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程時林無憂心中念頭百轉、唯知足下邁步,腳程倒比來時更快,剛過申時便已迴到寺中。迴到後山打些井水洗去塵土,暮鼓方響,他依舊領來齋飯,服侍師父用了,飯後不久,林無憂便迴至房中,悶悶不樂,合衣睡去。玄明見他神色愀然,也不多問,更不喚他來聽晚課,一任由之。
伺候數日間,林無憂均是提不起精神來,腦海裏始終揮之不去,百般思索此事,可哪裏會有甚頭緒,唯徒增煩惱耳。想要說與旁人參詳,卻又不知道說給誰知道,此時寺中已是事端不斷,沒得再添事由了。好在聽那小老兒所言,青龍鏢局眾人並非遭逢不測,乃是自行離去的,雖然下落不明,想必總算是安全無恙的。想到此間,他心中方可稍安。又過得三五日,晨課時,林無憂聽得師父講經,觸動思維,體悟到一切聚散離合皆有緣法,離散固然避不得,聚合卻也一般強求不得。他一明此理不由得心中得安,便也不大以青龍鏢局諸人為念,一切又恢複往常行徑,學經習武,自在忘憂。隻不過皓月當空,夜深人靜時,仍是常有念頭起,不由思念一番,這也是人之常情,不是他這般年紀可以斷絕的。
又過得月餘,林無憂已是將般若掌法中五十招融會貫通,頗得真義,一心想要修習其他絕技,玄澄卻說,佛法未成,不得另學他招,他隻得將這一路掌法反複習練,加上慕容世家的家傳內功絕學端地橫無際涯,倒也不至無功可練,可是少年心性,難免喜新厭舊,極想學些新鮮招數。恰逢玄明為他講演《金剛經》,他聽到“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生清淨心,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於爾所世,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若菩薩心住於法而行布施,如人入暗,既無所見。若菩薩心不住法而行布施,如人有目,日光明照,見種種色…”等句經文時,口中如有千斤橄欖,迴味無窮,反複思索揣摩,居然有所悟得。玄明自然高興,可林無憂自己則更是興奮異常,待得課畢,便下樓在典籍中搜尋,將《大金剛拳經》、《大力金剛掌法》等幾項名為“金剛”的絕技統共找出,拿去玄澄那裏求救。玄澄已是佛法大成,諸般經、論、律都有涉獵,此時逞機鋒將他考問,見林無憂果然已對《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頗有感悟,便答允傳授這幾門絕技。於是一老一少,教者淵博,學者熱心,居然頗能破除疑難,一路修習。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秋去冬來,已值歲末。這一日午後,林無憂自去玄澄那裏習武,玄明老僧自是不知,自家坐在樓上靜坐參禪。不料不到一株香功夫,林無憂便匆匆奔迴,還未上樓,口中便大唿小叫,“師父!師父!大事不好了!”待得三步並做兩步衝上樓上,卻見師父猶似充耳不聞,兀自盤腿坐著。林無憂忙上前捉他一臂,輕輕搖晃,口中道:“師父,快醒轉,出了大事了。”玄明緩緩睜開眼,道:“無憂,我不曾入定的,有事便從容說來,臨危怖而心不當動、雖急迫難免,你又何必這麼著急呢?”林無憂惶恐少定,道:“是,師父。可是,真的是天大的事端啊。”玄明微笑,道:“身外無物,你且說,是個甚麼天大的事端。”林無憂道:“徒兒走進寺中,聽見幾位師兄說,朝中頒下聖旨,要改元‘政和’。”玄明道:“年號更易,乃帝王之念、俗世之務罷了,你又何必驚惶如此。”林無憂忙道:“不是啊,師父,這迴不光改元,聽師兄們說那趙家的混蛋皇帝…”玄明沉聲道:“惡言戒。”林無憂吐舌道:“徒兒知錯了。師兄們說,那姓趙的…呃,官家頒下一道旨意,說是要尊崇道家冠羽,罷黜我們佛門,說甚麼‘憫中華被金狄之教,遂懇上帝,願為人主,令天下歸於正道’1。師兄們說,據說要把天下的佛教統共改為道教,將佛剎改為宮觀,釋迦改為天尊,菩薩改為大士,羅漢改尊者,和尚為德士,還要留發頂冠執簡2。師父,這不是要毀滅咱們佛家麼,難道還不算大事麼?”饒是玄明如此修為,聞言也不由一怔,而後雙目一閉,緩緩搖頭道:“阿彌陀佛,此舉荒唐。三教一般的都是聖人濟世之途,何必強分高下、華夷?身為世間人君,卻要行強令使世外宗教易轍,這位皇帝,委實……”他聽得此訊,似乎觸動了心中之事,閉目靜坐,不再言語。林無憂心中卻是焦急萬分,卻又不敢打攪,坐在一旁生悶氣,心中不知把那趙佶老兒罵了千萬次,自己還開脫自己,“我是心中罵他,不算違了惡言戒,師父也不知道,也就沒有違抗師命。”
過得片刻,玄明老僧突而睜眼,側目見林無憂仍是麵有恨色,微笑道:“無憂,你也不必太過擔憂了,這令旨荒唐,未必能行,況且少林寺乃是天下知名古剎,自來帝王無有不尊的,怕是沒那麼輕易改作宮觀的。”林無憂皺眉道:“若是那姓趙的….官家專拿咱們這知名古剎開刀,以儆效尤,那可怎麼辦?”玄明微笑道:“少林寺乃是達摩祖師真傳,數百年來宣揚佛法,廣結善緣,功德無量,前代也有滅佛浩劫,終究也不曾毀了本寺,如此便真有大劫,我佛神通,也必化解。”林無憂心中對師父尊崇無比,聽他如此說,雖然難免還有擔憂,不過卻淡了許多。
玄明突又道:“無憂,我講一段經文給你聽。”林無憂聞言肅穆,側耳傾聽,隻聽得師父道:“夫道,於大不終,於小不遺,故萬物備。廣廣乎其無不容也,淵乎其不可測也。形德仁義,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為之累。天下奮棅而不與之偕,審乎無假而不與利遷,極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遺萬物,而神未嚐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義,賓禮樂,至人之心有所定矣。”林無憂聽得納罕,覺得這段文字渾不類往常聽的經文,倒像是古人寫的文章一般,便問道:“師父,這是甚麼經文,哪一本經律典籍裏摘出來的麼,徒兒聽著有些糊塗了。”玄明笑道:“這不是佛門經典,乃是道家先賢莊子的《天道》,講的是治世的大道,為人君的至上境界。”林無憂心中納罕,“怎地道家要吞沒我們佛門了,師父還要給我講解道經,是不是他老人家終究也怕趙官家的旨意成真,要我做個防備,日後好轉入道家麼?”
他心中雖是胡思亂想,卻也如往常一般,將這段經文在心中默默琢磨一番,不片刻便心中恍然有悟,突道:“我明白了,這位莊子是說,統治天下的至人該當明白物所不容之道,掌天下權柄卻不為之動,深究事物之本原,持守其根本,雖然看來無視天地,棄置萬物,但是精神中卻從未有所困擾。這道理說得很對啊!”玄明點頭微笑,林無憂又奇道:“咦,若是那姓趙的官家懂得這個道理,怎麼還會要用令旨強行將佛門並入道家,這不是亂用權柄麼?可若是他根本不懂這個道理,那就是說他沒有看過這位莊子的道經,他連道家先賢的經文都不看、不懂,還算甚麼尊崇道家呢?這不是怎麼也說不通的麼?”玄明微笑道:“好,好,你這孩子都瞧破了的道理,枉為人君者,卻不懂得,不是荒唐是甚?”林無憂皺眉道:“可是師父,徒兒聽說這趙家皇帝很是個聰明的人,讀書畫畫,寫字作詩,都很有門道的啊。”玄明道:“雖智不慧,那卻也是枉然。”轉而又道:“無憂,這篇莊子的《天道》中,還有一段經文,待我說與你聽。‘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故視而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聞者,名與聲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豈識之哉?’”
林無憂聽了此言,怔怔地出了一迴神,口中喃喃念道:“意之所隨者,不可言傳也…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突而,他笑了起來,這笑聲爛漫無比,卻又欣喜無比,玄明聽了,
也不以為忤,微笑看他。林無憂突地覺出失態,忙頂禮道:“師父贖罪,無憂一時想到了些內涵,不由得笑出聲了。”玄明道:“無妨,無妨,你且說說,有何所得。”林無憂喜道:“從前師父跟徒兒講起達摩祖師一葦渡江,麵壁多年後卻將衣缽傳給二祖的掌故3,無憂一直不解,為何達摩祖師會將衣缽傳給一言不發的慧可二祖。現下終究是明白了一些了,原來祖師是教我們不該執著於經中文字,也不該認為別人能夠單單依靠我們的文字話語得到體悟解脫;該當自性真空,卻又不執著於空,真空便是無限之實,萬法自在各人心中。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不染於物,也不為物所奴役驅使,那便是真的得道、解脫了。原來,禪宗所謂‘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是這個意思吖!”玄明微笑道:“不錯,不錯。那麼我又問你,既然是‘不立文字’,那豈不該拋棄經文了,我與你所說這些不也成了無用之語麼?”林無憂笑嘻嘻道:“師父,您考我麼?講經說法雖不算是真的悟道,但是卻是悟道的途徑法門,經文本身雖不是道法,但是卻能引發菩提心、悟出般若法。再說了,若是執著於空,毀謗經書,拋棄一切文字,那麼連作為支持的‘不立文字’這句話也該拋棄了,因為它也是文字啊。”玄明聞言哈哈一笑,用手撫摸林無憂額頂,道:“妙也,妙也,法自空中來,又向空中去,心中本是空,自然當生法。無憂,佛法禪道,你已入門了。”林無憂喜了一陣,心中卻突想道:“我突而得悟,固然是長久來聽師父講經說法所至,可是誘發的居然是聽了那莊子的一段道家經文,怎地道家的經文倒能讓我體悟佛家的真義,兩個難道不是水火不容的麼?”想到此間,心中疑惑,甫要開口詢問,玄明老僧卻道:“無憂,我知道你心中所惑,你且過來。”說罷起身進了起居的內房,林無憂隨後跟著,玄明指點他從一節矮櫃中取出一方木箱來。林無憂覺得入手沉重,得允打開一看,居然全是經書,隻不過簽名上都是《道德經》、《清虛經》、《南華經》、《抱樸子》、《指元篇》、《雲笈七籤》等名號,林無憂便知都是道經了,心中不由得疑惑,“師父怎地會藏有這麼許多道家的經書典籍?”想要詢問卻又覺得不妥,始終未曾開言。玄明見他猶豫,也不多言,告訴他:“將這箱經書拿去你房中,每日參讀,當於佛經等視之。”林無憂依言。
此後數月間,林無憂將這些道家典藏一一讀過,也有甚懂的,也有不甚懂的,便拿去求教玄明。待得讀得過了,解得多了,他卻想:“這道家之說也佛門之說雖然微言大義、頗有不同之處,可是怎地究到深處,倒像是如出一轍,所講道理似乎都是觸類可通的,這可不是怪了?”不提他心中不解,卻說玄明大師自政和改元之日起,不但為他講授佛經、道典,居然連詩書禮樂、風流文章也常提起,林無憂三教齊下同學,初時頗為費力,過得不久,卻突覺開明,倒比得先前單學佛經時心思更為通透,所悟也是日益累積,不可贅述。至於武功一道,自他連續習練般若掌、大金剛拳法、大力金剛掌等四五門絕技後,反而進境變慢,對旁的絕技秘笈常常看之不懂、悟之不透,玄澄眼中見得,知道他居然已是觸到少林派的“武學障”,當下也不說破,也不開解,隻是稍加指點,要他憑自己化解。唯有內功一途,林無憂始終堅持習練義父所教,日月累積之功,頗見功效,內功修為日漸渾厚。
而官家趙佶的號令果然不見行於少林寺,白白教林無憂杞人憂天了一迴。
注解:
1.語出宋徽宗趙佶下詔給道籙院,要道籙院冊封他的詔書。全文是:“朕乃上帝之子,為太霄帝君,憫中華被金狄之教,遂懇上帝,願為人主,令天下歸於正道,卿等可冊朕為教主道君皇帝。”這般皇帝下詔要主管宗教事務的下屬部門反過來冊封自己的事情確實是罕見的笑談。
2.這道旨意乃是宣和元年元月所下,書中為了情節需要,將它提前到了政和元年,時差八年,不過不傷大雅,況且小說家言,行家莫要追究。
3.公元五三六年,達摩祖師立意離去,召集弟子欲傳衣缽,便讓眾人談談自己的悟鏡。一個弟子說:“我們不該執著文字,也不舍棄文字,要把文字當作一種求道的工具。”達摩說:“你隻得到我的皮。”另一弟子說:“依我所見,就像喜慶看到了阿門佛國,一見便不再見。”達摩說:“你隻得到我的肉。”又一弟子說:“地水火風本來都是空的,眼耳鼻舌身也非實有,整個世界並沒有一法存在。”達摩說:“你隻得到我的骨。”最後輪到慧可,他隻是向達摩行了一個禮,便站著不動,達摩卻哈哈大笑,說:“隻有你得到我的髓。”已是便把衣缽傳給慧可,慧可是承禪宗二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