底的泪痕,笑着道:“别哭啊,以前是我不好,总觉得自己什么都对,不懂得包容,也不懂得退让,让你受委屈了,我会努力去改的,再不让你难过,好不好?” 陈嘉远腾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同性恋还好意思秀!” 最先认出郑一的那个人啧了一声,道:“同性恋怎么了,不就是两个人相爱了么,什么年代了还玩歧视那一套。阮疆,我挺你,好样的,够爷们!喜欢就说出来,谁不爽谁滚!” 有人带头就有人接茬,另一个附和着:“要是有人像郑一对阮疆那样对我,我指定也得弯!郑一对阮疆多好啊,阮疆对郑一也好,俩人多般配。” 陈嘉远的脸色时青时紫,变了好几轮颜色,最终拎起外套甩门而去。 那天,阮疆喝了很多酒,大部分是帮郑一挡的,他说,郑一刚出院,身体不好,有本事冲我来,我陪你们喝。 同学起哄,说这是喜酒啊,得多喝点。 阮疆笑着,别闹啊,我还在追人家呢,等追到手那天,再请你们喝喜酒。 酒终人散,阮疆醉得一塌糊涂,郑一拿了他的车钥匙,把他搬上车,拧开一瓶矿泉水,让他喝点,润润喉。 阮疆醉醺醺的,握住郑一的手,含糊道:“我什么时候能追到你啊,你倒是给画个进度条啊,我好害怕啊。” 郑一探过身去,吻了吻阮疆的唇角,舌尖尝到酒液香气的同时眼底泛起湿气。 他想,傻子,你早就追到了,大学的时候,你就追到了。 宿醉之后,头疼欲裂,阮疆睁开眼睛,感觉到有人枕着他的手臂,偏过头去,看见郑一睡在他身边,黑色的睫毛微微颤抖,像小兔子。 心头泛起浓郁的温柔,阮疆捏了捏郑一的脸,吻他的额头。 郑一揉着眼睛醒过来,盯着阮疆看了几秒,面无表情地道:“你知道有个词叫酒后乱啥吗?” 阮疆掀开被子,看见过两个人都没穿衣服,不由有些紧张:“我强来了?弄疼你了吧?” 郑一依旧面无表情,点头:“你不仅强来,还让我怀孕了,是你的,负责吧!” 阮疆挑了挑眉毛,一双爪子奔向下三路:“既然如此,趁着还没显怀,抓紧做几次,等月份大了,我就不能碰你了,容易流产。” 郑一被他摸得涨红了脸,笑骂着,流氓! 阳光透过窗帘落进来,映出一室好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