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绝症》 第一章 冬天的温度低得瘆人,寒风和刀子一样刮得人生疼。 魏柏言开车载着自家五岁的表妹,兜兜转转,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英格里斯英语培训中心。 英格里斯培训中心藏在内街的一堆旧民宅的二楼,招牌被其他乱七八糟的电线挡着,堪堪露出幼稚浑圆字体的招牌,显得小气又可怜。 小区地方浅窄,宝马的车身已经占据了半个走道。魏柏言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停车。他开着车在小区里转来转去,终于找到了一个勉强能叫做停车场的地方。等停好车后,他黑着一张脸,带着表妹往培训中心走去。 魏柏言和表妹一家的关系都不是很熟,平时这活压根就不会落到他的身上,来这些地方他是一百个不愿意。只是最近舅母住院,舅舅在医院和工作两头忙活,家中无人,迫不得已下,只能求助他这个同在异地的外甥。 培训中心外面不堪入目,进入楼梯间后,墙壁肉眼可见地铺满了灰尘和脏兮兮的痕迹,角落长满了黑色的霉菌,光线在外面不大能照进来,整个楼梯间都压抑得可怕。魏柏言的脸色越来越黑,开始怀疑起这家民办培训机构的合法性。等停在了培训中心外面后,魏柏言摁了摁门铃,冷着张脸对表妹说,“你上完课了之后,坐在椅子上不要动,表哥来接你,知不知道?” 表妹慑于他的气场,乖乖地点了点扎着两根羊角辫的脑袋。 门没过多久就开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粉衣服的女老师迎了出来,“呀,来啦?就差你了魏筱筱,快进来吧,还有五分钟上课了啊。” 表妹如蒙大赦,跟兔子一样遛进了教室。 不同于培训中心外面的脏乱,民宅改装的装修还算是用心。大厅改成的教室光线敞亮,空气清新,墙被粉刷成了蓝天白云,到处都贴着英语单词,教室中间的一把吊扇还挂了一些手工做的灯笼。教室里的小孩儿不少,几乎每一个都乖乖地坐在了椅子上,有些愣头愣脑的,有些在聊天。少数皮的孩子在教室里乱跑,拿文具和对方互扔。很多看着像小区的住民在教室一旁站着。魏柏言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点,但他不打算加入家长的队列,转身就走。 可是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他突然看到了什么,但他又不太确定。他转过了头,待他看清楚讲台上的那个人后,整个人就仿佛被雷劈中了一样。 如果不是仔细看,魏柏言怕是要认不出那个人来了。 是叶劭。 魏柏言都不知道,短短两年的光阴,能把一个人改变得如此彻头彻尾。 在他印象里的叶劭,五官跟雕刻般分明,身段高而修长,身体精瘦得不带一点儿赘肉,衣服下面的肌肉线条分明,八块腹肌硬得硌手。他的背永远挺得笔直,笔直得跟一根竹竿一样。 可是眼前这个窝在讲台里的男人,脊椎像是背负着什么重物一样,背驼成了一个钩。他的身体和魏柏言印象中的叶劭相比胖了不止一圈,堪堪地缩在了一把小办公椅上。曾经光洁的额头上竟然还长了些痘痘。他看上去疲惫不堪,双眼失去了神采,只有一片灰暗。 叶劭没有发现有个人正在死死地盯着他,他正在吃力地打开着热水瓶,一个旧时他能够轻松打开的水瓶,他竟然废了半天劲。等他打开了水瓶,手已经哆嗦了起来。但他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他解开了眼前的一个白色塑料袋,开始吃起了药。 那些不知道是什么药,叶劭吃了半天也没吃完。有白色药片的,有胶囊的,有粉末状的。魏柏言扫了一眼,只认出了胃药和钙片,其他五花八门的,他一个都没认出来。 魏柏言的哽住了,喉咙似乎塞了一块棉花。他失去叶劭的音讯之后,不知道多少次想象自己再遇到他的情景,可是他从未想象过,那个清逸洒脱的人,竟然会落魄到窝在这么一个小小的、脏乱的地方,还变成了这副不堪的样子。 旧日叶劭的身影和现在他的样子重叠起来,扎得魏柏言的心生疼。但在见到这个人之后,肩膀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好似在提醒魏柏言恍如昨日的往事。心猿意马,魏柏言心里窜出一股邪火来,还有一种对那人无可奈何的无力感。过了两年,魏柏言自以为对那人只会抱有怨恨和愤怒,但如今见到他那副模样,心里却又不舒爽,心脏仿佛被人拿捏住了,疼得难受。 好像见到了那个人之后,自己又变得不是自己,拿他生气不是,如何也不是。 那人吃完药后,抬起了头,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了魏柏言所站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魏柏言感觉叶劭的身子僵了一下。 可魏柏言知道,叶劭发现了他。 不过须臾,叶劭便快速地移开了视线,快速得不正常,好像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魏柏言感觉自己的心被扎了一下。 他愣在了原地,仿佛被人扇了一巴掌。 魏柏言看到叶劭若无其事地笑了开来,他两只手撑着讲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小朋友们,我们上课啦。” 站起来的时候,他的右边膝盖似乎用不上力气,整个身体都往前倾,压在了双手的支撑点上。叶劭的声音也有些低沉沙哑,和以前的声音完全不是同一个声线。 魏柏言想象过无数次叶劭重新看到他的表情,他希望能从叶劭的眼里看到震惊,看到愧疚,看到后悔,但是他独独想不到,叶劭会像看到怪物一样,然后又装作不认识他,想要这么轻描淡写地将一切都掩盖过去。 他想要打断魏柏言的课堂,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那个人从教室里拖出来,然后再好好质问他当年的事情。但是理智压过了内心焦躁的情绪,魏柏言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干。他只是悄无声息地,从门口走进了家长堆里,抱着手臂,眼睛跟有胶水似的,死死地粘粘在了叶劭身上。 眼神似乎恨不得把讲台上的人生吞活剥了。 第二章 上课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孩子们都很闹,注意力只有五分钟。课堂大半的时间都得用来管纪律。刚开始叶劭讲课还游刃有余,但是到了最后,他似乎都有点喊不动了。魏柏言看到叶劭的脸色渐渐疲倦,他频繁地扭开热水瓶喝水,但是水永远都滋润不开他嘶哑的喉咙。他的脚也慢慢地开始站不住了,叶劭只能颤巍巍地拉开椅子,坐在椅子上上课。 孩子们嬉闹地学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老师的不适。叶劭讲完一个知识点,问道,“听懂了吗?小朋友有什么问题没有?” 一个胖乎乎的孩子举起了手,叶劭点头,示意他发言。 那孩子流着鼻涕,也不站起来,声音亮如洪钟,“老师,你为什么那么胖呀?” 全班哄堂大笑。有些孩子夸张得笑得前仰后合,还有的不放过任何一个捣乱课堂的机会,配合地拿着铁皮文具盒在桌子上敲,整个教室吵得震天响,好似一个关了一群猴子的动物园。 叶劭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讲台上,佝偻着身子,窝在一团厚重的衣服里,仿佛是一个用来娱乐这些孩子们的小丑。 恍惚间,魏柏言回想起曾经和那个人在休息时间一起打篮球的样子,那个人健康又活泼,在球场上如鱼得水,脚底生风,几个漂亮地走位,就是一个漂亮的扣篮,扣篮时滴落的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在训练场上时,他穿着警服,戴着防噪耳塞,单眯着眼,专注地看着场上的靶子,一声枪响,百步穿杨。 而此时此刻,底下的孩童天真无知地嘲笑着他,笑他是个没用的胖子。 魏柏言狠狠地遏制住自己内心翻滚的愤怒,拳头捏得死紧。 叶劭听到那小胖子的提问,没有恼怒,只是笑着化解了尴尬,“那是因为老师见到你很开心呀,你想想,弥勒佛是不是也是胖胖的?” 孩子们笑得更厉害了。 下了课后,孩子们都累坏了,一个个冲上去要家长们抱抱。家长们赶忙拿着暖水壶和一些糕点,伺候着自家的祖宗。女老师从讲台旁边拿出小红花,给孩子们一人一个小红花。祖宗们拿了小红花,乐得睁不开眼,牵着家长们的手,起驾回宫了。 叶劭从半途坐下来后,就没站起来过,下了课后,也只是礼貌地和家长们点点头,打个招呼。等孩子们都走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他才整个人放松下来,但显然已经累着了。 叶劭闭上眼睛,轻轻地揉捏着鼻梁,眼睛下面一片青黑色。 “叶劭。” 叶劭睁开眼来,一双黑皮鞋出现在自己眼前。他抬起头,看到了自己曾经熟悉的脸,那张面孔因为愤怒而有点微微扭曲,但显然被他的主人刻意遏制了下来。 叶劭如鲠在喉,在此刻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再遇到魏柏言。当魏柏言出现在这间破旧的教室门口时,他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那个曾经愣头愣脑的人似乎成长了许多。他一身西装革履,戴着不菲的名牌手表,鞋子一尘不染,应该过得挺好,至少要比他好。 这是叶劭看到魏柏言的第一眼,产生的想法。 叶劭从来没有过自卑的情绪,但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第一次有了自己比人低一等的感觉。因为喜欢,所以在意,在意自己的身材,在意自己的容貌,在意自己的经济实力。意识到自己如此在意那个人之后,叶劭心里只有苦笑。 在那件事情之后,叶劭以为自己早已放下,以为自己可以重新开始。但是再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叶劭就知道自己错了。 世界真的是太小了。 叶劭压下自己内心纷乱的情绪,表面却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淡淡地笑了笑说,“好久不见。” 正在此时,那个女老师带着最后一个留在教室里的孩子过来,那孩子扑过来抱了抱叶劭,手里的玩具隔着厚重的衣服都扎得叶劭的腰有点生疼,那男孩子大声说,“肖老师再见!” 叶劭点点头,“嗯,再见,回家小心点。” 男孩子挥了挥手里的玩具,蹦蹦跳跳地和自己的妈妈走了。 魏柏言一字一句地重复道,“肖老师?” 叶劭苦笑道,“一言难尽。” 魏柏言没有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好像要把叶劭的身上盯出个洞来。那一个小小的讲台,愣是让魏柏言制造出一种恐怖的压迫感来,任人看了都觉得呼吸困难。 叶劭知道魏柏言在想什么,也明白魏柏言对当初的事情耿耿于怀。叶劭承受着魏柏言的眼神投递过来的压力,讨好道,“我们换个地方聊,好吗?” 过了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魏柏言才终于站直了身子,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冷声道,“你和我一起走。” 魏柏言转身往门口走去,这里就只有一个出口,他也不怕叶劭会跳窗跑掉。 叶劭看着魏筱筱乖乖地抱着书包,匆匆忙忙地跟上魏柏言。叶劭叹了口气,把桌上的暖水瓶和药塞进自己的老式皮质斜挎包里,也跟魏筱筱姑娘似的,亦步亦趋地跟在了魏柏言后面。 第三章 碍于车上有个孩子,上了车后,魏柏言和叶劭默契地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冬天天气寒冷,体感温度差不多要降到了五度,魏柏言和魏筱筱穿得暖和,倒没觉得什么。 叶劭裹得跟个粽子一样,手脚却冷得跟冰块一样。叶劭不好意思让魏柏言开暖气,只是将自己缩得更紧了一些,牙关都颤抖了起来。 魏柏言开着车,没有注意到叶劭的异样。等将表妹送回了家,停稳车后,他不经意瞥过去一眼,叶劭的脸早就冻得惨白一片了。 魏柏言气得不打一处来,“你冷怎么不说?你是哑巴?” 说完了之后他把暖气打了开来。 叶劭感觉到车里暖和了起来,车窗升起了雾气。他的身体也渐渐没那么冷了。 “谢谢。” 叶劭道了声谢,但是魏柏言侧过脸,没有理他。 下班高峰期到了,车潮人涌,路上塞得厉害。天渐渐黑了,月光晦暗,街灯一盏接着一盏从车头闪过。 两个人最终在一家街边的日料店停了下来。 日料店装潢颇有复古风范,看得出来设计师很有品味,整体都以古时简洁的风格装修,木质的榻榻米,随处可见的纸灯笼,走廊还有一座小拱桥,拱桥下有水,载着一盏盏莲花灯。 魏柏言要了一间包间。 日料店里有暖气,整个包厢都暖烘烘的。魏柏言一进包厢,就把外套脱了下来。魏柏言却始终穿着大衣,笨拙地坐了下来。 在进入日料店的时候,魏柏言一直在观察着叶劭。叶劭一直低眉顺眼,跟在自己的后面,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好像进入这家店理所当然一般。 大多数人爱吃海鲜,但是叶劭却怕吃腥食,海鲜和刺身他是碰也不会碰。两个人在交往的时候,因为一次偶然,叶劭不得不吃下一条鱼,结果事后便被恶心得大吐特吐,魏柏言才知道叶劭闻不得那腥臭味,吃了生肉也会让肠胃不舒服。自打魏柏言知道这个事情之后,他便记在心里,没有让叶劭再碰过海鲜。 现在进了这家店,两个人心里都清楚怎么回事。只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其实只要叶劭坦白地提出来说换一家店,魏柏言就会带他走。但是从头到尾,叶劭都没有任何异议,一句反抗的话都没说过。 魏柏言看着叶劭这样逆来顺受的样子,胸口就有点闷。 但是魏柏言按捺住内心矛盾的情感。他挥手招来了服务生,指着菜单说,“要一份三文鱼刺身,两份海胆,北极贝……” 他一口气点了五六份生冷的海鲜刺身,点完了之后,也没问叶劭要点什么,让服务生上菜。魏柏言见到叶劭看着自己,喝了口荞麦茶,故意问道,“怎么?有问题吗?” 叶劭愣了愣,但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没有。” 魏柏言冷哼了一声。 东西端上来的时候,鲜嫩的海鲜肉下铺垫了冰块,腥味扑面而来。魏柏言看到叶劭闻到这些味道之后,眉毛难以察觉地皱了一下。 魏柏言抬筷,指着叶劭眼前的那盘刺身,道:“吃。” 叶劭的脸色有点难看,隐隐有些发白。过了良久后,叶劭慢吞吞地拾起了筷子,皱着眉头,夹了一块北极贝。 一口北极贝进了嘴巴之后,一股难以言喻的牛奶一般的腥味冲进了喉咙,直上鼻腔。叶劭将它吞了下去,胃顿时就不舒服了起来,整张脸霎时白得像纸。 魏柏言假装在专注地吃东西,但是还是忍不住用余光看着叶劭。他看到叶劭吃下北极贝之后,忍着恶心,夹起了一块看起来比较小的三文鱼,将那块三文鱼送到嘴边。 进食的过程奇长且慢,像是一场折磨人的酷刑。 他看着叶劭张开嘴,吃下了那块肥腻的三文鱼,眉头蹙了起来,整个身体僵着不动了,好像身体本能地想要把东西吐出来。但他却生生忍住了。他盯着空气分散着自己的注意力,咀嚼着,不多时他便冷汗津津,喉结缓慢地滚动着,痛苦地咽下了那块腥臭的肉。 吃完三文鱼后,魏柏言又看到叶劭夹了几块肉。叶劭的表情有些麻木,好像受这折磨的不是他。吃完了三四块生肉后,魏柏言感觉到叶劭的动作有点慢了下来,左手还隐隐地摸着胃,身体有点微微弓了起来。但是他还是继续搬弄筷子,将那些让他恶心的肉一口一口地咽下去。 看着叶劭这样不管不顾的吃法,魏柏言终于没法旁观,他突然打开了叶劭的筷子,冷声说:“别吃了!” 叶劭如蒙大赦,赶紧喝了几口荞麦茶,洗了洗嘴里的海鲜味。 魏柏言看到叶劭迫不及待漱口的样子,他的心跟被密密麻麻的蚂蚁啃噬了一样,酸麻得难受。让叶劭吃这些海鲜,也不知道是折磨叶劭,还是折磨他自己。焦躁的情绪烧断了他最后一根理智,他终于按捺不住了,肚子里有一箩筐的问题想要问叶劭,他冷声地说,“解释……叶劭,你欠我一个解释。” 时隔两年,这个问题终于问出口了。 多少次午夜梦回中,魏柏言都想要抓住这个人,问这个奸险狡诈的人,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当初要骗他?为什么当初他要做出那个选择……头也不回? 问出口后,魏柏言就看到叶劭整个人愣了一下。 他的睫毛在昏黄的灯光下在眼睛上投下了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那一片风平浪静下,是一道道暗涌的波浪,藏着魏柏言所读不懂的东西。 魏柏言在此时此刻,心中莫名燃起了一丝丝希望。像百里干涸的土地中钻出来的幼嫩的绿芽。他内心有小小的渴求,希望面前的这个人有他的苦衷,希望面前的这个人能给他一个不同于他当初所眼见的事实的答案,他希望这个人如他所想的、他长久以来所熟悉的人一般,还是那个值得信赖的人。 可是那人沉默不过半晌,却说:“柏言……对不起。” 当头一棒。 魏柏言低着头,觉得自己好笑,然后就真的笑出了声。他笑自己方才的幼稚。他肩膀上的伤又疼了,随着奔腾的血液一抽一抽地疼,弄得他难受。 以前相处这么久,怎么就没发现这个人这么狠心呢? 过了半晌,他抬起头,眼睛有点发红,让人触目惊心,好像是一头受伤的猎豹。叶劭看得心里一惊。但是没过一会儿,魏柏言就平复了情绪,哑声问:“那个女老师为什么叫你肖老师?” 叶劭放下了茶。隔着雾气袅袅,叶劭的脸变得朦胧了起来。 叶劭说:“肖鹭——我现在的新身份。我做过那样的事,还进过监狱……改名换姓会好生活一些。” 叶劭的语气很平淡,好像改名换姓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一般。 魏柏言沉默着,却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瞳孔不禁一缩。 当初叶劭的身份是假的,那会不会——叶劭这个名字,包括叶劭这个人,他认识叶劭的全部——也是假的? 叶劭仿佛知道魏柏言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连忙解释道,“叶劭是我的真名。虽然我骗了你,但是我认识你的时候,告诉你的关于我的事情大多是真的。” 魏柏言盯着叶劭,好像要从叶劭的眼里找出什么蛛丝马迹一样。叶劭的眼神很急切,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发着光。但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欺骗了当时的自己,欺骗了所有人,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魏柏言冷笑道:“那你这个叛徒还真的挺真诚。” 叶劭听到“叛徒”两个字之后,身体僵了僵,没有反驳。 两人再次相顾无言,整个饭桌陷入了沉默。 叶劭为了避免尴尬,只好小口地啜着荞麦茶,问道:“你呢?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魏柏言冷笑了一声,反而问他:“你觉得呢?” 叶劭低着头,用指腹轻轻地摩擦着杯子凹进去的纹路:“你在警队待了也算有段时间了,现在也应该晋升了吧……” 魏柏言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早就辞职了。” 听到魏柏言这么一说后,叶劭整个人一震。 魏柏言冷声道:“托您的福,您射了我一枪之后我再也拿不起枪了,算是半个废人了。” 两三秒后,叶劭好像才完全消化了魏柏言说了什么。他的脸渐渐白了,失去了平日里的冷静,“怎、怎么会?我还以为……” 魏柏言说:“你以为什么?你以为我过得很好?” 叶劭像是被人闷头一棍,愣在原地,什么都不会说了。 魏柏言看不得叶劭那个样子。他其实说了谎,只是为了让叶劭内疚。叶劭当年的那一枪没有给他造成任何的后遗症,但是他辞职却真的是因为叶劭。叶劭毫不犹豫的背叛,还有那冷不丁的一枪,让他心灰意冷,他是再也不想在警队里待着了。 直到结账的时候,叶劭整个人都是愣怔的。 一顿饭下来,叶劭除了那几块肉,什么都没吃。等快要出餐厅的时候,叶劭脸上都是不正常的惨白,还有些冷汗,他对魏柏言说,“抱歉,我要去一下厕所。你先回去吧。” 说完之后,他就颤颤巍巍地走去厕所了,脚步虚浮得很。 魏柏言不由地皱了下眉头,有点放心不下,他跟到厕所那里,就听到叶劭仿佛要把胃都呕出来的声音。叶劭好像实在是忍不住了,他连门都没有关,就这么双膝跪在脏兮兮的地板上,像虾米一样弓着腰,眼泪都呛了出来。 他吐得极其辛苦,眼睛都红了,泪水流了满面,不知道是不是哭了。吐完之后,他冲干净了秽物,膝盖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盯着马桶发呆。 魏柏言忍了很久,才没有冲进去把人扶起来。 他记得第一次看到叶劭吃海鲜吃到吐的时候,他慌张得上蹿下跳,又是烧热水又是递胃药,还亲自下厨给叶劭煮粥喝。叶劭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笑他是个傻大个。可是时隔不过两年,两个人只隔了一堵墙,那个人那么辛苦,可是自己却连扶那个人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魏柏言在这个时候,是真的后悔把叶劭带到这家饭店来了。 过了很久之后,叶劭才从厕所里出来。他扶着墙,走过去洗手台,认认真真地洗了把脸才出去。等他走出厕所,却发现魏柏言居然在厕所门口等他,他有点讶异地道,“你还在?” 魏柏言蹙眉,没有说什么,把人拽上了车。 第四章 魏柏言说:“你家在哪?” 叶劭一屁股坐在魏柏言那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车上时,好像想起来自己曾经坐在厕所地板上过,脸色立即难看了起来,如坐针毡。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擦了擦被自己弄脏的皮质坐垫,一边说:“不……你不用送我。我可以自己坐公交车回去的。” 魏柏言冷冷地道:“趁我还没有后悔,给我报你家地址。” 叶劭却点点头,对他抱歉一样鞠了个躬,说:“谢谢,但是真的不用了。” 说完,叶劭果真就去扒拉车把,开门走了。 魏柏言火冒三丈,叶劭开门的没有一点犹豫,杀得他个措手不及,他连锁门的机会都没有。他猛地伸手把半个身子都探出车外的叶劭拽了回来。被拽回来的瞬间,叶劭的眼里有错愕,瞪大着眼睛看着魏柏言,魏柏言看着这张纯良无辜的脸咬牙切齿,心里暗想这人真是能分分钟挑起自己的怒火,却立马锁上了车门,说,“你非得惹我生气,是不是?” 叶劭愣了愣,说:“柏言,你真的不用勉强送我。刚刚来的时候我看过了,过了马路就有公交车站,我可以坐公交回去。” 魏柏言觉得好笑:“马路对面?就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要怎么走到马路对面?” 叶劭说:“我现在虽然身体不好,但是我可以照顾我自己的,你不用担心。” 叶劭字字诚恳,甚至带有一种莫名的抗拒,是真的不需要魏柏言操心了。魏柏言气得不打一处来,感觉自己这次真的是热脸贴人冷屁股了,他心下痛恨着,冷笑道:“我担心你?你可真会自作多情。” 叶劭皱了皱眉头:“柏言……” 魏柏言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捏着叶劭的手腕,而且越捏越紧。他松开了叶劭的手,手腕上赫然是一道红圈。魏柏言恶狠狠地说:“你闭嘴!” 魏柏言雷厉风行地发动了车。 发动了车后,魏柏言还打开了暖气。对于顺手打开的暖气的这个动作,魏柏言在意识到之后已经晚了。他内心暗骂自己手贱,但是他用余光悄悄观察了一下叶劭,叶劭没有对此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叶劭对魏柏言蛮不讲理的行为弄得有点措手不及,眉头轻轻皱着,好像还在纠结于要不要魏柏言送他回去的问题,但是车开了之后,他终于放弃了挣扎,有些笨拙地去系上了安全带。 过了半晌,叶劭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我家在c区32街。” 魏柏言没有听过这个街名,只知道c区是b市的旧城区。他把手机扔给叶劭,让叶劭帮他输入导航。叶劭有些犹豫,脸色微微发白,但是还是听话地输入了地址。 夜渐渐深了。 路上的车辆少了起来,一路可谓是畅通无阻。两人在机械的导航声中各怀心思,一个人专心开车,一个人扭头看着窗外。车外灯红酒绿,霓虹灯映得车内五彩斑斓。一路上,叶劭和魏柏言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跟着导航精准无误的指示,魏柏言开到了c区。随着他们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他们可以眼见地看到窗外闪过的景色越来越破旧,随处都可以见到脏兮兮的涂鸦墙、阴森恐怖的烂尾楼、堆满垃圾的废墟,偶尔还能看到一些明显磕了药了的瘾君子在街头一晃而过。不知道是哪个没品的人在街边撒了泼尿,隐隐约约可以闻到空气里刺鼻的骚味。 这里仿佛是被城市膨胀发展而被遗忘的角落,窝囊地藏在繁华的阴影下,整个身躯都在黑夜里都像一个畸形的妖怪。 魏柏言有些怀疑自己开错了地方,但是叶劭却没有提醒他停下来,开着开着,魏柏言刚想要问叶劭到底有没有去错地方时,车子来到了一带看起来像是有三十年房龄的残旧楼梯房处,导航尽职尽责地用机械的声音报了声:“已到达目的地。” 魏柏言熄了火,扭头对叶劭说:“你住在这种地方?” 叶劭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魏柏言语调上扬,不知道是惊讶还是嘲讽,说:“真是什么样的锅配什么样的盖,什么样的人就该住在什么地方。” 魏柏言看到叶劭低着头,身体僵了僵,神情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尴尬。 但是过了半晌,叶劭什么都没有反驳。他解开安全带,拿上他破旧的皮质斜挎包,以他最快的速度拉开了车门。和今天笨拙的样子比起来,他的动作快得跟兔子一样,利落得很,好像生怕再让魏柏言窥探到他生活的秘密,叶劭说:“嗯,谢谢,那我先走了。” “砰”地一声轻响,车门关上了。 看着叶劭消失在小区的转角处时,魏柏言犹豫了一下,下了车,跟了上去。 魏柏言也不知道自己跟上去想做什么,但是他还是这么做了。 魏柏言怕叶劭发现自己,把以前在警队跟踪犯人的技巧都用了起来,叶劭虽在警队里练过反跟踪的技巧,但不知道是身体原因,还是疏于练习,他没有发现魏柏言在悄悄地跟着他。 叶劭走得很慢,他的腿脚不方便,胃又不太舒服,走路的速度跟龟爬似的。他右手摁着胃,一瘸一拐地在小区里绕了几个弯,终于在一栋楼停了下来。正当魏柏言以为叶劭住在那栋破旧的楼时,没想到叶劭只是取了信箱里的信,然后径直走向旧楼旁边半地下的门。 那个地下室看上去格局不大,而且只有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通气口,连窗户都说不上,整个设计跟监狱差不多。看上去不是一个能住人的地方。 魏柏言还不愿相信叶劭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地方时,叶劭却哆哆嗦嗦地去摸钥匙,然后开了门。 房间里的灯亮了起来,透过那个小小的通气口,显得孤独又可怜。 魏柏言看着这一幕,喉咙干涩得要命。 正当叶劭准备关门的时候,刚刚叶劭去取信的那栋破楼的铁闸门开了,一个人从里面钻了出来。那男人一头地中海,中年虚胖,穿着绿色的大棉袄,操着不正宗的口音,吼着一大破锣嗓地喊:“肥佬!” 叶劭应道:“房东。” 房东说:“你这么晚才回来干什么?你不知道今天要交房租吗?” 叶劭说:“今天我和朋友一起吃饭。” 房东觉得好笑:“嗨,你有朋友?那不错嘛,你那么安静,我还以为你是自闭症呢。” 叶劭没有理会房东的嘲讽,他从包里拿出来一个看起来薄薄的信封。房东当着叶劭的面拆了开来。里面有五百块的现金。那现金有些旧,很多折痕,角落都卷了起来,但还是被很好地整理到了一起。房东点清了数,说,“我过段时间得回老家,回来的时间不确定。这样,你明天或者后天把下个月的房租付了,或者等我回来再一口气付两个月的租,加上利息,怎么样?你选吧。” 叶劭皱了皱眉:“我没有那么多钱。” 房东无所谓地说:“那你爱租不租吧。” 这很明显就是不公平的交易,但是房东吃定了叶劭告不了他,叶劭没有靠山,这里又山高皇帝远,他有恃无恐。 叶劭似乎深谙这个道理,忍了下来,咬牙说:“我想想办法。” 像这样不对等的耻辱的对话,在魏柏言不知道的情况下,不知道进行了多少次了。叶劭一点儿也没有反抗,眉眼间是魏柏言熟悉的逆来顺受,好像是早已习惯了发生这样的事情,好像习惯了被所有人踩在自己头上。 魏柏言再也看不下去了,从隐蔽的地方出来。这里头黑漆漆的,只有一盏街灯,和地下室传来的微弱光亮,房东被黑暗中突然冒出来的第三个人吓了一跳。叶劭也愣了愣,他回过头,看到魏柏言径直走到房东面前,拦在了他的前面,冷声道,“他不租了!” 叶劭说:“你还没走?” “叶劭,你到底有没有自尊心?你看看你自己,都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 魏柏言恨铁不成钢,他见叶劭没有反驳他,更气了,但没有继续骂下去,对着房东说,“你把钱还给他,他这个月房子不租了。” 叶劭有点急了,他拉着魏柏言说:“你在说什么?” 魏柏言扭过头对叶劭说:“你今晚收拾东西,明天跟我走。” 叶劭说:“走?走去哪?” 魏柏言:“去我家!” 叶劭整个人都愣了。 魏柏言咬牙切齿:“你难道还想在这个地方住下去吗?叶劭,你看看,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房东说:“还钱?人可以走,钱不能还。他违约了,得赔钱。” 魏柏言一脸铁青:“你他妈的……”魏柏言难得爆了句脏话,今天一直憋在心里的怒火好像一下子到了临界值,被房东这句得寸进尺的话引爆了。魏柏言青筋都冒了出来,他死死盯着满脸油腻的房东,捏着拳头向前走了几步,一副要打人的样子。房东没想到魏柏言想动手,被魏柏言的气势吓得连连后退。叶劭赶紧拉住了魏柏言。 房东说:“你打人我就报警!” 魏柏言顶了回去:“老子就是警察!你报警去!你看看有没有人理你!” 这谎撒得脸不红心不跳,说完魏柏言就撸袖子上去要揍人了,他的力气大得很,叶劭拉都拉不住。魏柏言气势恐怖,脸色铁青,像是一只要吃人的猛虎。他脚步飞快,几下就抓到了想躲避的房东,揪着领子,拳头就要砸下去。 房东连忙喊:“□□奶奶的,别打脸!老子钱不要还不行了吗?” 说罢房东把钱扔在了地上,皱巴巴的钱落到地上沾了污水。魏柏言恶狠狠地盯了他一会儿,终于放开了他。 房东贼心不死地说:“死肥佬,你明天给我搬出去,别再让老子看见你们,不然老子带兄弟抄你们家。” 魏柏言怒了:“滚!” 房东有雄心没熊胆,被魏柏言这么一吼,立刻怂了。他用大棉袄把自己裹紧,连滚带爬地跑进破楼里,砰地关上了门。不久后还传来了他骂骂咧咧的声音,声音渐行渐远。 局势已定。叶劭目睹了这一幕,还没能够反应过来。 魏柏言说:“听见了吗?叶劭?收拾好东西,明天跟我走。” 说完之后,魏柏言转过身,也不管叶劭答不答应,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五章 夜晚又重归静谧。整场闹剧只留下了叶劭一个人。 过了半晌,叶劭艰辛地蹲了下来,一张一张地捡起了地上红色的人民币。他用手指擦了擦上面的污迹,将它们捋平,整齐地叠好。 叶劭的眼睛有点发红,他眨巴了下眼睛,用手使劲搓了一下眼角。他用力吸了下鼻子,蹲在地上,看着手里脏兮兮的毛爷爷,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回屋里去了。 小小的地下室陈设简单,厨房厕所和卧室都在同一块地方。里头白花花四堵墙,生锈铁制的单人床在角落,旁边摆了个木头桌子和椅子,连个电视机都没有。 魏柏言叫他收拾东西,可是他真的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除去他今天身上穿着带着的,几件衣服、两双鞋、牙刷牙杯和一条毛巾就是他全部的家当了。 但是叶劭还是从床底下,像一只笨拙的企鹅一样拖出了一个封尘的蓝色小旅行箱。他将自己的东西一件件分类摆好:衣服左边,生活用品右边,鞋子用了个塑料袋装好,放在了最上面。收拾的过程用了十分钟不到。他收拾好了之后,整个地下室显得更空了。叶劭坐在床边上,看着墙发了会儿呆。 叶劭想,等搬出去之后,就立刻找可以租的房子吧。只是不知道哪里能找到比这里更便宜的地方了。 房东把水停了,叶劭打开水龙头,接了半天都接不到一点水。他只好拿起水壶,倒了一点儿昨日烧剩下的水。水浅浅地,没过杯底后还高那么一指头。叶劭就着这一点儿水,吃了今晚要吃的药。他暗自庆幸晚上要吃的药分量不是很多。 叶劭一瘸一拐地挪到床边,慢吞吞地把厚重的衣服脱了,换上了睡衣。他哆哆嗦嗦地钻进被窝里,盖着那条看起来薄薄的小毛毯,闭上了眼睛。他的胃还在一抽一抽地疼,膝盖也酸胀得让他难受,平时他都习惯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都睡不着。 他的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人的脸。 叶劭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他侧过身,抱住自己,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想到今天见到了那个人,他的嘴角终于还是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在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笑得有点像个傻子。 不知不觉中,他的呼吸放缓,进入了梦乡。 叶劭做了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第六章 两年前。 七月流火,秋深露重。c市的街道被掉落的叶子铺上了厚厚的地毯,公安分局小院里种的槐树却还郁郁青青。 医务室里,叶劭坐在小木椅子上,掀起裤腿,拉到大腿上,露出了一截白皙小腿。不同于左边的膝盖,右边的膝盖略微有点水肿,显得有点不太对称。穿着白大褂的冯队医隔着医用手套摸了摸他的膝盖,眉头皱了起来,脸色不太妙。 冯队医说:“膝盖疼了有两个星期了对吧?” 叶劭说:“嗯。吃了药之后好了一阵,但是停药之后立刻就反弹了。现在左脚也有些疼。” 冯队医直起腰,摘了手套,果断地说:“哨子,你这个可能是免疫系统病,估摸着是复发性多软骨炎,必须得到大医院检查。这类病都挺罕见的,我就只见过一次病例。我没有这方面治疗的经验,我介绍个医生给你看,你估计得住院了。” 说罢冯队医就要往报告单上写。 叶劭沉吟了半晌,问:“这个病会有什么影响?” 冯队医说:“这个病会累及全身软骨。你病发在膝关节,比较麻烦,不好好治疗的话,可能走不了路。你其他有软骨的地方也要小心。” 叶劭沉默了,不知道在想什么。 冯队医见他低着头,柔软的短发垂落下来,遮住了眉眼,显得有些可怜。他内心不禁一酸。他在刑警队待了十多年,眼前的青年是他看着进分局的。叶劭才二十几岁,正是大好年华,前途无量的时候,业绩更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可是得了这个病,就意味着要断送了自己现在的前程,真的让人扼腕。 好像是看穿了自己的想法似的,叶劭突然抓住了冯队医的手,说:“冯医,你实话告诉我,得了这个病之后,我是不是就不能做警察了。” 他的语气并非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冯队医的笔不由地一顿。 冯医没有立刻回答,他没有想到有什么更好的话去安慰叶劭。就这么几秒钟的停顿,叶劭已经明白了,叶劭点点头,脸上一片平静,接受这个事实快得不可思议。 叶劭说:“冯医,我拜托你,可以帮我瞒上一阵子吗?” 冯队医不禁想劝阻:“哨子,凡是病,拖着都没有什么益处,之后只会越来越疼,早点治不好吗?” 叶劭静静地看着他,但是眼里有哀求:“拜托了。我现在还不能离开。” 冯队医说:“哨子,你……” 但是过了一会儿,像是不忍心似的,冯队医叹了口气,没有再劝阻。 叶邵从医务室里出来,回到刑警禁毒部门的时候,警员们正忙得热火朝天。 近几年来他们如有神助,接连从各种渠道接到匿名举报,顺利缴获了国内一大贩毒团伙“红枭”近一吨的毒品,抓捕了几个“红枭”分支据点的要员。“红枭”势力庞大,他们就像是蛛丝网一样密密麻麻分布在中国的每一个角落,前些年时,无论缉毒队如何努力,总是难以触碰到“红枭”的核心。但是最近,根据每一个破获的线索,他们离“红枭”的核心越来越近,每个人都铆足了劲,打算一举歼灭“红枭”。 见到叶邵过来的时候,忙得焦头烂额的魏柏言第一眼看到叶邵的身影,连忙走了过来:“怎么去了这么久?冯医怎么说?” 一个光溜溜的寸板头探了身子过来,他嬉皮笑脸地说:“哨子,你去医务室怎么这么久啊?你老公一直在这里叨逼叨逼你咋还不出来,完全不在状态,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他在产房外面等你生孩子呢……” 魏柏言回头说:“廖桁京,没你插嘴的份儿,干你的活去。” 廖桁京乌龟似的把头缩了回去。 叶邵没说话,一脸委屈,好像要哭出来了,他伸出双手摆出了一个要抱抱的姿势。魏柏言看到之后心都化了,他也不顾旁人的眼光,连忙抱住叶邵。叶邵像个树袋熊一样顺势扒拉到了他身上。魏柏言见人不说话,只是头软软地搭在自己的肩上,从来没见过人这个样子的魏柏言有点急了:“怎么了?冯医说什么了?” 叶邵说:“查出大病了。” 魏柏言慌了:“什么病?” 叶邵咬着他耳朵,委委屈屈地说:“不孕不育。不能给你生孩子了。” 魏柏言呆若木鸡。 过了好一会儿,魏柏言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他面故作凶相,假装要用牙齿咬叶劭白皙的脖子:“好好说!冯医到底怎么说的?” 叶劭被他蹭得痒了,拼命挣扎,笑出声来:“没!没有!没大病!敷几天药就好啦!” 廖桁京大呼:“夭寿啦!不干活就算了,还大庭广众之下秀恩爱,要不要人活呀!” 看到这幕的队员也大呼辣眼睛。 一个正在勤奋工作的扎着马尾辫的姑娘坐在电脑面前,突然大喊道:“你们先别闹了!过来看!” 叶邵从魏柏言身上爬下来。魏柏言握着他的手,两个人凑了过去。其他队员听到喊声,也都围了过去。姑娘的电脑桌上有一个拆封了的匿名包裹,她取出了包裹,将里面的u盘插到了电脑上。大家的心跳莫名加快了。只见u盘里有几份录音文件,一共三十多分钟长。 廖桁京说:“靠了,不会又是那位无名英雄吧?这人什么来头啊?比我们警察还了得了?”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但是他们看上去都有点兴奋,显然也在想同样的事情。这几年接二连三地有人匿名送来“红枭”的消息,每次消息都精准无误,价值极高,而且都查不到来源。这次的快递,说不定也是同一个人送来的。 小小颤抖着手点开了录音。他们屏住呼吸听了里面的录音内容之后,立刻明白了什么,每个人都激动了起来。 这份“红枭”的内部录音,录音告诉了他们,“红枭”即将要在三天后晚上八点,c市罗港的港口,和越南的毒枭进行一次重达三十千克的□□交易,而且他们一直在追捕的“红枭”的头目傅乐泓也会现身! 魏柏言的呼吸有点急促了,他问姑娘说:“小小,这份录音今晚能不能鉴定出来真假?” 小小猛点头:“能!今晚加班我也要把它鉴定出来!” 廖桁京说:“绝了……这次真的是绝了……” 魏柏言拉了拉叶邵的手,握得更紧了:“要是查出来是真的,我一定要亲自抓住他。” 叶邵在旁边淡淡地笑着,轻轻地回捏了他的手:“嗯。” 下班的时候,所有人都为这个举报而兴奋不已,个个都兴高采烈的。叶邵收拾着东西的时候,魏柏言凑过来了,说:“今晚赏个脸一起吃饭?” 叶邵放下东西,有些抱歉地说:“不了,我今晚还有事情。队长找我谈话呢。” 魏柏言挑眉:“你忘了今天什么日子?” 叶邵一脸迷茫。 魏柏言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揉了揉叶邵的头:“那就先不告诉你了。我在门口等你,你和队长谈完之后过来。” 叶邵迟疑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不会是我们的纪念日吧?” 魏柏言摇摇头:“不是。反正我会等你的,你快去吧。别迟到了。” 第七章 队长办公室烟雾缭绕,长长的办公桌上摆着成山的文件,文件旁边的烟灰缸堆积了灰烬和短短的烟头。周铭昆五十好几了,但精神头足,看上去像是三十多岁,他一身警服没有任何褶皱,腰背挺得笔直。他咬着一根烟,皱着眉处理文件,不时在上面圈圈点点。 门此时响起来了,周铭昆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来人后眉头舒展开来:“哟,我们的无名英雄来了。” 叶邵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队长,你小声点儿。” “你放心,这里没人能听得到,所有的通讯设备都被屏蔽掉了,安全得很。”周铭昆盖上了笔盖,把文件放在一边,说:“外面那群小子收到你的包裹兴奋坏了吧?” 叶劭说:“我能帮上忙就好。” 叶劭的右边膝盖有点儿疼,但没有动声色。在周铭昆的示意下,他拉开办公桌前的小木椅子,坐了下来。 周铭昆看着叶劭一脸倦色,忍不住说:“哨子,这些年来,你一边要应付‘红枭’那边,又要瞒着自己人,很辛苦了吧?” 叶劭脸色肃然,摇摇头说:“双面间谍本来就不好当。我当初早就有了觉悟。” 周铭昆狠狠吸了口烟,往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目光放远:“时间过得真是快,我还记得你从警校毕业过来就直接被我抓过去当‘红枭’卧底的那天。一开始你的任务还没什么起色,我还担心你能不能行了。没想到你这小子厚积薄发,取到了‘红枭’那边的信任,反倒被他们派过来当我们这边的卧底了。才这么短短几年的时间,我们就能将‘红枭’连根拔起了。” 叶劭听到周铭昆这么说,脸上没有喜悦,却道:“这一次还不足以把它们连根拔起,还差那么一点儿。” 周铭昆:“怎么说?” 叶劭:“一直以来,‘红枭’的人做事谨慎,对任何人都不会完全信任,包括自己人。我在‘红枭’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核心成员,也更没有见过傅乐泓。这是我唯一一次打听到傅乐泓的消息。” 周铭昆说:“我明白,所以我们更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让傅乐泓人赃并获。” 叶劭说:“不……我们不能这么做。” 周铭昆有些疑惑。 叶劭说:“这次的交易只会有傅乐泓现身,其他核心的人员还是不知道在哪里。只要这次抓到了傅乐泓,我们就会打草惊蛇。傅乐泓一旦被抓,其他有自己势力的核心成员肯定会各自为政,散成一片,逃到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成立一个个新的贩毒团伙。到时候要找到他们,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周铭昆说:“所以你的意思是?” 叶劭说:“这一次的交易,是我们难得的将‘红枭’连根拔起的机会。我会抢在缉毒队逮捕傅乐泓之前反咬缉毒队,保护傅乐泓全身而退,获得傅乐泓的信任才有机会探查到‘红枭’的核心的消息。” 周铭昆有些不是很赞同:“哨子,你这样就相当于自作主张地暴露了身份,就赌傅乐泓会不会信你。你这几年一直低调行事,为什么这次要铤而走险?” 叶劭淡淡地说:“因为这是我给我们缉毒队能做的最后一次贡献了。” 周铭昆:“什么意思?” “我没有时间了。”叶劭苦笑着,“我生病了。” 周铭昆从办公椅子上直起身子来,问:“怎么回事?” 叶劭说:“复发性多软骨炎,免疫系统病。” 周铭昆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不了解这个病,但他也清楚免疫系统病会给人后续带来的影响。叶劭当卧底以来得长时间紧绷着神经,很多时候要以身犯险去尝试毒品,长年累月所带来的重负之下,他的身体还是垮了。 叶劭说:“两周前我的膝盖就不行了,一直没能治好。我疑心是风湿免疫类的病,在刚刚也在冯医那里得到了证实。可能在一个月后,又或者更短的时间,我就可能走不了路了。更别说做卧底了。如果不赌这么一次,我们这么多年来的心血就会白费。这是我们接近‘红枭’核心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周铭昆的喉咙莫名有些干涩。 他久久没有说话。烟灰从他手中的香烟尽头掉落,悄然无声。他哑声问道,“哨子,你知道你一旦失败会面临什么的,对吧?” 叶劭抬起头,眼眸中的光亮在微微跳动:“从接到任务起的那刻,我就没有害怕过死亡。” 从公安分局走出来的时候,叶劭一眼就看到了正在等自己的人。 魏柏言靠在被爬山虎占据的墙上,不知道等了他多久了,听到脚步声后,魏柏言抬起头,眼睛都在发亮,冲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莫名其妙地,叶劭停下了脚步,就这么远远地看着魏柏言。 叶劭从接到任务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想过自己所做的一切会被人知道。 他亲吻过自己手中的警服,盼望着自己做的事情会给自己爱的人、给组织、给千千万万的人带来贡献。如果他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那他就没有任何遗憾了。 他知道接下来等着他的是什么,他从来都无怨无悔。 但是……但是。 从分局走出来,满目金灿灿的落叶中,他看到了等待他的人时,他突然有点自私地想,如果时间能够停下来就好了。 两个人都当个普通的人。魏柏言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他也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两个人平平淡淡地过着日子,白头偕老。 就像现在这个样子,魏柏言看着他,会露出这么好看的笑容。 魏柏言说:“叶劭?” 叶劭回过神来,应了一声,朝他走去。 时间碎成了满城的金沙,落入风中,悄声无息。一切还没有破碎的时候,一切都很安好,如同半空中的太阳,温柔和煦。 第八章 魏柏言先前说要带他去吃饭,叶劭以为魏柏言会带他去饭店,结果魏柏言载着他,一路开回了家。 同居一年来,叶劭从来没见过魏柏言做过饭,哪怕是煮一次面条。看到叶劭有点惊讶,魏柏言不禁有些得意。 回到家后,他将叶劭推回房间,让叶劭不要出来,乖乖在里头看电视。 厨房传来了翻箱倒柜的声音,乒铃乓啷一阵喧哗。听得出来厨房里的人有点毛手毛脚,对厨房里的一切陌生得很。但是那人到了后来变得有模有样起来,小心翼翼地洗菜、切菜,没有再传出过什么奇怪的噪音。不久后,咕噜噜的水声响起,空气中传来了浓香的味道。 叶劭穿着舒适的白t-恤和棉裤,两只脚竖起来放在床上,下巴轻轻地放在膝盖上。电视五彩缤纷的荧光在叶劭的脸上变换着,他没有留心电视的内容,反而看着门的方向。光亮在他的眼里跳跃着,他嗅着空气中的香味,听着外头厨房传来的声音,不知不觉中,他的眼里氤氲出了一层水意,还有一层平淡的幸福。叶劭靠着想象,就能够在脑海中描摹出那个人忙碌的身影,仿佛隔着扇门,他也能够静静地看着那个人为自己洗手作羹汤的模样。 他想要把这一幕印在脑海里,永远地珍藏起来。 夜幕静静降临。 两个多小时之后,厨房忙碌的声音才终于停了。 门开了,外面有橙黄温暖的灯光从门缝那儿倾泻过来。魏柏言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刀刻般坚毅的脸上出现了小心翼翼,和想讨人欢喜的紧张:“饿了吧?快来吃饭吧。” 叶劭在床上的姿势没有动过,下床的时候右边的膝盖有点痛,不禁地往下坠了坠。魏柏言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 走去大厅时,叶劭的眼睛不禁睁大了。 他以为这两个小时的时间里,魏柏言只是做了一顿饭。没想到那小小的木桌上还铺了一席白色的桌布,上面放了蜡烛,还撒了玫瑰花瓣。桌面上的菜色精致得一点也不像是第一次下厨的人做的,三菜一汤香味扑鼻,卖相可口,看得出来是用了心的。 魏柏言给叶劭呈了碗排骨汤,他眼里带着期待的眼神问道:“你尝尝?” 叶劭尝了一口,香味浓郁,咸淡适宜,还有排骨鲜嫩的甜味。叶劭有点惊讶,不禁又喝了几口。 “很好喝,你什么时候学的?” “我让邻居的阿姨教我的。” 魏柏言不爱和邻居打交道,也就叶劭平时会和邻居打声招呼,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办法才让 邻家的阿姨教他煲汤,更不知道他背后花了多少心思来准备这餐饭了。 叶劭不禁问道:“今天怎么突然想要做饭给我吃?还准备得这么丰盛。” 魏柏言眼里有些无奈。 “我以为你起码会记得自己的生日。” 叶劭恍然,他不爱去记什么特殊的日子,最近又一直忙里忙外,精神一直紧绷着,早就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了。一想到魏柏言在这么紧张的时候还一直记得自己的生日,还偷偷地准备了那么久,他突然有点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魏柏言将手覆在了叶劭的手上,紧紧抓着,温暖而又安心的温度在手上弥漫开来。烛光在魏柏言的眼中安安静静地跳跃着,不知不觉中,他的眼里多了份认真,多了份诚恳。魏柏言看着叶劭,将目光牢牢地锁在他的身上,他低沉地道: “叶劭,我嘴巴笨,不会说漂亮话,也不懂什么浪漫,但是有一些话我一直都很想对你说。” 叶劭看着他的眼睛,呼吸急促起来,他也能感觉到魏柏言的紧张,他的心也开始狂跳起来。 “你比我年纪小,但是自从我进入警队之后,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是你教会了我怎么去追捕犯人,在面对犯人的时候要怎么保护自己,教会了我怎么用枪才能射得更加精准,是你在我面前展现了要怎么做一个真正的好警察。你一直以来都是我的榜样。我当初进入缉毒队是为了我自己,而我现在却是因为你而留下。我想要为了你而去成长。” 魏柏言吸了口气,声音有点儿紧张的微颤,但是他还是很认真地继续说: “叶劭,等我抓到‘红枭’之后,等我证明了我足够好和你并肩的时候,你愿意永远地和我在一起吗?” 叶劭的笑容有一瞬间僵了。 叶劭看到魏柏言从裤袋里拿出一个红色的丝绒盒,盒子里放着一枚银色的简单精致的戒指,戒指在烛光下流转着光。 那是叶劭见过的最好看的戒指。 叶劭看着这枚戒指,眼眸都在微微地颤抖着。他感觉自己有点呼吸不上来。他有想过和魏柏言的未来,想象过和魏柏言和他求婚。但当在这个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的这枚戒指,他日思夜想的幸福就在自己的眼前时,他突然之间笑不出来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叶劭无声地坐在那里,肌肉因为错愕而紧绷着,拳头捏得死紧,脸色一片惨白。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干涸得像多日没有喝过水一样,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魏柏言不知道叶劭在想什么,他只是看到叶劭的眼睛在他掏出戒指后亮了一瞬,但是很快就灰暗下去,像一个木偶一样。 像是一种无声的崩溃。 魏柏言的心里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看到叶劭的眼睛愣怔地看着他手中的戒指,眼圈渐渐红了,泪水错不及防地就滑了下来。 魏柏言从来没有见过叶劭哭,霎时就慌了。他见过叶劭受伤强忍着的样子,见过叶劭因为任 务失败而落寞的样子,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叶劭无声地哭着,整个人都失了魂一样。他感觉自己的心都碎了。他忍不住覆身上去,伸手抱着叶劭,有点手无足措地说:“你、你别哭……我说错什么了吗?还是说……你不愿意?” “不。不是。”叶劭抓住魏柏言的厚实的背,衣服被他抓出了皱褶。 “那怎么哭了?” 叶劭没有即刻回答,他将自己的头搁在魏柏言坚实的肩窝上,咬着牙,但是从喉咙中还是发出了破碎的呜咽声。泪水跟决堤了似的滑落下来,浸湿了魏柏言的肩膀。 叶劭原本以为自己会想和魏柏言天长地久是他的一厢情愿,他以为自己将会是魏柏言人生中的一个过客,在接下来的事情发生过后他将这段感情珍藏在心里,永远地埋藏起来。对方会在自己背叛之后,继续过自己的人生,遇到更好的人,过更好的生活。 可是对方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告诉他,要和自己过一辈子。 怎么会……怎么会呢? 不应该是这样的。 叶劭紧紧地搂着魏柏言,仿佛要把魏柏言都揉到自己的身体里面,他摇摇头,说:“我只是太高兴了。” 魏柏言将信将疑,心里的阴霾越来越重,但他只能抱紧了怀里的人,感受到他身体因为抽泣的颤抖。 魏柏言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但是他不知道是什么。他有些惶恐,情不自禁地又抱了抱紧叶劭单薄的身体,但是头一次,他感觉自己好像抓不住这个人。 过了很久之后,叶劭才平复下来。 泪水已经干掉了,叶劭静静地抽噎着,魏柏言帮他擦了擦脸,捧着他的脸,忍不住亲了亲。 叶劭说:“帮我戴上,好吗?” 魏柏言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心里升起了前所未有的狂喜。他有些手忙脚乱地从戒指盒取出戒指。他拉过叶劭的骨节分明的手,像是完成一个什么重要的仪式一样,郑重地套上了叶劭的无名指上。 魏柏言抱着眼前的这个人,温柔而又不失热烈地吻了上去。但是魏柏言闭上眼亲上去的时候,没有看到叶劭那瞬间放弃了所有的伪装,面如死灰。 第九章 当天夜里,碗碟还没有洗干净,魏柏言就忍不住把叶劭抱上了床。两个人在床上气喘吁吁,从床上又滚落到地上,又撕又咬,恨不得把对方拆骨入腹。叶劭平时在这方面表现得寡淡,但那天晚上却出奇地主动,像是献祭一样把自己献出去了。 魏柏言像野兽一样把人吃抹干净,直到半夜三更,魏柏言才怕把人折腾坏了,停了下来。 叶劭大汗淋漓,趴在他身上,眼睫毛沾上了汗水,两只眼睛都湿漉漉的,看起来跟鹿儿一样。魏柏言忍了好久,才决定起身抱着人去洗澡了。 魏柏言低声道:“叶劭,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呢……” 叶劭的身体颤了颤,没有回应。 洗完澡,困意便上来了。重新上了床,床很窄,两个人就抱到了一起。魏柏言把人亲了又亲,像抱着什么珍贵的物什一般紧紧地抱着叶劭。魏柏言眼睛快要阖上时,他嘴角还不由地上扬,咕哝着,好像沉浸在什么美梦里一样。临睡前,他喃喃道: “叶劭啊,以后我们有钱了,我们就换一个大一点的房子住,养一条狗,然后我天天做饭给你吃,好不好……” 叶劭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时,魏柏言就睡着了。 叶劭一夜无眠。 两个人紧握的双手上,戒指相磕,黑夜里微弱的光芒格外刺眼。 叶劭看着沉沉睡去、毫无防备的人,忍不住遏制住身体的战栗,俯身下去,虔诚地将冰凉的嘴唇吻上了对方的额头,久久没有分开。 小小办事效率惊人,当天晚上就如她承诺所说,将那份录音文件解析了出来,确认了文件的真假。 缉毒队的士气前所未有地高涨,由周铭昆、魏柏言和叶劭带头,三个人部署了周密的计划,研究出了傅乐泓运输毒品去罗港的必经路线,分了几支队伍,在高速公路上布下关卡,务必要在傅乐泓抵达罗港前将其人赃并获。 三日后。夜晚七点。 秋季白日渐短,太阳早早地就下山了。天阴沉似乎要塌下来,空气湿漉,满是青草混着泥巴的味道。 通往罗港的环港高速上,负责监视和追踪的警员在暗中潜伏。高速出口处,廖桁京和组员在一辆警车里准备堵截抓捕,魏柏言和叶劭所在的机动队在另一辆车里,随时准备驾车追击。 天网已经布下。 天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秋夜的温度冷得瘆人。 魏柏言平时出任务都谨慎小心,今天更是认真,在车里等待的过程中他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高速出口。他紧握着通讯器,随时掌握着傅乐泓的动态。 叶劭静静地看着他,突然握住了魏柏言的手。 “柏言。” 魏柏言没有分神出来,还在聚精会神地盯着路口,他没有注意到叶劭的异样,只是随口应了一声。 叶劭的脸色有点苍白,他深深地看了魏柏言一眼,千百句话堵在胸口,但他最终只是说:“这次的任务难度系数很大,你要注意安全,不要莽撞。” 魏柏言听到叶劭的嘱咐后,有点开心地笑了笑。 “明白。我还要留着命和你过一辈子呢。” 叶劭的手不可察觉地一震。魏柏言却没有发现叶劭的异样,只是更用力地回捏了一下他的手。十指相扣。 正在此时,魏柏言的通讯器突然传来了嘈杂的电波声。里面传来了负责盯梢的警员的声音道:“人往关卡那边去了。距离还有五分钟。白色货车,车牌号ca·x1550。” 魏柏言的神情一凝,将注意力又放回车道上。 约莫五分钟后,一辆白色的沾满泥灰的集装箱货车朝廖桁京的位置飞速地开过去。在即将到达关卡之前,车速才慢慢减慢下来,最终停下。 廖桁京和几个警员在路边示意让车主摇下车窗。 透过车窗,能看到副驾驶上的一个二十七八岁波浪卷的美人,美人生着一双桃花眼,眼底下还有一颗美人痣,穿着极其暴露。驾驶座上的一个皮肤黝黑、面容冷峻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摇下车窗,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廖桁京嬉皮笑脸地举起警员证,道:“循例查车,请出示你们的身份证和驾驶证,还有我们需要开箱验货,麻烦配合。”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表示同意了。他下了车,带着几位警员往集装箱走去。副驾驶的女人一脸的不耐烦,她解下了安全带,心不在焉地玩着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指甲。 魏柏言和叶劭没有放松,一直在观察他们那边的一举一动。 男人打开了货箱,集装箱里满满当当的都是装着小型电器的箱子。警员们走进去,拆开箱子,想要拿出里面的货时,男人却拦住了他们,冷声道:“警察同志,我们是运货的,你们拆开了货,我们是要扣钱的。” “我们现在怀疑你私□□品,我们也是照例办事,如果你继续拦着我们的话,就是妨碍警察公务。” 一个警员一板一眼地回答道,他毫不忌讳地回望了那男人一眼,继续拆开了箱子。男人的脸色难看了起来。当那个警员拿出了里面的闹钟,正打算拆开闹钟看里面的零件是否藏有毒品时,他突然听到了外面廖桁京的一声大吼: “别动!” 货车猛地朝前狂奔了出去,车厢里的警员一个不察就被甩了出去。男人似乎预料到车子会突然发动,早就抓紧了车壁。坐在副驾驶的女人不知道何时突然暴起,坐到了驾驶座上,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车子跟发了疯一样地狂冲出去,车轮在地上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廖桁京拿出通讯器:“老魏,哨子!那女的是傅乐泓!追!”而后和几个警员训练有素地跳回警车内,朝货车狂追而去。 魏柏言愣了愣,他没有想到他们日夜追捕的犯人竟然是个女人的身份。但魏柏言还是很快地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在货车发动的那一刻也迅速地拉起警车的手刹,猛踩油门,车子飞快地冲了出去。 魏柏言和廖桁京的车默契地形成夹势,以极限的速度朝货车挤了过去,迫使货车降速停下。没想到集装箱的男人站稳脚跟后,他的身后又钻出来五六个男人,凶神恶煞,他们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把枪,集中火力朝他们射击过来。 一瞬间,子弹打在车身上发出了豆子落地般密集的铿锵的声音。魏柏言拿出□□反击,那男人缩到了箱子后面。魏柏言趁机将车身逼近了货车,两车碰撞的时候,警车猛地一震,两辆车身之间摩擦出了迸溅的火花。 廖桁京的车紧随而来,慢慢拉近了与货车的距离,但即将要贴近货车时,突然之间他们的车发出了砰然巨响,他们的车像陀螺一样转了几圈,车速猛地降了下来,远远地就被甩在了后面,瞬间没了影。 魏柏言开车躲了一发子弹后,连忙联系人道:“怎么回事?!” 廖桁京气急败坏:“妈的车被人动手脚了!” 魏柏言一惊,他没有想到在这个节骨眼廖桁京会出问题,但是他无暇顾及,只能咬着牙,紧随着货车其后。 公路上两辆车一前一后地在追逐,像闪电一样呼啸而过。白色的货车像亡命之徒一样不要命地往前奔去,而追随其后的警车马力全开,死死地咬着白色的货车不放。那警车将货车往栏杆那处逼去。火花四射间,货车不稳地倾倒在栏杆上,生生地被逼降了速。 又是一发子弹飞来,警车驾驶座的玻璃应声破碎。魏柏言低头躲过子弹,他一边驾驶着警车,一边逮着货车降速的机会,子弹上膛,一发打中了货车的轮胎。 货车的轮胎中弹后,发出了爆炸声般的轰然巨响。烟雾弥漫,货车突然失去了平衡开始左摇右晃,但是不知道傅乐泓是什么本事,竟然不失冷静,硬是驾驶着失去一个轮胎的货车往前直飚。集装箱里的几个男人轮流射击,子弹像是源源不绝一般,疯狂地朝他们打来。 枪林弹雨中,魏柏言朝通讯器大吼:“傅乐泓快跑了!妈的家里的支援还没到吗?!” 货车飚速飚了两千多米后,终于有了颓势,逐渐减速。货车横在高速公路中央,傅乐泓和那几个男人跳下了车,以车作为掩体,加大火力朝魏柏言的这边扫去。 魏柏言也停了车,他一边重新给枪换弹匣,一边喘着粗气说:“叶劭,我们上!拖住他们!家里的支援肯定快来了!” 他的手摸上车把,习惯性地回过头看叶劭一眼,却看到叶劭无动于衷地坐在副驾驶上,静静地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魏柏言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叶劭的眼神他读不懂,也很陌生。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回想起来,这追捕的一路上,叶劭反常地没有做过任何贡献,他一句话没说,也一发子弹没打出去过。 魏柏言:“叶劭,怎么了?” 叶劭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他的脸恰好笼罩在了一片光亮照不到的地方。 魏柏言刚还想要说话,思想先于言语理顺了逻辑。今晚布下的部署明明很缜密,但是为什么负责追击的廖桁京车子会突然出问题,负责支援的警员也迟迟不来,事发已经过去十多分钟,为什么就只有他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为什么偏偏会在关键的时候,出现了这么多的问题? “对不起。” 魏柏言的心凉了一半。 眼前的人突然动了,魏柏言只觉得有一个硬物狠狠地撞击他的颈部,颈部一痛,他顿时失去了意识。 魏柏言昏迷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时,隔着支离破碎的车窗,看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了废掉的货车的不远处。他所熟悉的那个人正以专业的手法护送着傅乐泓,拿着□□,用防备的姿势对准他的方向。 魏柏言醒来看到这一幕,眼睛跟滴了血一样。 魏柏言拿起枪,手指颤抖着抽拉着滑架,像是不甘心一样,将红心精准地对着了傅乐泓。 可是子弹还没有打出去的时候,叶劭的眼睛突然扫过了他的方向。 一声尖锐的风声呼啸而来,车前的玻璃应声而碎,魏柏言的身体一僵,右肩爆发出了剧烈的疼痛。他随着子弹冲来的力道不由地往后退,狠狠地撞到了座位上。 魏柏言冷汗津津。叶劭的一双眸子寒冷似冰,手里的枪正在冒着烟。 在这一刻,四周安静得过分,魏柏言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汩汩流出的声音。他感觉自己的心仿佛穿了一个大洞,风往里面使劲地灌,浑身冰凉。 “叶劭——” 魏柏言发出的声音像是濒死动物的声音,声嘶力竭,让听到的人身心都为之一振。 叶劭在他的嘶吼声中顿了顿脚步。 但那脚步停顿不过一秒,那人毫不留恋地回过头,上了车,扬长而去。 第十章 白色的面包车已经甩开了警察的追捕,开出去了五公里。 开车的是“红枭”成员的一份子,魁梧大汉,光着个头,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的车。刚刚在集装箱以那黝黑男子为头开枪扫射警察的男人通通坐在了面包车的后面。傅乐泓坐在面包车的前排,叶劭坐在她身侧,拿出一个医疗箱,快速地拿出纱布和双氧水帮傅乐泓清理伤口。 傅乐泓的手臂在刚刚枪战中被打伤了,鲜血正汩汩地流了出来,她的嘴唇有点苍白,但是神情却不见痛色,只是冷冷地打量着叶劭。 “可能会有点痛,”叶劭说,“忍一忍。” 叶劭将倒了双氧水的棉花往伤口那儿擦去,另一只手抓住傅乐泓的手臂。碰到伤口的那一刹那,傅乐泓因为疼痛而颤了一下,他在这一瞬间立马将一枚小型的追踪窃听器植入了傅乐泓的手臂里。这个动作被很好地掩盖了过去,微不可察。做完这一切后,叶劭面不改色地开始给傅乐泓包扎伤口。 正包扎时,傅乐泓道:“老鬼,之前听说你安排了一个人在条子那里,就是这个人?” 那名黝黑男子听到傅乐泓的问话后,点了点头。 伤口包扎完了,叶劭将多余的胶布撕掉。刚要抬起头来时,傅乐泓突然一巴掌扇了过来。 叶劭眼前一黑,头不由自主地往旁边偏,耳朵嗡地失聪了一瞬。 傅乐泓拿出了一把□□来,冰冷的枪口对准了叶劭的下颚,她稍微用了一点力,慢慢地逼着叶劭抬起了头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大,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这些年来,总是有人莫名其妙地把我们‘红枭’的消息泄露出去。这次你明明知道条子会有动作,又不及时汇报,你说我在说什么?” 叶劭喘息着,脸颊迟钝地升起火辣辣的疼痛来。他无惊无惧地说:“老大,这你得问老鬼啊。” 傅乐泓没有说话,示意他继续说。 “老鬼控制着我们‘红枭’所有的消息来源,包括我们从条子那边带来的消息。我早就发过邮件向老鬼汇报过条子那边会有动静,他们会在今天截我们的货。老鬼说过会转达给你。”叶劭淡淡地说,“可是很显然,他什么都没有跟你说过。” 老鬼平时冰山一座,沉默寡言,这时却被叶劭激得发起怒来:“你放什么狗屁?” 傅乐泓觉得好笑,她笑出声来,拿枪硬是更深地怼了怼叶劭的下颚:“小子,你死到临头还想要栽赃给老鬼?你当我傅乐泓是傻子?” 说罢傅乐泓就拉下了保险栓,咔嚓一声,子弹上膛。 叶劭说:“老大,你听完这段录音再说吧。” 叶劭从裤袋里拿出了一个录音器,傅乐泓冷冷地看了录音器一眼。叶劭见傅乐泓没有扣下扳机,摁下了播放键。 外面的雨越发大了,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不远的天边传来闷声雷响。白色的小货车不疾不徐地开着,渐渐地开到了海边。 这段录音不长,是两个男人的声音在对话,其中一个声音是“红枭”每个人都认得的缉毒队队长周铭昆的声音,另外一个声音沙哑低沉,听上去是个寡言冷漠之人。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老鬼。他们商谈的内容正是缉毒队如何对付“红枭”。很显然,老鬼在和缉毒队队长有着不浅的关系。 这段录音是叶劭在事先让周铭昆手下的人录制编辑而成的,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听了这段录音后,面包车里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我去条子那边做卧底之后,随时都在监听周铭昆的动静,偶然被我发现周铭昆有往我们这边派人,而且这个人是个男的。”叶劭说出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在和老鬼接触以前,我们都是邮件往来,我从来没有听过老鬼的声音。直到今天,我才确定了内鬼是谁。” 老鬼的脸色不妙,阴沉沉的。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听到这里后,他突然暴起,拿起枪要崩了叶劭。 周边的男人眼疾手快地制住了老鬼,老鬼目眦欲裂,眼睛充血:“你小子找死?你冤枉我?!” 叶劭看着被压制住却又疯狂挣扎着的老鬼,淡淡地说:“事实如此。” 傅乐泓看着这场闹剧,冷冷地吩咐道:“停车!” 光头壮汉听到傅乐泓的吩咐,赶忙停了车。 面包车停在了半山腰上。山脚下是海,浪声涛涛,海潮汹涌。 傅乐泓下了车。跟在她身后的马仔伶俐地分开两头,一边制住老鬼,一边制住叶劭,将他们押下了车,让他们呈半跪着的姿势跪在了地上。 海风将傅乐泓的头发吹得凌乱了起来,她的一双桃花眼一一扫过眼前的两个人,眼神带笑,却没有感情得像在看死人一样。她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他们两个人冷笑。 老鬼的手被马仔压着,头只能勉强抬起来,他低声道:“老大,我跟了你这么久,你不能不信我。” 傅乐泓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她没有正面回应他,只是抛了个问题给他:“你们觉得,我傅乐泓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是什么?” 老鬼咬了咬牙,脸色有点难看。 傅乐泓凑了过去,咬着他的耳朵说,呵气如兰:“老娘靠的是我自己。除了我自己,我谁也不信。” 老鬼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叶劭听到傅乐泓这句话后,眼睫毛颤了颤,有些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我不在乎你们谁是内鬼,谁不是。”傅乐泓说,“既然你们都有嫌疑,那我便一个不留。” 雨倾盆而下。 天边的一道闪电划过,映得傅乐泓的脸苍白如雪,一双眼睛冰冷如霜。 恍惚间,叶劭突然想起,他生日的那天和周队长研究傅乐泓这次行动的详细计划,周队长曾经问过他一句话。 “哨子,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傅乐泓不相信你,你要怎么办?” 那时候周铭昆抽着烟,烟充斥着整个房间,乌烟瘴气。叶劭从文件中抬起头:“就算傅乐泓不相信我,我也会想办法将追踪窃听器植入到傅乐泓的身上,顺着追踪窃听器就足够得知红枭所有的核心信息。” 周队长问他:“那你呢?” 叶劭目光如水,无波无澜:“废棋当弃。比起能够铲除红枭,我的安危又算得了什么呢?” 两个马仔从后车厢分别拿出了一条碗口粗的铁棍,几个马仔将叶劭和老鬼压下了头,让他们匍匐在地上,呈现出一种囚犯准备伸头斩首的姿态。老鬼面红耳赤,青筋都冒了出来,拼命挣扎。叶劭淡淡地看着远方,右手握成了拳,拇指紧紧地贴在了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上。 叶劭看着傅乐泓手臂上一个小小的红点,不可察觉地勾了勾嘴角。 棍棒带着劲风,齐齐地落在了两人的头部上。 叶劭失去意识前,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抬了起来,然后从一个地方抛了下去。离心感还不到三秒,他的身体就像摔到了水泥地上一样,浑身痛得要散架。铺天盖地的海水从四面八方灌来,将仅剩的氧气挤压了出去。 视线渐渐模糊,黑暗逐渐降临,叶劭没有挣扎,任由自己落入了海底的深渊。 第十一章 叶劭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 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在一片混沌之中,身体轻得跟云一样,飘飘忽忽。 直到过了很久之后,他突然有了知觉,密密麻麻的像蚂蚁般撕咬的疼痛蔓延开来,他听到了嘈杂的人声,听见了有节奏的心电仪的声音。一束白色强烈的光打破了黑暗,他不由地皱起眉头,转了转眼珠。 “医生,他好像要醒了,你们过来看看。”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走了过来,迷迷糊糊间,叶劭的眼皮被人扒拉开来,一束强光打到了他的眼睛上。他好像睡在一张床上,床边围了两三个穿着白衣服的人,有的在记录,有的在检查他的身体。 一时之间,叶劭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他花了好久的时间眼睛才能够聚焦,看清周边的事物。他睡在一个单人的病房里,戴着吸氧面罩,身体连着一个心电监护仪。病房装修简陋却很干净,暖气开得很足。往窗外看去,能够看到外面的天灰蒙蒙的,正悄无声息地下着飘零的雪。 竟已是冬天了。 几个医生和护士检查完之后,和站在床前的穿着便服一脸担忧的周铭昆交代了一些事项:“病人醒了是好事,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观察几天后就不需要心电监护仪和吸氧了。” “谢谢医生。” 周铭昆点点头,送了医生和几个护士姑娘走出门。 周铭昆走到床头问道:“怎么样?哨子?有没有哪里难受?” “我……” 叶劭戴着吸氧面罩,才刚开口,他就发现自己的声音跟蚊子一般小,沙哑得不行。而且不但说话困难,连身体都跟石头一样僵硬,起来都很勉强。 “你受到重物击打导致脑挫裂伤,已经昏迷了三个星期了。不要着急说话。”周铭昆看出他的疑惑,道,“你一出事后,家里这边就发现你的体征出问题了,赶紧派人来搜救你,你才被抢救回来的。” “我睡了……三个星期?”叶劭的眼睫毛颤了颤,他虚弱地问道:“傅乐……泓呢……?” “你不用担心,不用担心……”周铭昆连忙说,他从旧得起毛的皮质斜挎包里拿出了一份报纸,他将一个版面摊了开来,凑过去给叶劭看,“你的努力没有白费,家里已经顺藤摸瓜,将‘红枭’一网打尽。傅乐泓和她的势力在几天前全部入狱了。” 那报纸上的头条印刷着大大的几个字:“红枭”伏罪!史上最大型的缉毒行动。 上面贴了几张傅乐泓和她的手下打码的照片。照片里的傅乐泓双手戴着手铐,被警察羁押着送上警车。 叶劭的眼眸一颤,待看清楚报纸上的内容时,慢慢地,像星火燎原般,他的眼睛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叶劭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他努力地眯着眼睛,想要去读那篇文章,但是身体太过不争气,他一个字也没能看清。但他的身体还是忍不住发颤。他看着那张照片,心头的大石终于放下,满满当当都是溢出来的喜悦。 周铭昆举着报纸,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他看到叶劭欣慰地笑出来时,他愣了愣,眼底升起了一丝阴霾。他的话到了嘴边又转了回去,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闭了嘴。 叶劭不经意间注意到了周铭昆的神情,他艰难地抬了抬头,脑袋传来阵阵疼痛,问道:“怎么……了?” “大部分‘红枭’的人入狱了,但是……”周铭昆的喉咙有点干涩,“有几条漏网之鱼。” 周铭昆虽是队长,身份比叶劭要高,年龄也比叶劭要长。但此时他站在眼前的这名青年面前,说出这句话来时,他躲开了青年的投来的眼神。 叶劭的脑袋有点疼,花了几分钟才消化了周铭昆说的话。 光凭借着那小小的追踪窃听器,根本就没有办法让组织拿到全面的信息,能够抓获“红枭”大部分的人,战果可以说是非常不错,组织已经尽了全力了。 叶劭知道周铭昆在想什么。虽然“红枭”大部分人已经入狱了,但是只要有一天那些漏网之鱼还在外面,那么他的生命安全就随时都会有危险。 无论是为了组织,还是为了他的人身安全,根据保密协议,他还是得继续隐姓埋名,不得和任何人说,不能够和任何人讲,为了不引起怀疑,可能连一笔优厚的补偿金都拿不到。 叶劭静静地躺着,眼神没有任何波澜,对此无动于衷,平淡接受。他的头发有点长了,柔顺地遮着眉眼,显得他安静得过分。但是在那双眸子的深处,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甘。 周铭昆的拳头紧紧地捏起来,说:“哨子,对不起。” “不……”叶劭艰难地说,“是我……没有做好。” 周铭昆看着叶劭,听到这句话之后,看着眼前这个为了组织奉献了自己青春、自己的健康甚至自己生命的青年躺在病床上被病痛折磨得不似人形,他这个一米八几的北方汉子差点红了眼眶。 当初他得知了“红枭”有人逃过了追捕时,他愤怒得差点没和人拼命,办公室里的烟灰缸被他砸得粉碎。别人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如此发怒,可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在这看似成功的行动背后,有一个人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那个人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 他却没有脸带着这个消息去见那个人。 他曾经去求过上级那唯数不多知情的人,求他们起码给叶劭拨一笔抚恤金,让叶劭在未来不知道还要隐姓埋名多少年惶恐的岁月里,起码有一份安慰,起码可以衣食无忧。但是上级的人劈头盖脸地骂他,骂他失了理智——当逃犯发现“红枭”出事后,叶劭竟然还能得到一笔丰厚的钱,叶劭别说安稳地生活,可能会连性命都不保。 周铭昆只能够偷偷地拿自己的钱去垫高昂的医药费,希望能够给这个青年人得到一点补偿。 过了很久之后,周铭昆才缓过来,平复了情绪。他抹了把脸,从自己的皮包袋里拿出来一份档案袋说:“哨子,上头帮你安排了一个新的身份,叫肖鹭。我们会把你秘密护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这个档案袋里装着你新身份所需要的所有文件。至于你以前的身份,我们编了个故事,说你大难不死,但难逃法网,已经被捕入狱了。” 叶劭没有办法起身接文件,周铭昆将它放在病床床头的柜子里,以便叶劭离开的时候可以拿。 周铭昆说:“这段时间你就安心养病,这里很安全,都是我们的人,不会有人知道你在这里的。” 叶劭勉力点点头,昏迷了这么久之后再次醒来,体力消耗得太大,一阵阵的困意又涌了上来,他完全失去了力气。 周铭昆看出他的倦意,哑声说:“你好好休息。” 周铭昆离开后,房间里安静得过分。 外面簌簌地下着雪。叶劭想静静地看着外面的灰蒙蒙的天,但眼皮沉重,他轻轻地阖上眼,沉沉睡去。 叶劭出院已经是两个星期后了。 叶劭醒来后,经过一段时间医院的护理,脑挫裂伤没有留下太大的后遗症。倒是他在医院经过风湿免疫科的医生问诊检查后,确诊了复发性多软骨炎。这个病因为拖了有点久,给他的右膝落下了毛病。 复发性多软骨炎在当今被称为“不死的绝症”。没有任何的根治办法,病人得长期服用激素和免疫抑制剂。长时间服用激素下,叶劭的身体渐渐不如以往,开始剧烈地发胖、长痘,胃不时抽搐疼痛,声音沙哑,就连拿双筷子,手也抖得不行。 在短短的时间内,他整个人都变了样。 但在这肉眼可见的变化过程中,叶劭一直表现得安安静静的,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生病了的事实。在疼得厉害的时候,他不喊不嚷,只是默默地忍着,积极地配合治疗。 风湿免疫科的医生都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安静的病人。 叶劭病情稳定后,按上头和周铭昆的安排,他换了一个全新的身份,隐姓埋名,重新生活。上头的人秘密护送了他到b市,确认他安全地落脚后才离开。 但叶劭在离开之前,却冒着风险,偷偷地跑去见了一个人。 那天夜里下了鹅毛大雪,雪厚厚地铺了一地,能有人脚裸高。叶劭像一只蜗牛一样,慢悠悠地、一瘸一拐地走在雪地上。他走过了熟悉的车站,绕过了熟悉的超市,走回了和魏柏言同居了一年的小区里。 叶劭在他和魏柏言的家楼不远的地方,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雪一直在下,冻得他的脸发红。叶劭抬起头默数着楼层,然后他看到他们住的那个楼层的房间里,有着昏黄的灯光。 叶劭看着那豆儿似的灯光,站在雪里,鹅毛大雪落在他的身上,他像是一只被抛弃了的小狗。 那天夜里,叶劭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那扇窗,足足站了三个小时。 他的眼睛一直都没有离开那橙黄的光。 直到入夜了,家家户户的灯光都熄灭了。那扇窗也没了光亮。叶劭却还依依不舍地站在原地。 许久许久之后,待万物静寂,叶劭才弯下腰捶了捶发麻的脚,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这么一走,就走了两年。 第十二章 两年后。 英格里斯培训中心外。 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夕阳的光倾洒大地,把所有东西的影子拉得老长。孩子们上完了课,从那窄小的楼梯口处可以看到陆陆续续地有几个小不点冒了头,孩子们像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一哄而散。 等小孩儿差不多走光了,魏柏言隔着车窗,才看到从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楼梯间里走出了两个身影。 走在前头的是魏筱筱。她手里抓着卡通的粉色小书包的肩带,两步并作一步,没几下就从楼梯上蹦了下来。好像是怕后面的人跟丢了似的,她没蹦跶几步就又停下来,回过头来看跟在她后面的叶劭。 叶劭还是穿着昨天穿的驼色大衣,背着用得起毛了的皮质斜挎包,他跟个笨拙的企鹅一样,一瘸一拐地,吃力地将一个蓝色的小旅行箱拖下楼。只见他憋住一口气,拉起箱子往下快速地走了两步,身体摇摇晃晃到仿佛要随时从楼梯上跌落下来,看得人触目惊心,但偏偏他又保持着平衡,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把箱子拖到了最底下。 魏柏言刀锋似的眉毛蹙了起来,眼睛底下是一片青灰色,眼眸深处几种复杂的情绪交杂了起来。 看着那个笨拙的身影,他不由地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来。 ——“听见了吗?叶劭?收拾好东西,明天跟我走。” 魏柏言在和叶劭房东闹翻了,并丢下了让叶劭去他家的惊世骇语之后,那一刻他的血液立刻从脑袋上俯冲下来,理智在那一瞬间元神归位。 他不知道自己本着什么心,被什么迷了智,才会让那个人再次回到他的家来。 看着那个人错愕地望着自己,羞耻的情绪密密麻麻地占据了心脏。像是一瞬间亮出了自己的弱点一般,魏柏言不敢去看那个人的表情,他怕那个人会耻笑他,笑他原来那么多年来还放不下这段感情。还未来得及让对方攻击自己的命门,他想要最后护住自己的尊严,在慌乱中落荒而逃。 他是后悔了的。 他后悔不该让叶劭住到他家去,他们不该再有任何纠缠了。 然而当风景飞快地从身边划过,他走到了街角的转角处时,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停了下来。魏柏言回过头,他不禁瞳孔一缩,像是被人灌了毒药一样,喉咙发紧得厉害。 他看到叶劭孤零零地在昏黄的灯光下,用极其慢的速度,艰难地蹲了下来,脚打着颤,脚弯折成了一个难看的角度,生满茧又破裂的手伸向地上的脏水,将那些湿透了的纸币,一张一张地抠了起来。他抠得极其认真小心,眼眸专注,怕把钱弄坏了。 那个以前他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个他发誓过用生命去爱去保护的男人,没有任何尊严地蹲在这个穷迫的地方,去抠地上那些脏兮兮的钱。 魏柏言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魏柏言像是中蛊了一般,他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静静伫立着,微小的尘粒落在了他白色的衬衫上。他站在那个正好可以看到那窄小角落里的地下室的墙后,一动不动,像一尊铺陈了的雕像。 忽然之间,魏柏言突然意识到了一个致命而又可怕的问题:如果那个心胸狭窄的房东趁着他不在,实施报复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刚一诞生,就立刻在他的脑海里生根发芽,疯狂成长。一想到叶劭可能要遭人报复,他就开始惶恐起来。这片区域的人受教育程度低,素质极差,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魏柏言越深想越心惊。在惶惶不安中,魏柏言找了个适合观察的地方藏了起来,远远地看着那小小的地下室,像盯梢一般盯着那里,惟恐任何风吹草动。 没想到在半夜,一条影子竟如魏柏言所想的一般,从楼梯房里钻了出来,鬼鬼祟祟地到了叶劭门口,不知道要做什么。魏柏言立刻从藏身之处走出来。原来那竟是那地中海的房东,他手里拿着地下室的备用钥匙,正要开门,另一只手拿着一小小的被白布条包裹着的东西。那房东听到背后有声音,回头看到魏柏言的时候眼睛吓得瞪了起来,跟一只青蛙一样,手一抖,那裹着白布的东西竟掉了。没等魏柏言质问他,房东做贼心虚,立马又遛了回去。 魏柏言走近地下室门口,看到那房东落下的东西布散了开来,里面竟然是只被脑浆迸溅、眼珠子都掉出来了的扁平的死老鼠。 魏柏言甚至都不敢假设他今晚要是就这么走了叶劭会如何。他不敢去想象,成天住在这样环境里的叶劭,生活该多么没有安全感。 之后的后半夜,宁静得只剩下了蟋蟀夜鸣的叫声。魏柏言一直守到旭日东升。直到灰蓝的天际被一道灿烂的光芒划破开来,在确定叶劭一晚上安然无恙,房东没有再给叶劭进行任何实际性的骚扰后,魏柏言才回到了自己的车上,驾车离开。 想起自己昨晚因为害怕那人遭到报复而守了一晚上的自己,魏柏言忍不住暗骂了一声:“我真是犯贱。” “什么?”叶劭刚坐进车里来便听到魏柏言的话,不由地一愣。 听见罪魁祸首问自己话后,魏柏言恶狠狠地发动了车:“没什么,闭嘴!” 叶劭有些迷茫,自从遇到魏柏言之后,他说话都极其谨慎小心,就害怕他发怒。但说多错多,他只能闭了嘴。 魏柏言先送了魏筱筱回家,而后径直地开向b市最繁华而又昂贵的地段。 与英格里斯所在的区域天差地别,距离市中心不过几个地铁站的新区高楼林立,地面宽阔干净,路面上拥挤的小摊和吆喝着的摩的司机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西装革履的行人,和一辆辆昂贵得令人咋舌的汽车。 魏柏言的家在一栋高层公寓的十八楼。 下了车之后,魏柏言一路健步如飞。叶劭腿脚不行,他尽量地加快脚步,勉勉强强地跟在魏柏言身后,蓝色的小旅行箱因为他的疾步而被他拖得七扭八歪,在地面上摩擦着,发出咯吱怪叫的声音。 公寓的大堂被干净地打扫过了,打了蜡的金色豪华的地砖反射着光。站在门口的保安拘谨有礼,西装革履。整个大堂透露出了一种繁华高贵的气质。 叶劭拖着那沾了泥点儿的小旅行箱,在进入大堂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他的头发许久没剪了,显得有点长。他长得又胖,面色苍白,没有一点儿精神气,连保安都比他长得英气好看。一身过时了的驼色大衣、破旧的皮质斜挎包和这个场景显得格格不入。叶劭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鞋上都是灰尘和泥,他怕把地板踩脏了。 魏柏言已经走到电梯口了,他摁着电梯,看到叶劭还愣在门口,不禁冷声催道:“你愣着干什么?” 叶劭咬了咬牙,快步跟上。 果然如叶劭所想的那样,进到电梯里的时候,他的鞋已经将电梯里的干净好看的红地毯蹭了几个泥印。魏柏言看到了之后皱了皱眉头,和叶劭说:“你待会进我家之前,记得把鞋擦干净了。” 叶劭的脸不禁臊了起来。他将头往厚重的衣服里缩,像是想要把脸遮住一样。 在进屋之前,叶劭记住了魏柏言的吩咐,他掏出卫生纸来,在门口仔仔细细地把鞋底擦了干净,连鞋缝都没漏掉。擦好了之后他将纸叠好,不让脏的那面露出来,折成小小的正方形,攒在手里。 魏柏言的公寓敞大,三房一厅加一个阳台,站在阳台能够一眼瞰视整个临近滨江的城市夜景。公寓里的三个房间一个是主卧,一个侧卧,还有一个办公用的书房。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杂物间。 这样的格局比起魏柏言和叶劭之前的蜗居大气了一倍不止。 魏柏言走在叶劭前面,走向侧卧,想安排叶劭住在里面。但是他突然想起来什么,脸色一变,他正想阻止那个人看到侧卧时,叶劭却已经提着他那小小的旅行箱一瘸一拐地到了他身后,看到了侧卧里的光景。 那侧卧的布置显然是有人精心设计过的,整个房间的物品陈设有着一个人独特的喜好。灰蓝色的床被叠得整整齐齐,房间里的东西分类归好,所有的东西也摆得一丝不苟。书架上都是悬疑推理小说,先按照大小排列好,再按颜色分类好。房间里没有贴任何海报,干干净净,十分简洁。书桌上,手提电脑的左手边摆了个纯黑色的咖啡杯,咖啡杯的旁边有一株小小的开了花的仙人掌。 这些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熟悉叶劭的人便会发觉,这房间的设计和叶劭的喜好和习惯都极其相似。 魏柏言僵在原地,动都不敢动,他的心狂跳得厉害,尽管脸上不动声色,但手却因为紧张而攒得死紧。 叶劭看到侧卧的时候,身形很明显地顿了一下,眼睛微微地睁大开来,眼里映出了房间里倾泻过来的光。在那刹那,他整个人都跟静止了一般,看着眼前的房间一动不动。 但是很快地,似摧枯拉朽一般,他眼中的微光倏然熄灭。他的眼睛飞快地黯淡下去,变成一片灰暗。方才他脸上的讶异犹如幻觉,叶劭的眼睛里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再也激不起任何涟漪来。 魏柏言还在犹自紧张,脑袋疯狂地在想着各种解释时,叶劭却低下了头,重新挽了挽手里的将要滑落的旅行箱,转过方向,迈着不稳的步伐自觉地朝沙发走去。 魏柏言一愣:“你去哪?” 叶劭回过头,温声而又理所当然地道:“我去睡沙发呀。” 魏柏言被他的话一窒:“我家里有多余的房间,你为什么要睡沙发?” “那不是你男朋友的房间吗?”叶劭愣怔道。 叶劭的眼中是真真切切的疑惑,没有一丝做作。 叶劭根本就不觉得魏柏言还有喜欢着他的可能。他根本就不相信魏柏言会在他做出那件事情之后,还会用尽心思地以这种方法来保留下他的痕迹,让一切都像他没有离开过一样。 魏柏言看着叶劭,心跳愈来愈慢,周边的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他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起来。 凡若这个人有一丝的喜欢自己,也不会表现得如此平淡,对眼前的事实置之不顾。就算是误会,也不表现出任何在意又或者失态的地方。 仿佛无论魏柏言做什么事情都无法打扰不到他的心绪,好像自己与谁在一起都已经无所谓了。 魏柏言低垂着头,自嘲地笑了两声,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眉眼。过了半晌,他止了笑,再次抬起头来时,他的眼睛微微发红,漆黑的眼珠没有带一点温度。他冷声道:“放心吧,我男朋友住的地方比这里好多了,他基本不在这里住。” 叶劭被他的话刺痛了一下,但垂下眼帘,摇摇头:“让你男朋友误会不太好,给我两周的时间可以吗?我两周内就能搬出去。” “你搬出去?就你这样你能搬哪去?”魏柏言冷笑道,“让你住就住,废话那么多。” 叶劭觉得有点为难,他还想要说什么,但在魏柏言那具有压迫力的眼神下,他的嘴巴张了张,但终究还是闭上。 魏柏言本想转身离去,但叶劭却还是问出了声:“那我房租应该给你付多少?” 魏柏言停了下来。他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叶劭:“你说呢?” 叶劭在原地思考着,他的头发微微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眉眼。过了半晌后,他说:“我一个月能不能给你付一千块钱?” 叶劭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咽了咽口水,说出了这个让他觉得稍微有些脸红的数字。 魏柏言的眉头皱了一下。 “我一个月工资只有三千块,”像是怕魏柏言觉得自己占他便宜似的,叶劭的心里有点着急,他道,“再多的我拿不出来了。” 魏柏言还是没有回应他,听到这个数字后,他的心里被莫名地刺了一下,但是脸上没有表现出来。 见魏柏言没有说话,叶劭以为魏柏言在怀疑他。他有些着急起来,抱紧了手里的旅行箱。也不管魏柏言能不能相信他,他竭力解释道:“我知道这里地段贵,可是这是我能承受的最高的价钱了……你不信的话,我可以给你看我的税单。我会尽快搬走,不给你添麻烦。在这之前,我能不能做别的事情来补偿?” 魏柏言的眉头皱得死紧,心中的刺痛愈加明显,他立刻打断了叶劭的话:“我让你付房租了吗?我稀罕那一千块钱?” 叶劭的身形僵了一下。 “既然你说要补偿,那也行。”魏柏言翘起双手说,“给我斟茶递水,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你能不能做到?” 叶劭沉默了。 魏柏言觉得有点好笑,他勾了勾嘴角,眼里都是嘲讽:“怎么?难道你还想我像以前那样,为你洗手作羹汤,伺候你像伺候祖宗一样?” “不是……”叶劭皱了下眉,想说什么,但是却没有说。 “既然不是的话,那就是可以了。”魏柏言站起身,径直地走过叶劭,冷声道,“你那鞋子脏得要死,收拾完你的东西后,你给我把地板擦干净了。” 魏柏言故意去忽略掉叶劭有些惨白的脸,走向书房,砰地关上了门。 夜晚渐渐降临。 魏柏言埋首在电脑前,读着一份又一份的报告,想要忘记外面的那个人的存在。但是他一直心不在焉,心思全都飞到了门外,报告上的字他一个也看不下去,他忍不住去听外面的人的动静。 外面的那个人很安静,什么动静也没发出来。像是透明的、不存在的一样。好像没有他这个主人的允许,那个人便什么也不敢干了。 魏柏言有些烦躁。 直到过了很久之后,他以为他不出来那个人便没有动静了,结果他听到了外面传来了水哗哗的声响。过了一会儿之后,水停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了出来。 魏柏言刚刚开始以为那个人在洗手,可是水隔一阵便响一次,在一个小时内便循环了无数次。魏柏言终于耐不住性子,他丢下文件,打开了门。 刚一开门,他就愣在了原地。 只见叶劭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块小抹布,正在努力地擦着地上的一块板砖。他的大衣已经脱掉了,露出了里面薄薄的毛衣来,毛衣的袖子卷了上去,露出了一双被冷水冻得通红的手来。大厅一大部分的地板反着光,有亮晶晶的水迹,显然叶劭已经擦了有一段时间了。 魏柏言的心里又惊又痛:“你在干什么?” 叶劭以为魏柏言嫌自己擦得慢,他怕惹魏柏言再次生气,斟字酌句后道:“大厅比较大,所以我擦得比较慢,但是我很快要擦完了。” “谁问你这个了?!” 魏柏言打掉了叶劭手里的布,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不知道叶劭是不是跪得有点久了,猛地将他从地上扯起来的时候,他身体都不由地往下坠。 魏柏言怒道:“谁让你拿布擦了?” 叶劭低下头,有点小心翼翼地说:“家里没有拖把,只有这块布可以用。” 魏柏言一愣,他一直以来请的都是钟点工,钟点工会自带打扫工具,他都已经完全忘记自己家里没有拖把了。他想起是自己让叶劭去擦地板时,叶劭的脸色有点不对,估计叶劭以为自己在故意整他吧。魏柏言心里闷得发慌,他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恶狠狠地说道:“别擦了!” 叶劭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不明白自己做的事情有哪里不对,又惹魏柏言生气了。 自从见到叶劭之后,魏柏言就没有一刻冷静下来过。偏偏眼前的人看向自己像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那眼神扎得自己生疼。 魏柏言松开叶劭。他头也不回地越过叶劭,拿起门口的大衣,夺门而去。 第十三章 新区地广人稀,下班高峰期过了,路面上难以见到车的影子。魏柏言大踩油门,车速倏然增加,景物如流水一般往后退去。白色的宝马以一种极其危险的速度在路面上行驶。车窗大开,猎猎的寒风刮得他的脸生疼。 魏柏言的脸阴郁得厉害,深褐色的眼睛结了层冰,冰面下面暗潮汹涌,似乎随时要呼啸着破冰而出。路灯一盏盏地远去,他猛地扭过方向盘,踩上刹车,车身甩了一个极大的弧度,急停下来。 车轰鸣几声,熄火了。 魏柏言喘息着,没过多久就像力气被抽干了似的,他将额头抵在方向盘上,双手以保护自己的姿态,轻轻地环住了自己的头。 远处临江的地方,依稀能听到人声嘈杂。江滨有不少酒吧,现时正是营业的好时候,那里一片灯红酒绿,繁华热闹,依稀能看到人影在霓虹灯下晃来晃去,笑声远扬。 魏柏言的身体动了动,衣料被他微小的动作带得皱了起来。他支起身体来,重新发动了车,往酒吧而去。 酒吧里一股烟酒的味道,刺鼻得很。里面人头攒动,吵吵嚷嚷,摇滚的音乐震耳欲聋。 魏柏言在吧台旁边寻了个地方坐下,他点了杯酒。很快酒保就给他上了一杯盛了冰块的威士忌。魏柏言端起古典杯,闷头喝下。 酒浓烈而刺鼻,辛辣且苦,有种浓烈的烟熏味,这味道躁动而激烈,像是舞池里疯狂舞动的人群。魏柏言像是麻木一般,酒烧喉咙也不自知,一杯威士忌很快便见了底。他招了招手,又要了新的一杯威士忌。 透明澄黄的液体灌入喉咙,又是一杯见了底。 酒渐渐上头,魏柏言的脑袋有点昏沉,视线开始模糊起来,正当他再想点下一杯时,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魏柏言回过了头。 眼前的男人斯斯文文,五官英挺好看,一双眼睛温和似水。 吧台里烟雾浓重,朦朦胧胧间,魏柏言在那熟悉的眉眼间竟然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他不禁愣了愣。 “酒不是这样喝的。”那人坐了下来,眼神若有若无地落到了魏柏言的身上。他端起手里的玛格丽特,啜了口酒,对魏柏言问道:“你第一次来?” 听到这一句话后,魏柏言清醒过来,酒吧里聊骚的人多,他早就有所耳闻。魏柏言没有再理男人,端起酒保递来的威士忌,又开始喝起来。 “我来这里很多次了,谁常来谁不常来,我基本都知道。”那男人转过身来,翘起腿,脸在酒精的作用下微微发红,“……你是gay?” 魏柏言喝酒的动作顿了顿,他终于放下杯子来。 “这里是gay吧,”男人解释着,他的手指在酒杯的杯沿上打转,“实话说吧,我对你挺有兴趣的。” 魏柏言打量着男人,那男人翘着腿,一双桃花眼在烟雾缭绕的环境里增添了几分暧昧。见魏柏言不说话,男人大着胆子摸向魏柏言的厚实的肩膀,身体倾了过来。男人身上很干净好闻的香皂味扑面而来,掩盖了酒吧里难闻的味道。 魏柏言的眉毛蹙起,对男人的行为本能地想要躲开。但是他刚想要躲开的时候,脑海里突然之间浮现了那个人的样子。 那个人低眉顺眼,客套生疏,礼貌地退让开来,宁愿搬出去也不愿意打扰到自己和自己的“男朋友”。 对于那个人来说,自己和谁在一起应该都是无所谓的,他对自己毫无感情,所以当初才会头也不回,走得如此干脆。 魏柏言的眼神黯淡无光。他原本绷紧的肌肉放松下来,他的身体不过条件反射地向后躲了一下,便没有再退后。 男人见魏柏言不躲闪,眼里多了份狡黠,他凑了过去,得寸进尺地想要亲魏柏言。 男人的穿着体面,一身修身的衬衫配上西装裤,恰到好处地修剪出他的身形来。他手上的表价格不菲,镶钻的机械表彰显了这个人的身价。男人的样貌和那个人有几分相似,温润舒朗,正是魏柏言喜欢的类型。 可是魏柏言脑海里却浮现出那个人的样子。这两个人如此相似,眼前的男人穿着华贵,而那个人却穿着破旧衣服,佝偻着身子、像个卑贱的仆人一样跪在冰凉的地板上,默默地帮他擦掉地上的污渍。 当男人即将要亲到魏柏言的时候,魏柏言突然侧过了脸,他的眼睛睁开眼睛,低沉地拒绝道,“你去找别人吧。” 男人的身体僵了僵,他有些诧异。 “真没兴趣?” 魏柏言闷头喝酒,没有说话。 男人有些尴尬,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风度。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酒杯,礼貌地笑道,“那我们交个朋友,总可以吧?” “随便你。” 魏柏言没有再搭理男人,只专心致志地把自己灌醉。男人虽然没有离开,但也没再做什么出格的动作,只是慢慢地饮着自己的酒,笑着看着魏柏言将一杯又一杯的威士忌当白开水一样灌到了肚子里。 魏柏言很快就醉得神志不清。 酒精麻痹了神经,迷迷糊糊间,魏柏言听到男人在旁边叹声说:“可惜了,这是心里有人啊。” 他倒在桌上,皱着眉头,想要反驳。但是脑袋剧烈地疼痛,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第十四章 尽管魏柏言让叶邵不要擦地板,但叶邵还是在魏柏言走后,用那条小抹布仔仔细细地将地板擦干净了。 地板焕然一新。叶邵站起来的时候,忍不住又跪了下去,右脚传来了针扎似的疼,疼得他脸都发白了。他用一支手撑起自己的身体,将自己从地板挪到沙发上。手轻轻地揉着膝盖,让膝盖的疼痛缓和起来。 他一边揉着自己的膝盖,一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和鞋子。正如魏柏言所说,他的衣物又脏又破。他的鞋子已经被他又重新用湿纸巾擦了一遍了,衣服却还是灰扑扑的。他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拉了一下衣服,企图将皱褶拉平。但皱褶在拉扯过后又恢复了原样,他在这事情上斗争了许久,最后选择了放弃,专心致志地揉起膝盖来。 揉了差不多有二十分钟,膝盖的疼痛才渐渐变得可以忍受。 叶邵站起来,力气都放到了左脚上,跛着脚地走向侧卧,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件洗得发白的大号长袖棉t-恤和棉裤。进到浴室里后,他打开水龙头来,用力地将自己搓得干净,白皙的皮肉都出了红痕来,流水洗净了他一身的脏污。 镜子映出了他不复往日的身材来,他垂下眸,躲开了镜子里自己的视线,套上了衣服。 衣服不大不小,垂落下来,刚刚好遮住了他所有难看的地方。 客厅突然传来了门铃声。 叶邵知道是魏柏言回来了。他一瘸一拐地,尽量快地去门口。 他走到门前,又好奇魏柏言为什么不用钥匙开门。他警惕地从猫眼里望出去,看到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架着魏柏言。魏柏言的手臂环在那男人的脖子上,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叶邵一惊,赶忙开门,“柏言?他怎么了?” 那男人有着一双桃花眼,他挑起眉,眼神定在叶邵身上,似乎在打量叶邵。但他的眼神没有在叶邵身上停留多久,他将魏柏言转交给叶邵。 “灌了好几杯威士忌,酒量太浅,把自己灌醉了。”男人道,“幸好他还记得自己家的地址。” “你是柏言的朋友?麻烦你了。”叶邵接过魏柏言,一股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喝得烂醉的人身体沉重,他的膝盖瞬时发疼了起来,差点又软了下去,他咬了咬牙,才勉强接住了身前的人。 “萍水相逢而已。”男人淡淡地说,笑道,“那我先走了。” 萍水相逢?叶邵愣了愣,然而男人转过身走了。叶邵没有多想,他艰难地将魏柏言抱进屋,关上了门。 魏柏言的头耷拉在叶邵的肩窝上,叶邵的皮肤能够敏感地感觉到他呼吸间将湿润的空气喷在他的颈脖上。魏柏言身材高挑,比叶邵高了不止一个头,叶邵抱得极其辛苦,他好歹将人拖到床上,那人却猛地一用力,叶邵措不及防,右膝一软,跟着就撞在了魏柏言的怀里。 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魏柏言的胸膛烫得惊人,叶邵听到了魏柏言咚咚如雷鸣般的心跳声。他刚想要挣扎起来,魏柏言就摁住了他。 “别动。” 叶邵说,“柏言,你醉了……” “我没醉。” 魏柏言的眼睛在黑夜里亮得惊人,他直勾勾地看着叶邵,脸上镇静。 但是叶邵知道他醉了。 魏柏言从来不爱喝酒,喝了酒之后就会变得异常冷静,说话有条有理,完全看不出来醉意。但只要多和他说多几句,他便会露出马脚来,甚至会去大胆地去做平时一些不会做的事情。 果不其然,魏柏言眯起眼睛来说,“你怎么知道我叫柏言?那个人也这么叫我。” 叶邵叹气,“我是叶邵。” “叶邵?那个人也叫叶邵。你和他长得也很像。你们是不是双胞胎兄弟?” 叶邵放弃和他理论,想要将他的衣服脱下来换上新的,那个人却皱着眉头,抓着叶邵的衣角说,“你能不能叫叶邵回来?我一直在等他回来。” 叶邵正在帮魏柏言解开第三颗纽扣,闻言后他的手顿了顿。 魏柏言见叶邵帮他解开扣子了,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撑起身体,自己帮自己解开了衣服。铜色的皮肤露了出来,肌肉结实好看,但是光洁的皮肤上,右肩却多了一个硬币大小的孔状伤疤。 叶邵在看到伤疤的那一刻,身体不禁一僵。 “你知道吗?那个人打了我一枪。”魏柏言低头着那道伤痕,有些迷茫地说,“但是我相信他肯定是有苦衷的,所以我一直一直都在等他回来。我觉得他还会回来的,房间也给他留着,东西也没有扔。” 魏柏言拉起怔忡着的叶邵,跌跌撞撞地走到大厅,直奔杂物间而去。他打开杂物间,翻箱倒柜,把里面的东西都扔了出来,直到最后,他从最里面翻出来了一个黑色的箱子,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当着叶邵的面将里面的东西翻了出来。 里面有一本复古皮质拉扣式的笔记本,有一只纯白色的热水杯,有一套警服……物件林林总总,却被保存得很好。一堆物品当中,最扎眼的就是一个红色的绒丝盒。 叶邵在看到里面的东西的时候,手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魏柏言指着里面的东西,自顾自地说道,“你看,这是他当年用过次数最多的笔记本。还有这个,这个是他的水杯,是他从嘉年华里赢回来的。还有这是他的第一套警服,他说过要保存起来,留作纪念的……明明东西都在的,他怎么不回来拿呢?” “别说了……柏言,你别说了。”叶邵的嘴唇颤抖着,他像溺水的人一样拉着魏柏言的手,感觉自己有点呼吸困难。他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你现在醉了,把东西放下,我帮你换身衣服吧……” 但是魏柏言却没有听见他的话,固执地看着手里的东西,叶邵要把他手里的东西拿下来,他却死死地抱着不放。 过了一会儿之后,他皱了皱眉头,脸色瞬间变了变,“我难受……” 魏柏言侧开脸,像虾米一样弓起了腰,吐了一地。地上一片秽物,但箱子没有沾到一星半点。身体如同抽去了支柱,魏柏言抱着箱子跌坐在沙发上,剧烈地喘息着,目光空洞。 “哦对了,我都忘了。他昨天回来了……我问过他当年的事情,他和我说‘对不起’。” 魏柏言喃喃道,眼中多了些许清明,些许落寞。 “他压根就不想回来的。” 不是…… 不是的。 魏柏言捧着黑色的箱子,明明只是垂着头看着里面的东西,叶邵却感觉眼前这个人从里到外都崩溃了,变得不再完整了,好似身体中穿了一个洞。叶邵的手抖得厉害,否认的话无法说出,喉咙苦涩得如食黄莲。 叶邵走上去,想要抱一抱眼前的人,但是没有碰到魏柏言,却看到魏柏言摇摇头。继而叶邵听到了这辈子他最后悔听到的话。 “你知道吗?我一直一直在等他回来……”魏柏言一字一句地说,“可是我现在却宁愿他死了。” 窗外寒风呼啸。 像圆盘一样硕大的月儿藏在云雾里,浑身散发着冰冷却又温柔的光华。 叶邵整个人如遭重创,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尽。 魏柏言从黑色的箱子里拿出了一个丝绒盒,他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了一枚戒指。他视若无睹地越过僵在原地的叶邵,跌跌撞撞地走到阳台边上。 戒指的余晖闪了一下,从百米的高空中坠落,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十五章 戒指掉下去的那瞬间,叶邵觉得自己是真真正正地被人杀死了。 如果说魏柏言先前说的话是插在叶邵心上的一把刀,而现在魏柏言的所作所为,便是在将叶邵摘胆剜心,挫骨扬灰。 将戒指扔掉了之后,魏柏言怔忡着看着楼下的灌木丛,看得出神。他的身体摇摇晃晃,伸出手来,好像后悔了一样,要去抓那消失掉的光点。他的身体摇摇欲坠,叶邵连忙反应过来,将人死死拉住,沙哑着声音道:“柏言……柏言。我们回到屋里去吧。” 魏柏言没有反应,还是呆愣愣地看着楼下,叶邵使劲一拽,跌跌撞撞地,将人拉回了屋。 “我难受……” “我知道,我知道。” “我哪里都难受。” “我知道,”叶邵像哄着孩子一样哄着魏柏言,半拉半拽地将人带回了主卧房。他打开魏柏言的衣柜,帮他换起衣服来,“我帮你换身衣服,擦擦汗就好了。” 换衣服的时候,魏柏言任由叶邵动作,听到叶邵的话后,他却说:“不是身上难受,是这里难受……”魏柏言迷惘地抓了抓胸口,“特别是看到你的时候,我特别难受……” 叶邵的手指不禁蜷了起来,他没有作答。 魏柏言迷迷糊糊地问:“刚才我说的那些话,你是不是要告诉他?” 魏柏言还是固执地认为叶邵是一个长得和叶邵极其相像的人。听到他的问话,叶邵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魏柏言却替他做了主:“你帮我转达给他吧,就和他说我不等他了,再也不见他了……” 卧室里静谧无声。 叶邵只觉得自己被刨骨挖心,死了一遍又一遍,连呼吸都不会了。他点点头,声音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声音轻得只剩下了气音,“好。” 倦意慢慢涌上,魏柏言的眼皮沉重,渐渐闭上了眼睛。叶邵抚上了他的额头,将他把头发捋了上去,说,“睡吧,睡完醒来就好了。” 魏柏言点点头,呼吸渐渐放缓。 叶邵拿来毛巾,替魏柏言擦干净了身子,将棉被给他盖好。他将衣服拿出去时,忍不住回头看了在睡梦中的人一眼。那人脸色潮红,蹙紧双眉,好像困在什么噩梦里一般,连睡觉也不得安好。 叶邵犹豫了一会,还是偷偷地,从魏柏言的口袋中,顺出了一把钥匙。 已是凌晨三点。 家家户户的灯都灭了,只有路灯盏盏,幽幽地在小区里亮着。冬日寒风凛冽,冻得瘆人。 小区里响起了一重一轻的脚步声。 叶邵单薄的毛衣外面套了件驼色大衣,跛着脚,身体一晃一晃,勉强维持着平衡地绕到了公寓后面。 他的衣服并不保暖,加上自从生病以来体虚畏寒,半夜里渗骨的寒意让他牙关打颤,身体抖得厉害,连膝盖也开始疼了起来。但他还是固执地走到公寓后面的那块灌木丛里,抬起头,望向高处。他抬头望向的地方正好是魏柏言的阳台。确认好方位后,他呼出一口带雾的寒气,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了手电,开始在灌木丛里找起来。 这里黑漆漆的,街灯基本照不到。手机的灯光只有小小的一束,照不全这几十平米的灌木丛。叶邵先是在灌木丛外面转了一圈,企图利用反光来找到这枚戒指,然而他睁大了眼睛却什么都没看到。 他扒拉开灌木丛,往里头走,灌木丛带刺,他的手上多了一道又一道的红痕。但是寒冷麻木了他的痛觉,他无知无觉地扒拉开枝叶,妄图在这茫茫枯竭的绿海中找到那一个物件。 夜里的温度越来越低了。 叶邵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结了起来,手僵得快连手机都抓不住了。他的身体抖得厉害,嘴巴开裂,一道又一道的白雾从颤抖的牙关中喘息出来。 膝盖传来了针刺般的感觉,叶邵的胃也在隐隐作痛,他走一步,停一步,冷汗淋漓。最后终于忍受不了了,他停了下来,弓起腰,左手像是要揉进胃里一样贴在腹部上,紧咬的牙关露出了一丝□□。 找不到……他找不到。 叶邵的眼睛有点微微发红。待能够喘过气来后,他捂着胃,勉强直起身来,又堵着一口气固执地在灌木丛里找下去。 叶邵在灌木丛里足足找了三圈。 待走到略远一些的地方时,叶邵看到灌木丛边上,有一个室外的游泳池。 游泳池离阳台有一点距离。戒指直线下落会落入灌木丛,但若是丢下戒指时角度稍大,还是有可能落入到游泳池内的。 这么一想着,叶邵内心又燃起了一丝希望。他加快脚步,摇摇晃晃地钻出灌木丛,身上带出了不少零碎的枝桠。他站在游泳池边上,试图用肉眼确定戒指的方位。 那一眼望去,波光粼粼,除却池底一片幽深的蓝,难以看到什么别的痕迹。但叶邵没有死心,他笨拙地脱下鞋子,将手机和钥匙放在岸上,跳进了冰冷的池水中。 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叶邵不禁眼前一黑。过了好一会儿后,叶邵才恢复知觉,开始在池水里摸索起来。 他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在颤抖,嘴唇已经从惨白转为青紫色,脸上有不正常的潮红。好几次他都忍下到了嘴边的痛呼,将□□又吞回肚中。 水的阻力让他寸步难行,叶邵愈走愈慢,身体不由自主地想往下坠,但他憋着那口气,支持他继续找下去。 终于在最后,叶邵在快要脱力时,终于在泳池边缘的排水口处,看到了卡在缝隙中的银色戒指。 水流无声,银色的戒指在池水中静静地闪着光芒。 叶邵在看到戒指的一瞬间,心中撑着的那口气松了下来,密密麻麻的黑影似蚂蚁般吞没了他的视野,他不由地想往后倒。他赶紧回过神来,在池中立住脚步。叶邵有些后怕心惊,但他更在意眼前的东西。他哆哆嗦嗦地弯下腰来,小心翼翼地,将戒指从脏兮兮的排水口里拿出来。 他把它擦干净,贴在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就像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抱着他最后的宝藏一样。 夜渐深了。 叶邵从池子里爬上来,拿上东西,一瘸一拐地,走回那个不知道是否能称得上家的地方。 第十六章 回到公寓里的时候,叶邵将湿漉漉的衣服脱下来,换上了睡衣。他勉强打起精神,将地板清理好,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走到侧卧,躺到床上,盖上被子。 厚实的棉被没有给他带来一点温暖,寒气肆无忌惮地侵入,丝丝凉意如蛇般蜿蜒钻入他的身体,冷得他手脚麻木。然而他的身体烫得跟火球一般,热气将他体内的水分蒸发得一干二净,他嘴巴开裂,喉咙干得冒烟,意识模模糊糊,无数的黑影在自己眼前虚晃。 叶邵将自己蜷缩成了个球,抖如筛糠。 他身上虚软无力,连手指都没有办法动弹。炽热的呼吸愈发急促。 混混沌沌间,他的眼神渐渐涣散,脑袋一垂,昏睡过去。 清晨八时。 主卧里黑黢黢的,窗帘遮住了外面所有的光亮。 魏柏言在床上睁开眼睛,头痛欲裂。他撑起上半身,坐在床上,揉着太阳穴,一时半会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 等慢慢想起来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他脸色一变,从床上翻身起来,疾步走向客厅。 客厅已经不复昨日的狼藉,一切都被打扫清理好,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魏柏言径直走向杂物柜,有些急切地从里面翻出了一个黑色的箱子。箱子里的东西完好无损,只是摆放的方式发生了变化。 魏柏言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取出丝绒盒,慢慢地打开来。 ——里面空空如也,本应存在的东西不翼而飞。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并不是梦。 魏柏言呼吸急促了起来,头更加痛了,他不禁看向侧卧。侧卧的门关得死紧。他将丝绒盒放回箱子中,走向侧卧。他不敢想象那个人在看到他的所作所为之后会有什么反应,内心又作何感想。他把手放上冰凉的门把,打开了门。 那个人似乎正在熟睡着,整个人深陷在了床里。听到他的开门声,那个人动了动,好像醒了,然而屋子很黑,他看不清楚那个人的神情。 魏柏言刚要走过去时,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了什么念头。 ——他走过去,要做什么呢? 和叶邵解释昨天的事情?还是低三下四、作低伏小地和他道歉? 自己昨日虽意识模糊,神志不清,但正如自己所说——那人不后悔自己当年所做的事情,不否认自己的所作所为,甚至心心念念地想要离开。那他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在意那个人的想法,甚至固执地守住那人留下的东西,守住那些虚假的幻想呢? 烂醉时候的他更先于现在清醒的自己参透。那时候的自己都明白的道理,怎么现在的他却不明白了呢。 魏柏言硬生生地停下了脚步。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目光晦暗不明地闪烁着,最终平静了下来。 叶邵迷迷糊糊间,听到房间里好像有人走进来了,然而他的脑袋如同浆糊一般,听不真切。然而那人在他床头的不远处站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何不走近,便又转身离开了。外面传来了大门拉开的声音,砰的一声关门声,又重回寂静。 叶邵眨了眨眼,挣扎着想要从床上起来,但是一时之间天旋地转,他犹如被抽去所有力气一样,整个人又倒回了床上。 他的身体难受得很,像是被人狠狠捶了一拳一样,浑身的骨头发软发酸,手脚冰凉,身体却烫得厉害。他的脑袋昏昏沉沉。渐渐地,他失去了意识。 叶邵再次醒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屋里黑鸦鸦的,什么声响都没有,只有钟滴答在响,安静得诡异。 他一天下来米水未进,嘴唇干得快要开裂了。他哆哆嗦嗦地去够床头的手机,手机的时间显示是凌晨两点钟。 叶邵没有想到自己睡了一天。今天药的分量还没有吃。他从床上软绵绵地爬起来,穿上拖鞋,没走几步路就没力气了,差点摔在了地上。他咬牙扶着墙,一步一步地走向门外。 家里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也没有人回来过的痕迹。 叶邵不知道魏柏言为什么这么晚还没有回来。他抖着手吃下了药,但是好像是许久没有进食,胃有受了凉,他刚刚吞下了药片便觉得一阵反胃。叶绍的脸煞时惨白,他踉跄了几步走到卫生间,扶着马桶,吐了出来。 他从昨天晚上就没吃东西,吐出来的都是水,还有一些未消化完的药片。他吐得胃都身体都在抽搐,眼前花白一片。吐到最后他什么也吐不出来了,只能像虾米一样弓着腰,剧烈地干呕着。 他的身体烫得吓人,撑在马桶瓷片上的手出了个雾印子。叶邵颤抖着手,将秽物冲了下去。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吸收到药的原因,他的膝盖比以往疼得要厉害得多,疼得冷汗津津,连话都没法说出来了。而且更糟糕的是,自己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呼吸间跟拉风箱一样,鼻梁的位置也开始隐隐作痛。 他隐隐有着不祥的预感——这被药物压制住的病,终究是要恶化了。 他正这么想着,膝盖的疼痛愈来愈明显,一抽一抽地,没有间隙地在疼。他的鼻尖渗出了汗,忍不住□□了一声。他慢慢地跪在了地上。 疼痛在肆无忌惮地啃噬着他的神经,一点点地折磨着他的神志,偏偏他的意识清醒,晕不过去。豆大的冷汗从他的鼻尖滑了下来,滴在地板上,浸润到了缝隙里。 叶邵无神地看着脚下的地板,无声地抵御着疼痛。 叶邵回想起刚刚得病的那会儿,他躺在病床上得忍受无时无刻没有停歇的疼痛。他无法入睡,无法进食,甚至疼得连下地走路都做不到。那是他有生以来经历过最折磨人的时期。 医生曾经对他说过,这个病一般只有五年到十年的存活期。如果病情一但没控制住,便要做好心理准备了。 叶邵想起当年他查询过这个病的资料,如果病情复发,这个病便会继续侵害到他全身的软骨。如今他膝盖疼痛加剧,呼吸困难,都一一印证了这个病复发的特征。 叶邵的手抖得厉害,他伸手抓着洗手台的大理石一角,尝试要站起来。但是他刚一用力,爆炸般的疼痛席卷了他的神经,膝盖一软,又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他站不起来了。 叶邵的心里有些惊惶,他的胸膛起伏得厉害。但他很快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强制自己要镇定下来,他用手撑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往外爬。 卫生间离侧卧很近,但是不知道为何,现在却好像永远都抵达不到一样。 叶邵花了许久才爬回卧室。他像个溺水的人一样,颤抖着手伸向床头柜上的手机。 ——柏言。柏言。 两年前的时候,他得孤独地熬过病痛,忍受病痛的折磨。现在的他,还有一丝希望。 手机金属的外壳在他炽热的指尖显得异常冰凉。他的手指在通讯录上的一个名字上停留了一会儿,拨打了过去。 ——那是魏柏言两年前的手机号码。叶邵一直都保存在通讯录里。 拨打过去的时候,他有想过会是空号。然而,奇迹般地,那边传来了嘟嘟的等候音。 叶邵的窒息感越来越强,越来越少的空气能有效地被呼吸进来,但他还是耐心地等待着。 可是电话那头的人不知道在忙什么,让这等待变得长且耐人,叶邵撑着身体,不厌其烦地听着这循环枯燥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冰冷机械的女音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宛如一盆冷水浇得叶邵浑身冰凉。 叶邵颤抖着手,又拨打了一次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冰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叶邵的神智突然有些清醒。 ——魏柏言憎恨自己入骨,又怎么会接自己的电话? 明明还在昨天,他酒后吐真言,当着自己的面说,宁愿他去死。 手机从叶邵的手中掉落,屏幕变黑。叶邵靠着墙,渐渐滑落到地板上。地板一片冰凉。 缺氧渐渐让他窒息。 叶邵回想起自己出院后,得了这个病,身材丑陋,做什么工作都力不从心。多数人都欺侮,嘲笑他,从他身上占便宜。说他是个没有用的胖子。可是他却一直不卑不亢地活着,从未觉得自己失去了自己的价值。 可是今时今日,他发现,摧毁自己的不过需要一个人的一句话而已。 他突然在想,自己坚持着苟活到现在,为的是什么呢?是见那个人一面吗? 可是那个人却说不想再见到他了。 蜷缩在角落的男人胸膛起伏渐渐变小,他看着半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目光空洞,眼睛干涸得只剩下了一个形状,似乎风一吹便散了。 终而,男人的头颅丧失了支撑,软软垂落。他将头抵在胸口,没了声息。 ——就,如他所愿吧。 第十七章 魏柏言坐在办公椅上,心不在焉地看着手里的合同。合同上的字密密麻麻,没有任何缘由地,他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他的心从昨日开始起就没有安稳过,仿佛被放在了油锅上。 “……魏经理?” 魏柏言皱着眉头,还是盯着合同一动不动,没有做声。 “魏经理?” 魏柏言回过神来,抬起头:“什么?” “魏经理,这份合同有什么要改的吗?”站在办公桌前的一个平头职员有些忐忑不安,他被叫进办公室已经有小十分钟了,不知道为何魏柏言的脸跟整个跟黑锅似的,还一言不发,他感觉自己的腿都有点软了。 “总体问题不大,但细节做得不够。” 魏柏言收起了自己的心,指着合同的一页说:“第五项和第八项的甲乙双方的责任说得不够详细明确。另外,关于争议协商或调解不成功的解决方法回去和部门的人再多讨论讨论。这次收购的项目很大,尽量想得周全一些。” 职员小心翼翼地问他:“魏经理,你能不能举个例子呀?” 魏柏言扫了他一眼:“……要不我直接帮你做?” “不了不了。”见魏柏言的脸又有要变黑的趋势,职员忙缩头,拿过合同,毕恭毕敬地走到门口。 “谢谢魏经理指导,魏经理再见!” 说罢,职员逃也似的出了办公室,顺手带上了门。 魏柏言在人走后,看着自己的双手,有些愣怔。他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半晌,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解开了锁屏。屏幕重新亮起时,映入视野的是通话记录。 通信记录最上方的两条,是两通未接电话,都是在凌晨两点多打进来的。 而打过来的人,只有单单两个字—— “叶邵”。 魏柏言昨日一夜未归,在公司附近的五星级酒店里开了个房间,一个人住了下来。 在偌大而空的房间里,他翻来覆去,如何也无法入睡时,手机却响了起来。嗡嗡作响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明白他看到屏幕上名字那刻的心情。 两年,足足两年了。 自从目睹叶邵离去后,他便没有换过手机号码。 然而这两年来,魏柏言未等来那个人的电话,却等来了那个人锒铛入狱的消息。待魏柏等到了那个人的刑满期放,却换来了那人的音讯全无、人间蒸发。 终于,他等来了这一通电话。却是在他听到那人亲口承认的背叛,并决心要与那个人一刀两断之后。 无期的等待终于被结束。然而结束期待的不是期待被圆满,而是期待落空后的心灰意冷。 魏柏言拼命克制住了自己想要接通电话的冲动。他看着手机在桌上喧嚣叫着,屏幕亮起又变黑,最后再无声息。 就像自己死去冷掉的意念和心。 然而不过一天,化作灰烬的心却死灰复燃,在他胸膛里剧烈地跳着,跳得他心乱如麻。 叶邵……叶邵。 我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吗? 魏柏言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他的手指在绿色的通话键上停留了许久,终于拨了出去。 电话那头嘟嘟地响了起来。 魏柏言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他有意地转过身,用座椅靠背来试图遮挡办公室任何可能投来的视线,手毫无节奏地敲打着椅子,发出混乱急促的噪音。 他自己都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那个人打给他做什么?他会问什么?他是在意自己晚上没有回去吗?…… 然而等待却意外地漫长,机械单一的声音响了许久,电话迟迟没有被接通。魏柏言从未觉得等待如此难熬。在魏柏言的耐心快要被消磨完、指头都要被敲红时,那边却响起了一个声音: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魏柏言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头。 他忍不住又拨了一次。 ——无人接听。 这算是什么? 魏柏言隐隐有些怒气,他看了手机许久,咬咬牙,决定不再想任何关于叶邵的事情。他将手机重新放回裤袋里,重新投入工作。 夕阳西斜,不知不觉中又到了下班的时候了。 魏柏言一天下来都状态不佳,他一直想东向西,难以集中精神。整个下午都没有什么进展,他放下了手头上的工作,捏了捏鼻梁。正在此时,他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几乎是立刻地,魏柏言拿出手机,看也没看就接了电话。 接起电话的时候,他还故意低沉地道:“喂?” “魏先生,你家没人吗?” 没有他预想到的声音,电话那头是个女声。魏柏言认出那女声是她雇的钟点工的声音,他道:“lisa?” “对呀,”lisa说道,“魏先生你又忘了今天下午我来打扫啦?你还没到家吗?” 魏柏言确实忘记了。但他想起他没来得及给叶邵钥匙,叶邵应该是在家的,便说:“家里是有人的。” “家里有人?”lisa有些疑惑,“可是我按了很久门铃都没有人啊。” 没有人? 魏柏言想起今天早上打的那两通电话叶邵都没有接,而他现在人又不在家。他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想法。不安愈发剧烈,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魏柏言将手机放进裤袋里。他犹豫了一会儿,站起来将电脑关掉,连桌面上的文件都没有收拾,走到门口关了灯,一边穿上大衣一边往外走去。 经过办公区时候,平头职员抬起头说:“魏经理?你要去哪儿啊?” “回家。” “回家?现在还不到六点啊。” “急事。先下班了。” 魏柏言的脚步有点急,他迅速地丢下一句话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整个法务部的职员都听到这句话了,目瞪口呆。那个加班狂魏柏言,竟然要早退了? 魏柏言赶到家里的时候,大冬天的,他竟然出了一身汗。他的心莫名地跳得厉害,跳出了一阵阵心悸。魏柏言宁愿相信自己多想了,想要说服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但他的手出卖了他。他抖着手拿出钥匙,插了好几次才对准了钥匙孔,终于打开了门时,他急匆匆地走了进去。 大厅很空荡荡的,整个屋子安静得吓人。落地窗没有关紧,带有泥草腥味的风从外面灌了进来,将白色的窗帘吹得飘荡起来,晃晃悠悠。 “叶邵?” 魏柏言的喉咙滚动了一下,他平复了一下气息,朝屋里走去。还有走几步路,他便隐隐约约地,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地上有一只手。 魏柏言的脚步踉跄了一下。 四周安静得过分。那只手的手指微微蜷缩着,没有任何力量。 魏柏言快步走进侧卧里,打开了灯。 侧卧里的景色渐渐映入眼帘,叶邵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形若枯槁。他低垂着头,身体蜷缩成团,脸白得跟死人一样,眼睛死死地闭着,没有任何声息。 而在叶邵手的不远处,手机静静地躺着,屏幕支离破碎。 魏柏言呼吸凌乱,他迅速地走过去,双膝跪了下来,去碰那个人。那个人的身体烫得灼手,他的手指不禁一缩,但还是试图去摇醒眼前的人。 “叶邵?叶邵?” 眼前的人一动不动,毫无生气。 “叶邵,你怎么了?你回答我?” 叶邵没有任何反应,魏柏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掐叶邵的人中。 叶邵的身体动弹了一下,但魏柏言还没来得及欣喜,他便看到叶邵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完了之后,叶邵折起腰,脸色煞白,手紧紧地抓着魏柏言的衣角,好像呼吸不上来似的,嘴里发出了“嗬嗬”漏气的声音,他的手用力得骨节都发白了起来。 魏柏言手无足措,他听到叶邵艰难地说了什么,但没等他想明白那人的话,叶邵却闭上眼睛,像是承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似的,捂着膝盖,头往他怀里一撞,惨叫一声: “呃啊——” 那声音撕心裂肺,喊得魏柏言那瞬间肝肠寸断。 叶邵一直隐忍,他从未见过叶邵因为疼痛而如此状似疯狂的样子。魏柏言原先本以为叶邵只是高烧昏迷,可是叶邵的样子却告诉他他错了。他抱着叶邵道: “你哪里痛?你告诉我,你哪里痛?” 叶邵在喊叫出声之后,失了力气,在魏柏言怀里颤抖得跟秋风里的枯败的落叶。他意识不是很清醒,断断续续地发出□□,呼吸一次又一次地被打断,根本说不出话来。整张脸灰败得吓人。 魏柏言脑袋里绷紧的那条线刹那断开。他抱起叶邵,不管不顾地就往外冲。 “叶邵,我带你去医院。我带你去医院。” 外面的天黑得吓人,天空阴沉得随时要坠落下来。上了车后,魏柏言让叶邵平躺在后座,自己坐到驾驶座上拼了命地往医院开。叶邵喘得厉害,每喘一下就极其艰难辛苦,眼神涣散,好像又要昏迷过去了的样子。 魏柏言只瞥一眼,急得眼睛发红,他吼道:“叶邵!你保持清醒!别睡过去!” “柏言……” “我在,我在。” 叶邵气若游丝,那吊着的最后一口气好像随时要断了。但他却坚持一声声轻喘着唤道:“柏言……你,你回来了?” 魏柏言没有办法回头去看那个人,急忙道,“对,我回来了。” “我以为……你不想见我了……” 听到叶邵的话,魏柏言的手猛地一抖,车子一歪,车轮发出难听刺耳的声音来。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叶邵断断续续地说。他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像条濒死缺氧的鱼,攒紧拳头,面色铁青,眼睛里满满当当的悲怆。 “别说了。医院快到了。”魏柏言也不知道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叶邵,说道,“你会没事的。” “不……现在不说,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魏柏言听到他的这句话后,他的心仿佛从高处摔下,碎得稀烂。巨大的惶恐从深处升起。 叶邵好像要拼尽全力一样,从座椅上支起身体来,他望着魏柏言,从喉咙间挤出破碎的话来: “柏言,以前的事情,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我无可抵赖。只是……我从未不喜欢过你。” 魏柏言还未来得及去咀嚼这泣血的字字句句,那人却带着哀求,字字诚恳,说出了让他万箭穿心的话: “你能不能……不要让我去死?” 天边炸响了一记闷雷。 倏尔,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奋不顾身地砸在了车上。 叶邵将他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魏柏言的脸上血色尽褪。他的手颤抖得厉害,那人的话语和之前的回忆交叠在一起,成了最锋利的刀刃,搅得他的心血肉模糊。他的舌尖发苦得厉害,心隐隐作痛,他自食其果,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一次次身体力行地让叶邵认为自己讨厌他。他该说什么样的话,才能让叶邵重新相信他? “我……” 魏柏言欲言又止,声音细若蚊蝇。他从未觉得这么无力过。 那个人说出那句话后,身体失去了支撑,脑袋一垂,晕了过去。 宝马一路没命地开向医院。 医生将叶邵推进急救室的时候,魏柏言一路跟着推车跑。那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无知无觉,毫无生气。直到魏柏言被关在急救室外面,红灯亮起时,魏柏言跟被抽去骨头似的,挨在墙上,整个人憔悴得吓人。 就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第十八章 医院里的人来来往往。 医院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隔着玻璃窗,能够看到大雨将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渐洗刷得一干二净。一条扭曲的紫色的闪电划过天际,映得急诊室的走廊惨败一片,惊天的雷轰然炸响。 魏柏言靠在墙上,他无数次在想:如果自己第一时间接到那个人电话会怎样。 他是不是就能第一时间发现到叶劭的异样,第一时间能够救治到他? 魏柏言无神地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上有一根倒刺。他木然地夹起那根倒刺,用力一撕。一颗血珠冒了出来。 “你是病人的家属吗?” 魏柏言闻声抬起了头,一个医生领着几名护士走了过来。魏柏言认出了这位医生是刚刚负责检查的医生之一。 那位医生说:“我是耳鼻喉科的主任医师,刚刚检查了病人的状况,想要问你一些病人的情况。” 魏柏言却问:“他还好吗?” 医生说:“情况不是很好。病人高烧,休克,呼吸道狭窄。还有严重脱水,估计是有两三天没有进食了。” 魏柏言闻言后一愣。 两三天没有进食? 叶劭一个人在那个小小的屋子里,不吃、不喝,生着病,整整两天? 医生继续道:“而且重要的是,病人的情况比较复杂。我们初步诊断是咳嗽变异性哮喘,但我们觉得还需要再一次确证。我的同事已经在里面先抢救病人,我们来这里就是想问一下,家属是否对患者的情况有所了解?” 魏柏言的脸有一瞬间的迷茫,他张了张嘴,最后说:“……我不知道。” 医生身后的护士投向魏柏言的脸上有点鄙视。 医生也有些皱眉,像这样不清不楚的家属他见得多了,而且也不适宜他多说什么。他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如果能提供患者的病历就比较好了,如果有的话来急诊室找我。另外,家属把这份东西签一下吧。” 一个护士走到魏柏言的跟前,那名护士递给他一张纸。 魏柏言接过来,只看了一眼,脑袋便嗡了一声,停止了思考。 那白纸黑字上,触目惊心地印着六个字: 病重(危)通知书。 “目前我们的同事在尽力抢救,但因为情况不明,预后估计不佳,根据病人的情况,我们院方决定给病人下病危通知书。”护士解释道,“如果先生您觉得没有问题,麻烦您签个字吧。” 说罢,护士给魏柏言递了一支笔。 魏柏言却没接过那支笔,原地发着愣。 护士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到了,可是他却又听不懂。每个汉字他都识得,但他却没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他还捏着那张纸,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上面的字。 这纸似乎有千斤重,沉甸甸地压在了魏柏言的心头,将他所有的希望、祈祷和侥幸碾碎成了血泥,碎得稀烂。那些鲜血浇灌出了肥美的恐惧,在他碎掉了的心里生根发芽,得寸进尺,占据了他整个身体。 手指将纸的一角掐出了个印子,抖得不像话,抖得没有了主意,跟簌簌秋风中跌落的叶子一样。 魏柏言问:“这是什么意思?” 医生看着这个男人跟溃败了一样,医生不忍地说道:“我们会尽力的。” 魏柏言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签完这张纸的。 抢救还在进行着。红色的灯在雪白的走廊里格外刺眼。 魏柏言想起医生的话,他脚步踉踉跄跄地往医院门口走了几步,想要开车回去翻叶劭的病历。但是没有走几步路,他想起手里拿着的病危通知书,突然之间不敢走。 他害怕他这一走,连叶劭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魏柏言无措地抱着头,将头深深地埋在手心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地板。病危通知书被揉得皱巴巴的,缩成一团。 过了半晌后,魏柏言似乎想起来什么。他从裤袋里有些不稳地拿出手机,拨出去了一个号码。 没过多久,那边便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老魏?” 魏柏言平复了一下心情,但是声音有些颤抖:“廖桁京。” “真是你啊,老魏!都两年没联系了!”廖桁京听到魏柏言的声音后,音量突然提高了几倍:“等等,你哭了?!” 魏柏言下意识地抹了把脸,声音有些沙哑,“我没哭。” “那你声音怎么抖成这样啊?” “我拜托你一件事。”魏柏言说,“帮我把叶劭的病历档案调出来。” 廖桁京的语气冷了下来:“叶劭?你要他的病历干嘛。” 魏柏言说:“我以后跟你解释,总之你帮我这个忙。” 廖桁京那边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犹豫。最后他说:“你什么时候要?” 魏柏言看向急救室。急救室的光映得他眼睛发红。 “现在。” 廖桁京顿了顿,说:“那你可欠我一顿饭。” 电话挂了。廖桁京平时虽然没个正经,但是办事效率极高,要调一个人的资料轻而易举。没过十分钟,叶劭的病历就发到了魏柏言的邮箱里。魏柏言收到病历后,立刻奔到急诊室。 急诊室的医生接到病历之后,细细地阅读起来,脸色有些凝重。他叫来同事,叫来了几个当值的护士和护士长,和同事说明了叶劭的情况,几个人看着病历,神情都说不上轻松。 魏柏言看到急诊室里几个围着看病历的医生,心越来越沉。 最后医生深吸了一口气,对魏柏言说:“情况比我们想得要严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病,并发症可能会非常多,我现在在叫住院部的风湿免疫科的主任过来,希望他能在救治方面给点建议。” 魏柏言的心又悬了起来。他想要知道结果,但是又想回到急诊室等叶劭。 医生看出他内心的焦急,便和魏柏言说:“你去等病人吧,你在这里等着也没有用。有结果了我们会告诉你的。” 魏柏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似乎没了主意一样,但最后他木然地点点头,浑浑噩噩地走回急诊室。 第十九章 急救的时间很漫长。 在急救的过程中,魏柏言又收到了一次叶劭的病危通知书。据说在抢救过程中叶劭的心脏直接停跳了几秒,除颤第二次才醒过来,现在还在危险边缘徘徊。 魏柏言从未觉得等待会如此难熬、如此让人胆战心惊。 他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脸上毫无血色,下巴隐隐约约能看到青黑的胡子渣,一点人样都没有。他的双手交握着,但是这双手怎么捂都捂不热,一片冰凉。每次有护士走过来的时候,他的心都忍不住狂跳,怕又收到新的一张病危通知书。 雨越下越大了。 不知道等了有多久,走廊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朝急救室这边过来了。魏柏言木然地抬起头,神情有些微变,认出了来人。 过来的人还是那几个护士和刚才耳鼻喉科的主任,只是领头的是一个俊秀的男人。那个男人西装革履,外面套着一件白色的干净的医生服,在看到魏柏言之后,一双桃花眼有些惊讶地睁大了起来。 耳鼻喉科的主任向魏柏言介绍这位男人,道:“这是我们的免疫风湿科医生,宋子毓,宋医生。” 魏柏言反应有点慢,宋子毓先向魏柏言伸出了手,道:“又见面了。” 耳鼻喉科的主任有些惊讶道:“你们认识?” 宋子毓说:“之前有缘,打过照面。” 宋子毓全然没有了与魏柏言初见时的那撩拨人的气质,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高洁的肃然,与他身上的医生服十分相称。魏柏言没料到会在这里碰到当初在酒吧里遇到的那个男人,但是他现在没有心情叙旧,他现在满门心思都放在了急救室门后的那个人身上,握手握得心不在焉。 宋子毓没有介意,握完手后,他的脸色恢复了严肃,他和魏柏言说:“时间紧迫,家属先把这两份同意书看一下,没问题就签了吧。” 护士递了两份单子给魏柏言。魏柏言接过来一看。那两份单子一份是麻醉同意书,一份是手术同意书。 宋子毓说:“我长话短说。患者是复发性多软骨炎的病患者,现在呼吸道狭窄,有生命危险,普通的抢救可能效果不佳,必须立刻做手术。我们建议给他的气管植入金属支架,帮助他扩张气管。” 宋子毓说的信息量比较大,魏柏言一时之间消化不了,他愣愣地,重复他的话说:“要做手术?” 宋子毓点点头:“对。” 护士在他说完后,又给魏柏言补充了手术可能会遇到的状况。 状况林林总总,危险程度从小到大,概况得十分全面,有些像大出血、植物人的字眼听得人心惊胆战。 魏柏言虽然明白这是医院要走的程序,但他的手还是忍不住有点抖,脑海里已经浮现出那些惊险的状况。任何一个状况叶劭都承担不起,他也承担不起。 宋子毓见他好像因为打击过度反应有些迟钝,不禁说:“家属要是没有意见的话,尽快签字吧。现在争分夺秒,早点签就能为患者争取多一线生机。” 听到宋子毓这么一说,魏柏言才从木然的状态中醒过来。他赶紧从护士手中拿过笔,但因为太过着急,好几次没能抓住笔杆。签名的时候完全没有了平日流畅的程度,磕巴了几下才把字签完,字有些歪斜。 接到同意书之后,护士立马就进入了急救室。 叶劭被从急救室里转移了出来的时候,他眼睛紧紧地闭着,面色苍白,毫无生气。护士飞快地移动着病床,推着病床朝电梯过去,直奔手术室。 魏柏言一路在病床后面跑着,紧紧跟着病床。护士和医生推着叶劭进电梯后,电梯已经没有多余的位置了。魏柏言便去跑楼梯,跑得浑身是汗。刚到手术室门口,他就被拦在了门外。 宋子毓带着几个护士进了手术室,关上大门前,他看到魏柏言站在走廊里,他忍不住和魏柏言说: “我们会尽力。” 门紧紧关上。红灯亮起。 魏柏言站在门口,跟丢了魂一样。 他的心有多急,时间就过得有多慢。 魏柏言站得腿有些麻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要坐下。刚一坐下,他就开始用手机查资料。他尝试去回忆宋子毓说的几个关键字,他在网页上输入复发性多软骨炎。 搜索结果弹了出来。窗外划过一道闪电,一声惊雷炸响了在他耳边。 “复发性多软骨炎累及全身软骨和其他全身结缔组织,临床表现有破坏性关节病变、失声症、视网膜剥离、听觉异常、心血管并发症等症状……患者有五年到十年的生存率。” 魏柏言理解了很久,才消化了里面的信息。 也就是说——叶劭即使能活下来,他也最终会走不了路,说不了话,听不见声音,目不能视? 最后在十年间,甚至更短的时间内,痛苦地死去?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像电视机坏掉时花屏噪音,霸道地遮盖住了所有生物的声音。 魏柏言不禁想起叶劭低垂着头,紧闭着眼睛,像一张破布一样在角落里蜷缩着的样子。安静得好像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再也不会和他说话了。 他突然回想起来自己和叶劭说过,宁愿他去死。 叶劭那个时候是什么心情? 就像是要自虐似的,过了半晌后,他又打开了新网页,去翻看更多的关于这个病的资料。 像一个饥渴的人去汲取他能了解到的信息。 目前这个病病因不明、没有有效药、而且病程痛苦。 有一个得过这个病的患者,在他的微博里分享了他得病的历程。魏柏言一条一条地翻看,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看到那个人活生生地从一个健康的人逐渐变得形容枯槁。那个人一次又一次地在生死线徘徊,因为这个病而呕血、残疾,多次出入急救室,他最新的一条微博是:他坚持不下去了。 那个人说:这个病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你会感受到你的软骨一点一点地发炎,融化,最后消失,你只会感觉到无边的痛、毫无停歇的痛。 魏柏言关掉了手机,他感觉自己有点呼吸不上来了,气息都有些混乱。他关掉手机屏幕。十指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心,掐出了痕迹,几乎要流出血来,但是这些他都无知无觉。 他慢慢地低下头,将头深深地埋入了自己的膝盖。痛苦充斥着他的心脏,心脏几欲爆炸。 但是手术室里的那个人更痛。 而且他足足忍受了两年……整整两年。 那个人无时无刻地生活在即将死去的恐惧中,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恶化、机能停止运作,看着自己渐渐变成一个废人。 五官都失去功能的时候,会是一个什么感觉?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 手术很成功,叶劭被抢救了过来,但是还需要观察。叶劭被转移到了icu。魏柏言看到那个人无声无息地躺在病床上,吸着氧,身上挂着点滴,连着监视仪。 魏柏言伸出手,颤抖的指尖隔着玻璃,好像在摸那个人的脸一样。 可是魏柏言看着那个人,已经完全笑不出来了。 第二十章 宋子毓进行手术了一晚上,脸上带有一些疲惫,头发都有点毛糙起来。他换完衣服,和护士交代完工作之后,准备下班,却看到魏柏言还站在icu外面。那个人还是呆呆的,手搭在玻璃上,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里面的人,眼里都是温柔,和在酒吧里的时候截然不同。 宋子毓走到了他的旁边,靠在墙上,两只手插到了口袋里。 “人至少要观察一晚上,你不回去?” 魏柏言听到了他的话,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宋子毓目光落到了魏柏言身上,眼睛里都是玩味。徐久后他道:“我们抢救了一晚上,不应该和我们说声谢谢?” 魏柏言这次动了动,带有血丝的眼睛看了宋子毓一眼,良久后,他说了句:“谢谢。” 宋子毓自讨没趣,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个棒棒糖来,撕开糖纸,塞进了嘴巴里。糖咯咯响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里,格外清脆。 咬着咬着,宋子毓嘴里含糊着道: “人还在的时候,就对人好一点。别等失去了之后,才看清自己的心在想什么。” 魏柏言的身体一震。 “你也别怪我多嘴。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你才会半夜到酒吧里买醉,还把一个病重的人放在家里不闻不问那么多天。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其实很紧张他,坦诚一点面对自己的心不好吗?” 宋子毓说完,他换了个姿势,挑起眉来,偏过头去看魏柏言。 魏柏言站在玻璃窗前,icu里面的仪器发出的点点光线将他的脸分割成无数个块面,显得他的表情晦暗不明。他没有作出回答,表面镇静,但眼睛里的动摇出卖了他。 话说出口,其实已经过线,再说下去就得寸进尺了。宋子毓见好就收,他换了个话题说:“你放心吧,人暂时不会出事,到时候你办住院手续的时候,我会给他留张病床。” 魏柏言偏过头,眼睛有些微微发红,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开口喊了他一声:“宋医生。” 那声音沙哑又带有磁性,听得宋子毓心头一颤。宋子毓定了定心神,说:“怎么了?” 魏柏言问他说:“是不是得了这个病的人,寿命就不会很长了?” 宋子毓沉默了下来。 虽是晚上,但还没到睡觉时间,住院部还是吵吵嚷嚷的,不知道哪间病房开了电视机,虽和icu隔了一段距离,但远远地还是能听到噪音。外面的滂沱大雨还哗哗地下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混入了泥土的味道,刺鼻得很。 宋子毓将棒棒糖在舌头间转了转,随后吐了出来。 “——是。” 魏柏言搭在玻璃窗上的手一抖。 但是随后,宋子毓又说:“一般情况下来说的话。” 魏柏言听出了宋子毓话里的潜台词,他微微抬起头,看向宋子毓,眼里有些不敢确信的惊疑。 宋子毓翘起手臂,缓缓道:“现在在澳洲正在进行一个医学研究,研发治疗免疫系统病的药。这个研究已经进行了十多年了,前不久刚刚取得了新突破。” “不过——什么时候把新药研究出来还不好说,或许要一年、或许要十年又或者是五十年。就看病人等不等得起了。” 这个答案比自己想象得要好太多。 魏柏言的呼吸有些不畅顺,但在听到宋子毓的回答后,紧皱的心才得以有些许舒缓的空间。微弱的希望生长出来,他重新找回了一点力气。 宋子毓忙了一天,感觉有些累了,眼皮都耷拉了下来。他对魏柏言说:“我先回家了。你下次过来的时候,记得要带上最新病历过来。” 魏柏言听后,有些不解,他哑声问道:“什么意思?” “你给我的不是最新病历,最后一次看病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见魏柏言有些疑惑,宋子毓慵懒地掏了掏口袋,将手机翻出来,递给魏柏言看,“你看,5月22号这个。得这种病一般是慢性病,得长期去医院开药,这两年他一定会有检查记录的。” 魏柏言这才想起来,叶劭现在已经改名换姓叫肖鹭了,他刚才着急,只记得调叶劭本名的病历。但是听到5月22日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什么,瞳孔一缩,他拿过宋子毓的手机一看,想要确定什么。 那上面白纸黑字,明确地写着5月22日,确诊为复发性多软骨炎。 可是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两年前的5月22日,叶劭应该还在被关押在监狱里面。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里? 魏柏言的心跳有点快。 一种模模糊糊的想法从黑暗中破洞而出,在心里蠢蠢欲动。魏柏言不禁看向icu里沉睡着的人,眼神闪烁不定。 一个本应在监狱里的人,却出现在了医院里,意味着什么? 叶劭此时还在沉睡着,无知无觉。 魏柏言知道,这有小部分可能是医院失手写错,也有可能是当年叶劭其实关押中途被转去了医院也不一定。但是他却莫名地觉得两者都不是。 这两者矛盾的日期,可能意味着叶劭隐瞒了什么。 这种念头一旦升起,便根深蒂固,强烈得都让魏柏言都觉得自己不可理喻。可是他却隐隐约约却觉得,这背后可能隐藏着一个秘密,一个不允许他错过的秘密。 宋子毓感觉魏柏言的反应有点奇怪,不禁问道:“你还好吧?” 魏柏言回过神来,将手机还给了宋子毓。他在icu前站了一会儿,摇摇头。 第二十一章 叶邵那一晚上在icu的病情逐渐稳定了下来,再也没发生过什么事情。 天方露鱼肚白时,魏柏言回了趟家。 家里一如往常,一点都看不出来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场几乎要命的闹剧。和叶邵这个人一样,就是叶邵在这里病到没了命,他也没怎么挣扎过,悄无声息的,除了给魏柏言拨通过两通电话。 魏柏言走到叶邵蜷缩过的角落里,拿起那支离破碎的手机。手机冰冰凉凉的,早已没有了叶邵的余温。 魏柏言将手机塞到了口袋里,那破碎的屏幕几乎划破了他的手。 魏柏言不知道叶邵把身份证和病历放哪儿了,他凭着对叶邵的习惯到处翻了翻,没一会就找到了。身份证和其他证件都在叶邵那破旧的斜挎包,病历和医疗卡都放在了床头柜的第二个柜子里。 魏柏言在拿起那本用得边角都破损了的白色病历时,病历投下的阴影渐渐移开,两枚亮晶晶的小东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是一对男款银色简约的戒指。 魏柏言那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拿起其中一枚来,在看清楚那枚戒指之后,血液猛地涌上脑袋,太阳穴在突突地跳着,魏柏言感觉脑袋有点晕。 那一枚戒指的里面,刻着叶邵名字——shao。 那是他当着叶邵的面扔掉的戒指。 魏柏言看着那枚戒指,呼吸有些急促。他的脑袋在看到戒指的那瞬间空白,他突然有些不能理解,为什么他扔掉的戒指会出现在了这里。 过了很久,他才将面前的事实消化过来:那个人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地,把戒指又捡回来了。 这么冷的天,拖着病躯,找这么小、这么不起眼的东西。 这得找多久? 魏柏言不敢想象,叶邵是如何在这么冷的天气下,在下面转了一圈又一圈,去固执地把这枚这么小的戒指重新找回来。叶邵在把戒指找回来之后,又是怀着什么心情把东西放在了那应该放重要东西的床头柜里的。更让他更惶恐的是,联系了这几天的蹊跷,他的内心突然有个声音告诉他:叶邵突然病重并不是偶然,而是因为这一枚戒指。 这枚戒指,差点要了他的命。 魏柏言的眼睛有点发红。他看着这枚戒指,死死地攒紧着,仿佛在捏着自己的心。戒指在他炽热的手心里显得格外冰凉,硌得他手心生疼。他深呼吸了几次,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但是都无法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但更让他觉得在意的是,叶邵今天会瞒着他偷偷找回戒指,为什么两年前还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 到底是为什么? 还有那份病历上的日期……叶邵到底瞒了他什么? 这些纷乱的念头让魏柏言几乎要疯了,魏柏言拿上这些东西,迫不及待地往医院里赶。 赶到医院时,icu已经空无一人了。 魏柏言看到空荡荡的病房有些愣怔,他跑到前台,问护士叶邵在哪儿。护士给魏柏言指了路。魏柏言顺着走廊一路在病区里找,终于找到了一间单人病房,打开了门。 病房里的光线很足,清晨的阳光从外面倾泻进来,能够看到光束里漂浮的尘埃。因为风湿免疫科是大科,病房里十分干净简洁,设备齐全,还带有独立的卫生间。 叶邵半卧在床上,他戴着心跳监视仪,挂着几瓶药水。听到开门的声音之后,回头向魏柏言看了过来。 在那瞬间,时间和空间仿佛发生了异样。在这一瞬间好像被无限拉长了一样,魏柏言能够看到那个人缓缓转过头来的动作,那个人的发丝随着他转过来的弧度在空中轻轻飘扬着。 那些堵在心口无数的话、无数的疑问,无数纷杂的情绪,焦急压抑悲伤后悔和愤怒纠缠交错,压得他血肉模糊、不得安宁的心头巨石,在看到眼前这个人看着自己时,突然就消失了。 心登时轻得跟泡沫一样。神奇到可怕。 魏柏言在原地愣怔,他大步往前走了几步,将自己的包往椅子上一甩,将床上的那个人捞进了自己的怀里。 叶邵吓了一跳,在魏柏言抱住他的时候,他浑身一震,小小地挣扎了一下,便没了动静。魏柏言将他抱得死紧,叶邵感觉魏柏言浑身都在抖,仿佛要把他的身体揉碎了一样收紧着臂弯。 叶邵术后还没有完全恢复,他任由魏柏言抱着他,但是忍了没多久,他就低低地咳嗽了起来。 魏柏言跟如梦初醒了一样,放开了叶邵。他有点手无足措,过了半天之后他才起身往外面走去,不久后他拿回来了一只装了水的一次性杯。 叶邵咳嗽着,接过来喝了几口,水温度适宜,渐渐地他就不咳了。 过了好一会儿后,魏柏言开口说:“没事了吗?” “没事了,吊着激素就会好很多。” “不疼了?” “不疼了。” 叶邵开口的时候,有点有气无力的。他其实还是有点疼,特别是膝盖的地方,但是他忍着没出声。 “不疼的话,你捂着膝盖做什么?” 魏柏言两只布满血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叶邵。叶邵一愣,他下意识地移开了放在膝盖上的手,看到叶邵的动作之后,魏柏言摇了摇头,低哑地说道:“叶邵,我以前真的没发现你这么会撒谎。” 魏柏言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枚戒指。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叶邵在看到魏柏言手里的东西的时候,脸瞬间煞白。 叶邵蠕动着嘴唇,尝试想要辩解:“柏言,你听我说……” 魏柏言将叶邵的表情尽收眼底,内心五味杂陈,不知道是什么个滋味。他咬牙切齿,抖着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叶邵,你是不是活腻了?你就为了这个东西,命都不要了?” 叶邵张了张嘴,但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魏柏言的双眼通红,声音沙哑得厉害:“你和我说,你从未不喜欢过我。你还保留着你的那枚戒指,我扔了戒指你也会找回来。两年前,你对我根本就不是逢场作戏。” 叶邵还来不及反驳,魏柏言便将他的病历从手机里调出来,指着屏幕对叶邵说:“两年前的5月22日,你到底在哪里?” “你究竟为什么要离开?” “叶邵,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第二十二章 心跳监视仪突然发出的刺耳的声音,划破了空气中的寂静。 叶邵低着头,良久没有说话。那刺耳的声音出卖了他的心在听到魏柏言那连珠似炮的质问后那瞬间的异样。 魏柏言当然没有忽略掉那声提示音。叶邵的沉默助长了他心中的希望,希望越大,他的心跳越快,但是在此时此刻他却拥有着前所未有的耐心和冷静,他的屁股粘在这张椅子上,他就等眼前这个人开口,给他一个答案。 就算让他等一辈子他也愿意。 然而似乎真的有过了有一辈子那么久,叶邵徐徐抬起头来,眼睛有些许愧疚:“柏言,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怎么去给你一个解释。” 魏柏言艰难地吞了口唾沫:“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还在为当年的我做的事情找解释,我也希望我没有做过那些事情,可是事实就是这样……是我辜负了你的期待。”叶邵说,面色看不出来除愧疚以外的情绪变化,“那一天我确实是在医院,只是因为那时候在监狱里没有能够治疗我这个病的设备,迫不得已下他们才把我转接到了医院。只是这样而已。” 魏柏言看了他很久,笃定地道:“你撒谎。” 叶邵有些无奈地说:“所以我才想说……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魏柏言看着叶邵,试图从叶邵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他的脑袋也在飞快地转,想要找出叶邵言语中的破绽。但是叶邵却从容不迫地看着他,真心实意地在道歉。魏柏言心中都有一点动摇了,但是他的直觉却强烈地在告诉他,事情并非叶邵所说的那样。 叶邵还在瞒着自己。 魏柏言深吸了一口气,难得耐心地打算循循善诱:“叶邵,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然而这一次,叶邵连停顿都没有地摇了摇头。魏柏言拼命克制了自己内心的焦急,又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叶邵仍旧摇头,说:“对不起。” 魏柏言头一次痛恨自己当警察的时候没有多向同事学一点盘问的技巧。 魏柏言叹了口气,声音轻得跟空气一样。 那气音细不可闻,沙哑中带着无奈。叶邵看着魏柏言的样子,手指暗暗地蜷缩了起来。然而不过半晌,蜷缩的指尖上却覆上了一只温暖的大手,那手将他冰凉的手指都包裹住,将他五指间的缝隙都填满了。 叶邵有些讶异地抬起头。 屋外的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在魏柏言的脸上形成了好看的光斑,柔和了他所有的棱角。他的眼睛很深邃,眼睛通红,却煽动着一丝不知名的情绪。叶邵一时之间看得有点出神。只听魏柏言说道:“叶邵,你说你喜欢我,可是我就这么不值得让你相信吗?” 叶邵听后,对此没有作出任何表示,只是把头又低了一点。 魏柏言也明白自己问得拙劣,但是现下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去撬开叶邵的嘴。绿水长流,不能急于一时,魏柏言做了几个深呼吸,和叶邵道:“你不告诉我没有关系,总有一天我会查出来的。” 叶邵对魏柏言的话不置可否,没有作任何应答,他的头乖顺地垂着,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不知道为何,这倒是有点勾起了魏柏言心中的怒气,魏柏言忍不住自嘲地笑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这么坚持的理由是什么,万一事情真的跟你说的一样,我又能怎么办。可是我就是莫名其妙地想要相信你。” 两人双手交叉之处,明明交叠,却莫名多了些间隙在里头。一温一热,有着明显的差异。那温热之处,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冰冷的那方温暖起来,无论如何都穿破不透那屏障。 叶邵低头时阴影投在了两人的手上,他盯了一会儿,默默地想把手抽离出来。但魏柏言似乎察觉到他的意图,突然又紧了一紧。叶邵有些诧异,只见魏柏言蹙紧了眉头,似乎在暗自做什么艰难的决定似的,努力组织语言组织了半天,最后吐出来一句:“就算是那样,我也不介意。” 叶邵没能听明白,他不禁抬头看向魏柏言。 魏柏言摇摇头,重复道:“我不介意,叶邵。” 叶邵花了很久,联系魏柏言所说的上下文,才整理出来意思。这意思弯弯绕绕,却拼接出来他内心一直渴望听到的东西。他有些愣怔地抬起头,只听魏柏言继续说道:“你的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就算真的像你说的,你做了那些事情,但是你进过监狱,受到了该有的惩罚,以前你所做过的事情我可以一笔勾销。”魏柏言放弃和内心作争斗,他的眉毛皱了起来,眼睛始终看着叶邵,“你现在是一名老师,你叫肖鹭。你现在所做的所有事情,都和以前无关。” “叶邵,我看到你在努力地生活下去,在努力地开展新的生活。” “我……应该再给你一次机会。” 叶邵看着魏柏言,他觉得自己好像出现了幻听。 他抬起眼帘来,然后他撞进了魏柏言那被阳光折射得通透的眼睛里。那眼睛里有无数情绪在翻滚挣扎,最后凝成了一股认真,像是有千斤的重量,重重地砸在了叶邵的心头上。 叶邵的手有点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他失去了所有言语。 魏柏言皱着眉,干涩地说道:“不过你要给我一些时间……我很难不去在意你以前做过的事情。但是我会尝试去接受。” 叶邵感觉自己的眼眶有点酸。 魏柏言说:“可是你也要答应我,好好养病,好好生活,不去干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听到没有?” 叶邵感觉自己的眼泪快要掉出来了,他忍了又忍,胡乱地点了点头。 魏柏言叹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的,认命似的松开了和抓着叶邵的手,他俯身下来,轻而不失力道地,紧紧地抱住了叶邵。叶邵这次终于没有挣扎,两只手勾住了魏柏言的厚实的背。像浮沉许多年,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 第二十三章 自那一天以来,两个人的关系有了微妙的破冰。 叶邵左手弄了留置针,做什么事情都不太方便,加上他的右膝盖损伤很大,大多时候他都只能在床上躺着。以前他一个人住院的时候,要拧开饭盒,一般都会将饭盒夹在两腿之间,再用另一只手掰开。打吊针的时候,就算想上厕所他也会憋着,等打完了,再一瘸一拐地去洗手间。 这一次住院,他也理所当然地没有想要麻烦魏柏言。 只是一切不由他愿。 住院的第二天,魏柏言便一手拉着一个拉杆箱,一手提着个鼓鼓的旅行袋,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门口。魏柏言的精神状态比叶邵刚醒来的那天要好一点了,没有那么憔悴,眼睛里的血色没有了,只是胡子没有刮,看上去老了好几岁的样子。 那个时候叶邵还以为魏柏言公司有事要出差,临走前和自己告声别。 结果魏柏言一言不发地走到他面前,跟变魔术一样,在包里面翻出了各种各样能用到的、用不上的东西:换洗的衣服、内衣裤、衣架、充电式暖手袋、安素肠内营养粉……各式各样,应有尽有。他将东西拿出来,一边自顾自地将林林总总的东西摆好,一边摆嫌弃医院的地方储存空间小。他甚至尝试去将将一袋装了几斤重的营养品和水果塞进一个不过两个曲奇饼干罐大小的柜子里,捣鼓来,捣鼓去,最后竟然被他得手了。 叶邵以前竟没有发现魏柏言有仓鼠藏物的天赋。 摆完了东西,魏柏言走到床头。极其霸道地占用了床头前用来供氧用的插座,几个插座口全被他用来插手机的充电器和充电式暖水袋,拥挤了不少。他插好了暖水袋,塞进了叶邵手里,还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一并给了叶邵。 是一支全新的手机。 叶邵想起自己的手机屏幕摔坏了,没想到魏柏言直接给他买了一个新的。在魏柏言上厕所的功夫他打开手机,开机看了看,手机里内容崭新,除了常备的功能,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当他翻开通讯录时,他的心头却一跳。 里面已经存了一个号码,简洁明了地备注着三个字:魏柏言。 因为叶邵的病情有些反复,每次医生来查房的时候,都没有明说叶邵要多久才能出院,只是建议叶邵继续留院观察。魏柏言干脆请了假,租了张床,在医院里陪叶邵住了下来。 住院的时候,魏柏言表面虽依然冷冰冰的,但照顾起叶邵来却凡事亲力亲为,无微不至。当叶邵有那么一点要上厕所的意思时,魏柏言都会扶着他走过去,再把人扶回来。当叶邵都还没饿的时候,魏柏言就已经将桌子架好,把医院配的术后病人专门吃的粥放在了他面前,等叶邵吃完了,魏柏言又怕他吃不饱,还会额外给他冲一杯肠内营养素。夜晚时分,魏柏言便窝在那一米长点的陪护床上,只要心跳监护仪有一点响动,他就会爬起来,确认叶邵没有任何事情后,才继续睡觉。 这样养猪式的照顾,让叶邵感觉自己都胖了几分。他原本就浮肿,现在更是长了几分肥肉出来。有一天他实在坐不住,想要下床走一走,还没走出几步,就被魏柏言逮住了。 “你要去哪儿?” “我去花园走几圈。” 魏柏言听罢,去了隔壁病房。没过一会儿他手里就多了一把疑似偷来的轮椅。他驾轻就熟地展开来,推到叶邵面前,道:“坐。” 叶邵有点哭笑不得:“柏言,我自己走。” 魏柏言对此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不行。” “我再不运动一下,我就更胖了。” 叶邵不禁摸了摸自己腰间的软肉,魏柏言拉住他的手,将他拉到椅子上安顿好,反问他说:“你要你的腿,还是要瘦?” 腿还是要的。叶邵识时务地坐到了轮椅上。他被魏柏言推着,下了电梯,在一群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婆婆堆里,逛了一下午的花园。 几天后,医生表示叶邵可以吃一些比较软的食物了。魏柏言开始不满足医院的饭菜,每天抽一点时间回家,天天拿一煲广式的老火汤过来,非看着叶邵喝完才算满意。饭菜也变得丰富起来,三菜一汤,吃得叶邵肚皮鼓胀起来,魏柏言还会固执地往他饭碗里添菜。 叶邵表示自己实在是吃不下了,魏柏言充耳不闻。第二天该带多少饭菜还是带多少饭菜,菜色甚至有越来越丰富的势头。 宋子毓有一次来查房,看到叶邵面前的满汉全席,再看看把喂饭喂出了一种天降大任于我也的魏柏言,表面嫌弃,心里却忍不住叹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差点要汪汪叫出两声来。 太过悲凉。 有一天夜里,叶邵的腿病发作了。 他隐隐约约觉得疼,但他没有管,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半夜的时候,疼痛越发厉害,竟然将他痛醒了,醒来的时候浑身冷汗,皮肤湿冷一片。 他原本想要叫醒魏柏言,但魏柏言这几天为了照顾他,没一天能够安睡,眼睛下面都是黑眼圈,连人都憔悴了许多,整个人都透露着一种疲倦。叶邵暗暗忍了下来,他的手抓紧被子,打算熬过这一夜。 天从青灰变白时,叶邵已经疼得神智有些模糊了,肌肉因为抵御疼痛而长期紧缩而疲累,浑身不自觉地抖了起来。头发被耳鬓的冷汗而打得湿透。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的理智渐渐崩溃,无意识地从牙关露出一丝模糊的□□来。 魏柏言不知道是不是睡得不安稳的原因,一听到叶邵的声音就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叶邵已经痛得神智不清时,脸色一变,立刻按了护士铃,把护士叫了过来。 护士过来了之后,觉得情况不太对,但是没有医嘱也没有办法给叶邵开药。他们叫来了宋子毓,宋子毓检查过后,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叶邵才给挂上了激素。 叶邵从疼痛缓过来的时候,魏柏言搬过来一张椅子,坐在他面前,看着他打吊针。他天生高大,投影落到叶邵身上,分明多出了一种压迫感来。魏柏言盯了他许久,道:“你说说,你哪里错了?” 叶邵自知理亏,不敢说话。 魏柏言的声音拔高,道:“怎么不说话了?长能耐了?” 俨然一副家长训话的样子。 叶邵更加不敢吱声。 魏柏言看着叶邵垂着脑袋,恨铁不成钢地,从牙关挤出话来:“叶邵,你就是要痛死自己才甘心是不是?” 叶邵抬起头来,看到魏柏言的眼睛有点发红,不禁心底一颤。他有点无措地道:“我只是想你能多睡点。” 听到叶邵这句话后,魏柏言一副心头被砸中的样子,浑身一僵,他看着叶邵,良久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之后,魏柏言无可奈何地叹了声气,黑着张脸,语气生硬地说: “再没有下次。” 他俯下身来,抻长双手,给叶邵掩了掩被子,温暖而又炽热的气息铺天盖地,盖住了叶邵有点冰凉的脖肩。 直到叶邵又睡过去后,他都没有离开。 自这一次叶邵的病发作后,魏柏言对叶邵的照顾更加上心。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会过来看看叶邵的状况。魏柏言不厌其烦地跑去医生办公室,不停地问叶邵的检查结果。 他的这个举动搅得办公室的医生鸡犬不宁,宋子毓被魏柏言烦得忍无可忍,一把将人赶出了办公室。 下一次医生来查房的时候,宋子毓没有急着跟魏柏言和叶邵详问情况,只是悠悠地说了一句:从今日起,病区里的所有病人没有得到通知,办公室一律闲人勿进。 叶邵有点莫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多了一条这样的规矩。他没有注意到的魏柏言和宋子毓在他背后斗鸡似的互瞪,魏柏言狠狠地剜了宋子毓一眼,宋子毓却是你耐我何的模样。 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时光倏然而过,随着叶邵愈渐发福,叶邵的身体状况也逐渐稳定了下来。 很快,就到了叶邵可以出院的日子了。 第二十四章 宋子毓照例查房,带着几个医生检查了叶邵的身体之后,在报告上大笔一挥,将报告塞给了另外一个医生。 “今天吊完针,下午一点前去办出院手续吧。” 魏柏言听到这句话,挺直的背放松了一丝,不自觉地舒了口气。 护士在给叶邵的留置针口擦碘酒,擦完了之后,将针口接进留置针里,挂好了药水。魏柏言将棉被卷成一团,放到了叶邵背后,让叶邵能靠得舒服些,又把电视打开来了。宋子毓靠在墙上,一言不发地看着魏柏言做完这些,对两个人说: “有个好消息跟你们分享一下。” 宋子毓见两人有些好奇地看着自己,他从手里的档案袋里拿出一份资料,然后递给了他们。 魏柏言拿起了那份沉甸甸的资料,见叶劭凑过来的时候差点扯到了输液管,他忙将叶劭扶了回去,将椅子搬得离叶劭近了些,两个人一起看。 只见那资料上面印着:《复发性多软骨炎临床药物试验第三期》。 魏柏言看到资料之后,心里震了一下。他想起来之前宋子毓说过的试验,不禁问道:“这难道是?” “是的,就是我之前提到过的试验。”宋子毓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荔枝味的棒棒糖,他剥开糖纸,将棒棒糖含在嘴里,有些咬牙切齿地道,“他们把消息捂得很严实,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他们已经进行到第三期的药物实验。如果不是他们招募志愿者出现了困难,我想他们可能等研究成果发表出来才会让世界知道他们的消息。” “招募困难?” “这类病本身就是罕见病,患病的人少,志愿者就更少了。”宋子毓说,“一直招不到人,估计那边也急了吧,所以只能够在外面招募志愿者的,尤其是向我们中国这样的人口大国。” “所以你是想问叶劭有没有兴趣当志愿者?” “对。” 魏柏言蹙起眉来,他下意识看向叶劭,叶劭低着头看着这份报告,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不知道在想什么。 魏柏言问:“临床药物实验危险性很大的吧?” “是有一定风险。”宋子毓舔着棒棒糖,见魏柏言脸色沉重,他不禁解释道,“但是这个药物实验已经进行到了第三期,临床药物实验第三期通常是测试药物的有效性,它的危险性在第一期已经测试过了,现在到了第三期,基本可以放心去参加实验。国外有一些看不起病的病人通常都会去参加第二期和第三期实验的,不但免费能治好病,还能得到补助,如果不是这类病人少,可能这好处还轮不到我们头上。” 魏柏言听着觉得有理,但总感觉有些不稳妥,他皱着眉,没有说话。 宋子毓翻开了《临床试药知情同意书》,指着其中一条给魏柏言和叶劭看,“如果你实在担心,实验过程中随时都可以退出。同意书上有明文写着。” 魏柏言说:“要是不参加实验呢?不参加实验,等研究结果出来,会更安全吧?” “确实,这样会更安全。不过我也说过了,这类病是罕见病,他们光是测试和研究这类药物已经花了十几年的时间。现在他们还进入了瓶颈阶段,不到万不得已,他们绝不可能会向外招募志愿者的。” 宋子毓顿了顿,说,“等到药物发售,不知道还要花多久的时间,你家这位能等得起吗?” 魏柏言一窒,宋子毓的话轻飘飘的,却该死地戳中了他的死穴。他无言以对。 宋子毓说:“临床药物实验进行到第三期,基本已经非常安全了。我要是你的话,我就会去参加。” 魏柏言沉默着,没有着急回应。叶劭作为当时人,一直没有开口,现在他捧着那份资料,从资料堆里抬起头,眼睛平静无波地看着宋子毓,问道。 “试验的地方在哪里?” “这个的话,得签了同意书才能给志愿者知道。” 叶劭指着同意书其中一项说:“这个试验一开始,志愿者在实验室里会相互间隔开,不能够与外界联系,且要将试验内容全部保密?” “对。” 魏柏言的眉毛越蹙越紧。 宋子毓耸了耸肩说:“这是常规操作。” 窗外的阳光落到叶邵的身上,勾勒出金边来,恬静淡然,只听叶劭说:“谢谢,但能不能让我们考虑一下?” 宋子毓理解地点了点头,说:“行,毕竟这是大事。你们慢慢考虑,回家好好商量商量。” 宋子毓朝门外走去的时候,电视机里正在播一则缉毒队破获一起重大缉毒案的新闻,他听到声音后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将一张名片放到了叶劭的床上。他看着叶劭的眼睛说: “考虑好了,就打我电话吧。” 他含着棒棒糖,笑了笑,转身走了。 等宋子毓走了之后,魏柏言回过头,和叶劭说:“你怎么想的?” 叶劭的影子投落在那份资料书上,他低着头,看不清神情。过了半晌,他将铺展开来的同意书整理好,将宋子毓的名片放在最上面,说:“让我再想想。” 第二十五章 两人当天下午办好了住院手续,回到了家。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魏柏言在厨房里忙活着,不一会儿就做了个番茄鸡蛋汤,一道土豆焖鸡还有韭黄炒鸡蛋,将菜端上了饭桌。 “过来吃饭。” 叶劭正窝在沙发上看着宋子毓给他的资料,听到魏柏言的声音后他放下资料,跛着脚走到饭桌前坐下。 “吃多少?” “半碗就够了。” 魏柏言给他盛了半碗,看着碗里的饭半晌,皱着眉又添了一大勺进去,压了压,硬是把一大半碗饭压成了半碗。 叶劭接过饭,扒了两口。魏柏言又拿起汤勺给叶劭盛汤,汤勺不时撞击着瓷盆的边缘,发出一阵叮当乱响,急乱得很,好像出卖了主人的心中的不耐。 两个人自从出院之后,一路虽然有说话,但都默契地没有提起过关于试验的任何话题。魏柏言一直在等叶劭主动说起,但他的耐心终于慢慢被磨光,他一边盛着汤,一边假装漫不经心地问: “你想得怎么样了?” “什么?” “宋子毓说的那件事情。” 叶劭反应过来,他停下筷子,说:“我刚才用手机查了一下资料。” 魏柏言把汤递给他:“嗯。” 叶劭说:“宋医生说的那个试验是真的,那个机构也是真的,网上能查得到,有证书证明。那个机构之前也研发过一些比较有名的非处方药。” 魏柏言点头。在宋子毓走后,他和叶劭一样暗中查过宋子毓所提供的这些资料,在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也有去问过医院的其他医生,而他所得出来的结果和叶劭是一样的。但是得出结果之后,他没有告诉叶劭,一路上也没再提起过这件事情,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魏柏言问他:“所以呢?你决定去,还是决定不去?” 叶劭没有说话。 他垂着头,看着碗里的饭菜,眼光平静无波,却闪过了一些不知明的情绪。 钟声滴答,在偌大的厅里显得格外响亮,窗外的月光如流水般倾泻进来,洒了一地银光。 过了很久,叶劭抬起头,魏柏言看到他眼里的闪烁不定的情绪都消失了,只多了份坚定,他深呼吸了一下,和魏柏言说:“我想去。” 魏柏言听到这句话后,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手里的筷子停了下来,落在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魏柏言清楚自己不能够胡思乱想,正如宋子毓所说,这个实验安全得很,但是他对医学的这些程序一无所知。光是“医学实验”这四个字就足以带给他不安。他忍不住去幻想去想象一些可怕画面,也忍不住去想象一些不好的结果。 假如叶劭有时间,他完全可以再等一等、等一等……没有必要去冒这个风险,没有必要去做一只小白鼠任人研究。 可是叶劭已经没有时间了。 魏柏言明白自己对叶劭的选择没有干涉的权利,况且这次叶劭的病危,让他深深感受到了叶劭的生命在飞速流逝。魏柏言的喉咙莫名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来。过了半晌,他才干哑地问:“你决定好了?” 叶劭点点头:“决定好了。” 魏柏言听完后,心头上仿佛落了块巨石,沉甸甸的,堵住了他的胸口,让他呼吸不过来。 叶劭说:“况且,我搬出去之后,你的压力也不会那么大。” 魏柏言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叶劭说:“你这几天为了照顾我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我心里真的很过意不去。原本还答应了你要给你洗碗做饭的,现在却反过来了……” 魏柏言想起之前叶劭刚搬进来时他一气之下说的话,登时有些后悔,他道:“我没那么想过。” 叶劭坚持说:“这顿饭吃完之后,我来洗碗吧。” “不用你洗。”魏柏言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他蹙着眉,心不在焉地往自己的碗里夹了块肉,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吃完饭之后,问问宋医生吧。” 魏柏言点点头,嘴里那块肉瞬间味同嚼蜡。 两个人默默地吃着这顿饭,各怀心思,但都默契地没有再讨论下去这个话题。 饭后,魏柏言理所当然地没有让叶劭洗碗,把人赶出了厨房。叶劭帮不上忙,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给宋子毓打电话去了。 魏柏言故意关掉了水,心不在焉地用洗洁精抹着盘子,竖起耳朵想要听听叶劭和宋子毓的谈话内容。但叶劭关着房门,房间隔音太好,模模糊糊地听不到几个字眼。 等房间里没有了声响,魏柏言还没把碗洗完,他脱下满是泡沫的手套,过了很久之后,才走过去叶劭的房间,开了门。 叶劭坐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只亮了床头豆儿似的一盏灯。他握着手腕,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手机上的冷光和床头的暖光将他的脸分成了不同的块面,在他的脸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听到开门的声响后,回过头来,看着魏柏言。 魏柏言问:“宋医生怎么说?” “他说我这个星期内随时都可以出发。”叶劭顿了顿,说,“我和他决定了是明天。” 魏柏言一愣:“这么快?” 叶劭点点头:“宋医生说这些事情尽快最好。” “那你补习班那边呢?不用去交代一下吗?” 叶劭苦笑了一下,说:“我最近请假太多,没有来得及通知他们……我已经被那边辞退了。” 请假指的是什么不言而喻。魏柏言的嘴张了又合,一时之间语塞了。过了半晌后,他干涩地问:“那……你要去多久?” “我不知道。” 药物实验的进行得看进展如何,这个事情说不准。 魏柏言想做最后的一丝挣扎:“你……你不留下来久一点想想要收拾些什么吗?毕竟要去很久。” 叶劭摇摇头:“不用了。宋医生说不能带太多个人物品。” 回答之快,好像身在其中的人要面对未知的危险的人不是他一样,没有任何的恐惧和犹豫。魏柏言眼神闪烁,他看着这个平静得过分的人,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叶劭,你真的想好了?” 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就为了确认那个人的心。 现在还来得及,还有余地后悔。 然而叶劭抬起眸来,定定地看着魏柏言,道:“我想好了。” 魏柏言张了张嘴,不知道要说什么。 那天晚上,魏柏言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的,就连洗手池里的碗也忘了洗。叶劭看着魏柏言像游魂一样走出房间,眉间升起了一丝愧疚,手暗暗攒了起来。他走过去关好房门,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后,才慢慢地,将自己有意遮住的手背翻了过来。 那放着留置针的针口不知道何时又异样地渗出了血,豆大的血珠冒了出来,从叶劭白皙的手背上滑落,划出一道刺眼的痕迹。 叶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将辗转肺腑的浑浊的气息颤抖着、慢慢地吐了出来。他定了定心神,拿起手机,编写了一条短信。 昏黄的灯光下,手机屏幕幽幽地发着光,映得叶劭的脸有些苍白。 短信的开头只有短短两个字: 周队。 第二十六章 岁暮天寒,清晨五时的小区还在沉睡,这凄凄冷冷的小区里,每呼出一口热气都能够凝结成冰碴。 魏柏言和叶邵从公寓的大门里走了出来。 魏柏言拖着叶邵的行李箱走在前头,叶邵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三番两次想要拿过行李,但都被魏柏言躲了过去,看着魏柏言不太好看的脸色,叶邵只好作罢。 叶邵因为身体原因,脸色本来就不太好,此时眼睛下面还蒙了一片青灰色,显然是昨夜没有睡好。魏柏言也好不到哪里去,脸色疲倦,下巴隐隐约约地长出了短小的胡茬,只是下巴拧出了一个倔强的角度,不愿意让人戳破他昨天一夜未眠的事实。 行李箱的轮子骨碌碌地在地上响着,显得格外寂寥。 “东西带齐了没有?” “带齐了。” “早上吃药了没有?” “吃了。” …… 两人一边走着,一边进行无关痛痒的问答。 他们绕过了小区的灌木丛,经过了游泳池,一路顺着弯弯延延的小径走着,他们的步伐不紧不慢,好像这一次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出行。 魏柏言走在前头,尚看不清神情,他一路只是机械地拉着行李箱,迁就着叶邵的速度往前走,宽大的背绷得有点紧,线条都拉直了起来。叶邵垂着头,一步一步地跟在后头。 慢慢地,视野中出现了小区大门的栅栏,金漆嵌花的栅栏门耸天而立,连端头的尖儿都发着寒光。 回响在小区骨碌碌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魏柏言回过头,说:“叶邵。” 一直低着头走路的叶邵,闻声抬起了头,刚对上魏柏言的眼睛,他的脚步便一顿,心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 魏柏言的双眼通红,布满了血色,那漆黑如墨的眸子里不知道藏了多少思绪才会幽深成这个样子,方看了一眼,便好像要把自己整个人都吸进去了一样。 叶邵一直跟在魏柏言的后面,没看清过他的脸,他都不知道原来这一路,魏柏言看似平静的背后原来是这样的神情。 魏柏言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炽热的气息形成白雾,模糊了他的面貌,但两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突然松开了拉着拉杆的把手,抓住了叶邵的肩膀,像是勇气达到了巅峰,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似的,说: “你能不能不走?” 附近不知道哪只麻雀被惊飞,扑棱着翅膀向天边飞去。 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叶邵一惊,就连魏柏言也瞳孔一缩,好像也没料到自己会如此语出惊人。 魏柏言的眼神闪烁着,他的手的力道微微松懈,但仍然没有放开叶邵,还抱有着少许期望。见叶邵没有说话,魏柏言说:“我们回去联系冯医,或者联系别的医生,找个更好的解决方法,好吗?” 他说话间有些急切,甚至某些字句结巴了起来。 叶邵看着魏柏言,魏柏言浑身肌肉绷紧,甚至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不知道那个人憋了多久,才鼓起勇气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叶邵在那一瞬间,差点想应一声“好。” 他也想要掉头走。 他也想要鼓起勇气去拉起魏柏言的手,不管任何的事情,就这么回家去。 可是他不能。 叶邵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他颤抖着手扣住自己的手腕,摸上了针口的位置。心里转过千绪,但这情感翻涌而上,却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上下不得,有口难言。 这一切在魏柏言的眼里,是明晃晃的拒绝和为难。 魏柏言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出来,已经是任性之至。眼前的人要活,他凭什么要拦着这个人的路? 他机械地点点头,不敢再去看叶邵的眼睛,转过头来,重新抓起拉杆箱。 那握着拉杆箱的手用了十足的力道,连关节都隐隐发白。 “我明白了。” 他继续往大门的方向走去,说,“你去到那里,记得给我一个电话,有什么别的事情,也记得要联系我……” 他的声音沙哑,每字每句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听上去难受得很。叶邵不忍心打断他,但最终还是和魏柏言说:“我们不能和外界联系。” 叶邵的声音温和清淡,但这话却惊醒了魏柏言。魏柏言走在前头的身形一顿。 过了一会儿后,魏柏言点点头:“嗯,这个你和我说过了……” 魏柏言的脚步有点不稳,他继续拉着拉杆箱,向前走去。 小区的大门门口停了一辆白色的轿车。 轿车显然已经停在那里多时了,两个人走出来之后,后座的车窗摇了下来。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前头的司机位坐着一个高大的陌生男人,后座的宋子毓坐在最靠里的地方。车里有暖气,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和裤子,笑着对叶邵和魏柏言说, “早啊。” 叶邵应了一声,魏柏言绕到车子的后面去,将行李箱放了上来。 等魏柏言回过头的时候,砰的一声传来了车门关闭的声音,叶邵已经坐到了车子里了。 魏柏言不禁心里一空。 魏柏言走了过去,盯着叶邵的眼睛微微有点发红。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打开了车门,叶邵心里一惊,正以为魏柏言要冲动地做出什么事情来时,魏柏言却只是弓起了身子,抱住了他。 魏柏言的肩膀很宽,手也很长,抱着他时,铺天盖地的气息扑面而来,炽热而又温暖。那味道舒朗而让人觉得安心。 魏柏言在车子外面,抱着叶邵的角度并不好,姿势维持久了肌肉会很酸痛,但是他却无知无觉,固执地延长着这个拥抱。 叶邵眼眶一酸,他忍不住颤抖着手,顺着魏柏言的背脊,回抱了他。手指微微用力,将魏柏言的大衣抓出了皱褶来。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车内突然传来“咔”的一声清脆的响声。紧抱着叶邵的力量一松,魏柏言不知道何时帮叶邵扣好了安全带,他直起身,沙哑地说,“一路顺风。” 车门轻轻地被关上了。 车子发动的时候,叶邵忍不住回过头,透过后座的玻璃去看那个人。 一开始,魏柏言没忍住向车子的方向快步追了几步。随着车子越开越远,魏柏言的身影也越来越小。魏柏言一直在原地看着叶邵,一动不动地,就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叶邵没忍心看下去,他的眼睛干涩的要命,心一抽一抽地揪着疼。他深呼吸了几口,才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转过头来。 “你们真是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宋子毓不知道从哪又掏出来一根棒棒糖,他咬着糖,含糊地说。 听到宋子毓的声音,叶邵没有回应,他低着头握着安全带,安全带上还带有少许魏柏言的余温。 宋子毓看着他的动作,突然笑了,说:“怎么,很害怕吗?” 听到宋子毓的问话,叶邵迎上了他的目光,不知道何时起,他的眼神清冷了下来,没有应声。 “干嘛这么看着我?我是洪水猛兽吗?” “没什么,”叶邵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眉眼,他淡淡地说,“只是觉得你很像一个故人。” 车内的空气安静了一瞬。 宋子毓下意识地摸上了自己的眼睛,叶邵看着他的动作,没有吃惊,只是一副了然的样子。 宋子毓的嘴角一勾,他的手放了下来,面容已冷,一双桃花眼眯成了一条缝。 一股寒意顺着叶邵的背脊蜿蜒而上,叶邵猛地作出反应,但宋子毓却先他一步将一根针筒刺进了叶邵的大腿上。 刺痛猛地传了过来,叶邵的脸色霎时发白,他挣扎了几下,眼前的一团黑雾模糊了视线,他的眼帘沉重得如同灌了水泥一般,没过多久,他浑身发软,身体失去了支撑,没了意识。 第二十七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劭才慢慢恢复了意识。 他的脑袋在一抽一抽地作痛。他挣扎着睁开眼睛,光线的涌入让他一时之间有点不适应,他不禁眯了眯眼睛,等好不容易适应了光线之后,他的视线才慢慢聚焦,看清楚了周围的情况。 四周只有白花花的四堵墙,还有一个通风口,房间的炽热灯照得整个房间通亮,像一个幽闭的实验室,实验室的角落还有一个监视摄像头,正一闪一闪冒着红光。叶劭的双手反剪,被一副带有密码锁的手铐拷在一张冰凉的铁椅子上,他试着动了动,手铐和铁椅子的碰撞发出了当啷声响。叶劭淡淡地抬起眸来,看向站在他眼前的人。 空大的房间里站着一个人,那个人背对着叶劭,听到叶劭的弄出的响声后,他回过头来,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叶劭。 宋子毓的那套薄薄的羊毛衫外面套了一件白大褂,双手塞在裤袋里,还是那副斯斯文文的医生的样子。只是他的模样和气质都有所不同了,掺杂了些杂质,让他整个人都变得压抑了起来。那双从来温和而又云淡风轻的眼睛布满血丝,看着叶劭,冰冰冷冷的,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宋子毓说:“你看上去好像不是很惊讶。” 叶劭的头还在隐隐作痛,他的脸上没有动任何声色,只是抬起眸来,无惊无惧地迎上宋子毓的目光。 宋子毓的话音刚落,实验室的门就被砰地一声打开了。五六个高壮的男人鱼贯而入,他们走到了宋子毓的身边,但都无一脸色铁青,眼睛发红,其中有一个人拿着一个铁皮的箱子,站到了宋子毓的身后。 宋子毓将双手插到自己的口袋里,踱步到叶劭面前,说:“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传闻‘红枭’背后有个所谓的顾问,明里的身份是医生,实际上却是傅乐泓的儿子,他暗地里却勾结医院里的人帮着傅乐泓制造毒品,有时甚至会帮着‘红枭’拿到一些非法药材……”叶劭闭了闭眼睛,压下一阵阵的眩晕后,他重新睁开眼睛,看着宋子毓说,“你的眼睛和傅乐泓很像。” “你是因为这个才开始怀疑我的身份的?” “不。”叶劭摇了摇头,他说,“其实你一切都做得很好,你的身份、包括这个实验都是真的,让人无法不相信。” “那你为什么要怀疑我?” “你是唯一一个拿到我两份病历的医生。”叶劭看着他,不禁扯了扯嘴角,“这两份病历的名字、姓氏都完全不一样,可是你却从来没有问过我本人任何事情,你不觉得奇怪吗?” 宋子毓的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来。 他回过头,招了招手,身后拿着铁皮箱子的人走向前来,将箱子递给了宋子毓。 宋子毓没有接过来,只是伸出手,慢慢地摸着箱子的表面。箱子的表面冰冷,他的手温热,他看着温差而起的雾印子,一边徐徐地问道:“那你又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你到现在?” 宋子毓之前不知道给他打的什么药,让叶劭浑身无力,眼前又开始起了阵阵黑雾,他起了冷汗,但没有表露半分,云淡风轻地道:“宋医生恐怕在拿到我的病历之前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吧?但是在知道我的身份后没有立刻杀我,恐怕是因为留着我有用吧?” “哦——所以你是认定我们一时半会不会杀你?” 宋子毓的口气有些戏谑。 他挑起眉毛,凑过来,伸出手拈走了叶劭下巴的一颗汗珠,食指和拇指一转,捏着叶劭的下巴。 叶劭的下巴被强迫地抬起来,他的脖子伸出了一条好看的弧线,但他垂着眸,没有作声。 “那你觉得,我们为什么不杀你?” “……” 见叶劭还是没有回答他,宋子毓的脸笑了,又说,“那换另外一种说法吧,你猜猜看,那些被我们抓住的警察,都是什么样的下场?” “……” 叶劭默默地看着他,不为所动。宋子毓放开了叶劭,他摸向箱子,然后将手伸向箱子的扣锁。不知道为什么,叶劭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内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咔哒”两声,箱子被徐徐地打了开来。 看到箱子里的那一刻,叶劭的瞳孔一缩。 里面是一个人头。 人头的面部狰狞,伤痕密布,死不瞑目,一双眼睛无神地瞪大着,死死地看着叶劭。不知道这人死了有多久了,虽被人用防腐剂保存下来,但面部已经微微肿胀,浮出了青紫的尸斑。 “眼熟吗?我记得他好像是你们缉毒队曾经负责通讯的人吧?” 叶劭的眼睛都红了。宋子毓戏谑地看着他的表情,笑着转过身,往一面花白白的墙走去,那堵墙的旁边有一个被塑料保护层盖着的红色按钮,宋子毓打开了盒子,摁下按钮,房间里发出了嗡的一声机械的声音。 只见那堵墙从中间凭空出现了一个方形框架的黑色缝隙,那墙凸出了一个巨大的方块,方块徐徐转动,一股白色的烟从缝隙中泄露出来,整个房间随着白雾的冒出冷了几分,还溢出了一些化学剂的味道。那方块墙转过来后,叶劭看到,那墙上挂了林林总总各色各样的刑具,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医学用品和药剂。 宋子毓拿起了里面的一副手套,他扫了叶劭一眼,嘴角一勾,道: “你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留着你吗?” “接下来的几天……你自己亲身体验一下你这位同事经历的一切,你就知道了。” 第二十八章 宋子毓说完,他从架子上拿起了一支装着透明液体的小药瓶。 他拿起一根针筒,将里面的液体慢慢地抽到针筒里。装好液体之后,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叶劭。 叶劭还看着那个人头,待宋子毓走近之后,他才收回目光。叶劭的两只眼睛红得像兔子,死死地盯着宋子毓。 宋子毓向叶劭的手臂抓去,但是平日里安安静静的叶劭此时却反抗了一下,硬是让宋子毓这一抓抓空了。 叶劭的脖子扭成一个倔强的角度,他的眼帘垂落下来,眼睫毛随着他的喘息在不停地颤抖着。 宋子毓看着叶劭死到临头还要做无谓的抵抗,不禁笑了出声。 “老六。” 宋子毓不慌不忙地抬起手,作了个手势。跟在他后面的一个穿着白背心的魁梧男人走了过来,不需宋子毓多言,那男人走到叶劭面前,抬起了手。 叶劭还没反应过来,那男人就将叶劭连人带椅揍得往后斜退了一步。 那男人显然是练过的。拳头和铁一样硬。叶劭只觉得仿佛被千斤的铁锤砸中了脑袋。拳头落下来的时候他整个身体都差点带着椅子摔倒在地,他的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连喉咙都涌上了一股腥味。他的后背在发凉,浑身冷汗津津,一下子没了反抗的力气。 迷迷糊糊之间,叶劭感觉自己的手臂被钳制住了,一股冰凉而刺痛的寒意尖锐地刺破了他的皮肤,冰冰凉凉的液体顺着他的血管进入到了他的身体里。过了没多久,他被放开了。叶劭的眼睛还是聚焦了起来,他听到宋子毓说:“叶劭,我就问你一个问题。要是你说出来,我就可以放你走。” 叶劭的胃在犯恶心,他喉咙的腥味还没褪去,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听到宋子毓继续说:“你们背后都有谁?” 叶劭喘息着,听到这个问题之后,不禁轻轻笑了出来。 宋子毓的眉毛一挑:“你笑什么?” 叶劭说:“我只是欣慰。我之前的同事没有白死,他到死前都没有透露给你们一句有用的信息。” “哦?所以你是不打算说了?就算步他后尘也无所谓?” “没有办法,”叶劭扬起下巴,绽放了一个笑容,一股血从他嘴里慢慢渗了出来,“我们做警察的,都不是很怕死。” 宋子毓的身形一顿。 叶劭发觉宋子毓的眼神慢慢变得危险起来,那双眼睛开始变得深邃,里面的笑意和悠然一点一点地冷却下来了。宋子毓伸手抓住了叶劭的脸颊,一字一句地道:“我最恶心的就是你们这种人。” 叶劭的脸颊力道一松,他被放开了。他看到宋子毓直起身子来,眯着眼睛端详着他。叶劭还未做出回应,他突然感觉身体一麻。 那麻痹的感觉只是一瞬间,非常快,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然而那刹那的感觉让叶劭都有点毛骨悚然起来,因为那瞬间他就好像被千万只蚂蚁同时咬了一口一般,可怕得让他有点胆战心惊。 可是那只是一个前兆。 叶劭突然瞪大了眼睛,浑身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手铐敲打在铁椅子上发出了哐当一声轻响。 叶劭很快就感觉到了从身体里传出来的痛,那痛苦顺延着血管蜿蜒而上,慢慢地便遍布了整个身体。先是四肢,再是躯干,而后是脖子,最后是头。他分不清哪里痛,哪里不痛。他只是感觉那疼痛的感觉越来越明显,那痛来自身体的最深处,好像每条血管都被人撕裂了之后又打了一个结。 豆大的汗从叶劭的额头上渗出来,如雨般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很快他的衣服就湿透了。他的身体颤抖着,整张脸惨白得厉害,他的眼睫毛随着他的身体疯狂地抖动着,眼睛已经失去了焦距。 宋子毓看到了他的变化,问他道:“开始疼了?” 叶劭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这支试剂可以放大人的痛楚。你现在感受到的痛苦还只是双倍的。”宋子毓笑了笑,说,“接下来还有十支呢,每一支就要翻倍。我倒是想看看,你能撑到第几支。” 血汩汩地从叶劭的嘴里流了出来,他的牙关颤抖着,额头上青筋都暴露了出来。 “你这样保护他们有什么用?”宋子毓说,“人只有一条命,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难道不想活下去?” “……” “其实他们就只是把你当成工具而已。他们把你放在那么危险的境地,不顾你的生死,你帮他们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到现在你就连基本的生活都没有保障。你仔细想想,这样真的值得吗?” 宋子毓慢慢靠近他,怜悯地看着叶劭。他伸手轻柔地抹掉了叶劭脸颊上的一颗汗珠,凑过去和他说:“你要是告诉我,我立刻给你解药。然后我立刻带你去找能治好你病的专家,好吗?” 叶劭抬头看了看宋子毓。 还未等宋子毓反应过来,叶劭的腮帮子鼓起来,然后一口血喷到了宋子毓的脸上。 叶劭淡淡地舔掉了嘴唇下面的血,他颤抖着,淡淡地笑着说:“你就是有一百支我也不怕。你尽管招待我。” 宋子毓的脸本来就白,那血在他脸上显得异常猩红。他直起身,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叶劭。 在宋子毓被喷的时候,宋子毓后面的人早就有所动作了,只听宋子毓的指挥。宋子毓一抬手,一个男的从架子中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朝叶劭走了过去。 那人摁住叶劭的胸膛,一把将匕首扎进了叶劭的右边的大腿上。 “呃!” 叶劭整个人从椅子上都弹了起来,但是被那个人死死地摁住,仿佛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他的肌肉都绷紧了起来,牙关死死地咬着才没有发出□□,他剧烈地喘息着,每口空气都像锯子一样切割着他的肺。因为药剂的原因,那疼痛差点就让他晕厥过去。 等叶劭脱了力,整个人瘫在椅子上的时候,男人才放开了手。那男人没有把匕首抽出来。那匕首还在叶劭的大腿上立着,刀刃几乎都不见了,只剩下了刀把。鲜血不断地从伤口里流了出来,慢慢地把裤子染成了红色。 “有什么必要呢?你越反抗,遭受的痛苦就越多。” 有人给宋子毓递来了一条手帕。宋子毓接过来,仔仔细细地擦起了脸上的血迹。 “你知道吗?很多自杀的人无一都是在死前的一刻才开始惜命,才开始害怕。不死到临头,就不知道生命的可贵。”宋子毓扔掉了手帕,冷冷地道,“我觉得你还没到真正绝望的时候。” 叶劭垂着脑袋,他的头发已经湿透了,整个人像被水淋湿了一样,汗水滴滴答答地从他的额头上掉落下来。 宋子毓回过头,从架子上拿了两瓶试剂。 叶劭整个人已经精神恍惚了,每呼吸一下都极其费力,光是抵御疼痛就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嘴微张着,任由粘稠的血从他的嘴里滑落。 恍惚之间,宋子毓已经将那两支试剂打入了叶劭的身体。 没过一会儿,叶劭的瞳孔一缩。 他剧烈地挣扎着,血溅得到处都是。 爆炸般的疼痛瞬间席卷了叶劭的身体,他整个人都仿佛被撕裂开来了。 在林间的某个隐晦的角落里,坐落着一个不显眼的实验室。从那封闭的实验室里,隐隐约约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叫喊。 屋顶的乌鸦被惊飞了,惊慌失措地往外面飞去—— 夕阳西沉。 第二十九章 在实验室里,时间过得很慢、很慢。 叶邵不知道现在已经是什么时候了,他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了。可能从他被抓到现在只过去了一个小时,可能过去了六个小时,也可能过去了一天。他的脑袋已经无法运转、无法思考了。 因为失血,他的嘴唇变得干裂,喉咙渴得要冒烟,他浑身没有任何力气,脑袋重得跟灌了铅一样的,可是偏偏清醒得要命,连晕都没有办法晕过去。 一个男人走上来,抓起了他全是针眼的手臂。 叶邵麻木地抬起头,无法控制地抖如筛糠,连椅子都发出咯吱的声音来。他颤抖着抬起脑袋,目光空洞地看向男人。 最后一支药剂打进了他的身体里面。 没过多久,药效的作用就发挥了。 “啊……” 沙哑的声音从叶邵干涸的喉咙深处发出来,弱不可闻。 他的脑袋垂了下来,肌肉因为条件反射而不停地抽搐着,连带着他的身体都扭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血开始慢慢地从他的鼻腔和嘴巴流了下来,混合着唾液和生理盐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形成一团稀释的血泊。 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 剩余的最后一点精神全部用来感受这样的疼痛,连抵御都不堪一击,只是纯粹地承受着。每分每秒都没有停歇的痛楚像锯子一样折磨着他的神经,他感觉他的神经已经被磨成了一根岌岌可危的细小的弦,随时都有可能断。 可是叶邵还是撑着。 他无力的手掌蜷缩起来,像是下意识地一般,大拇指慢慢地挪上了一个熟悉的位置,将冰冷的指腹,覆盖在了无名指上。 无名指上有一个环形的痕迹。 叶邵闭上了眼睛,睫毛微微地颤抖着。好像那个痕迹真的能给予他力量一样。 “宋少,十支药剂已经用完了。他还是不肯说,怎么办?” 宋子毓靠在墙上,老六凑过来和宋子毓耳语了一番。老六说完了之后,宋子毓没有立时回应,只是从裤袋里套出了一根棒棒糖。 宋子毓拆开了包装,伸出舌头,将那晶莹剔透的糖往嘴里一卷,沉吟了半晌。 他直起身来,慢慢地踱步到叶邵的跟前,伸手抬起叶邵的下巴,逼叶邵抬起头,“何必呢?” 叶邵艰难地喘息着,鼻翼一张一缩,没有说话。 “你就真的不怕死?不怕痛?” “……” “人只有一条命,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真的傻到要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 “……” “你对这个世界没有留恋了?你死了的话,你觉得魏柏言会怎么样?” 听到魏柏言这三个字,叶邵空洞的眼睛里,有了一丝动容。 就像是冰雪融化一般,化开了他麻木的表情,露出一丝暖意来。 宋子毓觉得自己说到关键点上了,正打算继续劝说叶邵的时候,叶邵却恢复了平日的表情,只是叶邵却含着笑垂下眼眸,淡淡地说,“你这种人是无法理解的。如果我为了苟活下去,而要牺牲别人的安全,我宁愿去死。他……也能理解我的做法的。” 宋子毓看着他笑着的样子,眼里越来越冷。 宋子毓将叶邵的头一推,叶邵的头无力地砸到了椅子背上,发出了一声巨响。宋子毓头也不回地走到了人堆里,经过老六的身边时,侧过头,低声吩咐下去道: “杀了他。打开直播,让全世界看到他怎么死的。” 老六俯下头,应了声。 身后的人已经开始动作了,一个人拿出了电脑,调整好了墙上的摄像头,将摄像头联网。一两个人走向了那堵暗墙的架子上,拿出了一叠医用口罩和帽子,分发给了所有人。在所有人戴东西的时候,老六率先戴好了口罩和帽子,从架子上拿了一个铁锤和一排钉子。 叶邵在椅子上动弹了一下,他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一个壮硕的男人拿着锤子和钉子,一步一步地朝他逼来。 男人走至他身前时,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了他的身上。 钉子隔着衣服的料子贴在了叶邵的肩膀上。叶邵的眼眸缓慢地转着,他看着钉子,莫名地能感觉到钉子的温度,打了个寒战。 锤子扬了起来。 宋子毓走到了摄像头下面,仰起头,一双桃花眼眯成了好看的月牙。 “缉毒队,我们又回来了。” “你们还记得我身后的这个人吗?” 当的一声刺耳的声音——金属碰撞! 钉子入骨三分,血花四溅。 椅子上的血人坤长了脖子,青筋毕露,瞪大的眼睛流出了两行血泪。 “我让你们都看看,得罪我们的下场。” 直播间的人数迅速上涨。 第三十章 叶邵已经走了三十多个小时了。 魏柏言自从叶邵走了之后,便鬼使神差地走进叶邵的卧室里,坐到了他的床上。 日头落下又升起,阴冷的房间又迎来了第一束阳光。魏柏言这一坐,就坐了一个日夜。 房间还是维持着魏柏言原本设计好的样子,空气中还弥留着叶邵身上带有着的淡淡的药味。叶邵在这短暂住着的日子里,基本什么都没动过。他刚回来的时候,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带进来,好歹让房间里充斥了些人气味儿。现在他的人走了,房间陡然又空了下来,魏柏言莫名其妙地觉得,房间比以前没有主人的时候要更加冷清了。 实在是太安静了。 魏柏言的视线垂落下来,他的手轻轻地抚上枕头,将枕头上的褶皱轻轻地、慢慢地拉平。可是拉得再直再平,也顺不平他心上的折痕。 “叶邵。” 魏柏言蠕动了一下嘴唇,气息辗转,从肺腑间吐出了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一出口,就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 沙哑的声音在偌大的房间里回荡着,撩拨着人的心弦,又如同石子一般落入了原本平静的心湖。魏柏言的眉头轻皱起来,他咬紧了牙关,下颚的筋肉鼓动,抑制着心中的躁动的心情。 魏柏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着,好一会儿了,才平复下了心情。 他忍不住打开了电视,电视沙沙地响起来,才让房间里勉强有了些人气。 魏柏言目光呆滞地看了一会儿电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什么也没看进去。只好垂下头来。目光恰好落到了叶邵的床头柜上。他心念一动。 他慢慢地打开柜子,从柜子里头,果不其然从发现了一枚戒指。那戒指被好好地安放在里头,隐隐地闪烁着光。 魏柏言将那戒指拾掇起来。冰冷的戒指被他的指腹温暖着。他想起那人因为这枚戒指经历了什么事情之后,瞳孔不禁微缩,整个人都阴沉下来。 外面阳光正好。鸦儿从外头飞过,带来一声嘶叫。尘埃从窗外翩跹落入房中,又降了屋里的一丝人味。房里越来越冷寂了。 不知过了有多久,他才将戒指轻轻地放回到了柜子里。 放到柜子里的时候,一不小心,他就碰到了叶邵的病历。那纸质的触感让他回过神来,他沉吟了半晌,将病历拿起来,翻到了有内容的最后一页。 他的眉头不自觉地锁了起来。 他看到了病历上的时间。 时间上面显示着,叶邵几乎是在当晚就被收入院了。但这个病这么罕见,医院方却好像对叶邵知根知底了一样,立刻就把病情确诊了下来。 魏柏言想起来,两年前的那天任务失败了之后,他们收队回来,但是一晚上都没有见到周队长。他原本以为周队长是去和上头报道了,但是他现在却直觉地感觉到,周队长很有可能就是送叶邵去医院的人。 而且重要的是,由于任务失败,叶邵的背叛,大家的心情都不太好。而周队长尤甚。整个人都非常古怪,情绪已经暴躁到一种奇怪的程度了,连抽的烟都多了许多。只是那个时候他太过难过,没有注意到。 魏柏言几乎生锈的脑袋被澎湃涌上的血液冲得有点发昏。 他突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那个猜测让他的心直跳,几乎要跳出胸膛。 这几分钟内,魏柏言就已经有了主意。他拿起病历,穿上外套,大步地走出了房间。如果能调到当年医院的监控录像,或许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魏柏言一边开启手机,准备打廖桁京的电话,但手指刚摸上键盘,就又收了回去。他关心则乱,差点忘了监控录像一般只会保存一个月。况且调用监控录像还要立案,提出申请等等,就算他在警察当中有关系也很难调取公立机构的监控。 魏柏言放弃调监控,思索三番,拨出去了一个号码。 电话拨通了,魏柏言的声音沉下来,他决定诈一诈,先发制人地道:“我都知道了。” “两年前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那边的周队没有说话。 周队越是沉默,魏柏言的心就跳得越快。过了不知道有多久,周队才开了声,他的声音沙哑,沧桑的背后还藏了一丝哽咽,“对不起。” 魏柏言的脑袋嗡了一声,心头大石放下的瞬间,又有点不敢置信。但还没来得及怀疑周队这个老油条为什么会承认得那么快时,电话那头似乎有些崩溃,他又听到周队嘶哑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 魏柏言被周队的反常扰得心慌意乱,他的眼皮一直在跳,他正打算问时,电视正在播的画面却让他把话全都吞了回去。 “……上午八点零五分,警察接到热心网友的报案:两年前的贩毒团伙‘红枭’残党死灰复燃,在某人气媒体平台上直播虐待一名男子的录像,手段极其残忍。据贩毒团伙所述,该男子是警察卧底,于两年前和警方里应外合,成功将‘红枭’缉拿归案。警察已经介入了此次行动……” 电视上正播放着直播的画面,画面上打了马赛克,看不清楚,但魏柏言仍能辨认出画面中央的人。那人被拘在一把小小的椅子上,头低垂着,不知是死是活,那天离开时穿着的衣服已经浸染了鲜血。 魏柏言的身体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差点掉了出去。 只听周队在那边说,“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哨子。对不起!” “……” 画面还在放送着,魏柏言看到几个陌生魁梧的男的拿着各种刑具走向叶邵。叶邵似乎无力反抗,只晃动了一下身体,便再也没有气力动了,一幅任人宰割模样。魏柏言眼睛登时红了。画面至此,因为过于血腥,电视台中断了画面。 “什么意思……”魏柏言困难地咽了咽口水,道,“周队,你说清楚。” 周队只道魏柏言可能不清楚来龙去脉,又似乎已经压抑了许久,干脆利落地把事情都说了。 “叶邵他进警队没几年,就被派去做卧底了……” 周队声音沙哑,磕磕绊绊地说着叶邵几年来又是如何隐忍成为卧底,又有几次为了博取毒枭的信任差点丧命。 自那场大仗后,叶邵明明立了大功,却因为他们的纰漏,不但没有得到应得的嘉奖,反而要承受所有人的误会和不理解,隐姓埋名两年,吃不饱、穿不暖,为了要活下去而躲躲藏藏,还要远离所有熟知的人。 但即使这样,叶邵也从来没有抱怨过。 魏柏言又得知,两年前叶邵被护送离开的时候,叶邵曾经在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拖着病躯,在雪地里默默看了他一晚上。 而魏柏言从来都不知道。 甚至在再次见到叶邵之后,他因为自己的一时意气,三番四次讽刺叶邵,说他丑,说他胖,还说他是叛徒。对叶邵诸事苛刻,让叶邵吃他最厌恶的海鲜,让他跪着擦地,还当着他的面,说让他去死。 现在事情涌上心头,魏柏言呼吸困难,感觉当初说的话又成了报应,那些话变作了一把又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地在他心头刺着。 魏柏言恨不得把自己给杀了。 “直播播出之后,我就知道会接到你的电话。”周队说,“我不想瞒了,我再也不想瞒了。看着你们一直误会哨子,我他妈憋得想杀人。” “哨子这几年,一直有暗中和我们联系。他在这次临行前就决定要作饵,深入‘红枭’残党的地盘。” 魏柏言双眼通红,“你们为什么不拦着他?” 周队苦笑,“我们坚决要拦他,可是他仿佛知道自己是最佳人选,在我们派人来之前,就自己先去了……是我们太没用了。对不起。” “对不起?”魏柏言手里的手机被捏得咯吱作响,顾不上尊卑,他冷声道,“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 周队没有说话。 “叶邵落到那些人手里三十多个小时了。那些人开了直播,他们不打算留人了!” 魏柏言完全失去了冷静,瞳孔骤缩,“你只说一句对不起有什么用?!” “如果叶邵出事了,我不会原谅你的。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周队默默地承受着他的怒气,没有反驳。 过了好一会儿,魏柏言才冷静下来,只是声音还是冷得吓人。 魏柏言说:“给我配一把枪。把所有的计划告诉我。你们这次行动,我必须去。” 第三十一章 周铭昆领头的c市缉毒队和b市当地警力汇合到了一起。 魏柏言赶过去的时候,意料之外地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周铭昆在一边吸着烟,脚边都是烟头。廖桁京红着一双眼站在风口。小小提着手提电脑,妆都花了,不知道哭了有多久。两人看到魏柏言过来了,一前一后地上去,小小抽噎着说不出话来,反而是廖桁京一反常态地变得严肃之至,艰难地开了口, “老魏,哨子的事……是真的吗?” 自从那件事情过后,廖桁京已经很久没有喊过叶邵的外号了。这一声出口,魏柏言听到了都恍惚了一瞬,想到不知道叶邵听到后会有什么反应,他心头一酸,说不出什么话来,只低声冒了一个字来,“嗯。” “当年一直暗中帮我们的人,给我们送线索的人,是哨子?” “……” 不等他回答,廖桁京又颤声问,“当年,那个给我们发傅乐泓位置的人……也是他?” 魏柏言许久没有回应。过了很久后,他才低声地道, “……是。” 小小眼泪流得更凶了,“我……我们一直误会了他那么久……” 小小这么一哭,在场的人情绪更低迷了。廖桁京的眼睛红得更厉害了,嘴唇都有点抖了起来,可是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眼神变得无措, “我、我从来都不知道,还在背后骂过他,咒过他……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啊?” “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魏柏言的眸眼低垂下去,掩盖了里头压抑翻滚的情绪,他捏紧了拳头,强制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抬头看向众人,道,“现在叶邵在那些人的手里,我们要争分夺秒,时间不多了。叶邵做事不像是会无计划去送死的人,他临走之前,有没有和你们交代什么?” 魏柏言看着像是对所有人说的,但目光却放在了周铭昆身上。 周铭昆狠狠地吸了口烟,把烟丢到地上,“有。” 周铭昆拿出手机,翻出了叶邵临行前发给他的短信。那条短信的内容很简单:周队。老计划。c市罗港傅乐泓。 周铭昆解释道:“两年前,哨子就是在c市罗港缉捕傅乐泓行动中,趁着傅乐泓负伤,将追踪器植入到傅乐泓体内的。哨子可能是在提醒我,他留着当年的那种追踪器,现在可能通过某种办法植入到某个人的体内了。” 廖桁京说,“老大你确定吗?那种追踪器虽然在当年很好用,但是有个很大的弊端。植入并非无痛,还会造成很明显的伤口,这肯定会打草惊蛇。早就被淘汰了。不如查直播的ip地址吧?那群人……那群人不是在直播吗?” 小小还在抽噎,说,“没用的,我来之前就试过了,对面是个老手,ip地址一直在变换,根本查不到。” 魏柏言低哑地出声,“如果……把追踪器植入到自己的身体里呢?” 在场所有人一愣。 廖桁京犹豫着开口,“不太可行吧?‘红枭’那边的人难道会看不出来有伤口吗?” 魏柏言的紧握的拳头颤抖着,“他身上有伤口……在他的手背上,有住院时留下的留置针针口。如果我是他,我就会把追踪器放在针口里。” 魏柏言的声音有点冷,让人听着心里有点寒。活生生将一枚追踪器塞入已有的伤口里,得有多疼? “小小,现在能接受到那种追踪器的信号的设备比较少,你有没有办法解决?” 小小听到周队问她的这句话,立刻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她擦干眼泪,迅速地钻进车内,开始捣鼓设备。 经过小小的一番努力,很快地,在屏幕上,位于b市郊区森林的一个角落,出现了一个一闪一闪的微弱的莹绿色光点。 b市郊区森林,实验室。 直播已经进行了将近一个半小时了。 叶邵已经看不出来原本的模样了,他无力地垂着头,呼吸间鼻头和嘴里不断地涌出血沫。 这不到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他已经不知道昏过去了多少次,又被活活疼醒了多少次。老六和一行人将钉子刺入他骨头里的时候,他都已经没有感觉了,仿佛身体不是他的,只是一滩烂肉。他只觉得温度源源不断地从他的伤口里流出来,身体渐渐变得冰冷。 他实在是太累,太痛了。 叶邵已经有接近两天没有吃药了,刚刚被压抑住的病情早已开始反复起来。可是所有的疼痛叠加在一起,挣扎无果之后,仿佛是出于身体的保护机制,他倒又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叶邵觉得,他可能等不到警方出现了。 不过就算他死了,埋在他手里的那枚追踪器也不会消失。叶邵只希望自己能够活得更久一点,再久一点,那样尸体不至于被拖到别的地方被毁尸灭迹。 叶邵想到此处,不禁觉得有点好笑,他想要笑出声来,但是连勾嘴角都没有力气了。 叶邵都不知道,他的瞳孔开始涣散了。 宋子毓一直冷眼看着叶邵的变化。他见叶邵快要咽气了,轻飘飘地掷下一句话, “把他的头割下来吧。” 老六收到命令,把沾满了粘稠鲜血的刑具递给了身边的人,转过身,拿出了一把锃亮的刀。他把刀架到叶邵的脖子上方。 叶邵的眼睛艰难地转动着,眼睫毛被带动得微微颤动。他凝视着头顶上的这把凶器,一滴眼泪混杂着血液从他眼角转了转,滑落了下来,冰冰凉凉的。 眼前的景色渐渐不再聚焦,散成了一片模糊的光影。 他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 也许是因为,自己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没见到想见的那个人吧。 魏柏言…… …… 叶邵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刀光瞬息落下。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一刻,实验室门口传来了巨大的声响。执刀的老六的身体巨震,发出了一声惨叫,他的小腿突然爆出了一团血雾。他的刀惊险地擦着叶邵的发梢咣当掉落到地上。 “警察!都给我举起手来!” 实验室里的所有人纷纷看向门口,黑衣警察鱼贯而入。 魏柏言全身武装,拿着一把枪,还冒着袅袅白烟,维持着开枪的姿势。他的瞳孔因为刚才那一幕骤缩,心里忍不住一阵后怕。他在炸开门之后看到的第一个场景,就看到一把刀即将要落到叶邵的脖子上。 只要他慢上一秒,这个人就没了。 此时叶邵无力地摊坐在椅子上。他身上伤口累累,几处地方还插了钉子,血和衣服粘在了一起,整个人狼狈不堪。要不是胸口还有起伏,他甚至会认为这个人已经死去了。 在直播间已经看到了叶邵的样子,可是亲眼看却又给魏柏言带来了另一种不可言喻的震撼。魏柏言喘息着,双眼逐渐涌上了一层血色,他朝中间那人喊道,“叶邵!!” 魏柏言看到叶邵的身体动了动,那人挣扎着抬起头来,那双温润的眼被血粘住了,几乎都要睁不开来,他好像看不太清楚了,却还是发着抖、努力地顺着他的声音看过来。 “叶邵,你别怕,我们已经来了,你坚持住……” 叶邵笑了,仿佛放下了什么重担似的。他的身体抽搐着,忍不住咳了几口血,点了点头。但他的瞳孔还是禁不住涣散开来,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一阵慌乱从心底油然而生,魏柏言看到叶邵闭上了眼睛,整个人都要疯了。 “叶邵!叶邵!!” 周队长拉住了差点冲进去的魏柏言,“魏柏言你冷静点!叶邵还活着!!” 魏柏言手脚发软,听到这句话之后终于有了点力气,他朝叶邵看过去,叶邵的胸膛还有着微弱的起伏。人昏迷过去了,但是还活着。 叶邵脸上伤痕累累,整个人像个破布娃娃一样,在这三十多个小时内不知道受尽了多少折磨,才会出那么多血,才会如强弩之末般,在他们来到后连撑着清醒都做不到了。人虽然还活着,但昏迷过去了,人也坚持不了多久了。那抹微弱的生机都会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随时断掉,那个人随时都会死去。 魏柏言拿枪的手忍不住发抖,他的眼里透着血丝,脸黑得能低出水来。他必须要马上把人带回去,必须!魏柏言转头看向罪魁祸首,将枪对准了实验室里那个穿着白袍的高挑男人,“宋子毓!” 宋子毓脸色阴沉,他嚼碎了嘴里最后的一颗糖,缓缓地直起了身子,手始终在口袋里,没有拿出来。 魏柏言怒吼,“把手给我举起来!否则我就开枪了!” 宋子毓嗤笑一声。 他笑得像一条蛇类,目光里都是淬毒的危险。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冰冷的东西来,将枪口对准了叶邵的脑袋,不急不慢地道,“那你试试看?你看是你这个退役警察的枪头准,还是我的枪头准?” 叶邵无声无息的,毫无反抗之力。他的头被枪头指了指,便软软地垂下来。 “你……!” 魏柏言仿佛被人拿住了命脉,他目眦欲裂,气息都乱了,他恨不得一枪把宋子毓打死,可偏偏不敢妄动。 周队赶忙拽了拽理智差点要崩溃的魏柏言,他沉声道,“宋子毓,你怎么样才肯放过人质?” “我要的很简单。”宋子毓不慌不乱,整个人冷静得可怕,他冷眼扫过他们,“你们所有人退到外面去,留下一辆车,放我们走。” 这个要求提出来之后,周队和b市缉毒队的队长就陷入了沉思,但不过半晌,他们就达成了共识,一切以人质的安全为上。周队点头道,“可以,你的要求我们都可以满足。我数三声,所有人退到外面去,你放人质走。” “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会放人离开。” 周队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不行。人质坚持不了那么久的时间。” 宋子毓冷笑:“那谁也别想走。他留下来和我们陪葬。” 宋子毓的枪往叶邵的额头上靠了靠。叶邵仍然无知无觉,只是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小了,似乎随时都会断了呼吸。魏柏言的呼吸一促,周队也急忙说,“别,你冷静一点。” 宋子毓说,“我不急,我们慢慢耗着。你们想清楚了再给我们答复。” 周队一众人和宋子毓僵持着,谁都不肯先放下枪,但叶邵又不能拖。魏柏言看着叶邵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呼吸越来越弱时,额头上忍不住渗出了汗。他蹙紧了眉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下颚的线条因为被刻意压制住的情绪而绷得死紧,但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将手里的枪扔到了地上,双手举起,说, “换我去。” “你只要放叶邵走,我随你们处置。” 周队皱了皱眉头:“魏柏言!你现在不是警察了,你没必要冒这个险!” 魏柏言目光灼灼,对周队的话置若罔闻,“叶邵坚持不了多少时间了。到时候他活不了,你们也走不成。” 宋子毓微微抬了抬头,似乎在思考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叶邵现在昏迷着,他走不动,你带着他也走不了多远。不如带我。”魏柏言说,“正如你所说,我现在已经退役了,是在场的唯一一个普通人。我身手没有在场的人好,你带着我,危险也会更小。” “……”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过去,宋子毓的久久不回答,让魏柏言差点沉不住气来。就在魏柏言要失去耐心时,宋子毓扯了扯嘴角,似笑而非地道,“你说你身手没别人好,你是当我没查过你的资料,还是当我是三岁小孩,特别好骗?” 魏柏言的脸色沉了下来,呼吸粗重,“那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 宋子毓仰了仰下颚,面上带笑,却透露着残忍的寒意,他对警察示意道,“你让他们折了你的胳膊。” 听到这话之后,众人心底一惊,有几个脾气暴躁的差点要骂出声来。但魏柏言却面色平静。 “不必了。”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听到了类似骨折了的清脆声响,魏柏言的一只胳膊软软地垂了下来。他竟硬生生地折断了自己的一只手。魏柏言的额头上渗着汗,但疼痛让他更加冷静下来,他道,“现在可以了吗?” 宋子毓看到这一幕,诧异了一秒,然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叶邵和魏柏言,一个痴情,一个傻。全都赶上来送死。他看着都觉得恶心。宋子毓乜眼过去说,“我倒是好奇,如果我说让你自己朝自己开一枪,你会不会照做?” 魏柏言脸色沉下来,“你不要得寸进尺。” 宋子毓也只是开玩笑,他心知继续拖下去对双方都没好处。他抿着笑,稍微松开了一点叶邵。反正叶邵也活不久了。他不介意再弄死另一个。 魏柏言看到那危险的枪口终于远离了叶邵一点时,心里忍不住一松。他知道宋子毓答应了。 魏柏言举起双手,走向实验室中央。宋子毓架着叶邵,用枪指着叶邵的脑袋,也向中间走去。两人手脚同步,几乎同时到达了中点。宋子毓将叶邵缓缓放到了地面上,他在放的同时,立刻又将枪头对准魏柏言,不让魏柏言有任何异动。魏柏言被枪对着并无半分动摇,只是目光始终盯着宋子毓手里的叶邵。 两人对视,目光仿佛成了实质,黏着恐怖,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好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又像是两只猛兽厮杀前的对敌人的虎视眈眈。所有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生怕有什么变动。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得可怕。 就在叶邵被彻底放下来的那一刹那,魏柏言收回了在叶邵身上的目光。众人只见他突然爆起,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只见他完全无惧宋子毓手里对准他胸口的那把枪,用自己没有受伤的一只胳膊,朝宋子毓抓去。 宋子毓见他向自己袭来,扣动扳机,毫不犹豫地开了一枪。 “魏柏言!” “老魏!!” 魏柏言偏了身,用肩头硬生生吃了一枪,但还是被带得后退了几步。他咬着牙,忍着剧痛,反身一套,挟制住了宋子毓的手,用力一扭。谁知道宋子毓竟然不怕痛似的,枪没有松手,两人抗衡的时候,宋子毓将枪口对准魏柏言又要扣动扳机,魏柏言急中生智,一脚踢向宋子毓的下盘。几发子弹全数射入天花板上,发出铿锵乱响。 魏柏言趁势往宋子毓身上一翻,将宋子毓的手扭到背后,而他身体压住了宋子毓的背,将宋子毓死死地摁在地板上。宋子毓的枪掉到了地板上。 宋子毓毕竟只是一个医生,力气始终不及魏柏言,可他没想到魏柏言失去了一只胳膊还能制住他,他脸色难看了起来,忍不住开始挣扎。而骑在他身上的魏柏言跟一只凶兽一样,脸色可怖,他将拳头重重地砸在了宋子毓精致的脸上。宋子毓偏过头,忍不住啐了一口血出来。宋子毓还没缓过劲来,下一个拳头又砸到了他的脑袋上。 这一拳又一拳的,砸得结结实实,连外面的人都能听到拳头砸在血肉上的声音。魏柏言那几个拳头下去,拴着理智的最后一条线也被自己打没了,他的脖子青筋尽现,血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宋子毓,仿佛在看一摊烂肉,好像今天要把人打死在地上。 在又一个拳头带着劲风砸过来的时候,宋子毓趁机挣脱,身体一翻,手呈爪状抓向魏柏言肩头上的伤口,入肉三分。魏柏言脸色一白,钳制住宋子毓的手不禁一松。就在这空当里,宋子毓摸向落到不远处的枪,突然一笑,枪头调转,对准了地上的叶邵。 魏柏言的脸色陡然一变。 “不!” 枪声响起。 魏柏言整个人都僵住了,浑身的血液冰凉。 可是事情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宋子毓没能开枪,他维持着开枪的姿势,低下了头,在他雪白的长袍之间,出现了一个红点。那红点越扩越大,慢慢将他的衣服染成了红色。魏柏言回过头。只见周队那沧桑的眼里透着一股冷静,手里的枪口还冒着白烟。 宋子毓好像还没意识到什么,他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手立马被鲜血浸染了。 “宋少——!!” 老六嘶吼了一声,想要从血泊中爬起来。宋子毓的同伙见宋子毓倒了,面色仓惶,刚想有所动作,可是还没能摸到枪,警察们的几十支枪械齐刷刷地发出了子弹上膛的声音,他们被枪口对准,只听警察们怒吼道,“谁也不准动!” 说罢,在周队和另一位队长的命令下,警察们拿着枪支,纷纷逼近了他们。 宋子毓发出了阴冷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 魏柏言的心里终于生出了一阵后怕,眼睛里的闪烁出卖了他刚才的慌乱。过了好一会儿,他身体才逐渐回暖。魏柏言肩头上的血还汩汩流着,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痛一般,拖着自己软绵绵的胳膊,像叶邵爬去。 魏柏言想摸一摸叶邵的脸,又有点犹豫。那个人现在这么脆弱,好像碰一下就会碎了,随时都会断了呼吸。他颤抖着手,终于只是拨开了叶邵沾着血的头发,露出了叶邵的眉眼来。 宋子毓倒在地上,任由警察们将他扣住,他漂亮白皙的脸蛋此时都沾上了泥,牵起嘴角,看着这样的局面,不知道是疯了还是傻了,居然笑了起来。笑的时候牵动了伤口,吐了几口血出来。 宋子毓的目光落到了魏柏言身上,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魏柏言,你想不想知道叶邵的病能不能治好呀?” 魏柏言的身体一震。扣住他的廖桁京眉头一皱,啐了一口脏话,“你他妈给我闭嘴。” “闭嘴?我为什么要闭嘴?”宋子毓吸了口气,看着廖桁京,桃花眼眯成了好看的弯月牙形状,他问,“你们杀了我那么多兄弟,抓了我妈,你们让我不好过,我为什么要让你们好过?” 廖桁京面色一冷,手里就用了死力,宋子毓的手都被扭成一个扭曲的角度了,但他好像天生不知道疼一样,面不改色。他笑得很开心,像是很得意一样,而他说的一字一句都像重锤一样敲在了魏柏言的心上,让魏柏言的心越来越冷。 “我之前在医院和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他那个病根本无药可医。你们就次就算救得了叶邵,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宋子毓笑着笑着,就咳出了一口血来,面色癫狂,乌黑的眼珠里渗出了骇人浸毒的眼光。魏柏言终于忍无可忍,他额头青筋立现,嘶吼着喊道:“你闭嘴!!” 魏柏言不顾自己重伤在身,冲上去扯着宋子毓的领子,一拳打了过去。饶是廖桁京钳住宋子毓的身体,宋子毓的身体也被带得像旁边歪了过去。宋子毓还在对着他们笑,笑得人的心里发毛,“或许你现在让他死,会是一种解脱。” 魏柏言操起拳头还想揍,廖桁京连忙拦住。魏柏言怒视他,“你给我放开!” “再打人就要死了!” “我就是要打死他!” “你打死人可以,你坐牢了,叶邵怎么办?” 宋子毓看着他们争执,笑得更开心了,跟个疯子一样。笑得人眼皮直跳。 廖桁京一边分神拦住魏柏言,一边钳制住宋子毓,争执过程中,他突然在在宋子毓的后腰间,感受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而且东西不只一个,好像是有一排。他脸色陡然一变。 魏柏言看到廖桁京的脸色之后,也向宋子毓的腰间看去,那里被廖桁京撩开了,因为之前有衣服挡着的关系,他都看不清楚,可此时他却分明看清楚了贴在宋子毓腰上的东西是什么。魏柏言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心剧烈地在跳动。 ——是炸弹! “快蹲下!!!” 一阵巨大的火焰裹着劲风从宋子毓的腰间爆发开来,就在那炽热的白光淹没众人前,魏柏言拼力扑向了叶邵,将叶邵护在了自己的怀里。 巨大的爆炸在瞬间席卷了整个实验室。 爆炸声轰鸣。 第三十二章 直至到许多年后,b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人仍能回想起当年的场景。 一辆接一辆的救护车驶进了医院,数十名重伤昏迷的警察和犯人被送到了抢救室。他们浑身是血,不少人重度烧伤,有一些在接送的途中就已经断了呼吸。 和平年代里,都市里的人们大多生活安逸,这样一场犹如大战后可怕伤亡是他们从未见过场景。 宛如是炼狱一般的景色。 而其中最显眼的是两个二十多岁的男人。 他们看着不像警察,也不是罪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身材较为高大的男人将另一个男人死死地抱在怀里。高大的男人背上全是烧焦了的痕迹,插满了玻璃和砂石,鲜血淋漓。他怀里的男人也没好到哪里去,仿佛受到了什么极刑,身上无一处完好,皮肉上扎了钉子,肋骨折断,多处刺伤。两个男人的血肉粘黏到了一块,医生废了好大的劲,才在不造成二次伤害的情况下,将两人分开。 据说他们是在一个被炸毁了的实验室中被找到的。他们当时躲在了一个铁皮箱里,用铁皮箱挡住了大部分的伤害,才在那场可怕的爆炸当中幸存下来。怀里的男人送到医院只剩下一口气了,若非抱着他的男人首当其冲,用身躯护着他,那他最后的生机可能就会断送在那一瞬间的火光当中。 缉毒队的这一次行动被刻印上了历史,他们的事迹传遍了大街小巷。他们终于把扎根多年的大毒枭伏诛,只是也付出了重大的代价——包括警察在内共有二十七人死亡,三十一人负伤,是缉毒史上伤亡最惨重的案件之一。 而“红枭”最后的领头人——宋子毓在爆炸中当场死亡。 盘踞在国内多年的毒根终于被拔出,腥风血雨在宋子毓死亡的瞬间,画上了一个永久的休止符。 魏柏言在医院再次醒来的时候,床头的百合花盛开正艳。 花香熏得他有点迷糊,但不难闻,反而很香甜。他迷迷糊糊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房间纯白,窗户半开,混有青草的微风从吹进来,湿漉漉的。一杆枝桠伸了半个身子进了房间,上头挂了几片水珠饱满的嫩叶。 他呈趴着的姿势,浑身无力,身体软绵绵的不像是自己的,很难使得上劲。他背上似乎敷了药,湿漉漉的,纱布下面的皮肉隐隐传来了痛感,一阵一阵针扎似的痛让他有点难受,但反而让他意识逐渐清醒过来。他花了三秒钟理解了先下的状况后,之前的回忆涌入了他的脑袋,他猛地睁大眼睛,从床上撑起来。 “叶邵!!” 一股剧烈的撕裂一般的疼痛让他闷哼了一声,他又倒了回去。门口传来了急促混乱的脚步声,廖桁京和周铭昆出现在门口,赶紧跑过来帮他扶好,整理回差点被拔掉的点滴, “卧槽你急个什么,伤口要崩开了!” 魏柏言出了几滴虚汗,看向突然出现的廖桁京和周铭昆。周铭昆大开的病服还隐隐能看到纱布,但看上去挂彩不严重。廖桁京剃了头,头上和脖子都包扎了纱布,但精神还不错。 魏柏言刚刚醒过来,整个人还有些混沌,他一开口,声音就沙得不行,“我睡了多久?” “那可真是太久了兄弟,都快一个星期了。”廖桁京的伤口似乎有点痒,他想要挠一挠,但又怕蹭到伤口,只能在附近的皮肤那里一点儿一点儿刮,“我们天天来看你,可你就是不醒,我们差点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周铭昆说,“你们真的是福大命大,爆炸发生的时候旁边就有铁皮箱,小廖第一时间钻进去了。你为了救哨子走了远路,伤得很重。其他反应慢一点的,在那场爆炸当中基本都没了。回去你们一定要烧一柱高香。” 魏柏言听到叶邵的名字,眼神有些急切起来,“叶邵呢?他怎么样?” 廖桁京刚想接话,周铭昆就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眼,有几分让他闭嘴的意思。魏柏言察觉到了两人的小动作。周铭昆一转过头,就看到魏柏言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心里咯噔一声,知道他看到了。 有那么几秒谁都没有说话,气氛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但周铭昆很快就把话头接过来说,“人现在没事,只是人还没醒。” “你们别骗我。” “……” 昏迷过去前,宋子毓的话还尤在心头。那句淬了毒的冰冷的一句“叶邵活不久了”狠狠地掐住了魏柏言的七寸,让他呼吸不过来。现在廖桁京和周铭昆样子,更是让他心头的恐慌油然而生。 周铭昆和廖桁京从未见过魏柏言那样的眼神,那是露骨的无措和探究,仿佛只要他们说什么不好的消息,就会变成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这个人彻底崩溃。他们不想说,但那样的眼神又实在咄咄逼人。 “……” 沉默了半晌,廖桁京才委屈地说,“周队,我们还是说吧。” 周铭昆别过头,躲开魏柏言的眼神,却鼓起眼睛来瞪廖桁京,有点恨铁不成钢。廖桁京见周铭昆不阻止他了,就都说了,“你也不要太担心,我们没骗你,哨子人真的没事,前几天已经脱离危险了。” “就是这一次伤得太重了,伤了根基,再加上爆炸造成的脑震荡,人清醒的概率不太好说。就算人醒了,身体也可能会不太好。” 魏柏言愣了一下。 廖桁京见魏柏言迟迟不说话,也感觉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他有点慌张地、悄悄地看向周铭昆,周铭昆却臭着一张脸怒瞪着他,把他瞪了回去。 过了许久之后,魏柏言才低沉地出声,他的碎发散落下来,看不清神情,“可以把我的病房移到叶邵那里吗?” “我想陪着他。” 魏柏言的这个要求不过分,只是操作起来比较麻烦。周铭昆借了自己的关系,又靠廖桁京的一张嘴皮子,好说歹说,终于让医院腾出了一间双人间,让魏柏言和叶邵住了进去。 魏柏言搬进去的时候阳光正好,只是窗外恰好有一片云,挡住了光线,只将一片浅蓝的阴影投在了叶邵身上。叶邵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对魏柏言躺在他身边的床位一无所知。 魏柏言有点想碰碰他,只是自己身体不争气,没办法起来,便只能在床上看着他。 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廖桁京和周铭昆跟着护士把魏柏言送进来,打点好一切之后,看着魏柏言的状态不由地有点担心。他们预想过所有魏柏言在看到叶邵后的反应,就是没想过魏柏言会那么安静。 出于不安和担心,廖桁京和周铭昆在那天陪了魏柏言很久,他们给魏柏言悄悄订了他最爱吃的土豆焖鸡,又跟他打了斗地主。确认魏柏言情绪只是有些低落之后才离开了。只是他们却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们不知道这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正如廖桁京所说,叶邵自那场事故之后便再也没有一点要醒来的征兆。 魏柏言身体好了一点之后,便开始亲力亲为地照顾叶邵。他帮叶邵翻身,擦去污渍,更换被褥,护士乐得别人帮她们干活,又见魏柏言身体没有大碍,便由着他去了。魏柏言在空闲的时候,会拿出书来,一段一段地给叶邵读小说的内容。他有时候怕叶邵无聊,还会拿点搞笑段子来,读给叶邵听,只是他实在不擅长讲笑话,一段好好的段子被他读成了说明文,一点儿也不好听。 他有时候会给叶邵讲他们以前经历过的事情。讲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事情。 他说,他们第一次认识的时候,对叶邵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嚣张跋扈的毛头小子。他还说自己曾经因为叶邵成绩过于优秀而产生过嫉妒,悄悄地把叶邵袜子偷了,放到女员工的抽屉里。 他讲了好多叶邵知道的、不知道的事情,也讲了很多,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忘记了的鸡毛蒜皮、早已铺陈发霉了的事情。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记得那么清楚。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昨天,只是被他珍藏了起来,待拿出来,好好打磨、擦亮一番,又能闪闪发光。 他觉得他自己絮絮叨叨的样子越来越像一个糟老头子了。 过了许多个小时,又过了许多个一天。云来云去,日历翻飞。 躺着的那人,却始终不知醒。就像是无期的花永远不会开。魏柏言以为自己能一直这样耐心地等下去。 这一天他在叶邵床头,念徐志摩的作品:“习惯,失眠,习惯寂静的夜,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想你淡蓝的衣衫。习惯,睡伴,习惯一个人在一个房间,抱着绒绒熊,独眠。习惯,吃咸,习惯伤口的那把盐,在我心里一点点蔓延。习惯,观天,习惯一个人坐在爱情的井里,念着关于你的诗篇……” 沙哑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着,显得整个房间空荡荡的。偶尔叶邵的心脏监视仪会发出声响,机械冰冷的嘀嘀声会打断他的节奏。魏柏言不擅长朗诵,面无表情和毫无情感的语调让感人的文字瞬间变得味如嚼蜡。好像是意识到了自己读得有多难听,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冷,最后便停了下来。 窗外的光斑洒落到了叶邵身上,金灿灿的宛如一件金丝织成的羽衣。魏柏言伸出手来,轻轻地描摹着叶邵的眉骨,顺落到鼻梁,再落到了他毫无血色的嘴唇上。魏柏言倾下身,亲了亲他,压抑的声音从喉咙里艰涩地冒了出来,像砂纸一般粗糙, “和我说说话吧,叶邵。” “我想你了……” 轻声的话语像泡沫一样轻,风一吹,便散了。房间里没有人回答他。唯有冰冷的仪器的嘀嘀声鸣。 …… 自那天起,魏柏言就不再读文章了。 他不再爱说话,变得很安静。和叶邵一样地安静。 而且他开始了做噩梦。 一开始只是毫无意义的纷乱的片段,如晦涩难懂的超前艺术,大量大量的粗线条和鲜红的色块交叉组织在一起,然后成了一团乱麻。时间久了之后,他慢慢地看清楚了画面。他看到叶邵在一个空荡的实验室的中间,他的身体折成了一个活人折不成的角度,无数的刀和铁钉插在了他的身上,他的头歪落下来。滴答,滴答,红色的血落在地上,清脆得吓人。 死去的宋子毓绽放着扭曲的笑容,他站在叶邵身边,像一条蛇一样盯着魏柏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叶邵活不久了!叶邵活不久了……” 他又梦到,在一个窄小无光的房间里,叶邵坐在一个轮椅上,佝偻着身子,像个小老头。他喊叶邵许久,叶邵却不回应,像是听不见一样。他着急地翻过叶邵身体来,却发现叶邵的眼睛一眨不眨,分明是看不见了,瞳孔里映不出任何光亮。叶邵在他眼前咳出血来,止都止不住,一边咳一边喊他, “……魏柏言……” “魏柏言……” 魏柏言从梦中醒来的时候,都会被梦里的场景吓得大汗淋漓,像条脱了水的鱼一样张大口呼吸。梦里的画面诞生的巨大的恐慌和不安,就像就几万只黑黢黢的密密麻麻的蚂蚁组成的潮水,汹涌地从脚踝爬直头顶,将他整个人都吞没。 他会忍不住从床上起来,走到叶邵的身边察看叶邵的呼吸,确定叶邵还活着了,他再躺回去。但是不用过很久,他又会从床上起来,在一次又一次地把手伸到叶邵的鼻子下面,确定那温热的呼吸实实在在拂过指尖后,他才能够被从恐慌中拯救回来。 有一天,他在半夜醒来之后,握住了叶邵的手,他生了茧子的手摩擦着叶邵几乎没有什么温度的手掌,说出了三天以来的第一句话,声音沙哑又难听: “叶邵……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 叶邵当然不会回答他。 “你要是不打算醒了,你告诉我好吗?”他将叶邵冰冷的手指放在唇边,一遍又一遍地亲着,无措地说,“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春去秋来,叶邵却还是迟迟不醒。 周围的人都觉得魏柏言不对劲了,他就变得太压抑了,深邃的眼睛里透着满满的焦虑和恐惧。他还会频繁地去确认叶邵的状态,频繁到了一种不正常的程度。常期低质量的睡眠让他整个人都颓靡了起来,眼里都是血丝,胡子也许久没刮了。 魏柏言在身体彻底好了之后,便开始让自己忙起来。他大部分之间还是在照顾叶邵,其余的时间里,他用尽了所有渠道去寻找医治叶邵的办法。宋子毓最后留下的话让他一直不敢去面对,他不敢去探寻真相,他怕得到的答案会让他绝望,但是他现在越是害怕,他越是像疯了一样去寻找答案。 很快他便查到了宋子毓所提到的那个药物实验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当年他们看过的相关信息基本都是宋子毓伪造的,招募志愿者也是假的。这个实验因为太过隐秘,规模又太小,根本打听不到任何消息。 他上网查资料、去图书馆查文献、去当地有名的医院咨询专家。他像是不要命了一样,不分日夜地奔走各地,只为寻找到这个关于这个药物的任何一点信息。 但所有发散出去的消息都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一点涟漪。 周铭昆有一次去探望他,发现他已经瘦得不似人形,比叶邵还要憔悴几分。他忍不住拉着魏柏言,摁着他在床上,魏柏言才勉勉强强地睡了三个小时。睡完了之后,就又从床上爬起来,继续四处奔波。 所有人都知道魏柏言这样下去迟早都要垮掉的。 他们想要劝说,可是谁都知道这样是没有用的。只好尽自己的全力去帮魏柏言,四处打听治疗叶邵的医疗方案。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 在魏柏言百般询问之下,他才终于得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他们找到这个药物研究人员的联系方式了。 叶邵……有救了。 在确信消息过后的那天晚上,天上的星星很亮很亮。魏柏言躺在医院那张小小的折叠床上,铺天盖地的睡意和疲惫淹没了他。在他闭上了眼睛之前,他才朦朦胧胧地反应过来的恐惧扎根有多深。 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安心阖眼,好好安睡过了。 第三十三章 三年后。 大年三十,年味正浓。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家家户户挂上了对联和灯笼。平日里苍白枯寡的医院也添了几分热闹,多了一些喜庆来。医院里能走动的病人和家属闲得无聊,唠嗑起来。 “要过年啦,新年好啊!” “你家那位如何呀,身体还好吧?祝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啊!” “哈哈哈,同祝同祝!” 魏柏言被走廊的喧闹声吵醒了。 外面刚刚下过雨,阳光正璀璨。云絮悠然而过,遮不住被雨水洗得发蓝的天。 魏柏言从床上爬起来,摸了一下叶邵的颈脖。三秒过后,他才把手松开。他掀开叶邵的被子,如行云流水般将叶邵的手交叉到胸前、曲起双腿,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托起叶邵的肩膀和膝盖,帮他翻身。翻完身后,他褪去叶邵身上的衣服,打了条毛巾,用湿毛巾仔仔细细地擦去叶邵身上昨夜出的薄汗,再帮他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 这过程一丝不苟,手法和专业的护士相差无几。他做的时候面无表情,只是动作比医护人员还要小心温柔,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一样。 日常的护理还有很多繁琐的地方,魏柏言却一声不吭地都做完了。终于将事情完成了之后,魏柏言给叶邵盖好被子,撩开叶邵的头发,露出他光洁的额头来。魏柏言矮下身,温柔地亲了亲他,低声说:“等我。” 叶邵的护理得每两个小时进行一次,魏柏言请了一位护工,交代完事情后,开车驶向了郊外。 魏柏言去了一间寺庙。 将过年了,这郊区的寺庙也不缺信徒,此时虽是清早,寺院里却熙熙攘攘,人头攒动,香火鼎盛,檀香混合着烟气熏得人睁不开眼睛。魏柏言却似不被影响似的。他耐心排在了一帮大妈大婶后面,等待着拜佛。半个小时后,他学着前面的人的样子,在地藏菩萨面前跪了下来。 他磕头,手掌反转。起身,又磕了个头。如此重复三番后,额间都有些微红了。他合起掌心,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道:“地藏菩萨在上,愿叶邵长命百岁,后半生平安喜乐。” 地藏菩萨没有应答,烟雾散开了些许,露出了他慈悲的面目。 他掏了五百元,在别人惊诧的眼神当中,塞进了功德箱里。 魏柏言拜完了佛,又求了道平安符后才离开了寺庙。过年时期人多,离寺庙近的停车场早已人满为患,魏柏言上山的时候将车停在了半山腰的位置,走过去还需要点距离。就在这下山路上,魏柏言遇到了一个乞丐。 他看到这个乞丐的时候愣神了好一会儿。 那乞丐很年轻,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他邋遢得很,脸肿得厉害,身体也挺不直,佝偻着背,像被压着什么重物似的。他折着身体趴在地上,磕着头,身体在单薄的衣裳里瑟瑟发抖,连跪都跪不稳。分明是病了。路人见到他,像见到什么晦气的东西一样纷纷绕开。 那幅样子,和魏柏言在英格里斯重遇的那个人……别无二致。 肥胖、丑陋、病态十足……又卑微到了极致。 魏柏言捏紧了拳头。 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他穿过了人潮,往乞丐的方向走去。他蹲下身来,一股脑地将钱包里剩余的现金都掏了出来,放在了乞丐面前。他顿了一下后,又将怀里未开封的水拿了出来,放在了乞丐面前。 别人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魏柏言,魏柏言却不以为然。 乞丐的身体停止了发抖。 魏柏言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直起身来,准备走了。就在他打算转身的那一刻,那个乞丐不知道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伸出他的手来,猛地抓住了魏柏言的手腕。 乞丐那长长的刘海下,一双眼睛亮得吓人,也不知道为何他一扫之前的病弱模样,开口说: “好心人,你会心想事成的。”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一声鞭炮声。不远的寺庙里头好像有人将祈福的缎带成功地抛到了树上,纷纷欢呼着:“成啦!成啦!” 魏柏言的心在狂跳。 魏柏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累了,乞丐这一句普通的祝福说得太过于肯定,好像他说的就一定会实现似的。但魏柏言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的变化,他对乞丐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在下山的过程中,他偶然听到了别人的对话。 “哎,你知道每年大年三十都会借宿在大佛光寺的那个高人吗?” “啊!我知道我知道……卜卦很准的那个对不对?我女儿说他是什么网红……但感觉不太可信啊,招摇撞骗的样子。而且我还听说他神神秘秘的,谁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我之前也不太信,但我有个亲戚的女儿撞见过他!好像是个男的。他帮我亲戚的女儿占了一卦算姻缘,连对方的年龄职业和模样都算出来了!准得不得了。从此之后我就信了。据说省级的领导都请过他。今天大年三十一半的人都冲着他来的。” “哇,那你说我们今天会不会遇到啊?” “不一定呢,高人给人看卦全凭他的心情的……” 魏柏言听至此,再也按捺不住心情。他的脚步逐渐加快,他上了车,匆匆往医院的方向开去。 重新回到医院去的时候,叶邵还是没有醒来。 魏柏言请走了护工,搬了张椅子坐在叶邵身边。他难得地没有焦虑,也没有任何负面的情绪。一改之前颓废的样子,他仿佛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乌黑的眸子背后压抑着急切的盼望,好像想要去期待,却又害怕失望。 这样的情绪太过于浓烈,让他觉得这把椅子长了刀片,一刻都没法坐下去了。 他必须要找点事情做。 他开始翻书看。那些书都被他翻烂了,拿起来的时候又有几页要掉下来。看了半个小时之后,他又开始看起了电视。他看一个节目十分钟,就又换了台,林林总总换了七八个后,他便将电视关了。他捣鼓起床头的花,新插的剑兰被他弄来弄去,生气十足的样子立刻蔫了一半,连花茎都弯了。 他立马不敢动了。 他回到椅子上坐着,安安静静地。暖气的声音在房间里嗡嗡地响着,有点吵耳。过了一会儿之后,魏柏言缓缓地拿起手机,手指顿了顿,打开了一个加密的相册。 那里一共有一千三百多张叶邵的照片。这是他这几年来,从别人手里搜刮过来的叶邵的照片。照片里也并不全是叶邵为主角的,有一些叶邵只出现在了背景里的一个小角落,甚至只出现了半个身子,他也毫无例外地全都留了下来。 他翻开相册,一张一张地看着。 魏柏言从叶邵的儿时开始看起。那时候的叶邵还没长开,水灵又可爱,一双眼睛乌黑得像头鹿,嘴唇薄出了粉红。他背着书包挺胸抬头地站在雕像下面,像一头骄傲的小狮子。少年时期,叶邵开始发育了,他开始迅速飙高,身材修长,肌肉显得有力。镜头捕捉到的他从主席台上一跃而下,汗水挥洒,笑容肆意又张狂。 魏柏言一路翻,一路看。翻到相册底部,他看到了一个视频。他犹豫了一会儿,点了开来。 镜头有些晃动,似乎拿不稳。但是很快,成年的叶邵就出现在了镜头里。比起少年时的他,叶邵样貌更加好看了。叶邵像只猫儿一样窝在被窝里,头发有些翘了起来,只有一个脑袋露到了被子外头,他一边藏在被窝里,一边格挡着伸向他被窝的手。 叶邵笑道,“别弄我!魏柏言!我怕痒!我再睡会儿,给我五分钟,再给我五分钟我就起来了!” 镜头外的魏柏言一边拿着手机,一边掀他被子,“再不走,我俩就要迟到了。” “……” “你赖床的样子都被我录下来了。到时候我发给廖桁京看。” 叶邵的被子被掀开,只好两眼一闭,双耳不闻窗外事,开始装死。 镜头慢慢靠近。镜头外的魏柏言道,“你睁不睁眼?” 继续装死的叶邵:“……” “我数三。” “……” “二。” “……” “一。” 镜头黑了下去。但是很快,又亮了。 半晌后,镜头里的叶邵颤抖着睫毛,喘息着睁开了眼睛。他薄薄的嘴唇透出一层血色来。他恼羞成怒:“你亲我就亲我,能不能别捏着我的鼻子?” “以后叫醒你就用这个办法了。” “我要报警了。” 魏柏言又亲了亲他,“我们就是警察。” 视频到此结束了。 魏柏言握着手机,直到手机待机,屏幕黑了下来。 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了一片死寂之中。 外面的天渐渐黑了,饱满的月亮在枝头上,将冰冷又温和的光洒落到了房间里。手机的荧荧白光映得魏柏言的脸线条分明,那平静的脸的背后藏着一丝无法察觉的温柔和哀伤。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沙哑的声音在房间里响了起来: “你睁不睁眼?” “……” “三。” “……” “二。” “……” “一。” 魏柏言修长的手温柔地抚上了叶邵的脸,他俯下身来,不容抗拒地亲上了那片冰冷的嘴唇。他伸出舌头,撬开了叶邵的防备,一路长驱直入,像报仇一样亲着他身下的人。 这个吻足足持续了一分多钟。 一开始只是亲吻,最后却变成了撕咬,魏柏言想咬伤他,想将他咬出血来,但又不敢。他胡搅蛮缠,纠缠不休,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去亲他,亲到那苍白的嘴唇出现红痕。 然而直到魏柏言累了,叶邵都没有醒过来。 魏柏言眼里的光闪了闪,便灭了。干燥,枯萎,干涸成了一个只余灰黑的形状。 他坐下来,拉起了叶邵的手,将叶邵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新年快乐。” 不知道何处的钟声响了,当的一声极其悦耳,清脆响亮。 新的一年到了。 病人们在庆贺新年之后,便和衣而睡,早早歇下了。就连最吵闹的孩子也息了动静,整个病区都静悄悄的。安祥静谧。 魏柏言如同以往一样,握着叶邵的手陪在他的身边。 半夜的时候,魏柏言的睡意终于袭来了。他准备起身走向他那小小的折叠床,却在此时,他手心里的指尖突然动弹了一下。 只是小小的一下。 魏柏言的脸色一变。 那动作很轻微,转瞬而逝。稍微不注意便会被忽略掉。 窗外的月光愈来愈亮了,皎洁的月光像水一样透过玻璃流淌了进来,流到了那个人的床上,病床被笼罩进了朦胧的月纱中,躺在光雾中间的那个人仿佛在发光。 魏柏言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叶邵,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时间在此时过得尤其缓慢,就像是慢动作一样,叶邵那张苍白的脸庞逐渐有了血色,他的嘴唇变得红润起来。他的眼睫毛开始了颤抖,抖得像秋风簌簌落下的叶子,过了好一会儿后,那眼帘睁开来,露出了一双乌黑温润的双眼。那双眼睛里的微微摇曳的水光从浑浊变得清澈,仿佛是毫无生机的死水又被注入了生命。 魏柏言终于看到,他一直努力想要叫醒的人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带着迷茫,仿佛只是刚刚睡醒一样。他终于看到那个无论如何都不会回应的人,在看到他之后,开始慢慢有了动作。 他看到叶邵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胸膛起伏,从喉间说出两个破碎的音节。 “……柏……” “言……” 魏柏言却没有任何动作。 他僵在那里。只是僵着。他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又忘记了自己应该做什么。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叶邵睁开的双眼,看着叶邵眼里的光,看进去他梦里才有的叶邵眼里的那一片乌润润的黑色。他突然又低下了头,看着自己手里握着的那只手,那只手力气很弱,却又实实在在地用小小的力气回握了他,被他实实在在的握在了掌心里。 温暖的。会回应的。 叶邵脑袋有些迷糊,他不知道魏柏言怎么了。过了没几秒,叶邵看到魏柏言睁大的眼睛里,突然直直地落下了一颗豆大的泪来。 泪水砸在了被褥上,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了极大的声音。 那滴泪砸在了叶邵心上,砸得叶邵心头巨震。 叶邵不由地有点慌了,他伸出手,想要揪一揪魏柏言的衣服,但是力气不够,手伸到一半便垂落下来。魏柏言眸色深沉,没有接住他的手,也没有去靠近他。魏柏言逆着光,看着他,双目赤红,眼里的光闪烁不定。 但是很快地,叶邵便感觉到魏柏言在发抖。他的下颚的筋肉在用力,用力得全身都在颤栗,好像要在拼劲全力去咬紧牙关,好像要把这些日子来的悲伤、失望和痛苦闷在喉咙里。 牙都要被咬碎了。 叶邵有点心慌,他道,“柏……言?” 魏柏言没有回答他。 叶邵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勉强地撑起了自己的身体来,但是很快又倒了下去。在倒下去的那一刻,一个阴影笼罩在了他的上方。他愣怔着抬头,只见魏柏言已经走了过来,抓住了他的臂膀,将他稳稳地扶回床间。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叶邵被迫看向魏柏言的那双眼睛里,他清楚地看到对方眼里翻滚着的浓重的情绪。 叶邵不知道为什么,他从魏柏言的眼里看到了惊惶,还看到了害怕,更多的是不敢确信的小心翼翼。 魏柏言的动作实在是过于轻柔,像是怕撞碎了这一轮美梦。 魏柏言将他扶了回去后,低声说了一句:“我去喊医生过来。” 出于自己的本能,叶邵脑袋一热,想要伸手拉住魏柏言。但他的力气太小,只能拉得住一处衣角。魏柏言却感受到了他的动作,连忙停了下来,等待他说话。 叶邵问他:“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听到这句话后,魏柏言的动作一顿。 这一顿,就是好几秒。半晌过后,魏柏言抬起头,眸色黯然,那双眼睛隐藏着太大的无奈和悲伤,让人看上去触目惊心。但他很快平复了情绪。他伸手轻轻地撩开叶邵额上的碎发,低哑地说,“没有。” 魏柏言说得太过轻巧,好像叶邵真的只是像平常一样睡了一觉。 “柏言,柏言……” 叶邵害怕魏柏言要走,连忙再喊住他。脑袋一片浆糊,他胸膛起伏着,想努力说些什么,但却说得断断续续。魏柏言却不着急,耐心地等着他。叶邵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终于说了出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 魏柏言沉默了。叶邵有些忐忑不安。过了半晌之后,他就被圈进了一个温暖而又炽热的怀抱里。魏柏言身上的温度高得惊人。叶邵看不见魏柏言的神情,却感觉得到他的筋肉在颤抖,好像在刻意压抑着什么。他听到魏柏言似叹息一般吐了一口气,沙哑地和他说: “我只要你平安。” “只要你平安,我别无所求。” 第三十四章 医生很快就赶过来了,给叶邵做了一个简单的检查。做完检查之后,医生把魏柏言叫了出去。叶邵在屋子里等着魏柏言,但因为体力不支,很快便昏昏欲睡。 没过多久,魏柏言便匆匆赶回来了。叶邵终于撑不住,闭上了眼睛。在昏睡过去的前一刻,他看到魏柏言坐在他身边,一直抓着他的手。尽管护士好几次和魏柏言强调叶邵昏睡过去是正常现象,叶邵还是能从魏柏言的眼中看到惊惶。 叶邵醒过来之后,消息很快便传出去了。 周铭昆、廖桁京、小小还有叶邵以前认识的朋友全都来了。廖桁京抱着叶邵哭得涕泗横流,周铭昆和小小废了老大的劲才把他扒开。以前产生的隔阂和误解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所有人都只为叶邵的醒来而感到开心。 然而很快,他们就感觉到了不对。 虽然叶邵已经醒过来了,他也表面上表现得和正常人无异,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的状态开始变差了。他走不动路,在外行走都需要坐轮椅,风雨交加的时候他的脸就会变得像纸一样白。有好几次,叶邵和他们聊着聊着天,便突然厥了过去,人事不省。 这些情况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严重。 叶邵身体的病,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一样。而三年前那场要命的折磨,终究是成了他的催命符。 三年前,魏柏言拿到药物研究人员的联系方式后,一直都以各种办法去支持药物实验的进度,甚至不惜花重金资助药物研发,要救活这个濒危的项目。在叶邵醒来后,魏柏言更是日夜不分地联系那头,尽量想办法加快研发的速度。 药物的研发和病魔在竞跑,研发逐渐有起色的时候,叶邵的身体也在一天天衰败。 一年后,叶邵身体里的定时炸弹,终于爆炸了。 那天叶邵刚做了一个检查,便觉得身体有点不太舒服,早早地躺下了。医生把魏柏言叫了出去,说是有话要讲。叶邵为了不让魏柏言担心,便谎称自己没有大碍,让魏柏言放心出去。 他以为这一阵不舒服很快就会好,便眯眼睡了一会儿,希望醒来的时候能好一些。结果在朦朦胧胧之间,他便感觉这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他好像浑身都在疼,骨头缝里都像扎了针一样,让他恨不得要叫出来。他疼得有点想吐,一撇头,真的吐了一地黄水。 吐着吐着,他开始呕血。 叶邵浑身力气都被抽光了,等实在吐不出来的时候,他惨白着一张脸,看着地上的血,整个人都像是被水打湿了一样,连翻身都做不了。过了没一会,他开始感觉到空气越来越稀薄,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吸不上气。 正在这个时候,门口传来了声音。 汗水模糊了叶邵的视线,叶邵抬起头,他看到魏柏言冲进来,气喘吁吁,一脸惊喜。可是很快地,魏柏言的脸色陡然一变。他扭过头,朝外面大吼。 然后就是一阵兵荒马乱。 叶邵已经快要疼得神志不清了。在意识浮浮沉沉间,听力也不大好使了。他蜷缩在床上,只听到几声怒吼,“药到底什么时候才到?”“什么时候来?!”“不能快一点吗?” 叶邵努力地睁大眼睛,一直撑着,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一次睡着了之后,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有很多人来拉扯他的身体,把很多不知名的冰冷的东西贴在了他的身上。他们吵吵闹闹,和背景的杂音混在了一起,好像在争吵什么。在这期间,有一只手一直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手太过冰凉,还是对方的手太过炽热,那手的温度滚烫得吓人。他听到魏柏言慌乱地说: “叶邵……叶邵,你撑住,你一定撑住。千万别睡。药就快要来了,我求求你一定要撑住……” 叶邵虚弱地点了点头。他忍着剧痛,胡乱地应着,“好……我不睡。” 有什么冰凉的液体低落到了叶邵的手上。叶邵想看清楚,但又好像没有力气了。他感觉到魏柏言的手在颤抖,他听到魏柏言说,“你骗了我那么多次,这一次你也不能够骗我。” 第一次骗他,自己消失了两年。第二次骗他,自己差点死在了他眼前。 叶邵的心头不由地抽痛,他努力地点头,“好。决不骗你。” 握着他的手一紧。 身边的护士好像在进行急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让魏柏言出去,反而鼓励魏柏言留在这里。魏柏言见叶邵的睡意越来越浓了,心里不由地一慌,他哀求道, “叶邵,你和我说说话吧。” 叶邵强撑着,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脑袋在剧痛里变成一片浆糊。他想了一会儿后,才断断续续地和魏柏言说:“刚刚你……进来的……时候,好像……很开心。” 魏柏言点了点头,强笑着说,“对,还记得我一直和澳洲那边联系研究的药吗?那种药要到了。所以你一定要撑住,知道吗?” “你……资助的……那个?” “对。” “真……厉害……” 叶邵的眼睛开始放空,“我的病治好了之后……能做什么……呢?” “等你病好了,你什么都能做。我去陪你做。” “我想去爬山,想去旅游……”叶邵笑了笑,好像真的看到了美好的景象,“我们以后还可以养一只猫……” 魏柏言忍下了喉间的一声呜咽,他亲了亲叶邵的手指,“好。等你好了之后,我带你去爬山,带你去旅游,咱们家再养一只猫……” 医疗人员手忙脚乱,机械发出了刺耳的鸣叫。混乱当中,一个寒冷的东西扎进了叶邵的手背上,扎得叶邵浑身颤了一下。 叶邵说:“怎么这么黑呢,谁关灯了吗?” 魏柏言呼吸一促,他拉着叶邵的手急吼道:叶邵!你说了你不会骗我的!你不能睡! 叶邵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反复念叨着那句我不骗你。他明明看不见了,却还睁大着眼睛,看着魏柏言的方向。 叶邵没想到自己还能再醒过来。 新型药见效了,经过一个晚上,叶邵的病情就稳定了下来。叶邵感觉自己打了一场硬仗,浑身酸痛。而魏柏言握着他的手,一晚上都没离开。他整个人憔悴得不行,眼下乌黑,胡子拉碴,整个人硬是老了十岁。 见叶邵醒了,魏柏言说:“小骗子。” 旭日初升。温和的阳光照亮了整个房间,房间里暖洋洋的。 叶邵笑了,魏柏言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个人感觉这一刻有从未有过的轻松,宛若劫后余生。 “我坚持到打针的时候了,不算骗你。” “可你还是睡着了。” “最后一刻,不算的。” “……” 叶邵讨价还价:“还让养猫吗?” 魏柏言帮叶邵掖好被子,有些无可奈何。眼前这个人打不得,骂不得,只捧得,宠得。他这辈子都被这个人套得牢牢实实的了。 “养。” 第三十五章 彻底痊愈了的叶邵仿若重获新生。 他像一颗久逢雨水的笋,每过一夜,便有一层枯竭腐烂的皮被剥掉,剥掉后,便渐渐露出里面香甜饱满的芯儿。 自从改用新型药后,魏柏言能明显地看到叶邵的蜕变。叶邵原本枯黄的皮肤变得白皙光滑,肉乎乎的脸如今瘦出了尖下巴,更趁得眼睛乌润了,像一块被打磨了的上好墨玉。他修长的身型又恢复了生病以前的模样,挺拔迷人,每处筋肉纹理都恰到好处,还瘦出了两个好看的腰窝。 这样的叶邵比起以往更吸引人了。 他就像一颗温煦的太阳,温和而又不失朝气。 有时候魏柏言回首,都觉得这几年来经历的事情跟做梦一样。那时候的血和恨,情和仇,每晚剖在心尖上的那把刀,鬼门关的几回路过,还有没有尽头的绝望守候,竟如大梦一场,真的消散了。唯有身边那人,如浴火重生一般,成为了更好的人。 他无法再求更多,此已足矣。 叶邵彻底康复了之后,魏柏言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他带着叶邵去爬山,去旅游,家里还养了一只圆乎乎的英短。 魏柏言对叶邵的要求几乎无一不应,只要叶邵软下声来哀求他几句,他便会答应。以前和叶邵相处的时候,叶邵多数表现出无欲无求的样子,只是可能现在大难过后,他便产生了一些变化,学会了珍惜自己活着的时光,开始学会了一点一点表达出自己的诉求。 魏柏言知道了叶邵喜欢吃甜,喜欢吃酸。他还知道了叶邵不喜欢夜晚,不喜欢在打雷的雨天一个人睡。 魏柏言对叶邵的变化心里惊喜,亦甘之如殆。 只不过在调理叶邵身体的方面,魏柏言却跟吃了秤砣铁了心,坚决不肯软下心来。 叶邵虽然身体好了,但魏柏言却还是害怕叶邵身体再出问题,于是他每天都会去烹制一些药方给叶邵喝。那些强身健体的补品和中药五花八门,也不知道魏柏言从哪里打听回来的。例如说每天都必须要煎一条肥美的鲈鱼,滚到花白,做成鱼汤。又例如说每天都需要喝至少一杯的灵芝孢子粉,增强免疫力。 除了鱼汤之外,叶邵一开始还勉强能接受。可是越到后面,他就越发不肯了。那些药和偏方不是又酸又苦,就是又腥又辣。以前他生病必须要吃药,便没有抱怨过。现在不生病还要吃这些东西,心里难免就郁闷了起来。可是他心里拒绝,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忍了下来,好几次婉拒过后,魏柏言还是会端来一些补品,让他去喝掉。 叶邵实在是讨厌那股味道。饶是性子温和的他心里也有点闷了。这天他一口气将一碗黑漆漆的、腥臭无比的药喝完了之后,立马跑去厕所吐了。 他许久没有吐过了,这一次吐得极其辛苦。吐完之后他把秽物冲去,半弓着腰,手撑着膝盖,站在厕所里。 魏柏言听到叶邵的动静,立马就赶来了,他看到叶邵一动不动的样子,便有些着急,“怎么了?怎么吐了?” 叶邵心里泛出一层委屈。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一声不吭地穿过魏柏言,往屋外走去。 魏柏言心里“咯噔”一声。 魏柏言赶紧去追:“叶邵!” 叶邵不喜欢穿拖鞋,从来都是光着脚丫站在地板上。魏柏言拿双拖鞋给他,他这次却不穿了,径直往门口走去。他身体单薄,外面天又冷,魏柏言心里一急,匆匆拿上大衣和钥匙,就往门外赶。 叶邵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从来都将很多事情看得很淡,不会去在意很多鸡毛蒜皮的事情,可是可能被人迁就太久了,自己竟然为了这点事情发起了脾气。他在出门的那一刻其实隐隐有些后悔,可是让他扭头回去又有点丢面子,只好闷头往前走。 外头天冷,风刮得他脸有点疼。后头传来魏柏言的呼喊,一双热乎乎的手要拉叶邵的的手。叶邵头也不回,甩开了魏柏言。 但是那人锲而不舍,将一件暖呼呼的外套盖到了他的肩头上,叶邵回过头,看到魏柏言站在风口处,他把外套给了叶邵,自己反而没穿多少。叶邵心里揪了一下,说,“你自己穿。” 说罢就把外套给回了魏柏言。 那人又把外套往他身上盖。叶邵扭过头,“你穿!” 那人不再动了。 叶邵走到大门的时候,他实在是有些冷了。这冷风一吹,他的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他瑟缩着头回过头来,便看到不远处昏黄的灯光下,有一个身影。那个人高大魁梧,却衣着单薄,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他殷切的眼光里只看着自己,想上前又不敢,见他终于停下来了。魏柏言才跑上来,有些小心翼翼地说, “穿上吧,天冷。” 见自己没有反应,魏柏言迎着月光向他走来,将外套第三次披到自己的肩头上。 也不知道为什么,叶邵的心顿时软了。像是寒冰化了,柔软得像水,再无一点坚硬的地方。他缩进了大衣里,声音有点闷,“以后我不想喝药了。” “药很腥,很苦。有一些还很臭。” “特别是鱼汤。” “实在是太难喝了。” 魏柏言牵着他的手,叶邵没有拒绝,顺从地被他握住。 魏柏言说,“那以后我陪你喝,好不好。” 叶邵一愣。他的眼睛不禁有点酸,“可是药真的很难喝的。” “没关系。” 风呼呼地吹着,吹乱了叶邵的头发,魏柏言温热的手指将他额前的头发理好,说,“我们回家,嗯?” 盘儿大的月亮从云雾之间穿出来了,又亮又圆。不知道哪处的鞭炮声响了,尤其响亮。 两个人踏着月光,套着同一件外套,手牵着手,笨拙地走了回家。 “嗯,回家。” 番外——迟到的情人节 情人节的那天,正好赶上了魏柏言出差回来的日子。不料夜色渐晚,叶邵却收到了魏柏言飞机晚点的消息。叶邵给魏柏言发了短信。魏柏言只道自己会晚些回来,叮嘱叶邵按时吃饭,便再也没有了讯息。 叶邵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吃了饭。他自己倒没什么所谓,只是魏柏言重视节日,出差那会儿他们天天视频,对情人节已经念叨很久了。叶邵在客厅里沙发坐着,开着电视。直到凌晨的钟点响了,他才从沙发起身,回到房间和衣而睡。 叶邵睡下没多久,外头就传来了声响。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由近至远,停在了床边。叶邵迷糊间,感觉床塌陷了下去,有人坐在了自己的床边。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对不起……” 叶邵清醒过来,他在黑暗中隐约看到魏柏言皱着眉头,不禁道:“怎么了?” 魏柏言的声音带着歉意:“我来晚了。过零点了。” 叶邵听到后笑了。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将魏柏言冰冷的手握在手心里,安慰他道,“我对节日不是很重视。” 魏柏言说:“那礼物还要吗?” 叶邵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魏柏言便从怀里摸出了一把枪。 叶邵的最后一点睡意完全没了,他从床上坐起来。魏柏言把枪放到了叶邵手里,那枪沉甸甸的,是真的。叶邵有点吓到了:“你、你哪来的枪?” 魏柏言压低声音:“嘘,我偷廖桁京的。” 叶邵一惊:“你偷枪?!” 魏柏言:“嘘嘘嘘,小声点儿。” 叶邵:“你、你快还回去,你这是知法犯法你知不知道。” “好吧,好吧。你别急,是周队特批的。我就逗逗你。” 魏柏言有些无奈,“我就是想让你在这一天摸一摸枪。” 叶邵听到后,心有点软。他登时明白到魏柏言的用心良苦,自己自从离队之后,就再也没能摸过枪了。只是这样做实在不妥,他还是冷着脸说:“周队为什么会批给你?这不是胡闹吗。” 魏柏言:“明天我就得把枪还回去。” 叶邵:“你——” 魏柏言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了个手铐,把自己和叶邵两人栓上了。叶邵楞了一下。 魏柏言摸着枪,让他把枪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他自己顺势躺在床上,笑容灿烂:“警察叔叔,我再也不敢了,嗯?” 叶邵突然意识到了魏柏言在干什么。 叶邵也不知道魏柏言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他从来不知道魏柏言会这些。但和当初学做饭一样,这人好像天生就是学东西的料,一点就通,一学就明白,连这些事情……都做得如此自然。 叶邵满脸通红,耳朵根都染上了粉色,话都说不全了,“可是……你这样……” 魏柏言戴着手铐的手抓着他的手,一路摸向自己的下身。隔着西装薄薄的衣料,叶邵感觉到了那惊人的尺寸,惹人犯罪的热度烫得叶邵的手缩了一下。魏柏言说:“现在天晚了,我明天再还那把枪。我这里有把私藏的枪,我先把这个给你上缴了,你觉得怎样呢?” 叶邵最后的理智崩了,“你、你要怎么上缴……” 魏柏言轻笑,“你说呢?” (车的内容已河蟹,请移步到长佩论坛原帖。未满十八岁不许看!) 第二天早上,魏柏言就被催着还了那把枪还有手铐。魏柏言临走之前,叶邵再三嘱咐说:“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魏柏言被叶邵拉着,他看着叶邵满脸通红,衣衫出还隐隐能看到昨晚的痕迹,不禁起了逗弄的心思,“那……不犯法的呢?” 叶邵的耳根红得更厉害了。 以后的事情便只能以后再说了。但只有魏柏言知道,自此之后,两人的生活更丰富些了。 外头的喜鹊飞上枝芽,喜悦的鸣叫脆生生。 番外——魏柏言的秘密 叶邵有时候发现魏柏言会有一些奇怪的举动。 俩人在一起许久了,对彼此也没有了什么秘密,做什么事情都不会瞒着对方,就连对方的银行卡密码、手机密码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在家里连房门都不会关上。 可是有时候,当叶邵偶然进魏柏言的书房里时,他会发现魏柏言会迅速抬起头,一脸警惕地看着他。等叶邵走过去,魏柏言脸色会逐渐僵硬,像是怕他发现什么一样。 有时候,他会发现魏柏言蹲在书房的墙角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叶邵不是什么八卦的人,但他见魏柏言不愿意说,他便不会去问。面对这些诡异的情况,叶邵通常会装聋作哑,甚至会很贴心地把门关起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前不久元宵节,周铭昆、廖桁京还有小小他们连夜加班。加班一结束,他们马不停蹄地跑到魏柏言和叶邵这里串门蹭饭。魏柏言和叶邵许久没见着他们了,也挺高兴的,到小区不远处的市场买了不少食材还有几瓶酒,准备打火锅。 聚会上,就免不了玩点游戏。玩游戏了,就少不了要喝酒。 叶邵倒是一口酒没喝到,全让魏柏言给挡了。十点半一过,叶邵就被魏柏言像赶鸭子一样赶回了房间。魏柏言看着叶邵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了,才肯回到酒席上。 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小了许多,应该是怕影响到叶邵休息。但声音还是能够透过门传进来。这几年叶邵都被魏柏言搂着睡觉,现在少了个人,不太习惯,辗转反侧,便有些睡不着觉。 直到过了不知道多久,外面终于没声儿了。叶邵心里已经痒得不行了,他等了一会儿,却没听见魏柏言走进来的声音。叶邵睁开眼,翻了个身。终于从被窝里出来,套上一件衣服,踮起脚走路,偷偷地往外面看去。 透过门缝,他看到魏柏言脸红红的,明显喝醉了,但走路笔直得不行,径直地走进了书房。叶邵怕他会磕到自己,立刻跟了进去。 只见魏柏言走到了书房的墙角里,蹲了下来。他做贼一样看了看周围,但观察的周围只有左右两边,没看到后面的叶邵。确认安全之后,他从墙角旁边的书架上,掀下来一个木板,露出了里面一个暗格。 叶邵愣了。 他和魏柏言生活那么久以来,他从来没有发现过这里有个暗格。 正让他以为魏柏言要拿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来时,魏柏言却掏出了一本被翻页翻到掉色了的本子。 ——是本日记。 现在的人很少写日记了,这种款式显然是几年前的,就连锁也是老式的钥匙锁。魏柏言将钥匙对准锁孔捅了好几遍才将锁打开,他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支笔,模样认真,开始写了起来。 叶邵小心翼翼地从后面绕过去,从魏柏言端正的背后,观察魏柏言在写什么: 【2019年2月20日星期三】 晴空万里,万里无云。 今天周、小、廖来家里蹭饭了。我做了很多很多的菜。 …… 叶邵夸我了。 叶邵比昨天吃多了几块鸡肉。明天要做多点鸡肉。 叶邵还准时睡觉了,很乖。 今天很开心。 叶邵好像有点明白魏柏言为什么要躲躲藏藏的了,这种小学生文笔可能一辈子都不想给人知道。他忍着笑,往日记本的另一边看,又看到了另外的几篇。比起刚才写下的这篇,这些日记笔迹隽秀不少: 【2019年2月19日星期二】 叶邵最近太瘦了,要给他补补。 他胖一点脸色要红润些。(划掉) 不……还是瘦一些吧,瘦一些健康。(划掉) 胖一些好看(划掉)。 …… 叶邵怎样都是好看的。 提醒自己:买赤灵芝30克、淮山20克、杞子10克、桂元肉15克、陈皮1/4个、去核红枣数粒、罗汉果1/4个、鸡1只。对免疫力好,叶邵也喜欢喝。 【2019年2月18日星期一】 叶邵太粘猫了,我不喜欢。 想把猫扔给廖桁京……………… …… 算了。 【2019年2月17日星期日】 叶邵昨天晚上说喜欢我了。 我太高兴了。 我也喜欢叶邵。一辈子都喜欢。 叶邵看到最后,心里暖暖的,眼角也有点湿。但他没有打扰魏柏言,小心翼翼地退出去了。 直到他走的时候,醉醺醺的魏柏言都没有发现他。 第二天早上,魏柏言去买菜了,果然给叶邵多买了些鸡肉。叶邵在饭桌上,撑着下巴,看着魏柏言把热乎乎的饭菜端上来,雾气弥漫,模糊了他的身影。 魏柏言说:“你尝尝看,今天做的这个鸡好不好吃?明天我再给你变另外一个方法做,老吃一样会腻,营养也不好……” 叶邵脑袋一热,一个没忍住,从饭桌上下来扑进了魏柏言的怀里。魏柏言身形一顿,把人圈在怀里小小声说了一句,“怎么了?” 叶邵笑着摇摇头。他闷在魏柏言的胸膛里,说,“你做的我都喜欢的。” 魏柏言展开了笑容,道,“怎样都喜欢?” 按照以往,叶邵点点头就罢了。但是这次,叶邵却抬起了头,魏柏言冷不丁地撞进了叶邵那一片温润的黑色里,那片黑色落入了星点,很亮很亮。叶邵轻轻地抓住了魏柏言的衣服,踮起脚,亲了他一下。 ——“喜欢。一辈子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