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無憂來至樓上,自家去扯了一方蒲團過來,自覺走到老僧麵前,盤腿坐下。老僧道:“無憂,今日我教你一部經文,這一部經文雖隻有二百六十七字,五十四句,乃是大乘佛教經典中最短的一部,但卻是大乘空宗的教義所在,諸般《般若經》的提要。此經先明能智觀,此辯所觀境,後顯所得果,首尾都說到般若渡苦厄,明般若出現之世間,乃為除世間一切苦,也即大乘經所讚歎的菩薩行般若波羅蜜多,心念慧益一切眾生,當以一切智慧知一切法,超度一切眾生,除佛智慧,過一切聲聞,辟支佛上等殊勝功德……”
林無憂悟性本是不錯,可是一來他的底子相對薄弱得多,慕容複教的都是識字認句的淺薄本事,二來他小小年紀、又無先天佛性,對這些晦澀的語句難提興趣,這時雖是端坐,可是卻有些心不在焉了,可他麵子上做得極好,是以玄明也未能瞧破,繼續道:“此經叫做《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簡稱《般若心經》,乃是大唐大德高僧唐玄奘所譯。經文便是如此,‘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渡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舌、鼻、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他聲音溫和平緩,卻是聲聲入耳,可林無憂聽在耳裏,卻不放在心上,思緒早已飄飛,遊於物外,“柳大哥神完氣足,目明步健,全然沒有重傷初愈的樣子,看來他說的那位道長實在是個高人,那門‘混元一氣功’一定也是極神妙的內功了,可惜不能隨便詢問,不然我還真想照那心法練上一練,好瞧瞧它的功效……柳大哥明日一早就要迴去洛陽鏢局子了,若是絕早便走,午間總能便到罷,那就能瞧見柳姊姊了,哎,這麼許多日子不曾見到柳姊姊了,不知道她怎樣了,腿上的傷可是完全好了麼,還是為了柳伯父之事傷心欲絕麼……哎呀,我真是沒用,那會兒在廚房那邊,分明想要柳大哥幫我帶句問候給柳姊姊的,怎地就是說不出口,林無憂,林無憂,你真是太也膿包了,一句話也不敢說……”
他這麼胡思亂想,玄明老僧卻是不知,經文講完,循例先問他,“無憂,這一部《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你懂得了幾分?”林無憂卻是毫無知覺,仍是思緒紛飛,自念他的,玄明見他若有所思、充耳不聞,以為他有所頓悟,微微一笑,以手輕撫他頭頂,道:“無憂,你可是悟到甚麼了?”這一下林無憂才恍然過來,一見師父瞧著他,心中大叫糟糕,支吾著道:“恩…師父…我想……”幸而他這人天生心竅靈活,雖是心中另自做想,卻把這經文也聽了個七八成,此時一廂支吾,一廂趕忙搜腸刮肚找句甚麼能懂的經文搪塞過去。急切間突而想到一句,便道:“師父,經上說‘無眼、耳、鼻、舌、身、意’,可這眼耳鼻舌身意六般我分明都有的,‘色、聲、香、味、觸、法’也是真真切切可以覺到的,又怎麼能說‘無’,又怎麼能說‘空’呢?”其實他聽經日久,這“空”與“無”也不知聽了多少次,從來也不曾深究過,可此時為了搪塞過關,提將出來,自己也頓覺一惑,覺得經中所言實在難懂。
玄明聽了此言,哈哈一笑,道:“妙啊,妙啊,你這孩子果有根器,居然將禪宗最為根本之疑問一語道破。你聽我說,般若者,意為無分別智,並不是尋常所言的聰明智慧,乃是能照見真空實相的清淨智慧,是能通達世出世間一切諸法的大智慧。你所疑問的‘無’並非‘真無’,而是‘無無’,這正是般若之當體,是何緣故呢?因為執有則有限,無無則無限。原本無,當體空,究竟不可得之絕對法性,也即是般若之空性,法身之素描。真實的乃是原本的,在你生與有之前,原本就是沒有‘眼、耳、鼻、舌、身、意’六覺的啊!須知般若者,見,不因眼,聽,不因耳……若能不依靠原本便無的六般知覺去體察實相,方能照見生與滅、空與色的真相。”林無憂聞言,心中一動,似乎有所覺察,可細想深究起來,卻又尋不到那個念頭究竟是甚麼,腦海中一片淩亂之時,不覺又隨口問道:“‘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到底是色,還是空,到底色是、空不是,還是空是、色不是?”玄明老僧道:“無憂,這‘色不異空’,乃是說萬法因緣所生,其性本空;‘空不異色’即是說,其性雖空,卻不礙因緣和合、生出萬法,故曰‘不異’。不異即是不離,並非離色之外別有空,離空之外別有色,空與色不是二法,乃是相互依存、並同為一的啊。”見林無憂點點頭,目光卻是遊離不定,知道他正在悟與不悟的坎上苦苦思索,便又微笑道:“空異色等,即是頑空;色體非空,色應常住。斷色成空,即空成斷滅。色不異空者,顯色等法,空無實性。空不異色者,顯此實性,離色無依。即色等法空無性,是即色體空也。離色等外無別空性,是即空在色也。由此可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空如是,受、想、行、識與空亦然。蓋五蘊者事,空相者理,事有其理,故色等即空。理不離事,故空即色等。淺觀事理,空色若異,以般若深觀,則空色無異,色體非有,空體非無。色而非有,所謂幻有也;空而非無,所謂真空也。幻有則何常執,真空自離斷見。實則萬象森羅,而空性畢現。空性畢現,而實相昭然,所以者何?諸法如如,離計執故……”他說到興處,將自己解經之語一發說出,真如安定,鏗鏘有力。
再看林無憂,他耳中聽解,心中思索,瞬息間腦海中萬般念頭閃現,但卻是乍來又去,甫去又來,心旌搖動,自持甚苦,不由閉眼、微微皺眉。突而他心頭一亮,“既然空色本是一體,那我悟與不悟便沒有分界,我如今心中既然已是明白其理,何必又要將它強行歸納、賦以言語實體?我若強將它道出,言語一有偏差不就令聞者誤會麼?即令我想得出,歸納得出,豈不是墮了‘常執’的誤道?我心中的悟道,就如前些天聽的經上所說,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來實無來,去實無去,全然不必執著嘛。”想到這裏,他心中疑惑不定的煩惱得解,不由麵露喜容。正自得間,突而又是念頭一動,“哎呀,那本《般若掌法》中說‘卻將紛飛之心,以究紛飛之處,究之無處,則紛飛之念何存?返究究心,則能究之心安在?’這不是正是說強以本空之色去究那離空之色必然無所得,心與所究皆是紛飛,兩個都是空,又都是色,哪裏會有所得呢?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能照之智本空,所緣之境亦寂,,寂非所寂者,蓋無能寂之人也,照而非照者,蓋無所照之境也。’是了,是了,說得都是這個意思。‘境智俱寂,心慮安然。外不尋塵,內不住定,二途俱泯,一性怡然,此般若掌內功之要也’……”想到這裏,不由得出聲而笑,不自禁道:“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玄明老僧微笑道:“很好,很好,你能悟道此經,實在可貴。既然悟了,今日的功課就到這裏,睡吧。”林無憂抑製著心中那種豁然開朗的狂喜,去廚房打來熱湯,與師父兩個都洗了,吹燈拔蠟,各自安睡。
這藏經閣二樓東側乃是一個小小套間,玄明老僧自己住在內間,將林無憂安在外間,日間鋪蓋收起,夜裏睡時才將出鋪了。此時更深人靜,林無憂卻在鋪上輾轉反側,毫無睡意。他心中想道:“怎地這幾
日來我都不曾明白那本《般若掌法》的內功心法,今日聽了這心經反倒明澈如鏡,想得通透無比?……是了,師父說這《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乃是諸般般若經的根本綱領,那《般若掌法》既名‘般若’,必然是從中脫胎衍生的,我將綱領根本都懂了,萬沒有不解枝節末義的道理。咦,如此說來,少林絕學的基礎本是來源於佛法,精通一門佛法方能通曉該佛法所衍生的武功,先學佛法,再學武功,必然是高屋建瓴、勢如破竹了。莫非師父的用意正是要將佛法教得全了,再教我厲害武功麼?就同義父一般,先教內功,再練外門,那便所向無不利了。”他這般想了,又迴憶起《般若掌法》中的內功心法來,一時間心癢難當,亟欲一觀。於是便側耳傾聽,隻覺內間了無聲息,一片靜寂,——玄明老僧修為通玄,唿吸吐納間早已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循,林無憂初來時不知,常以為師父不在房內,——便知道師父已是安睡。他偷摸起身,躡手躡腳,跪行著爬出臥房,才慢慢起身,走下樓去,方至一半,卻聽得樓上一聲輕咳,心道師父到底還是覺察了,便道:“師父,我去登東。”樓上沒有響應,林無憂心道:“夜半起來方便,倒也尋常,師父應當不會疑心了。”來到樓下,也不敢點燈,借著窗外月色,將那本《般若掌法》取了,開門出了藏經閣,走入後山林中。傍著一株參天巨木坐地,打開那薄薄一本秘笈,迎著玉兔清暉,參詳起來。
他此時悟了本理,看起那內功心法來自然毫無滯澀,順暢無比,再也沒有日間強加思索的那種心神煩躁、胸中抑鬱的癥狀了。他瞧到高興處,不覺便心中默想,內息便隨之而動,循脈遊走。林無憂突而察覺,忙道:“不好!我怎地練了起來了。”忙地收攝心神,將秘笈合了,心裏突突跳動,想道:“我未經師父應允,自己卻練這功夫,太是不該了。”可是他已看了大半,那種全然理解、躍躍欲試的心癢實在太也難當,轉念間便對自己道:“反正師父日後定會教給我,如今我既然自己參悟了,不如早些時日練了,也免得師父多一番操勞,再者到時我一點便通,師父豈不高興?”大凡人若心中極想某事,定會給自己尋由構因,好教心中得安,林無憂自然也不例外。如此一想,他便欣然打開秘笈,盤腿運功,照著文中所言,運動真氣,走諸經脈。練了一迴,想起出來得久了,師父難免疑心,便忙收了勢,匆匆迴了藏經閣,將秘笈袖了,上樓睡下後,將之安在枕頭之下。他練了一迴內功,耗損精神,極快便入睡了。這一夜,他睡得極是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