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事,原本就巧得緊,無獨有偶也果是信語。隻說林無憂在大理皇宮身中劇毒袖箭之時,哪想到他的柳大哥、柳至榮,會在相隔數千裏滎陽城外孤柏嶺的一場夜戰中,居然也身中暗器。
當時靈鷲宮這一派得到一條線索,說是魔教眾人得到了至關重要的一個知情人,會在那一晚打由孤柏嶺路過,要取道黃河順流而下,到河北路博州府轉大運河而下江南。梵誌得知此訊,並未留意其中蹊蹺——為何這等機密事會如此詳細暴露給他們?隻說是既然魔教眾人不惜如此繞遠走水路,怕的就是路上生出事端,可見必有事關重大的人或者物件隨行。於是當即定計,——因是伏擊怕泄漏行蹤,所以也不多帶人,隻同著柳至榮等二十餘人,夤夜出動,趕至孤柏嶺。
豈知待得到時,早有一撥人在彼處了,卻是路繼軒所領的十餘名天師教道士,狹路相逢,兩下裏便打鬥起來。正不可開交處,魔教的絕元道人、範溪民等果然引著二、三十人,護著一乘轎子過來。見這陣勢,那範溪民護定轎子,絕元道人卻引著人一徑殺入戰團。嶺下地界本窄,哪經得數十好手大打出手?況且那夜又是晦月天,出了丈外,便是一摸黑。當下裏一場混戰,三方裏也不知誰是誰了,隻管亂打。更兼外圍林子裏還另有人打冷箭。這裏戰團中便有人中箭,忙嚷了起來“媽的,就你囚攮會放暗青子麼?”這一喊倒提醒了眾人,——也不分辨冷箭是哪裏來得,隻顧著彼此亂把些袖箭、飛蝗石、金鏢、飛刀之類的漫處撒開。
梵誌見頭不對,一麵閃躲一麵嘬唇發出暗號,領著靈鷲宮一幹人朝著外頭突圍出來。待得走得遠了,停下來一查點,倒折了一半,——島主洞主就死了三五個;柳至榮中了不知甚麼有毒暗器,已近昏厥,幸得蘭劍死命攙扶救應、才將他搶出來;就連梵誌自己左臂上也中了一枚銀鏢,卻幸是無毒的。梵誌哪想到會栽了這麼大個跟頭,又氣又急,忙與剩下幾人攙扶了傷者,迴到城中下處。靈鷲宮自有拔毒療傷的靈藥,——那柳至榮中的乃是一枚毒針,也不知是哪一派的手法,虧得靈鷲宮秘藥倒還見效,總算製住毒性,不過仍是昏昏沉沉,看勢沒個月餘將息也不得好。梵誌氣悶幾狂,要查那消息是哪個報上來的,卻追不到個頭兒,隻好不了了之。每日眼裏隻是一幹傷者或昏迷或呻吟的形容,憋得梵誌一肚子窩火,偏生眾人又都勸說,道“此時外麵必然風緊,且不可露頭”,——那梵誌隻得強耐著,一時脾氣上來,或是打罵屬下、或是摔砸器物,也沒人敢勸。
忽忽過了半月,總算不見動靜。這一日,梵誌再耐不住,說要出去走走散散,餘婆等見也確實憋屈得夠了,便不攔著,隻說要派幾個人隨著。梵誌卻又發火,“我又不去找那幾路人拚命,不過外麵街上隨意走動走動,這也要煩著麼?”眾人隻得作罷,任他自去。
這滎陽不過汴、汜間一座尋常城池,能有多大?雖離著東京汴梁不遠,到底也算不得繁華。梵誌走在城裏,閑逛了一迴,卻覺無趣得緊,想到日前去過那家酒樓倒還不錯,便想去買幾杯權坐坐。七拐八拐,走至那條街上,遠遠卻見那酒樓前圍著一簇人,心中好奇,便走近前去。但聽得人群中有馬尾胡琴“吱吱呀呀”地響著,一人唱道:
“……。 混沌初分日 清濁混淆
俯仰間 誰知地厚天高
光陰彈指催人老
似這般 營營茍 展眼身已填溝壕;
曾臥金玉堂 盈耳笙簧
主貴客尊 說不盡笏滿床
榮華頹散罪輕狂
脂粉香 歡樂場 又是何家興籌觴;
占百椽廣廈 千頃良田
貨販南北 無日不進萬錢
毫厘算盡夜難眠
歎金穀 終變遷 荒墟焉有昔年燕;
對鏡貼花黃 嫵媚紅妝
豈經意 華年似水流長
青絲化作兩鬢霜
誇容貌 世無雙 哪見百年美嬌娘;
喜燭映綃帳被底鴛鴦
漫說恩愛 攜連理比翼翔
骨酥心醉溫柔鄉
遭橫殃 她自去 你知是嫁李嫁張……”
琴聲嗚咽,詞調宛轉,眾人聽得興頭,一疊聲地喝彩。梵誌驀地一怔,心說這聲音怎麼如此耳熟,忙排眾向前,擠進人群裏。打眼一瞧,見街邊石階上坐著一人,黃楊木簪,青灰舊道袍,懷裏抱著一把嵇琴正自拉著,卻不是那年大鬧東京時、一力護持他的說書道人是誰?梵誌又驚又喜,脫口唿道:“啊…師叔!”那說書道人聽見,止了弦子,抬頭一看,不由笑道:“哎喲,怎地是你?”梵誌見他認得自己,心中激動非常,上前一把抱住肩臂,喜道:“師叔,這幾年可教我好找你啊。”他生平肯親近之人極少,又自負、很難看得上別人,這位“師叔”當日既有救命大恩、且是他大為敬服的一人,此時不意重逢,自然喜形於色。
一旁聽唱的那些閑人就有大咧咧問的:“兀那道士,你還唱不唱了?”梵誌麵上喜容一凝,猛地轉頭瞪視,說話那人吃他眼中煞氣一唬,嚇得不由後退兩步,與身後人撞上。說書道人起身,將梵誌拉了一把,收起胡琴,對著四下裏作個四方揖,笑嗬嗬道:“諸位客官對不住了,貧道遇見這位師侄,——是許久不見的,怕得好生敘一敘,今日這唱是不能夠了,改日有緣,各位再聽罷。”那起人見他這“師侄”一臉兇神惡煞的模樣,情知不是善類,又聽他如此說,遂哄一聲散了。倒有幾個依著規矩的,丟下幾枚製錢在地下。說書道人一麵稱謝,一麵去拾,梵誌一皺眉,道:“師叔,何苦如此?我身上帶得有銀子,你揀那幾個錢作甚。”說書道人一麵隻顧揀錢,一麵笑道:“怎麼不揀?我出力唱了曲,自然要收些利市,這是該得的規矩,可不在多少,——今兒是遇著你身上帶銀子,若平日裏我可就是靠這些錢混個酒食的。”梵誌知道這位師叔原自有些特異處,也就不再多說,等他揀畢了,挽著手,兩人走進一旁酒樓。
來至樓上,安了座,要了幾樣酒菜,梵誌道:“那年師叔不辭而別,可教我好生惦記,——怎麼師叔不說書了,卻唱起曲來?方才那曲倒新鮮,我頭次聽見。”說書道人笑道:“嗬嗬,你師叔我說演彈唱,樣樣兒可都會些的,——要不怎麼好在四海裏行走呢?這小曲兒是我自己作的,今天這才是第二迴唱,你卻哪裏聽去?唱詞是鄙陋粗俗些,可這裏頭的意思卻是大可玩味呢…”梵誌也不好這些百藝,隻隨口地答應一聲。說書道人瞧得分明,笑道:“無怪你聽不出滋味,你年紀還輕,又是這個身份,必然還沒這些經曆,待得日後或者能品出一二…”梵誌隻顧道:“隻說那日,師叔你不是說要去杭州西子湖畔會一位朋友麼?我見你不辭而別,心裏還有好些疑惑要問,就隨後向東南趕去,想要找你,——你卻猜我遇到了甚麼?”說書道人撚一撚頜下一叢山羊胡,笑道:“我也聽到些風聲,——你隻顧說罷,怎麼東京城聽了我一迴書,倒也學會賣關子了。”梵誌也笑了,遂將當日瓜州渡所見所聞一五一十講述出來,並後來這幾年率眾所作之事,一總都說了。
說書道人聽了,沉吟半晌,歎了一氣,道:“你這孩子,真是太過好事了,那錦盒既便關乎大宋江山社稷,卻也與你無關,何必領著靈鷲宮的人在這裏麵摻合?”梵誌撇撇嘴,道:“世間既然有這等關係利害的大秘密,卻巧又給我聽說了,怎好不一探究竟?再說那魔教、天師教的賊廝,又都開罪了我,能給他們攪和、攪和,怎麼不好?——那趙宋官家師叔你也見著了,哪裏是甚麼有道明君了?若是他丟了江山,隻怕還是宋國這些百姓的福氣呢。”說書道人見他說得振振有詞,知道這師侄年輕氣盛,自恃武功,又有大勢力在後撐腰,不免狂妄好事,遂也不多勸說,唯心中嗟歎,自酌不語。
梵誌卻問他道:“師叔
,從當日起我心裏一直存著個疑惑,百般思索也不得其解…”說書道人微微一笑,接口道:“我知道你所惑是何事,可是為我的來曆?”梵誌趕忙點頭道:“正是,你既然是我師叔,——我自然信你說得不假,可是我爹隻跟我說過有一位佟縹雲太師伯和一位李秋水太師叔,連師公在內是三位逍遙門人,而太師伯與太師叔都沒有甚麼傳人的,師公也隻蘇師伯和我爹、還有那個丁老怪三個徒弟,蘇師伯的弟子我都認得,丁老怪好像並沒傳人,——況且輩分也不對……所以我一直疑惑,這幾年也沒功夫迴縹緲峰見我爹,不然就當麵問問了;師叔,當日你說‘此中礙著一個幹係’,故而不跟我說明,今日可該揭出來罷?別教我一直悶在心裏啊。”說書道人抿了一口酒,嗬嗬笑著,指點著他道:“我隻道你這小子是個全知全能的呢,原來也有想不明白的?——我且問你,你師公那一輩,難道隻得三位麼?”梵誌怔一怔,又想了一番,方道:“正是啊,並沒聽說還另有一位先輩,——師叔,你也別打啞謎了,正經告訴侄兒罷。”說書道人笑道:“哦,如此,想必我那虛竹師弟並未跟你說明這事,當日咱們逍遙派祖師公其實收了四名弟子,除了三位師伯,還另有一位小師妹,——便是我的姑母了。”
梵誌聞言,歪著頭皺眉出了一迴神,突道:“是了!我爹曾有次提起過,說是李太師叔原有個妹子,卻是太師父……呃,還為她畫了一幅畫像,現如今尚在靈鷲宮後頭那山洞子裏掛著呢,——隻是一樣,難道這位先輩也入了咱們逍遙派麼?”說書道人正色道:“正是這話了,當日我這姑母也蒙祖師公收入門牆的,隻不過她那時年紀小些,也沒學到很多功夫,後來祖師公一過世,三位師伯鬧得不可開交,我姑母便迴家隱居起來了;這些想必你爹爹也知道的不多,所以並沒提起。”梵誌恍然道:“原來如此,——今日才知道,原來你是李師叔。”說書道人笑道:“好古怪,你又怎知我是姓李的。”梵誌不解道:“這不明白麼?師叔的姑母既然是李太師叔的妹子,難道你竟不姓李?”說書道人笑道:“卻又不通,我姑母與李師伯乃是兩姨姊妹,又非一母所生,如何也姓李?”梵誌道:“怎麼是這樣?竟不是親姐妹麼?——不對,這會說到,我又想起來了,我爹那次還說了,這位小師妹與李太師叔相貌極似,所別好像隻有眼旁一顆小痔甚麼的,如此廝像這般,怎麼會不是親姐妹?”說書道人哈哈大笑,道:“怕是你也沒甚麼兄弟姐妹罷,怎麼這上麵見識如此短?我姑母的母親與李師伯的母親乃是親姐妹,她們兩姨姊妹長得相象,那也並非不能啊。”梵誌聞言喏喏,說書道人又道:“我姑母自從離了星宿海迴到家中,每日隻是枯坐房中,也不見人,也不出去走動,閑來無事反倒把當日不曾練深的逍遙派武功多多鑽研了幾十年;後來等有了我,姑母對我很是寵愛,天天帶著我在家玩耍,後來便漸漸教我本事,等我弱冠後,還指點了我一條秘道,潛迴去星宿海,將祖師公當日所留下包羅萬象的藏書典籍分幾次偷帶出來大半,——想來那時那位臭名昭著的丁師兄忙著在中原橫行,星宿海中隻得幾個留守的弟子,我遂輕易得手,怕他後來縱發覺了,也想不通是何人所為。”到此時,梵誌才算終於明白了這位師叔的出身來曆、武功家數。
兩人且說且吃喝,不一會兒酒都有了,梵誌便喚小二來結帳,說書道人笑嘻嘻道:“我知道賢侄你是財主,我這師叔隻樂得為老不尊、明偏你這一頓,不把這幾枚賣藝的大錢往出拿了。”梵誌笑笑,自會了鈔。出來走在街上,叔侄兩個且說些閑話。
正走間,說書道人一瞥瞧見前麵走著個人,正是自己認識的,遂出聲喊他:“老王,怎地你卻在這?”那人聞聲迴頭,卻也是個黃冠兒,三縷銀白長須,飄飄然頗有些仙風道骨。那人迴頭瞧見說書道人,先是一喜,道:“秦道友,再沒想到是你…”說話間卻瞧見梵誌了,隨即道:“我不會旁人,咱們改日再敘。”竟是一轉身,邁開大步便走。說書道人忙一疊聲喊他,那姓王的老道隻顧朝前去了,腳下之快,猶如一陣清風也似。
梵誌本就帶著些酒,又是生性自高、固執的,一看如此,勃然怒道:“偏你這老道古怪,怎地就見不得我了?本公子倒非要會一會你不可。”遂賭氣趕了上去。說書道人見他動氣,忙在後道:“算了,師侄,莫去管他,這道長脾氣古怪得緊,他說不見,便就不見,你追他無益。”梵誌此時哪裏聽得下?隻顧竭力施展輕功,一心要追上那老道。說書道人無法,隻得也自後趕來。
隻見這三人足下憑虛,在街市上翕忽奔行起來,兩旁百姓均是瞧得新奇,個個探頭眺望,一瞬卻隻見個影兒。一轉眼便已前後出了城門,前麵那老道迴頭看了一眼,似乎略有詫異,然而腳下卻是愈快,眼見將梵誌一點點拉下;後麵說書道人卻是趕上梵誌,在他旁邊勸道:“何必賭這閑氣,他跟你有沒幹係,由他去又如何?”梵誌充耳不聞,隻顧向前趕,說書道人知道他脾氣,也不好攔他,心裏知道以他修為想追那人自是無望,遂也不多說,隻在旁隨著。
如此奔出二三十裏外,眼見得那老道隻剩個小小黑影,梵誌還兀自不服。那老道遙遙喊道:“秦道友,你這人委實說不得,哪裏弄這麼個小子來趕我?——我說不會旁人就是不會,怎地一味不肯罷休?嘿嘿,小子,我不待會你時,你豈能趕得上我?”梵誌心裏煩躁,迴口道:“那老道,你休要得意,看我追上你,不拔了你那一把胡子。”怎奈他是竭盡全力而為,豈能還像別人般有餘力提氣傳音?這一喊,自然氣息不純,腳下不由得一滯,再看時,哪裏還有那老道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