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煞是突兀,各人聞言俱是一震。四大護衛紛紛上前行禮參見,那大殿下段熙晟肅立道:“母後,你怎麼到這裏來了。”段譽也收了劍氣,滿麵疑惑道:“語嫣,方才你說甚麼?他是……”
林無憂先前竭力抵擋六脈神劍時隻覺氣息充沛,絲毫不見頹敗,哪知此時住了手,卻突然覺得五內一陣發虛,四肢百骸俱透出一股疲憊難堪的困乏感覺來。他情知這是真元損耗太巨、有些脫力了,遂不動聲色,暗自調息,一麵卻打量這叫破自己指法後轉出屏風之人。但見是位中年美婦,頭戴金絲攢珠八寶墜腳丹鳳昂首冠,簪著朝陽九鳳銜珠翡翠釵,項上掛著赤金盤螭嵌寶纓絡圈,身上縷金百鳥朝鳳鵝黃雲緞衣、下著蜀錦綴繡山河社稷裙,說不盡的一派華貴輝煌;瞧容貌也是世所罕見的絕美端麗,雖是五官容貌毫不見衰,但神色中多少透出些風霜歲月的痕跡來。林無憂看著她這副裝扮與年紀,況又識出自己“參合指”,心中篤定,“這必是義父的那位王氏表妹了……她雖是貌美之尤勝有琴姑娘,不過,似乎…少些甚麼,神韻?氣度?這感覺如同瞧著個美豔無倫的雕像一般,——美則美矣,終究欠一分生氣。”他自沒留意,身後的有琴雯霏也正目不轉瞬地死盯著這皇後。
王語嫣也不理旁人,隻管將眼盯著林無憂細細打量,見他也望著自己,遂又問了一遍,“這位…呃,公子,請問,你是慕容家什麼人?”林無憂淡淡道:“慕容世家已是三代單傳、並無旁支了,你說我是甚麼人?”王語嫣聞言不由渾身戰粟,神色頗是複雜,死死盯著林無憂麵容,顫聲道:“你…你是說,難道,你是……”林無憂卻是目光毫無迴避,遠遠看著她雙眼,凜然道:“不錯,慕容公子諱複,正是我的父親。”王語嫣心中其實早已猜到七、八分,——別的縱難分辨,那參合指可是慕容氏絕不外傳的獨門絕技,——饒是如此,既得林無憂親口承認,她仍是心神大震,嚶嚀一聲,向後便倒,一旁段熙晏眼疾身快,忙地上前一把攙住,喚道:“媽!你怎麼了?”王語嫣雙目緊閉,搖了搖頭,並不言語。一旁段熙晟忙道:“母後暈眩,快去傳太醫過來…”話沒說完,段熙晏卻擺手道:“不必了,媽這是心神激蕩所致,並非甚麼疾病,太醫來了也沒用處。”段熙晟便不言語,上前躬身站在母後身側,麵有焦慮地注視著。那王語嫣倚著次子,右手緊緊攥著段熙晏的衣衫,段譽瞧在眼裏,心中也自明白,嗐了一聲,轉頭對林無憂道:“你果然是慕容兄的子嗣?——怎地卻又姓林?”
林無憂見王語嫣如此形狀,不由略有些動容,然而旋即卻又麵沉似水,冷冷答道:“我本就姓林,你假惺惺所謂的‘慕容兄’,乃是我的義父。”段譽沉吟道:“哦…原來如此……”林無憂哼了一聲,凜然道:“你知道我義父無後,自然是心裏歡喜了?——我且告訴你,我雖是螟蛉,但義父待我恩重情深,我隻當他是生父一般!你害得我義父至深,這筆仇我非報不可。”說著不由得氣血上湧,指節捏得哢吧作響,蓄勢便待衝上。
卻見那大理皇後王語嫣,悠悠睜眼,被兒子攙著勉強站穩,淒然開口道:“表哥…表哥他還好麼?”林無憂冷冷瞧著她,半晌,方道:“還好麼?你當年既拋棄我義父,隨了甚麼人不好?偏卻跟這姓段的,他害了義父一生,莫非你竟不知道?——不過也難怪你,如今這鳳冠黃袍、母儀大理的尊榮顯貴,自是義父難以給你的,哼,你既稱了心,何必還要作態關懷我義父好與不好呢?”原本四大護衛見林無憂行姿放肆,出言不遜,該當嗬斥,然而卻都知道當年這一段瓜葛,想到此事既牽扯皇上的情事,自己做下臣的便不好牽涉,——況且這姓林的小子說來也與皇後娘娘沾親,倒不好貿然頂撞了,是以均垂首默立。
段譽聽他此言,雖有些想申辯的意思,但終究心中有愧,又有些尷尬,遂不好開口,唯默默沉吟。那王語嫣幽幽歎氣,目蘊哀怨道:“這…表哥是這麼對你說的麼?”林無憂嘿嘿冷笑,反問道:“此事分明得很,難道還用義父跟我明言麼?”
其實,當年慕容複委實不曾對他如此說過,——想他痛定思痛,十餘年間對往昔所作所為無不甚覺悔恨,何況表妹王語嫣乃是自己一手傷害而至轉投段氏懷抱,如何能有怨恨之意?隻不過他身敗名裂固然係自作自受,卻與段譽脫不開幹係,言及此人則不免流露出些忿忿之情,這也是人非聖賢的常情。可在林無憂心中,那時卻認定這姓段的乃是禍害義父生平的頭號仇敵,而彼時他年紀尚幼,倒沒有念及王語嫣這一層;後來年長些了,思忖此事,覺得段譽固然可恨不提,而這位表姑母王語嫣,居然攀龍附貴,公然嫁於表兄的仇人,實在是個涼薄、趨炎之輩,——當然,慕容複也並沒跟他說過表妹曾對自己的一番心意、及自己如何辜負了她的這一段糾葛,然而林無憂何等聰慧?迴憶起當時義父的神情、言語,影影綽綽也猜到了其中關竅。
王語嫣怔怔瞧了林無憂一陣,歎了口氣,道:“原來並不是表哥這麼告訴你,是你自己猜想的麼?”林無憂神情漠然,尤帶著幾分鄙夷,道:“猜想?難道這不是事實麼?”王語嫣轉頭看著段譽,猶豫道:“段郎,這……我想告訴林公子,呃…當年的實情。”段譽暗忖此事誤會既深,不可不分說明白,遂點了點頭,轉而卻一望朱丹臣。朱丹臣會意,從旁走下去,對侍衛頭目喋囁幾句,那人雖覺蹊蹺,卻也唯有遵命,遂帶著眾侍衛從前殿側門悄然退了出去。朱丹臣走迴來一使眼色,褚古傅三人也默然隨著他轉過屏風,走出殿後。那段熙晟想到此事多半涉及父母舊時私隱,為子者不便聽聞,便輕輕扯了扯兄弟衣襟,示意一同迴避。可段熙晏略一迴頭,卻毫無去意,依舊攙扶著母親站著,段熙晟無法,遂向父母畢恭一禮,退了幾步,方轉身走出去了。一時間,這偌大殿上隻剩下段譽一家三口,並林無憂、有琴雯霏兩個。
林無憂心中飛快盤算道:“既然他們避諱往事,將那些侍衛都調了出去,這便是有機可乘了;此間原隻這皇帝段譽與那二殿下足為可慮,待會我突然發難,佯攻那…那皇後,引得他們分神,卻教有琴姑娘先走,——那六脈神劍雖然厲害,我卻隻管纏鬥那二殿下,想必這段譽也不好以劍氣攻我;隻要拖得一時半刻,估摸有琴姑娘衝得出去,我再突圍,料也能為。”遂向後略退一步,也不動作,對有琴雯霏輕聲唇語道:“待會姑娘見我向上衝擊,絆住那父子,你就隻管從頂上那洞縱出去脫身,別與侍衛們交手,別傷人命,出宮後即刻出城,向北去,在洱海邊上等我,我自有曲處。”他怕帶出行跡,也沒瞧著有琴雯霏,卻不知有琴雯霏其實似聽未聽,兩眼隻顧盯著殿後那裏的一對黃袍夫婦。若林無憂這當兒轉頭去看,便可見到這位天性質樸、容顏秀麗的姑娘,此時麵籠冰霜一般,煞氣之重,直教人不敢逼視。
那王語嫣麵帶戚容,望著林無憂良久,見他嶙峋清秀,此刻眉目間又透著那一股冷淡孤峻,依稀正是當年表哥的模樣,不由想到自己芳華少艾時那一段晝夜思量的癡戀迷離,苦情卻傷的舊痛赫然浮現心頭,不禁兩行淚如走珠般滾將下來。林無憂遠遠瞧著,心中不齒道:“莫非你還有幾分悔愧的意思?哼,如今早已遲了。”王語嫣潸然一陣,輕歎一聲,強自收攝心神,衝著林無憂招手道:“呃,林公子,你過來,我把當年之事說給你聽。”林無憂聽了心中一動,暗喜道:“這卻好,你既叫我近前,——想是怕說得聲大,給外麵臣下侍衛聽著;我唯一忌憚的正是這姓段的那六脈神劍遠攻壓製,看來今夜脫身之計必成了。”遂也不言語,便向殿後走去,有琴雯霏也自默默隨著過來。林無憂恐上前太近反惹疑心,便於兩丈開外站住,麵上顏色冷冷的,隻待她說,暗地裏卻是蓄勢待發。
王語嫣隻道他是心中銜恨疏遠,不肯再近,心道:“哎
,表哥……為何不跟這孩子講清往事呢?本是極親的眷屬,這時反如仇寇…想必他自來心高氣傲,縱然過了這些年,也不願自承當年虧咎之事……少不得我今日要說破此中曲折,跟這孩子化解了冤仇。”遂平心靜氣,將往昔之事娓娓道來。從自小不避嫌疑、坐臥同席,並情竇漸開、芳心暗許,一直到西夏征婿、井底汙泥,中間樁樁件件,毫無隱諱,悉數說了出來。
林無憂初時聽著,頗不以為然,心道你如今百般粉飾也隻無用,憑你編出怎樣謊,我隻不信便是;待到王語嫣說起自己私逃出家門、顛沛江湖之間,隻為追躡慕容複、伴他左右時,林無憂不禁略怔一怔,旋即想到自己先為青青姊失心落魄,後又因為誤認、遍尋有琴雯霏芳蹤不得,其間那一種惆悵落寞的思慕苦情,委實煎熬至深,——雖不情願,心中卻不由稍稍起了些同病相憐的共鳴;再向後,聽到義父罔顧身邊伊人幽怨的目光、徑自去西夏投選駙馬,王語嫣傷心斷腸、跳崖尋死時,林無憂心中不禁犯起狐疑:“難道…難道義父真為了圖謀複國之業,做出這般負心薄幸之事……不,不會,義父待一侍婢尤自情深,怎麼會做這等事?斷然不會,這是這女人為求開脫的誣謬胡言,我怎能信她?”及待聽到慕容複為策萬全,於深夜會麵時偷襲暗算,謀害段譽性命,並眼見王語嫣投井自盡而在旁袖手,林無憂再難抑製,張口駁道:“你胡說!我義父何等樣人,豈如你所說的那般涼薄辜負、卑劣陰毒?你也不必編排毀謗,——我明告訴你,縱然你負了我義父,不過念在終究有一層血親牽連,我也不便向你討還,你此生大可安享榮華,哼哼,隻盼你靜夜無人時,不會愧疚便好。”他話雖如此說,可眼見王語嫣因追憶往事而淚不自禁,一旁段譽也是黯然嗟歎,其情其相毫不似作偽,心中便不免有些動搖,可轉念卻想:“往日裏看書上所說,這朝廷宮闈之中,因涉權位勢利,最是汙糟齷齪、人心難測,父子成仇、兄弟傾軋尚且都有,何況虛演裝腔?這必是假的。”自來人之常情,做兒子的幼時都一心尊崇其父,眼裏心中隻見著高強英偉,何況林無憂少年失怙,心智初成時義父也自遠遁,又慕容複身懷絕技,畢竟強過林仲陽些,故而在他心裏,對慕容複甚至比生父尤為敬仰,哪裏願意去相信自己義父居然如此不堪?
段譽見他不信,歎氣道:“林公子,內人所言斷無半句虛妄,——別的或許尋不出證見,但那夜西夏館舍中之事,卻有位吐蕃國師在旁親眼所見,這位鳩摩智大師從前雖……。嗯,如今乃是一位大德高僧,如今正好便暫居大理城外的普延寺中,潛心廣譯天竺佛經,你若不信,大可去找他求證。”林無憂此時五內彷徨,心中激烈競爭,欲不信卻又欲信,見段譽說出佐證之人,口裏雖道:“休要花言巧語,那甚麼鳩摩智,縱是高僧,如今卻在你大理國境內,豈能不懼你威勢?自然你說甚麼,他便應甚麼,不足取信!——再說…若是我義父做此等事,豈容旁邊還有個僧人看著?可見此話之虛。”然而,他終究是個天性良善的,自己不善機謀,意念中便也不慣將人想得險惡;何況眼見段譽夫婦何等豐神儀表,再看也不像是處心積慮之人。這話不過是隨口爭辯,心中卻已不由信了七、八成。而那邊段譽,王語嫣,見他如此說,深慮此子這般固執一念,此事倒是如何分解。
三人正在各懷心事之際,卻聽有琴雯霏一聲嬌叱:“咄!姓段的,姓王的,你們夫妻隻顧說別人義父如何負心薄幸,卻不看你們自己做得怎樣?”段譽聞言正詫異間,欲問究竟,有琴雯霏卻突然發難,長劍一幌,徑直便取含淚沉吟的王語嫣。當王語嫣招唿林無憂上前說話時,有琴雯霏便已心中謀定借機動手,再聽得這皇後說起慕容複所為,不由更勾起她心中所病,“你們這對男女,一般的負心涼薄,一般的卑劣陰毒,還說甚麼?”怒火再難抑,遂仗劍奮起。
這一下彼此相距太近,段譽夫婦又都沉浸思慮,哪裏料到她有此舉?眼見寒光一道翕忽而來,段譽終究不擅臨戰對陣、近戰也非所長,一時竟不及應對;那位二殿下段熙晏倒瞧得分明,奈何這劍來勢曶曶,自己又是全身攙扶母親,料難招架,隻得擰步半轉向前,要用自己身子擋這一劍。
有琴雯霏毫不顧及,劍上加勢,待要洞穿這母子。劍尖將及時,卻覺右臂一緊,如匝鐵箍,竟被人生生扯住,長劍再難刺出分毫,疾轉頭瞥時,居然是林無憂從後趕上,橫加阻攔。
有琴雯霏銀牙一咬,轉身左肘迴擊,直打林無憂麵目,欲掙開束縛。口中怒道:“小叫化,你作甚麼!”林無憂左掌一托,將她肘錘也拿住,麵上卻是神情古怪,瞬目抿嘴,彷徨道:“有琴姑娘,你…你不能殺她,她…到底算是我表姑母,我不能眼看著她死。”有琴雯霏睚眥欲裂,怒道:“小叫化你好糊塗!你既然說這女人負你義父,你還管她作甚?”說著奮力迴奪,可她哪及林無憂力大?雙臂均被製住,再難動得半分。正糾纏間,有琴雯霏卻覺右腕一痛,手裏一空,——卻是段熙晏得此一緩,已放開母親,閃身上前,施展擒拿手法,將她長劍劈手奪去,順勢一挑,劍尖反對著她咽喉前尺許。
林無憂本是不自覺對王語嫣起了救護之心,所以阻攔有琴雯霏,待見段熙晏反乘機奪劍威脅,不由心頭火起,遂驀地鬆開玉臂,右手唿地一掌,“突如其來”翕習擊出。段熙晏雖有劍在手,見他掌勢雄勁突兀,不願當其鋒銳,——況且感他救護之情,也不便再交手,遂撤劍虛幌,退步讓過。
王語嫣驚得麵色蒼白,不由渾身顫抖,段譽卻緩過神來,忙上前扶住她,柔聲安慰,段熙晏卻仗劍護在父母身前。有琴雯霏瞧他一家三口如此,更是來氣,迴手就是一巴掌,徑扇林無憂右頰。林無憂雖瞧得真切,卻不招不架,任她“啪”地一掌摑個正著,這一下挾恨含忿,打得委實沉重。然而有琴雯霏本不意打中,瞧他麵上登時紅腫起個分明掌印,不由又急又氣,怒道:“你…你……你怎麼不避不讓的!”林無憂神色恍惚黯淡,輕聲道:“我……阻了你,我對不住你……你打我原是該的,可是…我實在看不得你動手殺人,何況…她總算與我有親緣瓜葛。”有琴雯霏擰黛瞠目,怒道:“小叫化!你一直順著我、向著我,原來都是假的!這女人分明可惡之極,你卻寧可為了她、逆了我?”林無憂低頭嚅嚅道:“我…。我也不知怎麼好,有琴姑娘,我……”他本來聽說義父昔日竟如此惡劣,心裏將信將疑間已覺羞愧難堪;複在心神激蕩時又不由自主出手阻攔有琴雯霏,以至震怒紅顏;此時外麵看來雖是垂首茫然,腦中卻是陣陣嗡鳴,諸思百感湧動交集,彷徨紛亂中不知所措。
有琴雯霏滿麵怒容,兩眼直瞪瞪地瞅著他,滿腔的忿恨漲得她粉頰泛紫,一時說不出話來。半晌,眉目忽而一弛,愁眉咬牙,兩眼中滴下淚來,伸著蔥管樣手指一點林無憂額頭,哽咽道:“你…你好……你很好!”語聲中飽含委屈、憤懣、抑落諸般。林無憂五內如焚、失魂落魄,任由她指著啜泣,卻不動不語。
正當此時,卻聽殿頂上有人“嗐”了一聲,隨即說道:“青青,你這傻丫頭,我早跟你說過男人無不是涼薄負心的,縱然一時花言巧語、無所不至,轉眼間就棄你如遺……你又何必為他傷心呢?”殿中五人聞聲都不由一驚,卻尤以段譽為甚,——隻見他臉色大變,抬頭顫聲道:“啊!你…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