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羊關(guān)外的風(fēng)雪已經(jīng)停了十日,有些迎風(fēng)的地方已經(jīng)裸lou出泥土本來的顏色。 天上一輪明月捧出,天地間便似漂浮了一層灰白,慘白得像是戰(zhàn)場上的枯骨連成了片。 巍峨的銅羊關(guān)巋然不動地立於群山的隘口,就像一扇鐵門,最後守護(hù)著中州人的土地。 如果隻kao一座城關(guān),一扇鐵門,那麼它是絕不會永遠(yuǎn)守護(hù)住身後的土地的。
草原的可汗望著遮擋了他視線的銅羊關(guān),就是這座城關(guān),讓他無法看到群山之後那塊遍地金銀的富足江山。 他半世征戰(zhàn),征服了草原,可是他還不想停下來,他的戰(zhàn)馬還可以馳騁到更遠(yuǎn)的地方。 中州人的商隊(duì)馱來的繁華讓他癡迷,草原人的貧窮又讓他憤怒,他相信神祗將糧食和財寶賜予軟弱的中州人,卻將腰刀和戰(zhàn)馬賜予剽悍的草原人,這是有原因的。 中州人刀耕火種獲得糧食得以生存,草原人要用戰(zhàn)火馬刀來搶掠糧食,這都是天賜的活命方式,沒有任何錯。
月奴從帳篷裏走了出來,走到她阿爸的身邊,可汗看到女兒還年輕的麵龐上已經(jīng)刻透了憂慮,他不喜歡憂慮,他隻喜歡征服者臉上才會有的那種笑容。 但是月奴是他的女兒,他願意向她表lou仁慈,“孩子,這些年委屈你了,從今以後你就再也不用委曲求全地去中州做個貧賤的侍女了。 我要帶著你,在中州人的宮殿裏騎馬,我要把中州皇後最好的寶物都送給我地女兒。 ”
月奴驚訝地看著可汗。 “阿爸,你不是與中州的王爺訂立盟約,不會進(jìn)攻中州的都城嗎?”
“那不過是謊言罷了。 ”可汗沒讓月奴把話說完,那可真是不中聽的話,“我的女兒,你應(yīng)當(dāng)明白,在戰(zhàn)爭裏。 從來就沒有什麼真話。 ”
月奴不敢再說下去,阿爸的脾氣她是知道的。 可是她心裏一直隱隱擔(dān)心地事卻不能不說,她不放心司馬昂,他是子攸選定的丈夫,子攸那樣地女子,她看中的男人怎麼會像他所表lou出來的那樣輕浮驕橫自以為是呢?“那麼,那麼,中州的王爺會不會也在撒謊呢?爹爹繞過銅羊關(guān)之後。 他真的會為爹爹打開銅羊關(guān)向著中州方向的大門嗎?要是……要是他也是在撒謊呢,那怎麼辦?”
“哼,即使他不為我打開大門又能如何。 所有中州的堡壘都是一樣地,隻有外側(cè)的城牆才是難以攻克的,堡壘的後部是朝向自己人的,沒有人會想到防備自己的後方。 我想了很久,銅羊關(guān)唯一的缺陷隻在它的後麵。 ”可汗又望向那座巍峨地銅關(guān),黑漆漆的城樓上閃著守城將士手中的火把。 他的臉上lou出冷笑,他將會攻克那座城樓,他要用他們的血來向月神獻(xiàn)祭,那麼月神必然不會怪罪自己一次兩次的不誓約。
隻是忽然之間他又想起來那個逼著他盟誓地中州小王爺,那個該死的孩子。 “那個小王爺,他就是個狂妄不知進(jìn)退的小子。 在他看起來,我們的十萬鐵騎根本不足為患,他似乎認(rèn)為隻要他能執(zhí)掌軍隊(duì),滅掉我們的騎兵就容易得很。 可是他太過自信了,根本就不會相信我們會有那麼大的雄心壯誌,不會知道我們要做的是吞並整個中州。 我了解他那樣的人,也見過太多那樣莽撞的孩子了。 哼,雖然說他總有一天會因?yàn)槭芰颂嗔餮慕逃?xùn)而成熟起來,學(xué)會男人該有地堅(jiān)毅和隱忍,可是那已經(jīng)太晚了。 攻下銅羊關(guān)後。 務(wù)必要?dú)⒌暨@個小王爺。 絕不能夠給對手成長成為真正勇士地機(jī)會。 ”
“可是……”月奴不知道該如何勸說阿爸要慎重,她想說阿爸或許隻是沒有見過在京城裏的司馬昂是什麼模樣。 是怎樣地老成持重。 可是她也知道阿爸大約是不會相信她說的話的,阿爸馳騁草原這些年,說是一代英雄豪傑是不為過的,他自信於舊日的赫赫戰(zhàn)功,很久以來都不在意身邊的人說的什麼。 可是她滿腹狐疑,卻說不清楚到底哪個是司馬昂的真性情,隻是越發(fā)得憂心忡忡。
可汗沒看出女兒的異常,繼續(xù)說道,“我將親自帶領(lǐng)一支人馬,從你指引的小路登上山,繞過銅羊關(guān)。 ”
“什麼?”月奴隻覺得胸膛裏仿佛有隻鼓槌重重地敲擊了一下,不祥的預(yù)感越發(fā)強(qiáng)烈,“不行,阿爸,那太危險了。 且不說別的,隻說那條山路就崎嶇難行,咱們草原人都不大會登山,倘或一旦被銅羊關(guān)的守敵發(fā)現(xiàn),咱們又不慣山地作戰(zhàn),到時候應(yīng)變不來的。 阿爸您是萬萬不能去的。 ”
“我不能去?哈,我這一生也不知道經(jīng)曆了多少危險,哪一次都要比這次更危急。 更何況,我的軍隊(duì)將要踏平中州的土地,什麼山地什麼城牆什麼天險大河都不能阻擋我的軍隊(duì)。 ”可汗氣惱地說,連喘息都有些急促,大約是女兒這話有些戳了他的自尊心,“我本以為此番進(jìn)攻中州,能夠速戰(zhàn)速決,可是沒有想到,重兵屯於這座城關(guān)之下竟然久攻不克,這種恥辱我是絕不能再忍受的。 ”
其實(shí)恥辱不恥辱的還隻是一層意思,恐怕還有一層意思月奴和可汗都明白,隻是不便說出來——拖延久了,中州的大軍就要結(jié)束南方的戰(zhàn)事,北上援助銅羊關(guān)了,到那時節(jié),攻下銅羊關(guān),進(jìn)取中原,就都成了一場無用的大夢。
月奴的心頭掠過一陣痛苦,仿佛有種莫名的恐懼緊緊地抓住了她的心,她在可汗的腳邊跪下,“阿爸,您從沒踏上過中州的土地,您不知道那片土地有多麼廣袤。 我們隻知道蒼天覆蓋之下的草原是世上最遼闊的地方,卻不知道中州一樣有那樣的寬廣。 我們隻有嚴(yán)寒和貧瘠,可是中州地每塊土地上都富庶無比。 每塊土地都歌舞升平。 我們的草原上,到處是凍原和荒漠,可是中州的土地上卻住滿了人,中州人多的不是我們能想象的,阿爸,即使我們攻下了中州的城池,我們也是絕無可能統(tǒng)禦那麼多的人地。 ”
“哼。 人多又能如何?我知道大多數(shù)的中州人都是讀書地?zé)o用人,跨不上戰(zhàn)馬也拉不動弓箭。 簡直就是無用的綿羊,而我們的人雖然少,卻是能席卷山林的狼。 月奴,你什麼時候見過草原上一群羊能打敗一頭狼的?”可汗說話的時候口氣堅(jiān)決,不容人再反駁,他決定的事無人能改。 他堅(jiān)信自己一生裏從沒有犯過什麼大錯,這一次也不會。 他地征途還長得很,攻克眼前的雄關(guān),不過就是他實(shí)現(xiàn)一生雄圖大略的第一步。
月奴的憂慮卻不能稍減,她臉上的表情有些茫然,“阿爸認(rèn)為中州人就是一群綿羊嗎?可是在女兒看來卻不全然如此。 阿爸您一向都知道,女兒射箭的功夫在草原上已經(jīng)算是好的了,等閑的男子還不一定趕得上我。 可是阿爸,我在中州地時候。 卻輸給了一個中州的女人。 ”
“什麼?”可汗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女兒的弓馬騎射,他一向是引以為傲的,“勝過你?可我聽說中州的女人都是男人豢養(yǎng)地寵物,什麼事都做不得。 你說的那個女人是什麼人,是如何勝過你的?”
月奴勉強(qiáng)微笑了一下。 “阿爸說您知道中州人是一群軟弱的羊,可是我在中州住得久了,卻反而不知道中州人到底是什麼樣的。 可能是因?yàn)橹兄萑藢?shí)在是太多了,我想阿爸看過和聽過的中州人不過就是其中的一些而已,根本不能說所有的中州人都是如此。 那個勝過我的人,就是小王爺?shù)恼蓿以H眼見她在百步之外,一箭將我射在靶上地箭頂了出去。 阿爸,您在草原上征戰(zhàn)了這麼多年,您又見過幾次這樣好地箭法?”
可汗的臉色陰沉了起來。 他太不喜歡月奴地話了。 也並不完全相信她的話,今晚他就要出征了。 可聽見和看見的事都讓他煩亂不已。
月奴看出來阿爸的臉色有些變化,心中還有一絲希望,或許自己能勸動他,“阿爸,您是在月神之下立了誓的,您就不要再打破誓言了,月奴害怕月神真的會降下懲罰。 您就留在這裏,派一位將軍率一萬兵馬越過銅羊關(guān)向南襲擾,造成咱們大舉進(jìn)犯中州的假象,讓中州的大將軍混亂,攪他個暈頭轉(zhuǎn)向也就是了。 餘下的事就留給中州的那個王爺去做,然後咱們按照約定坐享中州的半壁江山也就是了,為什麼要貪心不足地去奢求征服整個中州呢?”
“住口。 ”可汗怒不可遏地打斷了女兒的話,在這個時候,在將要出征的時候聽見這些話都太不吉利,何況他誰也不相信,他是可汗,他是草原的征服者,他還將征服廣大的中州土地,誰阻擋在他的前路上,他就要?dú)⒄l。 他對自己的女兒怒目而視,他那雙銳利的眼睛越發(fā)陰寒,月奴簡直都有些不認(rèn)得他了,“月奴,你為什麼要替我的敵人說話,是不是因?yàn)槟銗凵狭四莻俊俏的中州王爺?”
“啊?我,我……。 ”月奴被自己阿爸這突如其來的一問驚住了,她本能地想立刻說沒有,誰知卻莫名其妙地猶豫了一下,她隻是覺得司馬昂這個人可以尊重,就像她覺得穆子攸可以尊重一樣,她自覺自己對司馬昂並沒有什麼私情。 她之所以猶豫,好像就是因?yàn)樗X得自己的心好像缺失了一塊,那是有些寒心的痛楚感覺。 她遠(yuǎn)離自己的故土,冒著生命危險在別人的土地上尋找機(jī)會,她尋找的是讓自己的部族長久存在下去的機(jī)會,她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她比誰都清楚,不然她也不會一人應(yīng)下那天大的責(zé)任。 她不會為了某一個男人就叛變,阿爸把她看得太低了。
可是可汗相信自己的判斷,他的一生理失敗的次數(shù)太少,所以他相信自己的經(jīng)驗(yàn),相信自己不會看錯了人心。 在他的眼裏,人心都是簡單而自私的,冰冷如同這冬夜裏的月光。 也許每一個擁有無上權(quán)力的人都會有如此想法,不因?yàn)閯e的,隻是因?yàn)樗麄儞碛械臇|西已經(jīng)太多了,多到一個凡人無法承受的地步。 就因?yàn)閾碛械奶啵运麄兙涂傄獞岩蓜e人都是想要搶奪自己的東西的,他們須得時時刻刻提防著,必要的時候還要以攻為守。
所以他連看著自己女兒的時候都不能控製住心中的憤怒,“不論如何,我都要攻下銅羊關(guān),就算這次不能征服整個中州,我也必得要?dú)⒌糁兄莸哪莻小王爺不可。 我不準(zhǔn)你對他心存好感。 要不了多長時間,他一定會成為我的敵人,或許還會成為我的心腹大患。 你不要再說了,迴到你的帳篷去,把這些都想想清楚,最好睡上一覺,等到月上中天的時候,我要你為我引路,我們草原的軍隊(duì)要在月神的庇護(hù)下攀上前麵那座山,從後方攻克銅羊關(guān)。 ”
月奴無話可說,她隻能轉(zhuǎn)身離去。
她想去尋找可汗身邊最老的將軍,她解開頭上按照中州的發(fā)式挽起的頭發(fā),讓朔北的寒風(fēng)吹散她的頭發(fā),熟悉的寒風(fēng)割在她的臉上,中州溫暖土地上的日子開始變得模糊了。 她抬起頭看著天上,她想向月神祈禱,祈求她恩賜祝福。 可是月亮仿佛蒙上了一層朦朧的迷霧,那是月神用麵紗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或許月神已經(jīng)不再看著她的子民,或許今夜她將不再庇護(hù)這個部族。 她很害怕,這樣不祥的感覺總是圍繞著她,讓她一刻也不得安寧。
她迴望了雄偉的銅羊關(guān)一眼,她猜測著司馬昂或許就站在上邊,俯視著下邊敵軍營地裏的點(diǎn)點(diǎn)篝火。 她該仇恨他嗎?她該仇恨子攸嗎?可是他們隻是在自己的家園裏平和地生活而已,是自己的部族非要去燒殺搶掠他們。 那麼是草原的子民錯了嗎?她閉上眼向她的神靈祈禱,卻不知道該祈禱什麼?她不希望阿爸戰(zhàn)敗,那麼她就希望司馬昂死去,希望子攸死去嗎?她想起阿爸第一次帶她上戰(zhàn)場時說的話——揮刀,揮刀,不要去看敵人的臉,否則你就會再也下不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