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丐撇撇嘴，心道：“眼看是個怪物，既然跑不得，便是咬舌自盡也成，你卻要貪生怕死，隨他指使，後麵受甚麼折磨，那也都不算枉了。”
那鎮冥子哪知他心裏想法，繼續說道：“那老怪物見我順從拜師，似乎並不知道我是權宜之計，倒顯得很是高興，抱著那個叫做‘阿紫’的骷髏，自顧自地說了許多話，甚麼‘我的徒弟殺了丐幫所有臭叫化’、‘找到你姐夫蕭峰報仇’之類…我一麵假裝力不能支，順從的跪著，一麵偷眼打量，盤算怎生逃出他的魔爪。看了一會兒，我便發現，這老怪物居然全身筋骨都斷裂了，隻有胸口以上跟那一隻左手可以動，想必是從懸崖上摔下來所致；而那具小巧的骸骨似乎是個女子，身上很多處骨骼也都斷裂，全憑那老怪物用布條纏住，紮在一起，這才勉強不散。看出這個便宜，我便覺得有機可乘，心道他行動不便，隻要能跑遠些、石子打不到的地方便能擺脫他控製，等慢慢熟悉了這個穀裏情形，再設法逃出生天。當下便對那老怪物說，我肚子餓了，去找些吃的迴來，哪知那老怪物卻說不用，放下那具骷髏，左手在地下一撐，居然一個跟頭翻出那個淺洞，又以左掌著地，這麼著翻出數丈遠，坐在地下，側耳聆聽。正好穀中上空有些飛鳥經過，棲息樹上，老怪物抬手發石，一舉便打下四隻來。我一看他單手行走的詭異，並那石上驚人的準頭與力道，心裏一下涼了大半截，——那穀雖是瞧來縱深也有數裏，可是終究是個四處封閉的所在，若是我想逃，他憑著耳力仔細一搜，總有發現的時候，我須躲不過他手裏飛石。”林無憂聽著他說，心道：“這人全身殘廢，要尋常人多半於生無望了，他憑著單手居然也能活動，這一份執著倒是可敬可怖，隻是他行事太也邪惡，隨便就…就把別人麵容損壞，我看這妖道鎮冥子正是把這份乖戾兇殘學了個十足。”
鎮冥子說道：“那時我便打定主意，要暫且忍辱負重，先保住性命，然後慢慢向這老怪物討教，學成他的本事，然後…哼哼，那便自然由得我了。我去將他打下的飛鳥拾了，敬奉給他吃，他扔給我兩隻，說是我既然餓了就快些吃，然後自己便抓起一隻生吞活嚼起來，那鳥兒還未死透，撲騰著翅子，不斷哀鳴，羽毛四下裏飄飛。我瞧得惡心，可又怕他著惱，隻得也硬著頭皮…就那麼，就那麼生生吃了兩隻半死不活的鳥兒。”林無憂聽得殘忍厭惡，不由動容，側過臉不去看鎮冥子。
“吃完之後，老怪物又依法迴到淺洞，抱著那骷髏自說自話，那骷髏的頭骨與踝骨上都摩挲地光滑發亮，想必這是他每日功課。我坐在洞外不遠處，一麵休憩蓄力，一麵等他發話，傳授我本事，——若是我太過主動請教，倒怕他生了疑心。哪知他對我不聞不問，就那麼自顧著與那‘阿紫’說話，我身上有傷，又勞累，加上受了這番驚嚇，不知不覺便發起燒來，漸漸地意念就模糊起來，後來便昏睡過去了。等我醒轉時候，隻覺渾身陰寒冰冷，如墮冰窖一般，急忙睜眼看時，卻是那老怪物坐在我邊上，用掌按在我丹田上導引真氣。我趕忙起來，活動活動四肢，說道：‘呃…師父，怎地您老人家的掌力如此地…如此地陰冷？’那老怪物淡淡道：‘我的掌力若不夠陰冷時，你早就發燒而死了。’我本想引著他說出其中的奧妙並傳授給我，哪料他卻這麼敷衍，不由訕訕地在一旁坐下，自己心裏盤算如何是好。”
“突然地，我覺得頭頂心一道涼氣順著脊骨而下，不由渾身一個寒顫，忙轉頭去看，卻見那老怪物仍舊坐著，並沒有碰我，然而…他卻是麵對著我，雖然頭發遮著瞧不見，但我敢肯定那沒有眼睛的兩個糜爛黑洞，就那麼直勾勾地盯著我，如果你也經曆過這樣的事情，那便能明白，——即使我不瞧他，也會不寒而栗。那老怪物就這麼‘瞧’著我半晌，我不知他用意，也不敢他顧，隻得硬著頭皮也盯著他看。”林無憂照他說的略一聯想，不由身上泛起一層雞皮疙瘩，寒毛豎起。
“終於，那老怪物開口問道：‘你知道天下第一大幫是什麼幫麼？’他沒頭腦問上這麼一句，我便順便答道：‘我師…呃，徒兒以前的師父說過，是丐幫。’那老怪物也不知是欣喜我自稱‘徒兒’還是別的甚麼，嘿嘿一笑，嘶啞著道：‘不錯，丐幫弟子遍布天下，勢力龐大，不過，單憑這個還不足以稱霸武林，你知道他們的鎮幫之寶是甚麼？’其實我那時已聽師父說起過，是一門叫做降龍十八掌的掌法，跟打狗棒法，不過一來我隻是聽說、並不知底細，二來為了討那老怪物歡心，便道：‘徒兒不知，還請師父教誨。’那老怪物道：‘他們叫化子有一門降龍十八掌，號稱天下第一掌法，那便是他們鎮幫之寶。’我心說果然不錯，卻不知他說這個作甚。”白老丐聽到這，不由輕聲冷哼，心道：“那怪物倒是知道些厲害，不過你這廝也真夠卑鄙無恥，認賊作父、死命獻媚，這等裝相之事居然也照學出來給我們聽。”
“那老怪物怪笑一聲，道：‘不過這個甚麼降龍十八掌，五年之前，我非他所敵，如今，我看它，卻沒甚麼了不起的。’我心裏又驚又喜，心想正好引著他說到武功本領上來，便道：‘師父高明，不知道您創製了甚麼厲害的本事，能夠破這狗屁不如的天下第一掌法？’……”林無憂聽著，不由輕聲說道：“你這妖道好不要臉，我瞧你才是放…哼…”那鎮冥子分明聽在耳中，也不在乎，冷冷道：“若是把你這小叫化放在我當時的位置上，怕也難保不示好求生。”林無憂張口欲反唇相譏，白老丐輕輕搖頭，他便作罷。
“那老怪物聽了握著話，直搖頭，道：‘叫化幫自然狗屁不如，臭叫化們也是個個該殺，不過，這降龍十八掌卻是非同小可的，我倒不敢說一定能破這掌法，不過我這門功夫如今卻毫不弱於它，真鬥起來時，足以旗鼓相當。’我見他說出這話來，忙順著道：‘徒兒魯莽了，——卻不知師父這門功夫有何奧妙，足以跟天下第一掌法分庭抗禮？’那老怪物嘿嘿一笑，‘盯’著我道：‘你不必著急著問，你既然拜我為師，我自然要教你這門功夫，日後好為我遊氏一門報仇、揚名。’我趕忙跪下磕頭道：‘多謝師父大恩，徒兒一定用心修習，日後光耀師門。’那老怪物聽我這麼說，隻是冷笑，半晌卻不說話，我跪著也不敢動，幸而他瞧不見，我便在他那張爛臉上察言觀色。然而他麵上皮肉破損得太厲害，已經瞧不出甚麼表情來。我琢磨不透，隻好暗自納悶。過了一會兒，那老怪物說道：‘你現下說得倒好聽，難道你就不恨我毀你麵容、又將你強行扣住麼？’我跪著隻顧搖頭稱否，那老怪物陰惻惻道：‘倘若我將一身本領都傳給你了，日後你翻起臉來，我瞧不見、逃不快，廢人一個，在這深穀裏，豈不必死？當年我一心敬愛阿紫姑娘，對她那麼好，她也曾騙我、害我，我雖然不怪她，可我卻也學會了防人之心。’我心裏罵著，口中卻隻得起誓道：‘師父怎麼能如此想？徒兒不知好歹，對師父尊顏不敬，被您老人家略施薄懲，那是應該的，如何敢銜恨不平？何況在這深穀裏我本也逃不出去，若沒師父，方才發燒便也要了我命，徒兒感恩還來不及，如何會生貳心？’這話半真半假，那老怪物一時沉吟不已。”
話說至此，那“老怪物”是何許來曆，想必已是明了，不錯，他便是聚賢莊的少莊主，遊坦之，當年機緣巧合下，習成了少林派絕頂內功《易筋經》，又吸入了昆侖山奇蟲——冰蠶的寒毒，加上星宿派一些毒功，身兼正邪之術，練成了渾厚無比的陰寒內勁。化名莊聚賢，勾結叛佞奸賊全冠清，入主丐幫，挑起少林門前一場大戰，以至勾出數十年間武林多樁秘辛，也算曇花一現、震動一時。後來雁門關外，蕭峰三兄弟率群雄力抗遼兵，逼得遼主耶律洪基締下盟約退兵；蕭峰卻自問不忠不義、無顏存世，況且生無寄托，便折箭自盡，他的小姨阿紫，心中愛極，抱著蕭峰屍身
投入懸崖，這遊坦之卻是癡戀阿紫，也隨著跳下。眾人都以為他二人必死，唯嗟歎耳，卻不知那山崖下多是樹木，遊坦之一路墜下，壓折樹枝，大消其勢，加上內功深湛，居然重傷而未死。待得醒來之時，卻覺渾身筋骨碎裂，隻剩左手尚好，摸到阿紫時，卻已是死了，他悲慟欲絕中卻也生出怪異的想法來，——“阿紫姑娘生前嫌棄我，不要我，如今雖是死了，卻可以一直陪我……”這等奇情異念，自然不是常理可度、常人可解。這遊坦之練就飛石而獵的本事，渴了又有山泉，倒也勉強度日，幾年裏除了對著阿紫骸骨說話外便是將自己看過的那本怪書反複迴憶，琢磨出不少練氣發勁的法門，體內的陰寒真氣自然與日俱強；又結合學自星宿派的毒掌功夫，自創了一套本不算高明的掌法，但是輔以其陰毒無比的內勁，卻是厲害非常。
那鎮冥子迴憶起當年茍延殘喘、卑劣求生的事情來，卻是絲毫不覺羞愧，似乎他困在那穀中、隨遊坦之學藝之時，已將所有該屬於常人的道德、廉恥、良善之心徹底磨滅無存，在林無憂、白老丐眼中看來，這妖道，已不算是個人了。隻見他用那陰沉沉的聲音，繼續說道：“那老怪物想了一會，似乎是將信將疑，有些動了，我便忙趁熱打鐵，磕頭說道：‘徒兒今日立誓隨師父學藝，日後若能設法出山，必將善待師父，並遵師父之命，為您報仇揚名，若有違背叛逆，教我利箭穿心、禽獸噬咬，死無全屍。’那老怪物居然信了我的…”——林無憂心道：“你全無廉恥、隨口立誓，居然也好意思說出來。”——“他讓我過去，在我身上摸索著指出十來個穴位，要我牢記順序，然後讓我趴在地上，弓身將頭從雙腿間鑽出去，又要我兩手握足，下顎抵地。我雖然覺得古怪，卻也不敢違抗，照樣施為。本以為這姿勢必然大是難受，豈料照樣做來，倒有些說不出的舒服，那老怪物又教我心中存想，按著先前記下的穴位走勢，運氣而行，我便隻覺一股氣息自胸腹而出，轉過雙肩、頭頂，繞過喉頭，下至手臂，再到掌心。”
“練了片刻，那老怪物問我，是否有寒氣一道順著穴位而走，通至掌心的，我哪裏覺得甚麼寒氣了？隻得照實跟他說，他勃然大怒，罵我蠢材，一掌打在我身上，我彼時身就怪姿，哪能閃躲，被打個結實，翻滾出老遠，渾身陰寒僵硬，動彈不得。幸而他並未存心要我命，掌下到底留情，而且我身子僵硬、維持著那個古怪姿勢，倒覺得體內的陰寒都順著那條線路匯集到了掌中，逐漸便不覺難受了。那該殺的老怪物坐在那氣了一陣，突然又叫我過去，我有些懦懦，怕他又打我，哪料他卻說：‘適才是我錯怪了你，我卻忘了，你身上沒有冰蠶寒毒，哪裏來得寒氣遊走？你快過來，我助你成功，不打你。’我想著就算不過去，他石子打來也是一般，便將信將疑靠過去，那老怪物一把抓住我手臂，要我吸他身上的血，——他滿身是傷，到處都有潰爛膿血滲出，我哪裏肯吸？他便運勁捏我手臂，力大無比，又是陰寒透骨，我熬不出，便喊道：‘不是徒兒做作嫌棄，是擔心師父傷口失血，更難愈合，咱們另想法子來練。’那老怪物卻是不由分說，手上加勁，非要我吸那膿血。萬般無奈，我隻得強忍著惡心，在他身上創口裏吸那黑褐泛白的膿血。那血竟比寒冰還要陰冷，入口之後，隻覺從口到腹，一線極其陰冷，似乎有一條冰蟲四處遊走，最後進入我的血脈，行遍全身，我渾身戰粟，痛苦不已。那老怪物便要我照著先前的法子運氣，我痛不欲生，隻得照作，卻覺得渾身陰寒突而匯聚，順著那條脈路而行，我便恍然大悟，原來那老怪物血中卻有蹊蹺，他一身驚世駭俗的寒毒內力，定然與此有關。”
林無憂瞧瞧白老丐，輕聲問道：“前輩，你可曾聽過這門功夫？”白老丐蹙眉搖頭：“老叫化從沒聽過這麼邪門的練功法子，也不記得江湖上有這麼一號人物。”——遊坦之所在之時，林無憂剛剛出生，白老丐又是早已退隱江湖，是以兩人都不知其來曆。林無憂心中納罕道：“我倒是聽師父說起過，天竺佛國有一門瑜珈奇術，由來遠古，習練之時，姿勢怪異，與這妖道所說的練氣法門倒有些相似，隻是師父說那瑜珈術是易筋換骨、強身健體的異術，卻又不像是這邪術，到底是何來曆呢？”他哪裏知道，當年遊坦之無意中學成的《易筋經》，便是達摩祖師依著瑜珈術所創、傳在東土少林的，隻不過給遊坦之一學，混以寒毒，任是誰也想不到兩者的關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