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正午,林無憂同師父用畢午齋,便要前往玄澄處。一路上他低著頭隻顧心中盤算掌法變化、進擊守禦之道,卻不曾看著前路。正走著,卻聽前麵一個沉重莊嚴的聲音喊他名字:“無憂!你不午休,要去哪裏?”唬得林無憂急忙抬頭看時,卻是玄寂方丈,身後還跟著數位玄字輩的老僧,趕忙便停步肅立,見禮道:“啟稟方丈大師,弟子午間睡不著,想去玄澄大師那裏受教聽法。”眾僧聞言都是一怔,玄寂哦了一聲,道:“玄澄師兄麼……也好,你既願意受法,玄澄師兄又是佛法精湛,你去伴他寂寥也是好的。”林無憂答應一聲,道:“弟子知道了,方丈大師若沒甚吩咐,弟子便去了。”玄寂卻道:“且慢,寺中有事處分,玄明師兄卻不理俗務,不便勞動,我正待派人前去喚你前來聽說,好迴去向你師父學說,既然碰上了,你便跟來罷,聽法受教之事,午後再去找玄澄師兄也不遲。”林無憂答應了,側身閃開,立於道旁,待眾老僧過去,方才綴在後麵,一同來到大雄寶殿。
進得殿門,便瞧見葛總鏢頭的業師玄淨大師,還有達摩院首座玄生大師及座下四名高僧都在,一見方丈駕臨,忙起身行禮,玄寂道免。林無憂心中一動,“原來是二次派去青城派的諸位高僧迴轉了,這下可好,終究有了消息了。”這兩月來他一心鑽研《般若掌法》,居然將此事淡忘了,此時一見幾位老僧無恙歸來,心中大喜,不由得便想起葛總鏢頭等人,乃至柳青青來。玄寂方丈居中道:“諸位就座罷。”眾僧按照班次輩分依次坐下,林無憂卻有些手足無措,站在末尾不知如何是好,眾僧都知他身份,多數人知道他年紀雖小,名分卻不低,此來實是代表乃師的,可是正有少數幾人不以為意,心道:“我等都是有職事的長輩,在此商議要事,這麼個小猴兒卻是算甚麼。”林無憂哪裏知道別人想法,隻是低頭站在殿門處。玄寂方丈瞧在眼裏,便道:“無憂,你也坐罷。”林無憂道聲“是”,雖仍不敢坐,卻也不再矗立門口,一閃身站到殿尾一株堂柱旁。玄寂看見,也不再言語,不過麵上他不動聲色,心中卻想:“難得這孩子知道禮數,不肯僭越。”
環視殿中,各處職事僧人都到齊了,便道:“本座召集諸位前來,正是為了前番二次派人入川拜訪青城派之事。玄淨師弟,你給大夥說說罷。”玄淨欠身稱是,說道:“此番奉了方丈師兄法旨,我與玄生師弟帶領羅漢堂十八弟子、達摩院四人,一行二十四人入川,一路沒甚耽擱,六月十三日便到了青城山。”這路林無憂是走過的,聽了此話,不由得一驚,心道:“寺中僧人不許乘坐牲口腳力,卻有這等腳程,實在快極了。”隻聽得玄淨繼續道:“我等上了青城山,一路卻不見有青城門人迎客接應,心中便是詫異。待得到了山上,卻見鬆風觀大門緊閉,全無人聲。老衲用內功傳聲,高聲報訪,卻一點動靜也無。玄生師弟待不得,怕有甚詐,便獨自進去探察。”林無憂聞言不禁心中偷笑,“堂堂少林派達摩院首座,居然徑自翻閱他人門戶,進去探察,玄生大師還真是直率之人啊。”念頭略轉,隻聽得玄淨又道:“……玄生師弟進去片刻便出來了,說是看遍觀中房屋,居然一個人也沒有,以家具上塵埃來看,至少也有十天半月不曾有人居住了。”說到此間,座中眾僧多有訝異之情,齊齊去瞧玄生,林無憂也是難免。隻見玄生點點頭,道:“不錯,那日我進得鬆風觀中確實一個人影也無,不過各處家什擺設收拾得井井有條,沒有半點匆忙的痕跡,似乎是早有計劃,集體出觀的。”眾僧麵麵相覷,不知所以,隻聽得玄淨又道:“老衲見此,知道事有蹊蹺,便和眾位同門來到山腰處山民聚集處詢問,正巧有位樵民施主,平日裏常給觀中賣些柴火。他告訴我們,大抵二十天前,他像往常一般上山送柴火,走至一半,卻見到青城派上下百餘人,包括掌門長老、門人弟子、婦女家眷全都打著行裝下山而來,他一時愣了,閃在道旁觀看;有個青年弟子平時在廚下幫火,常與他交道,看見他便走上去交代說‘我們觀中有些事務,要出趟遠門辦理,這些日子便不要再送柴火上來了,待得迴來,自然告訴你知道’,那位樵民施主便問他們去向,那青城弟子卻不詳說,隻說要西北行,便匆匆隨了眾人下山去了。那位樵民施主見我們問得仔細,便道:‘你們這些大師打聽這個作甚?’老衲怕這位施主不安,便說是來尋訪青城派掌門商議事體的。待得下了青城山來,我與玄生師弟一番商議,覺得青城派此舉大有深意,多半與慧芃他們不見蹤跡有關,可惜消息渺茫,不能確定,便派了羅漢堂的年輕弟子一路向西北探訪消息,囑咐他們,若有確信,不可自行妄動,分人手速速迴寺稟報,再作處分。”
玄寂聞言道:“師弟如此安排調度,甚是合理。”話音一頓,對著眾僧道:“諸位師兄、師弟,對此事作何看法?”戒律院首座玄慚說道:“山民所說,為可深信,或許青城派知道我寺中定要派人追究,故意散布疑雲,將我們注意遠引,他們卻隻在就近躲避,教我們疲於奔波,他們卻暗中相機行事。”此言一出,登時眾僧議論紛紜,多是讚同,玄慚見他所言從者甚多,麵上微有得色。玄寂點頭道:“不錯,玄慚師弟所言很有道理,青城派武功便是長於奇詭,此派素來處事便不大光明,難免使些詭計。”眾僧附和,心禪堂玄渡老僧緩緩道:“青城派終究乃是武林中一支大派,既然門人眷屬一同出山,定然比不得三五人的便利,可以隨處潛藏,這百餘人隻怕頗為醒目。不論那山民所言是否確實,派弟子依言去追攝行蹤都無可厚非,非但如此,還應該廣傳我少林門人,各處別院、以及出山的俗家弟子均各留意,探察青城派消息下落,待有了確信,再作計較不遲。”玄渡年高德勳,加之此話說得甚是中肯,眾僧全然同意。玄寂方丈見無異議,便囑咐下去,吩咐傳令各處弟子,留心打探青城派眾人下落,一有蛛絲馬跡,即刻迴報寺中。商議已畢,眾僧行禮告退,各自迴去了。
林無憂也迴到藏經閣,將此事對師父學說了。玄明老僧卻是不置可否,聽罷便罷,無甚話說。林無憂卻是心中疑惑不定,不由得胡思亂想,猜測青城派眾人去向、用意。想了一迴,也沒心思去玄澄大師處練武,躺在自家房裏發愣。過了半晌,突然一個念頭湧上,“此事柳大哥在洛陽必定還不知道,不如我跟師父說了,明日一早前去洛陽給他報訊。呃…順便……順便也瞧一瞧柳姊姊去,差不多已有半年光景不曾見過了,不知道柳姊姊還好麼。”心中主意已定,便去稟告師父,玄明也不阻攔,點頭允許了。林無憂心中高興,當晚絕早便洗漱歇息了,要養好精神,好次日趕路。
次日,天色甫明,林無憂便按捺不住,起了身,先去廚房討了些糕餅饅頭,一半留給師父,一半自己包了,竹筒裏盛滿清水,便下山出寺去了。本來少林門規,弟子不得擅自下山,可是一則林無憂並未剃度,算不得正式弟子,二來他是玄明老僧的關門弟子,身份頗為特殊,是以門上職事僧人也不阻攔,任他去了。
林無憂下得少室山,辨明方向,一路投西北而行,他腳程也自不慢,未到午時,便已到了洛陽。他依著先前記憶徑直走至南城,尋到青龍鏢局門前。不看不打緊,這一看直把林無憂唬得神色大變。但見烏門緊閉,卻是黯然生塵,門前旗壇中所立兩桿大旗早已不見,門楣上紅底金字的“青龍鏢局”四字招牌也是蕩然無存,要知此二般物事乃是鏢局子的門臉,若是鏢局中有人,斷不會如此景象。林無憂前胸如中大錘,遭了一下猛擊,血臃氣窒,愣在當地。
他愣了片刻,迴過神來,心道:“莫非青龍鏢局也如青城派一般舉家遷移了?可是青城派是怕少林寺錢來尋晦氣,青龍鏢局又怕了甚麼呢?”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但唯抱了一絲希望,去扣門上那熟銅大門環,連敲了十數聲,也不見有人答應
。情急之下,縱身躍起,伸手在牆頭一搭,翻進院內。
院內端得是蓬蒿叢生,獸跡斑斑,眼見得是多時絕於人跡了。林無憂尚不死心,走至正廳簷下,卻見廳門扃閉,掛著銅鎖,從門縫裏向內一覷,上次所見那古鼎、交椅都在,隻是均自蒙塵,堂前那塊“靖威堂”的大匾卻是不見蹤跡。林無憂覷看得真切,料得這青龍鏢局確實荒棄有日了,心中惆惆不樂,便退迴門口,又依法從牆頭跳出。落得地來,卻見左近遠遠站著數人,瞧著是尋常百姓裝束,正在那裏指指點點,見他倏然跳出,均是吃了一驚,閉口怔住。林無憂料到這是自己方才拍響門環引得鄰舍百姓觀看,想起玄淨大師所說詢問山民的法子來,心道或者能著落在他們身上問出些甚麼線索來,便整一整身上衣衫,走上前去。不料那些街坊見他青天白日裏隨意翻越他人門垣,以為歹人,見他上前,居然作鳥獸散狀。林無憂急道:“各位別走,我有話說。”眾人哪裏聽他,各自奔迴家中,緊閉門戶。唯有一個小老兒,步履蹣跚,走動不快,林無憂瞧著,急忙施展身法,趕將上前,將他挽住,道:“老人家,莫走,跟你老打聽點事情。”那小老兒嚇得兩腿篩糠價抖動,嘴裏含混說道:“小大王,小好漢,我胡三一把年紀,無兒無女,沒金沒銀,你老人家抓了我也不濟事,該管這裏地麵的捕廳張頭兒沒事愛跟我喝點小酒,你要是不放我,他可定是要下海捕文書捉拿你的。”林無憂聽他羅裏羅嗦說出許多話來,心中暗覺好笑,麵上卻是一副誠懇之色,說道:“老人家別要誤會了,在下不是強人。是來這青龍鏢局找幾位朋友的,見敲門沒人應聲,才從牆上進去了。”那小老兒聽說定神看他,隻見林無憂容顏清秀、滿麵和氣,不類歹人,這才鬆了口氣,道:“我隻道是白日行劫的飛賊好漢呢,原來是尋親訪友的。隻不過這法子卻是霸道了些,要是別人不大想見你,豈不是鬧得彼此尷尬了。”林無憂不願糾纏,便道:“小子受教了。敢問老人家,這青龍鏢局中許多人眾都去了哪裏?怎地像是廢棄了不少日子了。”那小老兒撮了撮幾屢疏須,道:“鏢局子裏的事情咱們可不清楚,他們幹得都是刀頭歃血的江湖買賣,咱們小老百姓可不敢交結,若說去了哪裏,你問遍這條街也不會有人知情。不過,我卻知道他們啥時走的。”林無憂聞言心中一涼,卻仍問道:“還請老人家明言。”那小老兒道:“呃,那是六月十七,不,似乎是十八,咦……也罷,左不過便是那兩日。老年人不比你這少年身子能挨,夜裏常要起夜小解,那夜裏我起來解手,就聽見街頭道上傳來許多雜亂的車馬聲,聽聲音就是青龍鏢局他們那頭來的。我貼在門上一張,見鏢局裏那些漢子還有女眷都是拿著大小包裹,牽馬拽車,往街頭那裏走。走到十字街口,各自分散,分別投個路頭去了,下剩的我便不知了。”林無憂聞言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淒楚,疑惑青龍鏢局為何也是舉家出走,還四散而行,淒楚的卻是如今斷了聯係,卻不知哪裏去尋柳大哥還有柳姊姊他們了。登時心亂如麻,對那小老兒道:“有勞老丈了,還請自便了。”那小老兒自去了。林無憂迴頭望著青龍鏢局的門首,較之數月前,卻是物人皆非了,心中說不來的淒楚,眼中一酸,急忙轉頭不看,勒束行裝,投來路徑迴少室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