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三十多裏路,進(jìn)入一片黃沙地帶,丘北樓尋思:“常聽人說沙漠中極易迷失方向,須得時刻辨識太陽的位置,才清楚自己身在哪裏,我可得仔細(xì)了。”抖擻精神,向著日頭沉下的的方位前行。
此時正值七月中旬,烈日當(dāng)空,天氣酷暑難耐,舉目眺望,一片死氣沉沉,仿佛空氣也已經(jīng)凝固,腳底踩在幹巴巴的枯沙上,發(fā)出單調(diào)的‘沙沙’聲,傳到耳中,更增煩躁。丘北樓悶得幾乎喘不過氣,隻覺臉色發(fā)燙,嘴唇焦得似要裂開,奇渴難止,喝了三兩口水,卻猶如杯水車薪,絲毫不頂用處,又好像火上澆油,反而渴得更加厲害,雖則如此,心知說不定要走上好幾天,才能出得這荒漠,倒也不敢多喝。
到了傍晚時分,氣溫驟降,狂風(fēng)又接踵而至,吹起滿天飛沙,使人眼睛也睜不開。丘北樓趕忙躲到一個大沙丘後麵,心想:“沙漠的氣候變化劇烈,一日之中便可曆經(jīng)寒暑變遷,端的是折磨人。”
如此行了數(shù)日,日漸疲乏,始終不見盡頭,水囊卻在前一日已經(jīng)見底,丘北樓大急,猜想自己十有八九是迷了路,不由得感到莫名的恐懼。停下步伐四向環(huán)顧,哪裏有半個人影?一陣氣餒、一陣沮喪,暗自說道:“難道我便要葬身在這無邊無際的黃沙之中?”頹然坐倒在地,心想:“到了這地步,勢已騎虎難下,退迴去自是不可能,往前走或許還有一線生機(jī)。”
支撐起身,咬牙繼續(xù)前行,也不自走了有多遠(yuǎn),隻覺得雙腿越來越重,幾似沒了知覺,腦子也昏昏沉沉,一片混亂。忽聽得空中一聲嘶鳴,丘北樓抬頭看去,隻見兩頭蒼鷹正在自己頭頂上盤旋,時高時低,一直不離左右。他猛地想起那些古老的傳言:蒼鷹隻有在聞到死亡的氣息之後,才會緊追不舍。苦笑道:“這些鷹定是見多了死在沙漠裏的人,看到我這般模樣,便知離死期不遠(yuǎn)了。”
忽又想到:“這兩隻鷹多半是一雄一雌,所謂的比翼雙飛,大抵指的如此,它們可比我幸福多了。”忽地麵色一陣紅燙,腦海中浮出了寧素水的臉容,隨即自己也感到納悶,怎會在這個時候想起她來了?暗罵自己滑稽可笑,卻也不禁縱聲大笑起來。這一笑太過用力,渾身頓感虛脫,一時眼前天旋地轉(zhuǎn),忙閉了眼睛,努力定住腳跟。
過了良久,才緩緩睜開眼來,忽見遠(yuǎn)方大漠與藍(lán)天相接之處,似有一團(tuán)黑點正在移動,那黑點俞現(xiàn)俞大,分明是一隊行伍,有駱駝、有馬,迎麵迤儷走來。丘北樓驚喜若狂,但立刻又有諸多念頭閃入腦海:“據(jù)說人之將死,便能見到許多奇奇怪怪的假象;又說沙漠中常有虛幻景象出現(xiàn),叫做‘海市蜃樓’……”不敢再想下去,隻是將雙手緊緊握拳,心髒提到了嗓子眼。此時他已虛弱不堪,哪經(jīng)得起這般緊張折騰,募地眼前一黑,咕咚栽倒在地。
待得恢複知覺醒轉(zhuǎn)時,睜眼便見到一雙妙目正盯著自己看,麵容好是熟悉,他略一定神,認(rèn)出了是珍依娜,隻聽她喜道:“你醒啦!”丘北樓坐起身來,茫然打量周遭,隻見身在一個帳篷之中,旁邊的火盆燒得正旺,這才記起昏倒前的情景,問道:“珍依娜姑娘,我這是在哪?”珍依娜道:“還在沙漠裏。”丘北樓心中一寒,隻聽她又笑道:“不過不用害怕,你和我們在一起,很快就能走出去。”
丘北樓道:“是你們救了我?啊,那是紮西巴老爺子的商隊。”他說的是昏倒前看到的那隊行伍。珍依娜微笑道:“在沙漠裏迷了路,可不是鬧著玩的,幸好你及時往迴走,不然我們也沒這麼快找到你。”丘北樓驚道:“往迴走?我不是一直往前走的麼?”珍依娜道:“不是。我知道啦,你一定是原地打轉(zhuǎn),有時向前,有時向後,兜了一圈又一圈。”丘北樓聽得毛骨悚然,歎道:“怪不得我始終見不到沙漠的盡頭!對了,那個甚麼王子殿下,沒有再來找麻煩罷?”珍依娜搖頭道:“沒有,說起來還要多謝你呢。”丘北樓笑道:“你還沒謝你,你倒反謝起我來了,咱們這樣謝來謝去,也是在原地打轉(zhuǎn),可沒完沒了了。”
珍依娜也笑了笑,道:“你為甚麼會進(jìn)入沙漠,是要到西陲去麼?”丘北樓道:“不錯,有樣要緊的事,須得趕到那邊去。”珍依娜歡然道:“我們也要去西陲,你跟我們一起走,好不好?”丘北樓大喜,忙道:“那好極了,我正是求之不得。”忽然想到一事,問道:“珍依娜姑娘,你們是不是常去西陲?”珍依娜道:“也不是常去,近幾年走的少了。你問這個做甚麼?”丘北樓道:“有一個叫震威上莊的地方,不知你聽過沒有?”珍依娜重複了一句‘震威上莊’,想了想,搖頭道:“我也沒聽過。”頓了頓又道:“你一定餓了吧?我?guī)闳フ野⒌贿叧砸贿吜模⒌赡苤滥阏f的震威上莊。”拉起丘北樓的手,出了帳篷外。
隻見數(shù)十人席地而坐,圍著一大火堆,有說有笑,見到他們二人出來,不禁齊聲歡唿:“珍依娜、小英雄出來了!”
紮西巴站起身來,爽聲笑道:“丘小英雄,我們又見麵了。”丘北樓道:“虧得遇上了老爺子,要不然的話,恐怕我已經(jīng)葬身鷹腹了。”紮西巴道:“說這些客氣話,那就太見外了。”指著身旁一處空位,道:“來,來,小英雄,且坐下說話。”丘北樓道了聲‘是’,依言坐下,早有人遞過來羊肉和烈酒,丘北樓謝過接了。
珍依娜挽著紮西巴的臂膀,在另一旁坐了,問道:“阿爹,你們在談?wù)撋觞N,聊得這麼高興?”紮西巴道:“高興是沒有,我跟大夥說起你,正為你犯愁。”珍依娜奇道:“為我犯愁?”紮西巴道:“是啊,這件事說起來,真是叫人頭疼。”珍依娜更感奇怪,道:“難道是因為那個蠻不講理的王子?”紮西巴道:“不是。”珍依娜道:“阿爹,你可別賣關(guān)子了,到底是甚麼事啊?”
紮西巴忽然笑道:“孩子,你年紀(jì)不小了,也該要找戶婆家。”珍依娜嗔道:“阿爹,你沒正經(jīng),拿女兒尋開心。”紮西巴笑道:“大夥都說,我的寶貝女兒人漂亮,又聰明孝順,武功也好,要找個相配的郎君,還真是不大容易,你說我愁不愁?”珍依娜道:“我不嫁,珍依娜永遠(yuǎn)陪在阿爹的身邊。”紮西巴嗬嗬笑道:“傻孩子,阿爹總會老去,怎麼能讓你一直陪著?”側(cè)過頭來,向丘北樓道:“小英雄,你們漢人有句老話,‘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是不是?”
丘北樓一愣,隻見眾人的目光都望向自己,似笑非笑,神情怪異,登時大感尷尬,道:“是……嗯,有吧。”紮西巴點了點頭,道:“這就是了。還有一句話,我記性不大好,隻記住了一半,好像是說‘寶劍贈烈士’,後麵一句怎麼說來著?小英雄。”他將‘英雄’兩個字有意加重,丘北樓聽得大窘,心想‘寶劍贈烈士,美女配英雄’,沒道理隻記住了前半句,而忘記後半句,忙道:“在下何德何能,如何敢擔(dān)‘小英雄’三個字,羞也羞死了。”
紮西巴笑道:“好,大家都是自己人,我也不跟你客氣了。老弟,你今年貴庚幾何?”丘北樓還沒答話,珍依娜便滿臉羞紅地道:“阿爹,你問人家年齡……幹甚麼?”紮西巴道:“大家相識一場,問問總是要的。”旁邊一個戴著黑色大氈帽的人笑道:“珍依娜,這你就不懂了。我也記得漢人有一句話,是說甚麼人看到甚麼人,口水就會流出來。”眾人跟著哈哈大笑。
丘北樓一驚,心想:“他說的是‘丈人看女婿,口水點點滴’?難道……難道……”一時又是心神蕩漾,一時又是惶恐不已,向珍依娜瞧去,隻見她的目光也正望向自己,四目交匯,珍依娜忙低下頭,臉色更見通紅,道:“多嘴的次丹,我希望你迴去之後,旺姆就把你的耳朵擰下來。”顯然她也猜出了這句話。那個叫次丹的漢子笑道:“她不會的,旺姆可沒你這麼兇。”又一人跟著笑道:“小英雄老弟,你的耳朵根長得牢不牢?以後隻怕有的遭殃了。”珍依娜‘呸’的一聲,道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紮西巴道:“好了,大夥先別開玩笑了。丘老弟,你這是要到哪裏去?”丘北樓道:“在下準(zhǔn)備去西陲,聽說老爺子的隊伍也是到那邊去?”紮西巴道:“是啊,正好……”珍依娜搶著問道:“阿爹,你有沒有聽過震威上莊這個地方?”紮西巴臉上原本掛著笑容,聽到‘震威上莊’四個字,忽然大為變色,道:“孩子,你問這個幹甚麼?”珍依娜道:“丘公子要找那個地方。阿爹,有甚麼不對麼?”
丘北樓觀察紮西巴老爺子的神色,猜想他多半聽過震威上莊,隻是何以會如此動容,卻無從得知,道:“是啊,老爺子,有甚麼不對麼?”
紮西巴望著火堆,喃喃低語道:“阿古吐希拉,絲哈麻米!”聲音雖小,但仍是淒厲恐怖,眾人無不吃了一驚,丘北樓雖不懂話中的含義,卻也不禁打了個寒顫。珍依娜道:“阿爹,你……你的聲音……”紮西巴道:“是不是聽得讓人害怕?你們有所不知,當(dāng)年我聽到別人說這幾個字的時候,比我剛才說的要恐怖十倍、一百倍。吉格桑兄弟,你還記得那年的事麼?”
一個年紀(jì)跟紮西巴不相上下的人道:“怎會不記得?那聲音真的就像是從地域中傳出來的一樣,我倒是想忘得幹幹淨(jìng)淨(jìng),可偏偏忘不掉。”他說這話時,牙關(guān)微微發(fā)顫,顯然是心有餘悸。
丘北樓忍不住問道:“那幾個字是甚麼意思?和震威上莊又有甚麼關(guān)係?”珍依娜解釋道:“震威上莊,人間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