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有動靜,輕微得像老鼠走過。但約克很快反應過來,那不是動物。他迴到了閃爍之池,這裏是沒有老鼠的,它們不能以光為食。
他悄無聲息地拿起劍,身體輕飄飄探出窗外。這時候,倘若有“羽翼”在外埋伏,他多半會吃個大虧。不過那樣的事可不多見。閃爍之池的“夜晚”與白天無異,城衛隊不休息。
最關鍵的是,菱塔也不休息。沒有西塔能逃過視晶的監測。
這是種奇怪的感覺,約克心想,他沒法再習慣了。諾克斯的冒險者是自由的,他也從來不會感到偵測站在監視自己。即便某些違法行為——比如肢體衝突、損壞路燈、擅自塗鴉——教人發現,他也頂多去城外躲兩天。考爾德團長會解決問題,雖然約克不知他是怎麼辦到的。要是他知道就好了。
浮上水麵後,橙光西塔扮作衛士,將桑德帶迴了家,指望喬婭拉背後的團夥不要察覺行蹤。如今他可不敢再誇口領這小子遊覽玫瑰城了。
所幸,“茶杯”女士和“夜焰”的家位於城市西部,與塞恩的店相距不遠,離蜂巢墜落的地點則更近。此刻除了王宮,不可能有比這附近更安全的地方。
果不其然,窗外沒人在。隻是屋簷的水晶鈴鐺輕微抖動,幅度太小,甚至沒發聲。閃爍之池還是有風的。
我倒希望有人迴來,約克心想,最好是桑德的監護人,這樣我就能擺脫對新生兒的責任了。
他縮迴走廊,動作很慢,猶如一朵橘紅色的雲。西側臥室的房門上,雕刻了一捧星空下的風燈草,“雷電”正睡在裏麵。他蓋著暮星的禮物,享受她口中的夢境。
關於孩子,湖衣好像永遠有辦法。而約克對待湖衣則剛好相反。他揣著一肚子謎團:暮星到底是誰?布萊特希爾和她是什麼關係?那些故事又是怎麼迴事?看在露西婭的份上,我當時應該問她的。他心想。等桑德的媽媽返迴,我立刻就走。也許我該直接送他過去。
……然而,在那之前,約克有一件事必須搞清楚。
橙光西塔悄悄穿過走廊,來到桑德的臥室前。顯然,諾克斯傭兵團的冒險者不是神官,也不是占星師,更不可能是獵手,但他有自己的辦法。約克搜索自己的記憶,從中翻找。那是祖輩留給他的遺產,屬於過去的時光。其中有許多神秘知識——古老的技藝,神聖的術法,能夠看透靈魂……
“助手。”
“你醒啦?”約克心不在焉地迴應。他看見雷電從臥室的魚缸裏鑽出來,關節卡在出口。這蠢小子不得不扭動屁股,收縮腰腹,直到皮膚魔法在笨拙的控製下變形,活像蝸牛脫殼。“幹嘛睡在魚缸裏?”
“我想迴去。”桑德咕噥,“這地方水太少。我不能住在暮星那兒嗎?”
那決不可能。“我正要和你媽媽提呢。”約克說,“她是降臨者,肯定明白什麼環境適合你這樣的新生兒成長。”
“可我媽媽沒給我講過故事。”
“放心。她是降臨者,知道的故事隻怕比暮星還多。”這也不可能。湖衣是全知的妖精啊。“你會愛上睡前童話的。”
“比你還多?”
約克停住了。“不。”
顯然,此話一出口,事情多半會朝著他難以控製的方向發展,然而他無法拒絕這份榮譽,換成你也會的。“我的故事比所有人都長。我在諾克斯呆了三百年,人們傳頌著我的名號。嗯,讓我想想,足有三百萬字——不,是三百五十萬——那麼長。你知道這是個多大的數字嗎?”
桑德不知是茫然還是崇拜地搖搖頭。
“我還有祖輩的記憶。”約克知道自己說得太多了,但他停不下來。“作為戰士參加黎明之戰!噢,現在還有好多凡人認為那場戰爭是詩人杜撰……”
他們邊說邊下樓。經過橙光西塔的手把手指導,雷電的皮膚魔法終於給了他一雙腳。
“我想起一些有趣的玩意。”約克告訴他,“你一定得試試。”
桑德當然不會拒絕。於是他帶新生兒下了樓,從廚房拾來一根鐵釺。金屬又細又長,猶如卓爾的武器。約克用它在地板上寫下一串字符,圍成個圈。“進去坐。”他對孩子說,“喝點什麼?”
“你給那頭長胡子的鷹人喝的,我要它。”
“你肯定喜歡。”約克倒了杯莓果汁,隨手加了兩勺糖,再把液體變成深色。他思考片刻,又塞了點氣泡進去。
“雷電”對它讚不絕口。“香味不太一樣。”他邊打嗝邊說,“這個更好。”
“當然,咱倆關係更鐵嘛。”
一切準備就緒。約克坐在地上,腦海中不斷迴憶神術的步驟。他不敢肯定自己寫下的露西亞神文是否有效。據說神術與信仰直接相關,尋常神官每天禱告七次,還要讀一本福音故事。聖騎士需要的訓練更繁重,時間也更緊湊。
有他們艱苦的律己行為在前,非神職人員很少能獲得神術迴應。因為大家太隨心所欲,不能約束自我,往往在犯錯之後才去補救。這怎麼行呢?女神是公正無私的。
對任何人都是。
露西亞保佑我。約克伸出一隻手,按在神文上。不,還是保佑桑德吧,他是完全無辜的。
“暗中無善,覺者如燈。
神鑒萬心,引人歸義。
光明之道,魔惡沉淪。
公義齊光,清心見神。”
隨著念誦,地板發出嗤嗤聲,符文明亮起來。星火閃爍間,神靈之語深深烙印進木質,邊緣裂紋密布。
約克觸摸到灰燼,聞到太陽的溫暖氣味。他的感官煥然一新,空氣中無形間多了什麼,似乎遠去的諸神投來一瞥,又眨眼逝去。亦或全部都是錯覺。他睜開眼,與桑德好奇的目光對視。
一切都沒變,隻是新生兒杯中的飲料蒸發了。
約克在原地靜止了一會兒,在腦海中搜刮記憶,好容易才作出判斷。神術成功了。桑德不是無名者。
女神有眼,約克不禁笑了。我究竟在胡思亂想什麼?他記起夜焰閣下告訴他的理論:隻有頻繁重生,西塔才會墮落。新生兒是不需要擔心這個的。
然而新的疑問接踵而來:如果不是為這,喬婭拉為什麼要殺桑德?還有那些蠢話,她以為我是她的朋友……
約克不禁摸了摸口袋裏的煉金手炮。他原以為它身上有什麼特質——比如命中者會徹底熄滅之類——才會拿事務官試手。但結果喬婭拉似乎隻是需要重生。桑德不是我,她就算打中他,也隻不過是讓他去重生一次而已。她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重生。他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她是要桑德……
“我還要。”新生兒的催促打斷了他的思考。“再來一杯。”
約克撥開他的尾巴。“自己去倒。”
“把你的那份給我。”
“想都別想!”但他發現桑德已經得了手,於是撲過去掰開這小子的嘴。
桑德猛然後仰,像條魚一樣噘起嘴,朝他吐出一道水箭,但約克的腦袋突然變成光環,讓水珠無害地灑在沙發上。
所有思緒統統溜走。“你脫靶了。”橙臉人嘲笑。
這句話引發了戰爭。“雷電”一頭紮進水槽。重新抬起頭時,他的臉頰撐得鼓鼓的,盡力露出個不懷好意的笑容。
“這可不是明智的選擇。”約克說,“你個菜鳥射手。”
就在地毯被打濕了四分之三時,桑德家的門鈴響了。約克聽見一陣悅耳的叮叮聲,不屬於風鈴或玻片,是種奇特的、催促似的金屬嗡鳴。約克一下想到了振翅的“羽翼”,下意識手按劍柄。
“躲起來!”他衝這小子喊道,“快跑!”
雷電無疑聽到了指示。他二話不說,打開樓梯間跳進去。約克聽見“咚”的一聲,意識到裏麵有隻水桶。
這時,“哢噠”一聲,鎖頭彈動。門外的人竟用鑰匙開了門,且推門就進,毫無遲疑。
好個不客氣的飛賊。約克心想。他不曉得喬婭拉重生得這麼快,也許來的是她的同夥。而且竟然還準備了鑰匙!她果然盯上桑德很久了……
“什麼聲音?”一個女性嗓音抱怨,“屋子裏有人?”
“不該有嗎?”迴答她的是另一位女性。實際上,約克已經看到她了。“我說過我不是獨居。”她們自然也不會忽略門前的橘紅光源,當即一愣。
出現在門前的是兩個女性西塔。前者渾身墨綠,身段協調,麵容昭示著皮膚魔法的精靈身份。後者則有一副混沌的臉孔,比初見的桑德狀況更差。
好歹她的內部結構沒有偏差,否則連話也說不出來。約克能聞到她身上殘留的分離水氣味。使她失去形態的罪魁禍首不言而喻了。她們就是喬婭拉的同伴?他警惕地開口:“晚上好,二位,我知道重生地怎麼走。”
“約克·夏因?”墨綠色西塔竟念出他的名字。
橙光西塔皺眉:“你認識……呃。”鑰匙,女性,冷光西塔,還知道我的名字。
見鬼,難怪她有鑰匙。“蒂卡波女士?”他放下劍。
對方不答反問:“你怎麼找到這兒的?”
“助人為樂!”約克搶先道。他不知道弧光閣下是如何形容他與桑德在蜂巢的經曆的,就算盡量往好處想,也肯定沒法用什麼褒義詞。“我很抱歉……但我找到了桑德!我給他送迴來了。”
墨綠西塔用一雙碧眼審視著他:“我聽說過你。”
但願是好的方麵。“這就對了。”約克咳嗽兩聲,“我想該是這樣的。”他又咳嗽兩聲。“進來吧,呃,我是說,請進。”
冷光西塔點點頭,示意他讓開。出於不知是心虛還是什麼,約克側過身,讓她們進入了客廳。另一個西塔也瞥了他一眼,目光十分奇妙。
桑德的家比塞恩簡陋太多,但二者同為“諾克斯風格”,牆壁房梁都是堅實的固體,而非幻影或玻璃。主人家用魔法轉換了它們的屬性,使得小屋能在閃爍之池漂浮。
破損的族人小心翼翼打量四周,而蒂卡波卻迅速關門,開了頂燈。“桑德在哪兒?”
約克拉開樓梯間的門,一隻水桶骨碌碌滾出來。“這兒。”
蒂卡波打量著他,似乎並不相信,直到“雷電”突然竄出來,身體如水球般爆炸,淋得所有人一身濕。他肯定聽見外麵的對話,將打擊範圍擴大了。
“媽媽……呃。”桑德愣住了,尾巴還在滴水。“這是誰?”
“她?我的客人。”冷光西塔微微一笑,伸手去提水桶。“誰讓你出門的?”她與約克所見過的人類中的母親形象完全一致。下一秒,在桑德慌忙爬起身前,她一把揪住這小子,伸手要揍他。
桑德掙紮起來,“助手!救命!”
約克不想惹麻煩:“她說得對,桑德。我該早把你送迴來。”
“嘿!”
“我要感謝你,約克。”蒂卡波打斷道,“你一定是……”她捏住桑德的臉,一下閉合了他的聲帶。“……奮不顧身拯救了他。我知道,你總會那樣做,有許多人向我提起你,告知你是什麼樣的好人。所以千萬別拒絕我,這會讓我更慚愧的。”
“關於這……”
“他們都告訴我了。”她仔細地觀察他的臉,而新生兒還在扭動。“城裏出了亂子,許多人受傷,重生地簡直人滿為患!我知道有人喜歡這樣,像是給人添麻煩、引人注目之類,方法無非是惡作劇。近期尤為嚴重!是斑點大賽,它讓所有族人都心緒不寧。但我想,如果錯過這次也沒什麼,你說是吧?反正下次也不遠。”
“的確如……”
“我必須做些什麼,約克。我是個降臨者,為守誓者聯盟工作。同時我是個有信仰的人,這你能看出來吧?公平起見,我必須給你點兒真正的謝禮。”
約克總算能開口了。在沒有利害關係時,他樂於接受任何人的謝意。“我在踐行正義之道,女士。”他義正辭嚴地說,“這是我該做的。”
“太好了,我正有一份燭女城的宴會請柬。”蒂卡波說,她將掙紮的“雷電”塞進約克懷裏。“免費遊覽索德裏亞風格的人類城市,由降臨者貼身保護,度假期間產生的所有費用我來報銷。”
度假?離開福坦洛絲?約克吃了一驚:“你是說……?”
“帶他出門逛逛吧,約克,我還有工作要忙。眼下到處都缺人手,你知道的。這可不是出門逛兩圈就能搞定的破爛事!真希望你們過得悠閑點兒,也能教我看著舒心。你不會拒絕的,你答應過我,對不對?”
“但……?”情況太出乎意料,不過這才像西塔會做的事。約克終於察覺,眼前這位蒂卡波女士的確不是凡人意義上的“母親”了。換成伊士曼人,她們很少將剛出生的嬰兒交給外人照看,尤其是還是那種剛捅出簍子的人。“呃,多謝……?”
還沒等他說完,破損的族人已取來了行囊和那件鬥篷。蒂卡波將他們送出屋子,旋即砰一聲關上門。“旅途愉快,孩子們。”
他們茫然地站在門前。
真是怪事一樁,約克心想。她像丟開一隻燙手山芋一樣,把兒子丟給自己隻見過一麵的陌生人?
然而這就是閃爍之池,我的族人。想到這裏,他又不覺得奇怪了。西塔都是這樣漫不經心的家夥,誰讓他們的靈魂永生呢。
他低頭望望桑德。喬婭拉和她的團夥不知為何在追蹤雷電,而對除約克之外的西塔來說,閃爍之池根本沒有處決族人的律法。既然約克沒能殺掉她,那麼此刻,前往燭女城度假或許是最好的選擇。他們可以躲開敵人,直到城裏的混亂平息。
桑德迴以孩子般清澈的注視。“她要我們繼續出門?”
“沒錯……你自由了。”我卻麻煩纏身。“燭女城比閃爍之池有趣得多。我可以帶你見識真正的水池,你的尾巴會派上用場的。”
“真的?”桑德一副期待又畏懼的模樣,“我媽媽知道我們被羽翼追趕的事嗎?”
“……你這不是好好的嘛。”約克心有餘悸。“那些事不會再發生了。感謝你媽媽,她真是位寬容大度的女士。”
“我會記得的。但我們真要照那女人說的做?我以為她要抓我呢。”
“怎麼可能?”約克一揚眉毛,“蒂卡波女士是個降臨者。”
“降臨者又怎樣?”
“降臨者會有家庭的概念。”約克告訴這好運的小子,“若她將你當親生子女看待——你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你會繼承她和她伴侶的全部財產,得到悉心關照和千叮萬囑,然後自由自在的生活下去。鑒於他們陳舊的觀念,他們永生不死,你也永遠不會孤單。”
桑德不明白:“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當然是好事,毫無疑問。在閃爍之池,少有人有這般經曆!她所做的一切都將是為你考慮,嗯,揍你也是。”
“助手。”桑德打斷他,“你搞錯了。雖然媽媽對我很好,但剛才那女人她不是我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