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望著郭臨的目光原本還透著些許擔憂,但在見到她手握長.槍,嘴角帶笑的樣子後,嘴角反倒鬆了下來。
沒錯,眼前意氣風發的青年,就是他最熟悉的郭臨,那個.挺.槍.在戰場橫掃千軍不怯的少年將軍。
俗話說“年拳,月棒,久練.槍.”,說的就是槍術的難學和不易掌握,在十八般武藝中算是一最。郭臨幼年間,人小腿短,即使郭景雲專門給她製作了一根符合她身長的點鋼.槍,她也隻能靠靈活的自家身法舞出其形,而不能圓滑其勁。然而到瓊關上了戰場,長.槍.反而是最適合的武器。因此緣故,一路練了下來,到去歲年間,楚王帳下郭校尉的.槍.法,已頗有威名。
郭臨左手在前,右手在側,起了個易攻易守的槍勢。對麵的哈爾巴仰頭喊了句漠北話,餘下的七人一齊應聲散開。郭臨不由怔了怔,哈爾巴瞟了她一眼,又用漢話喊道:“按方就位。”
郭臨這才忖思過來,八人中有人不通漢話,所以哈爾巴用漠北話發號施令。但見她聽不懂,故用漢話再重複一遍,以示公平。這麼一看,倒是她小人之心了。
衣料摩擦的細碎聲響從身後傳來,郭臨雖不迴頭,隻把長.槍伸過肩頭往後一圈一挑,便將青鋒劍和鋼矛的攻擊悉數化解。左右耀眼的星斑光亮閃過,郭臨紮步半蹲,長.槍頭尾分挑。渾厚的韌勁中帶著突刺的力道,逼得兩旁偷襲的三股叉和雙鋼爪紛紛退讓。
七皇子一直緊張地捏著拳,手心蘊濕的汗意令他在烈日下有了些微的煩躁。他看了看一旁的世子,隨意地挑了個話題疏散情緒:“堂兄,為何阿臨會使如此多的兵器啊?我曾聽人說,習武之人為了精通一樣,都可能窮盡畢生精力,才能探得奧義分毫。我看阿臨雖不能說境入泰鬥,可就方才鋼鞭和長刀的精通程度,便像有十年以上的苦功啊!”
世子怔了怔,迴頭呆呆地望向七皇子,隔了片刻,他才喃喃道:“怪哉,你不說我還不曾注意,我一直當阿臨是天生聰明……”說起來,他和郭臨的第一次見麵,就被她打得抬去了醫館。自那之後,打心底世子就覺得阿臨武功高是理所當然的,就像上要著衣,下要穿褲一般自然。多會個幾樣武器,也就不在話下。
可此刻聽七皇子這麼一提,他才發覺阿臨的武功確實高得有些離譜。就算郭景雲是不出世的武學大家,他又是如何在阿臨長到十歲前的短短歲月裏,將渾身武學悉數傳授入髓的呢?
兩人這麼一沉思的功夫,那廂郭臨已經輪番接了好幾招了。八人武士,兩兩齊上,她皆擋得綽綽有餘。郭臨左腳微踮,右腳踩實,輕叱一聲。紅纓.槍.中暗含點、挑之勁,橫向巴圖和哈爾巴刺去。
巴圖和哈爾巴的雙錘雙鐧融匯配合,且二人武功明顯高於其他人,郭臨這一手,便是打算先對付他們。巴圖和哈爾巴武器被挑開,雙雙退後一步。郭臨正欲追擊,忽感腳下風聲。鋼矛和斧鉞斜劈斬向雙.腿.,她當即翻身後躍。倏乎間,又見正後.挺.來的青鋒劍和三股叉。紅纓長.槍.直立,郭臨堪堪在槍身上迴旋,雙腳齊出,踢開劍、叉。
甫一落地,銳風撲麵,明亮刺眼的爪尖已晃到了郭臨麵前。紅纓.槍.飛快一擋,整個人急速退後。幾乎是在退後落地前的一瞬,從地上細長的影子判斷出了後方的攻擊。右腳尖沾地既轉,躬身迴旋,長.槍.直掃持棍之人的下盤。
棍者收棍迴護,棍.槍.一觸即分。郭臨縱身後躍,離開八人包圍圈。
“唉,奇怪……”周泉光看到這裏,忽然驚了下。
陳聿修凝眉遠視,緩緩歎聲道:“可是奇怪明明占了先機,卻放過了那使棍之人?”
周泉光迴過頭,用一種見鬼了的眼神望著他:“陳……少師大人,你、你一介文人,好歹給我武生留個飯碗啊……”
陳聿修並不理會他的調侃,隻道:“是也不是?”
周泉光鬱悶地點點頭:“沒錯,最後一招,郭大人應當是已經發現了來自背後的偷襲。如若那一.槍.不是攻向下盤,棍者未必能有反擊之隙。”他撓撓頭,“唉,既稱八人為陣,自有層層陣法藏匿其中,譬如方才的連環攻擊。這種對戰中,解決一人,他們就得改換陣型,勝算不就大多了?”
陳聿修眼睫輕顫,輕柔垂下頭:“看來阿臨是想見識一下,他們到底有多少陣法……”他語調輕鬆嫻然,然而埋在長袖中的寬大手掌,卻在微微.縮.緊.。
確實要比尋常的打鬥驚險不少,但是勉強都能應付。這種處在危險與勝利間的細微平衡,如同一場難得的冒險,誘得郭臨欲罷不能。
紅纓.槍.的揮舞,宛若她的唿吸吐納一般,靈巧自然,攻守一體。縱然八兵相交,也依然找不出她周身的一片破綻。看臺上的人,不論敵友、不論文武,此時都被那流光溢彩般的戰姿吸引了目光。
蘇德癡癡地望著那翩然如蝶的身影,恍惚見到了晚霞籠罩的京郊,巧笑焉兮的馬上姑娘。令他心酥一顫,久久不能迴神。
而坐在他身側不遠的高徹辰,卻是另一幅神情:仿佛終於篤定心中猜想一般的莞爾淺笑。他狀若無意地偏了偏頭,再迴過來時,目光如星火之簇,直直.刺.向.場中。
哈爾巴渾身一震,腳步移動間偷眼瞟向高徹辰。瞬息間讀懂了眼神之意。他迴頭飛快地望了郭臨一眼,眼裏有連他自己也未能察覺的同情。不過那同情一晃而過,快得毫無痕跡。
郭臨正在全神貫注對付雙鋼爪與青鋒劍的圍攻,兩件短兵配合起來,威力能令人忽視兵器長度上的不利。前方一矛一叉,瞅準空隙從爪、劍下探出。郭臨朝後一仰,騰空翻身,紅纓.槍.若靈蛇,唿嘯掃向四人頭頂。
然而就在這分毫剎那間,哈爾巴大喝了一聲漠北語,四人陣型瞬時分開。郭臨一槍掃空,槍.勁在地麵上劃出一道深痕。左右兩側爪劍矛叉齊出,爪、劍封路,矛、叉偷襲。
郭臨退路堵死,閃避不及,臂袖褲腿被銳鋒刮到。這一下竟逼得她使出了自家內功護體,才堪堪躍出重圍。
腳尖方一落地,身後長.棍.、斧鉞閃來,前方雙錘雙鐧夾擊。郭臨心念疾轉,當下立斷,渾身帶風衝向巴圖。巴圖雖然強悍,但先與郭臨對決慘敗,後又因郭臨麵上斂眉怒目,身法飄忽如魅,令他不由生出怯意。手上動作稍頓,便被郭臨一.槍.刺.中手臂,一聲慘唿。
郭臨衝出重圍,背靠場邊護欄站定。額上一滴渾濁的汗珠順著眉角的碎發劃過下頜,她輕輕喘著氣,目視前方八人,腦中緩緩響起父親的諄諄話語……
“寧兒,我私心不讓你學會那裏的武功,不是因為你悟性差,而是不想你這一代再與他們有任何牽扯。”郭景雲摸摸小郭寧的頭,又望了一眼半蹲的細腰,俊眸微咪,儒雅一笑,“不過呢,萬一你碰上了,阿爹也不能見你喪命!所以……這淵華宮的陣法和戰術,是你首當學會的要領。”
“……淵華宮。”郭臨顫抖著緩緩吐出這三個字。哈爾巴於奔走間聽到郭臨的低語,登時大驚。
郭臨細致注意到他的表情,冷哼一聲,長.槍.一.挺.,合身朝他.刺.來。
哈爾巴長嘯一聲,八人腳步突變,忽慢忽快,忽近忽遠,人影重重。郭臨被圍在正中,所見之人幾如幻影。她想起父親傳授的秘訣,闔上雙眼,全神貫注於雙耳。聽風辨位,紅纓.槍.一出即與偷襲的長棍相碰。
“噗”的一聲,郭臨猛地睜開眼,迴身飛旋一腳,踢開.刺.入左肩的長矛。鮮血緩緩從肩頭流出,滲入玄色勁裝中,泛起了些微的濕褥的亮光。
怎麼會……?郭臨一念未平,近旁又有雙鐧襲來,槍身還未晃到,腰間一陣火辣,鋼爪得手,帶著爪尖的點滴血液退後。
世子一聲驚唿,飛快地站起身來,卻被七皇子拉住。然而還沒等他們接下來的反應,一根紅纓.槍.唿嘯著插在他們的腳前,不住地晃動。
郭臨發髻斷裂,饅頭黑垂在肩頭。腳邊一截斷棍,手中倒拿著一隻長矛。鮮血順著空著的左手,一點一滴地匯聚到地麵上。
一時間全場靜的隻剩了飛鳥振翅的聲響。高徹辰輕輕闔上眼,道了一聲“可惜”。
蘇德被郭臨散發的樣子晃花了眼,聽了這句輕歎喚迴了思緒。頓時壓抑不住滿臉的喜色,“啪啪”地鼓起掌來,大笑道:“說得對,郭兆尹不是武功絕倫嘛!可還是敗在了‘八兵大陣’下,實在是可惜啊!哈哈……”
實際上他感覺最後那一招陣法似乎並沒見過,不過管他的,還有什麼比贏了更開心呢?
高徹辰聽他誤會了“可惜”的意思,暗自一笑,不予理會。目光靜靜地掃向場中殘局:跪坐在地的巴圖,撐著雙鐧不斷喘氣的哈爾巴,丟矛斷棍的餘眾。心中不由一歎:二十年費心修改完善的陣法,居然仍未能一舉解決她的性命。
他抬頭看向明空中的旭日。景雲兄,你乃驚天奇才,又有子如此,為何偏偏要與我們背道相馳呢?
世子再也按耐不住,推開七皇子的手,衝上場去:“阿臨!”
郭臨右手一翻,長矛.插.地。穩住了身形,她才朝地麵吐出一口血水。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一雙利眸直射向哈爾巴。
哈爾巴莫名有些心虛,竟不敢與她對視。
皇帝雖然愣怔於郭臨的突然敗北,不過並沒有生氣。郭臨已經連勝三場,又以一敵八,縱敗猶榮。他側頭喚過徐公公,低聲吩咐一番。
周泉光有些後怕地拍拍身邊人,咂舌道:“陳兄,若郭大人……唉,陳兄?”他一拍之下沒有觸到衣袖,迴頭一看,坐墊上空空如也,哪裏還有陳聿修的影子。
蘇德洋洋得意地起身,叉腰站到看臺邊大笑道:“楚世子,郭兆尹可是輸了,咱們的賭局,要怎麼算啊?”
世子攙扶著郭臨,聽了這話,肺都氣炸了。正要破口大罵,卻突然聽到一聲清泠的女聲:“誰是蘇德?”
隻見校場門口,昌榮一身戎裝,腰間別著尚方寶劍,俏生生地騎在高頭大馬上。周身氣勢加上那與楚王分外相似的容貌,陡然看去威武凜凜。
蘇德一怔,才反應過來這是被他拉來躺槍的楚王之女。他不預與女子難纏,迴頭看向禦座,拱手道:“陛下,當日您可是見證了的。楚世子金口玉言,要與我方比試,如若輸了,便將昌榮郡主嫁給我,這可不能反悔啊。”
皇上沉下臉:“三王子,郭臨已勝了你們三場,最後這一場,乃是你們提出的演練,何以算數?”
“哦?”蘇德得意地朝場上一瞥,“可這場之前,並未說明已決出勝負啊?”
“簡直無臉無恥!”“郭大人明明沒敗!”大齊官員不屑地怒罵。昌榮咬牙切齒,險些要衝上去親手料敵。眼神過處,看到世子正扶著郭臨走下場,眼角一酸,策馬奔上前去。
爭吵間,一個稚嫩中透著潺潺成熟的聲音忽然.插.進,來:“蘇德王子從一開始就輸了。”
蘇德眉頭一皺,直視向禦座旁從開場就安分低調的太孫。
皇上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須,側頭緩聲道:“麒兒,此話何解啊?”
太孫仰頭一笑:“皇爺爺,蘇德王子和楚世子皇叔定下的戰約,乃是由他兩二人對戰決勝。然而開場之時,王子便以左腳有傷為由辭絕了比武。按照王子的理論,這一場賭鬥,從一開始王子便已經認輸了。”
眾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紛紛忍不住大笑起來。
周泉光在人群間探頭探腦,四處張望。直到瞟見太孫身後的陰影處,露出了一片熟悉的青竹衣角,他才長舒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