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得銀鈴般的笑聲由遠及近,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道:“哪位官人在叫小女子?”聲音婉轉(zhuǎn)嬌媚,勾人心魂,在場有不少人隻聽得這一句話,便即心頭酥軟,耳根發(fā)紅。
丘北樓心想:“菊花娘子是甚麼人?怎地以前從未聽過?”正著疑之際,鼻中聞得一陣濃鬱的香氣,一個身著大紅衣服的女子款款到了近前。隻見她發(fā)絲順肩披下,肌膚嫩白,瓜子臉蛋,櫻桃小嘴,著實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兒,年紀瞧不真切,初看到那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時,覺得她像是隻有十六歲的小姑娘,但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萬種風(fēng)情,又似乎覺得她不下四十。
菊花娘子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旋風(fēng)穀的九位大英雄,小女子失敬啦。喲,這裏可真是熱鬧啊。”她說話之時,眼角含媚,嘴角似笑非笑,極盡嫵態(tài)。
上官靖‘哼’了一聲,道:“連你也來了,那就更加熱鬧了。”菊花娘子儂語道:“人家?guī)捉?jīng)辛苦,好不容易才找到這裏,上官先生看起來卻不大高興,可真叫人傷心。”她這幾句話說得楚楚動人,似乎飽含無限委屈,旁人幾乎忍不住要上前安慰她。上官靖冷笑道:“多來一個和尚,便要多分掉一杯羹,大家心知肚明,不必故作姿態(tài)。”菊花娘子笑道:“甚麼和尚啊、羹啊,我可聽不懂啦。人家還是黃花閨女,要出家的話也隻做尼姑,做不了和尚的。”
上官靖又‘哼’了一聲,左右觀望,道:“江湖傳聞菊花娘子走到哪裏,癡心書生花寶玉便跟到哪裏,他人呢?”言語之間,像是對那個外號癡心書生的人頗為忌憚。
菊花娘子格格笑道:“那個冤家啊……”話隻說了個開頭,遠處便有人接口道:“我在這裏,我在這裏!”他說第一個‘我’字的時候,人還在二三十丈開外,但最後一個‘裏’字剛出口,便已近在咫尺。
丘北樓吃了一驚:“這人來得好快!”仔細打量那人,隻見他頭戴氈巾,手搖紙扇,果然是一副書生模樣,目光迷離,癡癡地看著菊花娘子,宛如世間隻有她一人存在。丘北樓暗想:“癡心書生這個外號,倒真是名副其實。”
隻聽他輕聲說道:“菊花妹子,你是在叫我麼?”菊花娘子沉下臉,道:“誰叫你了?誰稀罕叫你。”花寶玉道:“是,是,你沒叫我,是我聽錯了。”菊花娘子蹙眉說道:“我說過的話,你不記得了嗎?”花寶玉見她生氣,立刻嚇得不知所措,慌忙道:“你以前跟我說過一百二十七句話,加上今天這兩句,一共是一百二十九句,每一句話我都牢記在心裏,一刻也沒忘記。”菊花娘子又道:“那你還離得我這麼近?”花寶玉道:“是是,你說一見我到就生氣,要我不得靠近你十丈之內(nèi),我……我這就馬上走開!”身影一晃,便已消失。
眾人看得均感好笑,心想:“這人癡心入膏肓,已經(jīng)無可救藥了。”
忽聽得他在遠處冷冷說道:“菊花妹子要的東西,你們誰也別想跟她搶,否則此人便是榜樣。”砰的一響,‘九麵威風(fēng)’中的一人硬邦邦仰後倒了下去,其餘幾人失聲叫道:“二哥,二哥!”倒下去的那人正是‘霹靂風(fēng)’秦豁,卻見他嘴巴大張,雙目如死魚般凸出,咽喉處一道三寸來長的傷口,鮮血兀自汩汩流出。
上官靖又驚又怒,心知四弟的遭殃,顯然是花寶玉臨走之前做的怪,隻是對方出手速度實在太快,以致他走出十丈以外,四弟才倒地,當下怒道:“花……”隻說了一個‘花’字,立即住了口,情知己方剩下的八人加起來,也未必是他二人的敵手,如若一言不合,真的動起手來,多半是討不到好處,跺足說道:“好,我們認栽了!”右手一揚,正要招唿幾位兄弟走人,但一想到那富可敵國的寶藏,‘我們走’三個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舉起的右手放下不是,不放下也不是,不由得尷尬異常。
菊花娘子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冤家,冤家!”蓮步輕移,直到離丘北樓僅有寸許距離,鼻子幾乎要觸到他胸前的衣物,方才停了下來,柔聲說道:“小相公,奴家可找得你好苦。”既似歎息,又似夢囈,令人無限遐想。
珍依娜忙伸手拉著丘北樓退後兩步,道:“丘公子,她不是個正經(jīng)女子,你要當心啦。”丘北樓點點頭。
菊花娘子衝著珍依娜笑道:“你這麼緊張,一定是十分喜歡他了?”珍依娜道:“那書生也十分喜歡你。”這一個‘也’字,無異是默認了確有其事。
丘北樓想不到她毫不掩飾,竟直承喜歡自己,不覺心中一蕩,偷眼向珍依娜瞧去,隻見她神色泰若,並無半點扭捏之態(tài)。
菊花娘子笑道:“這位妹子人長得漂亮,性子又直爽,小……,嘻嘻,我再叫你小相公,隻怕她要吃醋生氣了,小兄弟,你福氣不小啊。”丘北樓年過二十,情竇雖開,但於男女之事從未深入思及,此時聽得菊花娘子說這話,一時倒不知如何迴答,隻是說道:“你福氣也不小。”
珍依娜聽她不再稱丘北樓‘小相公’,又大誇自己漂亮,心裏畢竟歡喜,對菊花娘子的印象便大為改觀,淺淺一笑,道:“多謝你了。”
菊花娘子左手拉起珍依娜的右手,神態(tài)甚是親熱,笑道:“妹子,你叫甚麼名字?我一見到你,便跟你投緣,不如我們結(jié)成姐妹,你答不答應(yīng)?”珍依娜搖頭道:“不行。我知道你跟他們的目的一樣,是想要丘公子的匕首和人頭。”說著向上官靖等人一指。菊花娘子笑道:“我也不來瞞你,起初我是這麼打算的,但現(xiàn)在不同,他既然是你的意中人,這人頭嘛,自然是不能取了。”朝著丘北樓笑道:“你瞧我妹子多關(guān)心你,可千萬別做負心漢子。”丘北樓隻得笑了笑。
珍依娜道:“那匕首呢?你還是要搶他的匕首,是不是?”菊花娘子笑道:“妹子,你知不知道那匕首有甚麼用?”珍依娜道:“我原想匕首不過是兵器,隻是你們大家都想得到它,可又有一些不尋常了。”菊花娘子笑道:“你真聰明,我是越來越喜歡你了。我跟你說罷,那匕首叫開金……總之那匕首會帶來很多麻煩,交給我的話,對你們反倒有好處。”珍依娜眼見人人都為匕首而來,不由得將信將疑。
丘北樓苦笑道:“她說得倒也不假,開金寒匕在誰手裏,麻煩必定少不了。”
隻聽得遠處有人說道:“我生平最喜歡麻煩,這趟渾水說甚麼也要來攪一攪。”這時天色微明,五個人影從東南方急速靠近,依稀可辨出是三男兩女。
菊花娘子低聲道:“神農(nóng)五鬼也來了。”右手一揮,打出兩朵金菊花,跟著輕飄飄迎了過去,咯咯笑道:“惡鬼當然是喜歡了麻煩。”她身形一動,花寶玉立刻如影隨形般跟上,和神農(nóng)五鬼纏鬥在了一起。雙方一照麵便連使殺著,顯然都想著獨吞匕首。
上官靖見狀大喜,心想他們鬥了起來,自己便可趁機坐收漁利,斜眼向幾個兄弟使了個眼色,其餘其人立時會意,悄悄抽出兵刃,從後麵抄近丘北樓。
丘北樓正自關(guān)注眼前的交鬥,暗自橋舌:“這菊花娘子和花寶玉的功夫已是不輸當世一流高手,神農(nóng)五鬼居然能和他們打個旗鼓相當,可見武林中臥虎藏龍,不知隱藏了多少高手!”忽聽得身後風(fēng)聲響起,他想也不想,抬腿朝後橫掃。這一腿的力道奇強,靠在近前的四人如脫線風(fēng)箏般倒飛出去,撞在另外三人身上,七人倒成一團,痛得哼哼唧唧,誰也爬不起來。
珍依娜怒道:“卑鄙!”抖出軟鞭,照著上官靖的頭頂卷去。上官靖大驚失色,忙舉起鐵牌,將腦袋縮在鐵牌後麵。那軟鞭在鐵牌上繞了幾繞,緊緊纏住,珍依娜用力一拉,順勢往外甩出。此時上官靖若鬆手放開鐵牌,倒也沒事,僅丟失一件兵器而已,但危急關(guān)頭,反而抓得更緊。這麼一來,他便身不由己,隨著軟鞭離了地麵,在空中轉(zhuǎn)了半圈,遠遠地跌飛到數(shù)丈之外。
馬蹄聲響,南麵有人哈哈笑道:“這不是
旋風(fēng)穀的上官靖麼?好威風(fēng),好灑脫,跌個狗吃屎也跌得與常人不同!”北麵一人遙相笑道:“可不是,沒掂過自己斤兩,就別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趁早乖乖滾遠點罷!”
上官靖一骨碌爬起,聽到兩人的譏笑,既羞且怒,大聲罵道:“操你娘的烏龜……啊喲!”忙用手捂住嘴巴,分明是吃了大虧。
兩匹高頭赤馬同時趕到,馬上各自坐著一人,均是黃裳青靴,更難得的是,兩人生得也是一模一樣,這麼駐馬一停頓,便如各成鏡中之影。隻聽上官靖驚道:“你們……你們可是陰魂雙……雙雄?”說話時口齒漏風(fēng),想必是牙齒被打得脫落數(shù)枚。
丘北樓微微一驚,已猜到這兩人便是臭名昭著的陰魂雙煞,他們是雙胞胎兄弟,大哥叫殷死纏,小的叫殷不散,合起來便是死纏不散。據(jù)說這名字是他們成名之後才改的,隻因這兩人心胸極是狹窄,睚眥必報,兼且武功也高,凡是得罪了他們的人,必將遭他二人慘毒報複。因此江湖上的人寧可得罪於諸如少林、武當這些名門大派,也不願跟陰魂雙煞結(jié)下梁子。
殷死纏道:“雙煞便雙煞,甚麼狗屁雙雄,你亂拍馬屁,臭不可當。”隱不散獰笑道:“你那句操你娘的烏龜甚麼,是烏龜?shù)埃亢俸伲R得真夠痛快啊!”上官靖道:“你……你想怎麼樣?”隱不散淡淡道:“留下一隻手,我就當甚麼也沒聽過。”上官靖臉色鐵青,忽然一咬牙,取出一柄短刀,閉眼便照著左手砍了下去。
他料想自己左手必定保不住,便提前大叫一聲,欲借唿聲分散劇痛,哪知短刀砍到半路,突地右手受力一阻,似乎被另外一隻手抓住,這一刀再也下落不了半寸。上官靖睜眼看時,大是驚愕,道:“你……你……”
這人正是丘北樓,他眼見上官靖取出短刀,已然猜到不妙,當即奮身縱前,這一躍當真是快如閃電,搶在上官靖自斷手腕之前,及時攔住了他,道:“這又是何必呢?”上官靖‘嘿’的一聲,低頭不語。
陰魂雙煞對望一眼,同時躍下馬來,落在丘北樓跟前,異口同聲道:“就是你了!”臉露喜色,大是興奮。
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丘北樓卻聽得了然無遺:“他們也是為開金寒匕來的。”心知即便告訴他們實話,匕首不在自己身上,對方也決計不會相信,當下也懶得費口舌,笑道:“是我。”
殷死纏急著問道:“匕首呢?匕首在哪?”丘北樓笑道:“不忙。這位老兄不過是罵了你們一句,還不至於要廢掉一隻手……”殷不散大手一揮,道:“你給我匕首,凡事都有商量。”
丘北樓道:“這便是了。”側(cè)頭對上官靖道:“你走罷!”上官靖目露感激之色,想說幾句答謝話語,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後退三步,著地磕了個頭,轉(zhuǎn)身扶起同來的幾個兄弟,慢慢離去。
殷死纏好不耐煩,道:“快交出來!”殷不散也跟著道:“不錯,快些給我!”兩人不住口的催促,似乎一刻也不能等。
丘北樓心中忽地一動,伸手入懷,裝作掏取物件的模樣,笑道:“開金寒匕可隻有一柄,天下無雙,該給哪一位好呢?”殷死纏、殷不散同時道:“自然是給我!”各自伸出一隻手掌,擺在丘北樓麵前。
殷死纏道:“二弟,我的便是你的,你我同胞兄弟,可還來爭這些做甚麼?”殷不散冷笑道:“你也知道咱們是同胞兄弟,匕首在我手裏和在你手裏,豈不是沒甚麼兩樣,你又何必跟我爭?”殷死纏怒道:“我比你大,照理便該給我!”殷不散道:“這跟大小不相幹……”倏地住了口,沉吟道:“大哥,不對,這小子在離間我們兄弟。”殷死纏想了想,點頭道:“正是,他想引得我們自相殘害,我……我……我……”他一連說了六七個‘我’,像是在做一個極為艱難的決定。
丘北樓大為泄氣,心想他們倒也聰明,居然看穿了自己的用意,看來隻好另想他法,實在不得已,便跟他們鬥上一鬥。
殷不散笑道:“大哥,不用煩惱,我讓你便是了!”殷死纏大喜,說道:“好兄弟……”突然悶哼一聲,胸口已多了一柄劍,直穿後背。殷死纏手按胸前,搖搖晃晃退後數(shù)步,目光如毒箭般射向殷不散,道:“好……好……”隻說了個‘好’自,便仰後倒下。殷不散冷冷道:“既然是好兄弟,你也應(yīng)該想我得到那批寶藏!”
一個慈和的聲音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那聲音就在附近,丘北樓和殷不散都吃了一驚,循聲看去,隻見一個老者站在十數(shù)步遠處,鶴發(fā)童顏,衣闕飄飄。丘北樓暗自喝彩:“瞧此人風(fēng)骨,必定是個出了世俗之外的前輩高人!”
殷不散喝問道:“你是誰?”那老者緩緩走前幾步,垂眉說道:“老夫廣寒山逍遙翁,見你兄弟二人相殘,心下不忍,特地奉勸尊駕一聲:自古父子緣、兄弟緣、夫妻緣為上,此三緣者,皆需百世方可修得。尊駕負了兄弟之緣,實是大不應(yīng)該。”
丘北樓心想:“這位逍遙翁,畢竟是有德的前輩高人,這話說的很是有理!”
殷不散道:“甚麼狗屁緣不緣,識相的就滾迴你廣寒山去,別礙老子大事。”他也看出這老者似乎確非俗客,否則早已按捺不住殺機。逍遙翁搖頭歎息,說道:“尊駕滿心思都是錢財寶藏,須知名利隻是過眼雲(yún)煙,百年之後,一切歸於塵土,這些身外物,又何必執(zhí)著貪戀?”他說這話時,不知不覺又前了兩步。殷不散怒道:“老子貪不貪戀,關(guān)你甚麼事?”
逍遙翁連連搖頭,道:“執(zhí)迷不悟,執(zhí)迷不悟……咦?你大哥……”臉上忽然現(xiàn)出詫異之色,似見到了一樁極端不可思議的事情。殷不散殺了自己的同胞兄長,心中始終有愧,這時見了逍遙翁這般神色,又聽他提到‘你大哥’三個字,不由得背脊一寒,忍不住迴頭看去,卻見殷死纏好端端躺在地上,哪裏有異事發(fā)生?立知大是不妙,剛要轉(zhuǎn)迴頭來,一陣頸骨碎裂的聲音傳入耳朵,跟著倒在了自己大哥身上。
逍遙翁殺了殷不散,反手又是一掌,打向丘北樓胸口。
‘嗖嗖嗖’一連串暗器破空聲響起,四朵金菊花、七八枚鬼頭鏢一齊照著逍遙翁身上打去。這些暗器都喂了劇毒,隻要被其中任何一樣擊中,後果將不堪設(shè)想。逍遙翁無奈隻得收迴這一掌,雙臂大袖或撩或舞,擋開打過來的暗器。這麼一耽擱,菊花娘子、花寶玉和神農(nóng)五鬼竟不約而同地圍了過來,混戰(zhàn)作一團。隻聽菊花娘子笑道:“你頭發(fā)胡子都白了,先來後到也不清楚麼?”五鬼中的一人道:“好,大家各憑本事,看誰能挨到最後!”
丘北樓內(nèi)心不禁感到一陣懼意,心道:“這些人定是瘋了,為了一個寶藏,竟然甚麼事都做得出來!”
但聽得蹄聲如雷,塵沙漫天飛起,直朝這廂卷來,塵沙中也不知遮蔽了多少人馬。奔到近處,才見得一麵麵高桿旗幟漸漸展露出來,旗子有大有小,顏色不一,顯非同一派別。有人低聲念道:“清河幫、天雷寨、望日島、孤龍洞……”
紮西巴、丘北樓、珍依娜等人麵麵相覷,均想:“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