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九章 曆史的正軌
十四年了……
第一眼見他時，是在英德白城，他憑空在河灘荒地上建起來的白城。
那時的廣東，還是大清的廣東，至少皮麵上是。他借婚宴為名，召集廣東文武官員，在白城演武，震懾一省，成了當(dāng)之無愧的李三江。
那時的他才剛行冠禮，書卷氣跟驕橫跋扈的作派‘混’在一起，異樣的氣息，根本就不容於這個世界。
相隔十四年，他沒有太大變化，猩紅軍裝、長筒馬靴加上腰間的火銃佩劍，壓迫感也不如當(dāng)年他在廣東官員麵前的囂張氣焰，隻有‘唇’上的短須，眉頭的淺紋顯‘露’出時光的侵蝕。
可當(dāng)他抬眼看來時，一股充盈著奇異力量的渦流滾卷而開，裹得她心神搖曳，感覺自己像是要被拉上王座，卻又像是被推出大帳。
這讓她忽然自憐起來，十四年前的她正少‘女’懷‘春’，一心向北，那位悲天憫人的四阿哥塞得她心房脹脹的，對害了四阿哥的他滿心憎厭。
當(dāng)父親說起要找人接近他，埋下暗間時，她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我願去”三個字，就此定下了她這十四年既悲苦又爍目的人生。
十四年了，他已登基為帝十年，奪了大清半壁江山，兩任大清皇帝都敗在他的手裏，如果算上這一次，他又扶起了兩任大清皇帝，亙古至今，還有誰有他這番大能？
而她呢，原本區(qū)區(qū)旗人，小小知府之‘女’，也成了她本夢求而不得的四阿哥、雍王爺、雍正皇帝的淳妃，獨居紫禁城一隅，滿朝權(quán)貴都不敢輕視。
可是……她終究是個‘女’人……
北塘高處，林立軍帳環(huán)繞著一頂涼帳，李肆端坐帳中，接見茹喜和弘曆。對李肆來說，這場會麵必不可少，他必須親自評估兩人是否可用，當(dāng)然，假公濟(jì)‘私’，滿足一下好奇心，看看弘曆這位前世原本曆史上的“十全老人”，這也是免不了的。
而對茹喜和弘曆來說，特別是茹喜，這一場會麵，意義就非同小可了。自李肆現(xiàn)身，她就緊緊盯住不放，眼神‘迷’離，還隱見漣漪。
名分上是雍正的‘女’人，可實際上……
‘女’人心深沉如海，變幻如風(fēng)，十來年裏，她都滿心以為，自己傾心的是那位從四阿哥到雍正皇帝都沒少過大決心的人，可這幾個月的風(fēng)雲(yún)變幻，讓她的信念本就如風(fēng)中之燭，此時再見到李肆，信念的一角轟然坍塌。
四阿哥已經(jīng)敗了，已經(jīng)死了，之前的雍正皇帝成了太上皇，之前她借送食水悄悄在映華殿遠(yuǎn)處，用望遠(yuǎn)鏡窺探過。全身癱瘓，須發(fā)皆白，嘴裏還不停留著哈喇子，跟當(dāng)年病重臥‘床’的康熙皇帝幾乎沒有區(qū)別。再想到自己挨的那一記重重耳光，以及幾乎將她變成地府惡鬼的監(jiān)牢經(jīng)曆，胤禛的身影悄然破滅。
“可實際上……我是你的‘女’人！我的紅丸是你拿走的！我是被你送到雍正身邊，為你作間的！我在北麵穩(wěn)著大清江山，也是你的安排！我這十多年，是為你活著的！”
茹喜越想越動情，眼圈發(fā)紅，下意識地就向李肆靠近。
一個窈窕身影而出，攔在了茹喜身前。
同‘色’軍裝，黑亮馬靴、一寬兩窄皮帶紮著，腰間跟李肆同樣披掛，頭戴接近鳳冠造型，但更為簡潔洗練的紅帽，即便不看眉目，這裝扮，這身線輪廓，也將一股攝人心魄的颯爽英氣直直壓入心間。
茹喜被懾得心神一震，定睛看過去，臉頰忽然升起胭脂般的濃濃紅暈，而眼瞳也亮得閃光，像是蘊(yùn)著一團(tuán)烈火。
小紅……
十年前，她和茹安，就是被這個叫小紅的‘侍’‘女’，用短銃破了她們的紅丸。十年過去了，這個小紅不僅還在李肆的身邊，眉目甚至都沒什麼變化。
“可憐的‘女’人……”
茹喜怒視著四娘，四娘看著她，也有一番感歎，同時還暗自慶幸，幸好當(dāng)年官家沒把她收入房中，看這十年她在南北之間周旋，滿腦子就是滿人天下，替雍正跟官家傳話不說，現(xiàn)在又要摻和滿人皇帝的扶立之事，這‘女’人的心思可真是深沉‘陰’狠，而對權(quán)勢的‘欲’望也是令人乍舌。
“想得太多就是這樣……不過三十來歲，就起了這麼多皺紋……”
接著四娘又以‘女’人天‘性’評判著茹喜的姿容，並且感‘激’著翼鳴老道不知從哪裏挖出來的養(yǎng)顏秘方，讓無涯宮後園姐妹們的顏容在這十來年裏都沒什麼大變化。
‘女’人的世界，男人是怎麼也難全懂的。
就在兩個‘女’人眼神‘交’兵，以這十來年的恩怨為戰(zhàn)時，兩個心態(tài)迥然不同的男人也在相互打量著。
原來乾隆就是長這模樣的啊……
李肆的心態(tài)就這麼簡單，一點漣漪都沒起，一件工具，當(dāng)然不值得動什麼感情。曆史已經(jīng)改變，這個弘曆再不是前世曆史裏那個乾隆，談不上什麼憎惡。
弘曆卻是惶恐不安，外加手足無措。他受過係統(tǒng)的帝王培養(yǎng)，原本不至於這麼拘束，可他自覺麵對的是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副畫，連貫天地的巨幅油畫。
敞帳背後的海麵上，泊著雄壯艦隊，左右軍帳伸展開，或紅衣或藍(lán)衣的軍人們列隊前行，這些景象如背景一般，襯得一身軍裝的李肆無比威嚴(yán)，而那淡淡的注視，又像是傳遞著上天不經(jīng)意的垂憐，和深不可測的審度。目光雖輕，卻灼得弘曆滿身是汗。
弘曆更為不安的是，他不知道該怎麼打招唿。不見不行，自己的命運(yùn)握在人家手裏。可要見禮的話，該行什麼禮？眼前之人是一位皇帝，已半分了華夏的天子，不跪拜，不叩首，那就是不敬。可他是大清皇子，未來的皇帝，他又怎麼能對敵國之君行大禮呢？
十九歲的弘曆，在三十四歲的李肆麵前，連平等而視都作不到，更別提揣度這位未來敵手的心理。
弘曆的失態(tài)很快變了‘性’質(zhì)，因為四娘‘挺’身站了出來，那一剎那，弘曆整個心神都被麗人英姿給拽了出去，呆呆地盯住了四娘，唿吸都停了下來。
“嗯咳……四阿哥，還不見過……皇上！”
茹喜清醒過來，趕緊招唿著，心念轉(zhuǎn)瞬就進(jìn)入到冷冷的利益計較中，直言要弘曆放棄矜持。當(dāng)年你爹為那位子，再狠的事都幹過，如今隻是要你對自己狠一些，這都做不到麼？
弘曆辛苦地將視線從麗影方向拔出來，覺得身邊有如此亮麗風(fēng)情，別說跪，爬著學(xué)狗吠都不是什麼丟臉的事。
他決然地推金山，倒‘玉’柱，兩膝跪倒，額頭觸地：“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弘曆三拜九叩，李肆卻沒有之前預(yù)想的那種滿足感，有什麼意思呢？你跪不跪，拜不拜，根本就不影響我的安排。
“你十四叔是什麼立場？”
“身邊哪些人可信？”
“你爹現(xiàn)在什麼情況？”
李肆沒有廢話，直入主題，原本以為還會再遭“羞辱”的弘曆大喜過望，趕緊一一道來。
聽到雍正癱瘓，身邊隻有一個李衛(wèi)，之前被餓了半月，得了一些接濟(jì)後，又因他們“四阿哥黨”出逃，估計又?jǐn)嗔耸乘咽巧啦恢钏廖⑽U氣。
“朕跟你爹，相‘交’日久，也算是老朋友了，他這般遭罪，朕心頭也是不忍啊。”
李肆很認(rèn)真地道，一邊四娘使勁按住甩白眼的衝動，真是虛偽得讓人‘肉’麻啊……
可李肆的語氣就是這般真誠，以至於弘曆也紅了眼圈。
原本李肆也是真心的，在他心底裏，對雍正這二愣子還是存著一份敬佩。對親人狠，對自己狠，對天下人狠，十年如一日，難得的人物啊。
李肆起身扶起弘曆，語重心長地道：“朕像你這個年紀(jì)的時候，也隻挑著幾萬人的生死富貴，而你卻要挑起幾千萬人的生死富貴，重任在肩啊……”
他拍拍弘曆的肩膀，如鼓勵子侄一般地道：“好好幹……”
這般明確的許諾，弘曆長出了一口氣，乍著膽子應(yīng)道：“叔……皇的恩情和心意，侄兒沒齒不忘！”
兩人這番來迴，帳中充盈著念舊扶新的親情，誰也沒辦法跟南北大勢拉扯在一起。
念舊……為什麼沒念著我的舊……
茹喜在一邊暗自感傷，四娘也暗道自己想錯了，官家是動了真情，她也忍不住鼻頭微微發(fā)酸。
“細(xì)節(jié)自有人安排，對了……”
李肆當(dāng)然不會跟茹喜和弘曆直接談條款，但他覺得有件事必須親自過問，此時他才看向茹喜。
“新的年號定了嗎？”
茹喜跟弘曆對視一眼，心說你還真把自己當(dāng)叔叔了，這種事都要‘插’手？
“宣統(tǒng)……咳咳，你們還真是沒有創(chuàng)意……”
聽到又一個熟悉的年號，李肆差點被口水嗆住。再一想，取這名號的用意自然很清楚，那就是剝奪弘時那位“光緒皇帝”的合法‘性’，彰顯他弘曆才是正牌繼承人。
“不行，這不好，朕賜你們一個。”
這句話出口，一股不容拒絕的氣息噴湧而出。
“就叫……”
李肆心說，我來這裏，就是要把曆史撥迴正軌的。
“就叫……乾隆……”
茹喜和弘曆先是點頭，接著兩人幾乎同時變‘色’。
茹喜不說了，弘曆也是才思過人，對這個年號一下就有了“深度解讀”。
乾為天，隆為興盛。
初聽很大氣很吉利，可英華倡的是什麼？天道，國內(nèi)興盛的是什麼？天主教。英華士子，現(xiàn)在言必稱什麼？天意。英華民人自稱他們這一國是什麼？天朝……
茹喜悲哀地想，天道昌隆，隆的是哪家？是大清自己？
弘曆心酸地想，這“叔皇”真是別有用心啊，這“乾隆”二字，怕是寓意“天道昭昭，報應(yīng)不爽”吧，他是要我坐上大清龍椅，替他看好北麵江山，再等著合適的時候，光複華夏，讓滿人得了報應(yīng)……
李肆咦了一聲：“不好聽嗎？朕覺得很不錯。”
弘曆趕緊點頭賠笑：“叔皇取得好！取得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