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的移栽方式》 第1章 下晚五点半,天开始擦黑,最后一批干粮出锅。如意胡同儿口的馒头铺子照旧是排着不长不短的队。 白面馒头一块,两合面馒头一块二,全麦馒头两块,红豆包也是两块。 买馒头的老街坊嘟囔道:“怎么涨价了,原来馒头不是八毛么?” “面涨了。”岳方祇利索地装了两个热腾腾的大白馒头递过去,接过一把钢镚儿丢进钱匣子里。 “不数数?” “不用。” “四合街上也开了个馒头铺,人家馒头才卖七毛,还不排队。” 岳方祇没接话。 后头有人催:“快点儿嘿,都饭口等吃呢。” 有逗趣儿的人,嘻嘻地笑:“那您上四合街上买去啊,怎么又回这头儿来了?” 老头儿脖子一梗:“我乐意!你管得着么你!” “大爷别急眼啊……这不逗壳子呢么……”那人给自己找台阶下。 “我逗你奶奶个腿儿!小年轻欠揍了是怎么着?” 后头的大婶儿笑着打圆场:“还是这头的馒头好呗,要么怎么大伙儿都在这儿买呢……个大量足不抽条……哎呦!”她惊叫了起来。 一个黑乎乎的瘦小身影从雨棚下钻了出来。听见有人叫,那人受惊似地也叫了一声,然后浑浑噩噩地抱着脑袋蹲了下去,抖得像个腊月的家雀儿。 是吉祥街上的那个流浪汉。 没人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又流浪多久了。他看上去很脏,脏到已经看不出脸的样子,头发也像蓬草一样乱糟糟的披散着,身上还带着可疑的臭味。 大婶儿抚着胸口:“妈呀,哪儿来一疯子?” 旁边儿的人往外撵他:“去!去!别往这儿凑!” 那个脏兮兮的身影立刻发出一声动物似地呜咽,蹒跚着跑了。 岳方祇冲着面前的人道:“几个?” “哦,哦……”那人回过神来:“四十个白馒头,俩豆包。” 岳方祇给他装干粮,桌上最后一屉正好空了。他回到灶上去起笼屉。 一个馒头四两半,一笼屉五十个馒头,再加上不锈钢笼屉的分量,一屉得有三十多斤了。岳方祇轻轻往上一抬,就把笼屉抬起来了。带着水汽的面香立刻氤氲在空气里。 灶上剩下的几个笼屉也都让他起了:“有屉枣馒头,一块五一个。” “怎不早说啊。”那个要白馒头的人回过神来:“我要带枣儿的好了……” “那你白的还要不要了?”岳方祇终于抬起头。他生得浓眉大眼,虽然是个单眼皮,但眼窝挺深,冷不丁这么不轻不重地看人一眼,能把人看得一慌。 “要要,再来十个枣儿的。”那人忙不迭道。 “凑整给你装四十一个白的了。拢共六十。”岳方祇笑了一下,那股让人发慌的劲儿又不见了。他看上去和和气气的——做买卖的哪有不和气的呢。街坊们对他的评价是本分老实,话少勤快。 后头的队渐渐长了,人们还在聊天:“那么一疯子瞅着真是怪吓人的,怎么也没人管管……” “这阵子老能看见,不是要赖这儿不走了吧……” “前阵子江沿儿那头不是就有一个么,砍死了两个人呢。” “疯跟疯也不一样。那是武疯子,我瞅这个是文疯子……” “不好说。疯都疯了,谁知道能干出点儿啥来啊……” 最后天彻底黑了,买干粮的人也都走了。笼屉里还剩了俩馒头。岳方祇拿个饭盒把馒头装好,打算明天当早饭,然后收拾收拾关店了。 他看了七点了。十月,这个北方的城市已经有了冬天的前兆——只要天一黑,风就变得又冷又硬。 岳方祇和往常一样,打算去买点儿菜。走到胡同儿口的时候,他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那个疯疯癫癫的流浪汉没回来,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出了如意胡同儿,外头是扑面而来的繁华和热闹。 以如意胡同那个街口为界,吉祥街分了两段。南边儿一溜儿有早市和夜市,以及不少大小饭馆儿——管吃喝;北边儿则是洗浴中心,大酒店,ktv和小剧场这一类的去处——管玩乐。吉祥街其实既不宽,也不新,住宅有不少还是七八十年代的老楼——类似的街道在老城区的中心有很多。但若论人气,左近这片儿,吉祥街是头一份了。 人走进了热闹里,天气仿佛都跟着暖和了几分。他从夜市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来,手里多了几大兜子蔬果。 在老字号同香居吃完了一大份砂锅油饼,岳方祇慢悠悠地拎着东西晃荡了回去。 快要走到街口的时候,听见卖小炒那家店在骂人。旁边有几个看热闹的闲汉,每个人都是一脸的津津有味。 岳方祇仔细一看,又是那个流浪汉。小炒店家的服务员正拿个扫帚往他身上抽。听来听去,原来是翻人家门口的垃圾桶,把垃圾桶翻倒了。客人出来踩到垃圾摔了,回头找店家理论。店家便拿那个人出气了。 流浪汉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抱着脑袋,闷不作声地挨打。 岳方祇看不过,走过去拦了一下:“算了吧,他一个傻子。” 服务员是个愣头青,打人打疯了眼,冲岳方祇道:“滚,关你屁事!”说着就想绕过岳方祇。这可不容易,岳方祇又高又结实,往那儿一站,跟铁塔似的。 见服务员不识相,他脸色一沉,伸手捉住了挥过来的扫帚。 这时候店老板不知道打哪儿冒出头来:“行了行了,赶紧先收拾了。”又冲看热闹的喊:“瞅啥瞅?赶紧散了散了!” 服务员悻悻地放下了扫帚。 周围人散了,岳方祇便往回走。流浪汉一瘸一拐地跟了上来。岳方祇没回头,只是暗暗搓牙花子,心说:“操,又沾上了。” 快到铺子门口的时候,他忍无可忍地回过头去:“你能不能别老在我这儿,耽误我做生意。赶紧的,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流浪汉低着头在地上转圈,嘴里头开始呃呃地呜咽。岳方祇一个字也没听懂,他静默片刻,最终还是回到铺子里,啪地一声落了锁。 流浪汉是约莫大半个月前出现在这一片儿的。也说不上是精神还是智力有问题,反正看那样儿肯定不是个健全人。一开始没人搭理他。这年头人心都冷,自个儿顾自个儿尚且顾不过来,哪还有心思管别人呢。 再者说,吉祥街两头通着的都是一类街道。这种地方,城管大队每天来来回回不知多少趟,早晚是要管的。别人也没必要跟着操那份闲心。 流浪汉生得瘦瘦小小的,头发又长,乍一瞅像是个女的。吉祥街上有个老光棍儿,就此动了歪心思,大半夜在背街想要把人忙活了。结果坏事没干成,流浪汉跑得实在太快。老光棍儿心急捉人,一脚踩进坑里,脑袋磕到了马路牙子上。这人也是奇了,醒来之后因为实在咽不下气,居然报了案,非说流浪汉打了他。 派出所把流浪汉捉起来问,啥也没问出来——疯疯傻傻的嘛。好在这附近都是做生意的,不少铺面门口都有监控。看完监控,片儿警们心说,好嘛,你这老流氓,人家已经够可怜了,哪儿带这么欺负人的。于是连唬带吓一通审问。老光棍儿撑不住,一五一十地全招了。 这下大伙儿的下巴都有点儿合不上。末了一商量,按治安条例来吧。虽说只摸了个屁股,还摸的是个男的,但人送都到了派出所门里了,那怎么也得按条例啊。于是三下五除二,把老光棍儿关了起来。 不过关也没关几天。一来是情节轻微,二来是受害人没吭声,三来是这老不死的已经被磕破了脑袋。于是差不多关一关,批评教育完也就放了。 至于流浪汉,他没干啥坏事,又是这样一个没有自理能力的人。照理说这时候该联系救助站了。结果一听给救助站打电话,他悄无声息地从派出所跑了。 流浪汉消失了几天。有人说看见他在公园,有人说看见他在吉祥街南边儿的洋快餐店门口。至于活法,大家倒是说得很一致——还是老样子,靠垃圾桶里的剩菜剩饭为生。 最后的结局也是很一致,他被人——不管是公园管理员还是快餐厅服务员——赶了出来。 然后他就出现在了如意胡同儿。 岳方祇的门口没有垃圾桶,流浪汉一开始并不在他这边。这人像个小动物一样,除了在垃圾桶里刨食儿,就是缩起来呆呆傻傻地坐着。 岳方祇有天大清早给粥铺送干粮,路过他身边,摩托被坑洼的地面颠了一下,后头的保温箱盖开了。几个花卷掉了出去,正好滚到了流浪汉脚边。正要下车关箱子,没想到流浪汉捡起花卷,向他怯怯地递了过来。 岳方祇不在乎那几个干粮,他起一灶能蒸大几百个。掉就掉了,他压根儿没想往起捡。 也就是这时候,他头一回看到了那个人的眼睛。 大而乌亮,内外眼角都是尖尖的,说不出的秀气。只是没有焦距,仿佛不是在看岳方祇,而是在看虚空里的什么。 岳方祇没接。他就又往前递,干瘦的手臂平平地伸着,有些发抖。 岳方祇低声道:“不要了,你留着吃吧。”这倒也不是因为他多么心软,主要是干粮上又是土又是灰的,没法再往人家店里送了。 结果对方就像听不懂话一样,居然想把干粮放回箱子里。 岳方祇,赶紧拦下了:“不要了,不要了。诶你怎么回事儿?听不懂话啊?” 可能是他声音高了,流浪汉哆嗦了一下。干粮再次滚落,掉在地上,滚到了旁边的小泥坑里。这个可怜人抱着脑袋蹲下了。 岳方祇抹了把脸,在心里自嘲:跟个傻子计较什么呢。他从箱子里又拿了两个花卷,用油纸包好,放到了流浪汉脚边:“吃吧。” 说完,他就跨上摩托离开了——送完干粮还得回去卖馒头呢。 第2章 等他回来,流浪汉已经不见了。并且一连几天都没有出现。 这世上的可怜人要多少有多少,可怜不过来。岳方祇想。走了好,走了大家都清净。 没想到流浪汉不知什么时候在他的雨棚底下猫了起来,吓到了买馒头的街坊。 岳方祇里里外外地忙活。得把明天一早要用的料备了,要吃的饭做了,然后检查好水电煤气,才能上楼休息。 楼上的房子除了多了个小楼梯,和这栋老式民宅里其他的户型也没太大不同。房子是南北朝向,不到五十平,格式还不错,带个小阳台。两间卧室,朝北的那间小,冲大街,里头除了两个收东西的旧柜子,还摆了个神龛,供着关老爷;朝南的那间挺大,不过空空的,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加一个电视柜罢了。家具都是好料子,上头还雕着花儿,看上去都有年头儿了。两间卧室中间是洗手间,里头还带了个老式的深浴缸。 这些东西全是房子的旧主留下来的,岳方祇没动过。他在这些琐事上心懒,能将就。有屋睡屋,有床睡床,屋和床都没有的话,睡大马路也没什么。可以说是个相当能凑合的人。 但搬来这儿做生意有两年了,他现在对这个房子相当满意。尤其是那个浴缸。累了一天了,放好热水进去躺一躺,解乏又舒坦。 一天里有两个时候,这个蒸干粮的小店主能歇口气儿:一个是午后那会儿,另一个就是晚上睡前这会儿了。泡个热水澡,算算当天的进帐。然后看会儿电视,或者听听广播,上上网……总之不拘干什么吧,挺自在的。 最后约莫九点多钟,人开始打起瞌睡来,差不多也就该睡了。关灯前他冷不丁扫了眼,才发现窗台上那盆花儿都秃成杆儿了。岳方祇仔细看了一会儿,觉得应该是救不活了,顺手连花带盆扔进了垃圾桶。 当初卖花的老太太非要把这玩意儿送他,说是叫什么栀子,南方花儿。那时候是挺招人稀罕,大白花儿,香喷喷的,让他想起雪白的馒头以及天上的云。 没成想落进他手里就开始掉叶子。不过这也是正常,岳方祇活了三十年,除了养活得了自己,余下的什么都养不活。 养不活就养不活吧。反正如今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嘛。 他打了个呵欠,一闭眼就睡过去了。 清早四点半,岳方祇像往常一样爬起来,收拾收拾准备干活儿。大门一开,外头的寒气就涌了进来。 他下意识往雨棚那头扫了一眼。流浪汉蜷缩在他的摩托车后头,一点儿活气儿都没有。 这他妈的。岳方祇心往下微微一沉。别是死我门口儿了吧。他披着外衣走过去。还没等靠近,流浪汉就睁开了眼——还是那副迷茫混沌的样子。 哦,没死。岳方祇脚步一顿,转身回去了。 十月,天亮得晚了,这个时间天色还是晦暗的,空气寒凉而干燥。街上没有什么行人,不过偶尔能听见卡车的声音,那是从外县或者城郊过来,往早市拉时令蔬果的。远处也有零星的铺面开了门,都是些早点铺子,和岳方祇一样赚个起早的钱。 清晨时间最紧,只能蒸馒头。因为馒头是机器来做的。最后面剂子从出口一个个掉出来,把它们捡到笼屉上就成了。 店铺门口的两台炉灶上很快就摞起了高高的蒸笼。 岳方祇里出外进地忙活了好半天,等稍微能喘口气儿的的时候,送面粉的卡车也到了。 开干粮铺子,粮食用量很大。一袋子白面约莫能做不到四屉馒头。他平时一天怎么也得用掉十多袋,赶上逢年过节前,这个数还要翻番。除了白面,还有苞米面和麸子面,以及红小豆和白糖。这些东西都是他联系好了人,定期往这边送的。 送面粉的师傅姓关,四十来岁,方面大耳,肤色黝黑。他一个礼拜来送一趟货,和岳方祇是老熟人了。大卡车从北边儿的粮食加工厂连夜开过来,沿途要送好几个地方,吉祥街这里是头一站。车子不往胡同儿里进,只停在街口。关师傅下车去方便,冲岳方祇随意一点头,把钥匙扔了过来:“你自己往起扛吧。” 岳方祇轻车熟路地开始卸货。一袋面五十斤,十袋一批,卸下来堆到小推车上,往店里的小库房推。进了库也不能随便把东西一丢就完事儿。要拎起来层层上架,规规矩矩地收好,绝不能扔在地上——不然最底下的会受潮。上一批送来没用完的粮食要找个边儿单放,到时候先用,不然积着积着就要放陈了。 他对这些事向来很仔细。来买馒头的都是老顾客了,经年累月吃同一家店。东西哪怕有一丁点儿不对,也糊弄不了人家的舌头。生意要想做得长久,靠的就是这些细枝末节。 百十袋粮放好了,关师傅在外头喊:“嘿,嘿,边儿去,别搁这儿!” 岳方祇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咋了?” 关师傅皱眉道:“来了个傻子,怕碰翻了你的蒸笼。” 流浪汉已经躲回到摩托车后头去了。只能看见一脑袋簌簌发抖的乱发。 岳方祇瞥了一眼:“没事儿。” “有事儿就晚了。”关师傅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我跟你说,现在人心都坏了。我们县城那儿就有,外地什么地方来的,养几个疯不疯傻不傻的,专门在土道上碰瓷儿。你这车好好地开着,那头他就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儿冲出来了,躲都躲不及。伤了死了的,哼,等着赔钱吧。” 这事儿岳方祇其实也听过。报不报警,赔钱都免不了,只是赔得多与少的问题。是以并没表现出什么惊诧:“不至于。我给你灌点儿热茶带走吧,好茶。” 灌了茶水,又塞了盒烟,算是送走了关师傅。 岳方祇回头,发现流浪汉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雨棚下钻出来了,就在灶边儿蹲着。岳方祇念头一转就明白了,灶边儿上暖和。 你见谁都怕,倒是不怕我。岳方祇心说:妈的,我现在是不够凶了还是怎么着。然后想起早年逞凶的后果,自嘲一笑。不凶就不凶吧。窝窝囊囊地过日子,日子会比较平安。 他看了流浪汉一会儿,终究还是有点儿不落忍。于是回楼上一通乱翻,翻出来件旧大衣。又找了个大号水杯,灌了满满一大杯热水。等他回到店门口,发现流浪汉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在灶边呆着。岳方祇把东西递了过去:“衣服你先穿上,手拿这个捂着,渴了就喝两口。别在灶边儿上,烫着你碰着你的,我可就说不清楚了。” 流浪汉低着头,没接,嘴里嘟嘟囔囔的,只是没有声音。 岳方祇惆怅极了,心说这不光是又疯又傻,只怕还是个哑巴。于是只得强行把大衣给他披上,又把水杯塞进他手里。 流浪汉终于抬起头,眼睛乌黑乌黑的,像小狗一样。他呜咽了一声。 岳方祇被他看得心里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于是只得抬手赶他:“去,去,回雨棚底下去,等会儿馒头好了给你拿两个。” “我说怎么看着他身上的旧大衣那么眼熟。”老富咬了一大口两合面儿馒头,含混道:“敢情是你的。” 岳方祇在菠菜汤里捞肉丸子,没吱声。 老富吸溜了一口汤里的粉丝:“我跟你说,你可想好了。” 岳方祇哪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仍然理直气壮地反问道:“不就给他件儿旧衣服么,有什么想好不想好的。” “嘿,人这玩意儿。你管了他一回,就难保没有第二回 第三回。回头当心这人赖上你。最好一开始就别搭理,沾上了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岳方祇嘲弄道:“你是说你自个儿呢吧。” 老富四十不到,是个膀大腰圆的油腻男中年,头发掉得只剩个可以当电灯泡的脑瓜顶。他在吉祥街上开火锅店,平日里以调戏隔壁理发店的漂亮老板娘为乐,和岳方祇一直关系不错。早先里吉祥街南头有个小姑娘被家里人虐待,无意中跑到他店里一回,他给人家煮了一小碗羊肉。后来那小丫头偶尔就会理直气壮地过来蹭吃蹭喝。 老富不理会他的揶揄,提醒道:“这眼瞅着可是要入冬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只等开始下雪,街上就难有活物了。无家可归的人也是一样。 大不了我把他捡回来,正好店里缺个帮工。这个念头一出,岳方祇就忍不住又开始搓牙花子。好些事儿吧,它就没有表面上那么容易。他姓岳的要是个无所事事的大富豪,捡个把可怜人,就当是行善积德了。问题他不是啊。 岳方祇少见地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了前年。前年入冬那会儿,他捡了个小狗崽子。那小玩意儿头一天就把他给咬了,害得他跑去打针,花了小几千。后来倒是很乖,晓得岳方祇对它不赖,奈何估计是天生身体不好,养了两个月,病了四五场。岳方祇那阵子带着它在宠物医院里出外进的,到底也没能把它留住。隔了两个月,他又捡了一猫崽子,也是同样的结局。 猫儿狗儿都捡了,人怎么就捡不得了。岳方祇没头没脑地想。那人命总比畜生的命金贵多了吧。 问题大概就在就在这儿了。他想。就因为太金贵了,所以麻烦起来。何况那又不是个正常人。 他在老富店里吃完了晚饭,提着一包白切羊肉往回走。 流浪汉还在雨棚底下,把旧大衣裹得紧紧的。 岳方祇看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悄悄进门,像往常一样落了锁。 这一夜他睡得不太安稳。梦里头他带着馒头和锅盖与人茬架,板凳桌椅齐飞的那种。 四点半,岳方祇被闹钟准时叫醒。他打了个呵欠,觉得外头天色好像有点暗。 穿好衣裳出门,北风夹着雪粒迎面直冲过来。岳方祇狠狠打了个寒噤,紧接着心猛地一沉。他转过头去,看见车棚后头,流浪汉倒在地上,旧大衣只是松散地披着。 他脑袋附近的地面上,有一小滩铁锈色的液体。 第3章 救护车很快唔理哇啦地开进了胡同儿,又风驰电掣地把人拉走了。岳方祇坐在车上,和医护人员简单说明了情况。医护人员看他的神色有点儿为难:“没家属的话……” “我先给他垫上。”岳方祇手臂撑在膝盖上,拇指搓了搓掌心。 有钱就什么都好说了。 流浪汉昏迷期间又吐了两回,还伴着微弱的咳嗽。护士给他换衣服,发现他有腹泻。医生量了体温,体温只是轻微偏高,加上他在外流浪的经历,首先怀疑是消化性疾病。结果消化镜和相关ct结果都是正常的。反倒是血液中感染性的指标超标到可怕。这时候肺部ct的结果终于出来——有白肺了。 急诊医生神色严肃,当机立断把病人转到呼吸科的icu去了。 这一通折腾完,已经大上午了。岳方祇坐在ricu门口,想到医生和自己说的话,心里头不太好受。病人是大叶性肺炎。这个病起病急,病程凶险,本来就有一定的死亡率。流浪汉长期营养不良,身体底子差,又赶上天气突然变冷…… “要做好心理准备。”医生是这么说的。病危通知书也让岳方祇签了——因为情况特殊,实在找不到家属。 “不认不识的,能做到这份儿上,也是仁至义尽了。好人呐……”岳方祇听见医生和护士悄悄感慨。 其实要是早点儿把人带回店里,兴许还不至于病成这样儿。 可这愧疚的念头一起,就被岳方祇狠心掐去了。我跟他非亲非故的,又不欠他什么。他拿着银行卡甩了甩,不冷不热地想。妈的,icu一天好几千块呢,这得卖多少馒头能挣回来。 念及馒头,终于一拍脑门,记起了还有生意这码事。说不得,只得赶紧给老富打电话,让他在门上贴个告示,顺便把店门锁了,免得进贼。 老富接了电话,一阵无语。这点小忙是肯定要帮的,他担心的是岳方祇之后怎么办? 岳方祇正在医院边上的超市里按照护士的嘱咐买东西,闻言夹着电话,心不在焉道:“去派出所问问吧,看能不能找着他家里人。” “我看够呛。”老富一句话就把他否了:“icu一天上万了吧。好些人亲娘老子病了都不舍得往里送。” “那怎么整,都已经伸手了,先这么住两天吧,不行再说不行的。医生提的,我也不好说个不字。” 老富匪夷所思道:“我跟你说,我觉得你这回有点儿邪门儿,你知道不?” 不用他说,岳方祇也觉得自己有毛病。但要让他大咧咧地跟医生说“差不多简单用点儿药得了,这人又不是我什么人。” 他又觉得张不开那个嘴。 乌黑的眼睛看着自己呢。怎么也是条命吧。岳方祇捡狗的时候,给狗治病也花了不老少钱。人命总比狗命值钱吧。 何况他其实也没有看上去那么穷,手里还有两个小钱。花钱买心安,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行善积德谈不上,只当是给以前造的业还业了。 这么一想,顿时就觉得心宽了。 把东西交给护士,岳方祇就回去了。重症监护室不用陪护,也限制探视。岳方祇正好能抽身回去忙自己的活儿。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端看那人的造化了。 回去之后先洗了个澡——医院病原多,然后又开始像往常一样忙碌。 不少老主顾都问:“白天怎么没见你出摊儿啊?怎么着了啊?” 岳方祇含糊道:“啊,没怎么,临时有点儿事儿。” 医院挺负责的,每天一个电话跟岳方祇沟通——也找不着别人。流浪汉进去的头一天开始发高烧,烧到水银柱顶儿了,医院一顿用药,加上打营养针,到了第三天早上,烧终于退了。重新拍了片子,感染也控制住了。幸好就是普通感冒引起的,要是严重的病毒感染,可能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岳方祇稍微松了口气,说那能转普通病房了吧。 电话那头说保险起见先再观察一天,他这个情况有点儿特殊,身体很弱,怕有反复。还有那个费用你来续一下吧,没钱了。 岳方祇就揣着银行卡过去了。 交完费,他去icu找医生,想问问这种情况还需要多久能出院。医生说看他这个状况,在普通病房起码得再住一个礼拜吧。回去也得注意,这个冬天千万不能再着凉了。不是每回都能运气这么好的。末了又很感慨道:“他这可真是遇上好心人了。” 护士颇有些抱怨:“就是不好控制。一醒来就特别激动,我们只好给他打了镇定。”说着说着惋惜道:“年纪轻轻的,白瞎了。” 岳方祇不太明白她在惋惜什么,直到他穿好隔离衣跟着护士进去探视。 “喏,三十分钟,你要愿意,就陪他坐一会儿吧。不过才打过镇定,现在睡着了。” 岳方祇看到了病床上的人,先是愣了愣,然后迟疑道:“弄错了吧?这个不是我送来的那个……” “没弄错。”护士不太高兴:“我们流程很严的,不可能出错。岳某某,没名儿,这不那天从你店门口用120拉过来的么。” 病床上的人瘦成了一把骨头,头发也被剃光了。这种时候是个人就不可能好看。 偏偏眼前这个人还是很好看。 岳方祇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护士说“白瞎”。 护士走了。 岳方祇在病床前的小椅子上坐了下来,仔仔细细看着床上的人。末了,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操,真俊。”(zun,四声) 第4章 流浪汉,现在姑且称呼他岳某某,在昏昏沉沉地被从鬼门关拉回来之后,又昏昏沉沉地被转到了普通病房。镇定剂药效过了,他也没醒过来。医生来检查过,说是睡着了——支持性的仪器都已经撤掉,渴了饿了,早晚能醒。又叮嘱岳方祇护理的注意事项:流食,温水,高营养的饮食,避免着凉。 岳方祇哪有功夫照顾病人。他一天得蒸好几百斤干粮,从四点多起来到晚上六七点关店,整个人忙得像个陀螺一样。于是只得又继续花钱,请了个护工来照顾病人。好在回到普通病房后,费用直线下降。相比之下,请个护工就显得便宜得多了。 护工到位,岳方祇就放心地回去蒸馒头了。没想到中午,正是喝口水都没工夫的时候,护工来电话了。岳方祇把手机夹在肩上听电话。那头护工欲哭无泪:“你可快来瞅瞅吧,我整不了你们家这个啊!他都要上房了!” 岳方祇说我忙着呢,你先看着他,我下晚儿再过去。 护工紧张地叮嘱道:“我真整不了他。你能来千万赶紧来,出儿事儿我可负不起这个责啊……” 那头买馒头的主顾低头数馒头:“我要的是十个,这怎么少一个?” 岳方祇回过神来,赶紧给人家又补了一个:“走神儿了……”说话间手机掉在地上,摔得电池都掉了出去。岳方祇腾不出手来,最后还是个年轻小伙子给他捡起来放桌边了。 岳方祇忙了一个中午,总算把两个灶上的干粮卖得差不多了——这时候都一点钟了。他有心回去吃口饭,刚把手机电池装回去,铃声就不依不饶地响了——是管床的医生:“家属赶紧来一趟,病人情绪不太稳定,被人投诉了。” 岳方祇暗骂一句,嘴上却只能说好好好就来就来。不搓火是假的——他可还饿着呢! 呼吸科走廊全是加床,岳方祇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去,终于赶到了岳某某的病房。因为病情一开始比较重,出了ricu,医生安排了一个好点儿的小病房。那是个三人间,另外两床家属一声没吭,脸上倒是明明白白地写着无奈和厌烦。 护工看见岳方祇,赶紧走过来:“哎呦你可来了……闹一早上了都。” 岳方祇往床上望去,没见着人影。他不解道:“人呢?怎么回事?” 管床医生看见他,满脸抑郁:“床底下呢。” 原来人一早上醒了,就悄悄溜走了。护工买饭回来发现人不见了,赶忙到处找,还拜托医生去查了监控。人丢了是大事,监控那边很快给了消息,说是上了个厕所,然后就顺着楼梯跑了。大伙儿最后在负二层的角落把人找到,想带他回病房——点滴还没打呢。结果强行把人拖回病房,他又钻床底下去了。 现在是说什么也不肯出来了。 本来是闹得人仰马翻的事儿,岳方祇却不知怎么听得有点儿好笑。他自言自语道:“还知道上个厕所,这也不傻么。” 他弯腰往床底下看。正好和两只大眼睛对上了。 那个可怜人一直在打哆嗦,看见岳方祇,他轻轻叫了一声,开始小声呜咽。 岳方祇有点儿明白了。这不就跟那个小狗儿开始被他抱回来时一样么。 害怕罢了。 他冲他伸出来,嘴里发出逗引的声音。阴影里的人蜷缩得更紧了。岳方祇小声道:“出来呗,地上多凉啊……” 那个人抽了一下鼻子。 岳方祇趴了下去:“甭怕,是我。我给过你馒头,记得么?你早点儿好了,就不用在这儿了……先出来,乖。”说着向他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肩。 掌心下瘦弱的肩膀一直在抖。岳方祇啧了一声:“你出来,咱们吃好吃的……饿不饿?老打营养针不行我跟你说,都瘦脱相了……” 医生也弯下腰,把脸往床底下凑:“对,别搁地上,多凉啊……” 结果床底下人发出了短促的惊叫。 岳方祇赶紧抬头:“别过来,我先劝劝……”说着小心翼翼地趴在地上,钻了过去:“不用怕,没事儿了……大夫是为你好,人家救了你的命呢……”说着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摸他的肩:“等你好了,我带你回家好不好?保证天天都有饭吃,也没人来欺负你。谁要是欺负你,你就躲我后头,你看成不?” 这话说出来,岳方祇自己都觉得牙酸。然而察觉到掌心的颤抖弱了下去,他还是搓着牙花子再接再厉,把那酸不溜丢的话拿出来反复说,就差没说你是我祖宗了。 最后细长枯瘦的手怯生生地伸了过来,抱住了岳方祇的脖子。 不知道怎么回事,岳方祇心里头一哆嗦。他长到这个岁数,还没被人这么搂过脖子呢。但是这时候也容不得他想东想西。他伸手搂住对方的腰,把人从床下来小心翼翼地带出来了。 大家都松了口气。岳方祇安抚了他一会儿,又给了喂了些粥,然后看着他把药吃了。最后终于消停了——病人重新睡着了。 医生把岳方祇拉到门外说话,神色有些歉疚和为难。这种病人,照理说大医院都是不愿意收的。床位本来就紧张,病人对治疗的配合度也差,还容易出事,连累医院担责任。说来说去,就是委婉地劝岳方祇尽早办出院。 岳方祇也明白。开了药方,点滴可以在社区打。复查时再回来就行了。他扭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 睡着的时候,那个人看上去安静又乖巧。 岳方祇心里头真的有些愁。 医生走了,护工又凑过来,跟岳方祇反复说病人多么不好照顾。也不会说个话,沟通都沟通不了。这活儿难干,要么您另请高明? 岳方祇听明白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嫌钱少,想要加钱。岳方祇跟他讨价还价,最后从两百涨到两百六,护工任劳任怨地回床边去了。 把人打发回去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跑到住院处后头的食堂买了份盒饭,在冷风里一面吃一面琢磨。最后盒饭吃完了,他给老富打了个电话:“明天下午你帮我把那谁接回去吧。” 老富炸了:“啥玩意儿?接哪儿去?” “接我家去啊。”岳方祇已经接受了现实:“然后找派出所问问。能找到他家人最好;找不着的话……等他好了,让他留我店里帮着捡个馒头。医药费就抵工钱了。”他精明地补充道。 老富半晌没说话,最后评价道:“不是,我怎么觉得这有点儿像是把人送进黑砖窑呢?” “滚犊子。就这么说定了。”岳方祇当场拍了板。 第5章 岳某某就这么来到了岳方祇的家。 老富一开始把人送到了楼上。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人又悄悄地从楼上下来了。就在一楼的库房门外蜷缩着。岳方把干粮上了灶,开始里里外外准备明天的东西,这人就在那儿一声不吭地抱着膝盖坐着。 供暖刚开始,屋里其实并不热乎。一楼要做生意,又总是敞着门。岳方祇抬着老大的不锈钢盆在水池边上淘红豆,随口道:“你别坐那儿,太冷,上楼上呆着去。” 那人当然没动弹。 岳方祇耐着性子劝:“再冻病了可没钱给你治了。这还得天天打点滴呢。” 那人还是没动。 岳方祇把红豆淘干净,用清水泡上,拿高粱盖帘盖好了,又匆匆回到馒头机前的流水线上把积在一起的馒头剂子码到蒸笼上:“你住一回院,花了我三万多,帐都记着呢。等你好了,就留这儿干活儿还帐吧。”他瞥了眼地上的人:“我知道你能听懂。”见那人毫无反应,岳方祇觉得自己还是该拿出点儿凶气来,于是吓唬道:“老实点儿,别给我惹事儿,不然没你饭吃。” 没想到眼前的人抽了一下鼻子,泪水从他空洞的眼睛里淌了出来。 岳方祇顿时有点儿麻爪:“这怎么还哭上了呢,我也没说啥啊……行行行,你是祖宗,你先给我上楼待一会儿去行不行?我这忙着呢!” 墙角的人把脑袋埋了起来。 岳方祇瘪了下嘴,有些一筹莫展的意味。他这几天叹的气,比往常一年叹的气都多。 不过叹气归叹气,干活儿的速度倒是比往常又快了些。等到下晚关店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把明天要预备的东西都准备出来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出门买东西,而是早早落了锁,靠在面案台边若有所思。 “你叫什么?” 角落里的人没有反应。 岳方祇连蒙带猜:“是忘了,不知道,还是你听不懂我说什么?” 良久,地上的人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岳方祇也不是很明白。他琢磨了一会儿:“反正一时半会儿你也去不了别的地方,我也不能老‘那谁’‘那谁’地喊你。看你长得挺白的,你就姓白算了。嗯……刚捡到你时你黑不秋溜,跟脸上涂了墨似的……行吧,往后你就叫白墨了。”他自顾自地琢磨了一会儿:“嗯,听着还挺文艺。” 他走过去。 新得了名字的人在地上瑟缩了一下,被岳方祇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走吧,上楼洗洗手,等会儿吃饭了。” 岳方祇在小厨房做晚饭。梅肉和五花肉是前几天烀好冻上的,这时候要吃,就拿出来缓一缓,切成片,整齐地码在海碗里。再把蒜剁碎了盖在肉上,顺着碗边儿倒点儿酱油,让碗底浅浅地留一层就够,最后稍微在碎蒜上滴几滴香油。完事儿后放小笼屉里一蒸就行了。 那头蒸上了肉,这头岳方祇又顺手做了个菠菜鸡蛋汤。全程二十分钟,有菜有肉,还有俩卖最后一屉干粮时特意在保温饭盒里留好的大馒头——这时候馒头还是热乎的呢。 他把小折叠桌支开,抻头找白墨。 最后在洗手间的浴缸边上找到了人。白墨呆呆地蜷缩在地上。他似乎总是在各种角落里蜷缩着,一副害怕被人发现的样子。 真的很像刚刚被捡回来的小动物。 岳方祇想到白墨住院时医生和自己讲过的话。精神科的医生来会诊过,怀疑他是以前受过什么刺激,患上了癔症。医生给的建议是先给他创造一个稳定的环境,让他放松下来,身体尽快恢复健康,然后再考虑下一步的治疗。 岳方祇也不懂那些医疗术语。但他能感觉到白墨无时无刻的恐惧和紧张,以及这个人对自己似有若无的依赖。 正是这点儿依赖,让他莫名地觉得心软。他姓岳的也不是一无是处,有人需要他。虽然这人只是个疯不疯傻不傻的病人。 小二楼静悄悄的,外面的喧嚣似乎离得很远。岳方祇蹲下来,摸了摸白墨光溜溜的脑门儿:“还有点儿热呢。吃完饭把药吃了,早点儿休息。赶紧好了,就不难受了。”他不自觉地温柔下来:“乖。” 白墨终于抬起头,目光落进了岳方祇眼里。 岳方祇觉得那可能是错觉吧——他第一次觉得白墨在看自己。 晚饭他只给了白墨三分之一个馒头。中间切一刀,挑沾好了汁的梅肉夹进去,就着汤水一起吃。白墨开始吃得很慢,后来就有点儿狼吞虎咽的意味了。岳方祇不太敢让他多吃——医生之前叮嘱的,要慢慢来。 饭后他又给了白墨半个甜橘子。然后算着时间,让白墨把药一样一样吃了。 白墨吃药的时候倒是很乖,完全没有护工抱怨的那么难缠。事实上除了老是动不动就往角落里缩,这个人在岳方祇身边一直是很安静的。岳方祇让他刷牙,他也刷了——虽然看起来很笨拙,似乎双手不大听使唤的样子。 屋子不太暖和,岳方祇不敢让他洗澡,只给他找了身干净睡衣换了——是岳方祇自己的秋衣秋裤。衣裳套在白墨干瘦的身体上显得很空荡。岳方祇把电热毯拔下来,对白墨道:“你睡这里。” 白墨就很温顺地躺下了。只是躺下以后也是蜷缩的,缩得很紧很紧。 岳方祇拍了拍他,算是个安慰,然后开始拿手机查:“癔症是什么病?” 某国内最大的搜索引擎就跟闹着玩儿一样——关键字输入进去,跳出来的全是各种望之令人生疑的私人医院广告。岳方祇翻了很久,好不容易找到了看上去专业点儿的页面,又被令人眼花缭乱的专业术语劝退了——他上学时成绩很差,一看正经的大段文字就脑瓜儿疼。 最后岳方祇放弃了。等什么时候有空了,还是去正经医院找个靠谱的大夫问问。他想。我也不差那一口饭,他留这儿,能不能干活儿,都和我是个伴儿。 养什么不是养呢。岳方祇现在很想得开。这也是老天爷安排的,不然怎么非让他赖在我门口不走呢。 白墨的睫毛一直在抖。 岳方祇关掉了灯。 半梦半醒间,觉得有人往自己怀里固呦。还是蜷缩成一团的那种。岳方祇迷迷糊糊地想,这会儿又不像小狗了,像猫。 要是这会儿清醒着,他肯定会觉得很不自在。可惜这会儿处于醒与睡之间,人就只剩贪恋舒适的本能了。怀里的人很暖,岳方祇来不及细想什么,已经睡了过去。 第6章 吉祥街上数十年如一日。天热时,人行道上全是各家买卖支出来的桌椅摊位;天一冷,这些东西就不见了。 所以如今看着,倒是空旷整洁了许多。 岳方祇用摩托车驮着白墨去派出所。小片儿警李亮听说了他的情况,很是有些为难——因为什么资料都没有,人又老是一声不吭的,确认身份简直跟大海捞针差不多。最后只好重新给白墨拍了照片,把先前挂在网上的照片换下来,再添了点儿新知道的信息——聊胜于无罢了。 正事儿办完。李亮和岳方祇闲聊:“看你生意挺好的,我妈天天过去买馒头。” 岳方祇笑:“我也不认识婶儿,要知道哪还能管她要钱呢。” “可别介,本来就是小本儿生意。你也得过日子啊。”李亮凑近岳方祇:“跟你透个信儿,你那房子的户主要出国,估计房子得卖。你看看,要不要早点儿做个打算?” 岳方祇又笑:“这地点,咱哪儿卖得起啊。” 李亮拍了拍他,既是安慰也是鼓励:“行吧,一点点儿来吧。踏踏实实走正道,稳当。我那天听康婶儿念叨,她认识个人,想给你说说呢。” 岳方祇翘了翘嘴角:“再说吧。” “什么叫再说啊……”正说话间,有人来办事。岳方祇顺势道:“那我们走了啊。” “成,有消息我给你打电话。” 雪下了一场,又不下了。天气有些回暖。秋末冬初的午后,空气冰凉清爽。白墨的鼻尖有些冻红了,他吸了吸鼻子,目光似乎停留在了河对岸公园里的那些树上。金色的桦树,绿色的松树,还有红色的枫树……它们一层一层地叠在蔚蓝的天空下,又在河上落下倒影,就像一幅秋意深浓的油画。 岳方祇回头看了他一眼,调转车头,往老富店里去了。 饭口已经过了,火锅店里仍然有好几桌食客。服务员正忙着把现切的大盘羊肉卷儿给客人端过去。 白墨攥住了岳方祇的夹克下摆。 岳方祇察觉,把人揽进自己怀里,轻车熟路地去了楼上。 楼上没客人,一个涂着红指甲的女人懒洋洋地在桌边拨弄着束在肩侧的卷发。她看上去说四十也行,说二十好像也过得去,总之不太容易让人看得出年龄——因为妆化得太浓了。但不管怎么说,她是那种一眼看去会让人觉得“真有女人味儿”的女人。 岳方祇忽然觉得自己来得有点儿不是时候:“甜姐。” 甜姐抬起头,呀地一声轻笑:“大岳啊。找老富有事儿?” 岳方祇笑了笑:“也没什么事儿,瞎溜达么。” 甜姐声音很甜,笑起来更甜,眉眼都是弯的,腮边还有个梨涡:“那就坐呀,老富炒菜去了。还没吃呢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就不好走了。岳方祇带着白墨坐了下来。 甜姐仔细打量着白墨:“怪秀气的,头发再长点儿送去做模特也够了……十八有了么?” 说话间老富端着新出锅的烧卖美滋滋地回来了,看见岳方祇,笑容微微一僵。不过来都来了,他也不是那种小气人,正好大伙儿就一块儿吃了。 甜姐一直在看白墨,大伙儿也就把话聊到了白墨身上去,东猜西猜。白墨看着很小,老富也怀疑他不到十八。结果在医院时测了个骨龄,医生说他有二十二了。本地的男孩子长到这个年龄,虽然胖瘦不一定,总之都不能是这种细细的小骨架。甜姐说白墨看着像是南方过来的。 谁也不知道他的过去,找到亲人的概率实在不大。而且这种情况下,户口和身份证一时半会儿也没指望。白墨眼下就是个十打十的黑户。要是岳方祇不捡他,他就真的没活路了。 岳方祇听着甜姐和老富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唠嗑儿,给白墨夹了几个香菇牛肉烧卖:“多吃点儿。” 烧卖很大只,白墨咬了一口,似乎被噎住了。岳方祇赶紧给他盛了一碗萝卜汤,顺了顺他的背。 吉祥街作为一条历史悠久的老街,基本上就是“人间百态”这个成语的具象化。他们吃着迟到的午饭,间或说一嘴街坊间的消息。 夜市的摊位费要涨了。原本小摊儿一天十五,大摊儿二十五。现在小摊儿一天二十五,大摊儿要四十了。蔬果日杂这些都是小本生意,原本利润就不大,卖一份有时只能赚个块八毛。这里冬天零下二三十度,夜市自然远不似夏天热闹。不晓得旧的摊主们今年还会不会继续经营下去。 这时候就看出有个铺子的好处来。虽然冬天做生意也有些麻烦,好歹比在外头风吹雪打要强。只是租来的店铺又和自家的不一样。一来是每个月房租开支是个大头,二来说不准什么时候房主就不租了。若是换个地儿重新开店,能开是能开,就是不知道还养不养得起来了。 说到底,生意如何,除了东西好坏,同店铺的位置关系也挺大。吉祥街上两家同一个牌子卖熟食的连锁店,一个在南街夜市边儿上,一个在北街的大浴池隔壁——东西一模一样,店铺大小也差不多,甚至开店的时间也是前后脚。可是红火程度却天差地别。现如今南边儿夜市那家一天要送两趟货,北街那家好几天也送不了一趟货。熟食吃个新鲜,不少住在北边儿的街坊宁可走远一点儿来南边儿买,美其名曰锻炼身体。岳方祇估计等这个冬天过完,北街上的那家店就该关门大吉了。 他盘算着手里的钱,也不知道这个冬天紧赶慢赶地忙一忙,能不能再多赚几个。然而到了年底,各路要帐的也都预备着呢。万一真要房主要卖,说不得,他只能拉下脸来四处管朋友借钱。借是能借的,只是不好借,人情债也难还。 他瞥了一眼把脸埋在汤碗里的白墨,心说要不是你,我今年账上还能好看点儿。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转,他倒也并没有生气或者后悔什么的。 老富问岳方祇店里有没有雇帮工的打算。给白墨打点滴的老护士郑阿姨,说自己有个侄子从农村过来,想找个地方干活儿。只是因为没学历,这事儿一直都没着落。老富虽然人絮叨,对岳方祇收留白墨这件事颇有微词,但本性还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岳方祇说再说吧,暂时还能忙得过来。其实他也知道这么累不是个长久之计。他早上四点多钟起,晚上九十点钟睡,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儿,忙起来脚都沾不着地。幸而他原来是搞体育出身的,有个好身板,不然换别人早就趴下了。可是这些年经事太多,生活又辛苦,其实岳方祇能感觉到自己不复少年时那么健朗了。 他爷爷奶奶年轻时就是干体力活儿,后来年纪也没有很大,早早就一身关节病了。那似乎也是他的未来。靠力气吃饭的小老百姓往往都逃不脱这条路。年轻时累死累活地赚钱,老了把赚得钱送给医院还未必能够。又生养了一堆儿女,个个像是前世的冤家,专等这辈子上门来讨债。有的儿女出息但不孝顺,有的儿女孝顺但不出息,总之各家有各家难念的经。也有享着儿女福的,可那都是极少数的幸运儿了。 岳方祇不觉得自己会有那等好运气。他也不像旁的男人,一门心思就是娶老婆生孩子。结婚在他眼里就是把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硬绑在一处,类似关上笼门斗鸡,打得鸡飞狗跳,落得一地鸡毛。 何况他对那方面好像也挺冷淡的。早年一身力气都用在跟人打架上了,到现在更是清心寡欲到了极点——一天到晚干活儿,累都累死了,根本没那个心思。真娶了老婆,保不齐两天半就得离婚。 一念及此,岳方祇便很匪夷所思地瞄了眼老富,不懂对方那十数年如一日对女人的热忱是从哪里来的。兴许是羊肉吃多了。他心不在焉地想,也没别的理由了。 吃完饭,岳方祇就带着白墨告辞了。 街上停着不少卖秋菜的大卡车。有大葱,也有白菜土豆。岳方祇只看葱。最后挑中了一家,讨价还价,要了两千斤。 卡车没走胡同,而是顺着街上一个门洞进了后院儿,岳方祇找了个力工,加上卖葱的汉子,三个人一起往楼顶搬葱。五层楼说高不高,架不住葱多,一来一回,也能把人累得够呛。 岳方祇不知道搬了多少趟,再下来时,发现白墨两手拽着葱,正往门里拖。他显然没什么力气,葱都是成捆栓住的,拖在地上会散开。卖葱的汉子大概是因为疲惫,显得有些心烦意乱:“不能搬别动,站边儿上去。” 白墨充耳不闻,仍然一心一意地拖着葱。可惜草绳不堪重负,葱捆还是散了。他便慢吞吞地蹲下来捡,一根一根整齐地码——正好把进门的路给堵住了。 这下谁都过不去了。卖葱的汉子双手提着沉重的大葱,彻底动了火:“你他妈**吧?闪开!” 白墨哆嗦了一下,正在整理的葱堆坍塌了。大堆的葱顺着台阶滚下去,砸到了对方的脚上。他呆滞片刻,本能地抱住了头。 卖葱的人绕过葱走上来,忍无可忍地给了他一脚。没想到这一脚踹在了另一个人腿上。 岳方祇沉着脸挡在白墨身侧:“你踢他干什么?” “我没踢他!”卖葱人火气很重道:“这不是让他闪开么!” 岳方祇冷冷道:“你不会说人话啊。” “你他妈才不会说人话!”卖葱的开始冲着岳方祇喷唾沫:“搬五百斤大葱才给加两百块钱……穷不起了是怎么着!臭卖力的充什么大爷!” 岳方祇平时看着不声不响的,其实绝不是个好脾气的人。闻言眼睛一眯:“嫌少你说啊,这会儿后反劲儿,你讲理不讲理。” “我他妈今儿就不讲理了。”那人把葱往地上一扔:“你自己搬吧。” 岳方祇伸手:“行,你那五百斤还有一大半儿没搬完。我也不多要,你把剩下一百块钱还我。” “我他妈凭什么还你!”对方很蛮横。他媳妇儿站在边儿上,没吭声,也没上来拦着。 “没刷牙就去刷牙。”岳方祇冷冷道:“钱还我,不然我报警了。” “你报!”那人无赖道:“你报啊!怎么着,想打架啊?” 岳方祇凝视他片刻,忽然猛地出手,把那人的手臂反折到了身后。对方立刻杀猪似地叫起来。 这下看热闹的都上来劝架,那人的媳妇儿终于活了一样上来阻拦:“有话好说,有事儿说事儿……” 岳方祇折着对方的手臂:“把钱还我,不然我今儿就把你胳膊卸了。你看我敢不敢。” 那人的媳妇慌忙从腰包里翻出了一百块钱,给岳方祇递了过来。 岳方祇松开了手。地上的人呻吟着站起来,用手指着岳方祇:“你等着!”说完从媳妇手里劈手夺过那一百块钱,撕成了碎片。转身又给了媳妇一巴掌:“要你个**多事!” 围观的人都看不过去:“年纪也不大,什么脾气啊这是……” “喝了酒吧……” 拉葱的大卡车横冲直撞地从院子里开走了。白墨在葱堆边儿上,一直低着头。岳方祇宽慰道:“没事儿了。疯子一个。”说完和雇工继续提起剩下的葱往楼顶搬。 这么一折腾就折腾到了很晚。晚间只蒸了小半灶干粮,出锅的时间也延后了一个多小时。有性急的主顾,要么开骂,要么直接转身走掉了——吃什么不是吃呢。 最后八点多才把店门关上。 岳方祇住了泡面当晚饭,里里外外一通忙,等到能休息时已经快午夜了。 他懒得洗澡,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卧室,结果发现白墨蜷缩在墙角。 岳方祇走过去:“干嘛呢,不是让你先睡么?” 白墨当然不会吭声。 岳方祇低下头,发现地板上垫了张报纸。下午那会儿被扯碎的纸币像拼图一样拼在一起,看上去居然是完整的。 岳方祇愣了片刻,笑了。他蹲下去,摸了摸白墨光溜溜的和尚脑袋:“明儿我就拿到银行去换,到时候还是一百块。” 白墨却忽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岳方祇的小腿。 岳方祇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他下午被踢到的地方。 “你还怪有良心的。”岳方祇打趣道:“行了,赶紧睡觉吧。明儿没事儿,你上房顶帮我翻大葱去。” 第7章 白墨就这么得到了他在岳方祇店里的第一份差事:晒秋菜。 北方冬季漫长寒冷,过去家家在寒冬到来之前都会囤粮囤菜。白菜土豆一买几百斤,下到菜窖里;豆角茄子萝卜这种,则会放在太阳底下晒,把水分晒干,这样可以保存一整个冬天;至于腌咸菜的门道那就更多了。 如今生活条件好了,普通人家基本上都不会大量囤积秋菜了。只有少数人还保留着这个老习惯。吉祥街上这样的住户又格外多一些——这里做餐饮生意的人家多。 房顶上一大片,全是铺开了晒的秋菜。岳方祇家的大葱占了一多半儿的地方——他店里天天都出葱油花卷儿,老富店里也得用葱——这两千斤大葱看着很多,其实压根儿吃不到一个冬天。这才刚开始呢,得一批一批慢慢囤。 岳方祇给白墨做样子,告诉他怎么翻,怎么摞。天气好的话要晒三五天,晒好之后几棵葱拢在一起,用葱叶子捆成一个结,然后一层层码好,拿帆布盖起来。 白墨一直定定地盯着地上的葱,岳方祇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你就慢慢弄吧,累了就下来歇一会儿。”这其实也并不是个多轻省的活儿,然而没有办法——岳方祇身边实在是没有什么能称得上“轻省”的活计。 “反正在我这儿就是这样。靠力气吃饭。”岳方祇拍掉了身上的土,一手掐腰:“我不白用你。一个月两千,包吃住。你干一年半,差不多能把之前住院花的医药费还清了。”帐虽然是这么个帐,但这话一讲出来,岳方祇不知怎么觉得有点儿没底气。 就跟欺负人似的。 最后他拍了拍白墨的肩,把保温水杯塞到对方手里:“你看看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吧,也别累着了。干不完的话,下午我自己上来弄。” 岳方祇多少是有一点儿担心的。因为白墨也可能就那么长时间地呆坐着,就跟在店里时一样。但他又想,兴许呢。白墨其实很听话,而且人比刚流落到这里时状态已经好很多了。 虽然仍然是迟钝和魂不守舍的。但岳方祇能感觉得到,白墨总是空洞的眼睛,在慢慢出现神采。那让岳方祇想起冬末的湖——看似仍然沉睡在冰雪之中,其实下面的活水正在悄悄融化冰层。 真奇怪。岳方祇一面往面皮里包白砂糖一面想。眼瞅着就是冬天了,他怎么偏偏在想春天的事儿呢。 卖完了清早的干粮,岳方祇匆匆跑到楼顶上去查看。仿佛印证了他的直觉,白墨做得还不错。虽然进度缓慢,但他干活儿确实认真仔细,对这种重复性的工作也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岳方祇看到了他额头上沁出来的细汗——它们贴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在阳光下微微发亮。白墨仍然很瘦,但看上去不再那样摇摇欲坠,疯疯癫癫了。 他在初冬的太阳底下,和这里任何一个普通人家的少年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同。 岳方祇看了他一会儿,走了过去:“先下去吃早饭吧。”说着自然而然把毛线帽子给白墨往下拉了拉,盖住了他光洁的额头——出了汗,怕伤风。 他们没像前阵子那样喝小米粥吃花卷儿,而是去了离胡同儿不远的一家卖烧饼豆腐脑儿的店。那家店和岳方祇的馒头铺子一样,生意也颇为红火。且因为不光卖主食还卖豆腐脑儿,热闹程度又比岳方祇那里高了一大截。 天气这样冷了,小店门口还支着十来张桌子,而且桌桌都是坐了人的——这会儿已经差不多过了早饭的时间了。 岳方祇轻车熟路地从店门口摞成一堆的凳子上拿了两个下来,对其中一桌的老两口道:“这儿能坐吗?” 对方很和善地点头:“坐坐,我们马上吃完了。” 老太太还问:“带弟弟吃早饭啊?” 岳方祇笑了笑,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白墨吧凳子向他靠了靠,贴着岳方祇紧紧地坐了。岳方祇拍了拍他的背:“烧饼吃咸的吃甜的?”问过了想起白墨不会回答他,于是起身:“你在这儿等我。” 结果白墨紧紧地跟了上来。他在人多的地方似乎总是很慌。 岳方祇也没有说什么。他排队买了五个烧饼和两份豆腐脑,两个椒盐,两个豆沙,还有个糖酥饼。卖饼的是个头发白了大半的老头,看见岳方祇,流露出高兴的神色:“小岳啊!可有阵子没见你了。” 打豆腐脑儿的老太太也笑了:“买这么多,给谁捎啊?”说着给岳方祇每份多打了整整两勺豆腐脑儿。 岳方祇和和气气道:“不给谁捎,就在这儿吃。” 热腾腾的豆腐脑浸在木耳和黄花菜熬成的稠厚汤汁里,看上去又嫩又细,放到桌上后仍然颤巍巍的。岳方祇把桌上的调料罐打开,往里加香菜葱末小虾皮,还有红艳艳的辣椒油。香气被热汽一激,在寒凉的天气里显得格外诱人。 乳白色的豆腐脑儿用小汤匙轻轻一舀就碎了,岳方祇趁热吃了一口,一直暖到心窝里。他没光顾着自己,给白墨也加了料,只是没放辣椒油。然后把糖酥饼递给他:“尝尝这个,可香了。” 酥饼不大,像个金色的小飞碟——中间高高地鼓着。一口咬下去,饼渣就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因为实在是太酥了。饼芯里头化掉的糖浆也淌了出来。岳方祇拽了张餐巾纸给白墨擦嘴。擦过之后,自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儿——他就没这么照顾过别人。 不过这个念头很微弱。也许是因为白墨太像一个需要被照顾的人,所以岳方祇做什么都能心安理得。 吃过了饭就往回走,回去还有一堆的活儿。只是他们没走几步,街上忽然就乱了起来。先前还在地上摆摊儿的人,抓起摊布一兜就跑。 岳方祇下意识搂住白墨,回头看了一眼。 城管大队的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第8章 这回和往常不太一样。除了城管,还有不少其他人,在挨家挨户敲门通知什么。岳方祇把有点儿发抖的白墨送回二楼,自己一面干活儿,一面竖着耳朵留神外头的动静。 果然,有几个人向着他的店门口过来了。 其中一个城管他是认识的,老赵。这人下班时经常过来买豆包儿,说是媳妇儿爱吃。岳方祇和他还算熟悉。 老赵看见岳方祇,把下巴不易察觉地往边儿上一扬。这是提醒岳方祇:自己这回说不上话。 岳方祇在围裙上抹了把面粉,竭力露出一副困惑的样子。 为首的中年男人看着眼生。他趾高气昂地对岳方祇道:“没接到通知么?昨天就短信通知了。” 岳方祇这两天忙得脚打后脑勺,晚上睡觉都半夜了,根本就没留心手机。他想解释一下,结果对方似乎根本也不听他解释,就那么自己把话说下去了。 原来是上头有通知,要搞街道联合整顿。各家各户不得在自己门口占道经营,要把路面留出来,预备着冬天装饰冰景。通知到岳方祇这里,就是告诉他,炉灶和桌子都得搬到店里去。 岳方祇抿了抿嘴。 蒸干粮全是水汽。如果把炉灶弄到屋里去,房子就会变得极其潮湿,库房里的粮食肯定会受潮的。再者说,楼上楼下都是相通的,二楼也会因此变得没法住人。 他试图解释这样不行,但对方完全不听他的,并且态度很不耐烦。 人很快走了,岳方祇摇了摇头,回店里干活儿去了。 完全把炉灶弄到屋里去是不现实的,只能将灶台尽可能往店门口靠。但是这样一来楼上的邻居又要不干了。天气再冷一冷,水蒸汽会在人家的窗户上冻成大冰坨——无论如何都是个招人烦的事儿。 但岳方祇也没怎么把这事儿往心里去。有个老话怎么讲的呢:天塌大家死,过河有矬子。吉祥街上要应付整改的又不知他一户,别人只有比他更闹心的。店在偏街上,冰灯说什么也弄不到他门口来——也不看看这小胡同才多大点儿地方。 整改的事让商户们议论了好几天。不光是对铺面有要求,对早市也夜市也有要求了——经营时间缩短了。原来规定早市八点半散市,夜市五点出市,现在早市七点半就得散市,夜市六点才能出市。别看两头各自只差了一个小时,这里头差得可多了去了——天冷人起得晚,睡得早,小摊主都专等客流量大时好多赚些钱呢。可眼下摊位费涨了,出摊的时间缩短了,经营成本一下子就翻番了。很多摊位一天的利润本来也没几个钱。 于是情况似乎和预期出现了偏差。 早市结束时,固然大家都不情愿地收摊儿了。可是白天趁着城管大队不在,不少摊主还是铤而走险地又在街道上冒出头来——不出不行,收摊儿太早,好些东西还没卖完呢!生鲜的玩意儿,如果当天卖不掉,算算帐都不够亏本的。 往日里白天本来挺平静的吉祥街,渐渐变得鸡飞狗跳起来。小贩挡了店铺的生意,吵架多了;城管在街上出现的频率也增加了。人们翻着白眼叹着气,有时候跟着看一看热闹,有时候只能摇摇头,进屋把门严严地关上。 岳方祇也觉得麻烦。因为炉灶往里搬了,他现在要假装看不见楼上邻居谴责的目光。并且时常有那么一两个城管路过他的店铺买馒头,总是说自己忘带零钱了,问能不能下回来时一起付。 岳方祇耸耸肩,说行啊。其实他知道,下回来时这些人还是会给出同样的说辞。 没想到他的习以为常不是白墨的习以为常。他送馒头回来,看见白墨哆哆嗦嗦地扯住一个城管不放。那个城管手里提着一袋馒头,很懊恼地试图甩开他。白墨虽然踉跄着,却始终没有松开手。 岳方祇快步跑过去,把两个人分开了。 城管不是老赵,而是另一个更年轻的,流里流气,从来没见过。他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冲白墨道:“拿你的东西是给你面子,知道不?”又冲岳方祇道:“你是哪个?少管闲事。” 白墨开始地上绕圈儿,有点儿要犯病的架势。岳方祇顺了顺他的背,冲那人道:“你给钱了么?” “你谁啊你!” 旁边看热闹的搭了话:“这个才是老板。” “哦,我拿你几个馒头。” 岳方祇扫了一眼:“一块钱一个,五块钱。手机付也行。”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对方只好讪讪地掏出手机,扫码付了帐,然后嘟嘟囔囔地走了。 白墨站在岳方祇身边摇晃了几下,忽然倒了下来。岳方祇把他接住了,发现他手脚都在抽搐,人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这可把岳方祇吓着了。赶紧叫车送人去了医院。还是那家大医院,还是那个急诊——因为那个医院离这里最近。 医生经验丰富,问了问就心里有了谱。查了个血气分析,然后告诉了岳方祇一个神奇的毛病:过度通气综合征。 简而言之,就是一种大多数情况下由情绪激动诱发的毛病。 白墨状况不严重,急诊处理之后就醒了过来。医生也很和气,说不要紧张嘛,放松,放松就什么毛病都没有了。年纪轻轻的,心放宽点儿嘛。 因为没什么大事,人醒过来,医生交代好了,就把他们往外打发了——病人太多了,像这种小毛病实在是没必要占着急诊一个床位。 岳方祇莫名其妙地来了个医院半日游,好在最后确认白墨没事,他也就放心下来。 小半天的生意被耽搁了。白墨仿佛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一直低着头跟在岳方祇身后。岳方祇走,他也走,岳方祇停下,他也就停下了。 岳方祇拍了拍他:“我没怪你。甭瞎琢磨了。有些人不用怕他,也不值当生气。你安安心心地就行了,没事儿的。” 回去之后他没让白墨干活儿,把人打发到楼上休息去了。 如果是雇工,岳方祇觉得自己未必会着这么好心。但对于白墨,他似乎总是照顾和怜惜的心多一些。照理说白墨是个成年男人了,一个成年男人是不需要这样被照顾的。 但岳方祇发现自己感觉还挺好的。白墨气色好了点儿,也能做事了。岳方祇每天看着他一点点变好,心里会有一种微妙的成就感。 这回总算是养活了。他琢磨着。不过也得小心点儿,白墨其实还是挺娇的。毕竟才经了一场重病呢,在那之前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吃苦。想到这里,他心中有些慨叹。在这一点上,他直觉白墨和他是一样的。 第9章 白墨就是吉祥街上那个流浪汉的事不止怎么传了出去。 老富说可能是城管大队的那小子回去发牢骚,被谁猜了出来。他们中间肯定有人和白墨打过交道,毕竟当时他在街上游荡了那么久。不过谁也拿不准,因为派出所那边也是早就知道的。 其实这没什么要紧,知道不知道,又不碍着什么事儿。大家都是关起门来各过各的日子。但是岳方祇还是觉得挺不高兴的。 因为想起以前别人是怎么对待白墨的。这个念头让他心情有点儿阴郁——他最开始也不想管白墨。 如果他真的没管,这会儿白墨坟头可能已经长草了。 白墨很安静地在流水线后头捡馒头。这是岳方祇店里最简单的活儿,只要站在那里把馒头剂子一个个拿下来,放到笼屉上就行了。他原本还想让白墨在馒头出锅时站在门口卖馒头,后来打消了这个念头。倒不是担心白墨偷钱什么的,只是白墨的反应还是有点儿慢,岳方祇怕耽误生意。 他现在确实是忙不过来。单卖馒头利润很微薄,小店能有个相对可观的收入,一来是靠走量,二来是靠别的面点。眼下其实是供应不过来的,每天都有人买不到馒头。长期这么没有休息日地连轴转,岳方祇确实也觉得吃力。白墨能帮一点儿忙,岳方祇正在教他怎么做糖三角。他店里干粮的品种在慢慢增加——为了不让客人流失到别的店里去,而且这样他也能多赚些钱。相应的,工作量也增加了。 最后他考虑老富的提议,雇了郑阿姨的侄子小郑。那年轻人看着还凑合,只是不怎么踏实。岳方祇听他悄悄和自己的姑姑抱怨薪水太低,工作不体面。 岳方祇没吱声。其实这种小店铺,通常都是一家人经营。只是对岳方祇来说,找家里亲戚来做帮手是很不现实的。雇佣外人有一个好处:凡事可以公事公办,不必太讲什么人情。 岳方祇守在门口卖干粮。中午这一批刚出锅,队伍长得要命,都甩到吉祥街南街上去了。一个穿灰蓝褂子的老头儿买完了干粮也没走,而是仔细看着店里的白墨,和岳方祇闲聊:“这真是前阵子躲在你雨棚下的那个人么?” 岳方祇说是。他希望对方别在问下去了,怕白墨听见多想。谁也不知道白墨的小脑瓜里一天天都在琢磨什么,他很安静。岳方祇觉得那种安静是近乎悲伤和忧郁的。老富总说这是岳方祇想多了,那种状态只是因为白墨呆呆傻傻而已。但岳方祇觉得自己的感觉没错。傻子是很快乐的,可他从来没见白墨笑过。 什么时候条件合适了,岳方祇打算领白墨再去医院看看。当初住院时精神科过来会诊,医生说癔症是可以治疗的。不过以当时白墨的状况,让他保持安心和恢复健康是更重要的事。 肯定又要一笔钱。年底了,岳方祇不能不考虑钱的问题。他手里有几个钱不假,但是转年房屋到期,他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在这里干下去。如果可以买,他当然得想法子凑钱把房子买下来的。如果买不了,他又要找新铺子的。肯定还是在吉祥街这一带,但这一带的店铺成本都很高昂。他眼下的这个小铺面租金算是极便宜了。 而且还有以前的那些烂帐。他神色阴郁下去。估计就快要上门来了。 正琢磨着,白墨摇摇晃晃地抬着大笼屉慢慢挪了过来。那玩意儿对他来说还是太重了,岳方祇赶紧接过来:“别抬这个,你抬不动,小郑呢?”回头一看,小郑不在。 白墨又爬到梯子上去够笼屉了。岳方祇看得胆战心惊:“赶紧下来,还是我来吧。” 他丢下顾客,自己去抬笼屉。白墨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脚,双手紧紧扶着梯子。等到岳方祇撤掉梯子时,才发现他细白的掌心全是深紫色的梯子印痕。 小郑终于慢吞吞地重新出现,把空掉的笼屉搬回到屋子里去了。 岳方祇皱眉看着他的后脑勺,又看着白墨的手,忍不住下意识地拿大手给白墨揉了揉:“这儿不用你,你进屋吧。” 白墨的睫毛很轻地抖了抖,低头回屋里去了。 穿褂子的老头儿慨叹道:“你可真是好人呐。我瞧他是个善面,还带几分旺人相。佛祖保佑,好心肯定会有好报的。” 岳方祇其实对这些东西半信不信,不过好话大家都爱听。他客客气气道:“借您吉言。”手底下却没停,很利落地收钱找钱。 老头儿仍然在抻着脑袋看白墨:“我说真的,这要是女相,就更了不得了。你看那眉眼……眉长过目了。” 岳方祇不懂眉毛生得长怎么了,不过白墨的眉眼是很秀致的。要是他不老那么呆呆地低着头……岳方祇琢磨了一下,觉得又想像不太出来白墨眼里有神的样子。不过现在总算是比从前要好多了。 有个老太太把钱给了岳方祇,却不让他给自己装馒头:“你能不能给我留五个糖包,五个馒头,放边儿上,我下午回来取。” 岳方祇手下动作一顿:“糖包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老太太摆摆手,好像很急:“没事儿,没事儿。”说着就把正好的零钱递了过来:“我听讲座要不赶趟了……” 岳方祇勉强道:“行吧。我给你个条。”他从桌边记笼屉数的小账本上撕下来一个纸角,写了几个数字,递给了老太太。 后面又有几个老头老太太也是这样。岳方祇觉得挺奇怪的,但也没多问什么。他就是卖个馒头,人家也没不给钱。 馒头卖得总是很快。岳方祇做事利落,装馒头收钱,整个过程短则几秒钟,长则十几秒,嗖嗖的。等他把中午的干粮卖完,那个老头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转悠回来了:“我听康婶儿说,你家还做供果?” 岳方祇正在收拾东西:“做,不过得提前订。两块钱一个。有寿桃,面鱼和红馒头。要多少?什么时候取?” 老头儿琢磨了一下:“五五的数,先一样来五个吧。明天能取么?” 岳方祇点头:“能。供完了吃么?” 老头儿问到:“吃跟不吃有什么区别啊?” “吃的话就做软点儿;不吃的话就做硬点儿——能放挺长时间。” “吃。”老头儿付了钱:“明天晚上能取么?” 岳方祇点头:“七点半之前过来,太晚就关店了。” 老头儿背着手走了,岳方祇把订单记到了门口桌边拴着的那个本子上。 下晚关门,又是一通忙活。岳方祇最后把做供果的模具翻出来,压了一排面鱼。小郑走了,白墨正在很仔细地擦面案台。 他有点儿咳嗽。这两天晚上开始有雾霾了。其实每年冬天都会这样,城郊一开始烧麦秸,城里就没法喘气了。身体好的人还凑合,要是本来气管就有毛病,到了这个季节就难熬了。 岳方祇看了眼时间,把抹布从白墨手里拿了出来:“你回卧室呆着吧,把门窗关了,空气净化器打开……会用吧?就那个最大的白色按钮,按一下就行。我出去买点儿菜。” 他戴好口罩去南街了。 回来时屋里静悄悄的。岳方祇落了门锁,忙着在厨房做晚饭。鸡块儿豆腐小白菜砂锅,主食是花卷儿。他们晚饭常吃汤水就干粮,因为好做,半个小时之内准能做好。 他把一把碎香菜撒在汤上,擦着手招呼白墨吃饭。结果没有回应。 岳方祇有些不安,赶紧拧开卧室门。桌子前的白墨惊了一跳。岳方祇走过去,发现他面前是一块小面案,上头放着岳方祇之前没做完的一个面鱼——不过是用模具把面团儿压成鱼形而已。 而在那个简陋的面鱼的边儿上,则趴着一条活灵活现的金鱼——面捏的,半个身子上都是精细的鱼鳞。岳方祇拉起白墨的手,发现他哆哆嗦嗦地手里,有一只小镊子。 岳方祇仔细看看金鱼,又看看白墨,震惊道:“你做的?” 很久,白墨终于轻轻点了一下头。 岳方祇啧舌道:“乖乖的不得了,你要这么做生意非得赔死……没这么费功夫的。”不过他很快就笑了:“甭害怕,喜欢玩儿就玩儿吧,面有的是。”他端详着金鱼,真心实意道:“你手怪巧的。” 白墨抬起头。岳方祇觉得自己从他的眼睛里,第一次看到了真正明亮的神采。 第10章 岳方祇馒头店的门口很快多了个两层的小玻璃匣子,里头放着漂亮的供果。底下一层的供果形态简易,是岳方祇平时接单的那几种;上面那层是一条金鱼和一朵莲花,上了食品色素,看上去漂亮极了——白墨做的。 东西摆在那儿,来买干粮的顾客都能瞧到。人人见了都夸:“老板,好手艺啊。” 岳方祇摇头:“不是我,店里的小伙计做的。”说着向正埋头包糖包的白墨扬了扬下巴。 大多数人并不知道白墨的事,都只夸赞岳方祇招了个巧手的伙计。 吉祥街上老人多,生意人多,因为附近有庙,供神的善男信女也多。样子一摆出来,大家就知道这里可以买供果了。岳方祇以前只是零星做这门生意,因为实在忙不过来,有人来问,他才捎带着做几个。现在有白墨,他觉得可以把这事儿拿到台面上来了。 普通人家大多就买那种样式简朴的小供果,两块钱一个,一般是五个五个买。也有不差钱的,中意上层那种更漂亮的,三十块钱一个也不在乎。 岳方祇琢磨着拿白墨做出来的样子去定几个模具。要是来买的人多了,光靠人手肯定还是弄不过来。不过眼下倒是一切还好。 他瞧瞧白墨,再瞧瞧小郑,很是摇了摇头。小郑至今没学会怎么把去了核的红枣利落地嵌进馒头里。岳方祇怀疑他不是笨,只是懒罢了。 送粮的车又来了,小郑费劲吧啦地拖着面粉往库房里送,半真半假冲岳方祇道:“老板,他怎么不用扛面啊?” 他问的是白墨。岳方祇看了他一眼:“你瞧瞧你那身板儿,再瞧瞧小墨,你觉得他扛得动么?” 小郑闭嘴了。 岳方祇把卡车上的荞麦面和白面卸到小推车上,向小郑交代道:“我出去一趟,你俩该干活儿干活儿。馒头蒸好了你就去卖,让小墨去包豆包儿。等会儿关师傅回来,给人家灌一杯新茶水,再拿一盒烟,烟在靠楼梯第一个吊柜里。吃饭的钱记个帐,回来我给你。” 详详细细地交代完,岳方祇就推着小车走了。 他把粮食给老富送过去,然后去了离吉祥街不远的一个社区幼儿园。园长找他,商量早午餐在店里订干粮。这单生意有点儿麻烦,因为小孩子吃的东西肯定要做得更精细,不过大家最后还是顺利地把干粮的品种和送货时间都商量好了。岳方祇签了合同,对方也预付了一笔钱。往后每个月过来结算一次就行了。 这样的主顾更稳定,对生意是有好处的。而且幼儿园离吉祥街也不太远,骑摩托来回有十分钟足够了。岳方祇往回走的路上,琢磨着什么时候应该买辆车。二手面包车就行,不用什么太好的…… 他路过街口时,发现大院儿门洞里躲着几个卖水果的小贩。其中一位的三轮车里有红澄澄的冻柿子。岳方祇走了过去:“卖么?” 那人忙不迭道:“卖。可甜啦,一点儿都不涩。还有柿饼……” 岳方祇挑柿子,几个小贩抻着头往南街望,向岳方祇打听:“城管走了没有?” 岳方祇摇了摇头:“我不是打那边儿过来的。”他随口道:“这两天应该没前阵子那么严了吧?” “得了吧,比前阵子还严,只是学会藏了。昨天刚把一个卖袜子手套的车给收了……” 大家都叹气,岳方祇同情道:“不容易。” 他付完了钱,正要提着东西离开,手机忽然响了。 小郑的声音慌张极了:“老板老板,你在哪儿呢?你赶紧回来一趟,店里有人找你……” 岳方祇说找我就找我,慌什么,我马上就回去了。 放下手机一琢磨,觉得不太放心——小郑电话撂得太快,都没说清楚是什么事。岳方祇迈开长腿,拎着冻柿子丁零当啷一路跑了回去,结果发现店门口围着一圈儿人。 “……你放下!唉……你赶紧放下,没事儿了!”小民警李亮和同事一人按着一个趴在地上的男人,冲楼梯上的另一个人道。 一个穿绿制服的人虎视耽耽地站在楼梯下面。 岳方祇心脏猛跳起来:楼梯上站着的那个不是白墨么! 白墨还在迟疑。没想到穿制服的人利索地避开菜刀,一击就抓住白墨的胳膊,把人胳膊反折摁在楼梯上了。和岳方祇那会儿制服卖葱汉子的方式一模一样。 白墨呜咽一声,抽泣起来。那声音听上去很细弱,让人心里难受。岳方祇赶紧道:“诶,你轻点儿……别吓着他……” 穿制服的人回过头来,是个国字脸鹰钩鼻的年轻校官。 两个人一时都愣住了。 岳方祇忍不住笑了:“谢铮?” 那人惊喜道:“老六?” 熟人就比较好说话了。岳方祇再回头看看地上那两个被摁着的,脸色沉了下去。 没别的话说,大伙儿一块儿去派出所报个到吧。 路上白墨一直紧紧抓着岳方祇的衣襟,走路有些一瘸一拐的。岳方祇安抚地顺了顺他的背,把人自然而然地揽住了。 谢铮扭头打量白墨,又仔细瞧瞧岳方祇,摇了摇头。 岳方祇没和他说白墨的事,反倒聊了起来:“你怎么在这儿啊?” 谢铮叹了口气:“路过。” 一起光腚长大的发小,有些话不用说也有默契。 到了派出所,分开一问,原来那两个被摁地上的人是岳方祇的债主,年底上门要帐来了。小郑说他们当时比较凶,自己和白墨两个人拦着对方不让上楼,结果白墨被推倒了。小郑以为是大白天上门抢劫的,给岳方祇打过电话之后直接报了警。白墨则吓得抄起了切面的菜刀。 后来谢铮正好路过,警察也到了。就是岳方祇看见的那一幕了。 当事几方都挺委屈。岳方祇眉头皱着,说不是讲好,每年元旦前还么?来之前大家通个电话,把时间定好。三年了,我没有短过你们一分钱。今年都没到日子,你们既没有提前通知,也没有老实等我,这是怎么个情况? 那边的人一改先前的凶恶,露出苦相来,说我们也是办事的,要了帐钱也不归我们。是这样的,你老爹上个月又从我们老板那儿借了五千块钱,说好这个月还,到现在也没见着钱影。我们去找他要钱,他躲着不出来,你家老太太让我们来找你。 岳方祇气了个倒仰,当即抄起手机,气势汹汹地给自家老娘打了个电话。老娘在手机那头故作镇静,声音略抖:小祇啊……什么时候有时间回来吃饭呐? 岳方祇说我吃你个大头鬼,你让那老不死的接电话。他老娘声音更抖,说他他他出去了。 岳方祇憋着气,说他是不是又去赌了? 岳家老太太在那头哭了起来,说你老子不过是刚好身上没钱,借了一点点钱,哪知道对方不讲理,一点点钱回头要还一万块。我那点棺材本在银行买了理财,又取不出来…… 岳方祇说你们的退休金呢?让狗吃了? 岳家老太太开始嚎啕:我的那点儿钱都看病吃药了,你老子的钱我这辈子见过一分么?要债的天天敲门,我也是没有办法…… 岳方祇忍无可忍地挂了电话,尽量压着火气冲那两个人道:“我没钱,谁借的你找谁要去。律师讲过,法律上可没有父债子偿这一说。” 对方开始跟他摆事实讲道理,大致就是隐晦地威胁。店铺在哪儿知道,家在哪儿也知道。要不来钱,就天天守着你店门一蹲,看你怎么做生意。 李亮是知道岳方祇家里那点儿破事儿的,于是苦口婆心在中间儿和稀泥,给对方讲什么寻衅滋事,危害公共安全之类的。出了门又劝岳方祇,让他看看能不能和人家讨价还价一下,把利息免一免。 最后几方人马扯了半个多小时皮,岳方祇掏了五千块,这事儿就算是了了。临走时岳方祇放了狠话,说这是最后一回,往后岳大勇要是再不还钱,你们是把他剁手挖眼埋坑沉江,都不用知会我。我反正都已经蹲进去过一回了,逼急眼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还没还完的那些我都不还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对方面面相觑,最终应了声,说知道了,我们往后也不借给岳大勇钱了。但别人要是借给他我们可拦不住,你让他好自为之吧。 出了派出所,外头雾霾已经很大。白墨开始咳嗽。岳方祇看着谢铮,叹了口气:“兄弟,让你看笑话了。” 谢铮拍了拍他:“去你店里坐一会儿,方便么?” 岳方祇四下一望:“找个地儿吃饭吧,我请你。” 谢铮摇头:“跟我就别见外了。今天也不是时候,我是临时请假出来买东西。哪天再说吧……而且我想吃糖三角了,你店里有吧?我看见了。” 岳方祇笑了:“想吃管够儿。” 于是大家回了店里,从隔壁买了大碴粥和辣白菜。岳方祇带着谢铮上了楼,白墨一直像尾巴似地粘在岳方祇后面。小厨房里安安静静的,两个许久不见的朋友边吃边叙旧。 谢铮一眼就看出来白墨的不对劲儿。岳方祇温声让白墨去帮自己拿两个糖包,然后趁他走开,简单把来龙去脉和谢铮说了。谢铮和老富一样,多少有点儿担心。岳方祇不知怎么,不太想和他聊这个,正好白墨端着糖包上来了,于是把话锋一转,问起了对方的事。 谢铮刚回来,现在就在离这篇街区不远的武警中队任职。相比于昔日的同僚,他这已经算是极好的归宿了。 岳方祇有些替他惋惜,但见到谢铮神色轻松,便也笑了:这边离家近些,你家里人肯定很高兴。 两个人说笑了一会儿。最后谢铮声音低下去:当年要不是因为你家那样……你要是和我一起进了……现在你肯定比我混得好。 人生就是这样的。有些事身不由己。岳方祇不是没怨过恨过,可是他已经三十了,这些年三教九流的人见过,什么苦也都吃过,又觉得那些过去事不太值当挂在心上了。他旧日所谓的朋友大都跑得无影无踪,只有老富和谢铮他们几个仍然在,还主动借钱给他做生意。岳方祇觉得这还算是做人没有失败到底。他很感激他们,觉得实在是没什么好不知足的了。 “我现在挺好的。”他真心道:“就普普通通过日子。今年替那老不死的把最后一笔帐还了,往后就专心挣钱了。怎么都是一辈子,小老百姓,平平安安就行了,也不指望出人头地什么的。” 谢铮点头:“是这个理。” 吃完饭,谢铮看了眼表,就要告辞了。中队有纪律。好在往后离得近,他与岳方祇见面的机会倒是多了。他们约好了下回在老富店里吃涮羊肉,岳方祇就把人送走了。 店里一切如常。只是白墨一直怯怯地跟在岳方祇身后。他走路仍然一瘸一拐的。岳方祇问他是不是摔的,他又不吭声。 因为临时遇上了事,店里没做出那么多干粮来,关门倒是比平常还稍微早一些。小郑一溜烟儿跑了,昏暗的小店铺里只剩下白墨和岳方祇。岳方祇没像往常那样准备第二天的东西,而是对白墨招手:“你过来。” 两个人上了楼。他把白墨带进卧室:“裤子脱了我瞅瞅。” 白墨抬起头,神色呆呆的,似乎没听懂岳方祇在说什么。 岳方祇耐心道:“你住院时早都被人看光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来,脱了给我看看,是不是摔坏了?”他去了趟厨房,冰箱里正好还有个冰袋。结果回到卧室,发现白墨的裤子还在身上。 岳方祇催促道:“赶紧的啊,大老爷们儿,别扭扭捏捏的。” 白墨就慢慢把裤子脱掉了。岳方祇凑过去一看,左半个屁股连着胯骨有几块青紫。他上手按了按,白墨低低呻吟了一声。 岳方祇在他的骨头上摸索,确认他的骨头没事,只是瘀伤,于是把冰袋裹了毛巾,贴在了白墨摔伤的地方:“去床上趴着吧。敷一会儿。” 白墨就拖着挂在脚踝上的裤子,笨拙地爬到床上去了。他趴在那里,腿又白又长,细窄的腰在衣襟的遮掩中陷进了一个漂亮的弧度,然后又饱满地翘了起来。那似乎是他身上唯一有肉的地方。 岳方祇低头看了片刻,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白墨没受伤的那半个屁股蛋子上戳了一下。真暄乎。岳方祇心想,跟白馒头似的。 白墨趴在床上,轻轻哆嗦了一下。 岳方祇却不知怎么回事,觉得有点儿口渴。他把被子拉过来给白墨盖上,转身干活儿去了。 第11章 年底的日子平淡而忙碌。岳方祇给幼儿园送干粮,送着送着,社区的敬老院也来联系他,想和幼儿园一样,每天在他这儿订花卷儿和馒头。天冷路滑,如果店家能送,就省着出来大包小裹地往回买了。类似的生意岳方祇接了好几单,小小的馒头铺子每天都忙得要命。 天气彻底冷了下来,生意却变得十分兴隆。岳方祇没有办法,只得又雇了个人。新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叫小慧,外县进城打工的。原本在吉祥街南头的烤肉店里当服务员,结果因为不小心撞破老板和另一个服务员偷情,被扫地出门了。 当然,来应聘的时候她可没和岳方祇说这个。缘由是岳方祇从老富那里听来的。甜姐店里的化妆师燕燕和小慧是老乡,闲暇时常在一起作伴。 岳方祇原本不想用她。店里的活儿吃力气,他担心姑娘家家的干不动。小慧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自己在家时一人能扛两百斤大米,力气什么的完全没问题,而且她还会蒸包子蒸窝头贴饼子烙盒子……反正别人能干的她都能干,别人干不了的她也能学。 岳方祇看她的手,不是娇滴滴的小姐手,确实带着干活儿磨出来的茧子。他想了想,说那先干一个月看看吧。 小慧就这么留下来了。她做事很仔细,也肯动脑子,倒是比小郑让人省心得多。尤其是她对白墨很耐心,让岳方祇对她又多了几分好感。若硬说有什么缺点,就是这姑娘有点儿嘴碎,爱打听。老是问这问那的,才来没几天,小郑已经把祖宗八代上树掏鸟的鸡毛蒜皮全交代了。岳方祇不动如山,一声不吭。他不爱和人讲自己的事。 雾霾还是有,但下过雪后会短暂地消失,露出北方冬天清爽冷寂的底色来。已经是这个季节了,每下一场雪,温度便会又往下掉些。城管来得终于少了——天太冷了,摆小摊儿的也少了。零星也有出摊儿的,那都是不做生意没办法维持生计的穷苦人。 按照城管老赵的说法,他们对这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在万不得已,上面有人检查,还会提前通知对方躲一躲。各人有各人的难处,还是互相体谅得好。 不过城管大队那么多人,老赵这样的有,别的样子的也有。这又不好说了,小摊贩出摊还是只能是看运气。假若不巧撞到了枪口上,东西就要被没收,然后去交罚款才能把货拿回来。小本生意有时候货里压的钱还没罚款多,交也不是,不交也不是,只能自认倒霉。 周围的人听说了,也只能摇摇头,讲两句安慰或者骂人的话,聊胜于无罢了。 岳方祇不动声色地把灶台又推出去了。趁着店里有人忙,他外出时也会留心左近要租或者要卖的铺面。不管到时候能不能用上,心里起码要有个谱。 天色阴沉得不像话,雪花跟鹅毛一直大——气象台前一日已经发布了暴雪预警。岳方祇带着一口袋零钞去银行存钱,等柜员数钱的功夫,他出门去隔壁的生鲜超市买了些梨。 白墨这两天感冒了。先前是发烧,岳方祇晚上带他去挂急诊,医生一听前不久才重症肺炎住过院,当即把岳方祇骂了一通。然后自然是开了好多药回来。白墨吃过药,倒是把烧退了下去,只是咳嗽得厉害。如果是岳方祇自己,压根儿不拿这点儿小病当回事。可白墨就不一样了。 岳方祇有时候会担心白墨是养不活的。因为白墨看上去就是一副不好养活的样子。 他们平日里住在小店二楼,屋子和一楼大敞四开的门厅连通着,虽然有集中供暖,可也存不下什么热乎气。岳方祇自己已经习惯了。可是等到白墨感冒,他才想起了自己的习惯不是白墨的习惯。于是他买了个电暖器。 这下屋子里终于完全暖和了。岳方祇多少有点儿后知后觉,觉得这玩意儿早就是该买的。早买早舒服。要不是白墨,他居然意识不到。 一个人住久了大概就会这样。什么都可以凑合,什么都可以将就。不过身边有了另一个人,好像就不一样了。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岳方祇倒是没往深里琢磨。手机响了,气象台又发了个寒潮预警。 岳方祇啧了一声。这两天又得天天扫雪了。 回去的路上雪小了些,清雪车队从路上开过。吉祥街上已经有环卫工人在扫雪了。小慧把店里的不锈钢开水桶摆在了雨棚下的小桌上——岳方祇早上叮嘱的,烧好热水放在那里。要是清雪的工人想喝热水,可以让他们自己去打。要是他们中有谁来买干粮,干粮也是不要钱的——反正也没几个钱,岳方祇店里的干粮分量太足,一个人顶吃又能吃几个馒头呢? 一直到当天店铺关门,外面的雪也没有停。关师傅打电话过来,说高速公路封路了,没说什么时候恢复,让岳方祇有个准备。岳方祇谢过他,去库房里看了一眼,存货倒是还够。他最近买粮买得多了。 白墨坐在卧室的小桌边,面案上放着一堆等待上色的面花——普渡寺来订的,说是过几天有个法会。白墨一整天都没到楼下去,一直在弄这个。 电暖器在他身边,但卧室里并不太暖和。岳方祇奇怪地走过去,发现是设备自动跳到保温那一档了。白墨大概是做事太专注,一直没有发现。 岳方祇重新把档位调了上去:“别弄了,剩下的明天让小慧做吧。生病了就多歇歇。” 白墨的手攥着小剪子,仍然在剪花叶。岳方祇把剪刀从他手里轻轻抽开,搬起面案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发现白墨在看外面的雪。手指轻轻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 岳方祇像哄孩子一样把他的手拿了下来。 吃完了晚饭,岳方祇给白墨煮了一碗梨汤。端回卧室的时候,发现白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悄悄把面案抬回去了,盖帘上一圈一圈的,码着粉红色的莲花。房间里很静,仿佛还能听见外头落雪的簌簌声。 岳方祇便也在他身边坐下了。最后一盖帘莲花完成,白墨终于放下了剪刀,仔细端详着那些花朵。 岳方祇却在仔细端详他。 白墨的瞳仁清清亮亮的,看上去和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没什么不同,甚至比他们都更有神采。岳方祇反倒有些失神了。他想,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呢?怎么没注意?这人是恢复正常了么? 他轻轻唤了一声:“小墨?” 片刻后,白墨抬起了头,目光落进了岳方祇的眼睛里。然后似乎是有些慌,又躲开了。 岳方祇笑了:“你现在什么都明白,是不是?” 白墨点点头,又摇摇头。 岳方祇摸了摸他的脑袋,那里已经长出了一层头发,浓密而柔软,像小动物的毛皮一样:“醒过来是好事儿。你怕什么呢?” 白墨摇了摇头。 岳方祇找来了纸笔,白墨居然是会写字的,只是大概很久不写了,写起来很慢很慢。岳方祇像从前一样,问了那些已经问过但是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名字,家,以前是做什么的,怎么到这里来的。 这次仍然没有答案。白墨很茫然。 岳方祇叹了口气,最后问到:“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白墨认真点头,眼圈儿有点儿发红。他在纸上很慢地写了两个字:谢谢。 岳方祇心里蓦地一软。 没结果的事,再问也没什么用了。岳方祇把纸笔收拾起来,将梨汤推给了白墨:“别担心,你就在这儿安心住着吧。”他笑了笑:“正好和我做个伴。” 白墨看着他,眼睛里泛起了水光。 他的眼睛很大也很清澈。里面满满都是感激和羞涩。 结果这会是岳方祇不太自在地把目光移开了。 遭不住。岳方祇心里想。一个男的怎么能长着这样的眼睛,真是够造孽的。 第12章 前一年怎么都不下雪,整整一个冬天,这个东北小城只吝啬地飘了几片小雪花。这一年却仿佛要把上一年没下的雪统统找补回来。 街上的雪刚刚清理得差不多,大家正要松一口气,新一轮的暴雪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岳方祇趁着高速公路刚恢复通车的那几天进了不少粮食,就是担心后续哪天再突然下大雪。本想着是有备无患,这下倒成了未雨绸缪。 可惜还没来得及庆幸,吉祥街就被这轮大雪弄出了新麻烦。先是停了水,说是不知道哪个供水管线冻炸了——虽然听着要命,倒不影响岳方祇的生意。他从水站买了桶装水,照旧和面蒸干粮。家家户户停水没得东西吃,他的干粮生意反倒狠狠地火了一把。 没想到供水刚刚恢复,供电又出了问题。这下就惨了,店里和面是用机器的,没电流水线没法开工。吉祥街上平日里热热闹闹的商铺,不约而同地冷清了下来。 干不了活儿,在店里干靠也是没用。岳方祇就给两个伙计放假了。他和白墨倒是没歇——还有几单供果要做。两个人趁着天亮,在卧室的小桌边头对头做寿桃。白墨很巧,岳方祇也不笨。不过做出来的东西摆在一起,眼尖的望过去便知是两个人做的——白墨的更细巧精致,岳方祇的更滚圆讨喜。 好在是给不同的主顾,没人有机会留意这些。毕竟打眼看过去,精巧也罢,讨喜也罢,都是一样的漂亮。 岳方祇把完成的东西收好,抻了个懒腰。他难得有半天空闲,便起了带白墨出去转转的心思。 不知道是白梨还是药的功劳,白墨的咳嗽终于好了。外头虽然还在飘雪,但空气是很不错的。这样的天气正适合溜达。 岳方祇问过白墨从哪里来,白墨记不清了。总之那里肯定没有这样大的雪就是了。有时候白墨一个人站在窗前,总是看不够似地看着外头的雪。 如今可不正是个机会么。 岳方祇找了一大堆厚厚的衣服出来,把白墨从头到脚裹成了个棉球,然后领着他出门逛街去了。 自打来了岳方祇家,白墨几乎就没有离开过吉祥街——唯一的例外是去医院。出门这件事让他有些紧张。 岳方祇拍了拍他,习惯性地搂住了他的肩。 家附近没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岳方祇带白墨去了江沿儿。 冬天虽然已经封了江,但那边还是相当热闹。江边建了个挺高的冰滑梯,大人孩子都排着队上去玩儿。白墨站在下面仰头看,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 岳方祇说你要想滑就上去,不用害怕,躺平了一出溜就下来了。我在下头接着你。去么? 白墨还在犹豫。岳方祇在他脑袋上胡噜了一把:去不去?不去的话咱就上别的地方溜达去,你瞧,那儿有雪橇…… 白墨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冰滑梯被人踩得光溜溜的。白墨站到最高处的时候,双腿一直在打哆嗦。岳方祇看着他,心也就跟着提起来了。 好在往下滑的时候还算顺畅。人躺平了,呼啦一下就冲下来了。岳方祇在滑道末尾伸手拦住了往前滴溜溜转的白墨,恰好把人抱了个满怀。 拎起人来拍一拍,没什么灰尘——那么多人天天滑,早就把冰面蹭得干干净净了。 白墨还在喘气,岳方祇后知后觉地有点儿担心——别是把人又吓着了吧。 结果白墨抿着嘴笑了。 他人裹得跟个球一样,穿着不合身的羽绒服,带着粗糙可笑的棉帽子和旧围巾,整个人只有脸露出来了那么一巴掌,鼻尖也冻得红彤彤的。 但他这么一笑,周围昏暗的天色仿佛都跟着明亮了几分。 岳方祇便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江面上的雾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有大狗拖着爬犁颠儿颠儿地穿过冰冻的江面,往北岸行去。江边的冰场上,不少大人孩子在冰上打着出溜滑儿。 岳方祇问白墨要不要下去,白墨摇了摇头。于是他们就一起在江边儿静静站着,看着北风卷过树梢,偶尔带起一小团雪雾。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墨抬起手呵了口气,在地上蹦跳了两下。 岳方祇很好笑地看着他:冷了? 白墨老实地点头。岳方祇大手一挥:走,吃点儿暖和的去。 第13章 他们顺着江沿儿一路走过去。主街边上的小巷子里,有个挂俄文和中文双语牌匾的小馆子——娜塔莎。岳方祇领着白墨推开门,风铃哗啦啦地响了起来。 饭口有点儿过了,不过小馆子里热气腾腾的,还是坐了不少人。老板是个三毛子:白皮肤,黑头发,浅色眼睛,身材敦实。他在围裙上擦着手:“呦,可有阵子没见着你了。还是老三样?” 岳方祇一挽袖子:“先不用,菜单呢?” 老板从柜台底下抽出一本老旧却装帧精致的菜单,双手放到了桌上:“点菜叫我。” 岳方祇点头:“成,你先忙。” 后厨有人吆喝:“奶汁杂拌好了!”老板赶紧一路小跑,给客人上菜去了。 岳方祇翻开菜单推给白墨,白墨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他迟疑地看了眼岳方祇,手指轻轻翻过那些菜单,然后又把菜单推了回来。 岳方祇诧异道:“一个想吃的都没有?” 白墨咬了下嘴唇,指了个洋葱圈。 岳方祇叹了口气:“那我点了?” 白墨点头。 岳方祇直接把菜单合上了:“老板,点菜啦!” 老板拿着小本子过来:“说。” “洋葱圈,酸黄瓜,两份红汤……”岳方祇转向白墨:“牛肉,羊肉,大虾,吃哪个?” 白墨想了想,手指比了个三。那是说要吃第三样——大虾。 “那就罐虾罐羊一样一个。”岳方祇拍板道:“沙一克今天还有么?” “还有几个,中午才出炉的。” “一个沙一克,半份列巴。就这些。”岳方祇补充道:“果酱多给点儿,免得我还得找你添。” “知道。”老板拿起菜单:“格瓦斯和啤酒不来么?” “先不来。” 菜上得倒是很快。白墨被黄瓜酸得皱了一下脸。岳方祇看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很有意思。就跟自己多了个亲弟弟似的。他嚼着脆生生的酸黄瓜,揶揄道:“看吧,让你点你不点,那我就只能点我自己爱吃的了。” 老板端着新炸的洋葱圈过来,很新奇地看着白墨:“呦,你弟弟?” “对。”岳方祇大言不惭:“像不像我?” 老板埋汰他:“得了吧,自己照照镜子去。” 岳方祇大笑。 洋葱圈外酥里嫩,蘸着酸甜的番茄酱,刚好解了炸物的腻。不过片刻之后红汤上桌,洋葱圈的那点儿美味就算不上什么了。 娜塔莎的招牌就是红汤。本地人自家做红汤,只放番茄着色,他家却是要放红菜头的。并且除了红菜头,还有很多自家做饭时不会用到的香料。一锅汤从头到尾下料的过程全算上,据说要熬六七个小时。味道自然比家里做的更醇厚地道。 红汤也不是用那种只够人喝两口的双耳碗盛的,而是颇有本地人风格的厚瓷大碗。深红色的浓汤上点缀着碎莳萝和酸奶油。一汤勺捞下去,浓稠热乎的汤底满是土豆卷心菜和炖得酥烂的大块牛肉,偶尔还能吃到碎芹菜和鲜美的口蘑片。 饭量小的人,只吃这一碗汤再就点儿面包,差不多也就饱了。 岳方祇擦了擦手,把沙一克掰开了。那是一种木头烤的梭形白面包,新出炉时外皮又脆又硬,里面却雪白柔软,带着酒花面包特有的酸香。他给了白墨一块儿:“总吃馒头,偶尔也换换口味。” 白墨接过去,慢慢吃了起来。岳方祇提醒道:“咬不动就放汤里泡泡再吃。”沙一克不像馒头,硬硬的外壳很紧实,就算浸了汤水,也不至于稀软成黏糊的一团。 岳方祇很喜欢吃这个,因为刚烤出来的面包外壳是香脆温热,些许咸味里又带着面食特有的甘甜。岳方祇吃得很快,大半个沙一克转眼就不见了,红汤也见了底。 老板适时把两个罐菜送了过来。揭开陶罐上的起酥面皮,冒着热气的大虾球和羊排就露了出来。 这时候就怎么高兴怎么吃了。切片的列巴涂果酱吃也行,就着罐菜吃也行。岳方祇用勺子把菜连肉带汤地舀到面包上,吹了吹,然后大口吃了起来。 白墨便也有样学样。 两个人风卷残云,很快把所有的盘碗都清空了,连罐菜上盖菜的酥面皮都没放过。 白墨最后打了个长长的嗝。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脸居然红了。 岳方祇吃得满足,擦了擦嘴,又招呼老板上了一杯格瓦斯,和白墨分着喝了。 出了门,外头仍然飘着轻雪。岳方祇浑身暖洋洋的,白墨也不再搓手跺脚了。他们顺着江边儿走了回去。 岳方祇问他吃不吃奶油冰棍儿,白墨露出了很惊奇的神色。不过他们走到那家店门口的时候,刚好人家的冰棍儿卖完了,这件事只好遗憾作罢。 回去路上,岳方祇给白墨买了一副新的棉手套。旧的那副是绒线的,对白墨来说显然太薄,根本扛不住冻。 岳方祇心情很好,把第二天的水果和菜都顺路买了出来。吉祥街南边儿的副街上,仓买把冰糕冰棍儿箱子摊在外头的地上,好些人围着挑。岳方祇和白墨便也拿了个小口袋,在一地各式各样的冰棍里寻摸,最后挑了几根冰棍儿结了帐。 他们走过那些大大小小的铺面,看到好些新潮的店铺玻璃上都装饰了漂亮的小东西。岳方祇这才意识到,马上就是圣诞节了。 圣诞节当然也还是要卖馒头,洋节过不过又没那么要紧。不过今年仿佛有点儿不一样。岳方祇想,要么过一过?起码在门上挂着小铃铛什么的,凑热闹图喜庆么。不知道白墨能不能捏个圣诞老人。 白墨当然不知道岳方祇心里的想法。他提溜着一口袋冰棍儿,脸上红扑扑的,看着更讨人喜欢了。 快到家了,岳方祇掏出钥匙,正琢磨着晚上吃点儿什么,忽然在门口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穿黑貂儿的中年妇女正在馒头店门口转悠。 岳方祇顿时脸色一沉,颇不情愿道:“三姑。” 岳方祇的三姑瞅见他,埋怨道:“你上哪儿去了啊,这个点儿才回来……瞧这把我冻的,我差不点儿就想走了……” 岳方祇皮笑肉不笑,心说可惜了的,怎么没把你个老娘们儿冻跑啊,早知道这样我就领白墨上大澡堂子过夜去了。 第14章 三姑埋怨完了岳方祇,眼睛就落到了白墨身上:“这谁啊?” 岳方祇示意白墨上楼,随口道:“我店里的伙计。” 楼上没有客厅,来了客人只能在厨房招待。说是招待,也不过就是把小饭桌支起来,搬了把凳子而已。 岳方祇自己没坐,抱着手臂站在边儿上,也懒得做样子了:“有事儿啊?” 三姑咳嗽了一声,把熊瞎子似的腰板儿挺直了:“是这么着……你表哥不是去年谈了个对象么,要结婚了。下个月办婚礼……”她从小手包里掏出了张花里胡哨的请帖:“我寻思来告诉你一声……” 岳方祇心说,嚯,果然是上门要钱来了。他扫了一眼请帖:“打个电话就行了,何必大老远跑这么一趟呢,天儿也怪冷的……再说了,怎么想起大冬天结婚,等开春儿不好么?” 三姑被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脸上多少有点儿尴尬:“那啥……怀上了,怕到时候不好看。”又赶紧道:“这是大事儿,你可得来啊,正好大家伙儿也能凑在一起聚一聚,热闹热闹……” 岳方祇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就点了个头:“我知道了。”其实他心里挺清楚的,这老娘们儿是笃定亲自登门来请,自己不好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她留。只要岳方祇婚礼肯到场,三杯五盏这么一喝,旧年的嫌隙就算是揭过去了。 想得挺美的。 当年岳大勇还知道干正事的时候,他三姑一家连吃带拿,好生跟着发了一笔财。岳方祇的奶奶过世,房子古董和金件也全被岳方祇这位三姑一股脑儿地划拉走了。 可后来岳大勇生意出问题,回头管他们借钱,这一家子却各种推三阻四,铁公鸡附身般一毛不拔。虽说亲戚之间原本就是这样,成家了谁都要先顾着自己的小家,但做事绝到这个份儿上还是难免让人心寒。 岳方祇后来出事,这家人更是躲出了十万八千里。 其实这些岳方祇倒也没怎么计较,总觉得事情虽然做得过分,勉强也算是人之常情。真正让他起了断交心思的,是他表哥当年干出的一件烂事。 岳方祇那年为了替岳大勇还赌债,在夜店给人看过场子。他那不成器的表哥常常来玩儿,打着岳方祇的名头在店里占各种小便宜。可把岳方祇烦得够呛。后来赌债一度还完了,岳方祇还在夜场里做事,手里有了几个闲钱,就买了辆车。结果车刚到手还没开,就出事进去了。 等他老老实实改造完,出来一瞧,嘿,车没了。辗转打听了一圈儿,原来是被他那狗屎表哥偷着卖了,并且钱早就挥霍干净了。岳方祇上门对质,这位出息极了的表哥一开始还不承认。气得岳方祇差点儿又动起手来。最后总算想起自己是因为什么进去的,才勉强把突突乱跳的血管儿压了下去。 车钱当然是没还的。三姑左一句不懂事,又一句不知道,就把这事儿给揭过去了。到如今一晃儿也有四五年了。岳方祇当年有心想要打死他,又觉得不值当。车不是什么好车,不过几万块钱。他出来还想好好过日子呢。 经了许多事,吃了许多苦,岳方祇也算看明白了,钱没有自在的日子重要。 如今虽然也不算多么轻松舒服,但他觉得挺知足的,日子有奔头——他就想什么时候攒够了钱,买个房子。然后等到生意再做大一点儿,就可以稍微清闲些,出去转悠转悠,吃吃喝喝,这辈子就算齐活了——不过哪怕生意顺利,岳方祇估摸着,那起码也得是五六年之后的事儿了。到时候他就奔四了。岳大勇那一摊子烂事儿他是管不起了,索性以后都不管了。 人一辈子就这么几十年好光景,他已经替那老不死的赔上了三年,不想再在同一个沟里跌倒第二回 了。 “你那小伙计怎么回事儿?都不知道给客人上个茶的啊?”三姑的抱怨把岳方祇的思绪拉了回来。 岳方祇心说还茶呢,没给你喝耗子药算我有良心了。当然嘴上还是得懒懒地敷衍着:“人家是雇来做事的伙计,也不是我家佣人。” 三姑一脸推心置腹,声音压得低低的:“这哪儿行啊,得管着点儿。不然看你好说话,怎么肯老实干活儿……” 岳方祇心说这和你有个屁的关系。 结果一转头,看见白墨有几分不知所措地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提着开水瓶。 岳方祇心说坏了,别是听见了吧。于是赶紧走过去把开水瓶接了过来,低声到:“回屋去吧……这儿没你的事儿……” 白墨便乖乖回去了。 三姑抻着脑袋,神色有些怪异:“他和你睡一个屋?” “不然呢?”岳方祇开始不耐烦了:“就那个屋里有床。” “你们还睡一张床?”三姑的眼神更惊悚了。 “看守所还都是大通铺呢。”岳方祇几乎有点儿挑衅地看着她。 三姑闭嘴了。 总算是把人打发走,岳方祇看了眼请帖,摸着下巴:“啧,谁嫁了他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自言自语完,把请帖随手丢进了垃圾桶。 婚礼他到底是没去。转了二百块钱红包,算是全了亲戚里道的面子。岳方祇的老娘打电话过来,并不敢说他什么,可到底也有点儿埋怨的意思:说是人人都到场了,唯独缺了他,不知道外人会怎么讲究。岳方祇的老爹没人追债,底气又足了起来,在电话边儿上大骂岳方祇不懂做人。末了勒令他过年必须回来,全家要吃团圆饭。 岳方祇心平气和,说我回不去,我忙着呢。店里天天都有活儿,过年过节供这个供那个,正是赚钱的时候。我不干活儿哪儿来的钱,你的债谁替你还的?天上不会掉钱,家里又没有开矿。 岳大勇不吭声了。 岳方祇声音冷了下去,说往后别再上牌桌了。前几天那帮人过来,我把你那最后一笔债还上了。过完年我都三十一了,预备着攒钱成家立业。我也和讨债的人讲好了,以后你再借钱去赌又还不上,我是不会管了。当然,好歹父子一场,你要是被人砍手砍脚躺在床上不能动了,保姆钱和发丧钱我还是会出的。 岳大勇立刻孽障逆子地骂开了。 岳方祇挂掉了电话,痛快之余,又有些说不出的怅然。 他偶尔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做事太绝了。可是除了这样,仿佛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人的天性或许就是欺软怕硬,即使是在至亲之间。 有些事不能细琢磨,因为一琢磨就会觉得疲惫。即使想要同朋友说,也觉得没处说起——大老爷们儿磨磨叽叽地和兄弟朋友絮叨这些,总是很不像话的。 岳方祇叹了口气。 白墨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了过来,在岳方祇手里塞了个削好的苹果。快要过春节了,供果生意越来越多,白墨现在每天就在楼上做那些漂亮的面花。这活儿并不比蒸干粮轻松,因为是很耗心神的。他前阵子面颊上有了点儿肉,这几天一忙,又瘦没了。 赚钱当然是很好的,但岳方祇不是那种黑心老板。订单只接到大年二十九,之后的都推掉了。活儿也都是他和白墨两个人一起做。有时候万家灯火都熄了,单剩他们俩还在卧室里相对忙碌,会让人产生一种奇异的相依为命感。 现在白墨在他身边,这种感觉便又涌了上来。 岳方祇看了眼白墨,忍不住问道:“你想家么?” 白墨安静片刻,摇了摇头。 岳方祇也不知道这是代表“不想”,“不知道”,还是“不记得”。 但他心里隐隐有个念头,觉得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挺好的——他和白墨两个人。 第15章 家家预备着要过年。吉祥街上喜气洋洋,到处都是卖年货的。 岳方祇一直忙到年三十下午,才勉强关上店门。门口贴了告示,店铺初七恢复营业。眼瞅着就是过年了,他忙得脚打后脑勺,年货别说一样,半样都没来得及买。 老富前天就来和他打招呼,回海拉尔老家了。谢铮他们单位过年有任务。这么热闹的节日,又剩下岳方祇一个人了。 好在今年有白墨陪着他。 岳方祇合计了一下,年货其实没什么太多好买的,反正现在超市过年也营业。春联好歹要贴一下,再预备点儿肉馅儿包饺子,差不多就齐活了。思来想去,总觉得还差了点儿什么,最后一拍脑门,记起来了:新衣服。 外衣没时间买了,穿在里头的衣服总得换点儿新的。 于是扯着白墨奔向商场,各买了两套新内衣,还有一打红袜子。 飞快地把该买的零碎买齐了,岳方祇却没和白墨待在家里,而是提着新衣服去了甜姐的美容美发工作室。 本地有民谚:正月剃头死舅舅。不管是不是真的死舅舅,新春走亲访友之前大家都得稍稍把自己拾掇一下。于是每年临到春节,理发店总是生意火爆。 甜姐店里全是人,站着的坐着的,都等着弄头发。几个理发师恨不得每个人长出八只手。甜姐左手指缝里光各式梳子就夹了三把,右手则抄着尖细的小剪刀在一个中年妇女脑瓜顶上翻飞。 照这个架势也不知道排队要排到猴年马月去。好在熟人好办事,甜姐给那个客人剪得差不多了,见岳方祇带着白墨过来,冲他往屋里使了个眼色。 岳方祇便拉着白墨进里去了。 帘子后头有个小隔间,一把凳子一面镜子,旁边的置物架上被零零碎碎的理发工具和化妆品堆得满满的。 他们没等一会儿,甜姐就进来了。进来第一件事是抿着嘴喝红枣茶,喝完了冲岳方祇半嗔半睨了一眼:“真是的,连你也非赶今天来凑热闹……” 岳方祇知道她不是对自己有意思,她对谁都是这样的,有股天然的风流。 甜姐稍微歇过来一口气,却没再理岳方祇,而是自然而言去摸白墨的头发:“长了不少呢。弟弟想理个什么样的头?” 白墨脸红了。 岳方祇不知怎么,心里有点儿不太舒坦:“给他稍微齐一齐就行了。” 甜姐干活儿利索,手艺很好,白墨的头发也不长。很快剪完了头发,她还用电棒给白墨把发尾稍微卷了卷:“这么看着就漂亮多了。” 岳方祇盯着白墨瞅了一会儿。是漂亮,漂亮得都不像个男孩子了。他有点儿嫌弃:“别给他卷了,弄完了跟小姑娘似的……” 甜姐白了他一眼:“你个糙老爷们儿懂什么。现在年轻人就时兴这样的,你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女人喜欢才要紧……”她歪头端详的白墨,把鬓角上的头发帮他别到耳后去:“你要是个丫头,得有多招人呢。” 白墨赶紧用力摇了摇头,似乎被甜姐这个想法给吓着了。 岳方祇下意识地嘟囔道:“幸好不是。”他是真这么想的。白墨要真是丫头,街上流浪那会儿大概就被人给祸害了。紧接着又想起老光棍儿那码事,顿时好一阵不舒服。 甜姐给白墨把碎头发扫开,冲岳方祇道:“你呢?还是板寸?” 岳方祇嗯了一声。 女人柔软的手指在头顶滑过:“我看你二月二不用来剃头了。等头发长点儿了,来理个别的发型。别老是板寸板寸的,看着楞了吧唧,跟刚放出来似的。” 岳方祇不太在意:“板寸挺好的,洗头方便。” “那你干脆剃个秃脑亮得了。”甜姐似乎是觉得自己的手艺受到了轻慢,语气里带了些嗔意。 “那可不成。”岳方祇干脆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真秃了呢。” 理完头发神清气爽,出来一看,街上已经开始有人放鞭炮了。岳方祇领着白墨往北街走。 北街上人倒不多,只是车流如织。南街的铺子零碎,小饭馆多,日杂一类的小生意也多。那些门脸儿敞亮的铺面,都是有年头的老字号。相比之下,北街却更洋气时髦,饭店不管口味如何,装修倒是一水儿的靓丽新潮,一望既知不是什么价格亲民的地方。这里剧院,电影院,ktv和酒吧扎堆儿,但若论富丽堂皇,它们统统得往后排,把那个头名的位置让给“金台汤泉”。 六层的建筑独门独栋,外墙贴的玻璃砖闪着让人眼晕的金光——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什么高档购物中心。 岳方祇清了清嗓子,领着白墨走了进去。一进门,迎面就有冲他们鞠躬:“欢迎光临金台汤泉!” 白墨吓了一跳,往岳方祇身边儿凑了凑。 大厅金碧辉煌,乍一瞅跟凡尔赛宫似的。彩拼的大理石地砖锃明瓦亮,简直能照出人影。保洁员,服务生,还有无数的顾客在厅中穿梭,嘹亮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男宾三位!”“客房六楼!” 岳方祇揽过小心翼翼四下张望的白墨,直接走到总服务台去,领了手牌和一次性毛巾。 客人太多,没有服务生接待。岳方祇找了一圈儿,才看见电梯。到处都是拖家带口来洗澡的,他有点儿犯嘀咕:“今天这人也太多了点儿……” 旁边儿的大姐自来熟地搭话:“平时都忙,好不容易等到今天早下班。今天要再不洗,就得把这身灰带到明年去了……这不是,说什么也得洗完了才好过年嘛……” 岳方祇很和气地点头:“是这个理。” 女宾区在二楼,大姐带着身边的小姑娘下去了。电梯上剩了一堆大老爷们儿。三楼到了,大伙儿呼啦一下涌了出去。 岳方祇心说坏菜了,今天地方不好占啊。大家健步如飞地进了更衣室,岳方祇嘱咐白墨去找衣柜,自己则去和服务生报了手牌号,预约了两个搓澡位。 等他回来,白墨正好蹲到了两个空衣柜。上一波客人洗好了,刚穿戴好离开。 岳方祇挺高兴的,赶紧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扒了个精光。结果扭头一看,白墨还在那儿犹豫着要不要脱裤衩。抬头对上光溜溜的岳方祇,他的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慌忙把头扭开,又正看见那边儿有个中年男人在摸自己的肚皮。白墨往这里看也不是,往那里看也不是,最后只能把头低下,眼睛盯着脚趾头不动了。 岳方祇对他这种反应非常不解:“哪有穿裤衩洗澡的?让人笑话……赶紧脱了啊。我去占个位子。” 淋浴间热气蒸腾,岳方祇走了一大圈儿,终于赶上有人把位置空出来了。他打开喷头,热水哗地一下浇了下来。 白墨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来了,犹犹豫豫地站在隔断外头,毛巾还此地无银地挡在自己前面。岳方祇伸手把他拉到水底下:“凑合洗洗吧,没有位置了。” 这边的热水开得很大,温度也是刚刚好,两个人用同一个喷头也不会显得太逼仄——总之是比家里那个小淋浴洗起来舒服多了。洗发水和沐浴露都是现成的,小暗柜里还有带包装的一次性牙具。 岳方祇洗得很快。等他把满身泡沫冲掉,发现白墨还在那里笨拙地洗头。大概是怕泡沫进到眼睛里,他的眼睛一直闭得紧紧的。结果转身找热水时,撞进了岳方祇怀里。 恰好背对着岳方祇,被抱了个满怀。 水汽氤氲里,也说不好是热水还是肌肤更暖。岳方祇贴着那一片光滑温腻,感到自己有点儿发晕。 他搂住白墨,把人带到热水底下冲洗。手上是温柔的,腰下却仿佛有点儿不听使唤,似乎老想在对方身后蹭上几下。 第16章 白墨赶忙往边儿上躲,结果差点儿滑倒。岳方祇伸手捞住他,那点儿恍惚就消失了:“小心点儿啊。” 淋浴间外头有个年轻父亲领着儿子在等位置。岳方祇和白墨匆匆洗完,给人家让了地方。 出了淋浴间一转弯,白墨的眼睛就直了。六个造型各异,高低深浅不一的豪华汤池正在外头等着他们呢。要不是大厅上头还有个屋顶,第一眼看去,真的会以为这里是什么海岛度假地。 最大的池子边上有个扛水罐的少女雕像,水流从她的罐口落进池子,旁边靠墙的池子则是在墙上修了个西洋式的兽头,兽口像喷泉似地斜着往外喷水。余下的池子进水口也都造型各异。每个池壁上都有液晶小牌,上头显示了池水温度,和花里胡哨的池名——对,这些泡池竟然还有名儿。 什么“药王神浴”,“轩辕灵泉”,“玉女汤池”,“火龙沐汤”……岳方祇估计这老板可能是个仙侠小说爱好者。 不过名字虽然奇葩,也不是胡乱叫的。每个金属名牌边上都有行小字,介绍池子功效。像那个药王神浴,就是个药浴池子,闻起来有股淡淡的中药味儿。店家还颇有良心地在后面标注了药浴配方:川椒,干姜,红花,艾叶。功能主打温经通络,驱寒暖肾。 岳方祇摸着下巴,觉得这个不行,听上去好像打算把客人炖炖吃了。 至于那个火龙沐汤,温度竟然有45摄氏度,泡完了估计得烫掉一层皮。 玉女汤池是水疗区,里头人多得跟下饺子一样。 最后岳方祇领着白墨进了那个中规中矩的“养心清泉”,没什么幺蛾子和花头,池底还铺着滑溜溜的鹅卵石,并且水温不高不低,正好可以让他们多泡一会儿。 服务生路过,岳方祇招呼对方,问搓澡排到多少号了,结果起码还得再过一个半小时才能搓上。 于是他就放心地张开手臂,像池子里的其他人一样,四仰八叉地往水池里一坐,享受起来。 仰头望去,拱顶上的拼砖和浮雕华丽至极,当真让人有种换了身份的错觉。 只有在这时候,他才会意识到,家里那个浴缸确实有点儿小。 岳方祇打了个呵欠,闭上了眼睛。 过了片刻,水流轻轻涌过。岳方祇半睁开眼睛,发现白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凑到他身边儿来了,正紧挨着他坐着,只在水上露了个脑袋。 耳边不远不近,是两个纹身男人在男人在那儿吹牛逼:“……吭吭两刀,就砍傻了……这都不算事儿……咱有路子,能摆平……” 岳方祇一瞅,大金链子搁水上漂着呢。那玩意儿吉祥街夜市儿就有,五块钱一条,跟小姑娘的假耳环假戒指花头绳之类的放在一起卖。 他无聊地往胸前撩了把水,心说,屁的有路子,进了看守所,都是一群怂蛋。 纹身大哥们走了,身边的白墨明显松了口气。他从水里坐起来了些,望着池边的少女雕像出神。 岳方祇却看着他出神。白墨的头发浸了水也还是卷的,不知道甜姐给他烫头发的时候是不是在梳子上抹了药水。岳方祇没管住自己,上手去揪白墨的卷发,试图把它们抻直。 白墨不明所以地扭头望了他一眼。 岳方祇讪讪地收回手,揉了揉鼻子。 很快有家长带孩子下了水,半大不小的男孩子最是招人烦,竟然把这边当成了游泳池。又是拍水又是打滚儿的。家长管了几句,见说不听,也就懒洋洋地不管了。 岳方祇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低低招呼白墨:“走吧。” 他们把毛巾围在腰上,顺着过道继续往前走。 路上有自助饮品区,岳方祇带着白墨刷了手牌,一人拿了一瓶矿泉水喝。 桑拿房里人不少,都是围着毛巾汗蒸的。里头热气腾腾,跟火焰山差不多。岳方祇找了个舒服地方歪着,白墨双手放在膝盖上,时不时摸摸自己的额头,喝一口水。 有大爷看到他那个略显不安的反应,很友善道:“头一回来吧?不用害怕,今天都不怎么热乎,进进出出的人太多了。” 白墨抬头看了一眼温度牌:四十五度。 岳方祇笑了:“还凑合吧。” 外头有服务生叫号搓澡,又一波人出去了。余下的人唉声叹气,有人抄起水瓢,哗啦一下把水浇在桑拿石上。 蒸汽升腾,片刻之后,温度肉眼可见地往上又窜了几度。 服务生终于喊号搓澡了,白墨站起来,差点儿一头栽倒。 岳方祇把人捞住,拎着他出了门。 搓澡区几十个床位,师傅正在换新的塑料膜。岳方祇随口和人家聊天:“大过年也不歇?” “可以歇,轮班。不过都不歇。”师傅挺实在地笑笑:“过年生意好,有加班费,提成也多。” 都赶着这阵子拖家带口过来洗澡,确实是赚钱的好时候。 岳方祇很自然地躺了上去。师傅问他做不做护理,然后开始推荐项目,什么奶浴啤酒浴蜂蜜浴硫磺浴,还有精油浴。岳方祇琢磨了一会儿,说来个盐浴吧,去去死皮。 旁边的白墨则一律摇头,搞得负责他的师傅有点儿郁闷。 正式开搓,岳方祇还没享受两秒钟,就听见旁边一声轻轻的惨叫。白墨身边的师傅挺委屈,说我这也没使劲儿啊,你这么不抗搓哪成啊,搓不下来泥的。 岳方祇说那你给他轻点儿吧,别搓秃噜皮了。 后面就没动静了。岳方祇扭头一看,白墨咬着嘴唇,眼角红红的,一副禁受不住的样子。 他那个样子有点儿可怜,但又……岳方祇形容不出,总之是会让人联想到一些隐晦而暧昧的东西来。 正好师傅搓到了大腿根儿,先前淋浴间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而且更强烈。岳方祇觉得自己胀得慌。 那边白墨正在扭动着躲避师傅的搓澡巾,因为也搓到那儿了。岳方祇瞧得清清楚楚的,出毛病的不止他一个人。 他回过头来瞪着自己,唯一的反应是尴尬。 给他搓澡的师傅倒是满脸见怪不怪,还颇为感慨:“到底是年轻啊。”他拍了拍岳方祇,示意这面儿搓完了,该翻面儿了。 后头慢慢就好了。搓澡师傅手上力气重,岳方祇全身筋骨被揉搓了一遍,那点儿意外也就偃旗息鼓了。 人不能闲。岳方祇默默总结道。一闲就容易出毛病,还是得每天忙起来,干活赚钱才是正道。 师父给他捏了一圈儿背,岳方祇整个人完全放松了下来。最后他懒洋洋地站起来,跟师傅道了谢,领着白墨回淋浴间冲灰去了。冲完灰,回到桑拿房把自己蒸干,找服务员要套一次性浴衣和拖鞋,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白墨有些摸不着头脑。 岳方祇抻了个懒腰,回更衣室取出了手机。时间刚好,他揽过白墨:“走!吃自助去!” 两个人离开了洗浴区,来到楼上的自助餐厅。 因为赶上过节,自助餐厅的菜色比往常还要多一些。基本上中西南北都有,任君取用,但是也规定了每个人剩菜量不能超过一盘。有些昂贵的菜品,凭手牌每个人只能领一份。 两个人这里吃一点,那里吃一点,基本就饱了——因为这里菜品的种类实在是太过丰富。 吃完了晚餐,岳方祇领着白墨四处溜达消食。洗浴中心楼上什么都有,电影院,台球房,棋牌室,甚至还有儿童游乐区和购物中心。他们在养生区享受了一会儿足底按摩,大厅广播说晚间请了艺人过来演出,可以凭手牌入场观看。似乎是本地剧场最近挺火的一个二人转班子。 岳方祇问白墨看不看二人转,白墨表示不看。于是岳方祇做主,两个人到楼上的休息区开了个包间。 标间没了,只剩大床房。岳方祇直犯嘀咕。领班有些歉意,说今天人实在太多了。这些年似乎都不兴在家过年了,洗浴中心有不少南方过来玩儿的游客。因为这里住宿比酒店便宜,各方面条件又好。 岳方祇说那你们不回家过年么?领班笑了笑,说等淡季再回去。现在走的话,票什么的也不好买,留下来还能多赚点儿加班费。 她给岳方祇送了壶茶水,告知余下的所有的饮食都可以在包房外的自助区取用,刷手牌就行了。 岳方祇出去拿了一堆瓜子开心果,还有两听啤酒。他其实已经戒烟戒酒了,但是过年嘛,破下戒也是说得过去的。 电视里放着喜气洋洋的晚会,白墨蜷缩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洗澡确实舒服,消耗体力也是真的。 房间里虽然暖和,但岳方祇还是找了条薄毯给白墨盖上了。 他把电视的声音调小,靠在白墨身边看晚会。窗外偶尔会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还有汽车警报器尖锐的蜂鸣。 热闹是真的热闹,静谧也是真的静谧。 中间岳方祇睡了一会儿,醒过来时已经快午夜了。本地传统是守岁要吃饺子,他打算去餐厅看看。 洗浴中心果然服务周到,自助餐厅的饺子刚刚出锅。岳方祇用纸碟盛了几个三鲜馅儿的饺子,倒好酱油醋,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包房区的走廊上没几个人。他推开门,结果发现房间里有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正低头看着床上的白墨。 岳方祇皱起眉头:“干什么的!” 那人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职业性的笑容:“大哥,精油保健做么?” 岳方祇赶紧摆手:“不做不做……快点儿出去……” “大过年的……做一个呗。” 岳方祇沉了脸:“你再磨叽我可投诉了。” 女人一撇嘴,扭着腰出去了。 岳方祇赶紧把门反锁了。 送走了不速之客,他立刻低头看向白墨。 白墨还维持着岳方祇出门前的那个姿势,睡得很沉。 睡着了的男孩子看上去格外安静温柔,又似乎变得小了一圈儿。他的手脚都是雪白的,睫毛又长又翘,浅红色嘴巴微微张着,毫无防备的样子。 岳方祇突然觉得嘴里很干。 他今天一整天似乎都有点儿不怎么对劲儿。这肯定是洗浴中心太热了,又或者是他晚餐时好奇吃了一口鹿肉,也可能是那两罐啤酒…… 岳方祇烦恼地扒拉了一下自己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勉强吃了两个饺子。 他喝了大半瓶矿泉水,又看了一会儿电视。遥控器也不知道按了那里,电视里跳出了一个外语片。男女主抱在一起,吻得难解难分。 岳方祇几乎是恼羞成怒地关掉了电视。直到他用冷水洗漱回来,身上仍然留着那种像被微火慢慢灼烤的感觉。 岳方祇背对着白墨躺下,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悄悄把手伸了下去。 第17章 岳方祇少年时在体校,后来在夜场,又后来蹲过笆篱子,算得上阅历丰富。听得见得多了,也知道世上有那么一种人,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而且并不少见。他对这种事持一个无所谓的态度,因为谁爱和谁在一块儿干什么,说到底都是人家自己的事。 但他可从来没把自己往那个地方琢磨过。 岳方祇难得静下心来细想,觉得这可能是因为自己光棍儿太久了。男的单身久了,就容易看什么都起兴。他不只见过一回,有人把自己那玩意儿往各种匪夷所思的东西里头捅。体校时有,后来在监狱里头也有,实在是没什么稀奇的。 他以前不太理解那些人的**。现在倒是有点儿明白了。犯了那股劲儿的时候,可真是够难受的。 至于为什么以前他很少这样,那大概是因为他总有许多事情要做。 上学时想拿好成绩,天天刻苦训练,每天一倒头就睡了。后来被挑中,却被岳大勇连累,前途没了,颓了好一段时间,也没心思去想这种事。再后来呢,岳大勇在里头吃牢饭,债主在外头追得全家鸡犬不宁,岳方祇又得忙着跑东跑西地挣钱。夜场里事情杂,他每天提心吊胆,得小心翼翼地不越过那条线——越过去的话想要抽身就难了,他还想迈过这个坎儿之后回去过安生日子呢。 结果呢?挺是好不容易挺过来了,可是他一时松懈,行差踏错,莫名其妙把自己给弄进去了。进去之后也沮丧过,不过很快就打起精神,开始忙着挣工分,想着要早点儿出来。后来他出来了,又苦了一段时间,生活也终于见了光亮。 眼下就是终于见了光亮的时候。 岳方祇有时候会反省自己这些年的路。中间不免也有懊悔。比如他当年如果不喝那么多酒,想必脑子就会更清醒一些,不至于把人打成那副德行。但有些事也很难讲。如果不是他突然出事,大概很难顺利从夜场抽身。人生种种或许本来就是福祸相依。 不管怎么说吧,他现在就想本本分分地好好过日子。 而一个正常的,本本分分过日子的男人,在他这个年纪,是该考虑成家了。 岳方祇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也提了这个事儿,可那不过是顺嘴说的。真让他认真考虑娶老婆生孩子,他发现自己还是挺不情愿的。 一路琢磨到这里,岳方祇终于对自己起了疑心。 他好像从来就没对女人有过什么太强烈的念想。 年轻时他对这种状况还颇为自得,觉得自己能抵制诱惑,不近女色,没准儿是老天选中干大事的人。如今回头想想,似乎真的有些不太对劲儿。 可问题在于,他对男人也没有过什么念想啊! 最后岳方祇叹了口气,决定暂时不再钻这个牛角尖儿了。老婆是没有,但他还有两只手呢。整天琢磨这些有的没的,不如仔细想想生意的事儿。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白墨。过了一会儿,又看了一眼。 白墨安安静静的,正在他旁边擀饺子皮儿。 岳方祇感受了一下自己:挺平静的,没犯毛病。他松了口气,把手上的面拍干净,出门将铺在地上的一小串鞭炮点燃了。 火红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白墨吓了一跳,堵上了耳朵。岳方祇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想的,他伸出大手,覆住了白墨的手。 鞭炮声里,他觉得自己心跳好像有点儿快。 那肯定是鞭炮嘣的。岳方祇理所当然地想。 第18章 别人的年可以一直过到正月十五,干粮铺子不行。岳方祇和白墨没歇两天就又开始忙了。原因是普渡寺有人找上门来,问他初五前能不能做一批供果。本地初五谓之“破五”,是送穷神迎财神的日子。买卖人家基本都会放放鞭炮拜拜神。 其实大家伙儿倒也不是多么笃信这些,主要是讨个吉利。能同寺院搭上关系是好事,因为不论庙宇大小,一年到头祭祀活动总是很多的。有了稳定的主顾,收入也会更有保障。岳方祇略微想了想,就应承了下来。 于是理所当然又是新的一轮忙碌。这期间还夹杂着做年菜之类的事:要烀肘子炖猪蹄,熬皮冻酱牛肉。岳方祇自觉其实没怎么“忙年”,但又不甘心让过年一点儿没有个过年的样子——人一辈子满打满算,能过几个年呢。 白墨很勤快地跟着岳方祇里外忙碌。打从他清醒过来,人就一直挺能干的。静悄悄的那种能干。岳方祇有时候想起来要做什么事,会发现白墨早就把事情做好了。过年的时候,他甚至还找机会给岳方祇做了顿晚饭。 一个切得快赶上头发丝儿细的干豆腐,一个骨头里还带着血丝的白斩鸡,一个薄得像纸的黄瓜片儿,还有个炒得一点儿颜色都没有的大虾仁儿。 岳方祇出门去联系采购,回来一上楼就看见这四个小碗儿摆在桌上,旁边儿还配着萝卜雕出来的花儿。八宝饭扣在四个菜当间儿,占的是桌上最大的一个碗。 白墨抿着嘴,好像有点儿期待,有好像有点儿忐忑。 岳方祇简直惊呆了。 那顿饭吃得他心里也很打鼓。有一说一,东西好吃是好吃的,可是味道太淡了,八宝饭又是糯米做的,甜得要命。最糟糕的是分量实在太少,感觉两筷子下去就什么都不剩了。大年初七,岳方祇的晚饭吃得战战兢兢——因为伸筷子时必须小心翼翼,唯恐不小心夹多了。 一顿饭吃饭,岳方祇觉得有点儿委屈。 这大过年的,他居然没吃饱饭! 但又不好跟白墨说什么。白墨低着头,脸上的笑早没了,取而代之是一种安静的失落。 他从来都不讲话。岳方祇问他什么,他顶多点头或者摇头。这导致岳方祇很多时候其实不太搞得清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按说人也清醒了,不会讲话起码还会写字吧?高兴不高兴,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总得表达一下自己的想法吧。 白墨没有。他顺从得不像话,基本上让做什么做什么,就跟不拿自己当个人似的。 岳方祇将心比心地想,要是自己有一天犯了病,流落到什么地方,醒过来了总会想办法替自己做做打算。就算是讲不出话来,好歹也要把自己的意思传达给别人。 白墨好像没有任何打算。 这可真是太奇怪了。他明明什么都明白,也并不傻。 岳方祇偷偷观察他,后来慢慢意识到一件事:白墨很想留下来——他想让岳方祇觉得自己有用。他可能不太懂得如何讨人欢心,唯一能表达这种意愿的办法,就是小心而勤快地做事。 想到这里,岳方祇心里头就酸软成一团。 可是多奇怪,岳方祇自己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和白墨说才好了。除了“你就安心住这儿”之外,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话可以讲。 有时候两个人晚上睡在一起,岳方祇能在黑暗里看见白墨的后脑勺。他老是想伸手上去揉揉。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黑灯瞎火的,他反而不好意思把手伸过去了。 别把人吵醒了,岳方祇这么想着,自己也很快睡过去了。他一向是沾枕头就能睡着的。 年过完了,天气跟着暖和了不少。其实离正经开春还早,但是太阳底下的积雪已经站不住了。下午阳光充足的时候,街上经常会湿漉漉的。然后太阳一下山,那些化掉的泥泞又会飞快地冻成冰。 岳方祇在木棍上绑了一个尖尖的角铁,去敲屋檐下的冰溜子——每到这种半化不化,天气转暖的季节,屋檐下就会出现这玩意儿——瞧着一个个亮晶晶的,其实比刀子还危险。万一哪天根儿上断裂砸了下来,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年年新闻上都有。 白墨出出进进,岳方祇和他说了好几回,让他在街上走时千万离建筑物远一点儿——尤其是那种带屋檐的建筑物。白墨很细心,做事也稳妥,岳方祇和他交代什么事,向来是不用讲第二回 的。岳方祇心里也知道,但是每次见他在门外忙活,总是忍不住白叮嘱一句。 小慧和岳方祇熟了,偶尔会开老板的玩笑,说他对白墨就像对小孩子似的。岳方祇可不这么想,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唠叨——白墨显然不是本地人,本地人都知道的白墨可能压根儿不就没概念。岳方祇觉得自己有必要跟他好好强调这个事儿。 没想到惹事的却不是冰溜子。 蒸馒头有水汽,这个季节有时候会顺着炉灶边儿淌到地上,结成小小的冰片。有时候面积大了,怕滑倒了顾客,岳方祇会拿镐头把那片冰敲碎。后来店里有了伙计,这个活儿就给了小郑。 小郑干活儿一向有些马虎,店里事情又多,有时大概是给忘了。 晚上最后一灶馒头出锅,照旧都是排队买馒头的。白墨帮着岳方祇给保温箱装干粮——是往敬老院送的。装好了往摩托车上抬,正好经过炉灶。 天色已经暗了。他手上端着东西,脚下便没仔细看路,正好踩在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 说来也不知道该怎么算。白墨摔倒的那个地方,恰好有个中年妇女带着一条泰迪在排队。 那小狗受到惊吓,发了神经,一口咬在了白墨露出来的脚脖子上。 岳方祇听到响动奔出来时,白墨正紧紧抱着完好无损的箱子坐在地上,整个人似乎已经懵了。 常来买东西的顾客,岳方祇都有印象。那个女人遛狗从来都不牵,她家的狗也老是上蹿下跳的——之前因为这个事已经和别人吵过好几次了。 岳方祇赶紧去检查白墨的脚——破了个口子,正在淌血。 他在某个瞬间感到自己的头发都竖起来了,想一脚把那小狗踢死的心都有。那作死的小畜生不依不饶,被主人抱住了,还在耀武扬威地叫唤。 岳方祇揪住了那个转身想走的女人,沉声道:“啥也别说了,一块儿上医院去吧。” 女人开始嘀嘀咕咕地推脱,一会儿说自己家的狗打过疫苗了肯定没病;一会儿又说都是白墨不对,突然那么扑出来,吓着他家宝贝儿了。 岳方祇态度很坚决,说都是街坊邻居,我知道你住哪个院儿哪个单元,你要是不想好好解决,那咱们就报警。 女人终于妥协了。 于是岳方祇让小慧去送货,自己带着白墨和那个女人去了防疫门诊。 24小时门诊,大晚上也有医生。大夫问明了情况,开了针剂,女人不情愿地赔了医药费,然后在众人谴责的目光里抱着狗走了。 护士给白墨用肥皂水冲洗伤口,一面洗一面叹气:狗绳儿和医药费那个贵那个贱,这帮人怎么就算不明白这笔帐呢。 白墨坐在椅子上,眼神有点儿散,整个人轻轻抖着。岳方祇又生气又心疼,可是都已经这样了,他只能默默搂住了白墨:“没事儿了。就一个小口子,打完针就好了……” 白墨揪住了他的衣襟,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岳方祇不懂他这种恐惧的由来,但是他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把人抱住,温声安慰,告诉对方没关系,只是小意外,什么都不用担心,自己会一直在…… 白墨始终没有动静。 岳方祇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把那个女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回到家里,岳方祇让白墨去歇着,独自给一天的活儿扫尾。最后他终于忙完回到卧室,发现白墨仍然维持着最初的姿势,静静地抱膝蜷缩在床上。 岳方祇在他跟前蹲下,从下方仔细看着白墨的眼睛:“感觉好点儿了么?” 白墨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岳方祇握住了他的手:“甭想东想西的,有我呢。别害怕。” 白墨的眼睛终于有了焦距。他注视着岳方祇,一滴泪淌了下来,然后是更多的泪。 岳方祇有点儿慌:“别哭……这是怎么了?哭什么啊……”他手足无措,最后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把白墨抱住了。 没想到白墨伸出手,紧紧地回抱住了他。 白墨的身体比岳方祇记忆里要柔软一些,但又不是女性的那种柔软。他的身体细韧而温暖,带着一丝细细的颤抖。 湿漉漉的眼泪淌进了岳方祇的脖子。 岳方祇感到心口突突乱跳。 坏菜了。他慌里慌张地想。那毛病怎么又犯了。 第19章 “我跟你说,我感觉自己可能有毛病。”岳方祇坐在老富对面,神色惆怅。 老富给他倒了一杯格瓦斯,神色诧异:“你身上哪儿难受啊?” 岳方祇迟疑道:“倒也没哪儿难受……” 老富松了口气:“我就说嘛,你一天到晚跟活驴似的,能有什么毛病啊。再说去年买保险不是刚体检过么,这都不到一年呢。” “不是说我身上有毛病……是不太对劲儿……”岳方祇有点儿心烦,可是他也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讲才合适:“就那方面……”他只能含混道:“老爷们儿那方面……” 老富神神秘秘地凑近他:“阳痿还是早泄啊?” 岳方祇捏了捏鼻梁:“滚犊子。” 老富非但没有圆润地滚开,反而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语重心长又贱嗖嗖地拍了拍岳方祇,摇头晃脑道:“唉,我懂。你先不要慌嘛。我跟你讲,这个男人呐,他一过了三十,那方面状态就开始下滑了。这时候你得稳住,不要慌,该吃该补的,咱先补起来——养生嘛,要从年轻时开始。我知道,你跟老哥哥我还不一样——你还没娶媳妇儿,所以担心……甭担心,该歇就歇一歇,这不是已经雇了伙计嘛。人呐,得学会对自己好一点儿……” 老富的安慰驴唇不对马嘴。岳方祇听着听着就走起了神儿。 要是真阳痿还好了呢。岳方祇非常破罐子破摔地想。好几天了,只要他晚上往白墨身边儿一躺,那玩意儿就莫名其妙地像根擀面杖一样支棱起来了。他非得在床上翻几个来回,才能迷糊过去。 这倒是也罢了——行,他可能是没媳妇儿憋的,他认了。问题是白墨。 白墨自从那天抱着他哭完一场,就开始躲着他了。 岳方祇也形容不上来。因为自己也在有意无意地绕着白墨走。白墨的头更低了,进进出出,岳方祇都看不到他的脸。有时候岳方祇见不到人,又忍不住回头去找,结果总能在各种角落看到白墨飞快而惊慌地缩回去的身子。 俩人晚上躺在一张床上,后背跟后背之间简直能再躺进去两个人。岳方祇有一回睡到半夜,差点儿从床边掉下去。 他躲着白墨倒还算有个缘由——自己最近在闹毛病嘛。但白墨躲着他,这就很没道理了——白墨以前明明是很依恋他的。 那种依恋最明显的时候,就是白墨刚来时。他那么粘人,像个小尾巴一样坠在岳方祇后面。后来白墨清醒了,那种毫无距离的亲近就没有了,但岳方祇知道他对自己还是很依赖——可能有点儿不好意思,但还是自然而言地亲近着。 他呆在岳方祇身边的时候,一切都那么自然和顺理成章,仿佛他们从来都是这样。岳方祇并不觉得不对劲,反而心里很舒服,因为觉得温暖。 想到这里,岳方祇感觉自己的心口轻轻蹦跶了一下,然后又难受起来。 我那天是不是戳着他了?岳方祇绞尽脑汁地回忆。可能是碰到了吧。他该不是把我当变态了吧。一念及此,岳方祇是真的有点儿沮丧了——自己真不是故意的。 老富在他眼前儿挥舞着大手:“嘿,嘿,想什么呢?我这跟你讲经验呢。” 岳方祇回过神来,很不信任地看着他:“你那经验对我估计不管用……”他喝了一口格瓦斯,忧愁道:“我感觉我最近可能是上火……” 老富精明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猥琐地笑了起来:“诶,跟哥说说,是不是最近,嗯?那个……看上谁了?” 岳方祇手一抖,格瓦斯差点儿洒出去。他赶紧矢口否认:“我能看上谁啊?你看我这一天天忙的……” “有那个话怎么说的……对,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老富很推心置腹,把声音压低了:“我都听说了,人家对你也是有意思的……” 岳方祇感觉自己难得有点儿没底气:“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你有戏!”老富对他这种不开窍感到着急:“我听甜儿说的,燕燕在跟她打听你的事儿。你想啊,燕燕自己都有对象了,她那是替谁打听的?她和谁关系最好?” 岳方祇嘶了一声:“不是我说……我怎么觉得你现在特别像个中年妇女呢?” 老富不理会他的打岔,径自说了下去:“我都替你问了。小慧家里没什么人了,就一个寡妇妈。本分人家的丫头,能吃苦,是个过日子的人。她想找个城里人,不想回农村去。人家以前也表示过,找对象年纪大点儿也没关系,懂得心疼人就行。我这么一合计,这不就是给你预备的么?是,你比她大不少,过去又蹲过。但怎么说你现在也是个干正事的人,能挣钱,长得也挺精神的。她虽然比你年纪小,但方方面面条件都不如你。两下里一将就,这不是正合适么……诶,你家那小子怎么过来了?” 岳方祇一回头,看见白墨正站在包房门口,手指神经质地搓揉着裤缝儿。 老富很热情道:“饿不饿,进来吃点儿啥吧?” 结果白墨定定地站了片刻,忽然扭头走了。 老富摸不着头脑:“怎么着了这是?你骂他了?” 岳方祇赶紧站了起来:“没啊。我先回去了……”他扫了一眼墙上的表,惊觉已经这个时间了。 街上没什么人。虽说老讲着要开春了要开春了,其实天还是冷着的。年也过完了,买卖生意都有了些许冷清。 岳方祇追上了白墨:“诶,你慢点儿走,地上有冰……”他看到白墨的眼睛,愣住了。 白墨的眼睛有些发红。 岳方祇拉住他,小声道:“又怎么了啊?” 白墨摇了摇头,努力冲他笑了一下。但是翘起的嘴唇在发抖,那个笑怎么看怎么令人难过。 岳方祇福至心灵,期期艾艾道:“你别听老富瞎说,八字儿没一撇呢。再说就算我真的娶媳妇儿了,也不是就要赶你走。早都说好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在这儿住着,到时候我也给你开工资……” 白墨很轻地摇了摇头。他冲岳方祇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但是嘴里只能发出含混的“啊”声。 最后白墨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沉默地走到了前面去。 岳方祇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心里头突然觉得难受。 打那天起,他们之间仿佛一下子就远了。生活其实一切照旧:白墨还是那么能干,忙里忙外,认真仔细;岳方祇也有很多事要忙。可是岳方祇能感觉到,他们不再像以前那么亲密了。 以前岳方祇对他偶尔伸手搂一下,抱一下,揉揉头发,都是自然而然的事。现在即便是想,也没有这个机会了——白墨不往他身边儿凑了。 其实也不是真的不往他身边儿凑了。有那么两三回,岳方祇半夜醒来,发现白墨蜷缩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人是正对着他的。但是等岳方祇第二天早上再醒来时,白墨要么背对着他在床的那一端,要么已经早早起来,去默默干活儿了。 岳方祇仍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唯一的好处是,这么一来,那毛病终于自己偃旗息鼓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岳方祇半点儿也没觉得高兴。 他还没等好生把这个事儿琢磨明白,房东的电话突然打了过来。 第20章 之前就有消息说要卖房子,现在果然就是来和岳方祇商量卖房子的事儿了。 房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从前也是做小生意的。这个馒头店,原来是间包子铺。老太太早年丧夫,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女儿很争气,一路念书,最后留在了国外,眼下生活稳定,就想把老娘也接过去享福。 已经这个年纪了,走了肯定就不会回来,留在国内的房产只有卖掉一条路。房主这次联系岳方祇,也是和他商量这件事。 岳方祇在这儿租了快三年了,房子什么的都维护得挺好,楼上楼下,都是干干净净的模样——他并不像某些租房的人,因为不是自己的房子,就把什么都弄得乱七八糟。最要紧的是,房租从来没有拖欠过。作为房东,老太太对他是满意的。所以要卖房子,首先就想到了他。 于是就剩下了唯一的问题:钱。 如意胡同儿虽然不起眼,但是靠着吉祥街——这附近的铺面都不便宜。就算把房龄啦,装修啦之类的因素都考虑进去,这个上下两层的老旧小门市,市价怎么也不可能低于八十万了。 岳方祇确实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唯一的路子就是贷款。不过就算贷款,也是要付首付的。 岳方祇于是开始四处跑来跑去地凑钱。 万幸大家都肯照顾他。最后在银行贷了五十万,加上东拼西凑攒出来的首付,总算是把房子的事定下来了。 等到诸事妥当,青草也差不多冒头了。岳方祇办完所有的手续回家一算账,发现不算房子,自己全部财产合计起来只剩三百多块钱了。 幸好他的生意是自己的,每天店里都能见到现钱。 他把一堆手续文件放在柜子里锁好,觉得自己心里最大的一块石头算是落地了。 现在生意不错,每个月把各种成本都扣掉,落入他口袋的纯利润少则两万,多时能有三四万了。生意虽然辛苦,但是赚钱也是真的。吉祥街上新开的干粮铺子也有,都没他这里红火,往往干几个月就关门了。 其实以前也赚不到这么多。生意是从他们开始接做供果时变好的。供果把别的街区的主顾都带过来了,现在他店里的炉灶基本上一刻都不熄火,算得上顾客盈门了。岳方祇心里明白,白墨的功劳最大。 早先就在盘算的事,他这次顺便都一起办了。房子有了,他申请把户口从爹妈那里分出来,也把白墨也一起上了户口——挺好个人,总不能老是当个黑户。等到新户口下来,白墨就有身份证了。到时候他好给白墨去银行开个户头,每个月往里打工资。 寻找白墨家人的事一直都没有眉目。据说李亮把近两年与白墨年龄相仿的失踪人口信息都查了一遍,也没找到白墨的影子。 这个人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岳方祇扭头看了白墨一眼,白墨正静静地在那儿给一只憨头憨脑的面狮子上色。他专注做事时,整个人看上去宁静而温柔,又带着说不出的忧郁。 狮子上好了色,白墨放下笔,仔细端详片刻,然后轻轻吹了吹。 岳方祇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有点儿不敢看他了。 手机闹钟响了,岳方祇摘下围裙出了门。 他去了一趟父母那里,把旧户口本儿送过去。岳大勇不在,岳方祇的老娘赵淑英冲他委委屈屈地絮叨,说哪有他这么做儿子的,过年也不回来,过节也不回来,亲戚的婚礼也不到场,左邻右舍都问,旁敲侧击地打听他是不是又进去了。见岳方祇神色不豫,才想起问他把户口拿走这么久是怎么回事。岳方祇就直说了。 老娘不知道他的收入情况,一听拉了五十万饥荒,捂着胸口坐倒在沙发上。岳方祇挺平静的,说岳大勇当年欠得比我多得多了,也没见你吓成这样。 赵淑英嗫嚅说他跟你不一样,他是个有本事的人,只是犯小人,走了背字了。 岳方祇冷笑了一声。 这个家里,岳大勇是时运不济,岳方祇的大哥是懂事孝顺,就他岳方祇最没出息。可是这几年每回家里有事,赵淑英不找别人,只推岳方祇出头。岳方祇过年过节给她些钱啊物啊,她转眼就把那些东西塞到老大手里去。 你大哥不容易,养两个孩子呢。他老娘如是说。可不能给他增添负担。 所以给我增添负担就是理所当然是吧。岳方祇虽然已经开看了,可是偶尔想起来还是难免不忿。 做父母的就是偏心,他又能说什么呢。谁让他从小念书不行,长大了又不走正路呢。 可是他那段歪路是因为谁走的,当爹妈的真的不知道么? 赵淑英把户口本拿回来,欲言又止。 岳方祇说那没事儿我就先走了,免得等会儿岳大勇回来又出麻烦。 赵淑英赶忙道,有个事儿……妈给你相看了个几个姑娘,你有时间去见见吧。说着在茶几底下摸索,找出了个小本子,上面是一整页的联系方式。 岳方祇的怨气立刻就没了。再怎么说,好歹也是亲妈。 他把那页纸照了下来。回去的公交上,他加了几个人,聊了聊,又觉得挺没意思的。 相亲很实际,实际得几乎有点儿冷冰冰的。岳方祇心不在焉地回复着盘问,脑海里却来来回回都是白墨的脸。 他上一回看见白墨笑是什么时候来着? 对,好像是正月十五那会儿。店铺关了,岳方祇领着他去逛夜市。节庆有活动,到处都是漂亮的灯,他们逛到江沿儿,一人买了份冰糕在冷风里吃。江对岸放了烟火,周围全是兴高采烈出来赏灯的人。 岳方祇瞅了一眼白墨的冰糕碗,说巧克力的好吃么?白墨就把自己的冰糕递过来了。岳方祇挖了一口,白墨就冲他笑了。 结果那口冰糕掉在了地上。 岳方祇捏了捏鼻梁。他当时想干什么来着?他居然想亲白墨一口。 那也没什么。岳方祇严肃地告诉自己。在体校时大家有时候高兴了,不是都那么开玩笑么。 手机对面的姑娘给岳方祇发了自己的磨皮美颜照,漂亮得跟个假人似的。岳方祇瞪着那张照片看了一会儿,给人家发消息: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 对方说哦。 岳方祇又打字: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 结果发现对方已经把他拉黑了。 交通不太好,公交车走走停停,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才到站。这时天已经快要黑了。岳方祇心不在焉,直到快走到家门口时,忽然听到了小郑的声音:“……都怪你!到时候你自己和老板交代吧!” “你差不多行了!有贼惦记,你让他怎么办呢?”是小慧息事宁人的声音。 岳方祇皱着眉头走了过去,发现空笼屉在桌子上胡乱堆着,三个伙计都在店门口。白墨抱着头蹲在地上,小慧正轻轻拍着他的背。 岳方祇扫了一圈儿,发现桌上的钱匣子不见了。 小郑说临关店时有人打电话来订馒头,一口气要五百个,他就赶紧去送货了,让白墨替他把门口收拾一下。 结果白墨收拾摊子的那一会儿的功夫,外头桌上的钱匣子就不见了。 六寸见方的一个木头匣子,顶上的盖子两头都能推,里面零钱和整钱都有,装的是店铺一天的现金收入和预备找零,差不多得有上千块钱。 连钱带匣子都丢了,这一天基本就算是白干了。 小郑气急败坏,小慧也一脸忐忑不安。岳方祇把地上的白墨扶了起来,没有发火:“先报警吧。” 哪儿都有贼,做买卖的地方肯定也免不了。民警挺为难的,说这种情况不好办,可能得等等,看是不是能从其他案子上找出线索来。 岳方祇心里头明白。天天都有丢东西的,案子积得老多,像他这种情况,不一定能有结果。 不过按照流程,民警还是和每个人都简单问了话。小郑很激动,说都怪白墨,匣子就在他边儿上搁着他都看不住。 又问到白墨,白墨低着头,不讲话。 值班的民警是新来的,不认得白墨。因为觉得奇怪,所以语气急了些。岳方祇赶紧解释,说他不会讲话。 那这个就算了。民警有些遗憾。他旁边儿的协警开玩笑,说该不是里应外合吧?像侦探剧那样的…… 没想到白墨猛地抬起头来,发出一声嘶哑的“啊”,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他似乎非常努力想说话,但是怎么都说不出来,喉咙里只有“嗬嗬”的声响。那个开玩笑的协警赶紧道歉:“我就随口一说,你别激动啊……” 白墨抓着自己的喉咙,看上去就快哭了。岳方祇的心一下子就翻绞起来。这时候也顾不得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几乎是本能地搂住了白墨,轻轻抚摸他的肩:“没事儿……不是怀疑你……” 白墨转过头,抓住岳方祇的衣服,眼睛红红的。他深呼吸了几下,竭尽全力张开嘴,拼命冲岳方祇讲着什么。 岳方祇凑过去,终于从微弱的气流里分辨出来了他的话:我没有。 白墨神经质地反复重复那句话,直到气声渐渐有了实质。他的声音又哑又轻,泪水在他眼眶里头滚着。 岳方祇赶紧抱住了他:“没事儿,没事儿……知道不是你。丢了就丢了吧,千八百块钱。” 从派出所出来,岳方祇安抚了小郑和小慧几句,让他们先回家了。 他搂过还在发愣的白墨,突然觉得很激动:“你会说话了!” 白墨呆呆地看着他。 岳方祇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对了。他忽然抱起白墨,在地上转了一圈儿。 等到把人放下,两个人古怪地沉默了一会儿。岳方祇咳嗽一声,摸了摸兜,里头还剩几十块零钱。他毫不犹豫:“丢了就丢了,别往心里去。走,带你去吃馄饨火勺。” 白墨红着眼睛,终于轻轻点了下头。 岳方祇望着白墨清澈又忧郁的眼睛,竭力不让自己去往深处琢磨。管它呢。他没头没脑地想。 第21章 馄饨馆儿是个国营老字号,仍然保留着旧时代的经营模式。进门先得去排队买小票,然后拿着小票去自己取吃的。 像大多数那个特殊时代遗留下来的店铺一样,这里也是数十年一日的陈旧:白瓷调料瓶子缺边少角,木头饭桌都起了毛边儿。服务员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墙上有字,不要问我”“爱吃不吃,不吃滚蛋”,反正对着顾客连眼皮都不稀得抬一下。如果你只点了一碗馄炖,开票的中年妇女可能还会翻一个不轻不重的白眼。 点评app上这家店的评价是“味道很棒,服务太差,应该不会再去了!” 不过这里真正的常客没有多少人用那个app就是了。 岳方祇要了两碗招牌的鸡丝馄饨,还有四个棋子火勺。这点儿东西肯定不够吃,他还点了个大份素菜拼盘,一份鸡汁卤豆腐,以及一份猪脑。猪脑其实本来是要点两份的,但是身上钱不够了。他改成一份的时候,得到了服务员不耐烦的咂嘴声。 岳方祇浑不在意。 白墨情绪始终有些低落,发现岳方祇改份数的时候,他的头都快垂到胸口了。岳方祇赶紧解释,说点多了吃不完,猪脑胆固醇挺高的。 餐食端上来,岳方祇给白墨把火勺和馄饨推过去:“趁热吃,咬的时候慢点儿,别烫着。” 周遭吵吵闹闹,都是附近过来吃晚饭的街坊。 岳方祇看着白墨,却奇异地觉得自己眼前这一小片地方安静极了。 棋子火勺是牛肉大葱馅儿的。底下是平的,上头圆圆地鼓着。外皮烤得很酥,一咬里头还带着些许肉汤。 白墨吃了一个火勺,眼睛却又红了。 岳方祇以前很看不起那种会哭的男人,觉得大老爷们儿动不动就掉金豆子是很跌份儿的事儿。他们以前学武术,很苦,大孩子会欺负小孩子;脾气暴的教练,下手也很不容情——谁要是哭了,谁就是软弱,接下来只会变本加厉地挨欺负。 岳方祇自己是从来都不哭的。他受了委屈,挨了欺负,只会生气,会想法子把气撒出去。 可是眼下他看着白墨哭,又觉得哭这个事儿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他只想好生安慰他。 想抱住他,拍拍他。也想……亲亲他。 岳方祇把头低下了。他心里开始翻搅起来,几乎觉得有点儿慌。他怎么老是想亲白墨呢。可是有些念头一起就压不下去了。 白墨的嘴唇是漂亮的浅红,看上去就像那个人一样柔软。岳方祇会想去摸,想亲,想…… 不能再想了。 他赶紧低头吃馄饨,结果被狠狠烫了一下。 本来挺好的一顿饭,最终吃得心神不宁。两人临走的时候,收拾桌子的服务员不小心,把旁边桌上的一杯啤酒碰倒在了白墨的衣服上。 于是只好赶紧湿淋淋地回家了。 回去白墨却没忙着换衣服,而是先帮岳方祇把这一天剩下的活儿干了。他很卖力,仿佛要拼命弥补自己的疏忽。岳方祇却老是在走神儿。 两个人一直忙到半夜,白墨才腾出时间去洗了澡。 最后他带着水汽爬到岳方祇身边躺下,岳方祇却再也睡不着了。黑暗把好些东西都放大了,比如身后的人浅浅的呼吸声,身上温热洁净的水汽。 这些东西勾得岳方祇忍不住去想更多。他想起了自己以前见过,白墨又长又直的腿,漂亮的腰,还有…… 岳方祇听见了自己不由自主吞咽的声音。 就算我对他干了啥,也不会有人知道。 这个念头一起,岳方祇就知道自己完了。 他猛地坐起来,走了出去。 午夜的如意胡同儿很静,声音都在吉祥街上,离这里仿佛隔着一层。 岳方祇靠在门口的桌子上抽烟。他其实早就戒烟了,店铺里的存的烟都是往来做人情的。但是这种时候,有支烟抽,总比在这儿干站着强。 他难受。裤裆里难受,心里也难受。他再也编不出新的理由骗自己了。他就是想跟白墨那啥,想亲他抱他,也想疼他稀罕他。 这算怎么回事儿呢。岳方祇颓然地想。那我成什么了。 可是好像震惊的念头也没多厉害。因为他现在满脑子的念头都是:他想对白墨干那些男人会对女人干的事儿。 白墨肯定不会往外说的。恶念一波又一波往外冒。我对他这么好,真睡了他又怎么样?他也不会掉块肉。 岳方祇狠狠抽了口烟。不行,太不是东西了。他想。人不能那么下作。 但是这么下去早晚得出事儿。岳方祇慢慢冷静了下来。自己反正这辈子就这样了,可白墨还那么年轻。 最后他踩灭了烟,心想,不能让白墨留在这儿了。 他知道有个合适的去处,白墨在那儿会好好的。 天空黑漆漆的,岳方祇抬起头,心想,人这辈子,真是不容易。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生活好像从来就很难顺顺当当。你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日子就变成一片泥沼了。等到回过神来,人往往已经被淹没,逃不掉了。 这回他学乖了,他得赶在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之前把这片泥沼解决掉。 第22章 岳方祇去找了甜姐。 理发和蒸干粮一样,也是门手艺,并且比蒸干粮轻巧体面多了。吉祥街上来来往往不乏各类剧团的演员,甜姐也有门路。除了日常应付街坊邻居,他们收入的大头来自于给演出的小艺人做造型。混好了去各种拍摄里露脸的时候也有。 甜姐对岳方祇突然想把白墨送过来感到奇怪。老实说,白墨是个干净漂亮的男孩子,这样的男孩子往店里一站,肯定是很招客人喜欢的。甜姐自然也喜欢。问题在于,他看上去其实不太适合这份工作。理发师要和顾客沟通,可白墨老是不说话——毕竟是迎来送往的生意,肯定还是要能说会道的好。 岳方祇斟酌了一下,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讲没讲明白。他说白墨似乎从不替未来做打算,说他一天到晚只在店里,哪里儿也不去。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做个正常人呢?正常人不应该是这样的。 更多的岳方祇没说,说不出口。 甜姐的眼睛却似乎看透了他。世上有不少人,她慢悠悠道,是靠别人活着的。也不是说傍在谁身边儿蹭吃蹭喝,就是他得有个念想,你明白吧?譬如寡妇靠儿子活着,儿子一死,她就觉得活着也没意思了,日子也就稀里糊涂了。 岳方祇听得有点儿懵。他说你的意思是,他现在这样,是因为没念想了? 甜姐摇头,说我又不是他,我哪儿知道。不过要我说,你也别太按正常人的标准要求他了。之前精神失常上街流浪,现在能恢复成这样,已经算是烧高香了。 岳方祇就沉默了。 甜姐瞥了他一眼,说你要是非想把他送来,也行。就照学徒给他开份儿工资,正好我店里缺个打杂的。让他跟着燕燕就行了。 岳方祇出门的时候,听见甜姐在后头嘀咕:瞎折腾个什么劲儿呢。 他装作没听见,走了出去。 二楼朝北的屋子里支了张弹簧床。开始说是谁午后累了就上去歇一会儿,现在那张床成了岳方祇过夜的地方。睡在那儿的头一晚,岳方祇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了次手铳。 结果仍然没能阻止自己做梦。岳方祇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爬起来洗裤衩。 从他想明白了的那个晚上起就经常会有这种事。岳方祇是个成年人了,知道梦不能当真。可那梦真的……有点儿太真了。 白墨的脚腕和手腕都很细,轻轻一握就攥住了。梦里他不再老是那副忧伤的样子:有时候他笑得放浪,像个老电影里勾人的妖物;有时候又软弱无辜,仿佛可以任人凌虐。 但是到了最后的最后,那些影子都会变成真正的白墨。他搂着岳方祇的脖子,把头埋在岳方祇的胸口。 岳方祇在心跳和大汗里醒来。 按说夜里发泄过了,白天应该能更心平气和些。可是没有。打从他想明白,那些无耻的念头就再也没消失过。 有时候好端端的,哪怕他抱着笼屉从白墨身后侧身而过,都能忍不住把目光盯到人家腰上去。要是不小心再看见脸,那就更麻烦了。 岳方祇心烦意乱,几次压不住火,差点儿和买馒头的顾客吵起来。 白墨什么都没问,但脸上的低落是显而易见的。 没过两天,岳方祇发现白墨在那张弹簧床上先躺下了。于是他就只能回到南屋的床上去睡。 从前也没发现那床有多大。现在一个人躺着,却觉出空荡来。不过再怎么空荡,也总比真出了事要好。岳方祇多少觉得安心了一点儿。 于是自此睡觉的屋子颠倒了过来。白墨睡在北屋,岳方祇睡在南屋。 北屋阳光少,又因为正好在店铺上 头,其实挺潮的。岳方祇琢磨着想把屋子换回来,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管怎么做都很刻意。 事到如今,他是真的没辙。去理发店的事他和白墨提过一次,白墨只是很紧地把嘴抿了起来。最后他用轻又哑的声音给了岳方祇一句话:供果还没做完呢。 是城东一个寺院为法会过来订的。很大一个单,他们已经忙活了三天,估计还得有四五天才能全部弄完。 岳方祇揣摩着白墨的心思,觉得他这大概是应了的意思。白墨那么敏感,应该是什么都知道的。岳方祇的犹豫也好,躲避也好,不可能瞒得过他。 夜里北屋有轻轻的风声。岳方祇以为是窗子没关好,坐起来才意识到,那是白墨在哭。 结果岳方祇一宿都没睡好。 他爬起来上网,网上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严肃的地方很严肃,群魔乱舞的地方一片群魔乱舞。可是好像这些都离岳方祇太远了。 医生说同性恋不是病。岳方祇觉得医生讲的是一串废话。他身体健康,吃嘛嘛香,不疯不傻——谁要说他有病谁才是该去看看眼病。 有用的一句都没有。他最后把小破笔记本关掉,闹钟也响了。 又是新的一天。 派出所的证件下来得很快。除了新户口,岳方祇还带回了白墨的身份证。证件照一般都很难看——岳方祇自己的身份证就照片就拍得跟劳改犯一样,白墨却很好看。 岳方祇伸出拇指,摩挲了一下,又飞快地把身份证放回了档案袋里。 他把白墨叫出来,带他到银行去办了张卡。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讲话。 直到回到家里,岳方祇给了白墨一把钥匙——是北屋一个柜子的钥匙,他前阵子收拾出来的。 “这个柜子是你的。往后你自己的东西就放在里头。”岳方祇把钥匙,身份证和银行卡都塞进了白墨手里:“我把工资给你打到卡上了。密码你自己记好。”他拍了拍白墨的肩,没敢看对方,一个人下楼干活儿去了。 白墨很久都没下来。再出现在面案前时,眼睛是红肿的。 到了日子,供果也就做完了。他们大清早把那一箱箱东西送到买家接货的车上。车子开走了,岳方祇状似不经意地对白墨道:“今天你就过去吧,都和甜姐打好招呼了。” 白墨猛地转过头来,像是震惊,又像是伤心。 他的眼睛那么清那么亮,所有的情绪都明晃晃地倒映其中。岳方祇在他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没有办法,只得硬下心肠,转身回店里去了。 白墨这一次没有跟上来。 一整天岳方祇都心不在焉的。他给甜姐打电话,甜姐说白墨早上过来时挺平静的,只是发呆,干什么都有点儿慢半拍。岳方祇说他在店里时也那样,干活儿慢,但是足够仔细。甜姐在电话那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小慧对白墨突然离开的事感到不解,问了岳方祇一句。岳方祇没吱声。小郑倒是挺高兴的,说再雇得找个机灵点儿的。白墨有时候性子太慢了。 岳方祇没搭腔。他有点儿心烦。 店铺关得比平时早,岳方祇没吃晚饭。简单把东西收拾了一下,就回屋去了。理发店的生意有时候要做到半夜,甜姐说如果太晚就让白墨在店里休息了。岳方祇也没多问。只要他能克制住,慢慢这股劲儿就过去了。 反正也就那么回事儿。他想。过去就好了。说到底不就是图那一点儿快活么。 想起这个,他就想起了自己前阵子在网上乱逛时下到的片子。看到的时候才猛然想起,他有挺多年都没看过那些东西了。 岳方祇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老了。 他打开电脑,在那个硕大的文件夹里翻了翻,最后点开了其中一个。那不是个男女的片子。岳方祇知道,他就是想看看。 片子拍得很蠢。金发碧眼的男人在屏幕上搔首弄姿,岳方祇皱着眉头拉了快进。最后高的那个握住了矮的那个的手腕。 岳方祇终于有了一点儿感觉。 还是差远了。他嫌弃地想。屏幕里的动静传了出来。岳方祇闭上了眼睛,想像着白墨的身体怎样温柔又有力代替了自己的手。 最后他忍不住小声叫唤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门口传来咣啷一声。 岳方祇猛地睁开眼睛,发现白墨正在房门边呆呆地看着自己。 令人窒息的片刻之后,白墨的脸猛地红了。他一转身跑掉了。 岳方祇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却被自己的裤子绊了一下。等他骂骂咧咧地穿好裤子追出去,楼下店门大敞,白墨早就不见了。 第23章 岳方祇给甜姐打电话,甜姐很狐疑,说你把他怎么的了?本来都走了,结果又跟撞鬼了似的跑回来;问也不说话,就缩起来自个儿发呆,跟个小傻子似的。老这样哪能行呢,我也是做生意的,实在怕他耽误事儿。 岳方祇赶紧赔礼道歉,说他就是慢半拍儿,不是真傻。刚换了地方,总得让他适应适应。 放下电话,岳方祇稍微安心了点儿,紧接着就开始用大手拼命揉搓着自己的脸,一面搓一面唉声叹气。 怎么就偏叫白墨撞上了呢。 当晚白墨没回来,第二天也没回来。甜姐店里管饭,也有睡觉的地方,似乎是不用岳方祇担心的。退一步,就算他不放心,那家店离干粮铺子都没两百米,又是个玻璃门脸儿,在街口抻头瞅一眼就行了。 岳方祇心里有鬼,觉得还是不瞅为好。只是有些事儿由不得他,他的脖子就跟被什么玩意儿拽着似的,经过街口时非往那头扭。可惜任凭他把自己抻成了个丹顶鹤,也没瞧见白墨的影子。 最后实在是按耐不住,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关店,他跟做贼似地溜边儿往理发店走。 岳方祇也说不明白自己是抱着怎么个心思。人吧,是他自己送过去的。当初想得挺好——白墨不在身边儿,慢慢那些污糟念头就淡了,没了。大家以后能好好相处,就当彼此多了个兄弟。 再往后呢,白墨或许就能像个真正的正常人一样,有份儿手艺,能自食其力,可以独立生活。有一天他离开了岳方祇,也能一个人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不管他是打哪儿来的,既然岳方祇捡着了他,肯定是希望他能好好的。 早先岳方祇刚捡到白墨那会儿,和医生问过白墨的精神状况。医生猜白墨可能是受过什么精神刺激,本身又是过于敏感脆弱的性格,就很容易发生这种情况。这和岳方祇想得差不多。 别的岳方祇管不了,他只能管住自己,让自己不要变成那个“刺激”。 其实有时候仔细想想也有点儿憋屈。 岳方祇不是没琢磨过,万一白墨能接受呢。好好哄一哄,磨一磨,他说不定也就应了——十有是拒绝不了的。岳方祇和他在一起这么长时间,知道白墨对自己的信任和依赖,还有深深的感激。 可是往后呢?白墨年纪尚轻,又总是浑浑噩噩的。很多事他大概不知道也不明白。但是岳方祇是明白的。 人是很会给同类找麻烦的动物。你和周围的人差不多,随大流,日子就好过一点;你要是和别人不一样,那就坏了,哪怕是没碍着旁人,旁人也要排斥你。轻的嚼两句舌头,重的就什么样的都有了。 岳方祇自己是不在乎那个的,他受得住。白墨呢,白墨不见得能受得住。 假如有一天白墨阅历到了,明白过来,他对岳方祇可能就不再是感激了。 没人会感激把自己引上歪路的人。岳方祇可太知道这个了。一想到这儿,他心里是真的难受。 白墨在理发店的角落洗毛巾,整个人藏在阴影里,看上去似乎比平时更单薄了。他其实已经比最初来这里时好多了,面颊也丰满了不少。但岳方祇觉得他还是太瘦了。 肯定是店里忙,累的。毕竟当初大病刚好,也没有休息太久。 岳方祇觉得愧疚。那时候该让白墨多休养一阵子的。他隔着玻璃望着店里,白墨似有所觉,从大盆的毛巾里抬起头来。 岳方祇赶紧低头往回走。 却没回铺子,而是去了老富那里。 火锅店里人声鼎沸,一张空桌都没有。老富健步如飞,端着老大的餐盘给客人上菜。看见岳方祇,他有点儿意外。 岳方祇冲他点点头,轻车熟路地上二楼去了。 小隔间的门一关,外头的声音就被挡住了。老富过了好一阵子才上来,提着两瓶格瓦斯——他知道岳方祇把酒戒了。 结果岳方祇看了格瓦斯一会儿,突然道:“有酒么?” 老富人情练达,看得出岳方祇有心事,但没往深里问,只是斟酌着劝他凡事往开了想,也多考虑考虑自己。岳方祇闷头喝了两听啤酒,觉得没什么意思。啤酒对他来说就跟水似的。 饭口时分,火锅店生意忙,他不好打扰太久,略坐了会儿就离开了。 回到家里也不太想吃东西,直接就躺下了。没到睡觉的时候,躺着也不过是似睡非睡地迷糊着。 结果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到一只柔软冰凉的手落在了自己额头上。又过了一会儿,热毛巾在脸上小心翼翼地擦过。 岳方祇被擦得舒服,也有些慨叹。他好像这辈子头一回被人这么照顾。 接着他猛地清醒过来,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白墨低着头,正忙着帮他把沉重的外裤往下拽,根本没意识到岳方祇已经醒了。 岳方祇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也没有吭声。 他就一直看着白墨苦恼又费力地在那儿忙活。最后白墨终于把外裤带着毛裤一起拽下去了,结果秋裤也跟着出溜下去了。 岳方祇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那个鼓鼓囊囊的地方恬不知耻地膨胀了起来。 白墨想把秋裤给岳方祇拽上去,结果正好和那包东西打了个照面。 他呆了呆,脸红了。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白墨抿住嘴唇,慢慢把腰弯下了。 不会看错的。岳方祇的心猛地跳了起来。白墨居然也…… 白墨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有些无措地低着头。他的脸红得快要滴血了,腿也不安地并到了一块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对岳方祇伸出手——这次是要来帮岳方祇脱外套了。 岳方祇来不及装睡,正好和白墨成了个大眼儿瞪小眼儿。 白墨受惊般跳了起来,似乎想往外跑,可腿脚又不听使唤。结果就那么在平地上狠狠地绊了一跤。 岳方祇在他摔倒之前,地把人捞住了。 两个人一同跌回到床上。岳方祇恰好把白墨抱了个满怀。 他知道自己该撒手,可是白墨身上仿佛抹了502胶水,岳方祇的手怎么也拿不下来。两个人紧紧抵在一起,热乎乎地让人发晕。 岳方祇的脑子似乎死机了。他本能地蹭了蹭,然后低下头,亲在了白墨的额头上。 白墨一直愣愣地被他抱着,连那个吻落下时,也没有动弹。 他们长久地维持着那个姿势,直到岳方祇的血终于慢慢凉了下去。 完犊子了。岳方祇想,我他娘的刚才干什么了? 他想坐起来,但身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有点儿不听使唤。就在这犹疑的片刻,他感到自己的手被小心翼翼地握住了。 白墨的头几乎埋进了胸口,露在外头的所有皮肤都是通红一片。他在岳方祇怀里,像怕冷一样轻轻颤抖。 岳方祇下意识地再次抱住了他。 怀里的人被压到,发出了细弱的呻吟。 岳方祇再也忍不住,一口咬上了白墨的嘴唇。 第24章 反正糊里糊涂就那么来了一回。最后衣服裤子上弄得到处都是。 白墨似乎完全傻了。岳方祇呢?按说那股劲儿过去,脑子该清醒了。结果他被白墨的呻吟勾得找不着北,居然一不做二不休地去剥白墨的衣裳。 这时候白墨终于如梦初醒,他推开了岳方祇的手。连滚带爬地跑到地板上去了。 两个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望。白墨脸上的红慢慢消失了。没等岳方祇琢磨清楚他的表情,他就踢里踏拉地跑掉了。 北屋的门锁啪嗒一声轻响。 岳方祇看着被滚得皱巴巴一团的床单,还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精神起来的大兄弟,懊恼地把脸埋进了手心。 他缓了一会儿,觉得冷静下来了,才穿好裤子去敲白墨的门。 白墨房间里静悄悄的。岳方祇敲了好半天,有点儿着急起来:“你……你没事儿吧?”他口舌打结,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得垂头丧气道:“那啥……哥喝了点儿酒,你……你别往心里去……” 结果门那边有个很轻的声音响了起来:“没……没事儿……” 岳方祇的心又开始蹦跶……白墨就在门后头呢!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开始没话找话:“你……你吃饭了么?” 白墨嗯了一声,似乎有些慌:“我……我睡了!”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一出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把嘴都闭上了。 老长时间过去,岳方祇才憋出来一句:“那你……早点儿睡吧。” 白墨又嗯了一声。房间里重新安静下去。 岳方祇摸着自己的脑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最后长叹一声,下楼干活儿去了。 第二天他清早起来时,北屋的门开着,白墨不见了。岳方祇有点儿慌,匆匆忙忙跑到街口,结果远远看见白墨在理发店里拖地板。 他的心落了回去。可是思绪却乱糟糟地纠结成了一团。 一会儿想着,大清早四点钟拖地板,真够行的。一会儿又懊恼,昨天自己是怎么了?结果最后,所有的念头又转到那短暂的片刻上去。 那点儿玩意儿被岳方祇翻来覆去掰碎了咂摸。咂摸得浑身发热,脑子也热。末了实在熬不住,他去冲了一会儿凉水。 冷水冰得人一激灵,岳方祇突然想起了白墨握上来的手。 那是什么意思? 后来又把自己推开了。那又是什么意思? 最后心情一如即往地沮丧下去。说好了克制,结果克制来克制去还是没克制住,到底把人家给拐带歪了。 岳方祇是真闹心。他本来是个心宽的人,现在突然成了个小心眼儿——一天到晚止不住地钻牛角尖,自己都把自己给磨叽烦了。 照这么下去我看我也快成精神病了,岳方祇心想。他抹掉脸上的水。下定了决心——得想个法子跳出这个圈儿。 朋友里离他最近的就是老富。他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决定去把这个事儿向老富坦白——憋在心里太难受了。 老富早就看出他不对来了,见岳方祇主动找过来,给他上了一壶茶——这是准备好了侧耳倾听,促膝长谈的意思。 结果左等右等,不见岳方祇开口,于是感慨道:“唉,要么说近朱者赤呢。你捡的那个不爱吱声,现在把你也带得不爱吱声了……你得说话啊,你不说话老哥哥我怎么帮你呢?” 见岳方祇那副臊眉搭眼的样子,他忽然猥琐地笑了一声:“怎么着,和人家姑娘有眉目了?” 岳方祇幽幽叹了口气。 老富大惊失色:“你不是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吧?” 岳方祇气了个倒仰:“我是那种人么!”他舔了舔嘴唇,声音小了下去:“可能比那个还麻烦……” 老富被他这种吞吞吐吐的讲话方式勾的抓耳挠腮:“你能不能痛快点儿,有事儿就说啊!” 岳方祇深吸一口气:“我和白墨睡了。”说完感觉这个描述不太准确,因为虽然亲了摸了,好像还没到“睡”的地步…… 可没等他想好怎么纠正自己的说法,就听老富倒吸一口冷气,声如响雷:“什么玩意儿?!跟谁?!” 岳方祇皱起眉头:“你小声点儿!” 老富的表情就像有人刚刚在他喉咙里塞了个鸡蛋。 看到他这样,岳方祇不知怎么,胸中反倒涌起一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豪气来:“反正就是这么个事儿吧。” 老富瞠目结舌了半天,才勉强找回了说话的能力:“那……那你跟我说这个是几个意思啊?你搞都搞了……那啥,话说在前头啊,咱们兄弟这么多年,我可没有嚼舌头的意思……你这是想让我给你出个道儿?” 岳方祇琢磨了一会儿,摇头道:“我就是闹心。” 老富冷静下来,非常理解道:“对劲儿,搁我的话我也闹心。但那个……我有点儿不理解哈,他……他不是个男的么?” 岳方祇无语道:“废话。” 老富摸着下巴寻思了一会儿:“你别说,仔细想想,这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你看,他秀气得跟个丫头似的;你呢?你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是个光棍儿。那俩公狗凑一块儿还互相骑呢……你别瞪眼睛啊,我就是想跟你讲讲这个道理……我是觉得吧,不管圆的扁的,你得赶紧找个老婆是正经……靠这个出火只是一时的,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岳方祇心里头不太舒坦,他心说白墨也不是个器物,什么出火不出火,乱七八糟的。但是有一件事被老富说着了——这压根儿就没解决根本问题。打从昨天晚上起,他那玩意儿潮起潮落,根本没有消停过。 “我老想着那事儿。”岳方祇豁出老脸,说了实话:“天天都想,快成神经病了。心里也知道这么干对不住他……可就是忍不住。” “忍住了就坏了。”老富语重心长:“说实在的,我以前老怀疑你有阳痿……唉唉,你别又瞪眼睛啊!我这不是跟你分析问题呢么……现在这样,证明你是正常男人,就是到岁数了。” “那你说我怎么整?” 老富眉头紧皱:“大姑娘吧,你得对人家负责……总得处一阵子,也解不了燃眉之急……”他非常艰难道:“实在不行,要么……你上北街那个洗浴中心去,做做大保健?就是得记得戴套儿……” 岳方祇真的有点儿生气了:“你他妈到底是不是兄弟?能不能给我出个好道儿?” 老富没理会岳方祇的恼火,反倒是皱眉思索起来:“那……你说你搞了他,那他就愿意让你搞?” 岳方祇萎靡下去:“我也不知道。他没说。” 老富一针见血道:“我看是不乐意吧。” 岳方祇想起白墨推开自己的手,没吭声。 老富这下真的开始担忧了:“我跟你说点儿老实话,你别不乐意听——你可别让他记恨上你。将心比心,我要是被男的这么搞了……”他狠狠哆嗦了一下:“那真是宰了对方的心都有。” 这话触动了岳方祇的心事,他低下了头。 老富打量着他的神色,语重心长道:“不是我想得多。他来历不明的,人也有个疯病的底子。不爱讲话的人虽然看着老实,但往往心事都重。他今天忍你,明天也忍你,保不齐那天嘎嘣一下不想忍了,再干出点儿什么事儿来。你又是天天和他在一个屋檐儿底下睡觉的。我本来还想呢,你好好的怎么把他送到甜儿那儿去了,现在看看,这一步算你明智。赶明儿早点儿让他从你那儿搬出去吧,免得夜长梦多。万一哪天他给你弄点儿耗子药下饭里,你哭都没处哭去。” 岳方祇被老富这一番分析说得心情沉重。半晌,他低声道:“真要是那样……总也是我对不住他在先。” “别介呀!”老富着急道:“这不是还没到那一步呢,还来得及。你要是不好张口,我去当这个恶人……” 岳方祇摇了摇头,还没等说什么,楼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甜姐着急忙慌地跑了上来:“老富!老富!” 老富赶紧站起来:“怎么了甜儿?别着急,有事儿慢慢说……我给你倒杯水……” 甜姐急道:“还哪有心思喝水啊!赶紧的,赶紧把你的车开出来,田老头儿在我店门口犯病了!” 田老头儿就是街上烧饼豆腐脑儿那家店的老板。岳方祇也赶紧站了起来:“打120了么?” 甜姐跺脚道:“打了!说没车!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到处都是挂急救的……出租也打不到……” 大家急三火四地跑下去。理发店门口的人行道上,白墨跪在田老头儿身边儿,正把一件厚外衣往人身上盖。他家老太太也赶过来了,正六神无主地握着老伴儿的手哭。 老富很快把车开了出来。大家不敢随便搬动人,从理发店拿了张折叠床出来,把人小心翼翼地移到床上,然后把床当成担架抬上了老富的面包车。 面包车很快开走了。 春夜料峭的风在街上呼号刮过,仿佛把那些吵嚷的热闹都压下去了几分。 岳方祇回过头来,发现白墨失了魂般站着,目光还停留在方才老人躺过的地方。岳方祇从来没有在他脸上见过那副神情——白墨没有哭,可他惨白的脸色说明了一切。 岳方祇心说坏了,别是吓着了吧。他走过去,下意识把人揽了过来:“没事儿,会好的,已经送医院去了……有大夫在呢。” “不会。”白墨用一种轻而笃定的声音道:“奶奶就是那么走的。” 岳方祇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道:“人就是这样的,生老病死……一辈子。大家都有那一天。” 想到这里,心里头仿佛有什么念头突然清晰起来。他低头看向白墨,却发现白墨也在看着自己。 他的眼圈儿红着,看向岳方祇的目光却很亮,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岳方祇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意识到白墨在想什么。 怎么都是一辈子。他想。去他妈的。 他盯着白墨的眼睛:“跟我好吧,往后我疼你。” 一滴泪顺着白墨眼角淌了下来。岳方祇听见了他轻而颤抖的声音:“好。” 第25章 老人家送医及时,保住了一条命。只是原本生意兴隆的烧饼店也就此关了门。 对于生死的唏嘘仿佛一下子冲淡了躁动,又或者是白墨的允诺让人定心,反正岳方祇觉得自己平静了下来。 他知道了白墨曾经是和奶奶相依为命的,据说自记事起就只有祖孙两个人。只是更多的事,白墨还是想不起来。他的记忆只到奶奶去世,就没有下文了。岳方祇猜想或许是亲人去世的打击让他患上了精神疾病。岳方祇问他家在什么地方,白墨脸上空白了一下,半天才不确定道:好像离申江不远。然后他给了岳方祇一个很拗口的地名。 岳方祇第二天托李亮去查了,却没有查到。申江和附近的地方这两年也没有符合条件的人口走失案件。 白墨的身世仍然是一桩悬案。 相比于岳方祇的上心,白墨对此倒仿佛有种释然的平静。 岳方祇很快明白过来,身世是什么,过去的家在哪里,对白墨已经不重要了。 这里对他来说就是新家了。 直到这时候,岳方祇才想明白,为什么白墨从前根本不替自己做打算。为什么他拼命做事。还有为什么岳方祇要送他离开时,他会那么伤心。 过往相处里的点滴细节也慢慢清晰。那些躲闪原来不是恐惧,只是羞涩和不知所措罢了。 岳方祇忍不住嘴角往上翘,他问白墨,诶,你什么时候想明白的? 白墨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没理岳方祇,端着一盆红枣跑开了。 岳方祇不依不饶地追上去,从后头抱住他,非要讨一个说法。白墨刚想说什么,外头有人敲门——是关师傅大早上来送货了。 白墨立刻顺势从岳方祇怀里溜出来,跑去开门了。 岳方祇问过白墨,是想留在甜姐那里,还是回到干粮店里来。白墨刚想回答,就被他打断了。他跟白墨讲了两个地方的好坏。 自家的铺子辛苦,从早到晚地忙,节假日几乎也没有休息。理发店就好很多——忙也就是忙一阵子,干一会儿歇一会儿,能轻松不少;而且迎来送往多,老能接触到不同的人,比天天在店里没完没了的蒸干粮有意思多了。 岳方祇是希望白墨能更外向一点儿,他觉得这个对白墨的恢复是有好处的。白墨现在见了陌生人也还是倾向于躲闪和回避。哪怕是面对买馒头的主顾,他也不吱声。岳方祇真的有点儿担心他。 但白墨最后还是很笃定地表示想回来。于是岳方神祇不再说什么,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 回来有回来的好。人在自己跟前儿,能时时照顾着。 岳方祇提着几瓶果酒又去找了甜姐。他说明了来意,甜姐倒没不高兴,只是很明智地说:你看,我就说你瞎折腾吧。 岳方祇便歉意地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干粮铺子里,白墨正忙着给面团剪兔耳朵。这一批干粮是要往幼儿园送的。他做这些事手很快,一会儿就能摆满一笼屉。 小郑把小山一样的笼屉抬到灶上去了,白墨摘下棉线手套,用手背擦了下额头上的汗。 岳方祇迈进门来,一眼就看见了他的手上多了个创可贴。一天剪那么多花形,就算是带着手套,白墨的手上还是时常会被剪子磨出水泡来。 岳方祇立刻就心疼起来,说你不要摆弄剪刀了,剩下的我来吧。 白墨眼睛弯了弯,用非常小的声音说:没事儿的。说完转身去干别的活儿了。似乎打从那一晚把话说开了,他就有了精神,不再总是那副蔫蔫的样子了。 意识到这一点,岳方祇的心轻盈起来。 人心里一畅快,做什么事都会变得顺手。岳方祇痛快利索地干完了一整天的活儿,收拾好店铺,就迫不及待地扯着白墨出门去了。 春天来了,夜市也开始渐渐变得热闹。他想带白墨下顿馆子,去吃个开江鱼锅包肉什么的。白墨扯着他的手摇头,往卖菜的地方走。 大晚上的,夜市里熙熙攘攘,没人注意到他们牵在一起的手。白墨去买了新笋和油菜,还有一块老豆腐。本地不产竹笋,岳方祇几乎没怎么吃过,觉得怪新鲜的。 两个人回了家,白墨把他从厨房推了出去。于是岳方祇只得过一会儿就往厨房里瞅一眼——他实在是饿了。 晚餐比平日吃得迟了些。白墨烧了豆腐和小油菜,还用之前烀好的五花肉和春笋炖了个似汤非汤的东西。岳方祇尝了一口,鲜美极了。白墨烧菜的手艺似乎比岳方祇还要好上很多。岳方祇吃得心满意足。 吃完了,就忍不住去看白墨,看得嘴都咧到腮帮子上去。 白墨冷不丁与他目光对上,又一次脸红了。 两个人像从前那样,很默契地把余下的活儿一起做完了。临到睡觉的时候,岳方祇轻咳一声:“那啥,要么……你搬回南屋来睡吧。北屋有点儿冷,快停暖气了。” 白墨听了这话,手脚都不太知道往哪里放了。岳方祇以为他又要跑,结果白墨脸虽然红着,还是把被子抱了出来,只是有点儿不太敢看岳方祇的样子。 才安静了几天的躁动又一次在岳方祇心里冒头了。 白墨显然对这事儿缺乏经验。岳方祇搂他,亲他,他都僵得像木头似的。只知道抓着岳方祇的手小声呻吟。叫起来也是轻轻的,拼命想把声音压在喉咙里。 两个人在被子下头,光裸的肌肤碰在一块儿,人也像化在一块儿似的。岳方祇想着,左右都这样了,要么干脆做到底算了。结果还没等如何,白墨已经缩在他怀里睡过去了。 岳方祇只好甜蜜又惆怅地把那个念头压了下去。 得挑个日子。他搂着白墨想。第二天最好能休息才行。 他低头看了看白墨,越看越觉得喜欢。喜欢到想把人用软缎子包起来,藏到柜子里去;又希望白墨能缩小成一点点,这样岳方祇就可以把他揣进上衣的口袋里了。 这些念头天马行空,可是无一不让人高兴。岳方祇长到这个年纪,突然觉得原来生活可以这样快乐。明明也没什么大的改变,他照旧有那么多活儿要干,有那么事情要盘算,可是这些点点滴滴就是一下子变得有意思了。甚至用俗套的话来说,他觉得“世界一下子有了色彩”。 自己心也软了,脾气也没了,就想抱着白墨一直亲,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这时候再打量这个屋子,原来好些东西是要换一换的。等把欠帐还得差不多了,岳方祇打算赶紧买辆车。这样送完了货,休息日的时候,他可以带白墨出去走走看看。白墨看样子肯定是没怎么出去玩儿过的。 他还得给白墨添置好些东西。没道理别人家的小伙子都干干净净,自己家的这个每天灰头土脸,浑身沾着面粉。白墨不在意这些,倒是岳方祇心里很在意。挺好看个人儿,打扮起来肯定比那些小青年们好看得多。 他在白墨光洁的脑门儿上亲了一口,把台灯关掉了。 谈恋爱这种事儿,其实很难瞒过身边儿的人。岳方祇自觉自己算个正经人,不是那种会当着别人的面肆无忌惮腻歪的。只是有些亲昵好像出自下意识,他习惯成自然,根本管不住自己。 人家新送了一批小红枣过来,岳方祇淘洗好了,自然而言就挑了个饱满的,往白墨嘴里塞。白墨忙着挑拣坏枣,瞅都没瞅,一张嘴就吃了。咀嚼了一会儿后,他抬起头,有些羞涩地冲岳方祇弯了弯眼睛。 岳方祇的手指摸到了他柔软的嘴唇,大白天的就开始心猿意马。结果没等他好好端详一会儿心上人,余光就瞥见了小慧惊疑的脸。 岳方祇只得把唇角的笑压了下去。 白墨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里的笑也不见了。他重新低下了头。 岳方祇心里头难受了一下。 坦白说,他不是太在乎这个事儿。一来他自己就是店老板,有些事实在不疼不痒;二来就算闲话传到了外头去,顶多就是左邻右舍私底下说说罢了,也不影响生意。 但到了这个岁数,人情世故岳方祇总是知道一些的——日子要想稳当,还是得关起门来过。 亲戚朋友倒是无所谓,可对于其他无关的人,他不打算挑破这层窗户纸。 自个儿虽然脸皮够厚,但他不想让白墨听闲话。 于是起身拍了拍围裙,转而做别的事去了。 午间的时候,他听见小慧悄悄问小郑,白墨到底是老板什么人。小郑很没心没肺道,远房弟弟吧。小慧没说什么,脸上却带出了几分心事。 这姑娘抱着什么心思,岳方祇是知道的。他不算是个自作多情的人,不然也不可能那么长时间都弄不清楚白墨对自己的感情。但小慧表现得其实挺明显的,岳方祇一直装看不见罢了。 从前都没回应,现下更不可能回应了。于是决定找个什么机会给她递个话儿,让她绝了这个念头。 没想到这头还没寻思好怎么把话音递过去,那边小慧却主动冲白墨下手了。 午后岳方祇上楼去拿茶叶,楼梯走到一半儿,听见小慧的声音:“……你就和我说嘛,我对天发誓我不告诉别人……你是知道我的。” 岳方祇皱起眉头,正想喝止,忽然听到白墨轻轻地嗯了一声。 过了许久,小慧幽幽叹了口气:“难怪。算了,你……这事儿你别跟谁都说。唉,我怎么老碰上这种事儿……先说好了,看在我一直对你不错的份儿上,你可别给老板吹枕头风啊。我暂时还不想回去端盘子……” 脚步响了起来。小慧下楼来,正和岳方祇打了个照面,她脸上慌了慌,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冲岳方祇不尴不尬地点了下头:“我倒杯水。” 岳方祇没有戳穿她:“楼上有茶叶,随便拿。” “不……不用了。”小慧干笑了一声:“喝白开水就行了。”说完一溜烟儿跑了。 岳方祇上楼去,发现白墨正在厨房里给干豆腐打结,灶上的小砂锅里炖着什么东西。掀开盖子瞅了瞅,原来是一小锅红烧肉。 岳方祇从身后抱住了白墨,在他耳朵上亲了一口。 白墨的耳朵肉眼可见地红了。过了好一会儿,岳方祇听见他低声道:“其实我不怕的。” 岳方祇怔了片刻,才意识到他是在说被人知道这个事。 “知道。”岳方祇心头酸软:“就是怕你心里不得劲儿。” “我不难过。”白墨用很轻的声音说:“你疼我。”他讲话其实始终带一点儿绵软的口音,听上去总是轻缓又温柔。但这一回,岳方祇却听得胸口发热。 他迫不及待地扳过白墨的肩,低头亲了起来。 直到灶上的砂锅开了,岳方祇才恋恋不舍松开了白墨。白墨脸上红扑扑的,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烧了肉,晚上吃。” 岳方祇忙不迭应了,心里头却很想把他搂过来再亲上一通。 第26章 白墨做红烧肉往里头放干豆腐结,瞧着怪新鲜的。不过尝起来是真香,干豆腐结简直比肉还好吃。岳方祇偷偷咬了一口,一面被烫得嘶嘶哈哈地吸气,一面忍不住舔嘴唇。回头瞧见白墨在那儿眨眼睛,他轻咳了一声:“我尝尝好没好。” 白墨冲他点头,岳方祇知道这是好了的意思。正要下手端肉,楼下响起了老富的大嗓门:“大岳啊!你在不在?” 岳方祇应了一声,匆匆往楼下走:“在在在,咋的了?”他开了门。 老富搓着手:“那啥,大葱还有没有了,给我拿两捆儿。” 开春时节,街上卖的葱是小葱。筷子粗细,嫩生生的。这种葱味道不重,还带着明显的甜,适合蘸酱生吃或者拌凉菜。真要是做大鱼大肉之类的,还是得用老葱。 岳方祇取了钥匙,就要去给老富上房顶拿葱。这时候老富鼻子动了动,馋道:“炖肉了?可够香的啊。我还没吃饭呢。” 岳方祇随口道:“那正好一块儿吃点儿呗。上楼就行了,小墨儿在上头呢。” 老富的神色变了。他把声音压低:“那事儿你跟没跟他说呢?” 岳方祇喜滋滋道:“啊,那个啊。我们说开了。” 老富狐疑地看着他:“什么玩意儿说开了?” “他答应了啊。”岳方祇乐颠儿颠儿的:“人家这回乐意了。不说了,你上去坐吧,我给你拿葱去。” 老富有点儿急:“敢情我说那么多你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啊!” 岳方祇没搭理他,拎着钥匙跑了。 等他提溜着两大捆葱回来,上楼一瞅,嘿,老富和白墨正坐在厨房餐桌边儿上大眼瞪小眼呢。 岳方祇洗了洗手:“愣什么呢?吃饭啊,我再炒个毛菜。”说着翻出来一把青菜洗了,又咣咣把几瓣儿蒜剁碎了,炒了个蒜蓉青菜。 老富看看肉,又看看低头不吱声的白墨,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想吃不敢吃”。 岳方祇盛了饭,把饭碗和大蒜放到他跟前儿,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吃吧,甭跟我客气。” “呸。”老富郁郁道:“谁跟你客气?” 岳方祇给白墨夹肉:“你自己炖的,多吃点儿,长肉。”夹完了肉,又把凉菜里的海蜇皮挑出来往他碗里放:“尝尝这个,可脆了。” 白墨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老富,低头很斯文地吃了起来。 岳方祇扒了几瓣儿蒜扔进自己饭碗里,回头看见老富破釜沉舟般地冲砂锅伸出了筷子。 白墨做菜分量一向不多。最开始不够吃,后来也就是刚好够他和岳方祇两个人一顿吃的。他似乎不爱吃隔夜的饭菜。今天因为炖肉,做得多了些,岳方祇原本以为是够吃的。 事实证明他太天真了。老富吃着吃着就不管不顾了,简直是下箸如飞。最后两个人的筷子差点儿在锅里掐起来。 白墨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低下头偷偷笑了。 岳方祇抢到了一大块炖得软烂的,放进白墨的碗里,冲老富皱眉道:“你稍微矜持点儿行不行。” “跟你我还客气啥啊。” “这肉是小墨儿炖的!” 老富冲白墨腆着脸道:“咋的,给大哥吃不行啊?大哥对你也好着呢,当年是谁把你从医院接回来的,忘了?” 白墨赶紧摇头。这是表示并没有忘的意思。 岳方祇在凳子底下踢了老富一脚。 老富豪无所觉,继续埋头大吃。 白墨偷偷从锅里捞出来一块肥瘦相间的,放到了岳方祇碗里。 一顿饭吃得盆干碗净。老富心满意足。岳方祇和他一人提着一捆儿大葱往火锅店走,路上颇为埋怨:“你少吃两口能死啊,那点儿干豆腐结全让你给吃了,小墨儿就吃上了一块儿!” “你让他再炖嘛。”老富走着走着,忽然神色复杂起来:“我看你这下是被他拿住了。” “什么拿住拿不住的。”岳方祇不爱听这个话:“我对他好,他也对我好,就完事儿了。想那么多,累不累得慌。” 老富在他脸上看了片刻,叹了口气:“你是个厚道人。看着精,其实心眼儿实。我老怕你吃亏上当。不过……好在他看着也愣了吧唧的。你俩也算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儿吧。” “他不愣。”岳方祇皱眉道:“不爱吱声罢了。” 老富撇了撇嘴,不再说什么了。 结果第二天出了个事儿,证明老富讲话并不是信口胡诌的。 前一晚上炖肉,汤剩下了些。岳方祇早上起来收拾完了,打算烩点儿白菜土豆吃。结果麻袋里剩的几个土豆全都长芽了。 岳方祇弯腰往楼下瞅。小慧在卖馒头,小郑在流水线前。白墨呢,白墨正在包豆包。他喊住白墨:“小墨儿,帮我去早市买点儿土豆,家里土豆不能吃了。哦对,再捎点儿蒜回来。钱从小慧那儿拿。” 白墨应了一声,摘下围裙出了门。 岳方祇在上头又收拾了一会儿,然后把火关掉,下楼和伙计们一块儿干活儿去了。 结果左等右等,白墨一直没回来。煮好的粥都快凉了。 岳方祇正觉得奇怪,小慧的手机响了。是理发店的燕燕,很着急地说你们店里谁在,赶紧到早市这边来一下吧,你家的小伙计惹麻烦了。 岳方祇一听就急了,撒腿就往早市跑。到了那边一路找过去,发现有好些人聚在一个卖菜的摊子跟前。 他拨开人群挤过去,见摊主模样的男人被好几个人拉着,正在发火:“我今天非得揍你,没你这么大早上找茬儿的!” 白墨有些发抖地站在那里,不吭一声。 岳方祇慌忙从中间把人隔开了,对红着眼睛的白墨道:“怎么了这是?” 旁边的人解释道:“嗨,买个菜吵起来了。” 白墨去买土豆,只买一个。摊主不肯卖他,他也不走,站在那里非要买,把人家给惹毛了。 “五毛一斤的土豆,你买一个,我还得搭你一个塑料袋,大伙儿给评评理,这不是消遣人是什么?” “算了算了。”周围的人都劝:“别跟傻子较劲……” “你说谁傻呢?”岳方祇脸一沉。 那人见他人高马大的模样,只能暗暗嘀咕:“就是傻么,还不让说……” 岳方祇揽过白墨的肩,小声道:“咱回去吧。” 白墨摇头,喃喃道:“钱给了。” 岳方祇看向那摊主,那摊主愣了一下,大概是光顾着发火吵懵了,一时把钱的事忘掉了。旁边的摊主提醒道:“是呢,你收了人家十块钱呢。” 摊主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从塑料袋里翻出了十块钱,塞进岳方祇手里:“走走走,别在这儿耽误我做生意。” 岳方祇揽住白墨转身往回走,叫住了先前那个告诉他买菜吵起来了的大爷:“您瞧见了么,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那大爷叹了口气:“你家小子要买人家一个土豆,五毛一斤,卖土豆的说没法找钱,要给他凑够二斤,他不干,就吵起来了嘛。小伙子也是的,不买把钱要回来上别人家买不是一样的嘛,何必非在那儿较真儿呢,这大清早的。” 岳方祇 明白了过来。市场上卖菜的小商贩都有这个习惯:你买东西,他们非要想办法给你凑个整,或者凑个大。比方说有人买二斤青菜,他们一抓就是二斤半,再凑个秤直接三斤。这样就能多卖出去一斤菜,早卖完也好早点儿收摊儿。本地人买土豆萝卜这种都是几斤几斤的买,现在钱又毛,零钱谁也不稀罕要。东西买得太少,确实连找钱都不好找。 岳方祇自己卖干粮时也爱给人家凑整,只是他会提前问上一句,人家答应了才去凑。所以这事儿也说不上谁对谁错,总归大家都只是为了生活。只是白墨遇上的这个脾气不太好。 他揉了揉白墨的头发,温声道:“多买点儿也没事儿的,留着吃呗。好歹也是三个人吃饭呢。”店里管早饭和中饭,小慧和他们俩一起吃。小郑不愿意吃店里的饭,岳方祇每个月另给他开五百块钱伙食费。 白墨摇头,吸了一下鼻子:“会长芽。” 岳方祇拍了拍他:“不用等到长芽就吃完了。之前那些是冬天剩下的,放太久了。好啦,别不高兴了,咱买包子去吧。” 吃早饭的时候,岳方祇想,老富讲的其实也没错。白墨是挺一根筋的。普通人遇上这种事,根本就不是事儿——要么买,要么把钱要回来去别人家就是了。摊主满嘴是理,白墨一声不吭,不知道的还以为白墨干了什么坏事把人家惹毛了呢。 可是转念一想,要不是这么个钻牛角尖认死理不知变通的性格,好好一个人哪能满大街流浪呢。八成和这种处事方式也有关系。 白墨其实没做错什么。添秤这种事,总要人家乐意。做生意也是,顾客哪怕只买一个馒头,那也是顾客嘛。 好些事大概就是这样。明明没做错,可是却惹了麻烦,别人都说你错了。难怪白墨那么委屈。 想到这里,岳方祇又开始心疼起来。 有些人因为性格或者别的什么原因,生下来就活得比一般人费劲。白墨显然就是这种人。 看不见的那些,和岳方祇没有关系,他也管不着。可白墨不一样。 岳方祇觉得自己以后在这上头要多注意。委屈这种东西,少受一点是一点。白墨这么好,日子也应该安安心心才是。 第27章 街上做塑钢窗的那家老板把新焊的钱匣子给岳方祇送过来了。这回钱匣子换成了不锈钢,死沉死沉的,边儿上还附带着两个能穿铁链的耳朵眼儿。岳方祇把钱匣子五花大绑,牢牢地捆在了桌子上——哪个小偷能偷走,算他本事大。 短暂的春天来了又去,天气说热一下子就热起来了。吉祥街上有几家店面易了主,其中就包括那个卖烧饼豆腐脑儿的铺子。 新老板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年轻,一番花里胡哨的装修之后,串串店开业了——生意似乎还不错,顾客也都是年轻人。 岳方祇心里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他怀念田家的烧饼豆腐脑儿。吉祥街上做烧饼豆腐脑的铺子另外开起来了两家,可惜都是味道平平。岳方祇吃了一回,就不想再去吃第二回了。 本地餐饮有两个方向一直店铺林立。其一是火锅,因为冬季漫长,大伙儿都爱吃涮羊肉御寒;其二就是烧烤,从天暖到入秋,总有三四个月的黄金季节。 老富天冷时在吉祥街经营他的火锅店,天一暖,就跑到沿江的某条街上去了——他在那里有个烧烤店,旺季打理好了的话,收入非常可观。 岳方祇身边少了一个能聊天的朋友,却来不及发出什么感慨。他现在是真的忙。按理说天热了,买干粮的人会比天冷时少一些,只是因为联系他送货的地方越来越多,所以收入不降反增。 店里就这么几个人,每天都累得不行。小郑头一个嘟囔,说不想干了,实在受不了。岳方祇算了算账,给他们都涨了工资。本地工资不高,餐馆的服务员一个月也就两千多的收入,小店有的只能开到一千出头。干粮铺子虽然累,收入和一般的小服务生或者后厨杂工相比,已经是翻倍了。何况真要是仔细论起来,在那种生意兴隆的饭店里做服务生或者后厨,和这里的辛苦也不分上下。毕竟干粮铺子最晚每天六点多也就关门了,而饭店在吉祥街上都是要开到半夜的。 岳方祇听他和附近的快递员还有外卖送餐员聊天,似乎是很羡慕人家的收入,动了想要跳槽的心思。对方几个小哥都表示没那么好干,新闻里说的收入是理想状况,实际上大部分人都跑不出那么多单,况且要是丢件或者迟到,一个投诉下来,钱就哗啦啦地扣没了。小郑听了这话,又开始犹豫起来。结果没过两天,有送餐员在吉祥街上逆行,撞坏了酒吧开出来的一辆豪车。交警处理事故,判了送餐员全责。那个骑手哭天抹泪,吉祥街上再也没见过他,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于是小郑离开的心思仿佛就此熄灭了。 岳方祇倒也没因为这事对他有什么看法。谁不想逮着机会多赚点儿钱呢。 岳方祇自己不也是每天都在盘算生计问题么。因为订货量太大,他买了辆二手的厢式小货车,一天三趟出门给主顾送干粮。每天数不清要搬多少箱子爬多少楼梯。订单猛增,现在每天都要忙到半夜十一二点才能休息。两个伙计晚上六七点钟也就下班了,剩下的事都是他和白墨在做。 有时候动了心思,想亲热亲热,可是往往还没等伸手,人已经睡过去了。于是他和白墨被迫在短暂的躁动之后重新变得清心寡欲起来。好在累也累得心甘情愿。岳方祇现在一天里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和白墨两个人一块儿吃晚饭,那是每天难得的休息时刻。 白墨基本上已经把做饭这件事揽了过去,岳方祇觉得自己的舌头都被他给喂刁了。 日子过得飞快,他们就这么从开春一直忙到了夏末。农历七月,老百姓叫鬼月,本地许多人家都要在鬼节前后祭扫,寺院和其他供神的地方也是一样。店里的供果单子一直排到了七月十五去。 七月十五那天,馒头店没对外营业。一来是机器不能没完没了地用,需要停 下来养护;二来是岳方祇自己也想稍微喘口气。 他和白墨早早起来,把要送的东西装好,赶在寺院开门前把供果和馒头送了过去。路上白墨说想吃面条。他难得提出自己想要什么,岳方祇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他们去吃了牛肉面和卤蛋当早饭。结果回来时在高架桥上堵车了。 天气很好,又是个周末,车流都是往江边去的——本地确实也没什么太多好玩儿的地方。车子慢吞吞地开,再加上沿途要送货,一晃儿一上午就过去了。中午时他们绕了一大圈回来,车上就只剩最后一批货了——是给吉祥街北边某个高档饭店做的那种脸盆一样大的开花馒头。饭店很精明,把这种巨大无比的杂合面馒头作为菜单上的噱头,实际上却是从外面直接买做好的馒头,结果反倒是把成本降了下来。 这种饭店都是中午才开门,岳方祇每天会过去送一趟货。他日常送货的路线一向把车是从南街开出去,绕一圈,送完这最后一份,正好就顺着北街回家了。这天也是一样。 车子顺着副街绕到店铺的后院停下,白墨小声说想去趟洗手间。接货的后厨师傅很和气,给白墨指了路。岳方祇很快卸完了货,也往洗手间去了。 饭店上下有两层,规模很大。一楼的洗手间在清扫,岳方祇只能上了二楼的包房区。没想到他出来后在水池边洗手时,忽然听见有人犹犹豫豫地叫他:“诶,岳……岳什么来着。你是不是那个……” 岳方祇回过头去,看见一个戴金边眼镜的陌生男人在身后不太确定地望着自己。 这时候另一个的男人跨着方步从里头出来了,看见岳方祇,也是愣了愣:“岳方祇?” 岳方祇打量了对方半天,隐约好像有点儿印象,又记不起来了。他客客气气道:“不好意思……你是?”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率先反应了过来:“哦,对对对,岳方祇嘛。你不记得了?我是赵晨啊!这是贾玉伟,原来咱们班长,现在是贾总了!” 岳方祇对他们印象已经不深了,但还是客套了几句:“真是很多年不见了。” 贾玉伟打量了他片刻,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岳哥现在在哪儿高就呢?” 岳方祇笑了笑:“个体户,做点小生意。” “哦,那挺好的。也过来吃饭?” “没。过来给饭店送干粮。”岳方祇看着对方在那儿慢条斯理地洗手,知道没什么聊下去的必要了,况且白墨肯定还等着呢:“我还有点儿事儿,先走了。” 对方很场面地客气道:“大伙儿聚会,你也过来吃两口吧。” 他的话毫无诚意,摆明了就是有点儿挑衅和瞧不起人的意思。岳方祇也懒得敷衍了:“不用了,这就走了。”说着冲那个叫赵晨的男人一点头,转身离开了。 岳方祇回到楼下去,白墨没在车里。他问了保安,说是没见人出来,于是只得又回到饭店去找人。这一找就顺着原路回到了二楼。 人造的小喷泉在走廊里汩汩淌水,方才遇见的那两个人的声音从半开的包间里传来:“……你们猜怎么着?我们刚才碰上大黑塔了!” “哪个大黑塔?” “就岳方祇啊!你不记得了……” “哦是他啊……”有人怀念道:“怎么没把他叫过来啊?” “他不来。可能是脸上挂不住吧。听说在里头蹲了好几年,估计是刚放出来。现在正给饭店送货呢。” 这下包间里炸了开。 “世事难料啊。都以为他前途最好,当初好几个地方争着要他呢……” “我那时候就说他不行。”贾玉伟得意道:“死倔死倔 的,不会做人。一天到晚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这种人到哪儿也混不明白。你看看,照我的话来了。唉,也算是社会给他上了一课吧……” “当时他和谢铮最好吧,谢铮今天怎么也没来?” “提干了嘛,现在是大忙人……” 岳方祇在包厢外头站了片刻,转身走了。 顺着走廊穿过,中间靠电梯那里,有个很大的喷泉,底下是一池金龙鱼。白墨正蹲在池边看鱼看得出神。 岳方祇看见他,心里那点儿郁气淡了些。他没理会服务生奇怪的眼神,在白墨身边儿也蹲了下来:“好看啊?” 白墨扭头冲他一笑,点了点头。 岳方祇揉了揉他的头发:“等有钱了,咱也养几条玩儿。” 白墨想了想,摇了摇头:“太大了。小鱼就行。” 岳方祇笑了:“反正挑你喜欢的养。”他看了一眼时间:“要么今天就去买?” 白墨摇了摇头,站了起来。 他们回到车上,岳方祇却没有把车开回家,而是带白墨去了江边。他们在娜塔莎吃了奶汁杂拌和红汤,还有包菜卷——柔软的卷心菜叶子里包着牛肉蘑菇和洋葱炒制的米饭,又在番茄蒜末和红酒里烩过,最后淋上一点酸奶酱。吃起来温暖丰富,让人心满意足。 吃过了饭,岳方祇带着白墨去了江边。餐馆离江畔公园有点儿远,外头江边的人也就很稀少。 他带着白墨走下去,在靠近江水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江水偶尔会涌上一两级台阶,然后又飞快地退下去。更多的时候水势平缓,波浪声也不紧不慢。天空把整条江都映成了蓝色,粼粼的水光在一片蓝色里闪烁。 岳方祇张着腿,坐在白墨身后的一级台阶上,正好把人圈进自己怀里。他们一起看江鸥从水面飞过,还有对岸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漂亮的小红房子。偶尔有客船慢悠悠地开过去,在江面上划出两条转瞬即逝的燕尾线。 人的一生是不是也那么短呢?岳方祇想,就像那些船后的水线。可能行得平直,可能七扭八歪,但终究都是要消失在江水中的。 这些念头太过伤感,简直让他不像是他了。可是岳方祇觉得自己在思索起这些的时候是很平静的。 夏末了,江边的风开始有了秋意。岳方祇怀里却是暖的。他忍不住把白墨抱得更紧了些。 白墨似乎感受到了那些没有诉诸语言的情绪,于是回过头来,摸了摸岳方祇的脸。 他做这些事时自然而然。眼神温柔,又带着些许忧心。岳方祇捉住了他的手,也自然而言地亲了一下。白墨的指尖上还残留着奶油和果酱的香味。 岳方祇突然觉得自己饿了。不是没吃饭的饿,而是从小腹下头慢慢升起来的那种饥饿,并不剧烈,只是绵长又焦灼,非要把眼前这个人吞下去才能填饱。 他把脸埋在白墨颈窝里,贪婪又依恋地呼吸起来。 水线会消失,人也会。但总有些东西可以让那个短暂的瞬间变得有别于其他。比如那一刻江上飞过的鸥鸟,比如眼下怀里的这个人。 夏末的晚上有些冷,岳方祇在薄被下一遍遍亲吻白墨的额头,用鼻尖轻蹭他的面颊。白墨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抱住了岳方祇的背。他像清晨的花叶,在微风里细细颤抖,一碰就落下露水。 最后世界远去。岳方祇搂紧白墨,痛快淋漓想:这辈子值了。 第28章 打那天起有些东西好像又不太一样了。岳方祇说不上来,可他心里高兴,不是那种想冲全世界唱歌的快活,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满足——仿佛一直以来心上缺口的地方被填满了。现在那里暖融融的,像是长了一颗太阳。 要说坏处也是有的,大概就是岳方祇又回到了最开始那会儿。他感觉自己青春期的时候都没到这种程度。简直是日思夜想,好似脑子在他身体里搬了个家——从脖子顶上跑到小肚子下面去了。 这时候他又开始庆幸起每天的忙碌来——要不是这样,白墨只怕得遭罪了。 白墨呢。白墨害羞极了,一看见岳方祇脸上就红红的,像喝醉了酒一样脚下不稳。可是到了晚上,他又会悄悄钻进岳方祇怀里,拉起岳方祇的手搂住自己。大概是被子与黑暗让他感到安心。 搞得岳方祇身如潮水,起落不休。只是不敢乱动,因为头一次白墨喊了疼,后来就怎么都不肯让岳方祇那么来了。 天气渐渐凉了,老富回到了吉祥街上。他瘦了一圈儿,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不少。脸上也是喜笑颜开的模样。旺季时烧烤店每天后半夜三点才关门,人虽然累得够呛,钱也确实赚到手软。 岳方祇听他念叨了些“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之类的话,忍不住劝说道:“你也不算年轻了,好歹注意一体。” 老富的笑容淡了一些:“得趁着能动弹赶紧把棺材本儿攒出来嘛。” 岳方祇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纸口袋:“喏,还你钱。” 老富赶紧摆手:“不着急,我就随口唠嗑儿。你看我又不缺钱花。” “那是两回事。说好的。有借有还嘛。” 岳方祇的账算得明白。把账分开来,一波一波还。借钱这个事,弄不好会伤了朋友的感情。因为谁的钱来得都不容易,借出去等着还的时候,难免就要生出些许猜疑来。岳方祇不想这样。他朋友不多,但都是难得的真心人,他很珍惜。 一月一还帐,人家安心,他也安心。 老富和甜姐离得近,他们的钱岳方祇都是上门亲自送过去的。离得远的那些朋友,岳方祇从手机上给他们转账,顺便打个电话,问候一声。 只是到了谢铮那里。早上钱转过去了,却一直没收到回音,电话也打不通。岳方祇心里有点儿犯嘀咕。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谢铮的电话终于打过来了。电话那头的人嗓子是哑的,说白天有任务,一直在开会,手机锁抽屉里了,没看见。钱也不着急还,他没什么用钱的地方。父母和媳妇儿从来也没指望过他手里的钱。 岳方祇听着他在那头咕咚咕咚喝水,理智道:“那是两码事。什么时候把嫂子叫出来一块儿吃个饭吧,这几年谢谢她。当初那馒头生产线还是她帮我联系买到的。” 谢铮笑了:“没事儿。她前两天还问你呢,让我别催着管你要帐,不厚道。”说着忽然叹了口气:“不过这两个月怕是都不成了。她们学校要去参加一个省里的比赛,现在天天都忙着训练呢。对了,还有个事儿。”电话那头的人严肃起来:“江北有一批犯人越狱了,我们今天接到的任务,一整天都在开会……里头有个叫王东海的……” 岳方祇的心沉了沉:“不能那么巧吧。可能重名了?” 谢铮叹了口气:“我也就是一说。反正你们晚上把家里门窗都锁好了。新闻都报了,悬赏线索。我估计你忙起来可能没看到。” 放下电话,岳方祇打开了电视,新闻已经播完了。他用手机搜了搜,本地网站上头一条就是这个消息。点进去划了划,他的目光停住了。 谢铮可真是个乌鸦嘴。 岳方祇靠在面案上 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应该也不用太过于担心。自己当初和那个人虽然共事过,但不是多么亲近的关系——毕竟从本质来说压根儿就不是一路人。再说都这么多年过去,早就没联系了。自己也换了地方住,就算对方想找也无从找起。毕竟城市这么大。 不过稳妥起见,他还是给老娘打了个电话,让她把门窗关好,走路小心一点儿,别被人尾随了。老娘心惊胆战,说你又在外头惹了什么麻烦?岳方祇没解释什么,只把新闻给她发了过去。 放下电话,白墨正小心翼翼地端着笼屉从岳方祇身边儿经过。岳方祇忽然伸手,把笼屉从他手上拿下来放在了一边儿。白墨有些茫然,岳方祇揉了揉他的脑袋,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摇了摇:“这两天出门买菜不要走远,遇上陌生人和你搭话,也不会理会。” 白墨很听话地点了点头。 岳方祇亲了他一口。 日子平静如常,听新闻说是陆续抓到了几个人。照这个速度,再过几天,估计案子也就平息了。 本地治安一向不错。因为老百姓多数胸无大志,全副心思都在自己的小日子上。这年头,只要不主动作死,再稍微勤快一点儿,生活都能过得下去。所以一年到头平安无事,报纸上也全是鸡毛蒜皮。 犯人跑了的事,算是爆炸性新闻了。岳方祇干活儿的时候,听见排队的顾客在那里聊天,话题也是这个。不过没谁真正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本分过日子的人,总会觉得这些事离自己很远。 入了秋,天就黑得早了。燕燕和她男朋友来店门口等小慧下班。岳方祇问了一句,得知是燕燕过生日,几个朋友约好了一块儿去吃串串。岳方祇和小慧说那你就早点儿走吧,饭口的时候,去晚了得等位等到什么时候呢。又看了一眼神色羡慕的小郑,说要么你也下班儿吧,没剩多少活儿了。小郑立刻喜笑颜开。小慧问岳方祇和白墨要不要一起去,得到了否定的答复之后,她拉着小郑高高兴兴跑了。 岳方祇忙着把空笼屉收回屋子清洗,白墨则代替了小慧,去卖剩下的干粮。等到岳方祇出来的时候,干粮已经快卖完了,他在队尾看了一个戴棒球帽的男人。 岳方祇的心猛地一沉。 那个男人抬头看见他,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愕然。 干粮很快就没有了。店里每天不论做多少都能卖光。余下没买上的人都唉声叹气地走了,岳方祇假装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走过去和白墨一起收拾,然后不易察觉地把白墨挡在了自己身后。 那个人看了他们一会儿,突然道:“给我来俩馒头。” “卖完了。”岳方祇不动声色。 “那来几个钱花花也行。” 这下子岳方祇终于不得不抬头正视他了。 王东海打量了一会儿白墨,冲岳方祇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似乎是想威胁,又似乎有几分示好的意思。白墨敏感地抬起头,轻轻扯了扯岳方祇的袖子。 岳方祇安抚地拍了拍他:“你先进去。” 白墨没动,拉扯岳方祇的力气却更大了。岳方祇叹了口气,改变主意,转身跟着白墨进屋,锁上了门。 白墨似乎很害怕,一直像尾巴似地坠在岳方祇后面。岳方祇带他上了楼,把人搂在怀里轻轻拍着。 其实北屋的窗户能看到外头,但他俩谁也没过去瞧。 要不要报警?岳方祇想了想,那似乎也没什么必要。吉祥街是商业街,到处都是摄像头,派出所离这里一百米都不到。王东海出现在这儿,被抓住是迟早的事。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但看那样子,他并不是过来找岳方祇的。 王东海当然算不上是好 人。岳方祇警惕他,不是怕,只是心里不舒服。他们当年也是一起喝过酒的。谁都想过好日子,想吃喝不愁,高枕无忧;有的人欲望更多一些,还会想呼风唤雨,说一不二。 以前岳方祇会怨命,后来见得多了,慢慢就想开了。一个人选择走哪条路,其实并不能完全归咎于命运这种东西。 他低头看了看白墨柔软的发顶,心中微微一动。在自己放弃埋怨之后,命运似乎反倒给了他一份意外的报偿。 他忍不住亲了亲白墨的头发。 现在就很好。岳方祇想。已经足够了。 他们在屋里呆了一个多小时后,岳方祇下去看了一眼。那个人已经不见了。钱匣子开着,里头的零钱都没了——整钞现在一收到就被岳方祇揣进腰包,不再大咧咧地扔在外头了。 岳方祇把该收拾的东西都收拾了,重新锁上了门。 新闻没两天就出来了,简短地通报说犯罪嫌疑人已经抓捕归案。生活一切如常,馒头店还是整天忙忙碌碌。 小慧不知怎么喜欢上了吃串串,隔三差五就拽着小郑和燕燕过去。后来人家都不去了,她自己还是常常过去。 岳方祇实在是搞不明白那东西有什么好吃。只是店铺生意太好,上了本地一个美食节目,于是他便赶时髦带着白墨也去吃了一回。 白墨被辣得很惨,用掉了人家半盒子面巾纸,回来之后还拉了两天肚子,把岳方祇懊悔得够呛。那几天他一日三餐只敢给白墨喝小米粥吃炒白菜。养了许久,白墨才重新活蹦乱跳起来。 十月的某一天,岳方祇去撕日历,忽然意识到,白墨来这里已经整整一年了。 日子过得真快。白墨现在面颊丰满,两腮红润,是个人见人夸的漂亮小伙儿了。虽然还是胆子不大,容易害羞,不过已经可以自己出门买菜,也能冲周围邻居笑一笑了。 岳方祇替他高兴。 晚上干完了活儿,他带白墨去了蓬莱天府。那是个做鲁菜的老店,菜烧得很是地道。岳方祇只点了一个葱烧海参,就把菜单推给了白墨。白墨东瞧西看,最后点了樱桃肉,冬菇炒笋和凉菜。 菜上来了,岳方祇把海参挑出来放进了白墨碗里,催他多吃。白墨又把海参夹进岳方祇碗里。来来回回,菜差点儿掉在桌子上。上菜的服务员看他们俩的眼神儿都不太对了。 岳方祇最后没有办法,说一人一半,不要来回让了,凉了就不好吃了——至于谁先起了这个头,他打算装作不知道。 大厅里亮堂堂的,白墨在桌子那边吃饭。他食相很好,不紧不慢的。如果不说话,谁都会当他是个小少爷。当然白墨肯定不是什么小少爷,他自己也说只是普通的人家,就和岳方祇一样。并且小少爷肯定不会那么麻溜利索的干活儿——白墨在厨房里做事可熟练了。 以前岳方祇觉得饭店的菜好吃。但是现在吃吃,手艺和味道也没越过白墨去,甚至都没越过岳方祇自己去——岳方祇这一年来烧饭的手艺也是突飞猛进的,因为想让白墨多吃点儿东西。以前要是搁他自己,随便炒个什么玩意儿就是一顿饭了,根本不会花太多心思。 他扭头看了一眼光洁得能当镜子用的大堂立柱,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也胖了。至少胳膊瞧着比以前粗了一圈儿。 岳方祇心虚地摸了摸,又松了口气。还好,是搬面粉搬出来的肌肉,不是无用的肥油。 结账的时候发票意外刮中了五块钱。岳方祇让白墨坐着,自己去收银台兑奖。结果偶然看见大厅那头有人吵了起来。 挺高兴的一天,岳方祇原本不想管闲事。可是那男的看着有点儿眼熟,岳方祇一下子想起来了,那不是串串店 的老板么。 第29章 那年轻人身边有两个姑娘:一个浓妆艳抹,漂亮得很。另一个看上去朴素些,也颇标致,只是因为情绪激动,整个人张牙舞爪的。两个人围着那男的,你骂我打,夹缠成了一团。 听吵起来的话,大概是男的在外面跟一个陪酒妹好上了,正牌女友堵上来捉奸。 饭店要做生意,保安和服务生很快都围过来劝架,想把他们请出去。 岳方祇当年在夜场里,隔三差五就要处理这样的事,现在看来也觉得头大。于是赶紧把白墨叫上,两个人出去逛夜市了。 吉祥街上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向来最不缺少狗血故事。而男男女女之间,来来回回也就是那点儿事儿。放在以前,岳方祇觉得他们都是闲的。和则聚,不和则分,怎么就能掰扯不明白呢。 现在他自己尝到了情爱的甜头,才对其间种种体会了一二。 当然那是另一码事了。 吉祥街是生意街,也是热闹街,玩儿乐的地方多,难免就有声色场所。虽然左近好几个派出所,扫黄打非也年年都有,但是拦不住还是有人去主动给这种生意送钱,所以想要完全杜绝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酒吧里陪着聊个天,跳个舞;ktv里陪着唱个歌,喝个酒。这种你说不出人家什么来,问就是服务员,正常服务顾客罢了。 可是到底是不是正常服务顾客,就只有客人和她们自己知道了。 另有一种更直白的,就是吉祥街副街那些藏在居民区里的按摩厅了。弄个粉色或者红色的招牌,挂在冲街的透明玻璃门上。招牌上没有字,倒是玻璃门上偶尔会用老式的红胶纸贴上“正规按摩”几个大字。 白天里头黑乎乎的,被廉价的塑料串珠帘子半遮半掩地挡着,路过的人若是好奇往里看,只能看见半张沙发,或者一把椅子;到了晚上,暧昧的灯就亮起来了——或是红的,或是粉的,或是紫的……总之都是那种艳丽过头的颜色。里头还会有一个袒胸露背,面目模糊的女人,长发顺着肩膀披散下来,翘着两条光溜溜的腿坐在帘子后头玩儿手机。 店铺不管大小,基本都是这副样子。灯光仿佛有某种魔力,把那些女人照得好像盘丝洞里的妖精。她们似乎不怕冷也不怕热,一年四季就那么妩媚地裸露着。要是有人上门,就把人家拉到里头黑乎乎的小房间去,然后外头换一个人继续那么坐着。 不过到了天亮,灯光熄灭,那种魔幻感就消失了。她们有时候会从店铺里出来,把脏水泼到马路上,或者趿拉着拖鞋,到吉祥街的早点铺子去买吃的。 这时候人们会发现:她们既不漂亮,也不年轻,看起来就只是普通的中年女人而已。 但那只是看起来。敏感的人还是能察觉出,她们和那种一般来买早点的家庭主妇是不同的。 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这些人出门往往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有时候被人侧目,也是一副不把路人放在眼里的样子。 吉祥街就这么长。夜场的姑娘和这些按摩店的女人作息差不多,清早常能在南街打个照面。两伙人彼此间泾渭分明,时不时还会露出几分不怎么对付的样子来。 小慧很讨厌她们,说她们身上有股味儿,闻起来脏兮兮的。她也讨厌酒吧和ktv的那些姑娘,说这些人有手有脚不好好工作,偏做这种生意。 小郑也不怎么喜欢她们,但这种不喜欢表现得很不确定。他当然讨厌按摩店的那些人,因为她们“又老又丑”,可如果换做是夜场里那种年轻靓丽的女人,他又会暗暗地嘟囔可惜。 岳方祇对此没有发表什么看法。这世上本来就是干什么的都有,听的见的多了,会明白很多事是没法评价的。反正来买东 西就是顾客,他只管卖他的馒头。 白墨呢?白墨光知道闷头做事,岳方祇怀疑他根本就没发现吉祥街上还有这么一群人。 岳方祇带着白墨在街上转了一圈儿,买了好些葡萄和橘子,很快就把陪酒妹之类的事丢在脑后了。这一天蛮凑巧的,夜市里来了个卖衣服的男人,地上铺着老大一块塑料布,被剪掉标签的新衣服就那么成山地堆在地上。这一堆三十,那一堆五十,还有一堆统统十块。摊子边上围了好些人在挑。 摊主拿个大喇叭,喊着“厂家不干了”“亏本大甩卖”之类的话,兢兢业业地招揽生意。 岳方祇带着白墨走过去,蹲下来摸了摸衣料,眼睛一亮。 别人可能不知道,他是多少懂一些的。这么好的料子和做工,能卖到这么便宜,只有一个缘故——这些全是尾货。 服装厂接单做服装,总会做得比人家要的多一些。万一中间其他货品有小问题,这些多出来的东西就预备着做换货。还有许多厂子备料时会预先多留一些料,订单做完了,料子不能浪费,厂家要想办法把余料用光,就会偷偷用人家大牌的版型继续制作,这样也会多出些成品来。 至于更大批的货,有的是东西做好了,因为种种原因达不到人家要求的标准,货物报废;也有的是品牌销量不好,产品压库了,一年压一年,最后只能被品牌方强令销毁减库存。服装厂生存其实没那么容易,大批货物做出来,又换不来钱,白白销毁肯定舍不得,于是就悄悄自己处理,以极低的价格卖给尾货贩子,算是勉强能挽回些成本。 专卖店卖大几百的货,流落到地摊儿上,几十块钱出手卖家还有得赚。岳方祇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感慨,但反正这个便宜他是捡定了的。 最后他和白墨一人挑了一件厚夹克,里头带翻绒的那种,正好入冬前穿。岳方祇给了摊主一百块钱,和白墨开开心心地回家去了。 买衣服这种事,只要一开了头,就会发现原来什么都缺。白墨穿小夹克很好看,岳方祇又嫌他的牛仔裤不配套。一想到要买牛仔裤,又觉得今年冬天前要趁价格还没涨上去,给白墨买件好点儿的羽绒服。旧的固然也能穿,只是样子太土气了,实在是不像话。 白墨把两件新夹克整整齐齐地叠好,收进了衣柜。岳方祇一直在小床上盘膝坐着看他,只见他收好了衣服,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用一模一样的姿势盘起了腿。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忽然一起笑了。 岳方祇拉着白墨的手,在他脑门儿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日子好像挺平常的,他们天天忙,每一天都过得差不多。那天吃饭时遇到的事儿,被岳方祇忘得干干净净。哪成想没过两天,吉祥街北边大白天的出了事。 一个年轻姑娘从酒吧那栋楼的房顶跳了下来。 事情出来的时候,岳方祇正在往车上搬馒头箱子。隐约听到街口那里有点儿吵,后来才从邻居那里听说是出事了。 自杀这样的事,旁人知道了,也就只能叹一口气。 人是当场就走了的,案子似乎也没什么异议——大白天的事,很多人都看见了。又过了几天,流言渐渐传了出来,说那姑娘是酒吧上班的,因为被男朋友骗了,才想不开走了这条路。又说她的男朋友不是别人,就是街上开串串店的那个老板。 流言之所以叫留言,就是因为真假难辨,根据不可考。不过这一回似乎确实不是瞎传,因为那个串串店的老板确实被派出所叫走了半日。 岳方祇忽然想起了那天的事。 来买馒头的顾客还在那里摇头叹气,岳方祇往那边望了一眼,只觉得小慧的脸色有些苍白。 第30章 后来的事是岳方祇听李亮的妈过来买豆包时说起的。那个串串店老板居然有十几个“女朋友”,跳楼的姑娘只是其中一个。情感纠纷肯定不在派出所的管辖范围内。问题是姑娘过世后,有其他女孩子来报案说这个男的诈骗。拔出萝卜带出泥,最后林林总总牵出一大堆受害者。 普通人的情感纠纷,大部分顶多也就是有个第三者。似这种情况,因为太过毁三观,很是让大家感到震惊。 这个年轻人据说是学了什么ua教程,专门哄人上床。不光是这样,还怂恿女孩子们为他要死要活,并且把这些东西拍下来传到网上去炫耀。 如果他是单单只做了这些,那么想要给他应有的惩罚是很难的。不过这个人大概是无所顾忌,除了骗色,也开始骗财了。并且胃口越来越大,这才有了后来的牵扯。 事情一曝出来,街上的邻居们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这个人平时看着就是个普通的小年轻,帅也谈不上,大概只是比一般人稍微时髦了点儿。况且他家的店生意一直挺不错的,邻居对这样的店,通常会给一句“老板勤快老实”的评价。 以广大人民群众朴素的价值观来看,这完全就是个人渣了。只可惜道德不是法律,真的想处理这样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听说最后估计也就只能以诈骗的罪名起诉。 红火了一时的串串店很快就关门了。燕燕来店里买干粮,岳方祇听见她在角落小声跟小慧嘀咕“……幸好你没跟他那啥……” 小慧脸上并没有什么庆幸的意思。午后卖完干粮,岳方祇发现她吃着吃着饭,在角落里一个人哭了起来。 这姑娘平时就是典型本地姑娘的性格,说不上有多外向,但也算爽朗。岳方祇没见她这么伤心过。于是洗了个水果走过去,陪她坐了一会儿。 大家天天在一块儿干活儿,相处得一向不错。那事儿说开了之后,性别之妨似乎也淡了——老板喜欢男的,那还妨什么妨呢。所以岳方祇一问,她就断断续续地说了。 总是过去吃东西,她心里肯定是对人家有憧憬的。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惹得那么多女人为他要死要活,在某些地方必然手段高超。小慧自觉是很爱他的,并且觉得对方对自己也有意思。现在幻象破灭,留下了一个惨淡的现实,她觉得非常受打击。这姑娘自己平时省吃俭用,之前还借给人家一万多块钱。 现在一万多块钱打了水漂,她伤心之余,又觉得委屈生气。 岳方祇很理性地说,那你赶紧去报个案吧。钱是小事,幸好人没事。 小慧抹了抹眼睛,说可我就是难过。我头一次这么喜欢谁,他怎么能是个这样的人呢?而且一万块钱哪里是小事啊!我好几个月都白忙了!说着又抽噎起来。 岳方祇安慰道,哪儿没有坏人呢。遇上了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吃一堑长一智了。 末了小慧一个人闷头沉思,突然道:你说那个跳楼的姑娘,他得把人家骗得多惨啊。他怎么能这么不是人呢。 岳方祇有些意外她会用这样同情的语气去唏嘘那个姑娘的命运。毕竟她向来是瞧不上那些人的。 打那以后小慧好像真的就变了一些。反正岳方祇再也没听她说过人家什么不是。 街上的血冲洗干净,人们仿佛很快就把这件事忘记了。那片曾经有人坠落的地方照旧停满了豪车。人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为一个陌生人分心。 人世间好像就是这样,说暖也暖,说冷也冷。以前每每有这种事,岳方祇难免会生出个念头来:若是有一天自己死了,谁会哭一哭呢。然而那时候终究年轻,这样的念头很快就被更豪迈的想法取代了:死都死了,想那么多呢。 现在就有些不太一样了,因为多了个惦记的人。他看着白墨,忽然问道:“诶,要是有一天我没了,你自己能不能好好过啊?” 白墨本来正在给面狮子嵌眼睛,听到这话,手上一哆嗦,狮子眼睛被他戳了个洞。他惊慌地看着岳方祇,声音非常不安:“你怎么了?” 岳方祇说我没怎么啊。 白墨真的很慌,说你是不是生病了? 岳方祇说我没有啊。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白墨还是很紧张,甚至是伤心的,人也有一点儿不太理性的样子。 岳方祇开始觉得惊诧,很快就反应过来。他小声道:“你怕我没了啊?” 白墨咬着嘴唇,眼睛突然红了。 岳方祇赶紧道:“我就随口一说,真没事儿。” 白墨起身走开了。岳方祇追过去,发现他在阳台上低头擦眼睛。 白墨什么都好,就是情绪上过于敏感了。开心时小小的事都很开心,难过时一点点触动都伤心到不行。不过是随口一句话,谁想到他就成了这样。不过反过来想想,这也说明了他很在意岳方祇。岳方祇在他心里的分量甚至远比岳方祇自己以前意识到的更重。 因为白墨老是不讲话,所以这种感情的表达方式就很很难让人留意到。白墨做饭,也洗衣服,晚上和岳方祇睡在一起。可是他们抱在一起做那事儿的时候其实很少——因为太忙太累了。天天只睡四五个小时,谁也没那个多余的精神头儿。他们真正像夫妻一样做,也就只有中元节那一回而已。后来岳方祇又动了心思,可是白墨说什么都不干,他也没强迫他。 岳方祇偶尔自己琢磨,觉得白墨对两人在一起的这个事儿,其实是被动的——像小孩子想有个人疼他,又像是在报恩。他们在一块儿,好像老是只有岳方祇主动。他不去抱白墨,白墨是不来主动抱他的。顶多就是握着岳方祇的手,冲他笑一笑。 电视上演搞对象,,要死要活。岳方祇觉得自己也挺的,奈何白墨几乎是温吞的。岳方祇和他在一块儿,觉得快活,也觉得平静。硬要算下来,大概是平静的时候更多。其实这没什么不好,但总是这样,难免就有一点小小的失落,觉得自己好像对白墨的感情更深,而白墨对于情爱的念头很浅,他同岳方祇在一块儿,更像是一种亲人间的依恋。 世上本来就没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儿。岳方祇喜欢他,能天天和他在一块儿,其实并不打算深究这其中细微的差别。有时候人还是要糊涂一点得好。可是现在岳方祇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把有些事想差了。 他走过去,摩挲着白墨的肩膀,小声哄劝道:“哥不好,哥嘴贱,你别往心里去。本来就什么事儿也没有。话赶话而已。” 白墨转过身来,抱紧了他,声音里有些细小的哽咽:“你要好好的……” 岳方祇心跳立刻漏了一拍。 两个人在阳台上搂了一会儿,楼底下小慧在喊人了。白墨慌忙松开岳方祇,拿袖子用力擦了擦眼睛,跑下去干活儿了。 留下岳方祇有点儿回不过来神似地站在那儿。 一时间心里百味陈杂,又喜有忧。末了岳方祇觉得惆怅。白墨肯定是和正常人有几分不一样的。既然都琢磨到这份儿上了,不妨再往下仔细想想。那老话怎么讲的?黄泉路上无老少,他觉得自己应该把有些事儿先盘算好。不然将来万一真有个什么意想不到,白墨只怕又要满街流浪了。 岳方祇一想起他那时候的样子就觉得心疼。他心里大致有个谱儿,知道自己该一步步干什么。不过还没等他走出个一二三来,店里先有了一点小小的麻烦。 小郑提了辞职。 岳方祇对他要离开这个事儿,多少也有心理准备。干粮铺子的活儿对小郑来说实在是既无聊又辛苦。他曾经一度试图和白墨学做供果,可是学了几天就放弃了。因为不论怎么做都做不成白墨那个样子。可是让他成天没完没了包糖三角和豆包之类的,他又觉得无法忍受。 岳方祇给他结了工资,末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找好工作了么?” 小郑诚实道:“没有,想先歇几天。” 岳方祇没说什么:“歇歇也行,店里是挺累的。” 走了一个,岳方祇再招工,招了两个。一个四十多岁的阿姨,原来在甜姐朋友开的酒店后厨做杂工的,姓郝;另一个是老富老家邻居的孩子,很憨厚的小伙子,姓乌。 多了一个人,岳方祇终于感到自己能稍微松一口气了。小慧这下成了店里的老员工,自然而然肩负起了带新人的责任。 新来的两位都不爱讲话。小乌憨憨的,问什么就摸着脑袋傻笑,干活倒是很卖力气,让人省心。郝阿姨则很沉默。听甜姐说她家境不太好,有个卧病的老公和一个还在上学的儿子。白天她在干粮铺子干活儿,晚上六点下了班儿,还要去吉祥街上的一家饭店做晚班服务员。她每天下班时会买几个馒头带走,岳方祇知道了她的家境以后,就不再让她付这个钱了。 多了一个人,看着不太起眼,其实每个人压力都小了很多。岳方祇终于不用每天半夜十二点睡觉了。 店铺里的事能稍微松一口气,岳方祇就想到了白墨的病。他始终都没有忘记这个事。白墨现在看着挺正常的,但岳方祇还是担心他那个病根儿。他想带白墨好好再去医院看看。 这话他提的很小心,是商量的意思,没想到白墨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只是答应过后好像情绪有些低落,心事重重的样子。 岳方祇当晚是抱着他睡的。 去医院检查很顺利,结果都是正常的,也排除了精神分裂症的可能。岳方祇和医生讲了白墨的病史,还有他时常流露出的过分敏感和情绪低落。医生问了很多,最后得出结论,现在这样已经是恢复得挺好了,心态放松就行。癔症本来就是心因性的病,受情绪和环境影响大。至于敏感,有的人天性如此,那也没有办法。给他们更多的关心和爱,让他们有安全感,其他的不用太过担心。复发的几率不是没有,但只要照顾好了,基本不会有太大问题。重要的还是关心和耐心。 岳方祇心说这个容易的嘛,老子这么稀罕他。扭头去看白墨,发现白墨在医生鼓励的眼神下,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于是岳方祇也笑了。 出了医院,白墨的神色也轻松下来。他主动握住了岳方祇的手。岳方祇现在很明白,这是安心和高兴的意思。岳方祇帮他整理了一下围巾,搂着他上了车。 入冬了,气温降得有点儿快,但是天气挺好的,总是晴朗明媚的样子。岳方祇在回去的路上接了个电话,是粮油公司打过来的,提醒他购销合同到期了。 不管是粮食还是别的什么,从原产地出来,每多经过一个销售环节,就要多增加一份成本。岳方祇早年是托了朋友的关系,直接从厂里拿货的。好处是这样中间能节省掉很多成本,麻烦是他每年都要过去一趟。那边又很远。 岳方祇打量着头顶碧蓝的天,心中微微一动。天气这么好,不如顺路带白墨出去散心。 于是和店里交代了一声,说走就走了。 小货车加满油,从城区驶向了郊外。很快房子什么的都瞧不见了,只剩下初冬北方的山野。平原一望无际,收割之后的田野看着有些光秃,却辽阔至极。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蓝色的湖泊和层林 尽染的山脉忽然出现在了视野中。 车沿着湖泊开了过去,白墨趴在车窗上,看着山脉在蔚蓝的湖泊里投下静谧而斑斓的倒影。 等到什么时候有空,可以来钓个鱼。岳方祇想。很多年都没钓鱼了。 这趟旅程的前半截还好,只是风有些冷,岳方祇让白墨把窗子关上了。结果往北继续走下去,天色却从晴变阴了。等他们到了目的地,发现当地已经有积雪了。 岳方祇和经理把正事谈好,签完合同,顺嘴问了一句:“今年是不是雪下得有点儿早?” “不算早。”经理笑了笑:“北边儿林区今年九月末就下雪了。不过这阵子挺冷倒是真的,雪下完了没化。”他好心道:“开车回去时注意点儿,晚上还有大雪。” 岳方祇赶紧把手机掏出来,气象台才发了消息。本地寒潮预警,大雪预警。他出来时只看了市内的天气预报,忘了两个地方气候的差别。 匆匆带白墨出来,外头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雪花也飘了起来。 有太阳时,山野的风景很美。可是一旦夜幕降临,人在这样的天地里就太过渺小了。小货车穿过风雪,很快被黑暗一点点包围。高速公路上几乎看不见什么车。 小货车没有暖气。白墨很快开始裹紧衣服往手上呵气。岳方祇略想了想,改了主意。 车子很快从高速公路上驶出,在寒风里沿着小路向山里开去。 一个小时后,他带着白墨敲开了某户农家乐的院门。 第31章 农家乐在这个看上去很偏远的地方开了好多年了。附近类似的民宿还有几家。岳方祇以前来过,发现现在比过去条件好了不少。离这里不远就是风景区,夏天可以爬山和漂流,冬天则可以滑雪。来玩儿的人基本都会选择这种农家院住宿,因为方便。 不过眼下这个时候,滑雪场还没开,秋收的季节也早过了,算是一年里的淡季。老板夫妇根本没想到这样的时候会有客人来,意外之余,又非常高兴。 这个地方的建筑和布置都是北方传统农家院落的模样——大瓦房,院子里有晒架和摞得高高的菜垛。菜垛四四方方,是用木头架起来的,下面离地面约摸有半人高,用麻绳和钢丝在四周围了网,里头堆着成山的干玉米棒子(本地人叫苞米)和大葱,上面是稻草编的盖席。旁边架着木头梯子。院子里除了菜垛,还有一口口盖着木头盖子的大缸。 瓦房外头仿传统民居,墙面做了木艺装饰,给人一种木屋的感觉。屋檐底下挂着成串的苞米,红辣椒,蒜辫子和菜干儿,窗台下则是一排南瓜,橙皮绿皮都有。当然,门上也少不了火红的大灯笼和福字儿。 进到屋里,装修就更高档了——清一色的复古木质风。柜台后头堆着大大小小的黑色酒坛子,上头用红纸贴着酒名。唯有大红灯笼和装饰用的鞭炮葫芦还能提醒客人这里是个农家乐。 要说和城里饭店区别最大的,大概就是这边儿的饭桌了。别人家的饭桌都是个桌子。这里的饭桌是个炉灶,烧柴火的那种。灶上架着一口老大的黑铁锅。 因为根本没想到会有客人来,老板娘是抱着柴火现烧的炉灶。问岳方祇吃什么,问完了又挺为难地说没想到会来客人,今天也做不了啥玩意儿了:鱼没准备,大豆腐也没有,杀猪菜今天没杀猪……你要吃铁锅炖大鹅或者小笨鸡儿,还得现去给你宰,那就得等上一会儿了…… 岳方祇说不用那么费劲了,整点儿简单的吧。排骨炖豆角有没有啊。 老板娘很痛快,说这个有的。 于是就要了个排骨炖豆角,贴饼子,还有个蘸酱菜。岳方祇特意叮嘱,就两个人,吃不了多少,别整太多。 老板娘表示晓得,酱料什么的要用自己上柜台拿去,屋子外头挂的蒜可以掰。说完大步流星去后厨了,中间还回来了一趟,给岳方祇和白墨一人盛了碗酸菜冻豆腐汤,说先喝着驱驱寒。 大堂里很冷清,灯也只开了他们头顶的那几盏。因为没有人,地方又大,温度也没比外头暖和多少。幸而炉灶烧起来是暖的。白墨喝了一口酸菜汤,眼睛亮了。 店家自己腌的酸菜,菜丝白得透亮,尝起来又鲜又脆,口感清爽。再配上冻豆腐和几片五花肉,冬天吃再香不过了。 岳方祇去柜台上取了一点儿韭菜花酱,教白墨用满是蜂窝眼儿的冻豆腐蘸着吃——那又是另外一种美味了。 一人喝了一碗汤,身上稍微暖了些,肚子却饿了。这时候炉灶也差不多热了,老板娘抱着盆回来,把炒到半熟的排骨和生油豆角一起下到了大铁锅里:“黄金勾不多了,还有点儿兔子翻白眼儿和家雀蛋,都给你掺里头了。”然后带着一次性的塑料手套,开始把玉米糊糊团成团,往锅边儿上一个接一个的贴饼子。 岳方祇赶紧拦着:“别整太多,吃不了……” “俩大男人……” “俩大男人也吃不了……刚喝了那么大一碗汤呢!” 老板娘颇为遗憾地停了手:“那成,不够你叫我,咱这儿还有窝头和粘豆包儿,都管够儿。” 锅里咕嘟了没多久,香味儿就飘出来了。岳方祇掀开锅盖,白色的水汽立刻冲进了空气里。他用菜铲子给锅底的菜翻了翻面儿。大饼子始终稳稳当当地贴在锅边儿,没有要掉下来的意思。 白墨清晰地咽了下口水。 “香吧?”岳方祇笑了:“再炖一会儿。豆角炖不熟吃了能中毒。” 白墨眨了眨眼睛:“黄的?” “嗯。”岳方祇闻了闻:“这个品种产量少,城里不好买。” 东北最好吃也最常见的菜,油豆角应该算一个。南方的豆角细长细长的,本地人管那个叫豇豆,而管油豆角叫豆角。 作为人人都爱吃的一类蔬菜,油豆角的品种很多。市场上卖的大都是绿的,外形扁平,豆粒细小,以吃肥厚的豆荚为主。这一类绿豆角又有许多各式各样的子品种,比如纯绿色的叫架豆,表皮绿色带红的叫一点红,绿色带紫的叫紫花油豆,紫色多了的就不能叫紫花了,那是大紫袍。这些都是常见的品种,便宜又好吃,秋天时节俭的人家会买很多这类豆角,切丝晒干,做成豆角干,留着冬天时炖菜吃。 而除了这些常见的品种,农村又有很多产量极低但是同样非常美味的小品种。比如表皮是奶油白色的白架豆,又比如弯弯的黄豆角。黄豆角和绿豆角很不一样。绿豆角是扁的,吃豆荚,黄豆角外形偏圆,可以吃豆。这两年比较有名的是黄金勾,本地菜馆子基本上都有个叫黄金勾压排骨或者黄金勾压五花肉的菜,用的就是这种豆角。这种豆角豆荚既厚,豆子也比绿豆角饱满不少,吃起来很嫩,没有纤维感。 而和它很类似的另外两种豆角就比较有意思了。兔子翻白眼儿外表长得和黄金勾挺像,但是揭开豆荚,里头的一排豆子却是半黑半白的,就像豆角在冲你翻白眼儿。至于为什么扯上兔子,那就不得而知了。家雀儿蛋则是专门吃豆的豆角品种,豆荚极薄,里头的豆子却滚圆饱满,像一颗颗小小的鸟蛋。炖熟了吃,里头的豆子又面又甜,口感软糯。 油豆角生吃有毒,但是好的油豆角下锅其实都挺容易熟。岳方祇再掀开锅时,菜炖好了,大饼子刚好也熟了。 两个人吃一锅菜和一堆大饼子,外加老板娘送的自制大酱和蘸酱菜,很快就饱得差不多了。 岳方祇要买单,老板娘说你们就吃了这么点儿,算啦算啦,我今天本来也没想做生意,钱就不收了。 岳方祇说不行,你要不收钱我今天就没法在这儿住了。 于是两个人开始撕吧。白墨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儿。 最后老板娘勉强收了岳方祇五十块饭钱,非常无奈的样子。 住宿的地方是个大院儿,也是一排平房。老板已经把房间的火炕烧好了。夫妻两个没想做生意,平时也不住这个给客人留的地方,于是叮嘱了几句岳方祇晚上锁好门,别出院儿。临末要走,想起了什么,说晚上院子里要是进小动物什么的,不用怕,也千万别打,在屋里呆着就行了。 岳方祇表示知道了。 本地农村挺多地方人家都供保家仙,这个老板家要做生意,估计也是一样。有些事儿,信不信倒不要紧,但是人家既然特意提了,肯定要注意。 于是老老实实把院门插好,领着白墨进了屋。 火炕烧得很暖,床上也很干净,最里头还带着个干净整洁的卫生间,甚至连淋浴都有。 岳方祇这下真的有些震惊。他印象里上回过来时,这里还都是旱厕,浴室也是公共的。看来老板在装修改造上确实花了大力气,估计旺季时生意一定非常好。 他去浴室瞧了瞧,该有的什么都有,而且都是一次性的,不比宾馆条件差。岳方祇检查了一会儿,居然还发现了一小盒安全套。 老板未免考虑得太周全了。岳方祇立刻动起了歪心思。 屋里暖和,他们又都在外头跑了一整天。岳方祇理直气壮说要么洗个澡吧。 白墨也是爱干净的,毫不犹豫点了头。 唯一可惜的是浴室太小了,两个人实在挤不下。岳方祇只能匆匆把自己洗好,先出去了。 浴室里的水声一直在响。过了老半天,白墨才低着头出来了,身上有点儿打哆嗦——刚洗完澡,肯定会冷。 岳方祇赶紧把他拉到炕上,用毛巾给他擦头发。擦干净了把毛巾挂到墙边的衣钩上,关掉灯,然后把白墨搂住了。 外头的雪已经停了。月光清朗,映在雪上,看一眼都能觉出寒意。炕上却很温暖。 白墨一会儿就觉出热来,把才穿好的毛衣脱掉了。岳方祇搂着他,手开始不老实。 白墨开始很温顺,后来察觉到岳方祇真正的意图,明显就慌了起来,于是小声哀求道:“不来,疼。” 岳方祇吞着口水亲他:“不疼,这回轻轻的……” “上回你也这么说……”白墨不肯信,可怜又慌张地看着他:“轻也没用……不来了好不好……” 岳方祇无奈道:“行吧,不来就不来。你别躲了,让我抱一会儿。” 就在这时候,一直寂静的窗外忽然响起了古怪的叫声。像是婴儿在高声啼哭,又像是某种鸟类尖锐的鸣声。 岳方祇扭头望去,见一个黑影窜进了院子。 白墨啊地一声轻呼。 岳方祇拍了拍他:“没事儿,是狐狸。” 狐狸一直在外头叫,似乎有不只一只。院子里有,院子外头远远的地方,也有。那样的叫声,听着其实是有些瘆人的。 白墨不安地看着外头的黑影。 岳方祇却没把狐狸放在心上。他一直在看白墨,越看心里越痒,怕是忍不住要干些禽兽事情了。 你还怕狐狸呢。岳方祇心里想。有什么好怕的,我看你就是个小狐狸精。 想到狐狸精,忽然就模模糊糊想起了一个好久以前在连环画上看到的故事。 岳方祇搂住白墨,小声道:“甭害怕了,我给你讲个狐狸的故事吧。” 白墨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一些,扭头看向岳方祇。 “就从前有个人……”岳方祇慢慢道:“他本来是不信邪的。可是咱们这儿大仙多,管你信不信,它们一直就在那儿。这个人后来就遇上了——有狐仙把他缠住,呆在他家不走,成天给他找麻烦。什么走着走着路脑瓜儿磕到道牙子上了,什么一觉醒来家里变得皮儿片儿的了……反正就各种点儿背嘛。狐狸这种东西也和人一样,有好的,有坏的,而且因为没有约束——人家是仙么,所以常常也会干出些祸害人的事。这个人遭了狐仙,心里那个气啊,狐仙看他这样,使坏时就更不留情了……” “然后呢?” “然后这个人就崩溃了,日子没法过了。求神拜佛也不管用。后来实在没辙,觉得三十六计,跑为上策,于是就离开了住的地方,想上外地避避风头。这个狐狸也是坏得冒烟儿了,它就跟在这个人身后,人家走哪儿它跟哪儿,一路上继续祸害人,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这个人终于知道害怕了。然后赶上运气好,他遇上了个道士。道士说自己能治得了狐狸,就给了这人一粒金丹,让他吃了。晚上睡觉,有个美人进屋来了。” “美人就是狐狸么?” “对啊。” “那这个人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狐狸老是变成各种各样的人祸害他嘛。他当然就知道了。嗯,狐狸精嘛,你知道的,就肯定要各种诱惑他。以前这个人被缠得够 呛,现在他吃了金丹,就不怕了。他们就开始那啥……”岳方祇声音低下去,在白墨耳边道:“你知道的……” 白墨脸红了:“你编的。” “不是。连环画上就这么画的。”岳方祇毫不害臊:“画得可好看了……” “然……然后呢?” “嗯……”岳方祇在他耳边悄声道:“就那个啊。像这样……”他搂住白墨,慢慢把人压住了:“就这样,一直一直……狐狸在底下喊疼,又喊舒服……后来就很舒服了……” “狐狸肯定跑了!”白墨红着脸推他。 “没跑成。他吃了金丹嘛。后来狐狸就变成他的媳妇儿了……”岳方祇捉住白墨的手:“就跟你似的……” “我不是狐狸……”白墨的手上没了力气。 岳方祇把他的秋衣掀开,猛地一头钻了进去。 第32章 炕上是热的,人也是热的。外头的狐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雪又开始下了起来。 岳方祇搂住汗涔涔的白墨,不停亲他:“这回是不是得劲儿了?没碰你就出来了……” 白墨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把脑袋往岳方祇怀里一蜷,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外头已经是白茫茫一片。岳方祇望外瞅了一眼,又懒洋洋地躺了回去,拿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去扎白墨的脸。 白墨揉揉眼睛,似乎想爬起来,可是才伸了下腿,就发出了闷哼声。岳方祇摸了摸他:“怎么了?” 白墨摇了摇头,有几分委屈的样子。 岳方祇顺着他的腿摸下去,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掀开被子一瞧,白墨的两个膝盖,有的地方已经紫了。 火炕太硬了。 岳方祇懊恼道:“你怎么不说?” 白墨脸红了,小声道:“……没发现。”他慢慢爬起来,想翻身穿衣服。可以才一坐下就僵住了。 岳方祇紧张兮兮地凑过去:“又怎么了?” 白墨半天没吭声,忽然有几分气恼道:“都怪你!” 岳方祇摸着脑袋:“怪我怪我……可是我这回轻轻的了……” “可是你来了好几回……”白墨低下头,声音里有点儿带上了哭意:“你……你怎么能来那么多回呢……”他的脸红得快要滴血了:“我以为就一回……” “你不是说舒服嘛……” 白墨的脑袋快要埋进胸口了。 岳方祇抱住他,亲了起来:“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岳方祇的嘴快要咧到耳根,脸皮也厚了起来:“下回咱换个别的花样试试……我保证轻轻的,你让动我才动……” 白墨这回转身把脸埋进枕头,不理他了。 小货车的座位不舒服,回去又冷,岳方祇和老板打了招呼,又在这里多住了一天。他开车去镇上买了暖手宝和软垫子,还有一小瓶红花油。 白墨在炕上趴了一上午,饭都是支着小炕桌吃的。岳方祇做小伏低,给他擦膝盖。擦着擦着就管不住自己,手开始乱摸。白墨推他,结果两个人在炕上滚成了一团。 最后白墨赌气,非要把岳方祇压住。岳方祇哪能和他真动手呢,于是也就老老实实任他压着,还像模像样地求饶:“媳妇儿我错了……我真错了……哎呀!压到牛子了……” 白墨赶紧松开了手。 岳方祇躺在那儿,真情实感地演戏:“疼死了!压坏了!你下手怎么那么黑啊……” 白墨害怕了:“我……我没有……”他慌忙来解岳方祇的腰带:“我……我给你揉揉……” 岳方祇心花怒放,嘴上却乌哩哇啦地喊疼,还很有那么回事地把身子弓起来了:“要老命了……” 白墨看上去快哭了,战战兢兢地把手伸过来。结果片刻之后,他的脸猛地涨红了:“你……” 岳方祇夹着他的手:“真疼!没骗你……”然后开始哇哇叫唤。只是叫唤声后来小下去,变成了喘粗气。 到底糊弄白墨给他舒坦了一回。 最后白墨明白过来,半天没吭声。岳方祇这时候脑子也回来了,定睛一看,白墨眼圈儿红了。这下他有些麻爪,赶忙去哄:“逗你的……” 白墨吸了一下鼻子,闭上了眼睛。他真生气了。 岳方祇耐着性子哄了半天,眼见不顶用,顿时一筹莫展起来。白墨看着很温柔,性子几乎是绵软的,但他其实气性特别大。岳方祇以前是见识过的。 他手足无措地抱 着白墨,脑子里两根风牛马不相及的线莫名其妙搭在一块儿,噼里啪啦闪出来了个邪门儿的主意。 “别生气了,哥也让你舒服。”他咬着白墨的耳朵:“给你裹一回吧。” 白墨起先没听懂,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后来知道了,慌慌张张去推岳方祇的脑袋。可惜他先前气得手脚发软,这会儿也没缓过来,于是只能糊里糊涂地躺在那儿,任由岳方祇对他胡来。 人人都说干这事儿快活,岳方祇也觉得快活。完事儿亲亲摸摸,抱着人倒头一睡,第二天起来想扯着嗓子唱歌。 白墨好像不是这样。他会掉眼泪。疼了掉眼泪,快活了还是掉眼泪。 岳方祇最后只听到白墨小小地哭叫了一声。他咽了一下,爬上去抱住白墨,白墨躺在那里,眼神有些发直。 岳方祇抹了下嘴,忐忑道:“怎么了?” 白墨把头轻轻埋进了他怀里。岳方祇拍了拍他,放下心来。 很久,白墨才用细小的声音道:“你别老吓我。” “往后一定注意。”岳方祇赶紧诚恳保证:“别生气了,气性那么大不好。”说完又凑上去咬白墨的耳朵:“哥头一回,怎么样?” 白墨的耳朵红了。很久,他才用蚊子似地声音道:“你……你想不想也……” “想。”岳方祇揉了揉自己,惆怅道:“下回吧……没存货了……”他抱着白墨晃了晃:“还说自己不是狐狸精……” “真的不是……” “好嘛。不是就不是。”岳方祇亲了亲他的额头,垂下眼睛看他。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处,白墨抹了抹眼睛,羞涩地笑了。 忙里偷闲,那个偷来的闲必然是很短暂的。他们在山里住了两夜,第三天清早,天气转暖,岳方祇带着白墨离开了农家乐。走的时候刚好和一家旅行团擦肩而过。岳方祇看着那些快乐的人,心想,再撑一撑,贷款还完了,攒点钱,他就可以带白墨常出来走走了。 店里一切都好。他和白墨不在的那两天,货是小乌骑着岳方祇的旧摩托去送的。因为刚好其中一天是休息日,许多客户不用送货,勉强还能忙得开。少了两个人,店里每个人都多分担了很多工作。岳方祇做主,给余下的三个人每人轮流放了一天假。 生活一切如常,他们还是每天忙碌。不过也有些不大一样的地方,比如说从山里回来之后,岳方祇觉得白墨对自己似乎更亲密了。 他们以前也很亲密,但是不知道哪里好像总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纱。现在那层纱没有了。白墨以前什么都不讲,岳方祇只能去猜,他是开心还是不开心,是不是累了,是不是有心事。 现在白墨偶尔会主动说了。有时候他也可以像个朋友一样和岳方祇聊天。比如小小地吐槽那些难缠的主顾,比如讨论网上那些小视频。不过不管是聊什么,白墨还是那个白墨。 他有点儿刻板,也有点儿小固执,但性情始终温软和善。而且体贴至极。 岳方祇觉得自己只要看着他,心理就平静又快活,再忙再累,也不会觉得疲惫。 生活的压力还在,可岳方祇每天都精神奕奕的。心里有个人,就像那里有了一团火——总是明亮温暖,让他很有精神往前一步步地走。 日子在越来越好。 天气冷了,干粮倒比天热时好卖得多。顾客不像天热时那样随着吃随着买,而是每次都买一大堆,冻起来慢慢吃。对于卖干粮的人来说,钱照赚不误,生意还无形间变得轻松了一些。 也没人数着日子,反正一晃儿就到年底了。白墨的头发长了,有些挡眼睛,岳方祇说要么你也别非等过年了,下午就上甜姐 那里理个发吧。 白墨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说好。 他们正在门口往车上搬干粮箱子,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走过来,挺客气地问:“王艺甜是住这附近么?” 那人挺面生的,岳方祇本能地有些警觉:“你是她什么人啊?” “哦,我是她老家的哥哥。” 岳方祇心想,认识甜姐这么长时间,没听说她有哥哥。单知道父母都是在外地的。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含混道:“啊,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白墨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低头继续往车上搬干粮。 那个男人走了。 白墨小声道:“怎么了?” 岳方祇冲他安抚地笑笑:“没什么。”说完找出手机,给甜姐打了个电话。可惜电话没人接。于是叮嘱白墨:“你等会儿去剪头发,要是看见她,和她说一声,有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找她,说是她哥哥。” 白墨点点头。 岳方祇爱怜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上车送货去了。 第33章 这一天好像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岳方祇跑上跑下给人家送货,忙完差不多都中午了。他最后把收回来的食品箱子数目清点了一下,上了车。手机一直在副驾驶位上,等红灯的时候,他拿起来看了一眼,发现居然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大多数都是李亮和小慧打的。 岳方祇的心往下沉了沉。他把电话拨回去,李亮接得很快,说唉你去哪儿了,赶紧来派出所一趟吧。岳方祇有点儿急,说怎么了?白墨出什么事儿了? 李亮干巴巴道:他没出事儿,他惹事儿了。哎呀反正你赶紧来一趟吧。 岳方祇火急火燎地把车开到派出所,离老远就听见里头吵吵嚷嚷,鸡飞狗跳的样子。 他冲进去,发现白墨缩在墙角,被李亮挡着。另外一个民警和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正拉着个脑袋上血呼啦的中年汉子,试图把人控制住。 甜姐站在他们对面,披头散发的,一面嚎啕大哭,一面时不时从别人拦她的间隙里,精准地冲对方脸上丢东西,什么指甲刀,空水瓶之类的。拦她的民警也快哭了:“大姐,你行行好,好歹也是两口子……差不多得了……” “差不多得了?他摁着老娘打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这话?” 对面的男人扯着嗓子,唾沫星子四处喷溅,嘴巴快赶上多年没清理的旱厕了。 岳方祇傻眼了。赶紧跑过去,先把白墨抱住了。白墨身上好好的,没碰着没伤着,就是眼睛发直,一直盯着地板打哆嗦。岳方祇知道这是吓着了,脱了羽绒服给他裹住,抱进自己怀里轻轻拍着。 再定睛去看那个脑袋上冒血的男人,嘿,那不是早上问路找人的那个男的么。 那边还在吵。叽里呱啦的,那男的三五不时就要冲开拦架的,恨不得把甜姐活吃了。 最后所长出来,威严地说再闹事算扰乱公务,都要拘留,这才勉强安静下来。甜姐翘起二郎腿,高高扬起青肿的脸,往地上愤恨地吐了一口血沫子。 据那个满嘴喷粪的男人讲,他叫张宝强,是王艺甜女士名正言顺的老公。该老公当年在一间高档理发店认识了甜姐,一来二去,出于救风尘的心思娶了她。没想到这个女人恶习不改,隔三差五就要出去勾引男人,给自己戴绿帽子;既不生孩子,也不做家务,最后干脆卷了家里的钱一跑了之。这下好不容易找到了,好说歹说她也不肯跟自己回去好好过日子,这才吵了起来。 甜姐冷笑不语。 夫妻的事,派出所不爱管,因为总觉得是算人家的家务事。民警就在那儿劝,说有什么事儿不能好说好商量呢,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你看要么你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不要搞得这么鸡犬不宁,破坏安定团结。这满大街的人都看着你们干架,影响多不好。实在过不下去,还可以离婚嘛,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何苦自己为难自己呢。 一提离婚,那男的炸了,跳起来骂民警不是好东西。民警很委屈,说我这不是给你们出主意么。你看,这派出所也不是你们两口子开的,有什么话自己不能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商量呢,没什么事儿早点儿去吃饭吧,这大中午的。 张宝强的嗓门震耳欲聋,嗷嗷叫着说把人打坏了就这么算了?我看你们是徇私枉法,是和稀泥!说完就气势汹汹冲白墨来了。 岳方祇赶紧把人护住,说你看看,有话好说,来了半天,光听吵架了,我这还没整明白怎么回事儿呢。咱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有什么事儿,总得先把话说清楚了。 张宝强旁边那个黑衣服的男人似乎理智一些,上下打量着岳放祇,问道:你是那小子什么人? 岳方祇说是哥哥。 对面挽起袖子,似乎在 斟酌怎么说。 甜姐坐在那儿用手指梳头发,斜睨道:说啊。自己一个人来怕不成,还带一个,你是上门来绑票么? 嘿你个臭老娘们儿!张宝强又要冲上来,被身边的人拉住了。所长喝道:有话好好说,说明白了才好让人评判。 这下张宝强终于收敛了些,勉强道:是这么回事儿……我来找那臭…… 民警道:你好好说话! 张宝强不忿地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她不跟我回去,还扯着嗓子骂我,我俩就撕巴起来了。这时候那个小子……他指着白墨:他不知道打哪儿冲出来,把我给打了! 甜姐骂道:放屁!那是老天爷开眼,让你自己撞的…… 于是又吵成一团。 这时候正巧甜姐店里的燕燕来了,带着个u盘——是店里的监控。 有了影像,事情很快就清楚了。张宝强一露面,甜姐的第一反应是躲。见躲不掉,就骂,最后开始被摁在地上打。她店里当天接了婚庆展览会的活儿,大多数员工都出门跟着主办方给演员化妆去了,只剩燕燕和白墨在。两个人一个是女孩子,一个生得瘦弱,根本拦不住这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何况还有另一个同伙在旁边拉偏架。 白墨几次冲上去救甜姐,都被张宝强和那个男的推开了,最后一次摔在地上,把放理发工具的架子都撞倒了。眼见没有办法,他跑到后屋拿出了一把墩布,像打狗那样用墩布杆儿去敲张宝强。 那种情况,人下手是没准儿的。白墨连敲带捅,也说不好是不是故意冲脑袋上打的——反正他是把张宝强从甜姐身上弄下去了。 张宝强很快冲他来了,一把抓住了墩布,结果白墨松了手。对方没站稳,一脑袋磕在柜子上,血就下来了。那头白墨也撞到了桌角,似乎是磕在胸口了,半天都没爬起来。张宝强冲上来要踹人,被燕燕扔了个凳子挡住了,他旁边的男人冲过去拦着燕燕。把燕燕吓得尖叫起来。这时候甜姐缓过一口气爬起来,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冲上去对张宝强拳打脚踢。可惜当然打不过,于是很快又被摁在了地上。幸好警察进来了。 这下事实清楚了。可因为几方都动了手,只能各打二十大板,然后劝人散了。甜姐不干,说要鉴定伤情,要把张宝强抓起来。张宝强也不干,说要上医院检查,让白墨赔他钱。 岳方祇掀开白墨的衣服,左胸口上乌青了老大一块——正好是心脏的位置。这下岳方祇也不干了。他把拳头攥得死紧,特别想上去把张宝强那个不停一张一合的下巴打掉。 最后老所长发了话,说事情是因张宝强而起的,再怎么着也不能动手啊。你看,你自己也伤了,也把别人伤了,而且你是先动手的,真仔细算起来,你的责任最大,你是要赔人家钱的。现在人家不找你要钱,你怎么还能找人家要钱呢。这样吧,我看你们要么就走正常程序,申请一下伤情鉴定,后续结果出来,咱们都按规矩来。说完又觉得话重了,劝道,真走了流程,到时候怎么样,就由不得你们自己了。 张宝强不说话了。他身边那个男人冲他低声道:算了吧。张宝强转着眼睛喘了会儿粗气,最后恶狠狠地冲着甜姐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头搞。今天就先这样,你等着的。 说完打了个电话,很快有辆车停在了派出所门口,张宝强和那个男的出去了。 临出门时,那个男人回头看了岳方祇一眼。岳方祇很警觉地回望过去,对方却上车走了。 一方走了,剩下另一方还在派出所里。 甜姐不肯走。所长问她还有什么诉求,甜姐说没啥诉求,把张宝强关起来判个无期吧。 所长叹气说这个办不 到,你们这个只能算打架斗殴,它够不上判刑啊。过不下去就离了算了嘛,何苦这样搞。 甜姐哭了起来,说我也想离,总得离得掉才算啊。当年跑出来时除了身份证什么都没带,想上法院都没办法。今天他敢大白天当着别人的面打我,明天你们看不见,他万一把我杀了怎么办呢? 所长安慰她说那不能,你想多了。不过起诉离婚可以去民政局开个婚姻证明,也一样好使。具体可以问问律师。你要是有心,现在去医院就可以做伤情鉴定。 岳方祇低声宽慰了甜姐几句,劝说道:走吧,我送你去医院。 甜姐抹去了脸上的泪,又把腰挺直了:那就麻烦你了。 岳方祇把白墨也从地上扶了起来。 在医院跑前跑后的时候,他想,岳大勇虽然非常混蛋,不过有一点还算不坏:老家伙这辈子没动过自己媳妇儿一指头。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儿么?实在也算不上是什么优点。 末了检查都做完了,白墨没什么大碍,甜姐的肋骨有两处骨裂,剩下的是软组织挫伤,有轻微脑震荡。医生说问题不大,可以回家静养。 岳方祇要给老富打电话,被甜姐拦住了,说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在外地,眼下搞不好在高速上,别打电话了。 总得有个人照顾你啊。岳方祇如是说。 甜姐含义不明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岳方祇一时口拙,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最后只能把人送回店里去了。他中间去了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听见甜姐对白墨低声道:我过得还不如你。 岳方祇脚步停住了,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难受。 最后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把白墨带回了家。 白墨还是那副受了惊吓的样子。岳方祇摸着他的背,宽慰了好一会儿。最后把衣服掀起来,看见胸口那个瘀伤,心里头着实气了老半天。 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容易完。岳方祇越琢磨眉头皱得越紧。还是得警醒着点儿。最后他拿起了手机,决定还是给老富打个电话。 第34章 老富很快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先是把张宝强狗血淋头地骂了一通,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宽慰甜姐。 甜姐也没说什么,哭了一会儿说累了,想歇着了。老富摸摸光溜溜的脑袋,说那我给你做点儿好吃的去。 末了他和岳方祇在火锅店后厨商量事儿。岳方祇说你说那个人会不会再来?退一万步,不再来了,但还是免不了要打照面的——得把婚离了啊。 老富很生气,说什么狗东西,人家都不跟他过了,他还上门来打人。 岳方祇倒是冷静一点,说没法子,人家有证,是合法夫妻。真上了法庭,这就是理。算下来还是甜姐出轨,属于过错方。 老富说过错方个毛,我看他就是欠揍。两口子好好在一起过日子,那叫两口子;他把媳妇儿打跑了,媳妇儿不跟他过了,那就叫散伙。证?证有个屁用。 岳方祇无奈道:你别冲我来啊,我就是提醒你。 老富说我知道,我这不是来气么。 岳方祇想了想,你知道那个男的什么背景么? 老富想了想:听甜儿说以前是跟着一个大老板在关里家做酒水生意的。当初看着挺仗义的一个人,就跟他结婚了。结了婚之后发现他不干正事,成天在外头乱晃,说是跑长途,也没见着拿钱回来。那是挺多年前的事儿了,现在不知道他在干嘛。 岳方祇想了想那个人的穿着打扮,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倒是他边上跟着的那个男的有点奇怪。不像是亲戚,也不像是朋友。岳方祇回忆了一会儿,确信自己没见过那个人,所以那奇怪的一眼大概就是偶然而已。 他叮嘱老富有事打电话,一个人离开了。没直接回店里,而是去了超市,打算买点儿东西带回去,也给白墨做些好吃的。 那天的事儿把白墨给吓着了。好几天了,白墨老是呆呆的,干活儿也慢吞吞的。头天晚上岳方祇关了店门上来,发现白墨缩在屋角,一直抱着膝盖。这很像他刚来时那会儿,岳方祇觉得担心,一直把人搂在怀里安慰。 这两天才稍微缓过来一点儿。岳方祇有心想问问他以前是不是遇上过什么类似的事儿,后来又想还是算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能忘了最好,提它做什么呢。 他拎着一大堆菜回来,店里也快关门了。最近一直很冷,街上连行人都少了。小慧他们收拾得差不多就回去了,剩下岳方祇一个人把门口的桌子往回推。 就在这时候,一辆黑车在店门口停了下来。 岳方祇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愣住了。 车上下来了一个男人,正是前些天陪在张宝强身边那个。他恭恭敬敬把后座的车门拉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年长男人出现在了岳方祇眼前。 看见岳方祇,那个男人用非常和蔼和亲切的语气道:出来了怎么也不和我打个招呼? 岳方祇深吸一口气,恭敬道:于先生。 于先生拍了拍他,打量着小小的干粮铺子:不请我进去坐坐? 岳方祇静默片刻,说屋子简陋,您别嫌弃。 多年不见,于先生和从前看上去也没什么变化。这个人外表看上去非常普通,若是走在街上,谁也不会冲他多看上一眼。 但岳方祇心里却有些打鼓。 他知道于先生手下的那些生意,知道能做这些生意的人,都不会像他的外表一样平常。 于先生在小厨房的桌边坐了下来。后头那个男人一直跟着。岳方祇想给他泡茶,这时候白墨从卧室门后走了出来。看见生人,他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于先生却很感兴趣地看着他,向岳方祇问道:那是谁? 岳方祇低声道:我弟弟。 于先生笑了笑:现在做什么呢? 在店里帮工。岳方祇尽量轻描淡写道:胆子小,人也不机灵…… 于先生终于把目光收了回来。 多年不见,有叙旧的意思在里面。岳方祇很客气,也很小心。今时不同往日了,现在还能好好坐在这里,说明于先生也基本上洗白了。 对方似乎只是单纯地在感慨人世变迁,岳方祇也就跟着附和了几句。最后于先生慨然道:你和王东海当年在一块儿做事,没想到最后的路岔出了这么大去。我也没别的意思,马上就要离开这儿了,走之前过来想几个老朋友,刚好小李偶然遇上了你。我这才知道,你也在这儿。 他身后的男人冲岳方祇点了点头。 岳方祇稍微放下心来,却想起了另一件事:张宝强现在在您那里做事么? 于先生有些惊讶,但还是点头道:算是吧。 岳方祇慎重道:不知道您能不能带上一句话——既然日子过不下去,还是早离早利索。 于先生很快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摇头道:人家的家务事。末了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岳方祇一番。 岳方祇知道他在想什么——大概是误会了自己和甜姐的关系。但这误会也没什么,甚至或许还是好事。 叙旧真的只是叙旧,于先生很快走了。岳方祇目送黑车远去,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时代变了。 于先生要出国了。岳方祇想,自己看来也永远和那段日子告别了。等到这个人离开,大概甜姐也就有了新的机会。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却冷不丁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岳方祇握住白墨的手,笑道:“怎么了?” “你不要跟他做事。”白墨低声道。 岳方祇转过身来:“你说刚刚那个人么?不要紧,他走了,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再说我跟他做什么事呢,我还得天天卖馒头呢。” 白墨抬起头,看着岳方祇的眼睛。 岳方祇揉了揉他的头发,坦然回望:“真的,不骗你。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白墨低下头,紧紧抱住了他。 第35章 张宝强再也没有出现过。甜姐恢复了一些后,去了趟法院,起诉离婚。只是不知道真正拿到离婚证要多久之后了。 元旦之后,很快就是春节了。馒头店提前挂了歇业通知。岳方祇上一年春节就没回家,这一年其实也不太想回去。但老不回去似乎是很不像话的——家就在本市,又不是隔了十万八千里,亲戚也都看着。 赵淑英腊月二十三的时候到岳方祇店里来了一趟,给他捎了些自家做的香肠。岳方祇觉得挺新鲜的,因为他印象里自从老爹的生意垮掉,老娘就再也没心思做这个了。张嘴一问,才晓得是岳大勇痛定思痛,决心东山再起,于是受人鼓捣盘下了一个菜市场里的肉摊儿。 本地人过年备年货,都喜欢自己买肉拿到肉摊儿上去灌香肠。卖肉的摊贩也会直接灌好香肠往外卖。 说来说去,就是香肠灌多了,吃不完,给他拿来了点儿。 哦,原来是吃不完想起我来了。岳方祇很刻薄地想。然而这个念头很浅,只是一掠而过。他想起了另一码事,说岳大勇都一把年纪了,不好好在家里呆着,瞎折腾什么呢? 赵淑英叹着气,说老大的大孩子今年上了幼儿园,每个月光给幼儿园的钱就五千多。小的那个要去上早教班,一个月下来也要三千多。这还不算日常生活开支。他们两口子焦头烂额,又要忙工作,当父母的哪能看着不管呢。 岳方祇很匪夷所思,说有病吧,养不起生的哪门子二胎呢?而且幼儿园那么多,公立的一个月也就六七百吧。吉祥街附近岳方祇每天去送干粮的那家就是,挺好的一个幼儿园,干净整洁,小朋友也很有礼貌。他每天中午之前过去,能看见老师领着孩子在校园里做游戏。 赵淑英说你哪里懂得现在养孩子的辛苦。那种幼儿园能去么?什么都不教。就知道成天带着孩子瞎玩儿,到了上小学,那就什么都跟不上了啊。你大哥书念得那么好,他比你知道怎么教育孩子。 岳方祇嗤笑一声,说有多大本事办大多事儿。瘦驴拉硬屎,自个儿逼自个儿,有什么好委屈的。还连累爹妈这么大岁数出来干活儿,他也不害臊。五千块一个月的幼儿园,他要真那么能赚也行。人家大学学费一年也就五千块吧。 他老娘不爱听这个话,挺不高兴地说他好歹有正事儿,是在好好过日子的。人一辈子,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努力把儿女培养成才,这是正经路子。你呢?过去就不说了,你爹把你连累了。可是现在呢?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见着儿媳妇的影儿?别总觉得你老娘偏心眼儿,你要是有了孩子,我也是要替你看孩子的。 岳方祇说打住,用不着,怎么扯到我身上了?我亲也相了,不是告诉你都不合适了么。现在就挺好的。说着想起白墨,犹豫着要不要借着机会把实话讲了。反正这事儿肯定早晚也得让家里知道,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瞒。 正想着怎么张嘴,白墨端着做供果的面盆上楼来了。 赵淑英头一回正脸见着白墨,微微一愕。 白墨轻声细语地讲了句阿姨好,有点儿拘谨的样子。她忙不迭应了。然后两个人便错了身子,白墨上北屋干活儿去了。 赵淑英神神叨叨地跟岳方祇咬耳朵:“妈呀,怎么长这么俊?” 岳方祇心说满脸面粉还俊?你是没见着他把衣服脱了什么样。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要拼命压着才能不把嘴角往上翘。 赵淑英还在那儿絮叨:“有对象了么?哪儿的人?家里都是干什么的?我看给你六姨家的表妹介绍介绍行,那闺女整天挑这个男的丑,那个男的矬,我看这个她应该是能看上……” 岳方祇的脸色垮了:“你能别瞎合计了么,实话跟你说,他早 有主了。不是别人,就是……” 赵淑英的手机震耳欲聋地响了。 岳方祇的后半截话被那个扯着嗓子唱歌的女高音给怼了下去,差点儿没把自己给噎死。 赵淑英接完了电话,又不慌不忙地把话说了下去:“上回你三姑和我说,你店里有个小伙计长得特别好,就是脑子有点儿毛病。我还嘀咕呢。现在这么一看,人是好的嘛……” 岳方祇很不高兴,说我看她才有毛病,整天东家长西家短的,一天不编派别人浑身难受是怎么着…… 可惜赵淑英不听他的牢骚,抓起花布兜子,风风火火道:我得赶紧走了,你爹一个人忙,我不放心。 岳方祇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只能看着她蹬蹬蹬下楼去了。于是扒拉了一下头发,陪着白墨干活儿去了。 年三十儿,他下午给白墨做了四个菜,还包了饺子,叮嘱白墨一个人好好在家里,最多初一上午,自己也就回来了。 白墨很温顺地点头,眼里却有些失落。 岳方祇心里有些愧疚,几乎不想过去了。可是答应好的事,不去又不好,总得过去露个脸。他亲了亲白墨,出门之前叮嘱了好多话。 这一年三十儿是个阴天,要下雪的样子。公交车上也没多少人。岳方祇拎了两瓶好酒,到岳大勇家里去了。 一进门就觉得吵闹得不行。六十多米的房子,到处都是家里的亲戚。岳家兄弟姐妹轮着过年,今年轮到了岳大勇家。 大伙儿看见岳方祇,不知道怎么回事都是一静。紧接着又赶紧没话找话地点头打招呼。岳方祇一一客套过了,把酒拿给他老娘。 然后熟门熟路地钻进阳台躲清净。 没想到那儿已经有个人了。小孩子才四岁,正一个人在冷嗖嗖的阳台上欢天喜地玩儿堆土豆。 岳方祇上次见到自己这大侄子,小东西还让人抱在怀里呢。 见了岳方祇,他也不害怕,奶声奶气道:“你是谁呀?” “我是你叔。”岳方祇笑了。 小崽子和他爹妈好像并不太像,长得倒莫名其妙有点儿像岳方祇自己。一大一小很快就熟了。岳方祇陪他玩儿堆土豆,他咯咯笑个不停。 小孩子很麻烦。岳方祇心里知道。不过当他们不吵不闹得时候,倒也没那么讨人嫌。 他和白墨是没法有孩子了。岳方祇自己不太有所谓,只是不知道白墨会不会觉得遗憾。他想,什么时候,或许应该问问白墨。 土豆堆很快塌了。小侄子瘪了瘪嘴,开始哭起来,勒令岳方祇给他把土豆堆重新搭起来。岳方祇哄了他两句,很快就没了耐心。 正打算把孩子抱进屋里的时候,门开了。他嫂子看见岳方祇,脸色似乎僵了僵,但还是颇热情地冲岳方祇笑了。 岳方祇把孩子放进她怀里,和她客套了几句。他们其实不熟,聊天也是不咸不淡的。对方问他生意怎么样,岳方祇轻描淡写地说还好。 岳方祇的大哥很快也过来了。兄弟两个不咸不淡地客套了几句,屋里招呼干活儿,他们便一块儿进去了。 结果晚饭前真正在厨房帮忙干活儿的只有岳方祇。他大哥没忙多久就出去了。中间岳方祇出来上洗手间,听见他嫂子在门厅和他大哥小声说话,是在打听岳方祇的情况。 不用说,岳方祇心里也知道她在想什么。小叔子,三十好几了,蹲过笆篱子,没正经工作,没老婆,靠卖馒头过活——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最后他大嫂不轻不重道:别让孩子离他太近。 他大哥摇头:不至于,我自己弟弟我知道,他本性不坏。再说 这么点儿的孩子懂什么。一年都见不上一回。 就是因为小,才更得注意。她忧心道。这种人,没准儿。 岳方祇觉得好笑,方才的那些闲聊,原来比客套更假。 嗯,真是文化人儿啊。他低低笑了。 晚饭支了三个大桌。他们一家人在同一张桌上。岳大勇看见他,先是问他生意,后来又问他相亲,然后就没得问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父子两个若是不吵架,仿佛就没什么话可以讲了。 岳方祇心里有个恶作剧的念头,想把白墨的事儿就这么在饭桌上说了。可后来看着岳大勇在那儿逗孙子逗得开心,又觉得还是算了。 人人都那么高兴,他何必惹出些不快呢。 可这么一想,难免又觉得有些寂寞。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他想白墨了。 吃完饭,岳方祇和赵淑英说,妈我回去了。赵淑英很诧异,说回去做什么?外头下雪呢,公交这时候也停运了。 岳方祇坦然道,有人等我呢。更多的他没说,披上羽绒服悄悄走了。赵淑英追了他几步,最终停了下来。 街上都是碎掉的红纸和鞭炮的硝烟味儿。天很冷,沿街的店铺也早就关掉了。河岸边没有路灯,冰封的河流在夜晚看上去黑漆漆的。 岳方祇在雪上越走越快,几乎是跑了起来。 如意胡同儿也是黑的,只有店铺二楼亮着灯。岳方祇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敲响了门。 很快,他听见了迟疑的脚步声。白墨轻声道:“谁呀?” “我。” 门开了,白墨愣愣地看着他。 岳方祇跺了跺脚,往里走:“好冷……” 白墨扑过来,一头扎进了岳方祇怀里。 第36章 白墨没问他为什么回来,只是很高兴地想再去做两个菜。岳方祇进了厨房一看,得,饭菜一口都没动过。 他想了想,说不要弄那么多了,好不容易休假,在家也没意思,咱们出去玩儿几天吧。说着翻出手机,开始查火车票和酒店。 于是大年初一,两个人早饭吃完饺子,就踩着雪出了门。 火车上旅客稀少——通常大伙儿都是赶着年三十儿之前回家的。白墨和岳方祇一人守着一个窗边的座儿,正好能看到外头的风景。 北方的冬天,除了雪还是雪,其实看久了有些单调。后来天色一点点亮起来,外面也还是雾蒙蒙的。他们中途转了一趟车,那趟列车的旅客更少,他们前后左右都没有人,连那个卖瓜子花生八宝粥的小推车都懒得过来了。 白墨在岳方祇对面坐了一会儿,就跑到他身边来了。普快列车上不太暖和,岳方祇问他冷不冷,他摇摇头。又问他困不困,还是摇头。 他只是靠着岳方祇坐着,明亮的眼睛却始终望着窗外:“好大的雪。” 岳方祇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握住了他有些发凉的手指:“嗯,今年雪大。” 白雪皑皑的群山很快出现在了窗外。下了火车,能感到温度比上一站又降了不少,风也又冷又硬。小小的火车站很空旷——这里毕竟只是个小地方。 岳方祇牵着白墨的手走出车站,一面走一面查地图。他们找到了一辆还在营运的出租车,师傅不肯打表,要一口价,岳方祇也没计较。 到了地方就好了。谁能想到这种偏僻的地方竟然有那么豪华的酒店呢。订好的酒店就在北坡山脚下,离景区大门也很近。 岳方祇带着白墨进门,看到房间之后,彻底放下心来——钱没白花。 这可能是岳方祇这辈子住过的最豪华的酒店。落地窗,窗外就是山林,还能看到酒店后面的温泉池和山坡上盖着积雪的栈道。双人床大得不可思议,也不知道是用来睡觉还是用来打滚儿的。 白墨也呆住了。岳方祇把背包往沙发上一丢,飞快地脱掉了外衣——酒店里太热,外衣穿不住了。 然后他很没样子的扑到床上,打了个滚儿。 床太舒服,他冲白墨张开了手臂:“来呀!” 白墨慢慢走过来,迟疑道:“好贵吧?” 岳方祇一把将他拉进自己怀里:“忙了一年,享受几天又不过分。”他亲了亲白墨:“你有一半的功劳呢。” 白墨不好意思的笑了。他挣脱岳方祇,很规矩地把外衣外裤都脱掉,又找出了拖鞋放在床边,这才放心地爬上了大床。 他们在床上静静休息了一会儿,岳方祇看了眼时间,打算带白墨出去走走。 景区冬天不封山,过年时也正常运营。只是因为天气原因,去山顶的路线暂时不开放。不过坐在游览车上,仍然能感受到冬季山林的美丽。 过年来玩儿的人比预想要多,游览车坐满了。岳方祇和白墨坐在最后,听着前面的一个导游讲解游玩儿的注意事项。 车子经过景点时会停下来,大家便下去拍照。白墨摘下手套去捏雪,雪和他的手心,也不知道是哪一个更白。 岳方祇把他的手拉过来呵气,温柔道:“冷,别冰坏了。” 白墨搓了搓手指,冲岳方祇很开心地笑着。 岳方祇很少见他这么直白地表露喜悦。白墨总是静静的,高兴时通常也只会微笑,有时候甚至还会笑着掉眼泪。那样的白墨总是让岳方祇心里软成一团,可是也会隐隐觉得心疼。 现在他这样充满喜悦地笑起来,岳方祇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轻 盈起来。 他趁人不注意,突然亲了白墨一口。 白墨呆住了。 可是过了片刻,他拉起了岳方祇的手,躲进了高大的松树后。然后也踮起脚,在岳方祇脸上也亲了一口。 平时都是岳方祇逗白墨,因为他喜欢看白墨害羞的样子。没想到现在情况反过来,岳方祇的脸上倒是热起来了。三十好几的人了,因为高兴,直接抓着横生的树枝打了个提溜。 树被摇晃,积雪掉了下来,落了两个人满头。 雪落在皮肤上就化了,冰得人一激灵。两人同时打了个哆嗦,白墨抿起嘴,轻轻睨了岳方祇一眼。他的眼睛本来就生得很好看,冷不丁那样看人,却只把人看得心痒。 大冷的天,岳方祇活生生被他给看硬了。 一直到上了游览车,走路都不对劲儿。恨不得把帽子摘下来给脸扇扇风。车子到了温泉区,岳方祇更加后悔——出来得匆忙,泳裤没带。 天气太冷了,山里的温泉区没有多少人在泡。这种天气,脱了衣服走到温泉里去固然很舒服,可是从温泉里出来时就要遭罪了。 游览车也没给他们预留泡温泉的时间。这个季节天黑得早,他们转过一圈儿,差不多就该下山了。 于是最后只买了两个温泉蛋。 煮好的温泉蛋不能像日常吃鸡蛋那样剥开,而是只能磕破一个小口,像吸果冻那样吸着吃。鸡蛋的口感也像果冻一样,含在舌头上就化掉了。岳方祇飞快地吃完,咂咂嘴,脑子里却冒出了些污糟想法。 他看了一眼还在认真吮鸡蛋的白墨,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白墨无知无觉,还抬起头冲他微笑了一下。 岳方祇只好左顾右盼,心里有些焦躁,想着师傅为什么还不把车往回开。 出来玩儿是看风景。结果好像一路上只有白墨在认真看风景,岳方祇则是在看人。 天擦黑的时候,他们终于返回了酒店。岳方祇有心带白墨去镇上找饭店吃点儿好的,结果向其他旅客打听了,并没有多少年初一还在做生意的饭店,于是这个念头只好作罢。 酒店的自助餐普普通通,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不过因为玩儿得累了,他们还是吃得很香。 吃完了就楼上楼下转悠,这里走走,那里看看。见识过洗浴中心,对各种各样的豪华设施似乎就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不过因为每一家都不太一样,所以还是能看个新鲜。 岳方祇一路上心里都在盘算,终于等到能逛的地方都逛完了,他拉着白墨直奔温泉池。 白墨对室外温泉有些迟疑,岳方祇却跃跃欲试。最后他们在一个树木和岩石环抱的池子边停了下来。 零下二十多度,衣服一脱,人瞬间就被冻了个透心凉。 岳方祇拉着哆哆嗦嗦的白墨迈进池子,两个人坐下去,几乎同时舒了一口气。 好暖和。 天空黑漆漆的,池子外头甚至还有不少积雪。寒风从他们头顶上吹过,只是被温泉的热气裹着,温和了很多。 白墨放松下来,很快趴在了池沿上。 岳方祇凑过去,小声道:“在看什么呢?” “雪。” 岳方祇抬起头,发现下雪了。温泉上头有个篷子,不过雪花还是偶尔会被风带过来。 “真好看。”白墨望着外头,轻轻道。 外头是酒店的灯光,隔壁池子里的客人,更远的地方是黑色的群山。 是热闹,也是宁静。 岳方祇摸了摸他的背,把人搂住了。白墨转过身来 ,脸上很红,不知道是不是泡温泉泡的。他摸了摸岳方祇的脸,用更轻的声音道:“你也好看。” 岳方祇深吸一口气,把他抱住了。 池水滑腻,有硫磺和一些说不上来的气味。但是岳方祇还是闻到了白墨皮肤上的味道——干净又温暖。 岳方祇的抚摸着他的背,眷恋地吻了吻他的耳朵:“都没有你好看。” 第37章 温泉里太舒服,岳方祇几乎就想这么抱着他把惦记了一下午的事情做了。不过最后总算是记起这里是公共场所,不远处还有其他人。 他先出了水,立刻被冻得嘶嘶哈哈。岳方祇飞快地把自己擦干,又赶紧把白墨拎起来擦干净。然后两个人一路小跑着回到了酒店里。 进了房间就暖和了。淋浴把温泉水的滑腻感冲掉,人却也被乍冷乍热折腾得没了力气。 白墨很快打起瞌睡来。岳方祇只能怨念地抱住他蹭了一会儿,算是解馋。没想到床实在太软,人躺在上头就像飘着。他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睡了过去。 再睁眼已经是大清早了,酒店特意告知今日去往山顶的路线开放了。于是两个人匆匆吃了早饭,去山下租了装备,再次坐上了游览车。 冬季的天池已经封冻了,风景固然也不坏,只是美得太过写意。岳方祇心里有些遗憾,可是白墨拉着他照相的时候,这点儿遗憾就不见了。这次出行匆忙,下次他们可以换个季节过来。反正景区那么大,还有很多其他可以玩儿的地方。 这一次只是去山顶,中午就回来了。山也看了,温泉也泡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酒店餐食一般,没有什么本地特色菜。当天的供热似乎也出了些问题,房间没有热水,干巴巴地呆着,实在是有些冷。 这就没什么再住下去的必要了。 岳方祇和白墨退了房,直接去了下一站。那是个离这里不远的小城市,因为刚好在两国边境,有不少特色美食。岳方祇很多年前去过一次,始终念念不忘,这次他想带白墨也过去尝一尝。 火车上依然人不多,旅途短暂,感觉就像在市内坐了趟公交。 虽然两个地方离得这样近,可城里同等规格的酒店价格却比山里便宜太多太多了。两个人放好行李,岳方祇搂着白墨,走出了酒店大门。 边境的城市,少数民族人口占了一多半儿,街上的店铺牌匾全是双语的。岳方祇一面回忆,一面拿手机搜索,最后带着白墨走进了一家隐蔽的小巷子。 店铺比记忆里宽敞明亮了许多,从前简陋的小木饭桌换成了地桌和榻榻米,客人需要脱了鞋子坐进去;室内的装修也带了明显的民族风格。不过饭菜端上来,仍然是旧时的模样。 石锅里的参鸡汤微微沸腾着,岳方祇用筷子轻轻往两边一撕,整只鸡就被撕开了。煮得软糯的江米从鸡腹落入汤中,整道菜既是汤也是饭。全部撕开,里头居然还有人参和红枣。 连汤带肉地盛了一碗汤饭,岳方祇先贴着碗吮了一口鸡汤。汤汁果然和记忆里一样,又清又鲜,既有糯米的甜,也有鸡肉的香,还带着淡淡的人参味道。鸡肉很嫩,里头的脆骨也完全不硬。糯米被鸡汤浸泡过,也是有滋有味儿。店家似乎是怕鸡肉炖久了失味,还特地配了一碟椒盐,用来给客人蘸鸡肉吃。 一整只鸡,刚好被岳方祇和白墨两个人吃完——连汤底的红枣都没放过。 吃完了身上暖洋洋的,但肚子仿佛还没填饱。岳方祇结了帐,不慌不忙地带着白墨往街上走。 小城不大,吃东西的地方不少。他们一路走走停停,这里卖两块刚刚滚好红豆沙的热乎打糕,那里再吃一点又脆又鲜的海鲜锅巴……总之嘴巴基本上就没有闲过。 最后一人捧着一杯热乎乎的大麦茶,溜达进了某个民俗博物馆。 展出的东西其实普普通通,有些是真是假都要存疑,白墨却看得津津有味。博物馆里有个旧时城镇街道的模型,里面有好些从前人们日常生活的场景。他的脚步在一个商铺的模型前停了下来。铺子前头有两个小人,正在忙着做打糕。 白墨看了一会儿,扯了扯岳 方祇的袖子:“我们就是这样的。” 靠手艺吃饭,也是靠辛苦吃饭。岳方祇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儿愧疚。他觉得白墨值得更好的,比如漂亮衣服,大房子,轻松的工作,无忧无虑的生活。但跟着自己,一年到头,这样能稍稍享受的日子,是屈指可数的。 “我们也能一直这样么?”白墨转过头来,眼睛亮晶晶的。 岳方祇愣了愣:“你不觉得……辛苦么?” 白墨摇头,又去看那个模型。轻轻道:“这样多好啊,就我们两个。”他讲话的语气很软,带着一种奇异的憧憬和向往。 岳方祇小声道:“每天都要干活呢。” “嗯,干活儿不是应该的么?” “只有我们两个,也生不出小孩儿来。” “不要小孩。”白墨固执道:“就我们两个。” “一辈子都这样,你会不会后悔?”岳方祇的心跳得快起来:“到时候就只有两个老头子作伴了。” “那不是正好么。”白墨扭头看向岳方祇,眼神里忽然有些不安。他用很小的声音道:“可是,那时候我就不好看了……你还疼我么?” “疼。”岳方祇毫不犹豫地答道。他觉得身上暖烘烘的,鼻子几乎有点儿酸:“哥疼你一辈子。” 白墨的眼圈儿泛了红,他拉住了岳方祇的手,认真道:“我也疼你。” 第38章 他们在小城住了三天,基本就是逛吃逛吃。清早天蒙蒙亮,先裹紧羽绒服,去水上市场走一圈儿。因为是过年,水上市场没有开,不过周围不少卖东西的地方,仍然足够他们看个新鲜。除了本地特产的人参鹿茸泡菜米酒之类的,摊位上还有很多没听说过名字的食物。 白墨不肯吃狗肉酱汤和血米肠,岳方祇陪他去尝了黑乎乎的土豆饺子,还有各式各样的泡菜和粥,以及蘸着干料吃的鱼糕和鱼皮包饭。这里还卖毛榛子和新鲜松籽儿,岳方祇买了一大堆,预备着带回去和白墨当零嘴儿。 毛榛子只有花生粒那么大,比平时市面上卖的那种“美国大榛子”要小得多,形状也是尖尖的,一副不太好剥的样子。事实上这玩意儿吃起来也确实麻烦,就算炒货摊儿费劲吧啦地把它炒出了一个细细的开口,但谁要是天真地用指甲去剥,十有只会收获疼痛。 岳方祇买了个干净的小钳子,一颗一颗夹。厚厚的种皮里面,果实也是小小的。轻轻一搓,棕色的薄衣就掉了,露出奶油黄的种仁。这种榛子味道比大榛子要浓厚得多,吃起来也更硬更脆,嚼一嚼,满口都是坚果的香味。 白墨捧着榛子仁儿不舍得吃。岳方祇揉他的脑袋,催他快吃——新剥出来的榛子才是最好吃的。白墨自己吃一颗,倒要往岳方祇塞上两颗。 最后岳方祇甩了甩手,把钳子放下了。麻烦又好吃的东西,还是留到有时间的时候再慢慢吃。出来一趟不太容易,他们还有很多其他美食要去品尝。 像脸盆那样大的板蟹:蟹肉吃完了还可以拿蟹膏和蟹黄加上海苔芝麻拌热乎乎的白米饭;用花甲,海螺肉和鱿鱼炒制的辣荞麦面:面条又软又弹,汤汁又辣又鲜;本地黄牛肉特制的牛肉汤饭:吃的时候,要先尝清汤,然后加上辣酱,再尝红汤,米饭最后慢慢扣进去,连汤带饭还有若干店家赠送的泡菜一起,一大份才十几块钱;还有可以一面烤一面往下切肉吃的巨大扇贝:剩下的贝壳和汤,放上一点拉面和辣酱,在炭火上滋滋烤熟,又成了美味的主食。 除了全国有名的石锅拌饭,菜包肉也是这里人人爱吃的传统菜。烤好的牛肉或者熟制的五花肉,蘸了干香料或者酱,加上蒜片,鲜辣椒圈和米饭,包在苏子叶或者生菜叶里。一口咬下去,菜叶的清爽正好解了肉类的油腻,又能让人很好地品出肉类的香,不知不觉就会吃下很多。 岳方祇和白墨还去尝了章鱼五花肉火锅。章鱼煮好后又嫩又鲜,让人停不下筷子。美中不足就是实在太辣。白墨被辣得眼泪汪汪,喝了店里好多甜米酒。最后竟然有些吃醉了。老板十分不解,直说米酒怎么能醉呢,米酒哪里算酒呢。 冬天路滑,岳方祇怕他走不稳,于是背着他回去。白墨真的醉了,半路上开始趴在岳方祇背后小声唱戏。颠三倒四,似乎是方言,也听不懂唱的是什么。 岳方祇竖着耳朵,单听出了个“什么什么多少路,十万八千听不清”。但那个样子的白墨很有趣,一直搂着他的脖子不撒手,腿也缠在岳方祇的腰上——这一次看上去倒像是八爪鱼成精了。 吃了章鱼,人怎么也像章鱼似的了?岳方祇心里默默嘀咕,手上却把白墨往上颠了颠,让他趴得更稳些。 回去了就更了不得。酒店暖气烧得明明挺足,可白墨喝完水,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却钻进岳方祇怀里来了。爬进来了也不老实,开始一下一下亲岳方祇的脖子。他发酒疯倒并不歇斯底里,那些亲吻也很轻,就像和人亲昵的小动物一样。岳方祇不怀好意地摸他,他也只是睁着迷蒙的眼睛,一点儿都不知道害羞和躲闪了。 岳方祇双手抓住衣襟,利落地把自己的衣服脱了。还没得手,忽然觉得胸口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他赶紧低下头,结果发现白 墨正在拔他胸口的毛。 岳方祇摸不着头脑,只得轻轻把白墨的手抓住了。结果白墨固执地换了另一只手继续,一面拔,还一面用含混的声音小声嘟囔道:“不要毛毛。” 岳方祇哭笑不得。 吃得太辣,岳方祇最后还是不舍得白墨遭罪。不过因为心里高兴,那些也不是最要紧的事了。白墨被岳方祇哄骗,两个人颠倒着互相吃了一顿加餐,然后抱在一起早早睡了。 清早白墨醒过来,记起了头一天的事,又害羞了很久。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假期结束,两个人带着大包小裹的特产,重新回去忙碌起来。 过完年,春天就近了。天气一暖,街上恢复了热闹。冬天的时候,吉祥街的早市难免有些萧条;春暖花开之后,早市就一天比一天规模更大了。人人都叫这里“吉祥街早市”,并不是因为早市只在吉祥街上,而是因为吉祥街是整片早市的起点和标志。从吉祥街南街往东去,老大一片街区,马路上都是摊位。 吉祥街上蔬菜水果和各种早点。而往东去花样就多了。比如三多街上是卖花鸟鱼的,冬天里冷清得连个行人都没有,春草一绿,商贩立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把鱼缸和花盆堆满了窄窄的小巷子;又比如五福街上是卖日杂的,从锅碗瓢盆到四季内外衣物,应有尽有。 不过最有意思的,应该是双全街上的旧物市场。本地人称呼这里“破烂市儿”,因着这里卖的都是旧东西,其中不乏个人从家里翻出来不要的破烂儿——拿出来看着能不能换点儿菜钱。 旧物市场自然什么旧物都有。古玩字画也有,旧衣服旧鞋也有。正因为什么都有,所以倒是一直非常热闹——有人闲溜达瞧新鲜,有人捡便宜买旧货,也有做相关生意的人,会去那里淘宝。 岳方祇和白墨有天早上去送供果回来,正好路过那里。见白墨满脸好奇,岳方祇就陪他逛了一会儿。那天也是蛮巧的,旧物市场来了个戴眼镜男人,床单铺在地上,堆了不少旧书在上头卖。 好些都是画册,也有不少大部头的书,一看就知道不会便宜。白墨蹲下来,很小心地拿起一本,仔细翻看起来。岳方祇便也低头和他一起看。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和身边的摊主聊天。对方劝他把东西理一理,整齐一点,顾客也好翻看不是? 那个眼睛男却没精打采的,说能卖就卖,不能卖打算都送到废品收购站去了。工作那么忙,没时间成天琢磨怎么处理这些东西。 岳方祇从一套水浒传的连环画上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听来听去,原来是有个美院的老教授去世,留下了满屋子的书。小辈儿忙着把遗产分完,剩下这一大堆书却没了着落。捐学校,学校不要;送人也没送出去多少。后来打听到这儿有个旧物市场,想着能卖就卖一卖,卖不掉就扔掉算了。 有什么用呢。那个卖书的人颇有怨言。钱没留下多少,原来是全花在这些东西上了。没处留没处放,直接扔又觉得不太好,真是麻烦。 岳方祇不是个文化人儿。上学时一看书就打瞌睡,不然也不会早早走了体校的路子。不过连环画小人书什么的,他倒是挺喜欢看的。 白墨的眼睛则始终盯在另一类书上,都是各种知名雕塑的图鉴,也有讲雕塑技法的。他摸摸这一本,又摸摸那一本,一大堆书,好像哪本也舍不得撒手。 岳方祇小声问他:想买么?想买就买。 白墨于是抱起了那一堆书。 岳方祇拿着三套小人书,和摊主讨价还价了一会儿,最后达成了一个双方都满意的价格。白墨付了钱。 岳方祇知道为什么白 墨要买这些书:白墨现在闲暇时在做面人儿,不过好像一直都不大顺利。他探索这些事有时候很像小孩子在玩儿,这里试一试,那里试一试,试不好也没关系——反正并不是要拿出去卖的。 岳方祇陪着他,发现他是真的喜欢这个,也能沉下心来琢磨。 白墨的生活一直非常简单,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岳方祇给他买了个手机,他一般只拿手机看看新闻,或者温馨有趣的小视频;要么就是教人做菜的那种节目,看完了就自己去厨房尝试,成品看着比节目拍出来的都好。 白墨看着老是有点儿与外界格格不入,其实很有内秀。 岳方祇每每意识到这些,对他就会涌起另一种怜惜。 他直觉白墨从前过得应该不是很好。但凡能过得好一点,以白墨的聪慧,应该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岳方祇很小心地向白墨求证过,才知道他高中就不念了。问他想不想回去上学,白墨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因为他看上去既伤心又难过,岳方祇只能丢开话头安慰他,那些提议也就不了了之了。 岳方祇总是想为白墨做点儿什么,可是白墨好像只要待在他身边就很满足了。岳方祇空有热情,总也没有实现的机会。 所以一旦白墨对什么东西流露出喜欢来,岳方祇心里也会觉得高兴,会忙不迭地满足他。其实这根本不费力气,因为白墨要得实在太少太少了。 以前岳方祇觉得他像那种最难养活的花儿,要时时提心吊胆地留神着;现在却觉得,白墨真是再好养活不过了,给点儿阳光雨露,他自己就悄悄开花了。 大概是教材真的帮了忙,反正一个礼拜之后,白墨终于捏出了似模似样的小人儿,是个托着净瓶的观音。确实,他们送供果时与寺院往来多,菩萨是最常见的雕塑了。 白墨很开心,跑过来给岳方祇看。岳方祇毫不吝惜地夸了他一番,白墨便又脸红起来。 其实不管捏的是什么,又捏成了什么样,都不打紧。岳方祇想:只要白墨开心就好。 他特意抽时间在北屋的墙上钉了一排小架子,给白墨放书,还有做出来的小面人儿,以及他们出去玩儿的时候买回来的小玩意儿和供果的样品。白墨还买了相框,去附近的打印社,把他们出去玩儿时拍的照片打印出来,放进了相框里。相框有的可以搁在架子上,有的却被他粘在了墙上。 于是这间平素只是供神和做事的小屋子,气质似乎变得柔软活泼了不少。 小慧很羡慕,说将来自己有了房子,也要弄这么一排小架子在墙上。末了又掰着手指算,估摸自己还要花多久才能把首付攒出来。 岳方祇和她聊了一会儿左近的房价,小慧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那天我去房屋中介,看到小郑了。 岳方祇随口道,好久没见着他了,他现在做什么呢? 小慧迟疑道:他说是在做大生意,可是我看他那样,真是不太像。他还想和我说他的生意,可我着急回来卖馒头,也没怎么听。 岳方祇摇了摇头,没有发表看法。他想,如果下回要是自己见了小郑,得想着问问他。现在社会上骗子不少,别是让人忽悠了。 只可惜小郑后来并没有出现,日子也转眼到了夏天。 第39章 本地号称是避暑胜地,一年到头,最热的日子也就那么有限的几天。许多人家连空调都不装,一部电扇就过夏天了。 不过这一年的夏天实在是格外炎热。连着一周了,感觉每天都像是在烤箱里过日子的。天气预报说有37度,岳方祇觉得肯定是少报了。 因为实在太热,白天街上连个人影都瞧不见。干粮铺子的生意也跟着清淡了许多。 酷暑天,坐着不动都是一身的汗,更别提围着锅台打转了。尽管活儿已经比平日少了一半还多,大家仍然觉得说不出的辛苦。年轻人似乎还好,年纪大些的人就撑不住了。 店里的郝阿姨干着干着活儿就中了暑,大伙儿七手八脚把人抬到了老富店里去——火锅店里有空调。折腾了好长时间,人才醒过来。岳方祇说反正店里也不忙,回去歇着吧,大热天的,确实辛苦了。 生意少,天气又热,学校之类的也放假了。所以岳方祇店里现在基本只有早上和晚上在卖干粮。中午和下午,他直接让伙计回去午休了。反正大家住的都挺近。 天气这样热,白墨变得蔫巴巴的。晚上睡不着,白天又犯困,他连饭也不怎么吃得下了。 岳方祇心疼他,跑去电器商场买了空调,结果付完钱才被告知:空调安装的订单已经排到下个月去了——都是被热得受不了,临时抱佛脚才想起要买空调的顾客。 买都买了,也就只能等一等了。空调没办法短期内安装好,岳方祇只能在其他方面想办法,比如把家里的草席换成了麻将块竹席。 为了能多凉快一点点,他把床架也撤了,在地上铺了床褥和竹席。每天睡觉之前,得先去冲个凉,再用水把竹席擦上一遍。这样好歹能睡得舒服一些。 午间他们吃了炸酱面——岳方祇做的。酱是用猪肉馅和本地家常的豆瓣儿酱炸的。挂面煮好后,要放在冷水里拔。不过这种天气,所谓冷水也就和温水差不多。沥干水的面条铺上厚厚的黄瓜丝和小葱丝,再浇一勺咸香的肉酱——这是酷热里白墨为数不多能吃得下的东西。 外面的天气又晒又闷,柏油马路看上去都快化了。这样的天气,自然是一个顾客都没有。岳方祇打了个呵欠,把店门关上了。 午后静悄悄的,仅有的一点儿微风也是热的。岳方祇喝了碗绿豆水,又冲了个凉,才觉得整个人清爽了些。他只套了条大短裤,然后趿拉着凉拖,回到了卧室。 屋子里暗暗的,床帘在闷热的微风里轻轻摇晃,白墨在床帘边的地铺上侧身躺着,小电扇在屋角慢悠悠地转动。 岳方祇爬到白墨身后,也躺了下去。躺下去才觉出哪里不对,白墨好像怀里抱着个什么。他抬头一看,原来是个西瓜。 岳方祇伸手把西瓜从白墨怀里推开了:“肚子别着凉了。” 白墨半梦半醒地嗯了一声。 岳方祇从后头贴着他,能闻到他头上干净的洗发水味道。太阳太大,白墨晒黑了不少——胳膊腿和身上已经完全是两个颜色了。 他往常睡觉是很规矩的。侧身躺着,双腿并拢,整个人微微蜷缩着。可大概是因为天气太热,现在就不那么规矩了——白墨大半个身子几乎都趴在了凉席上。 因为这样的姿势,身上薄薄的衣服也穿得歪七扭八。背心已经翻上去了,大短裤也是松松垮垮,要掉不掉地勉强挂在窄窄的胯骨上。 岳方祇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发现他和自己一样,短裤里头什么都没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热得迷糊,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岳方祇心里开始发痒。天气一直是这种样子,他们有大半个月没亲热了。 眼下这可不是送上门来一样么。岳方祇简直要怀疑白墨是故意的了。 他伸手去搂白墨,整个人也厚着脸皮贴了上去。白墨开始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有些被岳方弄醒了,喃喃道:“热。” 岳方祇亲着亲着他,就来了感觉,听他这样用软软的声音讲话,更加忍耐不住:“就一回,乖。” 白墨困得睁不开眼睛,只是模糊地嗯了一声。 岳方祇喉结滑动,很快如愿以偿。他从背后侧身抱住白墨,几乎有点儿火急火燎的意思。 白墨后来醒了,可醒也醒得不太彻底,整个人迷茫地呜咽着,害得岳方祇食了言。 套子丢在地上,风扇仍然在吹。闷热的房间里,那种说不上来的味道始终没有散去。 岳方祇亲了亲已经睡过去的白墨,自己也打了个呵欠。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 第40章 岳方祇激灵了一下,猛地坐了起来。刚把短裤套好,门就开了。他老娘的脑袋探了进来。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片刻。赵淑英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岳方祇赶紧扯过被单把白墨盖上,然后一跃而起,把他老娘调了个头,推出去了。 门一关上,岳方祇就劈头盖脸道:“大热天的,你鬼鬼祟祟上我这儿来干啥?” 赵淑英仍然没缓过神来:“你……那……那不是你店里的伙计么?” 岳方祇虽然没想到这事儿会这么露出来,不过他一早就是没打算要瞒的,于是坦然道:“啊,怎么了。” 赵淑英声音发抖:“还怎么了,你说怎么了?你跟他到底……” 岳方祇把她一路推到了厨房去,按在椅子上,然后给她倒了碗绿豆水:“你不都看见了么。” 他老娘捂住胸口,看样子马上就要背过气去了:“你……你跟男的……” 岳方祇拽过蒲扇,冲他老娘扇了扇风:“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赵淑英拍着大腿嚎啕起来:“你丢人不丢人啊!这要是让左邻右舍知道了,全家怎么做人啊!” 要是搁在平常,岳方祇听了这种话,十有**要生闷气。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觉得整个人懒洋洋的,颇有几分不痛不痒的意思:“我又没碍着别人。再说你不往外说,谁知道?别人要是非问,就说你儿子穷,娶不上媳妇儿,不就得了。” 赵淑英扯着嗓子,手都在抖:“你……你到底要不要脸啊?打小你就邪性,净往邪门歪道上走。你三姑跟我说的时候我还没当回事儿……现在可好,原来是都搁这儿等着我呢……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岳方祇往后一靠,混不吝道:“两口子办事儿有什么邪性的?你们不办事儿,我是打哪儿来的?” 赵淑英怒道:“这是办事儿的事儿么?你能不能要点儿脸!你屋里要是个女的,我能这么着急上火么?” “得了吧。”岳方祇直白道:“你什么时候替我着急上火过。净我替你们着急上火了。这个倒不是要紧事。说吧,到底什么事儿电话里不能说,非得你顶着大太阳跑过来?” 赵淑英似乎一下子就灭火了。 岳方祇脸色沉了下去:“岳大勇该不会又去摸牌了吧?” 赵淑英不太有底气地摇了摇头。 岳大勇其人,说来也是个奇葩。他偶尔会赌钱,但不是拿自己的钱去赌,而是套别人的钱去赌。赢了自然皆大欢喜,可摸牌这种事,哪里会总赢呢。输了肯定被人上门要账。他回回都是拖着,非要等下次赢了再还人家钱,于是每每搞得家里鸡飞狗跳。 可他赌,好歹还知道有个上限,虽然闹得全家不安生,却还比不过他做的那些所谓“投资”让人火大。今天这里投一个什么项目,明天那里又投一个,没钱就向银行和贷款公司借钱——他老是抱着一个东山再起的梦不放手。可是投资哪有那么容易,十有**都是打了水漂。结果就是那些年家里欠了巨额外债,岳大勇本人被关了起来。 出来后其实算是消停了挺多年。唯一一次没记性,也被岳方祇放了狠话。现在老两口忙着帮衬老大,看上去很是在做正事了。 没想到还是狗改不了吃屎。 菜市场的摊位,租金是要年交的。岳大勇摸着了成叠的钱,本来就心思活络,刚好被人盯上。于是钱变成了成箱的劣质老年按摩仪。做宣讲的人许诺他一本万利,是看他人好才拉他一起做生意。哪成想东西到手就是烂在手里,一件都卖不掉。而当初舌绽莲花的小年轻带着他的宣讲会早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交 不上租金,摊位就没了。摊位没了,也就没法挣钱了。 “交不上就不干了嘛,把摊位卖掉,你的棺材本儿也回来了。放在银行吃利息,大家都安心。”岳方祇不以为然道。 赵淑英赶忙道:“那怎么行,趁着能动,要赚钱的。再说租金一年也没太多,我就想着……” “想着来管我借钱了是吧。”岳方祇无精打采道:“去找我大哥嘛。你们赚了钱,都补贴他们家了,和我又没什么关系……” “唉。不能这样啊。你大嫂本来对你哥哥就不满了,家里的事还是不要让她知道……”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要是放在从前,岳方祇早就发火了。可是现在大概是舒坦日子过久了,人的脾气也没那么大了。他平淡道:“再说我也没钱。每个月贷款还多少你也不是不知道,还要还朋友的钱。我这生意冷清到什么样你也瞧见了——大热天的,馒头卖给谁去?这几个月铁定是要赔钱了。我自己都顾不了我自己呢。” “那你还有心思和男的瞎搞!”赵淑英的声音提高了。 就在这时候,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把岳方祇的手握住了。岳方祇抬起头,发现白墨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 他看上去小心翼翼的,但却规规矩矩地靠着岳方祇坐下,把腰挺得直直的,拘谨又乖巧道:“阿姨好。” 赵淑英捂住胸口,看上去又要背过气去。 岳方祇的拇指摩挲了一下白墨的手,对自己老娘道:“你还是先喝口绿豆汤吧,真进了医院,又是一大笔钱。” 他老娘立刻缓过气来,唾沫都冲白墨去了:“你这个狐狸精!” 第41章 白墨被她喷得缩了下脖子,然后把绿豆汤往她跟前推了推,小心翼翼道:“阿姨喝水。” 赵淑英拍着大腿:“还喝什么啊我!你……你你你,你要不要脸啊!” 白墨低下了头。 岳方祇搂住他,冲赵淑英皱眉道:“你差不多得了啊。怎么还没完了呢。这事儿是我先起的头,你有气冲我撒。” 赵淑英又开始嚎啕起来:“你爹知道了,腿都得给你打折啊!” 岳方祇匪夷所思地看着她:“那他也得能打得过我啊。” 赵淑英顿了顿,长哭道:“我这是什么命啊……” 岳方祇没精打采道:“没冻着没饿着,还有个儿子时不时给你钱花。挺好的了,知足吧。” 赵淑英听着有门儿,立刻道:“那租金的事儿……” 岳方祇沉默了一会儿,狠了狠心:“不是我不管你。你也看见了,我这头生意这样,保不齐什么时候自己还得管别人借钱呢。” 赵淑英抽噎了一下:“那你什么意思,不想管了?我跟你爹把你拉扯到这么大……” 岳方祇有点儿窝火:“我小时候是在奶奶身边儿养大的,岳大勇那时候连个人影都不见。谈什么拉扯不拉扯。” “那我呢?我下着大雪背你去上课……” 岳方祇不吭声了。他都记得。赵淑英是偏心不假,但做母亲的,过去也替岳方祇操过不少心。岳方祇小时候成绩太差,又爱打架。赵淑英骑自行车驮着他去给老师送礼,陪笑脸,挨骂;半夜三更去一个有名的补习班给他排队交费,就为了排座时他能坐得靠前点儿,离老师近点儿。后来他进去了,全家也只有他老娘肯定期来看他,给他捎衣服和吃的。 岳方祇心软了:“要么这样,我最近确实手头紧。你缺多少钱?缺的那部分,我给你拿一半儿。剩下那一半儿你问我大哥要吧。你们做生意归根到底是为了他们一家子,他不能一毛不拔,坐享其成。你也不用管我嫂子说什么,我大哥要是明白事理,这个钱他会出的。” “你就不能……” “不能。”岳方祇坚持道:“我这个月都不一定能给伙计开出工资来。”讲这话他心里其实是有点儿虚的。因为生意差只是表面上,其实不至于。供果的订单一直都有,他和白墨今年又一起在网上开了个店。网上做这门生意的很少,一搜就能看见他们的小店。因为东西样式漂亮,包装仔细,所以销量一直还不错。 简而言之,钱他是有的。他只是心里不情愿,不想拿,因为觉得憋屈。 至亲之间,你拿我一点,我拿你一点,账好像不必算得那么明白。岳方祇以前是那么想的,也是那么做的。可是后来他慢慢发现,事情和他理解的不太一样。 人的本性可能就是这样,容易欺软怕硬,得寸进尺。即使是在亲人之间也是如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成了一直被索取的那一方。那时候他也甘心付出,这种付出会让他觉得自己有用,不是废物。他始终有意无意地在试图证明自己,试图抗起责任。 可是好像并没有什么意义。他和岳大勇还是像仇家一样,对赵淑英的偏心也越来越不忿。他们也并不感激他,因为他是儿子,是弟弟——为了父母,为了哥哥做一些事,都是理所当然的。 岳方祇心里难受过,生气过,失望过。一个人的时候,也孤独过。他觉得厌倦,但好像又一直难以摆脱。 眼下回头看看,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其实已经渐渐挣脱出来了。 大概是因为有了白墨,让岳方祇意识到自己有了新家,所以本能地要先替这个小家考虑了。 他和白墨两个人都要买一堆保险,要还债,岳方祇还打算买个差不多点儿的房子——店铺的二楼小且不说,冬天供暖也太差了。白墨一到天冷,就老是处于一种类似感冒的状态。岳方祇觉得心疼。 至于别的,岳方祇顾不上,也不太想顾了。 差不多得了。他在心里微微叹息。就到这儿吧。 赵淑英没想到他会这么坚决,着实愣了好一会儿。她苦起了脸,开始讨价还价:“你看,要么这钱算我借的……” 岳方祇轻轻叹了口气:“妈,咱别互相为难了行么。” 于是这事儿就这样了。快到下晚,伙计们也陆续回到了店里。岳方祇把赵淑英送到街口,给她拦出租。他老娘板着脸,嘴里忿忿地絮叨道:“有钱打车,没钱帮着爹妈垫个租金钱……” “这是两码事。”岳方祇心平气和道。 “还有,你以后不许再跟那个谁睡觉了。我明天就去给你问相亲……” 车来了,岳方祇把人不由分说塞了进去:“用不着。我有媳妇儿了。我睡我媳妇儿,天经地义。你少操没用的心,先把岳大勇看好吧。这钱是我看在你的份儿上拿的,这是最后一回。下回再有这事儿,让他找我哥去。”说完把车钱塞给师傅,关了车门。 出租车开远了,岳方祇回过头来,看见白墨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脸上的表情怯生生的。 岳方祇走了过去:“站这儿干什么呢?上楼去歇着吧。我妈就那样,看着吵吵得欢,其实也就光是嘴皮子功夫。你不用往心里去。” 白墨没说话。 岳方祇揉了揉他,叹了口气,既像是在问白墨,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哥是不是把事儿做得有点儿绝?” 白墨拉起他的手,用极小的声音道:“我们有钱的。”说着他把一张卡塞进了岳方祇的手心——是从前岳方祇带他去银行开的卡。他们现在开网店,绑得也是这张卡。每个月底两个人会在一起对账。白墨日常几乎没有开销,所以那上头的钱几乎从来没动过。积攒了这么久,现在已经是个有些可观的数字了。 他这样说,岳方祇心里的些许动摇反倒消失了。 “用不着。你攒着吧。”他摩挲了一下白墨的肩:“等有一天攒够了,咱们买新房子。” 白墨对新房子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向往,只是担忧道:“叔叔真的会打你么?” 岳方祇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会吧。到时候咱们怎么办?” 白墨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郑重道:“那我们就跑吧。” “跑了生意就没法做了。” “我有手艺,我养你。”白墨讲这话的语气严肃极了。岳方祇看着他,意识到这不是个玩笑。 白墨从不开玩笑。他是真的这么想。这个人一板一眼的,也不会讲大话。他说能养岳方祇,那就是真的能做到。 长到这么大,从来都是被人耳提面命,要“养家糊口”,要“承担责任”……岳方祇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对自己说这种话。 他的心一下子就变得很软很软。想说我这么大个人,哪儿用得着你养,是我要养你才对。可这话不知怎么,终究没说出来。 最后,他只是揽过白墨的肩,在他颈窝里轻轻蹭了一下。 第42章 虽然岳方祇很笃定,只要自己不松口,他老娘早晚会妥协。但是小小的烦恼还是避免不了。租金的事儿处理完了,赵淑芬发动七大姑八大姨,让他们给岳方祇找对象。 结果岳方祇几乎每天都要接到不知哪个亲戚打来的电话,催他去相亲。他说我有对象了。对面根本不信,苦口婆心劝他放下面子和身段——这年头男多女少,找对象实在不容易。凭他这种条件,不能要求太高,最好有一个就赶紧去见见。 岳方祇哭笑不得,说真有对象了,都领证了。对面很狐疑,说没听你说你办酒啊。岳方祇信口胡诌,说人家家里人看不上我嘛,还没谈妥。 回头看见白墨紧紧抿着嘴站在他后头。 岳方祇赶紧把电话挂了,过去抱他:“不生气哈,过阵子就没事儿了。他们就是闲的。” 白墨点头。小声道:“奶奶不会看不上你。” 岳方祇知道他已经没有亲人了。听了这话,自然而然觉得心疼。他不想让白墨难过,于是故作油滑道:“那是,我这么好。” 白墨很浅地微笑了一下,脸上仍然有些许忧虑。他低声道:“你不要去相亲,我也不去。” 岳方祇忙不迭道:“不去不去,回头就把这些电话都拉黑。要是还上门来磨叽,哥就拿擀面杖把他们都撵出去。” 白墨脸有些红,这次真的低头笑了:“那样也不好。” “你最要紧嘛。”岳方祇发现自己的嘴原来可以这么甜:“什么都没你重要。”可是这样的话说出来,又是很自然的。 因为他心里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有了念想,要思索的事就多了起来。日子不能再稀里糊涂地过,得仔细考虑以后的事。岳方祇多少年都不摸书本了,难得郑重地买了个本子,把自己一步一步的规划记了上去。字虽然歪七扭八的,条理却很清楚。 他也和白墨商量,把要做的事一一记了下来。先前想着要买保险,如今两个人的社保和医保都已经办下来,商保也先买了两份——不过这些还远远不够。岳方祇有空时,一直在陆陆续续地打听和比较其他保险。房子的事,岳方祇也记在心里。每次路过中介,他都会停下来仔细瞅瞅,看看什么地点的房子现在是什么价了。虽然一时还买不起,心里总要先有个数。 林林总总的事情很多。要还的债也按日期一条一条记在上头呢。每办完一样事,他就在后头打个勾。每个月结余多少,也记个数字。一点一点,等他们真的有病了或者老了的那一天,也能安排得明明白白,不至于措手不及。 白墨不太懂这些,但岳方祇和他说,他听得很认真。有时候还会问出些让人灵光一现的问题。 岳方祇和他相处越久,越觉得他其实是很聪明的。但这些聪明并不是在为人处事上。白墨在为人处事上很笨拙,面对不熟悉的人会倾向于回避。即使是熟悉的人,有时候也会让他变得手足无措。 岳方祇猜测他以前应当也是很少与人接触的。独处时的白墨有时看上去会显得寂寞;可是人多时,他又会变得不安。唯有和自己两个人的时候,白墨看上去是最自在的。 岳方祇也很自在。好像两个人能自成一个只属于他们俩的小小世界,再也不用管外头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让岳方祇觉得心安。他知道白墨也是一样。 酷暑终于过去,干粮铺的生意也渐渐恢复如常。岳方祇重新开始东奔西跑,开着小车给人家送干粮。店里则是大家一起在忙。 高温缓和了些,但没出伏天,每天还是挺热。特别热的时候,岳方祇会煮绿豆水,或者中午去生鲜超市买半个新切的西瓜,回来大家一起吃。 这天岳方祇提着西瓜回来,路过房屋中介,忽然觉得门口那个人有点儿眼熟。 他仔细看了一会儿,才惊讶地意识到那是小郑。 小郑在岳方祇这里时,穿着打扮也属于新潮小青年,是那种赚一个花俩的主儿。可眼下他的t恤看上去有些发旧,上头还有汗印子,也不知道几天没洗过了。 中介的小伙子很为难:“……我不管你们一个房子住多少人,你得先把房租交了啊。房东人在外地,把事情委托给了我们。我也只是个替老板打工的……” 小郑低声说了句什么,转身要走,却被那个业务员拉住不放。 这么一扭头间,正好和岳方祇打了个照面。小郑明显一愣,可紧接着,他飞快地挣脱出来,转身跑了。只留下那个烦恼的业务员,和满心狐疑的岳方祇。 吉祥街老大一片。人跑进副街,七扭八拐,就不知道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岳方祇心里虽然有几分画魂儿,但也没追上去。店里忙着,他得赶紧回去。 结果没想到,当天晚上就出了事儿。 他那天有点儿活没干完,关店之后白墨独自去夜市买菜。往常来回有半个小时就够了,结果当天白墨半个小时了也没回来。 岳方祇整天蒸干粮要掐点儿,对时间很敏感。夏日里街上人多,他想着是不是白墨在市场上碰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逛起来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能。白墨晚上独自出门买菜,来回总是很快——因为惦记着岳方祇还没吃饭。 岳方祇给他打了两个电话,都没人接。街上人多,听不到手机铃声也正常。又或许双手都提了东西,腾不出空来。但岳方祇总觉得不放心。关心到了一定程度,人就会变多虑。白墨没按时回来,他心里有些慌。于是匆匆出门,想赶紧去找找看。 后来他才意识到什么叫做“万幸”。这就是了。 他是在豆腐坊所在的那条副街上找到白墨的。那条街晚上路灯昏暗,就算是靠着吉祥街,行人也不多。当时白墨正被两个男人在阴影里拉扯着,其中一个手臂勒着他的脖子,似乎想要把人拖走。只是难以做到,因为白墨挣扎得实在是太厉害了。小郑瑟缩在一边,看上去似乎想制止,人却又不敢靠前。 这四个人都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吉祥街上又很嘈杂。如果不是岳方祇眼睛尖,大概匆匆走过,根本不会注意到他们。 看见白墨被欺负,他想都没想,暴喝一声奔过去,先是一脚把那个帮忙控制白墨的人踹得飞出老远,紧接着又奋力将白墨脖子上的那条胳膊掰了下来。那个人立刻发出了哀嚎。 岳方祇抬肘把人怼开,将白墨一把搂进自己怀里。 白墨被勒得脸色发紫,已经讲不出话来了。岳方祇抱着他,手都在抖。当下也顾不上去管那三个人,将人背起来,向吉祥街飞奔而去。 街口有出租,师傅见是受伤,拉着人直奔医院。 白墨讲不出话,只是一直紧紧攥着岳方祇的手,眼神有些散,是那年发病时的模样。岳方祇心急如焚,感觉就像是有人在自己心上捅了一刀。 急诊的大夫给白墨做了一堆检查。没有开放性伤口,但到处都是瘀伤。说不出话是因为喉头水肿,声带受了伤。 不碍事。医生安慰岳方祇,都不要人命。说完了又问岳方祇发生了什么事。 岳方祇这才找回了一点儿理智。他掏出手机报了警。 笔录是岳方祇做的,白墨整个人精神状态都不对。仿佛一切又回到了最初岳方祇捡到他的那会儿。 民警很同情,说回执你拿好,先回去吧。我们会尽快调查的。赶紧先回去好好休息,之后有线索再过来。 岳方祇道了谢,把白墨背了起来。 白墨整个人死死搂着岳方祇的脖子,身上一直在抖。回了家,他也始终紧紧攥着岳方祇的衣襟。 可是他的眼神是散的,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岳方祇看了他一会儿,把人用力抱住了。他心里后怕极了,简直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没赶过去会发生什么事。他只能抚摸地白墨的脑后,反复低声安慰:“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哥在这儿呢……甭害怕……有哥在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怀里响起了一声抽噎。白墨伸出手臂,搂住了岳方祇。 岳方祇慌忙低下头,看到泪水不断从白墨眼睛里涌出来。 白墨看着他,眼睛红红的,眼神却恢复了平日的样子。他在满脸泪水里,无声地喊了一声“哥”。 岳方祇一把搂住他,感觉自己的眼睛也湿了。 第43章 派出所那边大概是一周左右才给消息的。消息下来的前两天,岳方祇听人说吉祥街某条副街的居民楼被武警中队给围了,抓出来一批人,不晓得是干什么的。 后来抓捕的事上了新闻,说本市公安捣毁了一个在各地流窜多年的传销组织,具体案件正在审理中。 镜头给出,被押送出来的犯罪分子里,赫然就有当日差点儿把白墨勒死的那个人。 岳方祇给谢铮打电话问消息,谢铮难得爆了粗口,说那帮人简直跟疯了一样。说是传销,跟邪教也差不多了。乌央乌央一大堆,老鼠似的藏在居民区里,吃住都差,也不知道图些什么。中队费劲吧啦地抓了大半天,还有几个队员被打伤了。持械伤警,有一个算一个,统统得判进去。 挂掉电话,岳方祇看见白墨已经醒了过来,正眼睛红红地望着自己。见岳方祇伸出手,他立刻爬过来,抱住岳方祇,眼泪再次落了下来。 往事转了个圈儿,终点与起点碰到了一起。白墨也终于在刺激之下,重新找回了那段丢失的记忆。 他原本在姑苏某个大饭店的后厨做白案。奶奶去世后,被职校的同学骗进了传销窝点。进去之后他就发现不对,想要离开。当时想走的不只他一个。上面的人把他们关了起来,先是劝,劝不成就不给饭吃,再后来发展成了打人。白墨挨了两回打,没等到第三回 ,组织里就闹出了人命。亲眼目睹了一切的白墨,在别人商量着处理尸体的时候,终于找到了逃跑的机会。 可惜逃是逃出来了,人在巨大的刺激和压力之下,也精神失常了。 流浪的日子浑浑噩噩,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只知道要跑得远远的;饿了就蹲在饭店门口翻垃圾桶,渴了就去公共卫生间的洗手池喝水。有时候,他会扒上一辆绿皮火车,然后再随着下车的人流离开,或者被乘警扭送着赶下车。一次又一次。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岳方祇。 像梦一样。白墨无声地呢喃着。 岳方祇只能紧紧抱住他,暗暗发誓,绝不会让白墨再受那种苦了。 因为涉及到了命案,白墨后来还是在岳方祇的陪伴下去了派出所。李亮很同情白墨,说这可真是遭了大罪了。案子到了这一步,接下来就是交给有关部门去处理了。如果有需要,公安会再联系他们。 除了案子的事儿,白墨的身份也终于有了眉目。他记起了旧时的名字,也能用普通话说出确切的居住地。李亮把名字输入系统,很快就查到了白墨的身份信息,也顺利查到了亲属的信息。 小民警当时就打了电话过去。只可惜电话打通了,那边的态度却很差。先是不肯讲普通话,被民警再三严肃告诫了之后,才不情愿地表示我们早就断绝关系了。房子是老太太的,理所当然应该由自己的儿子们分掉。他爹早就没了,我们都问过律师,他一个名义上的孙辈没有继承权。大家如今各过各的,不要互相打扰。我们有事不会找他,他有事也不要来找我们。十八岁不是就成年了嘛。 李亮听得怪生气的,说好歹是你们的亲侄子。人丢了好几年,你们怎么连个案都不知道报? 那边不耐烦道:不是都讲了早就断绝关系了嘛。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李亮拿着嘟嘟作响的电话,骂了一句:什么瘪犊子。 岳方祇搂住白墨,轻轻拍了拍他。白墨神色却很平静,只是依恋地抓住了他的手。李亮看到了他们握在一起的手,轻轻咳嗽一声,把目光转开了。 一个人不能有两套身份信息,这是违法的。李亮问白墨要留下哪一个。白墨嗓子没好,还不能讲话,只用纸笔写了“白墨”两个字。 小民警立刻就明白了,提醒他说你可想好了,旧的那个注销了就是没有了——以前的学历信息啊, 档案啊,统统都不作数了。 白墨点头,甚至还腼腆地冲他微笑了一下。 李亮轻咳了一声,说那行吧,我知道了,你等会儿把户口拿过来吧。 后来的事,岳方祇三五不时也和李亮打听着。小郑涉事轻,关了一阵子就放了,被家里人带回了老家。有几个身上背人命官司的,该怎么法办怎么法办——以后岳方祇和白墨肯定也不 会再见到他们了。 生活很快恢复了平静。 恢复记忆的白墨还是话不多,人和从前相比也没什么变化。只是他如今不爱去南街的市场了。幸而北街上也新开起了生鲜超市,他们出门买菜,来回都用不上十分钟。 岳方祇偶尔会和白墨聊起从前的事。越是知道得多,越是觉得白墨真的很不容易。可白墨似乎没有把那些艰难的过往放在心上。有一次岳方祇忍不住问他,别人对你不好,你不会生气么? 白墨想了想,小声说不会生气,只是会难过。不过奶奶总说,要记得别人对我的好。说完抬起头,冲岳方祇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岳方祇看着他,立刻心里发热:那哥对你好么? 白墨点头:和奶奶一样好。 岳方祇听了这个答案,一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搓牙。他动着小心思,斟酌道:这个不能放在一起比。奶奶是奶奶,我是我。总之还是不太一样。 白墨低下头,脸上肉眼可见地红了。他说我知道的,奶奶是亲人,你是…… 后面那个词声音极轻,可岳方祇的耳朵太尖,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把白墨抱起来,在爱人小声的惊叫里,凑上去狠狠亲了一口。 秋末,甜姐的离婚证到手,总算是能真正开始新生活了。老富喜笑颜开,把朋友都叫了过来,亲手在后厨宰了只羊。 手把肉,爆炒羊心,羊杂汤,酸奶饼 ……林林总总摆了一大桌子。 老富拿着刀给大家分带骨头的羊肉,切下来的肉还是带血丝的。 白墨开始不大敢吃,刀子也拿不稳当。岳方祇把刀接过来,帮他一片一片剔羊肉。上好的海拉尔羊肉是用清水煮的,只加咸盐调味。吃的时候,佐以一碟碧绿的韭花酱就足够了。 白墨尝了一口,很快又吃了第二口。他小声和岳方祇说,你也吃呀,好吃的。岳方祇冲他笑笑,给他盛了一碗羊杂汤。 谢铮的太太是个豪爽的女人,有她在,饭桌上总是很热闹。大家讲着过往的事,也诉说平日里的烦恼和喜悦。既有家长里短的琐事,也有工作时听来的消息。 后来大家都有了些许醉意。白墨没有喝酒,但是喝了许多羊汤,一直在小声说热。岳方祇便带他去阳台上透气。 夜晚的吉祥街灯火通明,到处都是喧嚣和热闹。白墨趴在阳台上,看了老半天。岳方祇给他披了件外套,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好奇道:“看什么呢?” 白墨声音温软:“看街。” 岳方祇啧了一声:“不如看我。” 白墨转过头来,眼睛亮亮的,含着笑意:“嗯,也看你。” 岳方祇每次见他这样,都忍不住想逗他。于是变戏法似的从兜里翻出了一把羊拐骨。 白墨惊讶道:“那是什么?” “嘎拉哈。”岳方祇美滋滋的:“刚才吃饭时拿了两个,正好和以前的两个凑成一副。”说着,他灵活地抛起它们,用手背去接。正反前后,那些小东西总之最后都会稳稳的停留在他的手背上。 白墨接过来,也试了试,结果发现根本接不到。岳方祇就在一边望着他笑。 屋子里,老富扯着嗓子,唱起了一只关于大雁的民歌。 白墨在歌声里又试了一次,这次一连接住了四个,他刚翘起嘴角,最后一个嘎拉哈从他手背上滑了下去。 岳方祇飞快地伸手接住了。余下三个也一同落了下来。他抬手去抓,正好抓住了白墨的手。 岳方祇把手翻过来,合拢了白墨的手指,像小男孩那样笑起来:“给你了。” 白墨便也笑了。他仔仔细细地把那副嘎拉哈揣进了衣兜,然后再次握住了岳方祇的手。 白墨的手柔软又温暖,脸上的笑容也是一样。他在明亮的灯火里看着岳方祇,眼里却像是盛满了星光。 岳方祇拉起他的手,亲了一下。 他们头顶之上,圆月高悬,恰在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