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鎮冥子見洞中半晌沒見動靜，以為兩個叫化發現了甚麼後路，正待進洞探查，卻見那老叫化懶洋洋從洞口探出身子來，長個懶腰道：“你這妖道，真是煩人，好好睡個午覺，你也要來攪擾。”鎮冥子一臉鄙夷，冷道：“你們兩個乞兒，真是人微命賤，如此地步還兀自貪睡？本座看你們不如速速下來，教我一掌了結，陰曹地府裏好生睡去罷，何必非要硬捱時日。”白老丐打個哈哈，盤坐洞口，說道：“老叫化這條命倒是隨便得緊，啥時沒了都不擔心，不過看來卻是天生的命硬，活了這許多年頭，瘋狗、臭蛇都遇了不少，始終卻沒拿得去，我看你也不能。至於那個小子，我好好勸你一句，那種人生來都是天意有用的，可不是你這種邪門妖道能傷得了的，你別作妄想了。”
鎮冥子眉眼抽動了一下，森然道：“天意？你跟本座談天意？”他戟指向天，嘶聲道：“他若是有意，本座終也要誅滅了他。”白老丐聽了這話先是一怔，隨即便大笑道：“你這妖道，莫不是整日與那活僵屍同吃同住，染了屍毒在腦裏麼？修道的不都要順天應命，才能修成甚麼勞什子正果麼？你居然說要逆天？你是甚麼邪門道觀出來的。”鎮冥子冷哼道：“道觀？這天下哪家道觀也容不下本座的神通，我隻修惟我獨尊的自在道，本座如今隨心所欲、天地不羈，這便是正果了，還要甚麼順天應命？”
白老丐聞言心道：“那些修道的都說要‘超凡脫俗、自在逍遙’，照這妖道說，他確實已算是如此了，莫非這真的能叫正果麼？”略一想，有些迷惘，不過他天性懶散，想不通也就不多想，反正此刻的目的是為了拖延時間，好教林無憂那小子有暇研習熟練降龍十八掌，便信著與他胡扯一番。他既秉著如此念頭，便嘿嘿一笑，揶揄道：“如此說來，你這妖道竟算是憑著邪魔外道而修成正果的逍遙散仙了？”那鎮冥子也沒辨出他話中真假，傲然道：“若是世上真有神仙，那也不過如此了。”白老丐呸地啐了一口，罵道：“你見哪個神仙是這麼妖邪殘暴，肆意殺生的？你把人命瞧得如此輕賤，你也配作神仙？你連豬狗都不如！”哪知這鎮冥子也不惱他，冷笑道：“若不是這些愚昧眾生作襯，哪裏顯得出本座的高高在上、超脫於世？”白老丐見他如此恬不知恥，索性破口大罵，“放你娘的狗臭屁，你這賊妖道不過仗著一門寒毒掌力，逞一逞威風罷了，居然就敢這麼做作，自命不凡地叫老叫化惡心，我且瞧著，看你這神仙還能做得幾日。”
鎮冥子譏笑道：“這話正該本座來說，我倒要看看你這叫化還有幾日力氣可罵。”白老丐心道：“待得裏麵那小子學成了降龍十八掌，我好教你知道老叫化的厲害，——現下不如套問套問這廝陰毒掌力的來曆，那叫什麼，知己知彼，才多些勝算。”便道：“老叫化倒是好奇你這妖道，是從哪裏學來這等陰寒霸道的掌力，——你若不敢說，那也便罷。”誰知鎮冥子本是滿麵不屑、冷嘲之色，一聽這話，顯然震動不小，麵上烏青煞氣大盛，怪目圓睜，頰肉搐動，半晌才漸漸平靜，冷然道：“你想知道本座底細？哼，以為如此便可想出應對我神通的法子麼？你這老化子太也天真了，——不過總也逃不出我的法網，左右無事，便告訴你也無妨。我這本事，自然便是那老怪物所授。”
白老丐詫道：“老怪物？遮莫是你的師父？”鎮冥子閉目恨然道：“那個老怪物，豈能配我稱他師父？”白老丐道：“原本那廝能傳你這等陰邪的功夫，自然也不是甚麼好來路，不過你既然跟他學了這本事，怎地卻不感恩，還要叫他怪物？”鎮冥子猛然睜眼瞪視，咬牙切齒道：“感恩？雖則本座現下是憑著這本事消遙自在，可是……可是，你道我難道是真的想學麼？”白老丐不解道：“卻又作怪，你不想學，難道還有人逼你不成？”鎮冥子兩眼怒火欲噴，憤然道：“不錯，正是那老怪物逼我。”
“十五年前，本座還是個尋常道童，跟著師父四海雲遊。那一日走在雄州府地界，師父說他有個姓羅的道友在左近山中清修，要去拜訪，那位道長脾氣古怪，不喜見生人，所以就叫我在鎮上候著。我待了兩日，不見師父迴來，心裏煩悶，就說四處走走。見那一派都是深山峻嶺，想著太行山一脈頗是峻秀，便帶了竹匣去山中走動，想要尋些藥材，好教師父知道我不是隻會閑著。哪知我進山之後，一心想著尋荒僻處采藥，走得都是深溝野穀，一來二去，便迷失了路徑，困在山裏。到底那時年少，不知道利害，不說辨清道路再處，反倒急得四處亂走，結果卻是越走越深，四下看去，都是山穀溝壑，密林森然…”
白老丐盯著這鎮冥子看，隻見他麵上透出一種恐慌、緊張的神色來，心道：“這妖道迴憶起往事居然也會動容，隻道他是早沒了人性的，可見十五年前一定發生了甚麼足以教他恐懼一生的事情……”這一細看麵容，卻教白老丐發現了一件事情，這鎮冥子似乎隻是左半邊臉有表情、會活動，另半邊猶如僵屍一般，毫無動靜。白老丐這才恍然，——難怪一直瞧他麵容總覺得有甚麼不對，透著說不來的陰邪詭異，原來除了臉上一直有那種烏青煞氣，還有這個緣故的。
那鎮冥子從來不曾有機會對人說過這些，委實在心裏壓抑許久，這時被白老丐引著提起，已是不由墜入迴憶，隻見他兩眼迷茫著盯著山壁，口中繼續說道：“我在山穀樹林裏到處亂走，一直走了兩天也沒找到出路，又餓又累，心裏又怕，結果卻又在那個夜裏遇上了狼……那幾隻該死的狼一直追我，攆得我從一個懸崖上掉了下去，——所以我現在見到狼就要將其碎屍，當年若不是那群狼，我縱是在山裏餓死困死也不至……”說著將牙齒咬得咯吱作響，雖是青天白日，白老丐瞧著他也覺得如同閻獄惡鬼一般猙獰，“不知這妖孽掉下懸崖遇到甚麼了，多半就是那個‘老怪物’，居然恨成這個樣子。”
“那懸崖卻是並不太高，也就三五丈的樣子，那些狼看我掉下去也就掉頭去了，——如今我倒真盼望那是個萬丈懸崖，若是當時摔死了我，也不必受那苦了……我摔得暈了過去，醒來時，天已經亮了，發覺身邊落著許多樹枝，想是落下是先碰到樹木，所以也沒甚大礙，隻是掛傷了幾處。當時還兀自慶幸，居然不幸中萬幸，從狼口下逃得命來，哼哼，哪裏料到這才真是‘出得狼口，卻入虎穴’……我四處一看，才發覺那裏是個深穀，極目四望，都是極高的絕壁，隻有我掉下去的那裏最淺，可我身上畢竟有傷，年紀也小，爬不上去，又怕那些狼還在上麵，就想在穀裏走走，另尋出路。”白老丐心道：“旁人都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這妖道想來也是天造的冤孽…且聽你說，如何遇到那個甚麼‘老怪物’。”
“我在穀裏走著，卻突然瞧見有一處山壁底下，是個神龕一般的淺洞，那裏麵…赫然便坐著一個人…。。”白老丐心道：“這便是那老怪物了，不知道是個甚麼來曆的，聽這樣子，倒像是個隱居深穀的世外高人了。”突聽得洞內有聲，原來是林無憂走到前洞來了，白老丐看了一眼鎮冥子，悄聲問道：“娃兒，那七掌你都練得熟了？”林無憂點點頭，白老丐輕聲道：“這妖道在這迴憶往事，說他自己來曆呢，你不妨也聽聽，或許能聽出些他武功裏的破綻來。”林無憂便也湊在洞口，來聽鎮冥子自述前塵。
那鎮冥子去也不在意林無憂出現，繼續迴憶道：“當時我以為遇到了山中高人，心裏有些欣喜，卻也有些怕，我跟著師父幾年，或見或聞，知道這些避世隱居的前輩高人多半都有些怪僻，若是貿然上前打擾，怕是反惹出事來。我便在遠處偷偷瞧著，看了一會兒，見那人不動，我心說，莫不是個死的罷，便慢慢走近了些。瞧見這人披頭散發，長須過胸，麵目卻看不清楚，不過卻不像是死人。我心裏猶豫，不知道該怎麼辦好，突然間，卻見那人動了動，長出了一口氣，似乎
是剛剛入定複蘇了一般。我正待向前見禮，卻突見那人伸左手從身旁拿起一件東西來，放進懷裏抱著，用手撫摸著，口中喃喃有語。我當時乍一看，沒能看清是甚麼，待得定睛細看時，卻嚇了一跳，你道是什麼？居然是一具骷髏！”林無憂與白老丐都是聽得一駭，麵麵相覷，各自納悶。
那鎮冥子似乎心有餘悸一般，那半張能動的麵龐神色扭曲，喘息了幾下，方才續道：“當時我隻十來歲，又是迷路兩日多，疲憊不堪，乍見到這等景象，一時沒能克製，不由便驚唿了一聲。那人即刻聽到，一側耳，喝道：‘甚麼人？’那嗓子嘶啞幹澀，說不出的難聽…”林無憂心道：“你說話的聲音陰森可怖，也不見有甚麼好聽的。”
“我嚇得要命，欲待要跑，卻想到那裏並沒有出路，況且那人如此怪異，若是惹惱了，定沒好處，隻好壯著膽子道，‘晚輩是個采藥的道童，一時迷途，失足摔下山崖，打攪了前輩高人，還請贖罪。’那人似乎瞧不見我，側著耳朵聽我說完，便沉聲道，‘小道童？你過來。’我還有些猶豫，哪料他左手一抬，嗖地一聲，一枚石子便打過來，嵌進我身旁的樹幹裏，足有兩三寸深。我看他這麼兇惡，更不敢過去，但卻怕他這手石子的功夫，隻得慢慢走過去。”
“走得近時，隻見這淺洞四周都是些不知甚麼動物的骸骨，七零八落，還有幾隻撕得碎爛的鳥屍，齒痕宛然，羽毛散落。再看那人，渾身衣物破爛，蔽不遮體，到處都沾著血凝之後的深褐色印跡，瞧起來可怖之極。我停在洞口外數尺的地方，不敢再向前。那人卻道，‘我又不吃你，隻管聽說走過來，站著作甚麼。’我聽了這話，反倒更怕，但是瞧見他左手裏扣著石子，隻得向前又捱了幾步。不料，那人突地左手一伸，將我手臂捉住，登時一股陰寒透體。我大驚之下，拚力掙紮，卻哪裏掙得開。那人捏著我手臂，嘶啞著道，‘怕甚麼？好容易有個伴兒來陪我，我怎會吃你。’他這一動，露出麵容來，極近處，隻見他兩眼果然是瞎的，隻有兩個黑乎乎的空洞，臉上皮肉沒一處好的，到處都是糜爛腐壞，五官根本瞧不清楚，極其醜陋可怖……我當時嚇得哭出來，求他道，‘前輩，晚輩不是故意冒犯，攪擾了您的清修，還請贖罪，放我走吧。’那老怪物陰惻惻笑道，‘幾年裏難得有個客來，哪能輕易便放你走，再說這裏四麵都是山，你走去哪裏？’他這一笑，滿嘴的牙齒呲著，黑黃潰爛，還夾著些不知甚麼殘渣，口中噴出的氣息更是一股糜腐腥臭，令人作嘔之極……”鎮冥子說到這裏，半張臉已是扭曲著，皮肉抽搐，將眼閉了。白老丐心中詫道：“果然是個怪物了，卻怎生會在那穀底的。”
鎮冥子手抓著頭發，頂上髻子幾乎都要散了，他搖頭晃腦了好一陣，才終於平靜了些，繼續道：“我也不敢再多說，也不敢掙紮，就在近處對著那老怪物的爛臉，還有他懷裏的骷髏骨架，極力忍著不讓自己嘔吐出來。那老怪物突地惡狠狠道，‘你是不是瞧著我的樣子厭惡，啊？你很好看麼？’說著驀地鬆開我手臂，一把抓在我右邊臉上，他那指甲又長又硬，深深嵌入我皮肉，我還不及唿喊，他便…他便手爪徑直摳下，將我半個臉龐生生扯去，我大叫一聲，又驚又疼，昏死過去了……”
林無憂聽得驚恐不已，指著他，聲音發顫道：“那，那你的臉……”鎮冥子森然道：“不錯，我右邊的臉龐是假的，是我後來找了一個高手匠人照著左邊麵容做得半張人皮麵具，那個匠人瞧著我的樣子，居然作壞了幾次才成，給我戴好之後，我便把他殺了，將他臉皮扯得粉碎，哼，瞧我醜陋惡心？大夥都是一般了，還待怎地？”林無憂怒道：“你！……”白老丐拉了他一把，搖搖頭，林無憂咬牙隱忍。
鎮冥子冷笑一聲，道：“我？我怎地？當初我給他老怪物毀了麵容時，也不見有人替我不平……後來我醒轉後，發覺自己臉上粘唿唿的，血肉模糊中混著些汁液，聞起來居然有唾涎的氣味……”林無憂聽得一陣作嘔，強捂著嘴忍住，白老丐也是皺著眉吐出幾口唾沫。
“那老怪物見我醒來，嘶啞著笑道，‘這下你我都是一樣了，看你還做作不做作了。’我起身掙紮著要逃，卻被他一把抓住，他手中發出的那股陰寒直是透骨生疼。那老怪物說，‘我想了半日，難得你有機緣遇上我，我這一身本事也該找個人傳授了，你就拜我為師罷。’我哪裏肯，隻是掙紮，喊道，‘我自有師父，他是得道的真人，若是尋到我在這，教你死無葬身之地。’那老怪物桀桀怪笑，說道，‘任你甚麼真人假人，也決計找不到這萬丈深穀裏來，就算來了，也是被我一掌打死，當一餐肉食吃了，你不要妄想了。’說著手上運勁，那股寒毒勁力透骨入髓，我疼得不行，為求活命，隻得勉強跪下，向他磕頭拜師。那老怪物聽我喊他‘師父’，哈哈大笑，對著懷裏那具骷髏道，‘阿紫，你聽見麼？我有徒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