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按我的理論?”蘇德不滿地挑眉,“太孫殿下可要把話說清了!
即使麵對八方探究的目光,太孫君思麒還是一臉從容地微笑著:“王子以比武未明分勝負為由,指我大齊已敗,實在牽強!彼斐鍪直葎澇鏊母种福扒也徽f郭兆尹力戰八人,乃是第四場。單說王子要以八人對一人的險勝為勝,便有些滑稽了。”
“哼,”蘇德冷笑道,“兩軍對戰,與人數何幹,勝了就是勝了!
此話一出,連兵部尚書的臉色也嚴峻了幾分。
太孫卻不慌不忙地笑道:“原來漠北打仗是人數為依!痹捯粑绰,他突然站起身,衣袖一甩,朗聲喝道,“可我大齊,是以能戰為謀!”
長袖下的不大卻修長的手,直直地指向場中,眾人不禁順勢望去。
原本還被世子攙扶著的郭臨,已經獨自走迴場中,正把奪下來的鋼矛遞還給對手。連番力戰後的身姿依然挺立,玄黑的衣服因為看不出血跡,也還顯得整個人矯健而勃發。
哪怕所有人都親眼見到了郭臨戰敗,這一刻也在太孫激昂的話語裏,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豪氣。
“就是,郭大人還能戰!”“人多算什麼!”“再來八人試試!”“丟盔棄甲滾迴老家吧!”
蘇德一張粗獷的臉幾乎漲成了豬肝色,他背在身後的手,暗自朝高徹辰的方向擺了擺,示意他出來說幾句?珊靡粫䞍阂矝]聽到迴話,他怒不可遏地轉過身,卻隻望見空蕩蕩的席位,和站在看臺邊角的侍從戰戰兢兢的臉。
巴圖直等到郭臨走遠,才敢悄悄靠近哈爾巴輕聲喚道:“哈爾巴?”不知怎地,明明郭臨的身形還不及他一半,但隻要想到她渾身的爆發力,便讓他不自主地有些生怯。
哈爾巴微微歎了口氣,瞟了他一眼:“我知你要問什麼,方才不是我自作主張喝令用淵華宮的陣法對敵,而是主人命令的!
“主人?”巴圖一雙濃眉幾乎絞到一塊,“難道主人是擔心我們勝不了?其實……”其實本來的“八兵大陣”就可以打贏……這話剛說了個開頭,他就望見了地上躺著的斷棍。隨後咽了咽口水,將空空如也的手背到身後。
哈爾巴沒有理會他說了什麼,獨自沉浸在滿腹的疑惑中,淵華宮遠在天山,大齊怎麼會有人識得宮中陣法……
——————————————————————————————————————————
“敢問公公可知,郭大人現下在何處療傷。俊痹苏V笱,麵上恰到好處地帶著點窘迫,攔住一位中年模樣的大太監。
那太監身後還跟著一隊舉著托盤的小太監,此時都因為她停下了腳步。大太監不滿地蹙著眉:“你……”
“奴婢是楚世子妃的貼身侍女……”原宜順溜地接過話,含蓄一笑。
大太監的不滿在舌尖轉了個彎,化作了一抹諂媚的淺笑:“原來如此,敢問楚世子妃有何吩咐?”
“是這樣的,”原宜理了理發鬢,“您也知道郭大人與咱們世子爺的交情,他受了傷,世子妃身為嫂嫂,自然要去探望探望!
大太監笑了笑:“是這個理,奴才等正是陛下派去給郭大人送賞賜的,就由奴才為世子妃帶路吧!
原宜滿意一笑,福了福身:“謝過公公。”
她轉身娉婷地走去,大太監望著她的背影,輕輕嘖了嘖嘴。
一旁的小太監見了,好奇地問道:“師傅,您既不喜那婢女,何必擺笑臉給她呢?”
“莫要胡說!贝筇O瞪了他一眼,“哪裏由得奴才喜與不喜。我呀,隻是歎息如今落勢的謝太傅,還沒個嫁出去的幼女威風。”
小太監跟著望了眼遠處一身華服、正和原宜說話的謝英芙,輕笑道:“那可不,好歹也是楚王府的兒媳、未來的女主人啊!
大太監目光微微露出點讚許,下巴一抬,示意道:“去,好生伺候。”
小太監得了令,一溜煙開心地去了。
謝英芙行了不到半刻,就來到郭臨臨時療傷的宮殿。尚未敲門,便聽見世子不滿的嘀咕從門內傳出:“……阿臨你就是太逞強,幾句話就能撥迴去的事兒,幹嘛偏要上場?”
“好啦好啦,堂哥,你再說下去,阿臨都要睡著了。”這個聲音卻是七皇子的。
“哈哈……世子爺,若用言語相駁,哪裏能讓漠北那些蠻人這般心服口服!郭大人這一戰,才真正地戰出了狠勁,你瞧見那個叫什麼巴圖的表情了沒……哈哈哈哈……”
謝英芙推開門,聽著郭臨含笑嗔道:“哪有泉光你說得這麼誇張!甭曇糁袣獠蛔,倒是添了幾分柔弱。
殿內,郭臨斜躺在一個竹榻上。左胳膊的衣袖被卷上去,露出傷口,正由年輕的醫官幫忙包紮。那一截胳膊纖細有力,皮膚光滑白皙,她不由多看了兩眼。
“啊,嫂子來啦!”郭臨見到她,再看到她身後捧著托盤的太監們,頓時斂了笑,撐著榻沿就要起身。
世子一把攔住她,神色微慍。謝英芙望見世子按在郭臨手背上的大手,不由怔了怔。
大太監見狀,笑道:“郭大人不必起身,陛下吩咐奴才送來賞賜,明言不可因此驚擾大人療傷!
郭臨無奈,隻能溫和地笑道:“還請公公見諒。”
大太監道聲不敢當,利索地吩咐小太監放下手中的物什,便退下了。
七皇子瞟了眼桌上成堆的東西,故意撇嘴笑道:“父皇就是偏心,阿臨,你如今可又成了朝中的大紅人,得請客!”
周泉光“噗嗤”一笑:“就是,就是。”
“七殿下,你饒了我吧……”郭臨有氣無力地嗔怪道,“這話被人聽去了,我可又有的罪受了!
謝英芙立在原地,靜靜地望著前方。不知怎地,她既忘了應當維持的禮數周全,也忘了灌注於身的貴婦禮節,就那樣直挺挺地、目光赤.裸地凝視著被眾位俊貴青年環繞的郭臨。
那張不大的臉因為激烈打鬥後的失血,顯得有些蒼白,但卻恰到好處地增顯了宛若工筆繪製的長眉的分量,稱在高挺的鼻梁旁,夾著兩截弧度柔和的眼睫,頑強而令人憐惜。坐在她最近旁的世子,按在榻邊的手依然未動,唇線微抿,緊張地盯著郭臨正被醫官們包紮的左肩。
她看著看著,輕輕撇開了頭。
原宜敏銳地察覺了她的不對,走上前悄聲喚道:“世子妃?”
謝英芙抬額柔和一笑,轉過頭來:“他們爺們總有說不完的話,我們去偏殿等候吧!
原宜心細如發,一下子就聽出了她語調的不尋常。但她什麼也沒說,隻低低地應了一聲,便攙著謝英芙朝門外走去。
郭臨一麵聽著周泉光講的笑話,一麵漫不經心地側開眼,剛好瞟見了謝英芙出門,連忙伸手推了推世子。世子皺眉:“幹嘛?”
“哎呀,嫂子都走了……”郭臨歎口氣,“你剛剛怎麼也不招唿一聲?”
世子看了看敞開的大門,怔神道:“我,我沒注意……唉,再說她有什麼好招唿的?自家人不用講這個禮,你的傷勢才要緊!
“都說沒事嘛……”郭臨吐吐舌頭,心中一暖。世子這份擔憂,讓她不由想起以往在軍營,她和世子互相包紮傷口。那時為了不暴露女兒身,可是費盡了心機,以致鬧了好些笑話。
總算這些事,尚能讓她此刻煩悶的心境稍稍緩解。她轉頭望向周泉光,笑問道:“後來呢,我那時光顧著迴味推敲對方招式,臺上的事渾沒注意!
“後來?後來那高徹辰,就煽言他們漠北的‘八兵大陣’有多麼厲害。陛下起了興趣,兵部尚書又聽他們說對練陣法的人通常是可汗,這便放了心,叫你上了。”周泉光不屑地撇嘴,“可見那人就沒安好心!說是演練,也沒見點到為止。不過還好陳兄從那時起,就瞧出不對了!
“唉……聿修?”郭臨問道。
“是啊,”周泉光雙臂環胸,神情頗有些得意,“不然郭大人哪裏這麼容易,逃開那三王子的刁難?”
七皇子一聽,麵上就有些不滿,正要出聲,門口突然傳來小太監的唿聲,正是喚他的。
七皇子愣了愣,有些無奈地歎口氣,他畢竟是負責漠北事宜的大臣,比武事過,自然還有一堆的事要做,哪能像郭臨,打完了就休息。
“漠北人沒那麼容易打發,你啊,有的忙了!惫R促狹一笑。
七皇子走後,周泉光便大大地鬆了口氣,搬把椅子在一旁坐下。他是太孫一係,在七皇子麵前終究有些膽怯放不開。此時沒了束縛,四周全是從武的人,便是身份貴重如世子也倍感親切。一雙精光閃閃的大眼頓時盯住了郭臨:“郭大人,你的武功這麼厲害,是哪個流派?”
郭臨赧然地笑了笑:“沒什麼,原先跟家父學過幾招拳腳,後來參了軍,武藝才有漸長。”她頓了頓,忽然又抬起頭,“你方才說聿修瞧出什麼不對?”
周泉光點點頭,彎唇笑道:“陳兄獨具慧眼,總能快我們一步窺探先機。不過說起來,他往常從不出頭,這還是他頭一次這般地主動,去向太孫殿下諫言呢!”
郭臨一怔:“這麼說,太孫維護我的那些話……”她緩緩舒展開眉頭!翱磥,得好好謝謝聿修才行啊!
周泉光笑道:“我方才還問他要不要一道來看你,他說太孫殿下找他有事,結果我走時,太孫殿下又被陛下叫走了,這下他可有的等嘍。”
說話間,郭臨身上的幾處傷口,已經處理完畢。她摸了摸包紮好的傷口,理正衣袖,道:“那我去找他吧!
“你才包好傷……”世子出聲阻攔。
“我沒受什麼重傷。”郭臨淡淡地笑道,“再者,太孫殿下可是當著漠北的麵稱我能戰,我這時候臥床養傷,不是駁了大齊的顏麵?”郭臨眼珠朝偏殿一轉,表情揶揄道,“世子爺,新婚燕爾,嫂子可還在等你呢!”
——————————————————————————————————————————
陽光炙熱耀眼,均勻地灑滿大地。郭臨走在樹蔭下,感受著身上陰影和陽光交疊,觸在肌膚上溫度的摩擦。
她沒走多久就遣開姚易,一個人緩緩地往麟德殿走去。
一直僵持在臉上的笑容終於可以安然放鬆地褪去,然而人一旦鬆懈下來,就連肩膀傷口的隱隱作痛都能清晰感應。仿佛是在不斷地提醒她,那重新從記憶中提取出來的“淵華宮”三個字。
相傳那是個神秘的所在,遠在白雪皚皚的天山,卻繁華榮顯,浩然宏偉。江湖上一直對其諱莫如深,不是因為宮中深藏的天下瑰寶,而是其中博廣精深的各家各派武學秘籍。每一代從淵華宮中走出來的人,都是威鎮寰宇的絕頂高手。
這些江湖上流傳的說法,人們往往當個奇聞來聽。而郭臨卻清楚地知道,那不是訛談。因為她的父親,就是淵華宮的棄徒。
父親曾說,他到了出宮的年紀,因為與宮主理念不合,又違反他的命令娶了娘親,便自行廢了宮中武功,離開了淵華宮。
所謂廢除宮中武功,是指淵華宮的獨門武學、不傳之秘。除此之外,淵華宮中藏書豐厚,凡是武林中叫得上名字的門派,其武學精髓,淵華宮都悉數掌握。父親是那一代的天才人物,即使廢了宮中武學,他也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因此教授郭臨,他亦是如此要求。
可盡管做到了這般,父親也還是擔心他們有朝一日又算起舊賬,會算到了她的頭上。知己知彼,方能臨危不懼,便將淵華宮的獨門奇術一點點傳授給了她。
如今父親的大仇已報,卻遇上了淵華宮的人,是福是禍?蒼天冷漠,是要讓我在這條路上繼續掙紮嗎?
她抬頭望了望天空,隻有令人睜不開眼的陽光迴應著她。
她閉了閉眼,重新望向前方,被陽光刺激過的視線裏,充盈著淡淡的藍色調。她望見陳聿修的書童,撅著屁股蹲在樹根旁,拿著木枝掏弄著什麼。
她不由淺淺一笑,抬腳輕緩地朝前走去。
“聿修哥哥,我果然還是沒有看錯。舅舅總說你們陳家與常家有積怨,即使皇爺爺讓你做了我的伴讀少師,你也不會誠心相幫。哈哈,現在可讓他說不出話了!碧珜O的少年音調雖在故作深沉,可到底抑製不住雀躍的心情,“方才皇爺爺誇我了,我也告訴他這是你的主意,可皇爺爺還是誇我知人善用,他今天啊是真的高興。”
他頓了頓,又道:“我也高興,終於不用看那些大臣們挎著的臉,還讓京兆尹欠了我一份大人情!彼p笑道,“之前總是私下裏幫他,我還擔心他賴皮故意不瞧見咱們的示好。這下好啦,他無論如何都得記著咱們的恩惠了。聿修哥哥,你這麼久來費力拉攏他的苦功,沒有白費啊!”
良久,一個清然淩越的嗓音低沉道:“這是臣應當做的!
陳聿修目送太孫返迴麟德殿,轉身走過宮牆角的大樹,喚起蹲在樹下逗弄了半晌螞蟻的書童。一陣涼風襲過,伴著掃過樹葉的沙沙聲,充耳盈麵。
他驀地抬起頭,望向陽光下明亮寬闊的宮道。
“方才可有人來過?”
“唉?”書童撓撓頭,環顧一圈四周,“應該沒有吧,我在這兒除了蟬鳴沒有聽到什麼聲響啊?”
“哦,”陳聿修淡淡地收迴目光,“是麼……”