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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答應什麼了?”


    虛弱聲音從冰棺中響起。


    若非文心文士聽力遠勝普通人,怕是都聽不見。喻海對此並無意外,隻是衝冰棺中人伸出手,道:“你這次醒來比預期早了點。”


    冰棺中人膚色比冰雪更甚,白得嚇人,隱約泛著點點青色。他削瘦蒼白,渾身上下似乎就一把脆弱骨頭,一陣風都能將他吹散。他微抿著毫無血色的唇,借著喻海的力道吃力坐起,四肢僵硬到難以控製,似乎連最簡單的動作都要耗費極大氣:“提早了?”


    喻海道:“早了三四個時辰。”


    冰棺中人問他:“現在什麼時辰?”


    喻海答道:“離三更天還有一刻鍾。”


    瞧見冰棺中人眸底流淌的期待,他也道:“今兒恰逢滿月,月色正好,要瞧瞧?”


    白天人多眼雜,現在夜深人靜。


    他在後院花園走兩步也不用擔心出意外。


    冰棺中人抿了抿唇,用期待眸光看他,似乎在問“這可以嗎”。喻海親手取來早已備好的木質輪椅,攙扶對方緩緩坐下。不知是剛從冰棺醒來,還是因為其他緣故,對方皮膚體溫低得嚇人,周身散發著陣陣寒意:“有什麼不可以的?隻要你體力能吃得住就行。”


    此處別院是喻海早年置辦的一處房產。


    地理位置偏僻,平日就三五個看家護院的家丁仆婦負責打掃。這迴打仗就在附近,喻海有空休息就會過來歇歇腳。軍營那個環境,白天嘈雜晚上不清淨,哪比得上別院?


    當然,最重要還是因為此地藏了個秘密。


    別院的後花園不大,推著輪椅轉一圈也就幾百步的事兒,對冰棺中人而言卻是罕見美景。此人身量削瘦,五官也沒完全長開,乍一看更像是被虐待到營養不良的少年人。


    “歸龍剛才說答應什麼?”


    少年坐輪椅上,沉默仰頭望月,皎潔月光請傾灑他眉間,更添幾分近乎透明的白。


    隱約可見豐神俊朗之姿,清逸翛然之韻。


    仿佛下一秒就要乘風而去了。


    “我的主上他……”喻海提及翟樂是有一肚子的牢騷,隨即想起少年記憶跟常人不太一樣,自己上次跟他提及翟樂還是半年前,那時的少年狀態遠沒有現在清醒,思緒比嬰兒都要混沌,一天十二時辰有十一個時辰在渾渾噩噩,喻海問他,“你可還記得?”


    少年思索了幾息:“翟樂,我記得。”


    喻海道:“他跟人打賭。”


    少年不太能消化消息:“賭非正業。”


    他記得喻海提過那位主上是一國之君,一國之君沉迷博戲,此事可大可小。能讓喻海私下都念念叨叨的“賭局”,問題怕是有些大。


    “哎,可不是麼?他要是賭輸,整個曲國都要搭進去。”喻海訴苦道,“翟歡托孤的時候,也沒說他這個弟弟這麼莽撞啊。枉費我替他殫精竭慮籌謀,我還盼著他能跟沈幼梨真刀真槍幹一仗呢,角逐天下不靠三軍血戰分勝負,一場賭局就許諾出去,他不是傻?”


    少年處理這些信息更加吃力。


    他雖無多少以前記憶,但理解能力尚在:“君子一諾千金,但國君算不上君子。”


    少年委婉寬慰大吐苦水的喻海。


    “我也這麼想的,隻是此事內情複雜,問題癥結也不在能不能反悔上麵。曲國如今國力也確實比不上人家,真要打起來即便有一點勝算,怕也是付出極大代價的慘勝。”


    少年欲言又止。


    喻海道:“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少年歎息:“倘若兩國爭端不波及蕓蕓眾生,僅是文武定勝負,鬥到底也無妨。”


    他直覺不喜歡這種兩敗俱傷的慘勝,更別說更大概率還是慘敗……可喻海是自己的恩人,曲國又是恩人付諸多年心血的碩果,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類似“憐憫生靈而停兵戈”之類的話。隻能天真想著,若是國與國的更迭不涉及普通人,天翻地覆也無所謂。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


    曲國也不乏寧願血灑疆場也不願後退一步的有識之士,敵國那邊也一樣。隻有你死我活,一方被徹底打服,鬥爭才會暫告一段落。


    喻海也笑著駁斥:“白日做夢。”


    他對少年天真想法並無任何不滿,不過是用長輩心態看待童言無忌。他垂首望著少年側顏,想到後者真實身份以及這重身份代表的分量,對方說再多糊塗話他都能包容。


    這可是他精心準備的底牌。


    少年卻道:“世上或許真有白日夢。”


    醒來這麼會兒,他腦中浮現諸多記憶碎片。這些碎片,他能輕鬆辨別哪些是真實發生過的,哪些是夢境。在這些零散夢境裏,他似乎見到許許多多已逝等待輪迴的靈魂。


    少年眸光比星辰皎月更亮:“在夢裏,那些自稱王侯將相之人,打得不可開交。”


    喻海嘲笑道:“嘖,死了都不安生。”


    不懷疑,要真有靈魂真會幹起來的。


    見少年眉間噙著疲累,喻海沒將他帶迴地窖,而是推到主院。按照以往經驗,少年一次蘇醒能持續七八天。這次狀態比以往都要好得多,累歸累,仍有精神保持著清醒。


    “歸龍與我說說以前吧。”少年對過去沒多少記憶,隻記得喻海是他恩人,且為他的怪病付出諸多精力。喻海說過,他們曾是相熟,關係極好。以前沒精力問,現在精神頭還好,他想知道些以前的事,或許能盡快好起來。


    喻海微微瞇眼。


    “你叫譚曲,字樂徵,有印象嗎?”


    “樂徵,樂徵,樂徵?”


    少年將這個名字在舌尖細細咀嚼了好幾遍,胸腔湧起一股陌生暖意。喻海告訴他,自從他生了怪病,這二十多年,他的體溫就低於常人,一次昏睡就是數年。僅有幾次短暫蘇醒曬曬太陽,皮膚會感覺到莫名的灼熱。


    他已許久不知“暖”是個什麼感覺。


    這種陌生動靜讓他對喻海的話堅信不疑。


    他道:“是個好名字。”


    他喃喃完,又問:“我以前好樂理?”


    喻海道:“好丹青,樂理勉強。”


    少年對此不是很意外,名字是出生就取了的,寄托的是長輩的祝福,不代表長大就有這方麵天賦了。少年突然很想提筆作畫,卻被蜷縮手指都費勁兒的右手打迴了現實。


    “等你再恢複恢複就可以撿起來了。”


    少年點頭,眼裏皆是期待:“那我平日擅長畫什麼?家中可有以前留下的畫作?”


    喻海陷入了沉默。


    似乎這話對他而言非常難迴答。


    “舊作有是有,隻是你確定要看?”


    少年遲疑:“是畫技不佳?”


    能讓歸龍這麼說的畫技,得是多差勁?


    喻海搖搖手:“那倒不是。”


    論丹青,這世上能比“他”更好的屈指可數,也就是忙於政務疏於畫技捶打,否則下個二十多年的苦功夫,新一代畫聖非“他”莫屬。喻海撅著屁股,從角落翻出一箱子東西。


    神神秘秘端了過來,用少年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古怪期待表情打開:“你看看。”


    少年將信將疑一一打開。


    他默默打開,又默默合上。


    蒼白的臉肉眼可見多了幾分血色。


    喻海忍著笑道:“這是你生怪病之前畫的,在某些地方可是一畫難求的珍寶啊。”


    倒不是他在騙少年,這畫確實值錢。


    大活人有缺陷,畫中人卻能盡善盡美。


    別看收藏它的士紳白日衣冠楚楚,背地裏也有人欲,視畫中人為夢中神女的也有。


    少年:“……”


    喻海反問:“樂徵不信?”


    少年搖頭道:“我自然信的。”


    “不覺得這是不正經?”


    “若無欲,生靈如何繁衍?這並不是什麼無法啟齒的事情,隻是——”少年在意的是另外一點,歸龍說他病了有二十來年,再將他如今年歲減掉的話,這些舊作是他幾歲留下的?


    這麼小的年紀,接觸這些當真沒問題?


    畫中栩栩如生,似畫者親眼所見。


    少年支頤著,陷入了沉默。


    這不是愛好的話,那就是以前生活清貧了。思及此,不由憐愛譚曲……啊不,憐愛自己了。喻海看夠了笑話才將其他拿出來,除了讓人麵紅耳熱的避火圖,也有正經畫。


    少年細細看過:“都有印象。”


    他以前,真是個喜愛丹青的人。


    “除了丹青,可還有其他?”


    “兵書,在軍陣上也有些造詣。”


    少年聽得認真,隻是越聽越發現不太對勁,喻海說他以前是個殺性很重的人,張口就是騙人,閉口就是殺人。殺過無德主公,滅過無良同僚,唯一有良心的愛好是養貓。


    “貓?”


    “叫槐序。”


    槐序這個名字讓少年心間一動。


    剛冒頭的一點兒懷疑也被他打散。


    “槐序,我記得它!”


    所以——


    真殺過無德主公,滅過無良同僚?少年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猜測自己或許是被逼到無路可退才會怒而拔劍吧?殺性重,是不得已。


    樂徵,應是天底下最好的。


    “……那你記不記得自己養不起貓,便去吃空餉做假賬?”喻海提及這事兒就氣!


    少年:“……養一隻貓,何至於此?”


    避火圖賺的錢應該能養好槐序的。


    喻海幽幽道:“你養了幾百隻。”


    少年:“……”


    所以說——


    養貓人礙於生存壓力不得不走上貪腐路?


    少年決定暫時跳過這個話題,又問喻海自己有什麼故交親眷。喻海卻說他生性比較孤僻,不愛與人交際,整天陰仄仄躲在人後不知盤算什麼。唯一玩得來的人是祈家子。


    “那是誰?”


    “祈善,康國中書令。”


    少年驀地睜大眼:“竟都是中書令了?”


    喻海:“你倆有過命的仇,你還樂?”


    “我倆是仇人?”


    “嗯,他害你得這怪病。”


    少年抿了抿唇:“這……或有誤會。”


    不管是祈善這個名字,還是譚曲這個名字,少年的直覺告訴他應該都是很好的人。


    喻海差點兒氣笑:“有什麼誤會?”


    “……即便不是誤會,我也不怪他。”少年起初小聲應答,爾後想起中書令前麵還有康國兩字,而康國似是曲國對手,就是跟喻海主上打賭的那個國家,剩下的話就被吞迴。


    喻海:“……”


    什麼記憶都沒有直接說不怪……


    祈元良這廝究竟給他灌了什麼迷魂湯?


    少年見他沉默,神色局促,不太自然問喻海:“歸龍是希望我能找祈善尋仇嗎?”


    “就憑你?人家現在有權有勢有地位,單隻手玩你十條命都不用帶上腦子。”喻海這話也不是假話,他確實沒指望少年能冒出奮起報仇的心思。說得難聽些,走個路都沒走穩,還找祈元良尋仇?誰給他的勇氣這麼想啊?


    祈元良嗎?


    嗬,祈元良說不定真會給。


    “你將病養好就行了,其他不用多想。”


    喻海跟祈善仇恨再大,也不會拿個半大少年做筏子,大人的仇恨殃及小孩兒作甚?他隻是很期待祈善一切偽裝都崩碎的那一日。


    少年聞聽此言,肉眼可見鬆了口氣。


    卻又聽喻海補了一句。


    “有仇,我自己報。”


    “可他是一方強國的中書令……”


    “中書令怎麼了?嗬,就他沒二兩的腦子,我有的是辦法讓他千裏單騎來送死!”


    喻海時時磨劍就等那一天。


    主動上門尋仇?


    不符合他喻海的牌麵。


    他要祈善親自到他跟前來!


    少年眸中摻雜憂慮,越來越清晰的睡意讓他沒撐住多久,喻海低頭的時候就看到他斜靠著輪椅睡著了。唿吸清淺虛弱,卻比躺在冰棺近乎沒有好得多:“真期待那天。”


    康國那個是祈善,自己這邊的就叫譚曲,合情合理。喻海心情不錯打了半宿棋譜。


    有人心情好,自然有人心情差。


    例如最近睡眠質量不太好的沈棠。


    鬼曉得怎麼迴事,這幾天睡覺做夢吵吵一片,偏偏又想不起夢境裏麵在吵啥東西。


    隻知道人很多,嘴很雜。


    低頭一看——


    那卷封神榜不知道怎麼打開了。


    所有的字裏三層外三層圍著什麼。


    沈棠湊近一看,發現它們在圍觀幾個缺了半截的字。一堆字交頭接耳,嘀嘀咕咕不知在議論什麼。她的火氣根本壓不住,罵道:“大半夜不睡覺,你們鬧你們祖宗鬧!”


    一群圍觀字瞧見沈棠靠近,紛紛鳥獸散。


    隻剩零星一些字還在。


    沈棠從僅剩這些字身上看到驚悚二字:“你們之前幹仗哪次不是打得大卸八塊?那時也沒見你們怎麼慌張。它下半截跑哪兒了?”


    她在畫軸上找了半天沒找到剩下半截。


    |w`)


    明天繼續掃墓,早點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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